《祝你长命百岁世世平安》 第1章 第1章 男主死了 “……兴许我还能救下你。” 在屋顶砸下的前一秒,陆北棠用尽全力,把金毛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 “快跑!” “陆!北!棠!你又煮什么东西了,又糊了!诶,你那盆棣棠开花了,竟然还是红色的!” 外廊式公寓的过道被打扫的干净,一位银发阿婆从三楼探出身来,把铁扶栏压得咔咔叫响。陆北棠在屋内听见声响,关掉燃气,火气冲冲地从屋里跑出来,嘴上不由得“啧”了一声。 “慈婆婆,真是的,我跟您说了好多遍了,不要这样探身下来,很危险!” 陆北棠从二楼探身出去,翻身冲着三楼的慈婆婆大声喊话。 “哎呀,你不是前几天刚给我修过嘛!牢固的很,你看看,除非地震,不然肯定坏不了!”慈婆婆是真的硬朗,说着手上还来回的摇晃,身体也探出来更多了,看着吓人。 “哎呀,您快回去快回去!” “你等等,我要下楼看看,一根枯树条被咱精细养了这么久,这铁树到底开的什么花!” 陆北棠又气又无奈。楼上的房东婆婆说一不二,强硬任性孩子气,没有家人,一人一猫独居,所以陆北棠经常送些食材过去,感谢她不时地对“一人一花”的投喂。 公寓楼很旧但足够开阔,周围没有任何高楼遮挡,哪怕是二楼,也能拥有打开房门就入眼的开阔城景,陆北棠真的很喜欢这里,幸运的时候,像今天,还有热腾腾扑面的日落夕晖可以看。 哗啦—— 楼下的泳池里有几个孩子在玩水,阳光恍然。泳池岸边,站了一个不敢下水的小女孩,用脚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试探地画圈。陆北棠看着橙色的霞光慢慢下落,照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然后慢慢流入了泳池中,橙色水面随着她的脚尖,泛出一波一波的金色。 陆北棠抱着手臂,眯着眼,稍抬下巴调整角度,躲避直射眼睛的阳光,再晒,也舍不得离开这连续阴雨后难得的温暖。 他想陆一楠了。 “光合作用呢,管饱么?” “晚霞哪有晚饭香。”陆北棠嬉皮笑脸。 慈婆婆带着不属于自己年龄的矫健,兴奋地走过来,把怀里猫和饭盒塞给陆北棠,顺手拿起花剪开始修那盆棣棠的歪枝。 很少有人在家里养整株棣棠花,陆家从事园林设计,家里有很多放在室外好养活的灌木盆栽。陆北棠被陆家收养时,这些花就在了,都是他姐姐陆一楠常年照顾着。可陆一楠死前,短短一周无人照顾,就全部枯萎败谢,就只剩这一株奄奄的,留了几片绿叶。陆北棠就在网上学着养了这么多年,但却第一次见到开花,红色银边,孤零零的,藏在枝条层茂中,花瓣卵圆形,看着不起眼。听说还有一种重瓣的,花瓣似针,黄色的花朵更像硬币大小的金丝菊,老人们都说它,不吉利。 “这株棣棠,长这么高了有我的一分功劳,你出勤可都是我在照顾?它开花了,我当然得来看看。”慈婆婆回头道。 金毛在陆北棠怀里趴得自在,露出脖子下的项圈,上面挂着一朵针织的小红花。它尾巴翘得高,扫着他的下巴像是逗幼崽。陆北棠的姿势更局促了,身体后仰,无奈地躲避尾巴的摇晃攻击,噗噗的吐着扫到嘴中的猫毛。 “哎你亲切一点嘛,你对它每次都那么拘束。金毛能感觉到的,她知道谁喜欢她,谁讨厌她。而且小动物她不舒服会抵抗的,饿了自己会吃,渴了会喝,会晒太阳,会吸收营养,会从破破烂烂,学着长大长胖的。” “确实没少长胖……怎么会有人叫一只猫‘金毛’啊。” “明明是你先说的,你说‘婆婆,我们队里救了一只小金毛,没人能养,婆婆你帮帮忙吧’。我都做好遛狗的准备了,结果你抱回来一只金色的猫。” 金毛听见自己的名字,耳朵立起,转动示意。从刚才开始就头也不回,一直望向天边。 可能小猫不懂什么是日落,不知道这是一天的终章,它只是好奇,盯着远处那个大光球慢慢沉入云层,金色的光在厚厚的云被后面波动下坠,落入城市的灯火通明里。 咚。 金毛从陆北棠怀中跳出,重重地落在地上。 它一动不动,瞳孔随着逐渐黯淡的天慢慢放大,警戒地伸长了脖子抖动耳朵,尾巴直立向天,炸开了花。 “我先带它回去了。赶紧趁热吃,饭盒洗干净再还给我哦。” “谢谢救苦救难的……。” “得了,你不把我的房子毁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屋内的糊味儿还没散去,陆北棠把焦底的锅用热水泡好,就拽过椅子开始吃饭了。看着饭盒里的家常菜,又不由得看了看锅。 同样是他买来的,有的食材可以被物尽其用,而有的,只能在高温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熬越黑。而掌勺人从不放弃,一次次尝试让它们变得更加美味,也不知是它们上辈子攒下的功德,还是杀人放火造下的孽。 真的是同菜不同命。 落日的余晖慢慢散去了,外廊灰暗,逐渐欺上夕照暖黄的白瓷砖,一阵风穿通楼梯放肆而来,“哐哐”抽打陆北棠家的防盗门,凌虐着门口那盆棣棠的枝叶。 风声尖如鹤唳,无情切落了那朵独帜的红花,如断头般坠地,溅起黑红的血。 轰隆—— 黑云蔽天,风鸣狂卷不停,雷声像龙啸一声比一声响。 轰隆——轰隆—— 陆北棠放下筷子皱眉察觉异样,这雷声就好像有一百辆挖掘机同时启动,铁爪猛击不断贯穿着砖石,只为用尽全力来一场翻天覆地,而一波一波地咆哮着。 终于,大地惊醒,震了一下。 陆北棠毫不犹豫冲出房门,踏出的右脚竟是一空,好在整个人被迎面扑来的金毛推了回去,双手扶住门框。 不过几秒的震动,外廊和楼梯竟如被刀斩一般,齐刷刷地断开向外倾斜,裂缝足有一人宽,钢筋骨架歪曲支出,整栋楼体像痛到呻吟,发出“咔咔”的脆响,岌岌可危。 陆北棠紧握外墙支出的钢筋,想着慈婆婆一人危险,尝试了几次踩着裸露的砖石攀上三楼,但震动让墙体越来越松动,根本无法受力。他扒着门框探身出去找另外的通路,向外开的防盗门悬空,随着又一波震动开始左右摇晃,狠狠地夹伤了陆北棠的左手。 “嘶……你到底是怎么下来的?慈婆婆!慈婆婆!婆婆你还好么?!” 陆北棠对着外廊的裂缝向楼上喊话却得不到回应,除了东西被甩落地面的碎响,竟听不见任何人类的呼喊声。 手指发麻肿胀,甲面翻起,指尖的淤血慢慢溢出来,滴在扣了一地的饭盒上。 无路可逃了啊。 陆北棠想着,回头看了一眼衣架上的消防队服,这次休假被他洗的格外干净。震感再次加强,但他这会儿反而平静了。 头顶的墙皮开始脱落,陆北棠仰头盯着逐渐开裂的天花板,用尽全力才能站稳,手上轻柔地挠着金毛的下巴,安抚地顺了顺它的毛发。 “……兴许我还能救下你。” 在屋顶砸下的前一秒,陆北棠用尽全力,把金毛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 “快跑!” 轰———— 晚霞散尽后不过一刻,大地翻腾,钢筋刺穿水泥,被拦腰折断的楼体塌陷,像积木般砸向地面。烟尘四起,整座城市在电光爆闪后,留下奄奄一息的断壁残垣。 嘀嗒………… 一滴水从天而降,砸向废墟尘埃,却无奈就这么被吞噬了。大雨随后,倾盆倒了下来,洗刷着这无生无息的死寂。 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终于从不知道为何活着的世界,解脱出来。 也挺好。 失去意识前,陆北棠想着。 嘀嗒………… 滴水声变得空旷,招回了陆北棠的意识,一个熟悉的女声从上空飘过来,轻轻的落在他头侧,俯身娓娓道来。 “小北……如果死后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一定会在那里等着和你见面,等着你变成百岁爷爷,再叫我姐姐。” “小北,今后就算只剩你自己,也要给自己做饭,自己去旅游,自己看电影,每一天都要认真的活下去。” “小北,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无论身在何处,只要灵魂是自由的,哪怕遍体鳞伤,天地万物都会帮我们治愈的。” 睁开眼,他回到了过去的家,门口堆了好多红黄扎堆的棣棠,陆一楠就站在中间嘻嘻哈哈。 “小北!今后你就和我一样,姓陆!陆北棠,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陆北棠……” “陆北棠。” “陆!北!棠!!” 陌生的男声不耐地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陆北棠醒了,但是他太虚弱了,眼皮无力撑起。 “……楼上……楼上有一位婆婆,你们找到了么……” “什么楼上楼下,睁开眼睛。” “我意识清醒,没事,先不用救我,你们先找一找她,她年级大了,估计喊不出声的……” 陆北棠虚弱的念叨着,用手遮挡畏光的眼睛。奇怪了,这一抬手,刚才被防盗门夹烂的左手指尖,竟然一点都不痛。他心道不好,重伤无痛,这样下去死定了。 “还是也救一下我吧。” “没有人救你,你清醒一点。” “你已经死了。” 感谢你的阅读,这是一篇发生在人死掉之后,投生之前的故事。 你相信轮回么? 我相信。 我也相信,善恶有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男主死了 第2章 第2章 男主没有功德 “你已经死了。” “滋——————” “嗡——嗡————” 刺耳的啸叫穿透了陆北棠的意识,眼神在渐强的铜磬音里逐渐清明。陆北棠倒在一条石板路中间,足足有三车道宽,悬空于不见底的深渊之上,隐约能听见水声,噬人的黑色中有暗流翻腾,时不时能看见星星点点金色的水花。 “贰拾期——入境陆万玖仟贰佰贰拾柒人次,流量阻塞,请‘海检区’开通全部入界通道,加速流量通过。请各位待检人员跟随各自带队的‘摆渡人’开始移动。移动期间,保持安全距离,有序排队。祝您本轮顺利晋级,荣获新生。” 空洞冷漠的女声从远空传来,脚下摇晃,深渊中翻腾的水花逐渐清晰,无数金色的针状花瓣从渊底冲出,飞旋环绕着几百个上升的石台。随着靠近,花瓣化成了金色锋利的线,在石台边缘穿引,缝合般将全部石台和陆北棠脚下的石板连接在一起,变成了几十万见方的宽阔广场。 “入界?入什么界?” 陆北棠听着传音,不由得仰头询问。带队的摆渡人通白一身,足有两米之高,手拿白色羽扇,高帽斗篷,就连面具也是冰冷雪白,没有口眼,中间刻着一把紧闭的红伞。 “魂界。” “你当下所在,是上一世阳寿竭尽,灵魂摆脱肉身,结算生平之地。” 陆北棠回身,相望泪眼的情侣,哭闹着回家的孩子,环抱女儿轻声安慰的父母,还有互相搀扶的老两口……&队伍里人人如常,全手全脚,看上去还都有些眼熟。队伍末尾,还有另一位摆渡人,穿着与队首样式相同但一身通黑,面具上也刻有一把红伞,但是撑开的。此人肩扛黑色幡旗,白色纸扎旗穗,红色的丝带无风亦在空中漂浮摆尾。 “你的意思是……这里是地府?” “……魂界。” 陆北棠眉毛挑了一下,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戏谑。环视四周,这里好像一个拥挤爆炸的春运火车站,一对对黑白的导游带着旅行团,穿梭在人流中,寻找着他们的检票口。 让陆北棠相信这里是神鬼传说中的地府,真的有点荒唐。 “你是第一次死吧?” 我……死了? “……”陆北棠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死了?他想回问“难道您死了好几次了么?”,但实在觉得不礼貌,开不了口。 “我死了好几次了!” “但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地震啊,刚才也太吓人了!” 就算是死后的灵魂,也有热情开朗的阿姨,看出你的疑惑,隔着好几个人主动回头搭话。 “你听阿姨的,小帅哥!没事别紧张!咱们死了之后都会到这来,你看到最远处那个像直立的水坑一样的传送门么,那个就是入口。” 陆北棠顺着她的手望去,才发现整个空间的光源来自他们的头顶。和七八月的夜空一样,星星密密麻麻,像是谁的镶钻丝带,被绷紧钉死在天上。而原本应有的昏黄月光,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朵金色扎眼的重瓣棣棠花,看不见花蕊,每一片花瓣都散发歪曲的晖晕,妖冶诡异。 陆北棠的视线沿着黑压压的灵魂队伍望到尽头,便是那阿姨所言直立的水坑——前往魂界的传送门。 “穿过那里呀,就会到达魂界了。经过传送门时,你生平做过的好事善事,救过的人,都会以功德结算给你。你的功德越多,你的灵魂在魂界就会越亮,就像电视剧里神仙法相那种金光!只要功德够多,你下一世投生一定衣丰食足,心想事成!” “还有啊,你有已故的家人么?等你到达魂界后也不用担心,就直奔那个有好几十个大表盘的钟楼,那里有一个超热闹的大厅,所有灵魂都会在那与家人汇合然后一起投生,这样下一世在人间就更容易相遇了!我和我的闺女都约好了,她先走几年,肯定等着我……” 已故的亲人…… “走了。” 陆北棠听得走了神,摆渡人低声打断对话,摆手让他跟上。 小北……如果死后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一定会在那里等着和你见面。 陆北棠抬起手放在胸口,用力地按在心脏处感受,那里果然没有了跳动,只有他用力吸气时,才有起伏。他又不死心地一根、一根端详手指,翻来覆去,试图找到生前那个被门夹烂的淤痕,哪怕只是一丝血迹也好。 “我真的死了啊。” 六万多的灵魂…… 这六万多灵魂,应该都是在这次的地震中丧生的了,怪不得有一些看起来眼熟,兴许就在小区、公园、便利店,相□□头微笑过。 陆北棠一边走一边搜寻,到底也没看到慈婆婆和金毛,不住得松了一口气。 兴许,他们还活着吧。 “如果我还活着,这伤多少得再休半个月假,地震之后的搜救估计也派不上用场。”陆北棠自言自语。 如果我还活着…… 陆北棠活得挺懒的,从小就没什么愿求,没有什么爱好,也没有喜欢做的事。**岁的时候,是孤儿院经济最困难的几年,他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哄院长开心,千方百计怕被赶出去。一碗米饭,一床软被,院子的泳池边有躺椅,晚上能仰着看星星,他就满足了。 院长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心疼,她最担心的是陆北棠性格懒散,将来不受领养人待见,就找来陆一楠治他。陆一楠大他两三岁,很懂事,又很会栓他这个猴,拼命夸他聪明有眼色,再多学学,定是要接替她成为院长助手的,估计一辈子都得留在孤儿院了。陆北棠一听正中他下怀,就叉腰拍胸脯告诉院长,把岗位给他留好,从此跟着陆一楠事无巨细的学习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使命必达。 陆一楠和陆北棠也是被陆家收养之后,才起了姓名。阿楠被收养的第二年,就说服了陆家收养陆北棠。离开孤儿院时,陆北棠不情不愿,他逐渐懂得院长的良苦用心,但还是小有一丝遗憾,没能坐上院长助理的“宝座”。所以,只要休假,就会回孤儿院帮忙,每次都呆到很晚,和小朋友在院子里抢他的那把躺椅,厚颜无耻又乐得自在。 “停。” 面前的水墙比远处看着壮观得多,有三层楼那么高,水波流动不断,越靠近越有随时被拍扁、被吞噬的压迫感。一白一黑两位摆渡人分站两侧,伸手示意他进入。 陆北棠回身看了一眼,目之所及,无牵无挂。 他回过身深吸一口,鼓腮闭气,大步跨入水中。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需要呼吸了。 就在他松口的一瞬间,水墙突然向八方后退,陆北棠双脚悬空,整个人失重漂浮起来,一秒过后,促不及地狠狠落下。 那些环绕他的水墙里同时射出无数发光的银色丝线,织成了一张绵绵的细网接住下落的陆北棠,包裹着他稳稳落地。可没等他站起来,细网抽丝剥离,化成了几条光束,像蛇一般迅速沿着他的四肢盘旋而上,来势不容躲闪,蓄力直穿灵魂心脏。 “魂自万物生,功过不易,德示前程。祝君八方顺意,九世平安。” 传音郑重,像祈福,更像诅咒。 光束撞击陆北棠胸口的一瞬间,炸裂四散,如虫般碎尸一地,只有稀稀两两还在他的胸口试探。陆北棠不解,他捏起一根银丝,手指一碾便碎了。 陆北棠起身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面水墙出口,隔着波纹看,里面白茫茫一片,黑色、金色的人影来来往往,热闹攒动。 他到了。 人死后的世界。 陆北棠迈出最后一步,所有的水墙瞬间消失。他孑然站在广场中间,放眼望去的建筑全部都是让人眩晕的白色,脚下的地面也是一尘不染的白色石砖,白得不似纯净,更似是褪去了绚彩后的冰冷无情。 距离广场不远,就是刚刚热心阿姨提及的大钟楼,白色的外墙石壁上镶嵌几十个大表盘,表盘也是白色,很难辨出指针的位置。但与其说“楼”,更像两三层高的平顶宫殿,是人来人往最密集的地方。