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恶犬重逢白月光》 第1章 久别重逢 A市最繁华的酒吧内,此时正是歌舞升平,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穿着黑色绸衫的男人此刻正躺倒在沙发上,露着青筋的小臂向前伸出,接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一杯酒,又一次一饮而尽。酒液在喉结的滚动下被他尽数吞下,少许溢出在他的唇边,沿着唇角滑下。 他像是睡着了,对周围的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自顾自地沉入了自己熟悉的梦中。 包间内的气氛跟往常一般无二,今天甚至隐隐有更加高涨的趋势。 “听说没,江家那位昨天晚上回来A市了。” “哪位?” 新来的举着杯子凑上去听,被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肩膀。 “江氏集团那位太子爷啊......你不知道也正常,江家本家在海外,这里只是他们的分支。” "分支?A市响当当的江氏金融只是一个分支吗?" 正解说着的富二代神秘又得意地笑了,仿佛说的是他们自家的产业似的:“对......这其中的奥秘多着呢,还有......听说那位太子爷跟我们裴三少以前有过一腿。” 周围的目光涌动着、飘散着,最后又若有若无地回归到某一处。 “三少。”某个喝得有些烂醉的黄毛拍了拍在沙发上睡着的男人。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睁开眼睛,深邃的黑眼睛中涌动着迷离又慵懒的光泽。 他缓缓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无意间碰倒桌上一个杯子。杯子丁零零地滚动着,像是在唤醒他的思绪。 周围的声音像是离他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的耳畔边拉扯着,在轻微的耳鸣中终于慢慢变得清晰。 “……你说谁?” 他费了一番心思,才分清刚才那个名字原来不只存在于梦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做有关那个人的梦了。 “……江竹允。” 裴一忱自顾自地接上了话。 “哎对对对,三少,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把人追回来啊?” 调笑声,嬉闹声,又重新淹没了他的耳畔。 裴一忱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下一秒手机响起,他的便宜妹妹打电话过来了,再不撤就要被抓着骂了。 裴一忱抓起手机,站起来推开包间的门。 拦着他推搡着他的都有,等门一关,世界就又清净了起来。 酒劲上头,裴一忱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 他没忘记现在自己的第一使命是逃离妹妹的魔爪,必须速速溜之大吉。 他把手机拿起,解锁,几个号码在屏幕上晃来晃去,却始终对不了焦。 最后他也不记得自己按了哪个。 电话被很慢地接起来,接通后对面的人又不说话。 裴一忱含糊不清地“喂”了一声,又把手机凑近,才听清对面轻轻一句“嗯”。 “来接我,在老地方。” 电话终了。 裴一忱晃悠悠地沿着墙向外走去。酒吧五彩斑斓的灯光把眼前的世界分割又混淆,像是打翻的鸡尾酒。 这是他最习惯的世界,裴三少,裴一忱,在他16岁被认领回裴家之前,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的。 又由于诸多的原因,回到裴家之后,他依然整天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用他妹妹的话来说就是“鬼混”“不务正业”。 他一步一顿,轻车熟路地来到某个小门。推开,潮湿的夜风很快灌满了衣领。 这个小门是条捷径,直接通到酒吧边的通行道上。 裴一忱来到道旁的石墩子边,然后毫无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车喇叭很远地响了两下,裴一忱抬头望去,刺眼的车灯从眼前掠过,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车门开了,有谁走了下来。 眼前的晕眩结束,他定了定神,眼睛却在对上对方视线的那一瞬微微睁大,连酒都醒了几分。 “怎么又喝成这样。” 是熟悉又陌生的浅淡嗓音。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向他伸过来,手帕一点,拭去他唇角的酒渍。 裴一忱有些怔住了,酒精让他的思考和反应变得迟缓。又或许就算他没有喝酒,他也无法做出反应。 “先上车。” 江竹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揽着他的背上了车。 