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四纪》 第1章 春来 景颂之第二次死在春天。 第一次,他死在十三岁,一碗甜羹入口,穿肠烂肚,痛得他蜷缩在冰冷的宫砖上,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虾。彼时他还在想,是哪位妃嫔如此急不可耐。 第二次,他活到了十八岁,自以为足够谨慎,却在奉旨南下巡察江南水患时,被“意外”的决堤洪水卷入漩涡,浑浊的泥水灌满口鼻前,他瞧见岸上户部裴侍郎冰冷的眼神。 恍惚间,他听见琉璃盏摔碎在地的刺耳声响,大概是父皇震怒之下拂落了御案上的茶盏。还有太监宫女们压抑的惊呼,和一句模糊的、辨不真切是怒是悲的“颂之!”。 那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裹挟着巨大的疲惫,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意识在虚无中浮沉,他甚至能“听”见冥冥之中那戏谑的议论,什么“倒霉蛋太子”,什么“为他人作嫁衣裳”。 算了,我累了。 彻底放弃挣扎的念头一起,预期的永恒黑暗却并未降临。一股不容抗拒的拉力,将他从混沌中猛地拽出! …… “殿下,殿下?时辰快到了,该起身了。” 一个略带焦急的、属于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熟悉的音色。 景颂之倏然睁眼。 刺目的光线从雕花木窗的缝隙透入,让他微微眯了眯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蟠龙承尘,熟悉的明黄帐幔,空气里弥漫着 淡淡的、属于东宫书墨和檀香的特有气息。 只是……视线似乎矮了许多。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见了一双明显属于孩童的手,白皙,纤细,指节还未完全长开,正搭在锦被上。 “殿下,您可是梦魇了?”身旁,一个面白无须、眉眼间还带着稚气的小内侍正担忧地看着他,手里捧着一套异常繁复庄重的太子朝服。那是他十岁时的近侍,双福。可双福明明……在他第二次轮回的十七岁那年,就因为护主而…… 景颂之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柔嫩。这不是他十八岁濒死前那副因为奔波水患而略显清瘦的模样,所以那时,他并没有被救回来。 他轻叹口气,这是他第三次度过武隆十五年的春天了。也是他被立为太子的第二日。 死亡时的痛苦、绝望,以及死亡前对父皇彻底死心的冰寒,如同潮水般退去,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他不太记得清上一次回归的具体情境,只留下一个清晰的结论,像用刀子刻在灵魂上:守成。 “孤无事。”他开口,声音是清亮的童声,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迟缓和平静。 双福连忙上前,和几个宫女一起,手脚麻利却极其恭谨地伺候他更衣。太子朝服一层层套上来,玄衣纁裳,缁布冠,配以玉绶,华美庄重,却也像一层层无形的枷锁,套在他这具十岁的身体上,沉得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你叫双福?”景颂之倏地出声,那名小内侍听见景颂之叫他,立刻恭恭敬敬跪在景颂之身侧。 “回禀殿下,奴才名双福。” 殿外,确是一片艳阳天。春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朱红宫墙上,庭院里的那株老海棠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被微风拂落,洒下一地细碎的芳华。但这泼天的春意,却似乎透不过那厚重的殿门,更暖不进景颂之的心。殿内,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昨日册封大典后的庄严肃穆,以及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三福了。。” 三福愣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但立刻磕头谢恩:“奴才感激殿下赐名!三福……三福定当竭尽全力,忠心侍奉殿下!” 三福。第三次了。景颂之在心里默念。事不过三,这一世,总该有点不同吧?哪怕,只是能活得久一点。 他任由宫人摆布,穿戴完毕,然后抬步走向殿门。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在他小小的身影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通往举行庆典的大殿的路很长,汉白玉的台阶一级一级,仿佛没有尽头。两侧侍立的宫人纷纷跪倒,口称“千岁”。他目不斜视,一步步向前,小小的身躯被包裹在宽大的朝服里,步伐却异常沉稳。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或者说,是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填满了。前一世呕心沥血、步步为营,换来的仍是沉尸江底。这一世,他不想再争什么了,只想安安稳稳地待在东宫这个华丽的牢笼里,做一尊泥塑菩萨,或许能平安熬到……算了,不想了。 行至大殿侧门,鼓乐声、百官的低语声清晰起来。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将脸上所有属于“景颂之”的情绪尽数敛去,只余下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储君的威仪。 就在他准备举步踏入那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无尽束缚的殿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殿前广场边缘,一个由老仆领着、正低头快步走向武官等候区域的、格外沉默瘦小的身影。那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侍卫服,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的小白杨。 沈不言。 那个在他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少年将军。这一世,他竟来得这样早。 一个……全新的,或者说,被他前两世忽略了的变数。 景颂之收回目光,不再迟疑,踏入了那片由香火、音乐和无数双眼睛构筑的光影之中。 殿内,百官齐聚,钟鼓齐鸣。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正目光沉静地望过来。那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他前世耗尽心力也未能参透的、沉重的期望。 景颂之垂下眼睫,依着礼制,一丝不苟地行礼,山呼万岁。声音清越,姿态完美,无可挑剔。 