屋顶一侧高,背靠一座如塔的三层高尖顶塔楼,而另外低的一侧,边缘微曲翘起,整座宫殿活像一台巨型棺木。 视线内唯一的颜色,是三两聚集悠悠闲逛的灵魂,看穿着年代各异,人人金色附身,有暗有亮。其中,有人头顶盘旋着蓝色火球,那火球中困着嘶吼着的鬼脸,吸髓嚼骨般恶狠狠地盯着路过的陆北棠。 陆北棠再低头看自己,周身无光,没有金色,头顶也没有蓝色,与凡间别无二致。 你生平做过的好事善事,救过的人,都会以功德结算给你。 陆北棠这辈子从火灾中救过很多人,深山暴洪的救援都冲在前面,但也有不幸者丧生。 也许,未救其罪吧。 陆北棠想,若是如此结算,功过相抵,他也接受。 多思无益,他打起精神继续往钟楼走去,首先要解决,一会儿如何面对陆一楠的训骂。 陆一楠十八岁那年,突然心脏衰竭,苦守一周,无奈重症难治,临走前她嘱咐再三,要陆北棠给她认认真真地活到一百岁,不然见面就打死他。可天灾难逃,他享年仅二十一岁。她向来说一不二,打人决不手软。 “伸头缩头都是一巴掌,速速挨打,速速投生了。” 陆北棠给自己鼓气,一副视死如归。对于投生,他其实有点期待的。 下辈子投生当陆一楠的哥哥吧,得要亲生的那种,用血脉压制她,换她下辈子任由差遣,任劳任怨。 “兄弟,你一点功德都没有啊?那可没法投生啊!” 第3章 第3章 魂火 “兄弟,你一点功德都没有啊?那可没法投生啊!” “哇,你们来看,从来没见过,他一点金光都没有。” “没有金光,总比你带着魂火的好,带着魂火你也照样没法投生。” “就算有功德,现在是,功德不够升级,也没法投生了。” “真的是差一点都不行,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我都被拒了三四次了。” 七嘴八舌的老人小孩围了过来,人群中,连六七岁的娃娃都有微弱的金光,像陆北棠这种周身无光的他们从未见过。最后一位开口的男人衣着不凡,看起来比其他人也都更亮一些,衬得面色都有些过曝透明了。 “您这么亮,看起来应该是功德不少呀,这都没法投生?” “你们都没到我这个等级,我这功德都是轮回八次累积下来的。轮回司有九道投生门,按等级一到九排序,等级越高下辈子过得越好,自然需要的功德也就越多,我现在可是「八」升「九」,一般人很难通过验证的。” “那我投不了胎了?”陆北棠听他滔滔不绝的演说,顺着话茬接问道。 “你是第一次死吧?” “……” “没事,你这种一丁点功德没有,可以去钟楼下面的交易大厅领「魂火」,第一次投胎需要的也不多。魂火就是像他头上那种,蓝色的火球,然后去「泾水」落池净化,上岸就有功德了。” 离钟楼越近,每个人从交易大厅出来,手里都捧着个巴掌大的桃木盒子,郑重地双手托捧着。路人都在不住地打量周身无光的陆北棠,他面冷无情地缓步踏上通往交易大厅的宽长阶梯,一阶一停,脑子转的飞快。 “这不就是,死了还得继续打工的意思么。” 有功德才能投生? 投生分一到九个等级? 功德不够升级不能投生? 真是荒唐。 如果“净化”即得功德?说得好听,那代价是什么? 这所谓的下一世的优胜权,要付出什么价格才能获得? “咚!咚、咚、咚……” 桃木小盒咚咚落地,撞着台阶滚落下来,弹跳声吸引了陆北棠的注意力,他顺手截住,检查翻看了一圈。盒子近看起来实在精致光滑,上面浅浅雕刻着花瓣样式的暗纹,花丛枝叶层生,向盒盖中心汇聚,捧起来一颗红色的镶嵌宝石,竟是一朵银边棣棠花,和陆北棠养的那株品种完全相同,卵圆红瓣,根根蕊丝都被雕刻得细腻如生。 “请问有人能帮忙捡一下嘛?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捡一下我的「御灵匣」嘛?” 听声音,台阶最上层站着一个年轻女生,应该也就十七八岁,光着脚,一身蓝白条的棉麻睡衣。陆北棠很熟悉的,是医院统一的住院病号服。来往路过的灵魂唯恐避之不及,惧怕躲避却不住地对她投以注视。她用脚尖轻点着楼梯边缘,确认脚下安全,蹲下用手来回摸索,艰难地尝试了好几次,还是摸不到她的御灵匣。 “拿好啦!” 陆北棠三阶化一步地跑了上去,把她搀起来,托起对方的双手,将御灵匣放在她手心正中,轻轻地拍了拍示意,不多耽搁,转身进入交易大厅。 “……”少女愣住了,半晌没说话,像是寻着声响转向陆北棠离开的方向。 交易大厅内没有任何富丽堂皇的陈设,只有数十栋三五人环抱都没法围合的高大层柱,撑着头顶一片深空穹顶。烟雾、水波、光影,像倒映着夜空的净澈河流,梦幻地被折射到天上,成了海市蜃楼。 殿内随处可见巡视的白衣守卫,穿着和摆渡人一样,只是没有高帽,斗篷兜帽遮额,他们的面具上有微笑的口眼,三孔细细弯起,那弧度好像测量过般分毫不差。殿内被十几个圆拱门廊错落分隔开,各不连通,随便进入一条门廊便可见高低错落的阁柜,上面摆满御灵匣。每个门内都有一名守卫监护,挥手便可隔空取下那桃木色的盒子,送入来人手中,任意拿取,进进出出都不设阻拦。 可惜,指示牌、引路标识、接待客服,殿内任何贴心的助人设施都没有。好在,人死了之后大概是不懂得累的,陆北棠从满怀期待到心焦失落,在殿内一圈一圈地绕行,挨个门廊内探头探脑,不知去哪但脚下不停,边走边看人群里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陆一楠你个没良心的,不会不等我吧……” “诶哟,你看她的头!?” “她头上是什么啊!?” 人声窸窸窣窣,只捕捉到这么几句,陆北棠又走了一圈重回入口,看到那个丢失盒子的少女站在人群中,踱踱徘徊,侧耳听着周围的响动。 “你这是要去哪?” “你是……刚才帮我捡匣子的弟弟嘛?” “我可比你大多了。” “哈哈!你的声音在我听来很年轻。”少女说罢,语气瞬间飞扬起来,动作看起来都变得欢快激动了,伸出手向陆北棠走去。 “刚才真的谢谢你了!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吧?” “毕竟是已经死掉的人了,总不会再被吓死一次了,对吧。” 少女的肩膀耸动了一下,陆海棠感觉她一定在无声的微笑认同他的冷笑话,只是干枯狰狞的枝条在她头上异生,盘踞成笼,死死捆住了她整颗头颅。枯枝坚硬不像藤蔓缠绕,更像是从她的颈部刺穿皮肉,生生长出来的,交叉错节地绞在一起,丁点缝隙都不留,让他看不见里面的面容。 陆北棠顿了一下,复而发问。 “你的头……不会是……净化导致的吧?” 少女轻点起脚尖,把御灵匣捧到陆北棠面前,靠近悄声耳语。 “这里的东西……会咬人。” 陆北棠想起刚才广场上遇到的,那蓝色魂火中封住的可怖的鬼脸,确实怎么看,都不会是友善之物。 “但我的头,是被割掉之后,有人施法,重新给我换了一个。不然我都不能说话的。” “头被割掉?生前被割掉?” “你是第一次死吧?” 陆北棠好像已经对这句话免疫了。 “对,说我没有功德没法投生,可我……” “噢———”少女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的语气有点夸张刻意。 “你跟我来吧,我告诉你。正好,帮帮忙送我去泾水,你看我这样,也不太方便,怎么样?” 魂界的中心应该就是陆北棠初入时的广场,北面是交易大厅和钟楼,往南一直走就会到达泾水。泾水贯穿魂界,不知源流,下游至轮回司。和海检区的水渊很像,漆黑不见底,自西而东流动,翻滚的水花里有细细闪闪的金色花瓣。 泾水边人群聚集的地方,是一座由巨型鹅卵石围成的清池,乳白色,池底看起来不深,往下游有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出口连通主河道,每个人都是从这里带着御灵匣投入泾水,故得名“落池”。灵魂进入落池,顺流而下,从下游上岸,即净化魂火得成,获得的功德会让你身上的功德光,更加明亮。 “生前被砍了头,死后也不一定是无头鬼,是我的灵魂被切割了。”二人无言走了一会儿,少女突然开口,终于回答了陆北棠先前的疑问。 “人的身体虽然很脆弱,但灵魂异常坚韧。生前,我们脑死亡就等于生命终结,但你看,我的灵魂失去了头,依旧存在,并没有消散。” “你知道这个盒子里是什么么?”女生继续发问。 “魂火。” “所谓魂火,其实就是灵魂的碎片,那蓝色的冷火,是用它无尽的恐惧、愤怒、怨念为薪,燃烧起来的。碎片还没有伦理和意识,只知前世被杀的仇恨,让火越烧越烈。” “灵魂碎片?谁的灵魂碎片?” “你刚刚一定见过,头顶有魂火的人吧。” 陆北棠想起刚在广场见到的,蓝色火焰中狰狞嘶吼的鬼脸,显然已经丧失了意识,但仍在竭力从火中向外挣挤,目眶眦裂,整个头都变型了。 “你想想,按照我们生前,人间的说法,一个人,他会在什么情况下,灵魂被痛击,承受重伤?” “受到身体或心理的伤害,或者发生了无法接受的痛苦经历?” “那,什么时候,会对别人产生恐惧、愤怒,甚至死后都无法释怀的仇恨、怨念?” “……魂火是被伤害的人……被杀害的人,死后的灵魂碎片?” “没错。魂火,就是凶手进入魂界结算时,上一世,他所造下杀孽。魂火中的灵魂,是被害者的,那些被魂火附身的就是凶手。死者被虐待伤害致死,失去的一片生灵,在最后一刻,即使失去意识,也要凭借仅剩的一丝执念,宁愿把自己囚困业火之中,也要附在凶手的灵魂之上,让他生时梦中,死后沉池,永世轮回,承受同样的痛苦,不尽不灭!” 女生停下脚步,转过身逼近,她头上干枯的枝条几乎贴在陆北棠的脸上,里面是黑漆漆的空洞。 “我听说,落池,其实本是惩罚。跳入泾水中,魂火中的碎片会被释放,撕咬凶手的灵魂。死者生前的记忆会刺入他,让他一遍一遍体验被杀的过程,就像那些活祭司被扎在藤条笼里的祭品。” “你的灵魂在牢笼中,永远无法逃脱!无法求助!无法反抗!你只能迷失在被无情虐杀的幻境里,哭吼无力,尖叫无声,直至灵魂崩裂。” 少女用手死死抓住自己头部的枯条,用尽力气向外掰扯,那枯枝仿佛生长了一般,缠得更紧了,发出咔咔断骨般的声响。 “可,凶手造下的杀孽,理应由他自己接受惩罚,这才是天经地义。” “没错,我知道你不想去落池净化也是这个原因。但现在,有人可以帮他们逃脱罪罚,也有人愿意替他们接受惩罚。因为……魂火可以净化获取功德了呀。” 少女冷静下来,语气又恢复轻快,来回抚摸着御灵匣上的棣棠花,红石剔透光滑冰凉,随着指尖的摇晃花瓣内光影流动,如风拂至。 “越多的杀孽,就会换来越多的功德。” 第4章 第4章 净化之地 “魂火可以净化获取功德,越多的杀孽,就会换来越多的功德。” “没人质疑,没人反抗么?” 陆北棠二人站在等待落池的队伍最后,人群中窃窃私语,像昆虫移动淅淅索索。队伍不长,能看到四角被石柱架起的落池台,略有一人之高。视角看不到池面,只见白衣守卫分站四角,面向池中。落池净化期间,登台的阶梯化作透明,待重新实化,就会轮次下一人。 下方排队的人不敢大声,互相交谈尽力压低了声线,人群里弥漫惴惴之气。 “这日子没个头了,一次两次不够,十次八次也不够,到底还要平白遭多少罪才能攒够功德。” “诶……抱怨有什么用,反正有那个红光罩护着,你就当看恐怖片,谁没做过被人追杀的噩梦呢。而且这不也是替恶灵净化么,对被杀的人也是一种解脱。” “你听说了么?前几天泾水翻大浪!来了一大群护灵卫,封锁了下游好长一段水域,谁都不准靠近。说是有人偷了守卫的白衣护甲,专门在水下袭击生灵,吞食功德。直接,生啃啊。” “我怎么听说是有人落池后灵魂炸了呢。那个盒子上的红宝石,说是未必能百分百抵挡住恶灵的啃食。” “我不想去了,上辈子我为了治病,赚钱攒钱买药,想活着都难,哪有那么多精力财力去攒功德。怎么就不能投生了,我不升级还不行吗!” “你下辈子不想过好日子了啊。你想想,正因为生前咱们这些普通人没能力攒那么多功德,死后再没有这落池,攒几辈子才能升级?” “至少在这,贫富贵贱,只要你功德不足都得来落池,也算公平。” 扑通! 落池台上有人应声跳入,水花炸开四溅,周围的守卫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看上去,哪怕此时有人跳入池中裸泳,他们也不会出手制止。池水径直泼向白衣,却在沾到衣角前似拍在看不见的空气墙上,垂直下落。随后,阶梯显形,下一个人登上。 队伍向前移动,陆北棠无言。 如果一个东西,变成了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筹码,谁又不想要呢? 谁又会质疑怎么来的?谁又会在意些许付出的代价? 灵魂落池的水声不断,陆北棠向下游望去,确实能隐约看见有金色的光影登岸,就真的像一批批接受了净化洗涤,荣获新生的灵物一样。 “要有足够升级的功德,其实也是后来才有的投生规则。” 阶梯又降下来,少女往前一步,在陆北棠的搀扶下摸索着登上,用仅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在那之前,投生只需要找孟老要一碗汤。” 踏上最后一阶,落池台上比想象的要更宽敞,走到池边还有几米距离。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陆北棠好人做到底,送少女到池边,然后退步准备离开。 “因为你根骨清奇,因为你我有缘,因为你捡起了我的御灵匣。” “还因为,你不想净化获取功德。” “净化的时候灵魂真的会炸么?” 少女站在落池边,池水溢出来打着她的脚尖,她一边玩笑着,一边用脚轻点水面,圆满的波纹不断向外扩散,却冲不破流水的阻力,全部都歪曲,破碎,最终消散。 “这里,”少女转回身,用手指轻点自己的胸口中央,“也有一颗心脏,只要她是完整的,她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爱的人存在的,哪怕遍体鳞伤,失去了头,失去了四肢,那些山川草木、碧水轻风、鸟兽吱啾,一切天地万物都将治愈我,养育我,让我的灵魂重生。” “如果你质疑,就去反抗吧。” 说罢,她倾身后仰,水花飞起四散,混杂着金色的花瓣,溅在陆北棠脚边。看上去不深的落池底出现黑洞,少女消瘦的身体仿佛千百斤重,迅速沉入深井般的旋涡。 陆北棠盯了一会儿慢慢平静的水面,刚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的落池里突然跃起猛兽般的海啸巨浪,水中花瓣密布,阴影压在他身上。那水墙如金色大口撑开上颚咆哮而来,还未等他反应回头,就毫不留情地将他一口吞噬,池水拍落,顺着空无一人的高台倾泻而下,引得众人惊呼躲逃,那些白衣守卫腾空升起,又仿佛无事发生,落回原地。 “我真服了,这就叫死后不得安息么。” 黑暗里,陆北棠瘪着嘴自言自语,他无法施力,索性摊平身体,任由水流摇晃卷着自己移动。水中偶尔会有蓝色或金色的光点闪烁,距离忽远忽近亮暗不一。陆北棠自视生前性格爽朗,但同时也是个喜欢平淡稳定的人,死后也只想和陆一楠会合,一起重新投生,并不想着下辈子要多荣华富贵。可这个破地方,净是“装神弄鬼”,净是意外和突袭,已经甚于他除夕夜三小时出勤十几次了。 身下突然一沉,托着他移动的力量消失,将他沉入水中。四周的黑暗像穿过隧道唰得向后退去,金色花瓣如暴风雪迎面痛击陆北棠,水里无处施力,他双手挡在面前,频频后退。一波冲击过去,陆北棠竟毫发无损,但也有针刺般痛感,忍不住摩擦手臂。这时稳正身体,才识清眼前的情景。 大群的狰狞恶灵围困着、争抢着,撕咬那悬浮在水中的少女灵魂。一层薄薄的红色光罩包裹她,但已残缺不全。外围周旋着鱼群般金色的花瓣,在水中横冲直撞,不分对象地攻击。虽然对陆北棠没有伤害,却凶猛地不断穿透那些被释放的恶灵,留下弹孔一样的坑洞。所到之处,蓝色的魂火都被吸收,花瓣的金光瞬间程亮,在水中交融螺旋,像是汇成一股金色的血流,直灌少女的胸口中央,她灵魂的金光晕圈又扩大了一层,如日般夺目。 又一波金色花瓣从背后袭来,陆北棠蜷缩抵挡,抬头望了望水面,踩了两下水,顺势猛地一登,顺着花瓣的冲击向少女靠近。 少女的整个灵魂已看不出人形,没有血迹,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破坏的边缘,都是被啃咬撕裂的痕迹。周身散发的功德光越来越耀眼,水中虽冰冷,靠近似乎能感到一丝暖意。 陆北棠看准了下一波莽冲的花瓣群,悄悄游到少女身边。当金色花瓣再次袭来,他火速抓住少女残缺的手臂。那一刻,所有恶灵都停滞了,眼球翻转,万千视线聚集,瞬间将来人置于众矢之的。陆北棠来不及害怕,用力一拽,将少女拉出包围,转身投进金色的花瓣中,随着花瓣群在水中翻滚。 睁眼环顾一圈,包围在花瓣群外面穷追不舍的恶灵,看起来不敢靠近,陆北棠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直视恶灵的瞳孔,一瞬间,他好像感觉到了滔天的恐惧和沉疴痼疾般的恨意,就算是刻骨的仇怨也不及万分之一。那恐惧,就像把你扔在深夜无风的海面,漆黑没有边界,你的畏惧不只是四方未知的巨浪,还有脚下随时可能将你吞拆入腹的巨兽。而那恨意,足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嚼穿龈血将陆北棠千刀万剐,即便如此也难解一分。 