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别演我了[无限]》 第1章 第一幕:雨夜 进入周公馆 天边大雨如瓢泼。 这些水汇聚在一起,正猛烈地向着北平城郊外的房子的上空奔袭。 这所纯白色的老宅子残存着二十世纪的味道,在它的屋顶侧方,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铁锈。这场雨就拍打在这样的地方,而后倾盆离去。它们猛烈地拍打着这一切,仿佛要将什么肮脏的东西冲刷干净,又仿佛在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许戊在二楼的黑夜里干瞪着眼。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养父兼上级许唯均被军火贩子发现身份后,卸去四肢,做成了人棍,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枪靶子。三年来,许戊闭门谢客,像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在无数个日夜中拨丝抽茧。 午夜梦回里,养父在他的梦里被卸成了一块又一块,临死前的他像只病猫,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就像索命的无常将他勾醒。 开始只是夜半惊梦,再后来,他再也睡不着了。 而现在,他却躺在一张陌生而柔软的床上,听着窗外瓢泼的雨声,似银铃、似轻笑。 向下俯瞰,诺大的客厅中间有一张欧式沙发,看起来是用来平时用来招待客人,没规矩的日子里,也可以拿它睡一觉。与其说这客厅有一张欧式沙发,不如说整个建筑内的设计全部都是偏欧式的:沙发、电灯、餐桌,这一切都有一种上世纪的疲惫感。 沙发扶手旁侧那人在半明半暗之间看报。外面的天还在滚着雷,一刹那的闪电将雨劈开了,又在一刹那消失了。 只见隐在那的男人拿袖口擦了擦他的眼镜叫道,来人啦!过了半晌却无人回应,于是他便加大了些音量,来人!他起身走到了饭厅的门口,戴上眼镜看着壁炉上方摆着的老照片。 女人微笑着,天真地被框在过去里,永远年轻。 仆人小跑着过来,“老爷,外面雨太大,什么都听不清楚。” “藤萝架旁的电线收拾了没有?”他凝神看着那张照片,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修电工说今天雨太大了,修不了,要改天,老爷。”仆人在一侧毕恭毕敬,仔细看着,还有一丝冷汗冒了下来。 仆人刚说完,周老爷就像突然上了发条,再次行动了起来。“知训的狗刚才走过去,就给电死了!可不危急么?去告诉大少爷、二少爷,今晚就不要出门了。行了,下去吧!” 那男人颤颤巍巍地重新陷进沙发里,像被一只沉默的巨兽吞噬。 二楼敲门声就是在这之后响起的,那双敲门的手似乎还有些颤抖,敲了几下就开始在门板上磕磕绊绊的轻响,不知到底是怕的,还是雨太冷,浇在了人的身上。 “大哥!你睡下了吗?”外面突然响起的却是一道少年怯怯的声音。“大哥?”那敲门声再次响了几声,见没有人开,就停下了,外面的世界归于寂静,那少年似乎是离开了。 许戊躺在柔软的单人床上,两只眼紧闭着,想要把呼吸放缓。现在的许戊还一无所知,他唯一了解的是自己才刚死就又活了,这世上大概没什么比这更绝望了。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他刚醒过来听到楼下有人说话,便鬼鬼祟祟地将门打开了一个缝偷听,还没等脑子消化完,就听到有人踩着拖鞋急匆匆的过来了。 大哥?我可没这么个弟。他暗自腹诽。 绝望的许戊看了一眼雕花的木门,它矗立在门口的位置,这是目前为数不多能令他有安全感的物件。办公桌横在窗户旁边,白天从这里望出去景色必定木秀于林,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这窗户连带着陌生的桌子一道被闪得惨白。 许戊就在那惨白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旧的牛皮本子,他瞥了一眼,没想着立马打开。 “大哥,你没事吧,怎么不作声?”那年轻的声音兀自再次响起,这人清了清嗓子。“哥哥,我向你道歉,上午说得那些话,的确是过分了些...”门口那青年不依不饶。 许戊无动于衷。就在那惨白的桌面上,许戊瞥见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本子。他心下一凛,没想着立刻打开。 “大哥,你没事吧,怎么不作声?”那年轻的声音兀自再次响起,这人清了清嗓子,语调变得有些讨好,“哥哥,我向你道歉,上午说得那些话,的确是过分了些……” 许戊无动于衷。 “周知训?我进来了。”一声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清晰地穿透门板。 坏了。 坏了坏了。 谁家好人半夜开别人锁? 许戊睁开眼,几乎是跳下床,又赤脚轻轻下床走到那张书桌旁,他庆幸于整间房里都铺上了厚地毯,紧忙将那个突兀的本子藏在桌下的阴影处。不管这本子里面写了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都不能将它放在桌子上供人参观。 他连忙大步轻跳到门口,宛如跳栏的奥运健儿。随后又喘匀了几口气,假装睡眼惺忪的样子把门拉开了一个小缝。 “没规矩。”许戊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身后是频频爆发的闪电。那个扬言要开门的人,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大哥。”借着壁灯昏黄的光,许戊勉强看清了眼前的青年。 青年身着单薄的褂子,这褂子的料子在暗光下勾勒出了这人的身量,修长、单薄。他梳着厉爽的短发,浓稠的五官在阴影中忽明忽亮,只剩那双上挑的杏眼含水相望。 “大哥,”青年先是一顿,继而恍然一笑,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你生我气了。” 他边说,边悄悄将钥匙滑进裤兜,仿佛刚才试图撬门而入的不是他本人。“父亲嘱咐我们今晚不要随意走动,公馆门口那根电线还没修好。”他轻轻地说着,语气温柔得像在安抚,又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许戊看着他,没说话。 “海伯刚刚讲,路易路过那根电线的时候被电死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许戊,想要看清楚他听到这个噩耗的表情,他仔细地观察了半晌,许戊也没什么反应,像个中风的人面瘫了。他有些吃味,脸上好似有些挂不住。 许戊猜路易就是那条跑进雨里赴死的那条狗。 