无人知晓,这具年幼躯壳里,装着一个历经两次惨死、疲惫不堪的灵魂。 也无人知晓,他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正用力到指尖发白。 这一世,春天又来了。 第2章 晨钟 三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潮水般,在巍峨的大殿中回荡、平息。 景颂之站在御阶之下,他垂着眼,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朝服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感觉到那一道沉静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一寸寸地丈量着他这个刚刚新鲜出炉的太子。 “平身。”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稳无波,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只有一种惯常的、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父皇。”景颂之依言起身,垂手立于御阶之下,严格恪守着礼制规定的距离,眼观鼻,鼻观心。他竭力收敛起所有可能泄露心绪的细微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尊精心雕琢、合乎礼仪却毫无生气的玉像。前两世累积的本能在此刻苏醒,告诫他在这位父皇面前,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可能是致命的破绽。 接下来的流程,繁复而冗长。百官称贺,宗亲谒见,太常寺官员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宣读着冗长的祝文。景颂之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姿态,该躬身时绝不迟疑,该聆听时神情专注。唯有当目光偶尔扫过几位皇叔或位列前排的重臣时,他才会依据记忆中他们前世的立场和最终结局,在心底默默为他们贴上“需远之”或“可暂观”的标签。这套内部评估系统,是他用两次死亡换来的宝贵经验。 他的思绪,却不免飘远。 守成。这个词说来轻巧,实践起来却如履薄冰,分寸极难拿捏。表现得过于平庸愚钝,可能会让父皇彻底失望,从而失去太子之位的庇护,在那吃人的后宫里,一个失势的太子只怕死得比平民更快;可若表现得过于聪慧耀眼,势必会引来兄弟们的集体忌惮和更为疯狂的围攻,同时也会激起父皇更深的“磨砺”之心,那同样是取死之道。这个平衡点,必须精准得像在刀尖上跳舞。 他不禁想起前世那个在江南水患中洞察先机、力挽狂澜,最终却落得沉尸江底下场的自己。锋芒毕露,便是原罪。这一世,他只需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循规蹈矩,不出错,亦不出挑。他暗暗定下基调:藏锋守拙,静待时机。 “……望太子殿下克明俊德,亲睦九族,钦承宗庙,永绥四海……” 太常寺官员的祝文终于吟诵至尾声。景颂之立刻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再次躬身,用清越的童声沉稳应答:“儿臣谨记父皇与列位宗亲、大臣教诲,定当勤勉克己,不负父皇期许,不负江山社稷。” 措辞得体,姿态恭顺,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龙椅上的皇帝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转向了下方的朝臣,开始处理日常政务。 景颂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重生后的第一关,总算是勉强过去了。他安静地退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垂眸听着朝臣们依次奏报各地的政事、灾荒、边情。那些曾经让他前世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的难题,此刻听在耳中,竟觉得十分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抽离感笼罩着他。 就在这暖洋洋的春日和枯燥的议事声几乎要将他熏得泛起一丝困意时,一个略显清朗、又带着点与这庄严朝堂格格不入的奇异腔调的声音响起: “臣,新科进士林枫,蒙陛下天恩,授翰林院编修,今日特来谢恩觐见。” 景颂之眼皮微抬,看向出列之人。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穿着崭新的七品鸂鶒补服,身姿挺拔,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这个时代文人少有的跳脱之气。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神,面对九五之尊和满朝朱紫,没有新科进士常见的惶恐或激动,反而清澈明亮,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打量,那神态不像是在参加决定帝国命运的朝会,倒像是游人在参观某处久负盛名的古迹。 林枫。 这个名字在景颂之心头划过,没有激起任何记忆的涟漪。他可以肯定,前世的两辈子,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都未曾出现过这号人物。是一个无足轻重、很快便会湮灭的尘埃,还是一个足以搅动命运的变数? “嗯。”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既入翰林,当潜心学问,砥砺德行,以备咨询。” “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恪尽职守。”林枫躬身行礼,动作虽然略显生涩,但态度还算恭谨。然而,就在他退回文官队列的瞬间,景颂之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自己站立的位置。那眼神中,除了先前的好奇,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或者说,更像是看到一件注定破碎的珍贵宝物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洞悉其悲剧命运的慨叹与惋惜。 荒谬! 景颂之压下心头泛起的那点怪异与不适,重新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编修罢了,无论其目光多么古怪,此刻都不值得他耗费心神。他这一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朝会又在一片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痛痒的议事中走向尾声。