咚—— 一股力量从少女灵魂中震动而来,在水中用力推了陆北棠一把。 咚。咚。 他低头看清了少女被啃食空洞的身体,金光还在不停的注入胸口那颗光核,上面布满蛛丝般的裂痕,随外溢的光逐渐加深。 咔! 光核在陆北棠眼前碎裂开,他下意识想用手死死握住,可一波一波震动的力量让他节节后退,刺眼的光还是透过他的指缝,直射瞳孔。光线如刀,但陆北棠没有闭眼,被光核爆炸的冲击弹开前,他死盯住碎片飞溅的方向,抓了一把。 视线恢复,几片红色花瓣飞舞率先进入视野,紧接其后是汇成绸缎般的红花蜂群而至,为陆北棠抵挡了灵魂爆炸的冲击,又顺势蓄力摆动,托着他向水面冲去。红色的花瓣在水中更加显眼,引来被爆炸冲散的恶灵向这边袭来。托负陆北棠的红花立刻分散,螺旋汇聚竟变成一条猩红无眼的巨蟒,盘绕上升,然后俯冲直下,在水中迅猛地将每一个失控的恶灵吞食入腹。另还有几颗红花就悄悄戏服在他身下,小小的骨朵争先恐后“啵啵”地开着,竟可以带着他躲避偷袭。 转眼间,恶灵被尽数收押,吞食入腹,巨蟒盘绕成柱,摇尾盘桓,体内还能看见没来得及净化的蓝色火光。陆北棠见状,一个俯冲,快速向下游去。他回到那灵魂爆炸的水域附近,金色花瓣星星散散漂在平静流动的水中,每一页边缘都舒展开来,再没有刚才锋利的杀气。 一个灵魂刚在这里被啃食,被撕扯,最终经不住恶灵的侵害,功德的灌注,炸裂成为碎片了。 可这一切的痕迹都如点墨汪洋,消失不见。 为什么不说“净化获得功德”,而说上岸?因为你,不一定能活着上岸。 无理的规则也能够给人希望,因为代价从不留痕。 陆北棠嗤鼻。 那个他刚刚捡到的御灵匣,被爆炸冲击后敞开着,孤零零的,在水中缓缓下沉刚好落在陆北棠面前,他抬起手,让小木盒正正落在手心。盖上盒盖,上面的棣棠花红石不见了,只剩光秃秃的镶嵌凹槽。 身后的震动一浪一浪,陆北棠回头,红色巨蟒竟张开了腥盆大口向他冲过来,蓝光四射,细看它体内魂火汇集起来,能量不容小觑,不断向这边撞击。蓝火越烧越旺,红蟒痛苦地被内部的冲击带动不断靠近,终是不敌,红花被层层燃尽。随后,魂火穿透巨蟒头顶,迎面痛击陆北棠,将他整个人团团围住。 瞬间,成百上千的魂火在他身上燃烧,从头到脚被冷火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水中,刚刚还平静舒展的金色花瓣,突然警觉,卷曲边缘让针瓣锋利闪光,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起来,蓄势待发,好像随时都能将陆北棠千疮百孔。 一人影伴红色花瓣紧跟而至,挡在他面前,挥出的白色斗篷打散了水中针叶,又温柔地将陆北棠环抱,严严包裹住。火光瞬间被掩盖其下,金色针叶失去目标,作罢四散而去。 陆北棠拨开斗篷透过缝隙,看见来人头戴白色面具,额点红花,穿着镶银的蓝黑色飞鱼服,称得身量格外高挑挺拔,扎半马尾披肩长发,发梢微曲,随着水流漂浮摆动。 “别动。” 第5章 第5章 叫舅舅 “别动。” 陆北棠不知声音从哪传来,但他见识过那些金色针叶的厉害,很识时务地合上缝隙,蜷在斗篷里一动不动,任由外力在托着他上浮,终于冲出水面,稳稳落在岸边。 水下失重,陆北棠站起来脚下有些虚浮摇晃,男人小心地为他重新整理斗篷,兜帽也牢牢系紧,将他包裹的严丝合缝,然后摘下自己的面具,给他戴上。 这面具虽无口眼,原来竟似单向镜面一般,从外侧看不见面具内,但戴上之后,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 男人微俯身垂下的长睫根根分明,瞳色浅淡,目光冷峻,却生得一双温柔桃花眼,左眼尾深处藏有一颗针点的小痣,看起来应该和陆北棠年龄相仿,二十多岁。 美,英俊,好看,年轻。 这样的帅哥,就算是骗我,我也甘愿了。 陆北棠在面具后放肆的欣赏,心里没什么文化地暗自肯定。 可男人薄唇微启,语气冷淡。 “跟我走。” “很谢谢你救了我,但我现在得先去找个人。” “你现在一身魂火,任谁看都是身负几百条人命的杀人犯,落池会怎样你已经看到了。这么多的魂火,守卫也不会放过你的,所以除了跟我走,别无他选。” 掀开斗篷一角,蓝色的火焰确实在他身上烧着,可他没有任何痛感。 被火烧到还不热不疼,这对陆北棠来说确实新鲜。 “你们这,有干粉灭火器么。” “……” “去哪?” 跟着男人走了一刻,眼看快走回广场了,陆北棠才想起问。广场上巡视的守卫明显变多了,钟楼下围了不少人。 “带你去找无首,她让我来救你的。” “那个……我想找我姐,但是交易大厅里没有,落池也没有,你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么?” “来到这的灵魂,除了往返主厅,落池净化,还有一座小酆都可以停留。不过还有可能已经投生了,或者,魂飞魄散了。” “……你认识陆一楠嘛?” “不认识。” “你知道石景福利院么?” “不知道。” “你人真好。” 男人不语,回头眉头微蹙,眼里都是不解,一脸狐疑地看向陆北棠,觉得他莫名其妙。 “我是觉得你明明不想理我,却有问必答,真的很懂礼貌。怎么称呼?” 伸手肯定不能打笑脸人,陆北棠在面具下微笑解释,想起男人在外侧看不见,他就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个耶。 “常棣,棣棠的棣。” “巧了,我叫陆北棠,棣棠的棠。” 广场不至于熙攘,但也算人来人往,每个路过广场中央的人,看到隔着面具对视的二人,都要停下来打量几眼。 铮——! 尖刀利刃划破空间出现,对着二人突袭而来,常棣轻挥手招来红色光罩迅速格挡弹开,但下一招紧跟袭来,双刃猛刺,光罩碎裂,直逼胸口。常棣双手再次化出光罩抵住,银色双匕豪不泄力,刀尖将光盾摩擦得铮铮作响。 来人身手轻盈,一跃足有半人之高,单螺盘发,身着半臂襦裙装,腰间衣带系得紧实利索,在空中翻转蓄力挥舞双刃不断刺来,力道极大,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破绽。而常棣也不落下风,一招一破,有条不紊,还能将对战逐渐带离人群,身手实在其上。 “别跑!” 白色守卫惊呼!一个身着运动服的人影闪过,对视的一秒,陆北棠就迅速跟了上去,追捕人影的一队白衣守卫紧跟其后。 常棣在格挡间隙望向他们跑远的方向,转身向交易大厅方向逃离。 “喂!你认识陆一楠嘛?” “哈—哈——” “小哥,我不是守卫你别怕,这衣服是我借的,你认识陆一楠么?” “呼——呼——呼————” “你没事吧,咱都死了,不是不用呼吸么,你怎么跑两步这么喘啊?” “谁告诉你的……哈……哈……该累还是会累的!倒是你,追了我半个小时了……呼……你要干什么?我跑不动了已经!” “我就想问你认识陆一楠么?” “我不认识!” 少年又气又恼,根本喘不匀,本来就甩不掉那些白色的守卫,结果半路杀出一个额间一点红的,恶鬼一样拼了命的追着他,也不知道生前吃什么长大的,体力这么好追到了现在,那些守卫逐渐落后,就只剩他一个,问问问,问个没完! 二人躲进了小巷,这里离落池上岸的地方不远,刚刚追着少年跑到城门时,陆北棠还以为到了什么某店的影视城,城门上刻字小酆都。与外面冷酷无情的白壁建筑完全不同,热闹的市集摊贩,响亮的吆喝,踢踏的马车,漂亮的古装成衣店。陆北棠蹲在少年旁边,等他顺气,斗篷散开一条缝隙,蓝色的火舌燎了出来。少年见状更加惊恐了,身体又往后缩了缩,说话都连贯了不少。 “你不会……是那个传说中,偷了白衣,在泾水中吃人灵魂,吞人功德的杀人魔吧。” “……嗯对,就是我。现在起,问你的问题都要如实回答,否则我就吃你灵魂,吞你功德!” 听到陆北棠此话,少年没有害怕,反倒放松下来,白眼翻上了天。 “福利院去过么?” “……什么福利院。” “我认识你,生前,你开车带着我姐从福利院逃跑。”陆北棠眼睛一转,信口笃定。 “你是谁?我不知道。” “我要吃人了。” 少年叹气,他长得年轻,举止却是比陆北棠老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调整呼吸。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问这些也没有用。我不认识你要找的人,更不知道在哪,大家都死了,上一世的事已经结束了。不过……朱临安是你姐?我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弟弟。” “是,我就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陆北棠心虚点头。 “我知道的是,她应该离世的比我早很多,现在早就投生回去了吧。” “但是她说会等我一起的。” “大哥,来到魂界,人会想起前几世的过往种种,就算是上一世的挚爱亲人,也不过是九世中的过客而已,她可能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未尽之事。随她所行,不是更好么?” “那你怎么不投生?你这个运动服的年代,比我怎么也要早三四十年,你有什么事未了么。” “我不配。” 少年从背包里掏出三四个御灵匣,一边检查一边随口回答,整理好就起身准备要走。 “总之,想找人,你哪里搞到的这套衣服,他们应该更能帮你,问我也于事无补哈。” “衣服是常棣给我的,你认识的吧。” “常棣?” “嗯,长头发,挺高的,长得可好看了。” “带你去找无首?” “对!这你都知道,无首是谁啊?” “你等一下,别说话。” 少年目光漂浮,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背包带,眼睛快速的眨着。陆北棠以为有守卫靠近,赶忙闭口不做声,四下张望,不敢轻举妄动。 死巷没有退路,陆北棠后悔跑进来的时候,光想着堵住少年,也没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一身的魂火真的被发现,也不知道这儿还有没有死刑判给他。 而且,他也不想少年被别人抓住。 巷口果然出现人影,看影子形状身披斗篷,陆北棠灵机一动,摘下面具,转身递给少年。 “你戴着站在我身后,我用斗篷蒙住脸就行,没准能蒙混过关!快呀!” “什……” 陆北棠催促塞到他手中,抬眼看到少年的表情从思索到疑惑再到惊讶、恐惧,眼睛逐渐张大,趋步后退,然后突然将他推开,冲着巷口的人影就跑了过去,人影竟没有拦截,任由他离开了。 “怎么回事……这人……你等等!” 陆北棠刚要起身去追,白衣从转角闪进小巷,他赶忙背过身重新戴好面具,白衣在身后逐渐靠近,抓住他的手臂,一把拉起。 “为什么跑?” “常棣?” “嗯。” 声音熟识,常棣将兜帽压低,取下面具证实身份,又重新戴上。 “吓死我了,我以为守卫来抓我,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和你说什么了?” “你认识?” 主街热闹的吆喝不断传来,巷中还有窸窣的虫鼠窜动,陆北棠不答反问,二人在深巷中对立而站,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反正都是已经是死了的人了,最终,能让我和家人投生离开就行。” “在泾水中,落池净化的时候,你看到了吧,叶凡带着她从福利院逃走。” “我看到了,噢,原来你们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谁杀了她?”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她在哪,也没见过她,不然你直接问她就行了,对吧?所以说,”陆北棠突然有了底气,叉起腰来,斗篷被手肘撑起,双脚露出,蓝色火光顺着下沿腾得亮起,“你们把我搞成这样,还想从我这要答案,公平交易,总得给我点甜头吧。” “不然……我也可以什么都没看见。” “……” “好的,现在换我提问了。” “叶凡和你看上去年龄相仿,但和你的衣着又不是一个年代,你们生于哪年?” “我们都是十九期的,看上去年龄相仿,是因为上一世死的时候,年龄差不多,至于我的衣着,”常棣好像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不少,但还是被陆北棠捕捉到了,“就是……个人爱好。” 什么意思,爱好古装?Cosplay? “你们的福利院叫?” “常怀福利院。” “那朱临安是你的……?” “母亲。” “……” 陆北棠不语,在面具后弯起嘴角。 “叫舅舅。” 幻境。 “阿棣,是我发现的太晚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女人泣不成声,拉回了陆北棠的意识,他睁开眼,身体不由他控制。低下头,怀里是沉睡的男孩,长睫浓密,眼尾有一颗小痣。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擦了擦眼泪,温柔的吻上男孩的额头,起身走出房间。 走廊尽头有一面落地镜,陆北棠眼看着身体逐渐靠近,站在镜子前停了下来。 镜中,是陆北棠没见过的,长大后的陆一楠,容貌和十七八的时候比,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眼尾弯弯,身姿略见成熟优雅,稍有疲态。 此刻,她湿润泛红的眼中,燃起视死如归。 第6章 第6章 交易 “叫舅舅。” 常棣不出声,周身被白衣裹得严严实实,也掩盖不住他对陆北棠不耐的气息。 “你已经被通缉了。”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去哪?你们倒也不必为了留我,再发个通缉。” “通缉罪名是生噬灵魂获取功德的杀人魔。” “……得嘞,这下我再见到叶凡,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你什么时候再见他?”常棣这话,好像在防着陆北棠和叶凡再次碰面。 “没什么,走吧!不是要去找无首么?” 交易大厅最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空室,房间一反单调白色,墙面用各色的琉璃碎片拼贴装饰,正对门的尤为花哨,彩色铺满整个墙面,中间浓艳向四周渗开,如爬墙攀附的花藤,触手向天花板、地面、上下左右蔓延开来。 常棣一挥手,墙面的碎片开始摇晃,像水中漂浮,随浪摆动。跟着常棣挺身穿过,琉璃片被推开叮当作响,复而又归置原位,重新贴回墙上。 墙后是另一番天地,殿堂内开阔,长能有百米,琉璃彩砖平铺整个地面,一条红毯自入口直通深处,尽头是一座巨型四方的双开石门,足有三层楼之高,门前站着两个人,身高都与陆北棠相近。 其中一人白衣覆体,面具严掩,和常棣一样。另一位身着紫色大T恤大短裤,脚踩高跟绑带皮靴,双手插袋,白色长发单梳一个高马尾,紫色偏光墨镜颜色不深,能看到镜片后锋利的眉骨和忽闪的大眼睛。 这地方新出场的人物太多了,衣着打扮也都年代各异,谁是谁,根本分不清。陆北棠暗想。 “回来了。”白衣开口,是女声。 “专令。”常棣脱下面具和兜帽,点头函礼,想必便是他口中的无首了。 “很遗憾,陆北棠,我们本不应该这么早见面的。”白衣张开双手热情迎上,就在陆北棠想着怎么推却拥抱时,她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双手握拳收回。 陆北棠不拐弯抹角,即然手里有对方想要的,那自然可以提出条件。 “不用寒暄了,开门见山吧领导,你们不惜让一个女孩的灵魂爆炸,把我变成了这样,又发悬赏困住我,真的不必如此,不管你们想要得到什么,我会照做的。” “但是,你们要帮我找我姐,事后让我们投生。” “你不想知道,前因后果么?” “不必,察渊鱼者不祥,知隐匿者有殃,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你只需要告诉我做什么,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 “也好,总之,如果我们的目标达成了,所有滞留在魂界的人都可以顺利投生,你和陆一楠也不例外。” “所以……你见过陆一楠的!她果然还没有投生对吧?” 陆北棠从无首的话中捕捉到信息,激动地摘下面具追问。 “哦吼。”紫衣女子突然出声,语气带着调侃。 陆北棠看向她,那墨镜后的脸色不明,嘴角微翘,露出一排小尖牙。 “无首,你说漏嘴了。” “小北本就是个聪明人。陆一楠确实没有投生……所有人的投生记录都在轮回司,你随时可以找孟老查看。” “老身,轮回司,孟子忧。” “我要找到杀害母亲的凶手。” 一旁的常棣终于忍不住了,生硬打断对话,迫切询问。 “现在只有你,刚才在净化的幻象中看到了她死前的记忆,凶手是谁?是谁杀了她?” 