青年脸上那点虚虚的挂念似乎黏不住了,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躁郁。 “好哥哥,哥哥,说句话。”他将手在许戊面前虚虚地摆了摆,语气里带着一种黏腻的催促。 半晌,他彻底没了耐心,脸上天真褪去,语气陡然转冷,带着讥讽:“周知训,你聋了还是哑了?叫你一声大哥真以为自己多能耐,不过是只米缸里偷吃的老鼠。若不是母亲非要叫我来……” “睡觉吧。”许戊压下心惊,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管他是人是鬼,先把人打发走再说。 在对方因他这平淡反应而微微错愕的瞬间,许戊动了。他极快地探手,如同一道闪电,精准地将那把钥匙从青年侧袋掏了出来,随即反身,“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落锁! “晚安!”他隔着门板,闷闷地补充,“快睡吧,大半夜的别瞎溜达!” 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几秒后,青年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轻轻将手搭在冰凉的门板上,没有出声,却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个轻不可闻、却又带着十足玩味的低笑。 “周知训,”他隔着门,一字一顿,这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又带着冰冷的警告,“周知训,不要轻易开门。” 拖鞋触碰油木地板的声音渐渐远去,他走了。 房内,许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双手紧握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摸来的崭新棒球棍,直到此时,冷汗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他的后背。 睡在这半古不新的二楼侧卧前,他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刑警。 睡在侧卧后,他摇身一变,成了这诡异公馆里的周家大少爷——周知训。 他走回书桌旁,直到那狂跳的心脏熄了火,才从桌底阴影里,捡起了那个破旧松散的牛皮本子。 就在他与桌面擦身而过时,一张从本子中掉出的、对折的泛黄纸片,静静地躺在桌脚的阴影里。 许戊没有看见。 许戊就这样与它擦身而过。 许戊翻开牛皮本子,内页发出“格拉格拉——”的噪音,像有东西在他脑髓里挠。 空白之后,几行歪歪扭扭字迹突兀地显现: 【剧目:《病灶》】 第一幕:雨夜/喝药 第二幕:偷窥 第三幕:负心人囚于周公馆 【规则:原作情节无法改变。】 【任务:找出病灶,阻止所有人死亡。】 【警告:不加入它们,就不要被发现你不是它们。】 (人物名单略) 死亡!死亡!死亡! 往后翻一页,却是一段字迹工整,却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说明: 读者朋友们,你们好: 由于角色异变,剧情偏离主线。 请让它回归至应有的命运。 表演完成,帷幕落下,便是离开的时刻。 离开后,你可以选择回溯到某一个时空。 至亲至爱的人,在等待着你的归来。 至亲至爱的人。 怎么才能算作是至亲至爱的人?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必然要经历半生相伴而一生挚爱的无法自拔?那么萍水相逢,却在心中将彼此放在神龛中的人算不算?明明没有血缘相生,却依偎着面对死亡、贫困、苦难算不算数? 许戊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某一处被这几个字抓住。养父许唯均被做成人棍、打成枪靶子的画面再次涌现。 他要问问他,他要见到他。 哪怕只有一面。 他快速翻动本子,后面全是空白,只在封底内侧看到一个歪歪扭扭刻出的圆圈,像某个隐秘的烙印。 当他刚把本子塞回桌底缝隙,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一道女声,嘶哑凄凉,俨然不似活人。 “知训,我来给你送衣服。” “知训,开门。” 许戊想起周冲的警告,只将门虚开一条缝。“谢谢,放在门口吧。” 门外的女人眉眼与周冲相似,保养得宜,却面无血色。她攥着衣服不肯放下,低落地喃喃:“……请你看在我这个母亲的份上,不要生冲儿的气了。” “母亲……”许戊生涩地吐出这个称呼。 就是这一声,陡然令氛围异变。 女人的身躯瞬间化作浓稠的黑色,细长的脖子发出“咔咔”的脆响,像某种节肢动物般猛地向前延伸,直愣愣地够向许戊的脸! 在她凸出的眼球即将触碰到他时,无数陌生的记忆片段如高压电流般强行涌入许戊的大脑—— 是无数个相依而眠的夜晚。是刚嫁入周公馆、饱满而寂寞的年轻继母,在与他互诉衷肠。 “早些睡?”女人异变的头颅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没跟上他的思路。过了一会儿,她才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飘忽,“好吧,知训。今夜我断然是睡不着的……明天家宴,你父亲必然又会让我吃一些药……” “母亲,该睡了。”许戊强压着翻腾的心绪,打断她。 这句话如同咒语。 那苍白的女人在昏黄灯光下猛地抬起头,双眼紧紧锁住许戊,如同盯着一具尸体。 “母亲?你非要这样讥讽我不成?!”她怒极反笑,将衣服狠狠丢进许戊怀中,随即四肢僵硬地、幽幽地消失在走廊深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门被关上。 许戊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他怀里那件“洗干净”的衣服上,浸染着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迹。 奇怪的男人,变异的女人,诡异的公馆。 许戊将自己摔进床里,毫无睡意。 他指尖在床单上无意识地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就在他指尖再次碰触到床单上时,右手却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如同有一股透明的鱼线在牵着他的手骨关节,模仿着某个这具身体做过千百次的姿势。 五根指头在虚空中优雅地一拈,一递。仿佛正将一只看不见的碗,妥帖地供奉到某个看不见的人面前。 苍凉的戏腔在他耳廓内由远及近地炸开,“第一幕,卯时奉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幕:雨夜 第2章 第一幕:雨夜 说你有病就是有病 穿着水蓝色长衫的许戊,与一身洁白西装的周冲并肩而立。 “在周家,没有兄弟阋墙的道理。”周老爷的报纸后面传来沉闷的声音。 管家早晨送来的水蓝色新长衫,外面套了一层金丝线镶嵌的织锦褂子,显得有些阔气,他身旁那青年身量比他削瘦了一大圈。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是兄长欺压弱弟。 老头见两个儿子没有反应,便佯装咳嗽了一下。他抖了抖报纸,接着看报。 “知道了,父亲。”许戊不知道他要扮演的这个“许知训”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按照惯例来说,大儿子一般比小儿子更装模作样一点,他只能先开这个口。 “周冲,你母亲怎么样了?你们今天见过面了吧。”端坐那人接着发问。 “嗯,吃下药,比我们离家时看起来精神些了。” 趁着天光看眼前人,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西服,只觉得是个翩翩君子,芝兰玉貌,和昨晚那位不止不休的试探着又突然没耐心的仿佛是两个人。 “再有两天就搬家了,都收拾好了吧。” “收拾好了,就是母亲还不知道这事。不过这老房子终究是要卖给教会医院的,想必她也会开心了。”周冲点了点头。 “你母亲病着,定会觉得听着麻烦。矿上的事情就按照昨日说得定下来好了...”周老爷抬了抬手,似乎有些疲惫了,想结束清晨这场家庭例会。 又是昨日!这一家子到底背着他干了多少事?什么都不给提示,这到底怎么演? “父亲,昨日我们...”许戊打算套点话出来,减少点被动。 周身的气温骤然下降。周振邦突然死死地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血洞来,“怎么?你不是自己请愿去矿上?现在矿上受伤的人很多,听说那帮无所事事的青年人正撺掇工人设计一场罢工!” 周冲看了一眼许戊,紧跟着移开视线“爸,我听说矿上这次对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这人是在做什么,替他解围不成么? 比人先到的是她的脚步声。沉重而拖沓,踏在木地板上,像敲在人心头。 蘩漪的身体被牢牢地包在了暗紫色的旗袍里,她似乎睡意昏沉,眼皮还有些阖着就急匆匆地下来了,眼袋低垂着。她差不了许戊几岁,却又在病态下显得十分苍老。 “你怎么下来了?”周老爷看了她一眼,彼时她已经坐到了客厅的侧座里。 “上面太热了,我下来喘口气。”她说完这几个字,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周老爷撇过头去,就好像刚才那口气在他脸上生刮了过去。 女仆就是在这个时候端着茶水过来的,白瓷茶盏里热气飘荡,氤氲的水汽暂时柔和了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叫周老爷的脸色缓和不少。 “凤儿,你先等一等。”他叫住她。“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怎么不拿来?” 她听到“药”字,像被针刺般,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眼里的不耐快要冲出来。“倒了。” “倒了?”周振邦先是语调变缓,而又加重“倒了。” 屋子里的氛围突然变得沉寂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凤儿站在旁边一动不动,这几个人之间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许戊感到从房间各个阴暗角落,从那些家具的缝隙里,投射来无数道无形的目光,冰冷而黏腻地紧盯着他。 他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他跟着许唯均长大,少见这种困在亲情网中 仿佛是人吃人的场面,他不禁有点放慢了自己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振邦才继续放话,“把剩下的倒了来。” 蘩漪偏过头去,“我不喝。” “倒了来!”周振邦几乎是恶狠狠地对着凤儿怒吼。 那种从暗处被偷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许戊快要被烫伤了。 没过多一会儿,那一碗闻起来酸苦又辛咸的黑乎乎的东西被端了上来。 “喝吧。你病了,不能逃避喝药。”周老爷再次放松地坐在了椅子上,回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不喝!我没病!你凭什么说我病了?”蘩漪开始尖叫。 那叫声好似放大数倍的拿着指尖滑动玻璃,残忍的进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但他们端坐着,都没什么反应,许戊已经快被这声音逼疯了。 必须做点什么。 “父亲,母亲不愿意,您又何必这样强迫?”许戊猛地站起来,他的褂子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大幅度地摆动着。看着眼前这位行将就木的老爷,无数皱纹深嵌在那张木然的脸上。 周老爷回看着许戊,不知道在权衡些什么。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你把药端到你母亲的跟前去。” 许戊只好把那碗药拿在手里,端到了那妇人面前。 今日与昨夜恰似倒转一般,拿东西来敲门询问的人变了又变。 女人像是想逃却被困在了那张椅子上了一样,她浑身抖动得说不出话,眼睛瞪得快要凸起来。 “说,请母亲喝药。”一声威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许戊并不知道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单从味道上来讲,毒药是没有这样难闻的。他便推断这是纯粹的中药。他看着眼前人眼眶通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家人之间何苦如此? “父亲。不如我替母亲喝了吧!” 话音一落,旁侧的周冲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首次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裂痕,那里面夹杂着的是难以置信。 但许戊的速度却是极快的,没等人反应过来,那碗汤药便下了他的肚。 这根本不是药!入口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与腥臊的味道炸开,紧接着是灼烧般的刺痛感从喉咙直冲而下,仿佛吞下了一口浓酸与铁锈的混合物。