车门一关,潮湿的热意都被挡在外面。 手机铃声响起,裴一忱拎着手机的手随意耷拉在腿上,一动就误触了接听键。 “喂……你在哪里?”裴慕青娇蛮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裴一忱积攒出几分清醒,瞥了眼旁边的江竹允,斟酌了几秒:“我今天没怎么喝酒,真的......今天我先去朋友家住,明天不会迟到的。” 说完他马上掐断了电话。 裴一忱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正在一旁开车的江竹允。 灰色的眼睛隐没于变化跳动的光影之中。眉眼间像往常一样笼罩着浅淡的薄雾,让人看不出其中的神色。 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有条不紊地敲出一段熟悉的节奏。 江竹允依然是那个江竹允。 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不会被任何事影响到。 就像他方才显然听到了裴慕青和他的对话,依然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过问。 清新的竹叶香在封闭的空间内弥漫,萦绕在鼻尖,堆积在胸腔。裴一忱以前问过江竹允,后者回答说是香薰的味道。 三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很多有关江竹允的事都忘记了,可是他没有。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三年的时光,让他在面对江竹允时,不至于还像当年那个莽撞任性的毛头小子。 裴一忱把视线错开,双手抱胸,维持着他一贯的姿态,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裴一忱混不吝地笑了。 三天前他刚毕业回国,后脚江竹允就回来了。不过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江竹允是跟着他回来的。 “有事,明天要开一个会。” “开什么会需要你亲自回来?” 江竹允没有再继续说话,裴一忱知道,这是交谈终止的意思。 裴一忱实在很难想到,开什么会需要江竹允特地从国外赶回来。 但这一切都好像与他无关,毕竟他也不是江竹允的谁。既不是前男友,也不算朋友,他只是在三年前单方面死死咬着江竹允不放的一条恶犬。 裴一忱闭上眼睛,不再思考,任凭残余的酒劲淹没自己。 等红灯的时候,江竹允往副驾看了一眼,裴一忱睡着了,依然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态。 像这种姿态,可能是因为防备,也有可能是因为冷。 江竹允把空调往上调了几度。 等到裴一忱醒的时候,车已经停了。 在车上的这段小睡让他清醒了些。他看向车窗外,是一栋外观朴素的白色别墅。 他来过这里,他知道的,这栋别墅沉重的黑色大门上有竹子的暗纹。 但他不知道江竹允会直接带他回家。 裴一忱的心变得忽轻忽沉,脑海里浮现今晚昏昏沉沉的梦,那段被他描摹了很多次的画面。 他梦到自己刚到裴家不久,早上被强制送去上学,中午就逃了出来。他想要安生自在,就不能做回来争家产的裴三少,做个纨绔子弟对他来说对为合适,后来的几年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可他打心里既不想跟学校那些个纨绔少爷们打交道,又不想回家跟大哥二哥虚与委蛇,于是漫无目的地在路边走着。 然后他路过一家书店。 他插着兜经过一节白色的橱窗,青色的窗帘把橱窗内那人的身影遮去半身,打下一段柔和的阴影。他在那段橱窗前停下,终于和翻着书页的人对上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灰色眼睛,那样平静地、平淡地注视着他,其中仿佛流动着自由的微风。 裴一忱听说过他。 那时江竹允明面上的身份还不是江家本家的继承人,只是一个旁系的小透明。 裴一忱站在窗外,校服外套被他随意打了个挂在肩上,T恤短袖遮不住他身上打架的淤青。 他们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裴一忱从进入裴家的那一刻失去了所有自由,他往后的一切都将永远被笼罩在裴家的框架之下。 但正当他深陷泥潭时,却在江竹允身上看到了,他想要的自由。 这也成为后来他死死追着江竹允不放的契机。 回到现实,裴一忱转头看向那个似乎一点也没变的人。 “江竹允,”裴一忱挑了挑眉,“你会这么好心收留我吗?” 江竹允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 已经这个点儿了,再找住处也麻烦。 裴一忱笑道:“那就多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江竹允接了他的电话,还过来接他,甚至带他回家。 以前的他可能会误以为这是江竹允的示好,以为江竹允接受了他的靠近。 可现在他不会再这么想了。 