陆北棠的要求没得到回应,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缄口不言,瞟了一眼常棣,又死盯着无首的面具,等一个答案。 “整个交易大厅都归她管,让她传令那些守卫,帮你找。”孟子忧打破沉默,冲着无首扬了扬下巴,镜片反射的光晃到陆北棠的脸上。 “可以。” “我怎么相信你?” 无首翻起斗篷,从腰间摘下一块白穗腰牌,整块牌子雕刻成了红色银边的棣棠花形状,和御灵匣上的一模一样,挥手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推到陆北棠面前。 “你不相信我,那你拿着这块腰牌,它可以号令所有守卫,甚至是我自己,怎么样?” “我进入了她的视角,完整的经历了一遍被杀害的过程。” 陆北棠很爽快,也毫不客气,生怕无首反悔,抓起令牌就塞进工装裤的拉链口袋,封好拍了拍,又转头对常棣打趣。 “你还是个在我怀里睡着的小男孩呢。但是你也太天真了吧,谁告诉你的受害者一定知道凶手是谁?你领导么?” “我并没有看到凶手的脸,她被追到悬崖边上,根本没有被推下去的感觉,自己就掉下去了。” “不可能。” 常棣的语气不容置喙,眼神不容置疑,他个子更高一些,看过来的视线略向下,有一些压迫,让陆北棠忍不住踮踮脚,生出一丝叛逆之心。 “冒犯了。” 银光闪过,绕陆北棠飞舞一周,直击他的胸口中央,细看和入界时那些蛇一般光束相同。但这次,光束并没有炸裂四散,而是如银枪一般,搁着虚空,扎在了陆北棠胸前,无法近身。 “?” “怎么回事子忧,取不了么?” 银光又一闪,转向常棣胸口,原来是孟子忧双指操控,银光轻松穿透他的身体,飞升如烟花般炸开,烟雾中展开虚像,是常棣的视角。 他跑向中央广场,在经过钟楼时停下,那些静止不动的钟盘最下方,张贴着一排悬赏告示。陆北棠的头像高挂其中,昭示他在泾水“杀人魔”的荒唐罪行。头像旁边就是在广场刺杀常棣的女刺客,蒙面凤眼,照片清晰如受害第一视角,罪名更是离奇:无差别刺杀长相俊秀,面容姣好者,常现身中心广场附近,神出鬼没。 那刺杀常棣,倒也没错。 “嗯,确实是有东西护体,我摸不到他的灵核,没有办法取到记忆。” 孟子忧的语气,一听便是早就知道,陆北棠有一件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护体法宝”。这话被他听进了心,多少解答了迷惑,印证了他的猜测。 掌管轮回司的孟姓女子,统管魂界要地交易大厅的专令,还有专令手下身手非凡长相又俊美的“爪牙”,这几尊大神集聚于此,费尽周章把他留在魂界,想要的,肯定不只是一个意外看到的死前记忆那么简单。 当然,也不一定是意外。 所以,他暂时,是安全的。陆北棠进到殿内其实有些虚张声势,此时,也稍微踏实了一点。 不过常棣的表情越发急切了,陆北棠一看,对这位漂亮爪牙说的话信任不少。 替母报仇的心切,如果是演的,也太过逼真。 他刚刚可能并不是防着我和叶凡交谈,而是希望获取更多母亲被害的线索。陆北棠暗自猜想。 “我没有撒谎,受害者的记忆中确实没有看到凶手。当晚,她安顿好小常棣之后,叶凡就开车带着她从福利院离开了,刚上公路,她突然就要下车,让叶凡火速开走。” “叶凡走后,我独自一人开始躲避追杀,”陆北棠突然沉浸于回忆中,换成了第一人称,“我逃进了树林里,逃到了悬崖峭壁上。就是她……” 陆北棠停顿,抬手上下指了指无首。 无首不言,任由他放肆措辞。 “就是她这一身衣服,一模一样的人,从头到脚都是白色,面具和外面那些守卫一样,假笑脸。在漆黑的树林里,顾不得被枯枝刮伤,恐惧推着我不断奔跑,但是我不得不独自面对,直到看见鬼一样的白衣对我穷追不舍,我甚至有诡计得逞的欣慰。但直到最后也没看到面具下的脸。” “总之,视角就是一转头,天旋地转,随后就跌落悬崖了。” 陆北棠演完收工,回身看向常棣,他正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锐利,看上去想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寻找出破绽。陆北棠不服不逊的回盯,眼睛瞪大挑起眉一眨不眨,见常棣不肯示弱,他还呲牙皱鼻的“哈”了一声。 无首和孟子忧对视不语。 “你们的重点是,要分析那个白衣的真实身份是谁。” “对了,我有个问题。”陆北棠开口,还不忘拉锯与常棣的互瞪大战。 “你说。” “看穿着和年龄,我们好像都不属于同一个年代。外面那些灵魂也是,有古代朝服,有西装革履,那些穿着古旧的,是死掉了一直没有投生,一直留在这?” “这里的时间线,虽是向前推进的,但又被分割成一段一段,并行存在。你看到那些钟了嘛?每一个就代表一百年的时间,各个分期互不影响,却总有重合。每个灵魂投生时,会随机跌入任何时间段,可能你上一世在伊丽莎白时期看歌剧,下一世就回去东汉叹《西京赋》了,但是灵魂不会同时出现在两段时间里。” “那不是,全乱套了么?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改变过去的事情啊?” “所以一些关键节点,子忧原本会修正记忆,让重大的转折事件务必发生。” “原本?” 听到无首的回答,陆北棠反问,也终于结束了和常棣的幼稚交锋,谁也不输谁。 “至于穿着,”孟子忧打断疑问插话,双臂展开,展示衣着,又指向常棣,“泾水东岸的小酆都里,什么都能买到,衣着也不能说明什么,我就爱穿T恤,他就爱穿飞鱼服。” 嗯,真的是个人爱好。 “所以,你们到底还要我做什么?没有的话,我可拿着令牌去找人了,在这耽误时间。”陆北棠故作不耐烦地抱怨,“还有啊,我这一身魂火怎么办?” “白衣护体,只要穿着它你就不会暴露,在外千万不要脱下来。万事功成,我会为你消除魂火的。首先,你们二人一起,想办法帮找出真凶,这期间你可以任意差遣守卫。” “常棣也归你。” “噢,那行。我们去哪找啊?” “你在记忆中还看到了谁,就去找谁吧。” 哐哐哐!哐!哐!哐! 雷动般的砸墙声传来,打断陆北棠刚想反驳的话。殿中四人屏息,细闻入口外的空室有人大声呼喊。 “阿棣!……常棣!常棣!” 无首挥手,殿口墙上的琉璃碎片四散,墙体随之溶解扩散向四方,露出外室被守卫扣押,不断挣扎的人。 他的脸看上去有五十多岁,银发背头,颧骨锋利,下颚突出,但声音洪亮年轻,身型与年龄实在不符,双手看上去也细嫩很多,穿着成套的运动服,双肩包被拉扯散开,环绕头顶的魂火竟有二三十个。 陆北棠看上去有点眼熟。 “常棣!阿棣是我!是我!我是叶凡!” 第7章 第7章 吃人 “是我!我是叶凡!” “阿棣,你帮我!帮帮我!!时间紧迫!” 叶凡? 陆北棠不禁质问了脑海中的记忆,这个运动服,这个背包,刚刚被我穷追猛赶,躲进小酆都的少年,怎么变成了个老头? 无首示意,白衣守卫刚一松力,来人便向着常棣扑过来,死死拽住他的手臂。 “阿棣,帮帮我求你了!时间紧迫!吴善德抢了我的护身符,求你了!再晚一点他就要投生了!” “你不就是吴善德么。” 常棣冷语,眼神蔑弃,如视蟑蝗蚊鼠般厌恶至极,他只是拂手躲避而没有起手反击,算是强行守住最后一丝教养了。 “我不是,我不是!我的头被人割掉了!” 我的头,是被割掉的。 “你开什么玩笑。你有这个功夫装模作样,不如赶紧去净化,何必在这浪费时间。” “真的!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我生前是吴善德的学生,我以前不知情替他干过那些蠢事。我带你们逃走,我还帮你的母亲,杀你的父亲常怀,但是失败了,这些我说的都没错吧?!” “可这些事情,吴善德也知道的。” 见无法说服常棣,老头把视线转向陆北棠。 “你怎么也在这?……那他,他能为我作证。” “叔叔,我可不认识你。” 陆北棠看了常棣的态度,故意阴阳怪气起来。 “你刚才问了我关于朱临安死前的事情。” 殿内一众人将视线齐刷刷的看向陆北棠。 “还说要找到你姐,还有……” “那我问你,”陆北棠赶紧出言打断,抬手指着常棣。 “我刚才说他什么了?” “噢!你说他‘长头发,挺高的,长得可好看了。’” “嗯,没错了,我证明他是叶凡。” “……”安静的殿中,不知是谁,用力握拳的手骨发出“咔咔”的响声。 “噗嗤!”孟子忧憋笑难忍,不禁出了声,“抱歉。” 无首上前,双手拉起叶凡,又安慰的拍拍他的肩,看不透她面具下的表情,只听她沉默片刻,开口道出诡异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有人割下了你的头,然后把这位,吴善德的头,换到了你身上?这些魂火也是他的?” “对,我在泾水下,那些金色的花瓣竟然包围了我,裂开大口就把我吞了。然后被传到了一个地方,一个面具人用金线割下了我和吴善德的脑袋,又用那金线交换缝合回身体,这些魂火就随着他的头,换给我了。” 我的头,是被割掉之后,有人施法,重新给我换了一个。 “这都不重要,我的头怎样无所谓,但是你们相信我,吴善德已经带着我的护身符去投生了!如果他带回凡间我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帮我,帮我去拿回来求你了!求求你们了!” “帮你找,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帮你找,别担心。”陆北棠打断无首插话。 叶凡侧头看了一眼,上下打量陆北棠,眼神好像在说,“就你?你有什么用。” “他现在可归我。” 陆北棠上前,单手伸长环过常棣的肩膀,豪气十足的捏了捏他结实的手臂,侧头贴近,口型尽量不动,低声耳语。 “叶凡,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你母亲的人哦。” “既然是轮回司的事,子忧,你带他们三个去吧。 ” 银光凭空显现,将空间撕开,裂缝中钻出一条白色巨蟒吓了叶凡一跳,蛇身有人颈般粗壮,鳞片泛银光锋利如刀割,眼珠紫色深邃,金色瞳孔灵动扫视,就在看见孟子忧的一刻,如宠犬见主,扑面缠绕其身,蛇尾摆动嘶嘶作响。 “他,闻一下。” 白蟒顺着孟子忧指向叶凡的手臂蜿蜒向前,吐出粉红的舌信,轻触那张属于吴善德道貌岸然的面皮,陆北棠清楚地看到它瞳孔转上,像人类一样狠翻了一个白眼。随后,仰头吐着信子,带着众人往殿外走。 “咱们直接去轮回司不好么!?这赶得急么。”叶凡担心。 “吴善德已经九级了,他的投生门不在轮回司。那个门,已经不归我管了。” “这个小蛇还能追踪哦?没想到人死了竟然还有味道可以被追踪。”陆北棠闲聊似的对着落后的常棣疑问,停下脚步等他跟上,一边从领口向斗篷内细细嗅起来。“我是什么味儿啊?可惜我也没有陆一楠的东西,不然没准可以帮我找一找。” “你确定他是叶凡?”常棣压声问道,不理他的插科打诨。 “他是叶凡最好,他是那什么吴善德也好,我们要做什么?只要是和你生前有关的人,都是线索。哪怕他是吴善德本人,我们兴许也能问出一些细节。你听他刚才说的,换头的肯定是另外一拨人,是和吴善德一伙的,帮他找,没准能打探到其他消息。” “那刚才直接让孟老抽取记忆看看不就完了?” “你看,你都知道这个道理,那无首为什么不让这位大姐动手?哪怕不确定是谁,也可以抽取记忆辨别吧?别说事出紧急,看人记忆不礼貌,她刚才对我可一点不礼貌。”蛇鸣声不停,即使距离几米之外也听得清晰,陆北棠一边瞄向孟子忧,一边窃窃抱怨。 “如果你当时说提取记忆,估计也会被百般阻挠。所以我猜测叶凡的记忆里,一定有无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且这话,你不该同我讲。” “我需要你的帮助……” 陆北棠往前快走几步,留下一个难以琢磨的背影。 “我需要你帮我找到陆一楠,找到她,我才知道以后去哪;没有她,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去投生了。” 常棣不语,只是脚下一滞,复而又快速跟上,并肩至陆北棠的身侧,步伐配合地踩起了相同的频率。 “我也是第一世,也并未感觉人间多有趣,但是轮回投生,灵魂才会越来越强。” “……” “你人真的很好耶~” 陆北棠一改刚才,语气耍怪起来,留下这句话就向前跑到叶凡身边,嘻嘻闹闹地问还有多远,不觉间一行人好似由白日走到夜晚,踏入热闹的小酆都城门。 留常棣一人在后,独自不解。 领路的孟老突然侧身止步,躲进暗巷掩体,探头察视,陆北棠和叶凡蹲在脚下。路对面是一处独栋民宅的偏门,一身西装笔挺金光灿灿的男人走了进去。 “是他!” “别急,我们跟着看看!” “冲过去把他按下啊,拿我的护身符就行了!” “怎么按?你能打?我能打?还不只能靠阿棣。你都不知道房子里有多少人,什么实力。没有必要非起正面冲突。” 陆北棠率队走在前面,一行人溜进老宅,院内不大,一览无余,已不见吴善德身影。地面正中央,张开一口,口中的楼梯如舌般延伸向下,容三四人并排而行。 “我不方便露面,让白梨跟你们去。”孟子忧抚摸着白蟒将她化作银色小蛇,滋溜滑进常棣的斗篷下,陆北棠看着就毛孔收紧,浑身一颤。 下坡的甬道漆黑,比想象中深,常棣先行带路,视线刚刚习惯黑暗,就感觉周围开阔了起来,看似一座地下宫殿,头顶变得更高,能感觉到有气流波动。不远处,一条金线像是贯通天地,呼吸般的节奏,忽明忽暗。 “真不知道你这人怎么想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什么实力,就这么跟进来了。” 三人小心靠近,逐渐辨清金光自石门虚掩的缝隙渗出,叶凡抱怨着,陆北棠示意他噤声,拉过他扒在门口,露出半面向内探查内殿。 金色的巨型重瓣棣棠花凌空,覆盖了整个地宫的穹顶,每一页针尖花瓣都舒展摇晃,如鳐鱼的胸鳍上下摆动。宫殿四角八方有金色瀑布洗刷而下,环绕落向地面中央,一座用石阶搭起的高台。高台上,缎布绸带铺裹底座,镶嵌着一具柔润白石雕刻而成的棺木,金色源源不断流入,映得棺壁波纹闪亮,水透的光泽,更像是质地上好羊脂白玉,凝脂细腻。吴善德黑色的西装与这里格格不入,像玉石里的点墨杂质,虽然瑕不掩瑜,却甚是碍眼。 “阿棣……” “说。” “我跟你说,那人穿的叫西装,里面穿的是衬衫,你知道不。” “?” “你穿能挺好看。” “……” 吴善德刚踏上中央高台的石阶,他头顶的金花一阵战栗,层层花瓣突然紧缩,自花心冲出三根棕褐色巨藤,如手臂般灵活挥舞着,尖端直指男人眉心。男人狼狈地惊慌逃窜,慌乱间额发凌乱飞起,陆北棠终于看清他的面孔,就算表情狰狞,也能看出与叶凡是一模一样。只见巨藤如异性怪兽般紧跟其后,裂开腥红大口,涎液横飞,戏耍猎物般追逐拦截,而后藤身陡然弓起,如三条藤蟒发起围攻,加速甩向男人,轻易地就将其掀翻、挑起,不留丝毫喘息的时间,将滞空的男人大口吞噬。 “叮!叮铃——” 男人挣扎中,有金色的铃铛从天而降,直直向棺木坠去。那一刻,陆北棠感觉有强大的力量迎面压过来,一切静止,耳鸣归寂。 一袭白衣自地宫后方闪现而至,腾空落下,衣角温柔拂过棺盖,手上却嫌弃地大力拂袖,将铃铛如垃圾般扫落一旁。随后脚尖轻俏落地,似对待沉睡于此的爱人,深情抚摸棺盖,不允许任何污秽尘渍沾染毫分。和愤怒打落铃铛的动作成鲜明对比,让他面具上的微笑,看起来阴郁狠戾,不容违逆。 藤蟒似活物陡生畏惧,迅速缩回了花心。一瞬,肉眼可见的,头顶的巨型棣棠花光芒瞬变,耀眼万丈,花瓣瀑布更是鼓起层层浪涛,倾泻而下,冲击着那具棺木,金色溅射,铺满了宫殿地面。 “我靠,好恶心。它才是那个生吞灵魂的鬼。吃人呐!” 第8章 第8章 打不过的 “我靠,好恶心。它才是那个生吞灵魂的鬼。吃人呐!” “阿棣,就是那个铃铛!”叶凡小声求助。 幸运的是,被甩开的铃铛滚向了三人这边,最后停在了头顶的金色棣棠无法照到的角落。 不幸的是,他是个铃铛。 常棣化出一片片指甲大小的红色花瓣,手指操控,如蚂蚁般从石门底部悄悄探入,沿着墙根阴影处蜿蜒爬行,慢慢靠近铃铛,终于到达它所在那片阴影角落。常棣又食指一挥,将其中的几片花瓣化成了细细粉末状,送入铃铛填满内部,其他则在外将其层层包裹,整个铃铛都大了一圈,才小心将其托起,慢慢的运回,防止发出声响。 “这花瓣可以手动操控得这么精细啊?我还以为和里面那个大的一样,是活的呢。” 话音刚落,“里面那个大的”像感知到了角落里飞蚊逃鼠,所有的花瓣一同调转方向,将金光直射向铃铛。红色在光照下更为显眼,不等常棣撤回,藏回花心的藤蟒瞬间钻出,甩动藤身,大力地拍了过去。 “叮铃!叮铃铃!” 红花散开,铃铛落地。声音清脆,引得白衣人从深情中抬头,向陆北棠三人方向看过来,微笑面具似白面阎罗,愈发可怖。 “丢出去。” 白衣男声冷漠阴郁,花藤得令立刻挑起地上的铃铛,精准地将其甩出石门缝隙,滚落进外殿一片漆黑之中。 “好哇好哇,谢谢大傻花。” 陆北棠小声嘀咕,和叶凡轻手轻脚的在黑暗中搜寻地面。看久了地宫内的金光,眼睛又模糊起来,不自觉地,他距离叶凡的方向越来越远,黑暗中感知到地面有些光点,便伸出手来慢慢靠近。 摸到铃铛的一瞬间,陆北棠怕发出丁点声响,迅速放进手心握紧。