当司礼太监那尖利悠长的“退朝——”声响起时,景颂之依礼稍退半步,垂首恭立,等待御驾先行。 “太子。” 就在他以为今日已安然度过,准备随众臣退出大殿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衣料的窸窣声和零散的脚步声,直抵他耳中。 景颂之脚步一顿,立刻转身,面向御座方向,躬身应道:“儿臣在。” 皇帝并未回头,依旧负手立于高阶之上,望着殿外那片灿烂得有些刺眼的春光,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起,你每日未时到申时到御书房。朕亲自查问你的功课。” 帝王口谕,不得不从。 景颂之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御书房……那个他前世耗尽心血、最终也耗尽性命的地方。那一世最后一次踏入御书房的记忆已然模糊,但那种冰冷的绝望感,却如附骨之疽,从未真正消散。这一世,他本想躲得远远的,在那座名为东宫的华美囚笼里,苟全性命。 然而,这最简单的愿望,从伊始便已落空。 “是,父皇。儿臣遵旨。”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或抵触,恭敬地应下。只是那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又一次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这“守成”之路,从一开始,就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百倍。 明媚的春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涌入,日光初升,将他小小的、裹在沉重朝服里的身影,投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得细长而扭曲,更显孤寂。他不再停留,随着引路内侍,沉默地走向那座既象征无上荣耀、也意味着无尽束缚的东宫。 退朝的百官们三三两两从他身后散去,低声交谈着。那些身影中,有他记忆中忠诚可靠的,有包藏祸心的,也有如同林枫一般,全然陌生、难以捉摸的变数。 这此世篇章甫启,而那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已然如影随形。 晨钟余音绕耳,声声不绝。 第3章 御书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御书房高窗上的蝉翼纱,滤去了刺目的锐利,只余下一片温吞的暖意,静静铺陈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御用松烟墨的清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寂寥与冰冷。 通往御书房的路,他前世走过无数次。每一次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曾经是跃跃欲试的期盼,后来是如履薄冰的谨慎,最终是……冰寒彻骨的绝望。而这一次,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不得不为”的麻木。 御书房的门槛很高,他需要稍稍提气才能迈过。殿内光线略暗,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皇帝景昭睿正执笔批阅着奏章,并未抬头。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御用松烟墨的清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寂寥与冰冷。 景颂之垂眸,趋步上前,在离书案约三步远处停下,依礼躬身:“儿臣参见父皇。” 他目光落在自己靴尖前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地砖上。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更远处,皇帝翻阅奏章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 “嗯。”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坐吧。” “谢父皇。”景颂之在一旁早已备好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只坐了半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膝前那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 终于,皇帝搁下笔,抬起眼。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落在景颂之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需要重新评估的器物,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过自己的儿子一眼。 “昨日太傅所授《政要》,‘安民’一节,你如何解?”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他目光留在手中的奏疏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景颂之心头微紧,旋即定神。这个问题在他预料之中,答案也早已烂熟于心。他甚至能引申发挥,提出数条切中时弊的安民之策,那是他前世呕心沥血实践所得。 但此刻,他不能。 他略作沉吟,并非思考答案,而是在权衡应答的分寸。前世为储君,于此道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引申发挥,提出数条切中时弊的安民之策。但此刻…… “回父皇,”他抬起眼,目光恭顺,“太傅有言,民为邦本,本国邦宁。为政者当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民以时,则仓廪实而知礼节,天下可安。” 回答中规中矩,全是太傅讲授、书本有载的圣人之言,无半分个人见解,更无任何超出十岁太子应有的“急智”或“远见”。 皇帝闻言,终于从奏章上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景颂之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刻意让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属于孩童的、努力回忆后的忐忑。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记得还算周全。” 景颂之心下稍安。