他的大脑“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立刻呕吐出来。 “知训...你...”那女人短暂地露出茫然的神情,随即眼仁变得全白,她浑身变得僵硬起来,所有人全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光线、色彩都被抽离,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喉咙里灼热的痛感。连呼吸声,也只剩了他自己的。 这诡异的静止只持续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眼睛逐渐恢复正常后,又开始红着眼眶颤抖。 “我不喝!”她的语气带着愤怒。 ...还有什么可喝的? 许戊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碗,重新盛满了汤药。 “跪下!求你母亲喝!” “......”许戊呆呆地看着那碗汤药,他这辈子历经刀枪与人心险恶的磨练,却没见过这么反人性又毫不讲理的规则。 ——原作剧情无法改变,这是一碗她必须喝下去的药。 周冲望着许戊拿着那碗药的手,再游走到他的侧脸。 他的后牙因隐忍而在脸上突出一道轮廓。 女人的眼泪如炸豆般向外大粒大粒的迸溅着。“我没病啊,我怎么会有病呢!周振邦,你真是恶毒啊!”她崩溃的捂着脸。“你说我有病,我有什么病,那劳什子的病全都是你编的!你和那些大夫们伙同起来,你们一家子!” 女人瞪大无神的双眼,用一只手抖着指向所有人,“是你们一家子!害了我!” 许戊愣神片刻,怒火几乎快要贯穿他的肺。他横下心要把碗砸了,管它什么变异,今天他偏要把这一家封建残余砸个粉碎! 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却先他一步,猛地夺过了药碗。 那女人一把夺过了碗,直接全部喝了下去。 就在被夺过碗那瞬间,许戊却听到旁侧那年轻男人在轻声冷笑,紧跟其后的却是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女人喝下去后脸色变得铁青,她哇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那一滩呕吐物里掺杂着青黄的粘液,那块地板上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黑油。她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是没想到会吐出来,她失智般跪爬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把那一滩呕吐物用双手捧起来吃了,她的皮肤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贴在骨头上。 “母亲。”周冲的声音及时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他上前一步,看似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拉了她一把,阻止了那骇人的行为。“您该走了。” 她惊恐地抬了头,那蜡黄的脸已经毫无生机。她她跌跌撞撞地、几乎是爬行着离开了客厅,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似乎是谁都不认识了。 “还有三分钟”周老爷满意的看了看表,“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的话,各自回房吧,我还要见客,今天的家宴,都不要迟到。” “知训,”他接着嘱咐。 许戊与周冲都顿住了脚步。 “你去告诉你母亲,我已经请了德国大夫来看她的病,我看她精神失常,病象不轻。” “她不是刚喝药了吗?”许戊指着那一滩剩的呕吐物质问他。 周老爷用报纸隔开他的视线,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今晚的家宴,全部穿礼服。” 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你,知训。你该换一件……更合适的。” 许戊低头,发现自己水蓝色的长衫上,不知何时溅上了一滴漆黑的药渍。 如同一只正在窥伺的眼睛。 第3章 第一幕:雨夜 你也是读者吗? 他不想见到沙发里崩溃的女人,蘩漪也将他拒之门外。 这剧本名叫《病灶》,那这一家人到底是有什么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需要喝药? 沿着楼梯下来,脚步不停滞,脑子里却一刻都停不下来梳理这一家子的诡异之处。 这情节他并不熟悉,但他记得故事里这一家子的关系,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禁忌之恋。小妈爱他,他爱女仆,他弟弟爱女仆,周老爷爱女仆她妈...全世界都爱女仆,小妈疯了,将全家引领上了共赴黄泉的道路。 许戊的脑子变成了一团乱麻。在他的职业生涯里,由于走特招后直属上级是许唯均,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军火贩子打交道,他没完没了地沉沦在这种非黑即白的世界里。 像这种黏黏糊糊、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只在追捕的山路上看见过类似的轮廓。 他并不知道为何有人能够做到因情而亡。 他想趁没人在偌大的周公馆里溜达溜达。 “大少爷。”女仆抱着熨贴的西装向他打招呼,女孩羞怯地微微低头,脸颊烧得像个番茄。 “嗯,放房间吧,我出去走走。”他回以微笑。 他刚想将脚迈出去,“大少爷?”只见女孩纹丝不动,震惊的看着他,像受到了莫大的冷落一样。 “您...”女孩的上唇很薄,容易使人以为如果不是在抿着嘴,便是在以一种轻蔑而挑剔的态度说话。 她思索良久,“我们可以去卧室说吗?” 许戊一怔,倒是没想到她如此直接。 “卧室?...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在这...” “我怀孕了!”那女孩压低声音说。 与此同时,有一道皮鞋踢踏声就着这句荒唐的话出现了,周冲在楼下仰望着楼梯口的两个人,满脸写满了看好戏登台。 “我的?”许戊一字一顿,这才想起来他如今的身份处于多角感情漩涡当中。 “周知训,你!”只见女孩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她捂着肚子,眼眶里开始流下血泪。 “凤儿!”许戊想起来她的名字,双手放她肩上,看着楼下的周冲,“我们晚上再说,好不好?” 女孩看向周冲,又迅速地把眼神挪开。 “我等你...”她这才离开。 