刚要起身,脚下突然悬浮,然后一个踉跄被带着迅速后退,回到了叶凡和常棣身边。 “你吓我一跳,我找到了。” “在哪里,铃铛先给我!”叶凡在黑暗中催促。 “出去再说,快走快走。” 常棣一动不动,眯眼看向黑暗。而此时,三人的视觉也逐渐恢复,就在陆北棠刚刚摸到铃铛的位置,竟有白衣赫然而立,面具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微笑。 “跑!” 白衣人脚边,金色如海水自远处涨潮出现,瞬间灌满了外殿地面,而后猛然起浪,无数金针指向陆北棠三人,倾泻拍来。常棣垫后,挥手幻化红色光罩,拼力抵挡,却不敌针瓣的猛烈撞击,护罩范围越来越小,逐渐快被穿透。那剑雨般的花瓣却丝毫没有减弱,步步紧逼,将三人推进狭窄的甬道。此刻,一旦常棣不敌,针瓣将瞬间灌进通道内,将一切粉碎化为齑粉。 陆北棠在常棣身后脑子飞转,泾水中他遭受过那些金色针瓣的突袭,显然,这次力量强大更多,简单一击,都是可以顷刻射穿他们三人的程度。而他也见识过常棣的腥红巨蟒,显然,此时的短暂对峙,双方都在隐藏实力。 “你怎么不叫我先走呢?这时候不是应该对我说‘你先走!别管我!’” 陆北棠眼看护罩逐渐出现裂缝,紧张得开始对常棣说起浑话,不过一回头挺意外的,叶凡竟然还没有逃走。 “你怎么也不走呢?跟我一样,真的很讲义气。” “我的铃铛在你手里呢。” 地面摇晃了一下,甬道头顶不时掉下一些土屑,好像不知哪里的机关启动,轰隆隆震响。陆北棠见此状大喊“完蛋了!”,拔腿就向入口跑去,叶凡紧跟其后。 “你不是讲义气么,现在想起跑了?” 嗡——嗡———— 瓮音在他们头顶响起,陆北棠脚下不停,那甬道没有岔路,陆北棠一条直线跑了很久,突然停下了。 “我们刚才进来,有走这么久么?” 此时,常棣从后方跟了上来。 “怎么?他不攻击了?” “但是那些金针就堵在甬道口,白衣人好像被人叫走了。” “完蛋了呀,入口被关上了。进路退路都封死,只等一个瓮中捉你了。”陆北棠说着拍拍叶凡的肩膀。 “阿棣,你能打过么,要不咱回去跟他打?” “目前看,打不过。” 虽然斗篷面具遮得严实,但陆北棠感觉常棣整个人突然很阴沉,呼吸急促,拳头握得咯咯响。 “这不还是怪你,非要跟着进来,门口直接抢多好!” “是是,确实怪我……哎哟!” 叶凡就差指着陆北棠的鼻子骂人了,常棣不语,袖口微动,那条名叫白梨的小蛇钻了出来,攀上肩膀,挺身直立对着陆北棠吐信,虽然不怕蛇,但也吓得他一阵激灵。 “这里黢黑的,你别吓唬人好么?现在知道出来了,让你来,你有什么用啊?” 陆北棠气不过恼羞成怒,和小白蛇吵起架来。蛇眼凝视不动,又忽地翻动眼睑眨了眨,一瞬现身原型,变回手臂般粗细,蛇尾不离常棣手臂,蛇头攀上陆北棠肩膀,绕过叶凡,将三人缠拢在一起。银光亮起,蛇身战栗,蛇尾响动不止。 甬道再一次震动,常棣警惕地回头,如有先知般挥手唤出五道护盾,似五扇闸门重重锁住了地宫来的方向。下一秒,穷追不舍的金针就瞬间击碎了四扇,陆北棠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以防常棣不敌冲力被击倒。 “快,已经被发现了。” 银光四射,最后一道防护摇摇欲坠,淅沥的金针已经透过缝隙射穿常棣大展的斗篷,刺在他施力稳固护盾的手臂上,陆北棠急得上手怕了一下白梨的蛇头。 “你要带我们走就快点啊!” 眼前瞬闪白光,陆北棠再次望向金针的方向,常棣整个身子都围了过来,最后一道护盾碎裂不见痕迹,金色的针尖直刺他的眼睛。下意识,他翻身张开双臂,飞扑将常棣和叶凡压在身下。斗篷散开,蓝色火苗从里面窜了出来。背后金针万箭齐发,齐齐射向陆北棠。 白光散去,眼前是两个后脑勺,和一地的琉璃彩砖。又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似终与白梨会合相见,蜿蜒缠绕在一起,摇曳亲昵。 他们回到交易大厅内殿了。叶凡被压在地上,额头略有轻伤,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北棠。 “要谢我啊,不用。我为人民服务,我倍感光荣。” 说着,陆北棠起身,面具如墙皮般脱落,碎了一地。身上的斗篷被刺得稀烂,无一处完整布料。而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伤痕,反倒暴露出来周身的魂火,比之前灭了几分。 “阿棣,这个白衣人的金针,好像和泾水中的一样诶,对我没什么作用,不过比水中的威力强太多了。” 常棣一手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没动。 “阿棣,你伤势怎么样?” 陆北棠低头,他只能看到常棣头顶的马尾,战斗过后竟依然绑得严丝合缝。似是感受到视线,头又往背对的方向转过去,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陆北棠绕到正面蹲下,这才看清常棣左手臂从肩膀处被金针射断,左腿也残破不堪。灵魂受伤不会流血,但皮肉的伤口和活着的时候一样,骨断连筋,皮肉分离,骇人地裸露在外面。 “怪我。要不是我说进去看看,不会伤成这样。” 陆北棠想扶常棣起来,看到自己伸出的右手蓝火旺旺,犹豫了一瞬,叶凡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呆愣着干嘛,小火人,快扶他起来。你的火,烧不到我们的。” “我没事。无首回来就可以恢复了。” 常棣别扭起来,推开陆北棠的手,自始至终不看他的眼睛。 “对不起啊。” “?” 常棣突然道歉,提手招来红花,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但也只是站起来,移动不得半分。陆北棠不明所以,刚想伸手扶他,又退步尴尬地停在空中。 “咳咳!我的护身符,该给我了吧。”叶凡打破沉默,伸出手。 陆北棠提着铃铛的递向叶凡手心,“叮铃”一晃,又收了回来。 “你什么意思?” “常棣也在这,你该告诉我们一点实话吧。” “哼,你这个人又有几句实话?朱临安也不是你姐吧?要不做什么插科打诨打断我。” “那不也为你验明正身了嘛。我知道,这里你只相信常棣,我也是。所以,我们只想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他的母亲朱临安是谁杀害的?” “当然是你父亲,常怀,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无论他派谁去动手,凶手当然都是他!” 闻言,陆北棠抬眼观察常棣的表情,平静冷漠,没有任何意外、疑惑、难以置信,他的心底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默认自己父亲是凶手之一。 “不止是他,最后动手的不是他。我母亲的魂火已经被发现了,但常怀还没有死。” “你和朱临安逃走那天,见没见过和那白衣面具一模一样的人?” “见过,因为他的出现,你母亲让我开车先走,兵分两路,引开追踪,尽快远离安顿那些可怜孩子的福利院,不然就会暴露行踪。但我并不知道面具下是谁。” “叮铃铃!”陆北棠对着叶凡,手指一勾,摇响了手中的铃铛。 “你威胁我也没有用,我就只是一个搬运工,雇主们的事情我不会主动过问的,李善德、常怀、朱临安、不管还有谁,他们有自己的领地,外人都不可侵犯!但我!只是一个在他们领地间挣扎,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穷人!” 叶凡的怒气突然爆发出来,越说越激动,音量拔高,气息不匀地喊向陆北棠二人,那张李善德衰老的面皮变形狰狞,丑陋不堪。 “所以你最后出卖了我们,让所有人,包括你自己的牺牲,都白费了,你又得到了多少钱呢?” 默不作声听了许久的常棣终于发声,语气中有无奈、有不甘,还有压抑的愤怒和难掩的失望。他有一段模糊的记忆,他无比信任地声声唤着叶凡哥哥,每日都在期盼,他载着母亲从外面回来,带着满车的食物、鲜花和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突然有一天,尘土落尽,轰轰驶来的,只有押运车冰冷的牢笼。 殿内三人相背不语,只有白蛇在地毯上嘶嘶作响,陆北棠回首威胁一指,便立刻噤了声。 “你们知道这个铃铛是什么?”叶凡重新冷静下来,深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 “它是我养母的灵魂碎片。她就在我面前,活生生的人啊,就像吹爆的肥皂泡,灵魂破碎时,连点声音都没有。” “生前,人对他们来说,是食物、是养分、是供他们采拾的资源;死后,灵魂对他们来说是工具、是筹码、是为他们提供功德的商品。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打击你的身体,捏碎你的灵魂,啃食你的骨肉,只为达成目的。而一切有所违逆之辈,都将不曾存在过,消失的无声无息。” “你们也看到了,刚刚实力有多悬殊?别掺和了,打不过的。” 第9章 第9章 我们不怪你 “你们也看到了,刚刚实力有多悬殊?别掺和了,打不过的。” “铃铛给他。” “可是……” “给他。” 细察常棣神色严峻,不想再同叶凡多言,陆北棠也只好小心将铃铛递出。 叶凡双手接过,指腹轻摩,将铃铛包入荷袋,珍重地贴心收好。他再次望向常棣的侧脸,眉头微蹙,表情里一闪而过的怜惜担忧,一如手足兄长,心痛难忍。 “你这魂火,要不等无首回来,看看怎么办?” 陆北棠看在眼里,挽留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即便他不追问,但从对话里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叶凡生前为了赚钱,替吴善德、常怀、朱临安打工,无意间做了些脏事,可能搬运了一些违法的东西。后来又被卷入三人的争斗之中,还活着就见识了一些神鬼邪物,被以养母之命威胁。死后,被强制割下头颅,想必至此,也是挣扎反抗了一番。 绝望,应是骨碎后的嘶吼。 “能有什么办法?魂火是附在头颅上的,可能认脸吧,除非再割掉我的头。但是,不比你,这二三十个,我应该能承受住的。” “你要去净化?” “我应该的。” 常棣闻言,将衣袖残损的斗篷摘下,红花托送,递到陆北棠面前。 “干嘛,你这手臂坏了,遮不住我这一身的。你还有备用的吗?” “给他。” “噢对!叶凡,你穿着它,多少可以抵挡一阵!而且你走在路上,也不会因为魂火太多,被人盯上了。” 陆北棠抓起斗篷一甩,不容拒绝地直接环过叶凡系好,贴心地为他盖上兜帽。 “最后一个问题,刚才地下的白衣和给你换头的是一个人么?” “我就说是吧。” “什么?” “我就说你是好人,你恨他,还给他斗篷。” 叶凡走后,常棣终是不支,在大殿中间坐了下来,陆北棠在他旁边席地躺下,四肢摊平,头一晃一晃,和白梨玩闹,躲避头顶蛇信的攻击。 “我其实更多的是不理解。” “哎!反正咱俩现在这样,哪儿也去不了,你给我讲讲呗。” 陆北棠抬手,熟络地轻拍了两下常棣撑着身子的独臂,翻身侧躺,面向着他,眼神怂恿。 “我母亲倾尽家财,买下了我们福利院,收养了我,那时候我八岁。没过几年,常怀出现了。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给福利院捐赠,完善配套,精进医疗设备,修建新楼,那时候很常见。常怀殷勤,出力出钱帮了我母亲不少,整整三年天天都来,一日不落。期间有一次,福利院被泄洪波及,冲走了几个孩子,常怀不顾安慰救回来,自己的脚留了跛。至此情愫难控,二人便结了婚,我也改了姓氏。” “但后来有一年,突发流感,院内的医生压不住病势,常怀就求助了当时首屈一指的医大教授,就是吴善德。他来福利院不到三天,就治好了所有人,当时带来的助手,就是叶凡。” “三天治好,听起来像是带着解药来的。” 常棣低头一瞥,陆北棠用残破的斗篷,试图拍灭自己手的蓝火,下意识插话,又反应过来无据猜测冒犯,抬眼回瞥。二人对视,常棣双眸轻眨,眼神肯定。 “你说的没错。常怀有遗传病,但他无法使用任何药物。于是,吴善德给他想了个主意。” 不会这么畜生吧。 “吴善德当时有个技术,要落地,正好需要很多临床数据。” “找一家福利院,青少年多的,他安排一个医生进去,给合适年龄体质的孩子,抽血配型,找到和常怀匹配的。” “让他们携带上抗体,能够控制常怀逐渐恶化病情的抗体。” 畜生。 “然后,换血。” 纯畜生。 “那流感就是……?” “嗯,那次所谓的流感之后,他们意识到,抗体并没有那么容易携带,‘血库’远不及他的需求……” “你有么?”陆北棠插话。 “……嗯,我也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可想而知,被他俩选中的孩子们,身体越来越差,接连发生各种意外,病死,逃跑,失踪。与此同时,他们开始在各地义诊,搜寻孤儿送来福利院,本以为只是和老师一起义诊,收留各地孤儿的叶凡,就莫名做起了“血包搬运”的工作。终于有一天,常怀病情突然恶化,他俩急了,开始丧心病狂的直接杀害孩子父母,强行让他们变成孤儿。这事被叶凡发现了,私下来找我母亲,二人逼问院里的医生才知道真相。于是决定趁着这两个疯子回来之前,把我们转移。” “后面的事情,我只记得,到了新的福利院,没人知道是哪,老师带着我们每天读书玩闹,日子如常。但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叶凡才载着母亲来看我们。再后来,我就看到叶凡带着吴善德来抓人,把我们关在实验室里,昏昏沉沉,不见天日。” “所以我原本不理解,他为什么出卖我们。现在知道了,可能有人用他的亲人为胁,那也不得不从。” “不。你们也是亲人。”陆北棠斩钉截铁,翻回身平躺,盯着穹顶。 “他说他为了钱不择手段,可是帮你们逃跑,他可没要钱,甚至还断了财路。” 常棣听罢看了陆北棠一眼,也顺着他的视线仰头看了上去。从没仔细抬头赏过,这才发现头上的穹顶被各色各样的琉璃片铺满,飘飘浮浮,稍有亮光就会被折射散开,光影闪烁摇曳,像是霓虹般舞跃。 有点浪漫。 “但是,她的养母还是被害了。为什么?” 常棣仰着头突发疑问,二人沉默,默契地转向对方,对视良久。 “因为他没出卖你们。” 入口再次散开,无首携孟子忧和一黑一白两个熟悉的“大高帽”进入。海检区的摆渡人很多,穿着虽都相同,但还是高矮胖瘦不一的,而这黑白二人同带他进入魂界的摆渡人身型非常相似。 常棣强撑起身,拍了拍耍赖躺在地上,侧头看向门口众人的陆北棠,白梨也立即停止同他的幼稚戏耍,摇摆蛇身撒娇似的盘上孟子忧。 “别逞强。” 无首负手,未见动作竟可以在常棣周身召出红花环绕,花瓣越积越多,如茧般严密包裹住了他,不留缝隙。凭空风起,红色茧团随风往后室飘去。 “让他先去疗伤。”陆北棠紧张起身,无首轻抚安慰。 “这两位,是安漆、安霜,两位安大人。阿棣听得见吧?” “叶凡的养母早因意外,躺进了重症,已宣告脑死亡。这两位安大人,是她的摆渡人。叶凡不顾高昂医疗费,执意留养母最后一口气。阳寿已尽,又带不走,他二人便跟了很久。” “他们目睹叶母的死了?!” “没错,二人蹲守半年。一日,两个男人押解叶凡闯入病房,面目狰狞一眼便知非良善之辈,便躲在一旁偷看。他们以叶母性命为胁,逼问叶凡孩子们都藏去了哪里。叶凡一看就已受过重刑逼问,但依旧口严嘴实,没有透露半分。” “直到一位白衣人自虚空出现,只是轻点叶母额头,她便续了命般立刻醒了过来。叶母见三人逼迫,自己已成为叶凡累赘,便一头冲向白衣人的金线,身首分离。白衣人气愤,连通她的灵魂一起割了细碎,千万根同时发力,无情贯穿,最终炸裂四溅。叶凡崩溃大哭,却没想到更糟糕的是,福利院一位老师竟出卖了地点。” “本是放走了叶凡,可他驱车一路追逐,以命相搏,宁愿与他们同归于尽。却拦不住他们还是找到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地,挣扎中,当场毙命。” 陆北棠若有所思,猛然起身叉腰站在大殿中央,打断无首的话。 “我知道了!” “我和常棣先前问他,见没见过白衣人,他说见过,就因为白衣人,常棣的母亲才让他跑!可我在幻境中看到的记忆,是叶凡走后,常棣母亲才见到白衣人,逃其追杀。所以叶凡,要么,是没有离开又返回现场了,要么,他在魂界见过你的母亲,了解过真相。不管怎样,除了你母亲,一定只有他见过真凶,不只是赎罪,他更要灭了自己的口,让真相永远沉入水底。” “常棣!你听见了吧!” 陆北棠对着空中喊了两句,转身催促无首,能不能给常棣治疗的快一些。 “他还有多久复原啊?咱们得快点了。” “至少还有半个时辰。” 无首抛出一套新的白衣斗篷给他。陆北棠拿在手上珍重极了,重新穿戴整齐便立刻动身,“来不及了,他要去泾水净化,不过不妨事,我留了一手。” 