藏拙,第一步似乎成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却让他渐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皇帝的问题并不刁钻,皆在课业范围之内,从经史子集到简单的算术地理,甚至问及他对于近日京郊春耕的看法。景颂之每一问都答得谨慎,力求准确却绝不出挑,引用的皆是太傅所言或书中所载,将自己真正的见解与能力深深埋藏。 他表现得像一个天资尚可、肯用功记诵、但绝无惊才绝艳之处的普通学生。 皇帝偶尔会点点头,偶尔会指出他某一处记诵的小疏漏,语气始终平淡,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景颂之却能感觉到,那平淡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索然无味? 就像一位严师,发现原本寄予厚望的弟子,似乎并无预期中的灵性。 这种察觉,让景颂之在心底苦笑。果然,即便是“守成”,想要完全瞒过这位父皇的眼睛,也绝非易事。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扮演好这个“中庸”的角色。 期间,有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换过两次茶,又有中书舍人捧着紧急公文入内请旨。皇帝处理政务时,便让景颂之在一旁临帖静候。 景颂之乐于如此。他执起笔,敛息静气,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法帖。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窗外。 不知此刻,沈不言在何处?是在侍卫处当值,还是在演武场操练?那个沉默得像块小冰块的孩子,这一世,能否避开前世的厄运? 还有那个林枫……今日朝会上那古怪的一瞥,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他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那份莫名的“同情”,究竟从何而来? “心不静,笔则浮。”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并未抬头,却一语点破。 景颂之手腕几不可查地一颤,一滴墨险些滴落宣纸。他立刻凝神,恭声道:“儿臣知错。” 皇帝不再言语。 时间在墨香与寂静中缓慢流淌。当日头西斜,两个时辰将至时,皇帝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揉了揉眉心,似乎随口问道:“江南道近日有奏报,言及今春雨水较往年丰沛,江河水位渐涨。你以为,朝廷当下该如何应对?” 景颂之执笔的手骤然一紧。 江南水患! 这四个字如同一条冰冷的闪电,瞬间刺入他的脑海,骤然唤醒了那些深埋的记忆碎片——浑浊的泥水,令人窒息的寒意,以及岸上户部裴侍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此时的户部员外郎,即十三年后将晋升为户部侍郎的裴德康,今日似乎并未出席朝会。 他的呼吸几乎停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升而上。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翻涌的情绪。 父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巧合,还是……试探? 他强迫自己冷静。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十岁的、久居深宫的太子,对江南水情能有什么“己见”?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片属于孩童的、努力思考后的茫然与谨慎:“儿臣……儿臣听闻,治水乃国之大事,当交由工部与地方能吏勘查研判,朝廷再据此拨发粮款,加固堤防,方是稳妥。儿臣年幼,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他将问题轻巧地推回给专业的官员和既定的朝廷流程,完美符合一个“守成”太子应有的反应。 皇帝凝视着他,眼神深邃而幽远。景颂之此刻心跳如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四处游移。经过漫长的沉默,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而坚定:“嗯,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景颂之如蒙大赦,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姿态依旧完美,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殿门,来到廊下,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背后的中衣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方才那一问,绝非偶然。 父皇……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显深邃的殿门,心头笼罩上一层新的阴霾。这条“守成”之路,似乎从迈出第一步起,便已布满了他未曾预料到的荆棘。 他沉默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行至东宫门前,却见一个穿着翰林院青色官袍的年轻身影,正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儿,似乎等候已久。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正是林枫。 “微臣林枫,参见太子殿下。”他拱手行礼,姿态较之朝会上似乎娴熟了些,但眼神中那抹与这宫墙格格不入的跳脱之气仍清晰可见。 景颂之的脚步微微一顿。 林枫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册,说道:“陛下敕令翰林院编纂先贤奏对集要,以供殿下参阅。方才录副完成,上官特地命微臣呈送至东宫。”他稍作停顿,目光迅速扫过景颂之那张似乎比朝会时更显疲惫与苍白的小脸,那抹“同情”之色几乎再次浮现,却被他迅速压抑下去,语气也随之变得更为诚恳,“殿下初涉政务,若有……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传唤微臣。微臣虽才疏学浅,或许能为殿下……稍解一二烦忧?”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的客套,然而那过分诚挚的语气,以及那双试图传递“我懂你”信息的眼睛,却让景颂之刚刚平复的心绪再次泛起烦躁。 这个林枫,行为举止,处处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景颂之不动声色地接过书册,语气疏离而平淡:“劳烦林编修,孤知道了。” 