仅剩的两人相顾无言,一人靠着楼梯站在楼下,没发表什么观点,另一人则被架在高台之上,进退两难。 “周知训,你想去哪里?”就在他向下走的时候,底下的人突然开口发难。 串起来了!这便宜弟弟也爱女仆。 这下好了,一口气得罪好几个人。 “楼上太热,我下来喘喘气。”他蹩脚的抄袭了蘩漪的理由。 “那你恐怕要快一些了,仆人过会儿就开始收拾餐厅,我想你一向不喜欢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儿。”周冲双手从裤兜里拿了 出来,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将双手搭在许戊肩上,“大哥。” 许戊看着他,他的眼睛笑起来像一弯皎洁月牙,但刚刚感受到的寒意从肩膀直直地窜向脑仁,这股压迫感比起上午那场闹剧只多不少。 许戊迅速地甩掉了肩上那双手,尴尬的想走。 “对了,周知训。”许戊总觉得眼前这人对他的态度有些细微的变化,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让人感到有些违和。 “你最好和那女孩谈一谈,逃避、说谎...”他抬起眼看着许戊“同情,都没有用。” “那你跟我一块去。”许戊眯了眯眼看着他,突然径直拉着他向楼梯上方走。 周冲脸色一变,利落地甩开了他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 刚才那一瞬奇怪的旖旎消失了,周冲又变成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种下的孽种,就要自己品苦果!” “你勾引我母亲就算了,现在连个家世清白的女孩你也不放过,你不过是个衣冠禽兽的淫棍、懦夫,叫你一声大哥都是抬举你。”周冲冷哼一声,大步流星的上楼去了。 真是哑巴吃了黄连。 他走到壁炉旁,将那张红木框着的黑白照片拿了下来,那是第一晚雨夜周老爷凝神盯着的那张。女人穿着朴素,旁边站着年轻的周老爷,那模样酷似如今的周冲。而仔细看那女人的眉眼,则像极了刚自称“怀孕了”的女佣。 他有足够多的理由怀疑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异变了。 那么“叛异者”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照片上有一股香灰味,想必这便是周老爷的那位老情人。他还想找些其他的蛛丝马迹,可惜这种壮举只能等到傍晚,客厅除了架落了灰的钢琴、几张沙发,一盏落地台灯外,几乎没有人的痕迹。 “大少爷。”昨夜本应去敲他门的仆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恭敬地向公馆门厅外侧的小花园侧了侧身,“少爷,有位客人来,说是要找老爷。” 许戊回头看去,那人远远地站在小花园里的盛开的菊花丛旁,那些绿菊花肥到能生吞一整个人,叶片的中间还有些花药残留的脓斑。 “怎么不请进来?”许戊抬起手,将照片放回了原位。 “这...老爷上午才说今日闭门谢客,这妇人却说自己是凤儿的母亲,说是太太叫她来的。”许戊明白了,这是要等自己拿主意。 “请进来。” “...不需要谢我,是少爷请你进来,到屋内就少说话罢,听说上午不太平,两个少爷、老爷全都窝着一股子火气。”他听到那仆人和那女人耳语着些什么。 那女人步履匆匆,那窃窃私语很快消失了。 靠着大门那侧的窗子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这才能惊觉已入深秋。许戊穿着那身褂子有些凉,他便走过去将那窗子关好。 直到那身着旧蓝布裤褂的女人仆仆风尘地越走越近,许戊细看才惊觉,她与凤儿的眉眼极其相似,少女的羞怯在她脸上早已褪去,多了多年操劳的疲惫。 “大少爷。”她拿一双略显紧张的眼睛看着他。 许戊拿指尖用力地搓了搓额头,他在办案时也有许多犯人、同僚也会这样紧盯着他,他一时间又对自己身处这座公馆有些混乱,颇有些凌厉地看向来人,“你有什么事情?” “我是来找太太的。凤儿今早没出现在火车站,我怕她出事。”她被许戊的眼神吓得顿了顿自己的话头。 “你先坐一下吧,我去给你倒一杯水。”许戊想缓和一下氛围。 那仆人远远立在旁边,听到“倒水”二字,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双眼猛地睁大,黑色的眼仁开始不受控制地急促向上翻动,露出大片的眼白直勾勾地看着局促的两个人。 刚坐下那女人看到那仆人开始异变便明白眼前这人绝不是剧中人,暗叫一声不好,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冲着许戊说, “哪有大少爷亲自给我们这种乡下人倒水的?我不喝水,谢谢你,少爷!” 不想加入它们,就不要被发现你不是它们! “坐下!”那女人急促地轻声命令许戊。“剧情里哪有这段?你怎么不按照人设演?” 他手上只有几行出场人物和场景,哪来的什么人设? “你又是谁?”许戊没接她的话头。 “我是世萍,我的女儿是凤儿,你是我和周老爷的私生子,你后妈找来我是为了报复你们一家。让你们死。” 和后妈、妹妹纠缠不清的私生子,他正处于这场畸形**的齿轮之上。 许戊坐在离她稍远的沙发一角里捏了捏自己有些莫名发麻的手。 “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许戊冷眼看她。 女人不满道,“有什么关系?你想被吃,永远留在这里?”如果仔细看,你可以从她苍老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属于年轻人的蓬勃与不甘,“你自己想死别带上我!” 过了半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再说话,周公馆的一草一木都有一股香灰掺着的老房子味,那老态龙钟的仆人还在不远处监视者他们。 墙上挂钟的声音沉沉地敲了几下,这就代表着时间加速过去了。这难熬的傍晚来得比他们预计的快得多,时间在这里失效了。 就在钟声停止的刹那,他们突然动不了了。 没有人开灯,似乎在这样的黑暗里,所有的罪孽、**就可以隐身其中。 “大哥?你逛完了么?”冷不丁的一道声音从他们背后幽幽的冒出来。 “嗯。”被问到的那人颇有些心虚,他含糊着回答。 “那怎么呆坐在这里?旁侧的人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那声音接着说。 头一次走进这邪门的周公馆,扮演世萍的女人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有些发抖,又欲盖弥彰的动了动僵直的脚。 “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我了。”许戊的演技终归还是有些拙劣,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白心不跳,像个没事人一样安然的守在沙发的一角里,看起来是快要睡着了。 “大哥...”那人声音的尾调像是勾了蜜,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你可真是不领情。”周冲一双略显苍白的手绕过沙发的脊背神不知鬼不觉的搭在了许戊的一侧肩上。 他的手很轻巧,毫无重量,甚至毫无温度。 许戊旁侧那女人放缓了呼吸,她低着头,只剩嘴角颤动了几下。 那只手像是没得到回应便感到无趣一样,缓缓地抽离开,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响声。周冲在这两人对面沙发坐下后,灯光也随之打开,忙碌的仆人们在餐厅与后厨之间穿梭,窗外穿来风刮动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切又都重新活起来了。 周冲慵懒地靠在对面沙发上,缓缓开口。“周知训,你也是读者吗?”坐在对角沙发那人目光如蛇,紧紧黏着许戊。 第4章 第一幕:雨夜 血液在许戊的身体里沸腾,他终于见到了那双在暗处**裸盯着他的眼睛。 如毒蝎,如蛇舌,如幽井绳结。 周冲慢悠悠地将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好似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你是谁?”许戊身边那女人先一步开口。 “周冲,周老爷最小的儿子。” 他慢条斯理的接上,“早些时候,我去找过你,你没理我,哥哥。” 眼前这人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他却想起昨日倾盆雨夜里门口的簌簌的转锁声,许戊的头盖骨像被一根执拗的绳结勒着一样发麻。 就在这当口,许戊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画面,他想要给眼前这人定罪,却无罪可定。 “下去吧。”周冲没再看他们一眼,翻起周老爷随手丢弃在扶手的报纸,那样子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娇惯少爷? “是,二少爷。”秋风又起,仆从离开前将周公馆的大门关上了。 空荡荡的客厅就像一口还在活着蠕动的棺材。 他是读者,那为何身如鬼魅?他不是读者,那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许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他暂时把这些纷乱的片段积存在脑子里,下意识的问,“那你的任务呢?” “我不是主角。”周冲没放下报纸,似乎是沉浸其中。“我的剧本就是看到听到感受到这一切,在知晓真相后误触那根藤萝架旁的电线。” 周冲的命运与那条雨夜悍然赴死的狗有什么区别? 这不太对。 许戊的任务是阻止所有人的死亡,他身旁的女人的任务却是交代真相,周冲则自称自己的任务是得知真相后奔赴死亡。三个人,三个任务,三个线索,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局。 任务也可以是对抗性的吗? “我知道你的任务是什么。”在信任风暴中心那人放下报纸,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你要阻止我走出周公馆。” 许戊沸腾的血一点一点冻结起来。 这话说完,坐在许戊旁侧那女人微微点头,“那看来进入这个剧本的周公馆部分的,就是我们三个。” 她没有再多解释什么,既然眼前这人能说出这么多信息,要么是个多次进入剧本的读者,要么是这个剧本中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鬼。不管是哪一种,在此时此刻阴森的公馆,他们现在都有短暂结盟的必要。 “进入剧本后”她转向许戊,“你扮演周知训,那你就是周知训。”她不安地攥了攥拳头,手心里全部是黏滑的冷汗。 “读者与神鬼常常只在一念之间。”周冲将报纸平摊在西裤上,津津有味的目光顺畅地扫过这两个人。 壁炉上挂着那张照片被挂在她的正对面,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一张脸。年轻的她被残忍的框在了周公馆,日复一日被周老爷的香火供奉,一只脚踏进年迈的她却被如今的女主人喊来了这里,正襟危坐在这方狭隘的沙发侧。 这是个封建老套的故事。 年轻的她与周振邦相爱,他的家人理所应当的不赞同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起亲事,周振邦在青年的爱恨情仇中扮演了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当她抱着他们唯一的孩子跳河时,他选择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装聋作哑。 而在如今的故事中,周振邦却在扮演着一个痴情的掌权者,一个本应该死在河里的年轻女孩,是他要摆在厅堂的纪念品,坐在她身侧这人,便是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她仔细辨别着那相框中的女孩,那也曾是她青春的印记。她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再凑近些... “什么时候?”许戊出声打断了她。 “什么?”她恍然大梦初醒,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壁炉前面,马上就要拿脸去贴到那相片上。 周冲站起来,把那份报纸轻飘飘地扔进了废纸篓里,“他问你什么时候让真相大白。” 他转过身,扬长而去。 她刚才全然忘记了,自己其实并非那个真正飘摇在苦海中的女人。 许戊坐到了周冲刚才坐的那一块沙发上。 “...?”女人奇怪的看着他。 报缝中有这样一则刊登——【订婚启示:1919年5月28日,新郎周振邦与新娘蘩漪小姐喜结连理。愿修百年之好,共赴白头之约。特此登报,敬告亲友,亦作留念。】 而将那页薄薄的纸翻过来,【蘩氏产业正式注资阜新煤铁产矿公司】那行大字则更为夺目。 一切看似合理了起来,而一切也都更为扑朔迷离了起来。 “叮——”这是清脆的银勺轻轻碰触碗盘的脆响。 许戊的双手还维持在举着报纸研读的姿势上,他一个眨眼就坐到了餐桌中段,他身体下意识反应想要掏枪,便把胳膊往下送去,大脑快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撞到餐盘。 周冲坐在他左侧,堪堪托了他一把。 声称是同伴的女人不知所踪。 这长条的红木桌子搭着米白暗纹的桌旗,周家应当是赶时髦,爱吃西式菜,这盘与盘之间间隔了不小的距离,上面盖着银白色餐盖。 