孟子忧看向一人一蛇,才意识到,除了白梨之外,那条细小白蛇不见了。 “嘿嘿,我把小白蛇,塞进他的斗篷里了。带我去吧,白梨。” 孟老的小蛇可以作为锚点,将其他蛇,传送至小白蛇身边,他们三人刚才就是如此从地宫逃出生天的。 “你……可以么? “我知道,那些金色的花瓣伤不到我。放心吧,我不会跑的,我又跑不掉。我还没找到陆一楠呢,叶凡可不能死。” 话音未落,白蛇便环绕陆北棠周身,银光亮起,准备开启传送。 “注意安全。”无首开口嘱咐,让陆北棠有些意外,无首也看出他表情古怪,又补充道。 “阿棣跟你说的。” 白光落幕,陆北棠果然落进了泾水中,他裹紧斗篷,压制住他身体上烧得极旺的魂火。周围空无一人,一条小白蛇,悬浮水中,见来人是刚才粗鲁将自己塞进衣帽的人类,表情看起来有些凶,摇晃靠近,顶着一个金灿灿的小铃铛,光晕在水中一圈一圈散开。 是叶凡的宝贝铃铛。 还是来晚了。 就在陆北棠伸手触碰到铃铛的一刹那,似有电流贯穿全身,声音瞬间冲进脑海,如哭嚎,如悲鸣。没有走马灯的幸福回忆,全部都是愧疚抱歉,痛彻灵魂。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载着你们踏入魔窟的,我没救下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我应该早放您离开的,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没用的,没用的,我没有阻止他们,他们斗不过的,对不起、对不起……” “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像母狮舔舐嗷嗷幼崽,任小狮在怀中惊恐嘶吼,耐心地用最柔软的呼吸,抚平他成长痛带来的狂躁不安。 “没事了,没事了,小凡,累了就休息吧,我们不怪你。” 第10章 第10章 靠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小凡,累了就休息吧,我们不怪你。” “小北。小北?” 常棣的嗓音,与存在感很强的长相不太符合,不至于冷漠,但听上去有种很冷冽爽利的感觉,就像是你喝了一口新茶,感叹着茶香沁脾,一吸气,又发现口鼻中还涌出薄荷清凉。陆北棠没睁眼,闭眼享受般,品味着一些融在声音中淡淡的情绪调味。 “……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如果你没受伤的话。” “你不是知道了我‘刀枪不入’嘛?” “……没有人能刀枪不入……只是刀还不够锋利。” “哲学家。” 陆北棠倒是信任,也不管身在何地,来人何意,闭着眼睛躺得自在,对常棣调侃起来。 “什么是哲学?” “哲学有言,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比如,我对你相对诚实。虽然我对你坦白的不够彻底,但是你可以信任我已经坦白的那些。又比如,我们的关系是相对熟悉,虽然认识时间很短,但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所以你叫我小北,也可以。” “那,还没告诉我们的那些事,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说”字刚落,常棣挥手出击,空中的红色卵圆形花瓣卷成针状,汇聚成带,经过地上的桃木矮几时轻点几下,对着陆北棠就冲了过去。 “我只要不和盘托出,我就还有用,至少……” 边说着,陆北棠睁开眼跳起身,扎稳马步,再次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攻击。 “……在我,搞清楚手里的其他筹码之前!你理解我一下嘛!” 交易大厅内殿有一间隐秘后室,空间不大,装潢古朴,桌椅都是桃木雕刻,边柜上架起的白玉茶壶里,无火就能咕嘟沸腾,鼓着壶盖叮叮与壶嘴热气交响。本散布满壁的琉璃碎片,此刻汇聚一起,铺成门的形状,门内传来打斗声,和二人轻声的对话。 “……况且,她,也没有对我们绝对坦诚吧?” “那天她本是要告诉你的,是你说着什么‘渊鱼’‘有殃’,就一口回绝了。不过我同意你的做法,所以我也从不对她们刨根问底。” 陆北棠抓紧手中的匕首,挥舞着割破层层透明护盾,向常棣胸口刺去。破掉的护盾反而化为更多针雨,在他的后方蓄势发射,针针指向后脑和脖颈。陆北棠侧身躲避,脚下吱的一声,在木地板上猛地一蹬,翻身到常棣背后,抬手扎向后背中心,却忽略了脚下被两条红色缎带缠住,用力一甩,将他整个人倒吊空中。 地上有几朵熟悉的红色花苞,紧张地原地跳动转圈,终是一跃而起,幻化出花瓣托住陆北棠半身,随着红色缎带收回,让他安稳落地,才又化回原型,飘落在被丢在一旁的白色斗篷上,将花瓣舒服摊平。 陆北棠拉紧白手套,将白线帽转正,整装起身,身上竟没有了蓝色的魂火。全身白色的运动套装上,有不少黑色笔墨擦过的痕迹,脚腕处有两条刚刚留下的深黑墨迹。 远看如镣铐一般。 “你起初不知道,我是不会受伤的,所以在水下拼力救我;你也不清楚那次地宫下的白衣人是什么身份,所以你不敢暴露自己。那白衣人多半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竟藏身小酆都内,这些她都没有告诉过你吧。” “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她能随意将我们置于险地,能牺牲一个无辜女孩的灵魂,来转移魂火给我,就为了把我困住。她和叶凡所说的‘他们’没有区别,都是一些为了达成目的视凡人如鱼肉的上位者。” “……这么算下来,我也是。” “是,你是上位者派来监视我的……” 陆北棠走到桃木矮几旁,将手里的匕首尖斜插进桌上的砚台,报复般翻来覆去沾了好多,猛地一挥,一行墨点横贯常棣胸前。 “爪牙!” “她想的这个训练办法也是够气人的,我讨厌墨汁的味道,臭死了。” “这几天你身上的墨迹少了很多了。你虽然不会受伤,但不可以因此掉以轻心,敌人,你是见过的。” 魂界没有日夜交替,所谓“天”,不过是瓮音整点报时,高音为日,低音为夜,响数为时辰。陆北棠总觉得这里比人间要快一些,挨打着,挨打着,一天就过去了。 “那最后不还是我替你俩挡下的,本人依旧毫发无损。” 陆北棠虽嘴硬,但也晓得,对方不过随手一击便如此,真正实力望不可及。常棣像是知道他嘴硬,也不多言,抬手再聚花瓣,准备下一次攻击。 “刚才转变方向前,你没有示意我,我也没有跟上你的动作,要训练你与我移动、躲避、攻击的动作同步,配合默契,不要总别出心裁想着偷袭我,不会要你独自去执行任务的。再来。” “真到了对战那一天,难保不会比我更别出心裁,更意外,”陆北棠嘀咕,“不过,也难为你一边要监视我,一边还要接受带孩子的训练任务。” “训练是为了战胜它。所以,训练也很重要。” “噢!你承认是监视我了!” 陆北棠说完,突然噤声了,训练室里只有他一下一下弹刀尖发出的“嘣嘣”声。 “我搞不懂你们,既然知道白衣可能是凶手了,为什么不去对峙,你们这没有人管么,没有警察抓他?” “……”常棣没有接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相信你么?” “……”常棣看向陆北棠,耐心地等着他解释突如其来的发问。 “因为任何人的理由、目的,都不及你的强烈,想要找到杀害母亲的凶手,我相信这一点绝对不假。” “最可靠的,不是判断谁是真,谁是假,而是我们的目标一致。” “等如果叶凡醒来,我们就能知道更多,真相会变得更清晰的。” 五日前,陆北棠传送到泾水中时,叶凡早已灵魂碎裂,那些没有净化完全的魂火,在水中失去目标,狂躁地横冲直撞。陆北棠被吴善德的杀孽击中,陷入了叶凡被害前的记忆幻象,重石般的恨意死死压住他的胸口,但更令人窒息的,是叶凡对自己诅咒般的自责和悔意。 他是被吴善德用车活活碾死的。逐渐失去意识前,他恨常怀,恨吴善德,恨那个白衣恶鬼,可他更恨的,竟是自己。恨自己固执地将母亲禁锢在冰冷的病床上,恨自己还以为带那些孤儿找到了家,却变成“换血”实打实的帮凶。他更恨,当时的自己,天真的认为能保护所有人。 “你怎么知道铃铛中一定有叶凡的灵魂?” 陆北棠在泾水中触碰到那枚金铃铛,恍惚间听到叶凡和母亲的对话,便笃定,叶凡一定在铃铛中。 “如果只是他生前的回忆,怎么会后悔没劝住我们,说‘他们斗不过’。好在我猜对了,无首有办法恢复叶凡的灵魂,我们的线索就断不了。” 常棣转过身去拉开距离,准备下一次对战,陆北棠看着常棣的背影,想起那天,再次醒来后,迷迷糊糊地看到常棣背对着他,临床而立,如守卫般严阵,飞鱼服一侧无袖,左臂恢复完整,赤膊背于身后,左腿膝盖裸露在残损破裂的衣摆下,手脚虽已恢复,但整个人衣衫不整,好不狼狈。 “不过,我一直觉得叶凡比我知道的多,你们怎么不抓他,倒来抓我。” “这怎么能叫抓,我们可是有求于你,‘请’你过来的。” 紫衣伴话音进入训练室,孟老身后还跟一黑一白二人,每人手里捧着一套白衣、面具和高帽。 “哟!这运动服方便多了,也不容易暴露你的魂火!正好,外面还能套上这些,不耽误。” 常棣恭敬行礼,上前查看黑白二人手中的面具和高帽,挑选了一套接了过来。 “上次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两位安大人,就是海检区带你入界的两位。” 陆北棠心想,怪不得上次觉得身形眼熟。而且一目了然,看颜色就知道,谁是安漆,谁是安霜。 “他们二人找到孟义了,你们两个,办成摆渡阴差去人间,演一场,抢孟义回来。” “不是,‘抢回来’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死了么?去人间带活人回来?带灵魂回来?孟义是谁啊?长什么样?” “还有,衣服不是一黑一白么?这两套都是白的呀。” 陆北棠眼睁睁看着常棣听了孟子忧的话,二话不说就开始换衣服,很快就穿戴完毕了,伸手接过安漆手中的黑色幡旗,抗上肩膀,白衣便由肩膀开始,黑色逐渐染变全身,随后一条熟悉的小蛇盘踞手臂而上。 “看我。” 孟子忧摘下墨镜,示意他回神。孟子忧整个头被蓝火包围烧了起来,陆北棠瞬间瞪大了眼睛。 “看我的脸,就按这个找,比我的眼睛,更好看。”说罢,又将墨镜带回去,魂火也被掩盖不见了。 “你们要找的是我的双胞胎弟弟。这几天就快被杀了,我需要你帮我,把人“抢”回来,不要让他在海检区露面。白梨你们带走,抢到人就传送回来。还有什么问题么?” “你这个墨镜能不能给我也整一个?” 人间。十九期。 常怀福利院。 得知活着的人看不见他们二人,陆北棠他便肆无忌惮地挨个房间穿梭,不用推门就可以探头进去,遇到女生宿舍,立刻有礼貌的退避三舍。 “刚才从小酆都下来,那些摆渡人排队过传送,真的好像上班打卡。怎么回事,这里怎么都没人啊?” 摆渡人去人间拘魂,走的是小酆都城内的一座废弃戏台,戏台中央设有传送阵,报上时间、地点,就可以传送到达。 “我刚才震惊你问都没问就答应孟老了,不过还是你聪明,叶凡如果不醒,兴许还要她帮忙取了记忆查一查。对了,等我们回去你也给我整一个她那种墨镜,早说墨镜也能挡住,我就不戴这个线帽了。” 灵魂的头也会被线帽禁锢,痒得难耐, “好。” “你原来住哪啊?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好像不是这里。” “嗯,你看到的那间,是逃离这里,母亲和叶凡给我们安身的地方。我们去地下室找找吧。” 陆北棠闲逛中穿进一间暗室,突然噤声了。 面前出现一张冰冷的医院轮床,床侧有一台滴滴作响的不明机器,上面爬满了手指粗的管子。 恍然,常棣双目失神躺着轮床上,根根管线暗红狰狞。此时,他可能已经目睹了小伙伴一个一个离开,甚至目击了他们的身体从挣扎到僵硬,这次,轮到了他自己。绝望中,血液一滴一滴流走,体温逐渐消失,而那些管线的另一端是常怀,一个要自己命的父亲。 陆北棠想到这里,回到走廊,不自觉的握上了常棣的手臂。 “这个常怀就是个畜生,等他死了,咱俩就给他按泾水里,他的魂火肯定比我的还多,让他灰飞烟灭变成渣渣,再也没法投生成人!” “嗯。”常棣微微点头,停顿了一下,语气听起来像是轻笑的嘴角还没放下,补充了一句。 “好,靠你了。” 第11章 第11章 观众 “好,靠你了。” “你能活这么久全都靠我!你现在要杀了我?唔——唔————!” “物尽其用罢了。按住他。”似是怕被发现,年长的男声,命人死死捂住男生口鼻。 陆北棠的脚刚迈向通往地下的楼梯,就听到了年轻男声在楼下嘶吼,下意识要冲去救人,被常棣拉住。 “活人的事,我们干预不了的。” 喉咙中的呜呜声,剧烈挣扎撞击地板的嘭嘭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死了?” “走。抢人。” 陆北棠二人在狭长的地下走廊搜寻,大多房间都空了,他们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辨别孟义的位置,突然从尽头的房间里闪出一个男人,陆北棠慌不择路想找房间躲避,常棣冷静抓住他的手,引着他继续往前走。 “别怕,凡人看不见灵魂。” 男人很高,比常棣还高,精瘦的肌肉撑起黑色的衬衫,一看便是常年健身的身材。容貌看上去比吴善德那张脸年轻一些,五官很温柔,天生一副悲悯。气质优雅挺拔,肩膀很宽厚,不自觉地,会让你认为这个人很可靠。 视线下移,发现他脚有些跛。 走廊狭窄,但好在能容三人通过,男人执手杖咚咚前进。擦肩的一刻,陆北棠感觉到一阵泛寒的恶心,常棣抓着他的手也稍稍收紧,直到男人离开地下也没有丝毫放松。 唰—— 叮铃铃铃………… 黑色幡旗在失识的灵魂面前扫过,孟义的头部就如同被牵引般,跟随着幡旗转动,缓步向常棣走来,迈过地上狰狞的尸体。那尸体颈间前侧有明显的血痕,一个腰间配枪的男人正蹲地清理现场,另一个踩椅登高在房梁上悬系一条头大的麻绳圈,跳下时带落了门口书桌上报纸,掉在陆北棠脚边,铅字印刷的标题赫然写着大字—— “常氏烟草公司二十年慈善捐赠,奠定社会福利事业稳固基石” 陆北棠低头瞟了一眼,斗篷一挥,脚狠狠踩了上去。 唰啦—— 孟义的灵魂似被纸张的声音吸引,头转向着陆北棠身后的走廊,停下不走了。常棣回头,陆北棠缩抬起一只脚,双手举起,示意“与我无关”。 唰啦——叮铃………… 叮铃铃铃………… 声音自走廊传来,越来越近。 二人一蛇默契动作,常棣果断放出白梨,陆北棠大步上前,白蛇缠住孟义的脖颈,蛇尾又揽过二人,蛇身锃锃发亮,开始准备传送。 咻—— 下一秒,一轮白色羽扇旋转飞来将其斩断,一分两节,摔向地面。陆北棠蹲地躲闪,接住白梨缩小垂落的蛇身,塞入怀中。还未起身,羽扇回旋飞回走廊,一席白衣闪现门外,稳稳接住。紧随其后,是打着黑色幡旗的另一位摆渡人,手中摇晃,孟义应声转向他,被常棣拦下。 “这小蛇……是孟老让你们来的?” 白衣率先开口,手里的羽扇一摇一摇,语气轻浮懒散。陆北棠仔细看这二人的姿势和身量,站起来手肘轻戳常棣腰间,低声问道。 “他俩?” “嗯。” 没想到“演”,竟也是任务内容? “孟老有令,孟义的灵魂有损,命我二人速带回轮回司医治。你们就不要参与其中了。”陆北棠还挺喜欢这个剧情的,冷酷拽姐拯救破碎弟弟。 “是么……” 安霜闻言,扭身蓄力,再次挥出白色羽扇,围房间上空旋转至陆北棠二人身后停下,张开手,羽毛解体化作七枚飞镖,俯冲直击陆北棠后脑勺。 常棣转身一把拉过陆北棠,起手唤出淡红色光罩将飞镖弹开,那飞镖又变回羽毛,在空中漂浮摇摆,缓缓落地。 手上暗动,他从陆北棠袖管,悄悄注入了一些极细的红色花瓣,一根红色细线在陆北棠的衣下,血管一般,沿他的躯干和四肢纹了上去。 “孟老要救他是何用意?一个助纣为虐谎话连篇的传教者,有什么可医治的。” “……嗯……嗯!没错!孟老已知晓孟义的罪行,要包庇她弟弟。诶哟,姐姐对弟弟嘛,你们不懂,我们家的姐姐都是这样的,不忍心看弟弟妹妹受苦,宁可自己受罪打好几份工,也得让弟弟妹妹多吃一口肉。” 陆北棠听了安霜的话,一边信口胡诌回答,故作夸张地讲着姐弟情深,一边侧过身掩盖常棣手上的小动作。安霜不等他说完,就捡起地上的一根羽毛,向空中一丢,手间发力,屋内气流瞬间上升。羽毛再次解体,镖体变幻化出更细小锋利的七枚。与此同时,所有羽毛应力而动,分解变幻,数量增多数倍,密布悬空直指陆北棠二人。 “怎么刚才没给我这个扇子!” 陆北棠掏出腰间匕首,活动双腿准备迎战,红色花瓣在衣下配合他施力,抬腿时都觉得轻巧了不少,陆北棠惊喜,四肢灵活好像刚卸下负重一般。 “哼!动真格的,我们也未必会输。” 话音未落,陆北棠蹬踏地面向前冲去,后脚刚离开,十几枚羽扇镖就狠狠扎在他刚刚所站之处,随即镖身抖动拔出,调转方向,重新汇入正同陆北棠缠斗的镖群。 陆北棠只顾刀刃向前,每次出招都被虫群般的羽毛镖格挡,一直无法靠近安霜。