他未再言语,转身踏入东宫宫门,将林枫那错综复杂的目光隔绝于外。宫门缓缓闭合。 回到寝殿,景颂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御书房的怪异试探,林枫的谜之行为……这层层叠叠的迷雾背后,第三世的发展,简直比想象中还要诡谲多变、扑朔迷离! 他摊开手,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活下去,似乎真的很难。 带着纷繁复杂的思绪陷入沉睡,景颂之度过了第三次回归的第一天。 第4章 春寒 一夜无梦。 景颂之醒来时,殿外天色尚未透亮,只余一层朦胧的灰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昨夜那点微薄的暖意早已散尽,竟比冬日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 他坐起身,拥着锦被,一时有些怔忡。昨日发生的一切——朝会上的如履薄冰、御书房内的暗流涌动、林枫那古怪的眼神——如同隔着一层薄纱,清晰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唯有掌心那几道浅浅的、由他自己掐出的红痕,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退去后吸附在礁石上的湿冷海藻,依旧缠绕着他,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是对已知悲剧命运的无力,以及对未知变数的惶惑。 “殿下,您醒了?”三福的声音在帐外轻轻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昨日被赐名后,这小内侍似乎更添了几分谨慎。 “嗯。”景颂之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宫人们鱼贯而入,沉默而有序地伺候他洗漱更衣。今日并非大朝之日,只需着常服前往文华殿听太傅讲学。相较于昨日那身沉重繁复的朝服,今日的衣袍虽仍显庄重,却已轻松不少。然而,那无形的枷锁,却仿佛焊在了他的筋骨之上,纹丝未动。 用过早膳,时辰尚早。景颂之屏退左右,只留三福在一旁磨墨。他铺开一张宣纸,却并非临帖习字,而是提笔,于纸页最不起眼的角落,极轻极快地写下几个唯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 “癸未,御书房,江南水。” “林,疑。” 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他最终没有写下那个“父”字。有些猜测,即便深埋心底,也足以令人胆寒。 写罢,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张纸卷入一旁临摹用的废稿之中,置于案角。这只是最原始的记录,聊胜于无。他需要更隐秘的方式。 ...... 辰时刚过。 东宫书房内,景颂之临窗而立,指尖拂过宣纸,却未能压下心头那片沉重的滞闷。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纸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暖不透他指尖的微凉。 昨日御书房那一问,如同悬顶之剑,寒芒刺骨。父皇那句关于江南水患的随口之言,在他耳畔反复回响,是敲打,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深思,只能将"守成"二字在心底又默念数遍,如同护身的咒文。 "殿下,"内侍三福轻步而入,"御前的张贵忠张公公来了。" 景颂之笔尖一顿。张公公是父皇身边最得用的老人,此刻前来,绝非寻常。 "传。" 张公公俯身进入:"奴才向殿下请安。传陛下口谕:今日午时,请太子殿下前往养心殿偏殿用膳。" 景颂之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语气平和地回应道:“孤知道了。有劳公公亲自跑一趟。”他略一颔首,三福便机灵地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纹锦袋悄无声息地塞入张公公袖中。 张公公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他躬身前倾,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客气了。陛下今日心情似乎颇为愉悦,还特意吩咐小厨房准备了数样殿下……往日颇为喜爱的点心。”他的语速逐渐放缓,在“往日颇为喜爱”这几个字上,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景颂之袖中的手心微微发痒,手指轻轻蜷缩。又是“往日”!父皇的“往日”,难不成是孩童时期他对甜食偏爱之时? “孤知道了,谢公公提点。”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张公公不再多言,恭敬地退下。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打破这份宁静。 然而,景颂之却感到那寂静愈发令人窒息。这绝非寻常的父子共膳。御书房的考较余音犹在耳畔,此刻的邀约,更像是一场延续的、或许更为温和,却也更为致命的试探。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巳时将尽,养心殿偏殿。 殿内暖香氤氲,驱散了春日午时仍存的些许凉意。食物清淡的香气与书墨、龙涎香交织,构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帝王私人空间的温暖气息,但这暖意却透不过景颂之心头的寒冰。 他垂眸敛衽,在内侍的唱引声中步入殿内。皇帝景昭睿已端坐于一张不大的紫檀木圆桌旁,未着朝服,一身藏青色常服减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威仪,却添了几分居家的随意,而这随意,反而更让人捉摸不透。 “儿臣参见父皇。”景颂之依礼跪拜。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坐。” “谢父皇。”景颂之依言在最近的绣墩上坐下,依旧只坐半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 目光不经意扫过桌面,他心下微微一怔。桌上菜式不多,却样样精致——清嫩的笋尖,时令的蕨菜,一道汤色清亮的馄饨,还有几碟点心……竟有糖蒸酥酪和鹅油酥饼,都是他幼时最恋的甜腻口味。那碟酥酪,更是他记忆中,每每贪嘴多吃便会闹牙疼,被乳母悄悄藏起来的零嘴。 想到此处,他轻轻皱起眉头,仿佛刚才有蚊虫在眼前飞舞,扰乱心神。幸好,不久后那奇怪的感觉便消散了。 景昭睿执箸,点了点那碟酥酪:"御厨新制的,尝尝。" "谢父皇。"景颂之垂首。这一桌菜肴,是巧合,还是有意?他不敢细想。 殿内一时安静,只余碗箸轻碰之声。君父在餐桌上缄默不语,景颂之亦不敢妄自多言。他执起匙箸,细嚼慢咽起来,每一口都品得谨慎。这片刻的宁静,反而让他心弦绷得更紧。 “昨日朕向你询问江南水患之事,”皇帝放下汤匙,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闲聊家常,“你答得稳妥,皆是章程。朕后来想了想,若你身为东宫太子,日后开府建牙,属官之中,何人可堪重用?” 又来了! 景颂之执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这个问题,比昨日更进了一步,直指未来权力格局的核心。东宫属官,乃是未来天子近臣,人选至关重要。答得好,是结党营私之嫌;答不好,是无识人之明。 他迅速权衡利弊。绝不能提名任何人,更不能流露出对任何派系的倾向。 他放下筷子,恭敬地垂首:“回父皇,东宫属官皆由父皇亲自遴选指派,自是干练忠诚之辈。儿臣年幼,识人有限,不敢妄加评判,唯知谨遵父皇安排,用心向诸位大人学习便是。” 这回答滴水不漏,将选择权与责任完全推回给皇帝,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一个“恭顺”太子应有的反应。 皇帝闻言,沉默了片刻,手中银箸轻轻搁置于筷枕之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景颂之低垂的头顶,那目光虽不锐利,却蕴含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 “颂之,”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你如今身为太子,未来的君主。既非答书的鹦鹉,亦非传话的傀儡。” 景颂之身体骤然一僵,猛地抬起头来,与父皇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对视。那双眼中既无怒意,亦无失望,唯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审视,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更令他心神震慑。 “朕问你属官中何人堪用,并非要听你复述朕的任命。”皇帝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敲击在景颂之的心头,“朕意在探知,你的目光所系何人,你的内心,是如何权衡你周遭之人的。身为一国之君,或许不必采纳其言,但绝不能不明其人。” 景颂之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仿佛随时会冲破肋骨的束缚。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难以发出任何声音。父皇的话语,犹如一把无形之钥,试图撬开他那紧闭的心门。 “儿臣……儿臣明白了。”最终,他只能低下头,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明白就好。”皇帝不再看他,重新拿起筷子,“用膳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景颂之食不知味。那精致的菜肴,此刻在他口中如同嚼蜡。父皇的话语,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不是鹦鹉,不是傀儡……那父皇究竟希望他成为什么?一个拥有独立意志,却又必须完全符合其期望的“完美储君”吗?这其中的分寸,何其难以把握! 膳毕,清茶奉上。皇帝抿了一口,便挥手让内侍撤下席面。 他的步伐保持着储君的仪态,心却跳得飞快。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门槛的那一刻,皇帝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寂静的空气: “阿璆。” 景颂之的脚步骤然停顿,立刻转身垂首:“父皇还有何吩咐?”心底的震惊挥之不去,思绪因那许久未曾听闻的小名而被搅得纷乱不堪。 皇帝并未看他,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明媚的春色上,语气平淡得仿佛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后,你若有意来养心殿用膳,不必等候朕的旨意。只需……遣人前来通报一声便可。” 景颂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被更浓重的警惕所取代。 随时可来?通报即可? 这绝非单纯的恩赐。更像是悬在头顶的砍头刀,不定时地降临,将他置于更为频繁的审视之下。难道是父皇对他“藏拙”之举心生不满,因而加大了“磨砺”的力度与频次? 巨大的压力瞬间将他笼罩。他几乎可以预见,每一次“通报”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场需耗尽心力去应对的严峻考验。 “儿臣……”他喉咙发紧,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谢父皇恩典。” 皇帝几乎不易察觉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直到真正走出那扇沉重的殿门,踏上阳光灿烂的宫道,接触到外面微暖的空气,景颂之才感觉自己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后背却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殿宇,朱红的宫墙在明媚春日的照耀下,非但不显温暖,反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扇他刚刚离开的殿门,便是巨兽随时可能再次张开的巨口。 “通报一声即可……”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瞬间,他内心的某处变得柔软,伴随着隐约的阵痛。他试图去揣摩其背后是否有一丝属于父亲的、笨拙的关切,然而前世的冰冷记忆与今世如履薄冰的体验,宛如一堵厚重的冰墙,将所有温暖的可能都隔绝在外。他本能地、固执地将之解读为更深沉的帝王心术与更为严苛的考验。 他神情恍惚地走回东宫,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仿佛那一道看似开放的许可,化作了更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 回到书房,他立刻屏退所有宫人。需要记录和分析的信息太多了。他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却不是写字,而是执笔,用极其纤细的笔触,开始绘制、勾勒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与简图。 在代表“父皇”的复杂符号旁,他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旁边标注了“试探加剧”、“期望难测”、“许可=考验?”。 在代表“养心殿”的方框上,他画下了一道虚线的箭头,意味“可主动接近,但风险极高”。 