许戊沉着一颗脑袋向下看,身体已经被套在了软皮皮鞋,深蓝色灰条纹的西裤里,上半身的胸口还别着一枚小小的钻石胸针,看起来是只鸟的形状。 “咳咳...”周老爷再次低声咳了几声。 依旧是沉默,长久的沉默,餐桌旁的人静默无声,似在哀悼。 刚才那声脆响仿佛是许戊的幻觉,也宛若提醒他回神的钟声。 “今日家宴,我们是要庆祝一件事,也是要宣布一件事。”他将双手合拢并在一起,十根指头紧紧交扣。 “后天,我们将搬到湖滨别墅,一切都已打点好,想必你们重要的物品都已收拾妥当。”他倚靠着宽大的座椅,那座椅如 同他身上的西装,总是比他的骨架略宽一些,架着他早已就木的身体。 “知训昨日同我说,他明日便要到矿上去。”周老爷一只手举起酒杯,“知训,说几句吧,为了你母亲、弟弟。” 又是他。 许戊如今被捧到了风暴中心,行也不得,停也不得。 他不情不愿地举起酒杯,却半晌没憋出话来,周冲在桌下拿皮鞋踩了他脚尖一下,碾得他吃痛。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觉得他在报复。 “父亲,母亲。”他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念了一连串敬语开头。 “弟弟。” 在他踟蹰的片刻里,餐桌旁的几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说啊,死嘴,快说啊。 “今日我们聚在一起...”他绞尽毕生的脑汁,就为了几句虚情假意的场面话。 周冲斜瞥了他一眼,将右手轻柔隐秘地放在了他的大腿上。他入座前将西装外套早早地取了下来,许戊左眼余光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雪白衬衫。 那人的手生得的皮肤细薄,青涩的血管似乎迫不及待地冲出他的皮。他曲起食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他。 “这是我的荣幸。”许戊双眼失焦了片刻,他嘴巴一开一合,不受控制地开始说,“我们的国家如今正是需要青年贡献的时候。” “而这也是一次绝佳的锻炼机会,谢谢父亲给了我这次机会。” 眼前与他在深夜紧紧依偎着的人换了一个,他们被那张巨大的欧式沙发裹挟着,周冲肩上的背带零落的散下来,他头发 看起来是被抓乱了,再也没有了之前见过的那样清醒。他用力地抓着许戊的胳膊,那块被拿在周冲手里的肉感到货真价实的疼痛。 他又听到一阵隐忍的哭声,而后是狂笑声。 “周知训,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勾引我的母亲!” “那是我的母亲!” “周知训,既然母亲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不可以... 对啊,为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所处的这座房子恍然变成了一具被吊起来的庞然大物,似参天高的佛像,也如一个被倒吊的人欣然张着嘴。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想着,被吞了也好。 那样不愿面对的自然便消却了,谁也追不上他。 暖色的灯光直直映射在他的西裤上,他感到眼眶里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在脱框而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下的眼泪洇湿了周冲正要离开的那只手。 许戊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他不是周知训! “好,好。你母亲祷告后,就可以开餐了。” 许戊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蘩漪的脸里像被浇灌了些胶水,鼓鼓涨涨却十分红润,又恢复了与许戊在房门口初见时的模样。她没有和任何人对视,不发一言,双手紧握。“仁慈的天父上帝。感谢主赐予食物使我们活着...” 如今许戊是觉得这个家庭成分太复杂了,信什么的都有。 然而这庞然死寂的房子里供着活人的相,惨败昏黄下欣长的身影在摇曳,分不出是佛,是道,还是蘩漪嘴里嘟囔的天父。 仆人鱼贯地依次掀开那银白的餐罩。 那里面是一块块人脸的切片。 那切片并不像纸一样薄,而是像把人的脑袋整个切了下来,再另行冻住,将这固态彻底定型后,再用切割机规规整整的留下了其中的一小块横截面。 这让许戊想起了超市冰柜里展示的横刀鱼块。 “开餐吧。”他身旁响起了拿起刀叉轻轻摩擦碗盘的脆响。 “叮——” 第5章 幕间歇 许戊稍微地回过神来,刚才他神志不清地被操纵着,那种漫入脊髓的冷就像病毒一样迅速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块肉里。 那些摆在桌子上的切块每一片有股说不上来的诡异感。那并不是腐肉,也没有像恐怖片里一样渗出血水淌在它的周遭,就是一块白花花的切片,里面没有一个脑子应有的生理复杂结构,只是一个切面。而它在正对着每个人的方位,便是被切下来的半只眼睛。 你可以说这是一场精妙的人头切割术,但这一切并不让你感到恐惧。 你只是在奇怪:今天该吃这道菜了吗? 许戊拿起刀叉,又大力地将刀叉碰撞到餐盘上。寂寞的餐厅里回荡着他餐具交荡的声音。 “知训,怎么回事?”周老爷一只手挟着叉子,正往嘴里送一块白花花的肉。他抬了抬头,有些不满。“你病了吗,怎么餐桌礼仪都忘了!。”他声音低沉,似乎是在给许戊下一个诊断书,来判断他刚才为什么会犯这样一个低级错误。 在周家没有错误,没有人能产生错误。 电光火石之间,许戊终于明白了“病灶”的由来。 “父亲,昨日我傍晚去看望哥哥的时候,他就有些低烧,许是有些糊涂了。” 这话既是替他开罪,又是坐实了他的罪名。 “病了。”周老爷放下手中举起的叉子,那生肉看起来是软塌塌的,隔着远些去看,会觉得那像是从一只猫身上活生生扯下来的一块皮。“你病了。”他举着叉子,朝着许戊的方向点了点,那块肉随之抖动。 他强忍着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这是人肉?还是动物肉打扮成了人的模样?他仔细研究着自己餐盘中的那块人脸,发现那脸皮薄嫩,颧骨处擦了些淡淡的腮红。下眼睑处有细长睫毛的分布,还刷上了一些黑色胶质黏液。 他低头拿叉子将人脸拨了拨,发现那左脸靠耳侧有个淡棕色侧小痣。 这是凤儿的脸。 她死了?分别后遇袭?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入了死亡倒计时?家宴食材需要提前准备。 与她分别到家宴开始,便能迅速地将她处理成一道菜,这个人必须要足够在这里站得住脚。是周老爷,还是这位二少爷? “哥哥,漂不漂亮?”左侧人小声问他。 “什么?”许戊没想到这个问题能够出现在这个情境下。 “我问你,凤儿的脸漂不漂亮。”