而每次格挡后,镖群都会突然变换角度,发起攻击,有些零星被弹开的小镖,还会伺机绕到他的背面,瞄准身体躯干中心偷袭。 脱离肉身的灵魂呆滞,去向被挡住便不再前进,常棣挡在孟义面前,一手环住招魂幡,手指在袖内暗暗发力,助陆北棠冲击躲闪转身跳跃,竟有些默契。另一手跟随镖群的攻击,不停在空中化出红色光罩。那羽扇镖虽是动线诡谲,速度极快,但就连刁钻角度的偷袭,也瞒不过常棣的双眼,一一用光罩护住,替陆北棠格挡下来。如此缠斗几十回合,难分输赢。 又一簇锋利羽毛袭来,陆北棠突然不躲了,正面迎上任飞镖刺来,随后脚下一蹬,扭转身体绕到安霜侧方,匕首直刺他的太阳穴。 一直在安霜旁边的黑衣侧身上前一步,手中幡旗向下甩出,层层纸幡节节断开,竟化作七节长鞭,鞭身足有三米之长,鞭尾铃铛作响,“啪”地一声抽在地上,气流掀起,陆北棠脚下不稳连连后退,连地上那张报纸都被翻了一面。 与此同时,已经伪造好自杀现场的二人准备离开,被突然掀翻的报纸吓了一跳,纷纷拔出枪瞄向室内。只见房间空空,一人悬吊房梁之上,并无他物,只好收枪面面相觑,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孟义的尸体在微微晃动。 “唔!兄弟,兄弟兄弟!你不要搞这么大动静,这两个人都要发现了!你要不要这么拼命!” 陆北棠缩起脖子,心想不是“演一场”么,这位安漆大人一直不作声,此时突然暴躁起来,一鞭一鞭抽向陆北棠二人,鞭身将空气劈开,呼呼作响,全靠常棣护盾抵挡。 “你看好孟义,”常棣没有多言,专注迎击,压低声音嘱咐陆北棠,“看一下白梨情况。” 怀内的小蛇忽明忽暗,蛇尾断裂处已经愈合,细看伤口正在缓慢增长,尾端蛇鳞微微抖动,像在忍痛哭泣,簌簌作响。 手托白梨,幡旗铃铛响声不断,陆北棠退后死死按住孟义愈发躁动不安的灵魂,回头透过红光护盾,看向房门口。 安漆在前,每一鞭都是愤怒至极,安霜在后,已经收了飞镖,化回羽扇悠闲地放在胸前摇摆,没有口目的面具上都能看出一丝嬉笑。 突然,面具背后,闪出了那张温和得让陆北棠恶心的面孔,直勾勾地与他对视上了。 咚—— 手杖点地,常怀又返回来了,就这样站在门口,向屋内扫视。 他真的看不见吧? 陆北棠更加疑惑,刚才一瞬的对视不知为何,令他心中打鼓,那种泛寒的恶心又来了,甚至更为不适,呼吸急促起来。他赶忙转回身,用手指安抚冰冷的蛇身,低头闭目,缓和片刻。 身后,有人结实地撑住了他自不觉摇晃的身体,背靠在一起,嗡嗡的震动从身后传来。 “还好么?” “好难受,像晕车了一样。”陆北棠说着,一开口感觉要吐了一般。 “他杀了太多人了,身上带了太多‘死气’。” “我什么都看不见。”陆北棠像缺氧晕眩睁不开眼,无形的“死气”就像病毒压过来,感染了他呼吸的全部空间。 “我也看不见,在人间,只有摆渡人能看见,他身上应该跟了大量恶灵,他们的咒怨足够多,就会让人不适。那些所谓的不怒自威,不寒而栗,其实都是身上的杀孽过重。只等进入魂界后,化为魂火,就不会影响别人了。” “我不是刀枪不入么,好难受……呕……他怎么还不走……”陆北棠感觉手臂上突然有了重量,强撑睁开一只眼,白梨恢复了原样,尾巴一甩一甩,尾尖簌栗,蛇信频频吐出,嘶嘶活跃起来,银光越来越亮,陆北棠的身体也掩盖不住了。 “阿棣阿棣,白梨好了!” 安漆见状,反手收回长鞭,绕空一甩,安霜也同时旋出羽扇,向常棣脚下投去。常棣转身环住陆北棠,低手用护盾将羽扇用力压制在脚下,岂料长鞭调转方向,直奔闭目眩晕的陆北棠,缠上了他的脚腕。 “呕——” 好在屋内不高,被倒吊的陆北棠忍住恶心,左手死死抓住孟义的灵魂,将白梨送至左手盘上,右手匕首用力一投,直直飞向安霜。 “阿棣!” 长鞭火速松开收回,陆北棠落地前被常棣施力托住,猛的拽向怀里,撞在一起的瞬间,银光终于包裹住三人,将他们闪现传走。 离开前,陆北棠看到,安漆来不及拦截匕首,果断飞身挡在安霜面前。但还好匕首只是从他耳侧擦过,飞向了身后。 身后的常怀,偏头,躲了一下。 演一场戏,重要的不只有演员,观众当然也要到场。 第12章 第12章 长得一样 演一场戏,重要的不只有演员,观众当然也要到场。 泾水岸边。 “哥!你上来啦,我在这!” “你受伤了么?” 少年自岸边奔跑而至,弯腰蹲下,前后左右,从头到脚检查少女身上是否有伤。 “吓到了吧?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哥你身上的蓝火都没了诶?咱现在去哪?” “……你看那边,那里。进城之后一直走……”少年气还喘不匀,深吸一口,抬手给妹妹指着方向,“穿过那座小酆都,最尽头有一座比山路都宽的大桥……” 少女顺着哥哥的手向远处好奇张望,没看到少年已经跪坐下来,后背被啃咬撕扯成空洞,内脏裸露在外,本该在体内发光的灵核,空空如也。 “……渡过桥,去轮回司投生……去投生……” “哥?” “呕————呕——” “嘶!嘶嘶————” 白梨对着陆北棠嘶声急促,小小的蛇头上,眼睛瞪得奇大。刚刚受常怀影响的眩晕,被倒吊头顶的充血,还有传送时失重的翻滚,都让陆北棠此时五脏肺腑翻江倒海,实在是扛不住,用手指轻抚小蛇头顶,一把甩开面具,转脸就撑着地面吐了起来。身下压着常棣无奈半坐起身,任由他趴在腿上,一抽一抽的干呕。 灵魂没有任何□□,吐也吐不出来,但一切的感受都和生前一样真实。 见状,常棣想抬手安抚,却被传送中滚乱的斗篷缠住了手臂,停在空中。陆北棠翻身站起,弯腰手撑着膝盖缓气,转头看到常棣手臂用力抬起,看起来好像和斗篷打了一架。 “回来了。” 孟子忧转身,背过拿着无弦弓的手,望向倒在殿中的三人,墨镜下的视线一转,睨视独自被甩在一旁,趴在冰凉石砖上一动不动的孟义,身后靶上的箭根根命中红心。 “他没事吧?”陆北棠蹲在孟义旁边,摇晃他的肩膀,把他翻了过来,见毫无反应回头问道。谁知转头正对上皎冽的银箭划破空气,直逼眉心,孟子忧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眼神犀利,墨镜也挡不住的凶光毕露。 陆北棠不及闪躲,但那银箭竟甩尾转弯,穿进了孟义的胸口。紧跟着,无数银色光束鱼贯而入,撞击孟义的身体都震了一下,瞬间金光亮起,蓝色魂火显形,有一个。 “原来通过海检门出现的那些银光都是你的。” “嗯,银蛇会进入灵核,把他前世的记忆唤醒,然后翻找新的记忆,看你生前行了哪些善,杀了哪些人命。你的灵核她们摸都摸不到,所以没法给你结算。” “怪不得。” “嗯,你救了那么多人,按理说功德应该不少。” “……” “怎么了?”常棣见他沉默,轻声询问。 “噢,我是想,他这头上的魂火……孟老,您不会真的要包庇他吧。” “包庇?” 孟子忧一边说着,收了手上的的弓,走到孟义身边蹲了下来,仔细看,孟义的睫毛真的好长,像女孩子一样。她温柔地摩挲那张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兴许带着姐姐的关爱和心疼,带着亲人久别重逢的温馨。 此刻,陆北棠还看不明确,而下一秒,他就发现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啪! “我恨不得现在就让他魂飞破散。” 被孟子忧这一巴掌震到的不只是孟义,陆北棠也吓了一跳,紧皱着眉头眯起眼来,他的身体像被唤醒了,如临其境。 刚上初中那年,陆北棠被霸凌他的混混围着打,就是不肯交出陆一楠刚给他学杂费,狼狈的遍体鳞伤。结果回家之后,陆一楠又伤上加伤,狠狠扇了他两巴掌。 “陆一楠原来跟我说过,‘你要是再一身伤回来,我就打死你!’”陆北棠扒在常棣耳边低声叨咕。 “唔……” 孟义醒了,捂住自己一侧的耳朵慢慢起身,感觉刚刚被一个响亮的声音震得头晕,脸上的手指红印立刻显影,摸起来滚烫。 “你们是谁?”孟义还没搞清楚周围情况,环顾一周,来回扫视蹲在自己身边的陆北棠和已经换回飞鱼服的常棣。最终,视线落在继续射箭的孟子忧身上。 “……孟子忧?” 孟老没有回头,小银蛇迅速绕上孟义手腕,将其双手拉扯至身后,如银色镣铐,紧紧锁住,任他奇力也无法挣脱出来。 “这是干什么?!你放开我!孟子忧你干什么!你在这摆什么长辈架子,你不过先从肚子里爬出来而已!你放开我我要去杀了常怀那个老龟!放了他的血!” 孟义的“妙语连珠”在轮回司内震耳欲聋,殿内的回音越来越模糊,变得像一种还未开化的低智动物,被兽笼捕困,因恼怒无力逃脱而发出的嘶吼。 “阿棣,你们两个回交易大厅吧,白梨也去。如果叶凡醒了就带到这来,我帮你们取记忆。” “叶凡?”一边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孟义突然停下来,“叶凡还在啊?叶凡还没投生啊?” “你认识叶凡?” “……不认识……孟子忧你放开我!!你们!你们和常怀串通一气!抓我回来干什……唔!唔唔!” 陆北棠再次听到常怀这个名字,伸手就捂住了孟义聒噪的嘴,用力过猛狠狠地撞在他的门牙上,但也没有痛觉。 “你可别说话了,吵吵什么啊!?你跟叶凡什么关系啊?”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他妈的问我我就说啊?!你啊啊啊啊!——” 陆北棠一松开手,污言秽语喷薄而出,下一秒常棣就用花瓣卷上了孟义被锁在背后的手,然后用力向上拉起,肩膀关节被反向拉伸到极致,发出咔咔的响声。 “哎……傻的,算了,好好讲话不行,非要挨打。” “你们先去吧,问他没意义,他说的都信不得。” “哼,你把我带到这,陆秉正知道么?我可是有任务的,你敢抓我,你敢让他知道么?你说话啊?!” 陆北棠二人退出房间前,听到孟义一遍遍质问孟子忧,她都不予理睬,任由被栓住的恶犬在一旁狂吠,只专注箭靶红心,一箭一箭,例无虚发。 “你刚刚看到了吧。” “你刚刚看到了吧!” 关上房门,陆北棠和常棣异口同声,转身对视,频频点头。 “我没想到,常怀竟然能在凡间看见灵魂。”常棣先开口。 “对!我迷糊中睁眼,还以为他在看伪造的现场,但是匕首飞过去的时候,他很明显的躲了一下!” “你记得无首跟我们说的,叶凡的母亲被白衣强制唤醒,之后主动去撞金线自杀。” “对!证明她被强制唤醒后能看见!” “所以,常怀会不会也垂危过,然后被唤醒了。” “对!” “……” “你看,无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 常棣无法辩驳,他们去抢孟义,定有无首授意,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然,此一遭,何来“演”,演给谁看? “你母亲去世了多少年了?”陆北棠不点破常棣的犹疑,突然问道 “二十三年。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我死的时候二十五,来到魂界第五年。” 听罢,他语气轻快起来,猛地拍了一下常棣后背,手臂环过肩膀,勾着他往外走。 “别想了!我来给你更新一些信息……” “更新?” 陆北棠贴近常棣,压低声音。 “我跟你说哦……” 常棣侧耳细闻,表情认真。 “我可能真的是你舅舅。” 常棣脚下刹车,脸转过来瞪住面前这个让他无法理解的人,肩膀向后一怂,甩下陆北棠的手臂。 “真的!我在幻境里看到了你的母亲的长相,她就站在走廊那面镜子跟前。” “长得,和我姐陆一楠一模一样。” “怎么会……” “那你,有四十岁了?”常棣皱着眉头思考了半晌,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是大傻帽。” “我二十六!我二十六!我们是不同期的你忘了?”陆北棠嗔怪,加重力度拍了常棣一下。 “陆一楠死的时候十八,那时候我十六岁,距离现在五年。” 二人不语,掏出腰间的无脸面具戴上,边细算边走到长廊的尽头,推开这扇门便是轮回司的大殿了。 “你算明白了吧。从陆一楠出生,到现在,正好二十三年。” “虽然魂界的时间和凡间有一些偏差,但是陆一楠,朱临安,大概率,灵魂是同一个人。朱临安死后,投生成为了陆一楠。” “那你看,我算不算是你舅舅。” 陆北棠推门,在面具下吸了吸鼻子,再次看向常棣,不禁鼻头又一酸。 常棣,在那个吸人血的地下室,呆了十八年啊。 “哇啊————————!!” 轮回司的大殿是六角形状的,头顶高挂巨大铁架吊灯,吊灯上插满白色蜡烛,吊灯下大殿正中间坐着一个女孩儿哇哇大哭,手上抱着一具残骸,后背残缺都能看见内脏,正面却完好无损。卷轴撒了一地,白发的紫衣男孩一边拾着卷轴,一边耐心的再一次答复着。 “我跟你说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们轮回司不会修复灵魂,更何况,他的灵核已经散了,救不了的。” “呜哇——————!我不管,我哥说让我到轮回司投生!我们要一起投生!” “哎……你哥哥的灵魂,已经不在了,彻底消失了。” “为什么!我们已经完成净化了!他身上的蓝火已经不见了!为什么还会消失!为……什么……” 少女哭喊着倒下,晕了过去,手死死握紧哥哥残破的衣袖。 “千童。” “阿棣,你来了太好了,帮帮忙,这兄妹俩,怎么办?挺可怜的,她从河边自己把哥哥背过来的,我就想着还是别叫守卫了。” “真没救了么?”陆北棠顺手帮千童整理地上的卷轴,来回翻看,卷轴没有系绳,却自行卷好不会散开,背面绘着蛇形的暗纹。 “没有灵核的灵魂,很快就散了,受伤了也没办法恢复的,没办法唤醒了。”常棣给陆北棠解释道。 “她说了好多遍,说他哥哥身上有蓝火,估计杀的人不少,才会变成这样。不过奇了,过了这么久,灵魂还没散。” 千童本不识来人,没有回复,看常棣对陆北棠言语亲切,也就不由得熟络起来。 陆北棠走过来,蹲在残缺破烂却仍直直跪坐着的灵魂旁边,仔细看其面容,和一旁晕倒在地的少女极为相像。相较之下,哥哥的五官更硬朗些,少女的睫毛更加浓密纤长。 “仔细看……这两个人也是双胞胎吧,年龄相仿,长得也一模一样。” 第13章 第13章 虚假的记忆 “仔细看……这两个人也是双胞胎吧,年龄相仿,长得也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命人传话,让我来看这两个人……一个半人,是想让我做什么?” “叶凡恢复了么?” “快醒了。” “太好了!” “所以?” “给他救活。” “小北……” 手中的玉牌抛起落下,陆北棠指着地上的“一个半人”向无首示威,常棣不禁出声制止。 “千童小哥说,妹妹一醒来就哭喊不停,闹了很久了,一定要跟哥哥一起投生。” “阿棣应该告诉你了,没有灵核,我是救不活的。” “那谁能救?” “……没有人能救,灵魂的身体只是形态,但灵核,是灵魂的生命本身,灵核哪怕碎裂缺失都还有救,但他碎在泾水中,是很难找回来了。他这幅样子,早晚都会散的。” 无首伸出手掌,抚上男孩破烂不堪的灵魂,一下一下捋顺他的发丝。 “他为什么还没有消散?” “他的身体,可能有些执念吧,心愿达成,就散了……你非要管? “要。” “那还有个办法。孟义回来了吧?” “你看吧,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陆北棠手搭上常棣的肩膀,侧头贴近常棣,眼睛死盯着无首,声音刻意放大让她听见,字正腔圆无比洪亮。 “你们三个……带这两个人……一个半人,是想让我做什么?” “孟老,你让我俩回交易大厅,不会就是想放开拳脚,打他个头破血流吧。” 后殿的这个小房间本身就不大,七个人快要把这里塞满了,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勾肩搭背的,还有互殴的。与其说互殴,不如说孟义单方面被孟子忧殴打。 孟义被钉在地上,背后插满了足有一人高的银光刀刃,腿脚像被叉上岸的大鲤鱼,蹬地挣扎,头发被人紧紧攥在手里,整张脸被拉扯绷紧,上身被弯成C型。 孟子忧发出疑问时手上的动作是一点没有松。 不知道是不是在魂界呆久了,陆北棠看着扭打在一起,真的在相“杀”的孟家二人,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还有点无名火。 “让他干点活。”无首下巴一点,指向趴在地上的孟义,“把妹妹的记忆,改一下。” “你又是谁啊,你让我改我就改?诶哟——!” 孟子忧像丢粘手的垃圾,收了银光,把孟义用力往地上一甩,嫌弃的拍了拍手上的头发,化出一条小银蛇,打入少女胸口。不一会儿,银蛇穿出,在空中炸开。 “阿棣来,站我这,这个角度好,看电影了。” 破败的竹栅栏,碎了一地的花盆,被踩烂的花骨朵。少女一动不动地看着脏兮兮的石桌,上面有一页褶皱发黄的纸,压好了黑糊糊的指印,豆大的泪滴砸在纸面上,晕开了一个“冥”字。 “爹我求您了,求您了!!不能让妹妹去,不能去啊!怎么能让她嫁给一个死人!而且她才十几岁!!” “松开!松开!!!” “我求您了,求您了!我给你磕头,求求您了!我去省城打工,我去赚钱!我会努力赚钱的!不要卖了妹妹!不要啊!!” 