最后,在纸张的角落,他再次画了那盏微小的、摇曳的孤灯,笔触却比之前更加凌乱,周围的黑暗仿佛要将其彻底吞噬。 第5章 暗流 正午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朱红宫墙上,闪耀得令人目眩。文华殿内的讲学已然结束,太傅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却仍在耳畔回荡,所讲授的正是《春秋》中的微言大义。景颂之低首敛衽,恭敬地送别太傅先行离开,待那苍老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道的尽头,他才缓缓挺直身躯。 殿内逐渐沉寂,只剩下袅袅升腾的熏香余烟,以及一种无形却沉甸甸的文墨与权力气息。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目光扫过殿柱上盘旋的金龙,指尖不经意间轻抚着书案边缘那冰凉而光滑的木质纹理。 今日太傅所讲授的“郑伯克段于鄢”,字字句句都隐含着君臣、兄弟、母子间的权谋与杀机。这些故事,他在前世早已耳熟能详,甚至亲身经历过更为残酷的版本。此刻听来,字字惊心,句句刺骨。他需要片刻的独处,来消化这份沉重,并将太傅所传授的“正道”,与自己必须践行的“存身之道”谨慎地区分开来,再深深封印于心底。 “殿下,”不多时,三福轻步上前,声音带着惯有的恭谨,“时辰不早了,该回宫用膳了。” 景颂之恍然回神,轻轻颔首。他深吸一口气,将眼中那些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思和疲惫悉数隐去,重新展现出温和沉静的姿态,迈步走出了文华殿。 春日暖风拂面,带来庭院中初绽海棠的淡雅香气。宫道两旁,内侍宫人见太子仪仗,纷纷垂首避让,静默无声。今日阳光明媚,他回归已有数日,心态正在重新调整回幼年之时,此时不似年长时政务缠身,他如今只是十岁的太子,课业之余,最大的烦恼该是今日的点心是否合乎口味。 景颂之于宫道上缓步而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昨日养心殿的那一幕,父皇那句“不是鹦鹉”的评语,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印在他心头。藏拙之路,似乎比预想的更为艰难。他必须更加小心,更……。 正当他心神微散之际,前方宫道转角处,一行人影不期而遇。 为首者一身暗紫色绣金蟒纹常服,身形微胖,面容富态,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正是三皇叔景瑜。他身后跟着几名青衣小厮,捧着几卷书画,似是刚从何处赏玩归来。 景颂之脚步微顿,旋即收敛心神,稳步上前几步,依照礼数躬身行礼:“侄儿颂之,向三皇叔请安。” 景瑜仿佛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更加浓烈的笑意,快步迎上前去,虚扶一把,声音洪亮且充满热情:“哎哟,原来是太子殿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他掌心温热,力道恰到好处,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礼不可废。”景颂之垂下眼眸,语气恭敬谦和。。 “这是刚下学?”景瑜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瞧这气色,似是清减了些?可是课业太过繁重?唉,陛下望子成龙,心是好的,但也需顾及殿下年纪尚小,身子骨要紧。若是觉得吃力,大可来与皇叔说说,咱们宗亲之间,总好说话些。” 话语温和而慈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然而,那“年纪尚小”四字,却如同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景颂紧绷的神经。皇叔这是在暗示什么?是觉得自己年岁尚小,难以胜任重任,还是认为太子之位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景颂之默默放开攥得死紧的手,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保持着适度的谦恭:“承蒙皇叔挂怀。父皇与太傅的教诲皆是恩典,侄儿自愧才疏学浅,恐辜负厚望,唯有勤勉自励,以补不足。侄儿唯有怀揣敬重之心,虚心学习,方能不负长辈们众望。”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巧妙地回避与宗亲私下联络的话题,仅专注于本分与学习。 景瑜闻言,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煦:“好,好孩子,懂得勤勉用功是好事。你母后得知了必定也会欣慰。”他话锋微转,似随口问道,“昨日听说陛下召你去了养心殿?可是问了功课?陛下学识渊博,要求严格也在情理之中,若有不懂之处,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皇叔们虽不算才高,却也可为你参详一二。” 景颂之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略带腼腆的笑容:“父皇垂询,多是鼓励教诲,询及些许经义浅见。侄儿学识尚浅,只能尽力应答,父皇也未曾苛责。” 景颂之只一味言父子间的亲密,绝口不提具体问答,更不流露任何情绪。 “哦?仅仅是经义?”见景颂之并无其他情绪,景瑜微微挑起眉头,语气看似随意,却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迫。“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抽暇,想必不会仅询问些书本上的学问吧?譬如……近日江南雨水充沛,陛下可曾问及民生水利之事?殿下若有高见,不妨一叙,也让皇叔见识见识。” 江南水患!又是江南水患! 景颂之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父皇问完,皇叔又来探!江南究竟有何机密要事?想到前世被推入江中被泥沙掩埋的窒息感...... 裴德康!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然而时机未到。他羽翼未丰,年岁尚轻,再者,此时的裴德康并非位居三品的高官户部侍郎,而仅仅是官至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罢了。十数载的光阴,这回他未必会再成向自己动手的人。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以此维持清醒。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却难掩少年人的茫然与谨慎:“皇叔说笑了。此等国之大计,自有父皇圣心独断,工部与地方能吏自会勘查办理。侄儿年幼,久居深宫,于水利民生一道缺乏见识,岂敢对此妄言?父皇亦未曾垂询于此。”