周冲直接将右半张身子斜侧过来,对着他耳朵里的某个通道低声呢喃。 他话语里带上一点戏谑,“如果我也涂着女人的睫毛,画着漂亮的腮红,长一副女人的好模样,若我是个女子,你会不会爱我?”他直溜溜地斜向周冲,那眼睛里带着好奇的**。 正常人断不会因为他拨了拨疑似女人脑袋切片就成个变态,除非这人本身就是个心理变态。 他是给剧情魇住了? 不对,他根本没说过自己是读者。 他身旁这个人将自己牢牢地裹挟在一团浓稠的迷雾中央。 既然无法改变剧情,那便自己创造剧情。可这创造究竟能不能赢得造物主的青睐? 许戊沉默地着看着自己刚刚相撞的刀叉,这次他直接一只手将其刀与叉叠起来,重重地、快速地敲击着眼前惨白的骨瓷碟。 这餐厅的空气开始凝结了。周老爷目眦尽裂地看着许戊,他好似看到了那奇形怪状的修刹阎罗向他扑过来一样,他恐惧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他的眼睛流了下来,像一块高温融化的酒心巧克力。整个饭厅顷刻之间布满了恶臭又发酸的味道,许戊想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这是白天的药味。 这个房子是口大锅,生要把所有人都在汤药里煮沸。 “父亲。”周冲伸出手臂,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正让刀叉笃笃作响的手。“父亲。”周冲加大了他的音量,他堂然自若地站起来,笔直地站在饭桌旁。 “大哥是病了,我带他下去休息了。” 我病了? 就在这个念头产生在他脑子里时,许戊的身体突然和叉子上的肉一样绵软了。他想起那碗悬在空中不知该交付于谁的药,客厅那巨大的钟摆,还有夜里几个人贴着他的脸、胳膊、耳朵的交颈细语。 那一刹那周冲几乎是钳着许戊离开的,他的力气大到有些诡谲。 那月亮圆得像是天空被烫出来了一个大洞。周冲背着光倚靠在窗边,似站在洞口犹疑的旅人。 “你只有幕表,是不是?”他率先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幕表?”许戊进门后几乎是被周冲当摆件一样扔在床里。 “当一个剧本,只有剧名、幕与幕的名字,剩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叫幕与表,即幕表。” 这人又叽里呱啦的说一大堆文邹邹的话。 周冲见他不回话,便踱步向他的床榻,坐在他旁边。他黏稠的影子将许戊拢住了。“你拿的是幕表,我拿的是剧本。” 他的指尖搭上许戊的侧脸。“你必须即兴表演,而我...必须念完我的台词,做完我的动作。”他手指尖不再像在餐桌下那样的隐秘,它诚实地搭上了许戊的侧脸,摆成两根上下游走在骨肉上。 “你是鬼。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许戊不再看他。 “如果你不是鬼,那你就是个心理变态、表演型人格,擅长操纵他人的高智商犯罪者。” “凤儿是你杀的。” 那两根手指停住了,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和主人一起嘎吱嘎吱笑起来了。 许戊感到整个周公馆都在笑。 “你是警察。周知训,你叫什么?我不该叫你周知训了。”那人紧闭着嘴,皱着眉头。 “那我只叫你大哥吧,你就只叫我少爷。”他看向房内角落的衣柜。 许戊感到“病”正在从自己身上慢慢地消退,他将上半身支在床板上。他在脑子里使劲翻搅他看过的民国电影。 “周知训只会叫你冲弟弟。”他淡淡地说。 周冲在床榻一侧鬼气昭然,他的头幽幽地转过来,“周知训?” “你根本不是周知训。我母亲不会爱上这样的周知训,断然不会与你这样的人**。”他的身体开始颤动,像是努力把一块猛烈的石头关押回最隐秘的地方。“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便是要夜半游荡在你的门外,在你的床榻里安眠,让你这个大哥坐也不得,行也不得!” 这就是周冲的台词吗? 他究竟是在怨恨眼前这个私生子的苟且,还是在怨恨他的母亲? 还是在怪这吃人不眨眼的公馆,吞没了他的一生? 许戊再一次看到了周冲。 蘩漪带着他在草坪上玩,周老爷还是被裹挟在那张沙发里,向着花园看去。 “你是长兄,你大了他足足十三岁。于情、于理,你都要关照他,爱护他。更要敬爱你的母亲。”他看向许戊,“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响起了。 他走到他的身边,触碰他的肩膀,看尽了他与其他人不同的命运轨迹。 “你爱周知训?爱?” “你怎么不爱我!” “你也是我的母亲啊!” 双膝咚的一声落地,他双唇颤着:“父亲,父亲,您救救母亲罢。” 他骨头戗地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地狱,带着咬牙切齿的火。 他看到他提着行李箱执拗的想要走出周公馆,却怎么也开不开那扇厚重的大门。“咚——咚——”,他看到他闭着眼睛趴把自己团在一块粉嫩的肉里。 有一粒湿咸的东西划过鼻梁,最终降临到了衣角。他侧身淌在了许戊旁边,将一张手都附了上来,轻轻地擦拭他迷茫的眼睛,“大哥,你怎么穿着别人的衣服,流着自己的眼泪?” “吱呀”衣柜被勉强推开了一个黑黢黢的缝。 世萍双手双脚都被粗麻绳束着,跪在衣柜里。她声音嘶哑。 “你俩别躺着了,给我松一下绳子。” 三人规矩地站在窗下与床脚,周冲更是给世萍解绑后半个身子坐在了衣柜里。 相顾无言。 “你...”想问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哪一个该排到前头。 “我们来梳理一下案情。你是怎么来的?” 世萍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是个警察?”她松了松自己血液不通畅的手脚。“难怪。” “你也听到了吧,敲什么东西的声音。那声音还没停,我的第二幕就已经开始了。” “偷窥。”周知训看着她。 “是怎么开始的?”审讯这项技能早就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缝里,他根本就不需要思考,缜密的问句便已出口。 “我出现在阁楼。凤儿与她母亲因为怀孕的事情争吵,我需要告诉她,周知训与她是亲兄妹的关系,她接受不了,把我绑起来了。她顿了顿,“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刚刚。” 她在隐瞒什么? 这两人疑点太多,矛盾点太多,但他们身上的线索又太多。拨云见雾的过程异常的艰辛。 许戊甚至已经有点习惯这种精神分裂了。 他从现实世界进入周公馆,周公馆异变,已知的异变是可以吃人、变形。而读者则要修正结局,眼前这两位,一位是游走在变态边界的人员,一位是声称自己意识刚到的偷窥者。 偷窥。 他眼前浮现着早上脱下衣装的那块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