哭喊、嘶吼、头骨撞击地面,一切声音都在背景里交响,就像在另一个世界。 少女死死盯着那个冥字慢慢化开,黑色的墨迹沿着草纸凌乱的纹路,长出八足,用力剥离纸面,化成一只细脚蜘蛛,窸窸窣窣地逃窜。 “啪!” “啪!” 少女伸出白嫩的小手对着纸面狠狠拍下,可蜘蛛总是从指缝溜走,从桌面到地上,她一下一下无情地追杀碾压,手掌拍得通红,密密麻麻的血点从手心蔓延开来。 “杀了…………杀了……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追杀着那厌人的蜘蛛,少女突然扑入泥泞的黑暗,摇摇晃晃,越陷越深,终于淹没了她的头顶。 黑色的淤泥灌入七孔,死死堵住了她的眼鼻口耳,她听不见,但她能感觉到,有人大笑,有人哭泣,有人在摇晃自己,有人在抚摸自己,有人用绳子捆住了她的手脚,有人用石头砸烂了她的脸。 突然,一双布满血丝的泪眼在黑暗里睁开,目眦欲裂。少女逐渐可以看见了,耳旁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她并不害怕,她认得那双眼睛,她记得那个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有哥在,别怕,我带你走,我带你走……下辈子,咱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沥青般的黑泥退潮而去,少年的脸庞显露出来。他头破血流,嘴角颤抖,目光里的伤痛在擦干泪水后,燃起了坚定决绝的仇恨。 尖叫、呼喊、房梁倾塌断裂,一切声音在哥哥身后的熊熊烈火中慢慢熄灭,整个村子被落日的余晖笼罩,如血般殷红。 “哥,山顶的风真好啊,鸟扇扇翅膀,就能送她们翻山越岭,想去哪就去哪。” “哥,下雨了,太好了,来喝点水吧。” “哥,我饿了。” “哥,我们为什么出生在山里啊,山外面真的有人么?” “哥,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陆北棠没有继续往下看了,他听着少女回忆里的自言自语,为她用斗篷卷了一个头枕,坐到了兄妹二人的身边。 他不看也知道,身受重伤的人怎么可能逃出深山野墺。 乡僻是有一条路,能够通往山外的自由,只是那途中,漫山遍野的黄土枯骨,鹫鸟食肉。 “灵魂生前的记忆你不会改不了吧?”陆北棠真的不是激将,他只是确认一下,没想到孟义这就被点燃了。 “我怎么改不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你们所有人的记忆,我都能改!” 死小孩。 “那把她这一段记忆都删了吧,就让她俩父母疼爱,殷实富足,在山里自由跑玩,发生意外,哥哥早就投生了,怎么样?” “我不改。” 陆北棠歪头,装作无奈看向孟子忧。 孟子忧并不多言,示意无首,然后提起瘫坐在地上的孟义,将他的后领紧紧握在手里。 无首的掌心里,红色的花瓣汇聚成圆球,逐渐变大,直到快要充满半个房间,花瓣化成了两层红色透明的护罩,露出内里漂浮着金色针叶的大水球。 “这水……是那条河里的呀?”陆北棠收了收脚,配合地为水球腾出位置。 “做水牢,是不是不错。喏,你想要的。” 孟子忧摘下墨镜,随手抛给了他,头顶的魂火又冒了出来。无首打开了一层护罩,让孟子忧抓着挣扎喊闹的孟义踏入,随后封闭起来。 “开始吧。” 说罢,无首食指指向水球向下滑动,将内层的护罩撕开,水浪冲出,二人被淹没的瞬间,双目翻白。 蓝色、金色在水中冲撞,那些脱离魂火的恶灵,识清水中灵魂的面孔,饿虎扑食一般朝孟子忧冲了过去,横冲直撞误伤孟义也不回头。 无首在水中化出护罩送至孟子忧身边,尽力替她阻挡恶灵的撕咬。 “领导,孟老和孟义是被互换了头的吧?” 常棣瞠目看向陆北棠,随后目光在水中的二人身上探究。陆北棠将他的惊讶看在眼里,抢在无首的答案之前,讲解起来。 “这对兄妹也长得极像,但眉眼之间有些细微的差别,女孩的眼睛多了些柔和温婉,我看到孟义后,就觉得他五官更像女孩子。当然,五官也不能绝对证明男女,有些女孩天生英气。可是,孟老说过……” “孟义的眼睛更好看。我就想,她那么恨,怎么会夸他呢?所以很有可能,夸的,是她自己的眼睛。” 无首此时已将水牢清空,将二人放了出来,花瓣聚集收回手中,未净化的魂火又各自回到原本所在的人头上。 “……我改,我改……别来了,我改,呜哇————!” 孟义竟然哭了。哭得像丢了魂,像唤醒了被虐杀的记忆,不愿再经历一分一秒,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孟子忧在旁边撑起身子,默不作声,灵魂被恶灵蚕食一顿,双目被挖走,空洞如髅。 陆北棠第一次看无首治疗灵魂,红色花瓣汇集覆上孟子忧的双眼,如同生命呼吸般忽亮忽灭。 “来吧兄弟,别哭了,一会儿人家女孩儿要醒了。” 陆北棠从运动服里掏出无首的令牌,对着哭得神志恍惚的孟义晃了晃。 “你看,我这个令牌,他们都听我的,你帮我这个忙,我就让他们几个都不打你了。” “真的……?” “嗯,真的。” 孟义趴在地上,微微抬动手指,指尖钻出一条银色的细线,蛇行进入少女胸口。孟义闭上双眼,眼球开始在眼睑下快速转动。 “哥……哥…………”少女只唤这两声,便再没了声音。随后银线钻出,回到孟义手上。 “好了。” 少女手指弯曲,双眼睁开,哭泣着挣扎坐起。陆北棠赶忙收回斗蓬,将她的哥哥包裹在下,用身体挡在二人中间。 “呜呜呜呜呜……哥哥…………” “你好呀!”陆北棠把孟子忧的墨镜戴上,蹲下来夹着嗓子对少女问候。 “请问,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嘛?” “哥哥……我的哥哥,呜呜呜——我想快点投生,我要去人间找我的哥哥。” “那让这位小哥带你去投生好不好?” 少女一边哭一边跟着千童离开,鬼使神差地,突然回过头,伸手指向陆北棠身后的方向。 “那个是什么?” “嗯……这个是我们的朋友。” “他怎么了?” “他的灵魂已经死亡,但是还有不舍得的人,没达成的心愿,我们在这陪一陪他,等他得偿所愿,才会放心离开。” “谢谢你,也希望他的心愿能达成吧。” “……好,我们都相信!一定能达成!。” 记忆是虚假的,但为爱许下的愿望,一定成真。 一定能投个好人家。 “说好的,你们不能打我了!” 孟义这个人真的很吵,他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插嘴,声音聒噪,打断了陆北棠心底无声的祝愿。 “当然,我言出必行,腰牌为令,你们,你们三个都不许打他了。”陆北棠走上前去,把墨镜摘下,递到孟子忧手中,“孟老,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墨镜了,慢慢恢复,眼睛好了再给我。” “你的弟弟,我替你打。” 嗡————嗡—————— 陆北棠抬手刚要给孟义一拳,被瓮音打断。和整点报时的瓮音不同,瓮声长音两次,一高一低,浑厚清晰。 “开门了。” 唰———— 陆北棠的斗篷应声落地,堆在那儿,像从未包裹过任何东西。斗篷的一角,被风卷起,动了一下。 “行,算你做了件好事,现在令牌在我手里,从现在开始,你穿上白衣,隐藏好自己。只要你听我的,我就不会让他们关你进水牢,如何?” 第14章 第14章 我就是最硬的 “行,算你做了件好事,现在令牌在我手里,从现在开始,你穿上白衣,隐藏好自己。只要你听我的,我就不会让他们关你进水牢,如何?” 陆北棠拾起地上的白衣斗篷,亲切地假笑,为孟义披上。 “还是刚刚那个问题,你认识叶凡?” “……嗯。” “你改了他的记忆,让他忘记杀害朱临安的是你,对不对?” 陆北棠眼珠一转,视线对上,他对着瞪大双眼的常棣挑了一下眉。 “你有病吧!杀朱临安的不是我!她被杀的时候我都不在十九期!怎么可能是我!” “噢————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被杀的呀?” 孟义恍然大悟自己被诈了,不甘的抿紧双唇。沉默中,他的目光在面前的三个人之间来回扫视,像终于锁定了目标,毫不犹豫地抬手刺出他的银线。常棣在陆北棠胸口化出护盾阻挡,那银线极细,瞬间将护盾穿透。 但在陆北棠的意料之内,即使银线的首端如针一般,也只能直直刺在他胸前虚空的位置,再怎么发力也触碰不到身体了。 “?” “你不会看来看去,觉得我像个软柿子吧?” 抬手打掉胸口的银线,陆北棠背过身,眼睛对着无首狂眨,发出请求配合的暗号,一挥手厉声发出命令。 “不好意思,我是全场最硬的。办他。” 无首也陪他闹,掌心又化出那红色水球,孟义慌张连连倒退,躲回了孟子忧身后。 陆北棠皱眉,那股无名火再一次冒出来,冲进了他的鼻腔,呛得他不禁嗤笑。 “搞笑,你这么大的人躲在姐姐身后?” “我见过你那个令牌,那是陆秉正的判官令!都是为陆判效力的,你们这么对我,等我告诉他,是不会饶了你们的!” “哟!外面挨打,回家告状,陆秉正,谁啊,是你爸爸么?” 啪!!! 白梨本来在孟子忧肩上,安慰地在她脸上贴蹭。闻言蛇身挺起,尾巴一个用力窜起,在空中旋转,用蛇尾狠狠抽了孟义一个大耳光,打断了陆北棠的阴阳怪气。 “干嘛,你这蛇有病吧!打我干嘛!?他说的,你抽我?!!” “小北,别胡说。陆判是整个魂界的判官司令,所有司署差使都听令于他。”无首收了“水牢”,上前查看孟子忧双目的治疗情况。 “孟义的记忆,估计自己也改过了。”孟子忧抬头配合,手中安抚着白梨,遗憾地开口,“我刚才看了,大概,他看到凶手的记忆,自己也删掉了。” “删了我都能猜到!还能是谁杀了朱临安?就是常怀呗,他事情败露杀人灭口。我上一次投生之前,回了人间一趟,就是他让我改掉叶凡的记忆,改的是什么,我是真的记不得。” “常怀还活着就跟你说话了?” “他是能看到灵魂的,这你们都不知道,还在这演什么侦探?我这一世经常能看到,他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和谁对话。” “领导,什么样的人还活着就能看到灵魂啊?” “那多了,什么八字至阴至阳,体质特殊,灵魂受损,还有那种重伤之后奇迹痊愈,变成所谓的阴阳眼的,电视剧不是都这么写的嘛。” 陆北棠假装疑惑发问,想看看无首作何回答,却轻易被她玩笑带过。他上下打量着一直不示真面目的无首,下巴微抬,语气充满挑衅。 “对!还有,还有西游记你们看过吗,有的神仙也会变幻成NPC,帮主角闯关,在人间,也是有实体的,他们也能看到灵魂。” 神仙化作队友帮主角寻杀母仇人,这个剧情,很合理。 而神仙变成坏人阻挠主角替母报仇,这个剧情,更真实。 “什么是恩劈西?” “可如果是他,我母亲的魂火已经出现了,但常怀并没有来过魂界,这说不通。” “什么是恩劈西啊孟子忧?”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常怀,规则总能被钻空子的。” “什么是恩劈西?什么是恩劈西?” “我猜想,在你们十九期出现的,追杀你母亲的白衣,杀害叶凡母亲的白衣,大概率是同一个人。” “到底啥是恩劈西啊?” “你……给我闭嘴!!” 陆北棠想推断出一些新线索,但被孟义吵到忍无可忍,本就一肚子无名火,看他不顺眼的陆北棠,实在压抑不住怒气,冲过去用他的面具狠狠捂住了那张碎叨叨的嘴,大声喝止他的卡帧一般的发问。 “那两位安大人所言,他们看到的那个白衣人的“金线”,咱们还有哪里见过?” “小北!!!” “诶?” 水浪自脚下翻天覆地,陆北棠被卷入其中,他赶忙抓过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孟义的斗篷被水流卷得翻飞,蓝色的魂火暴露出来,水中的金色花瓣被触警,向他发起攻击,陆北棠翻身,替孟义挡了一波,将他的脑袋死死抱在怀里。 身体顺流翻转,陆北棠二人在水中被推着漂浮了很久,逐渐靠近光亮,水力突然增强,将二人从出口送了出去。 “诶哟!” 陆北棠摔了个屁蹲儿,怀里还死死抱着孟义,低头一看,突然觉得嫌弃至极,猛地将他扔了出去。 “诶哟!干嘛呀你,轻点!” 起身环视,这里的大殿是正圆型的,深蓝穹顶水光粼粼,巨大的多层吊灯照亮殿内,地面铺满纯白雕花石砖。前有三米高双开石门,后有三两个小门。 石门被推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走了出来,看到陆北棠,手里的动作好像愣了一下。 完了。陆北棠暗叫不妙。 “孟义,你在孟老那里呆太久了,陆判传你入殿。” 是安霜! “陆老板你终于来救我了!!!孟子忧简直要虐待死我了!!” “现在就跟我们走吧,陆判已在前殿等你了。” 陆北棠看懂了,他这是被孟义连累,传送到了这。他刚要上前招呼,安霜和孟义对话,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手上却暗暗施力,再次化出那七枚羽扇镖,向他飞来,安霜摘下面具,白目红唇,对陆北棠无声做口型。 不。要。动。 下一秒飞镖穿进陆北棠的运动服,固定在肩膀、手臂、胸前、背后,将他整个人抬在半空,快速后退。 白衣对着他挥了挥手,孟义在旁边一脸疑惑。 羽扇镖带他突然加速,向身后的一个小门飞去。门后是通体漆黑的甬道,陆北棠横冲直撞了很久才见到一丝光亮,猛地转弯向出口冲去。 这是,送我走? 陆北棠暗想,光亮刺眼,再次睁开发现他竟飞在高空中,身下是交易大厅的的主殿。安霜的羽扇镖带着他移动,逐渐靠近那座有三层高的塔楼尖顶,却停在了有两米远的地方,触手可及。 触不到,可摔死。 突然,陆北棠觉得左臂上卸了力。 唰—— 右臂上也卸了力。 “不是吧,安大人,就差两米,真是要送我‘走’啊!” 卸了力的羽扇镖重新变成了羽毛,在空中漂浮缓缓落下地面。陆北棠数了一下,还剩下身前三枚,后背两枚,摸索中,发现这镖竟停在空中,并不会随陆北棠的身体扭动变化位置。 “我立定跳远……两米呢,够用了,够用吧……” 陆北棠把运动服脱掉,用嘴咬住,蓝色的火光腾一下烧了起来。黑色背心露出了双臂上纹身一样的红线,身体蜷曲,脚踩上身前那三枚飞镖,站了起来。 过程中,本在他背后位置的那两枚羽扇镖,早就已经卸了力,晃悠悠的离开了他。 “好的,此刻,前方就是我们最熟悉的训练塔,比我们见过的更矮,才三层而已。好的,没问题的陆北棠!我们就一蹬,飞扑过去!没问题的!看到没!就抱住那个塔尖!收紧核心!哈!加油!” 陆北棠紧张地在空中自言自语为自己打气。这时候如果有人抬头,就会看见空中漂浮着的蓝色火光,诡异地颤颤巍巍前后摇摆,秋千一般,一个悠荡,飞向塔尖,落在了上面。 剩余的三枚飞镖,陆续变回羽毛,摇曳飘向楼底,落在交易大厅的门阶上。一双深蓝皮靴快速跑过,脚下猛蹬,气流把地上的羽毛都卷飞了起来。 “哎……接下来怎么办呢。” 扒在塔尖钢架上,陆北棠才发现,尖顶下是陡直的玻璃,脚下无可踏之处。刚才飞扑的时候,不小心撞落的面具直直摔向地面,粉身碎骨,已经辨不清原样了。 “嗯?不对……” “我是不是,有可能摔不死啊?我现在,这个身,这个骨。碎了是不是也能治好。” 想到这,陆北棠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四肢都有力了,两只手交替抓住钢架,把运动服重新套上,身体后仰,向下望了望。 “三层楼感觉也没有多高。” 踏踏踏踏踏—— 交易大厅楼顶,一个白色身影快速奔跑,逐渐靠近,周围环着红线,随时他的靠近越发清晰,陆北棠辨出那些红线的轨迹,竟连接到他这边,一直延伸,探入他后颈的衣领内。 “阿棣!!这!这!!” 高举手臂用力挥动,上半身都跟着一起摆动起来,塔尖的钢架被他拉得摇晃,跟着他的兴奋吱吱作响。 “跳下来!我接着你。” 常棣跑到塔下,蹬地起跳,白色斗篷扬起,露出他内里的深蓝飞鱼服。 一阵风拂过塔尖的钢架,安抚着它震动的战栗。 “小北!修好了么?水泥抹平就好了,我已经叫做防水的来了,能坚持两三天就可以。” “小北?” “小北!!!” 小小的陆北棠翻过栅栏,攀上天台边缘的围墙,大跨一步就要往下跳。突然身体向后仰,被一个瘦弱的怀抱稳稳接住。 睁开眼,常棣单手控制红线,像托举包袱一样,隔空举着跳下来的陆北棠在空中减速,脚尖轻点落回地面,找了一处隐秘,手臂向内一挥,将陆北棠拉至身前,双脚落地。 整个过程,很稳,很安全,没有接触到他一点。 陆北棠脸有点臭,一直不看常棣,也不说话。 “你有受伤没?我看看。”常棣摆弄陆北棠四肢,把身体翻过来转过去通体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才放心。 “……” “是安大人帮了你么?我看到地上的羽毛了。”常棣又脱下自己的白衣和面具,递给陆北棠。 “……” “怎么了?你快换上,运动服破了容易暴露。” “……” 沉默半晌,陆北棠叹了一口气,接过白衣,开口道。 “孟义被那位陆判带走了。” 陆北棠有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