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回避了问题实质,又再次加强了自身“守成”太子的人设。 景瑜凝视他片刻,那目光似要穿透他恭顺的表象,直抵内心深处。良久,他突然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景颂之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好,好!懂得谨言慎行,便是最大的明白!是皇叔多嘴了,殿下莫怪。”他语气轻松自如,仿佛方才的试探只是长辈无心的关怀。 “皇叔厚爱,侄儿感激不尽。”景颂之俯身行礼。 “行了,快去用膳吧,莫要饿着了。”景瑜笑着摆手,带着随从先行离去。那富态的背影在春光下显得颇为闲适,方才那短暂的机锋仿佛从未发生过。 待景瑜一行人走远,景颂之才沿着宫道继续前行。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却难掩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背脊已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与这些宗亲长辈周旋,其凶险程度有时更甚于直面父皇。父皇的考验直截了当,而这些笑脸背后的算计,却如同潜藏在锦绣丛中的毒针,防不胜防。 他沉默地继续往回走,心情比方才更加沉重。这条通往东宫的宫道,今日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即将抵达东宫门前的岔路口时,一个略显散漫的身影冷不丁从一旁的松柏阴影里晃了出来,恰好挡在道中。来人身着一袭略显宽大的青色翰林官袍,衣襟微微皱起,手中随意地捏着几卷书,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与这禁宫严谨氛围极不相称的嬉笑表情。此人不是林枫,还能是谁? 他像是才看见太子仪仗,夸张地“哎呀”一声,忙不迭地侧身让路,拱手道:“微臣失礼,冲撞殿下銮驾,还请殿下恕罪!”语气浮夸,毫无诚意。 景颂之蹙眉,不欲与这古怪之人多作纠缠,尤其此刻心绪不宁,只冷淡道:“无妨。”便欲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谁知林枫竟像是没瞧见他拒人千里的冷脸,笑嘻嘻地顺势跟了上来,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歪着头打量他,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日这‘云山雾罩’的功夫,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望尘莫及啊!” 景颂之步伐未止,面色更寒:“林编修慎言。孤不明白你所言何意。” “是是是,殿下听不懂,是臣失言了。”林枫从善如流地点头认错,话里更是带着几分戏谑,“方才远远瞧见殿下与三王爷叙话交谈,那真是……滴水不漏,密不透风!明明句句答话,却愣是让人摸不着半点实处,这份功力,非凡俗所能及也。明明句句作答,却愣是让人摸不着半点实处,这份功力,实非凡俗所能及。” 景颂之猛地停住脚步,侧头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如冰刃:“林编修,翰林院所分派的公务是否偏少? 窥探宗亲言行,妄加评议,你可知是何罪过?” 林枫被他眼中的冷意慑得一怔,旋即却笑得更加灿烂,甚至带了几分无赖的意味:“殿下息怒,臣岂敢窥探?不过是恰好路过,远远瞧见殿下的风姿,心生敬仰,忍不住感慨几句罢了。臣这张嘴没把门,该打,该打!”说着,竟真的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 景颂之懒得再与他废话,转身欲走。 林枫却忽然又凑近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那嬉笑的神色也瞬间收敛,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鸷鸟将击,必先敛其翼。”他缓缓吐出几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子紧绷的侧脸和微微蜷起的手指,“敛翼是为蓄势,伺机而动,一击必中。而非……畏缩不出,任人觊觎。”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敲在景颂之心上:“殿下,您这翼,敛得是否也太过了些?敛得……让某些人觉得,您或许根本无翼可展,无爪可用?无为对高位者来说也是灾祸,殿下,过犹不及啊。” 景颂之身体骤然一震,猛地转过头,与林枫的目光相遇。对方眼中已然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他之口。 “殿下莫怪臣胡言乱语,”林枫忽地再次提高了声调,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态,朗声说道,“臣此行正是前往文渊阁寻一本闲书以解闷,就此告退,不扰殿下清静了!”说罢,他后退一步,敷衍至极地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向另一方向走去。那宽松的官袍随着他的步伐一荡一荡,显得格外扎眼。 景颂之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弥漫全身,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僵麻。 鸷鸟将击,必先敛翼…… 敛得太过?无翼可展?无为亦是灾祸? 林枫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匕首,精准无比地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伪装,直击他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恐惧与挣扎! 此人……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何背景! 是真不通世故、口无遮拦、仅凭直觉说话的狂士? 还是……洞若观火,早已看透他所有伪装,别有深意的点拨者? 那看似疯癫荒唐、言行无状的皮囊之下,藏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景颂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宫道两旁的花木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远处隐约传来宫人行走的细碎脚步声,而他眼中,只剩下林枫那吊儿郎当、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耳边反复回荡的、那句足以搅动风云的低语。 心中的波澜,骤然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