江竹允只是顺手带他回家,没有任何别的含义。 毕竟,江竹允的“允”,是“允许一切发生”的“允”。 这是三年前他从江竹允身上得出的惨痛教训。 第2章 有仇必报 蝉伏在树干上发出聒噪的鸣叫声,烦躁的热意裹挟着过去的那段记忆飘来,被阻挡在闭合的落地窗外。 裴一忱躺在客房的床上,眉头皱着,睡得很不安稳。 主卧的灯长亮,江竹允放低的声音在墙壁的阻拦中更加模糊不清。 “......嗯,抱歉,今晚我有点事。” “好,麻烦你了,陈宴。” 电话那边回道:“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去接裴一忱之前,江竹允在参加朋友为他准备的洗尘宴,虽已接近尾声,但没留到最后总归还是浪费了朋友的一番心意。 收尾结束,江竹允再一次前往了客卧。 床头柜上的醒酒汤还未曾被动过,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打在床上那人流畅的眉眼和鼻梁上,把平日里刻意摆出的漫不经心洗得一干二净。 三年的时间,让他的眉眼沉淀了一些,可以更好地帮他藏起自己的心思。 不过,总喜欢在别人面前强撑,尤其是在他面前。这一点,倒是一点也没变。 江竹允脚步很轻,一步一步凑近床沿,看见他安然的眉眼,像是陷入了深眠,可不自然搭在被子上的指尖仍然出卖了他,这点小动作到现在还是没改掉。 他眼帘微敛,没说什么,轻轻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走廊的灯光随着门的关闭而渐渐消弥。 一秒、两秒......裴一忱在心里悄悄数着,数到三十才睁开了眼睛。 事情和他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本以为江竹允能主动带他回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没想到还特意进来看他。甚至还给他把被子拉上,把空调温度调好。 这倒让他有点看不懂了。 过去他和江竹允的相处模式大抵分为两种。 一种来自于他的有意招惹,因为他刻意地想要打破江竹允一视同仁的平静,他想要看到江竹允的其他表情。 他曾经十分幼稚地偷换江竹允的书,也曾接连占走江竹允常坐的位置,还曾挑衅地喝光江竹允点的拿铁等等,换来了江竹允的皱眉。 另一种占大多数,无论他做什么,江竹允都无视他,既不干预也不在意。 就像三年前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江竹允,而江竹允像是默许了这一切,从来没有真正地与他划清界限。 他因此误以为他对江竹允来说是特别的。 直到那一天,江竹允破天荒地主动来找他。裴一忱记得那一刻自己心跳如雷,江竹允拥抱了他,似有似无地触碰到他的嘴角,然后留下一句与亲吻截然相反的话语。 “后会无期,裴一忱。” 想到这里,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在江竹允进房间之前,裴一忱睡了一觉,梦里却频繁地上演着他拼命想要忘记的那一幕,让他睡得很不安稳。醒来时就听到江竹允在隔壁打电话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听得不太清楚。 裴一忱听着模糊的交谈声,不知道把目光落在房间的哪一处。 他清醒地想道,他一定是讨厌江竹允的。 然后,很轻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 裴一忱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把呼吸声放轻,装作没醒。 江竹允接近了他,又很快离开。 裴一忱一直等到他离开半分钟后才睁开眼睛。 没想到的是,不一会儿门却突然又被打开一条缝,走廊的光线漏了进来。 “醒了?”江竹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裴一忱一动不动,装作还在睡,翻了个身,背对门口。 身后一时没有动静。 下一秒,江竹允却是很快接近了他,坐在床沿,在他身上落下一片阴影。 江竹允把他掰过来,解开了他衣领上面两颗扣子。然后温热的毛巾覆上了他的脖子。 裴一忱没料到他这突然的举动,浸泡在空调冷气中的身体因热毛巾的接触颤了一下。 被死死压在心底的记忆也因此翻涌上来。曾经他这般喝醉时,他扯着江竹允的袖子不撒手,然后江竹允叹了口气,像这样,温柔地把热毛巾覆上他的脖子。 可是后来江竹允抛下了他。 其实江竹允不在乎他。 裴一忱转身,一把抓住江竹允的手,顾不上装睡,连平日里常挂着的的嬉皮笑脸都不见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沉:“你干什么?” “给你擦汗。” “你不用这样。” 如果江竹允从来没有喜欢过他,那江竹允做的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 连裴一忱自己都没想过,其实他从未忘记,即使漫长三年,也无法让他释怀。 “生气了?” 江竹允问他,手下的动作却是不变,挣开他的手,继续替他擦拭着。 “你……”裴一忱手上一发狠,用了些力气,把江竹允往他这边拉。 江竹允没能再继续动作,如裴一忱所愿,又或许不如他所愿,江竹允失去平衡,压在了他身上。 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 那双好看的灰色眼睛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他,无波无澜,让人读不出情绪。 反而是他,不知道在气些什么。这么一对比就看起来很搞笑,好像自己一拳砸出去全砸到了棉花上,连个响也听不着。 裴一忱产生了一种被对方戏耍的憋屈感。 这个认知让他的恼意更增几分,他一口咬上江竹允的手腕。 手腕的疼痛让江竹允皱了皱眉,但他并没有推开裴一忱,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恼怒的神色。 裴一忱咬了一会儿,抬眼看见江竹允这不为所动的姿态,更生气了,下嘴更重了些,直到血丝从伤口渗出,才松开了牙齿。 “你到底想做什么,江竹允?” 江竹允没有回答他,只是撑着床单从他身上起来,把毛巾塞进了他手里。 “早点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江竹允出了门。房间的门再一次把走廊的光线阻隔,不过这一次,没有再被推开。 裴一忱心里乱七八糟的,胡乱把醒酒汤喝完,盖上被子又睡了回去。 一扇门隔绝出两个世界。江竹允低头站在门外,殷红的血液从手腕上的伤口渗出,沿着手指落下。 裴一忱睡到第二天十点多才醒,醒酒汤多少发挥了一些作用,醒来时并没有头疼。 他往床头柜一摸,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但江竹允有给他充上。 一开机,他就发现有十二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人,吕成——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直到他16岁被接回裴家。 他很快回拨过去,两秒不到电话就被接起来。 “裴一忱!你跑哪去了?!” 裴一忱把电话挪远了些。 “昨晚裴慕青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在我家,好不容易给你瞒过去了,结果去酒吧根本没找着你!” “我没事。” “别这么吓人行不行,害得我一晚没睡,差点就报警了。” “对不住,我手机没电,关机了。” “行了行了,人没事就行。”吕成嘟囔着,“对了,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 “......没什么,一个朋友家。” 电话对面诡异地沉默了三秒钟。 “你在A市,除了我还有别的朋友?” 裴一忱感受到了溢出电话的怀疑感。 “我人缘有这么差吗?” “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你小子我还不知道吗?你跟那帮富二代,有哪个是真的玩得好的?” 这倒是真的。 裴一忱无法反驳。 他不属于这里,也永远不会融入这里。 “老实交代吧......”吕成停顿了一会儿,“是不是江竹允?” 裴一忱知道在他的发小面前,隐瞒是无用的,干脆连平时嘴角的弧度也一同卸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吕成并不知道江竹允回国的消息,但仅仅是从裴一忱的态度,他就能猜得**不离十。 能让裴一忱这样丢盔弃甲的,从小到大,他就只见过江竹允一个。 第3章 冤家路窄 “他突然就回国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裴一忱想起昨晚咬江竹允的那一下,挺用力的,但他本来没想这么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冲动了。 “你再想想吧,别冲动就行。我还有事,回见。” 已经冲动过的裴一忱扯了个不正经的笑,有些心虚地放低了声音:“嗯,回见。” 裴一忱放下手机,看了眼时间,离会议开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再回趟家换衣服是来不及了。 他洗漱完,来到厨房,桌上一份早饭,用保鲜膜封着,玄关少了一双鞋,江竹允应该是出门了。 然后他轻车熟路地来到江竹允的卧室,走进衣帽间挑了一件西装出来。 他和江竹允身形差不多,只比他高四五公分,衣服穿在身上除了稍微有点紧,没什么别的不合适。 拿他一件衣服而已,估计江竹允根本不会注意到。裴一忱一边想着,一边扣上了扣子。 裴一忱的车还在家里,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和江竹允之间还有牵扯,没有打电话叫司机来接,直接打车去了公司。 十点五十八,裴一忱在妹妹的信息轰炸中踩点进了会议室。可他一抬眼,就见到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跟他身上这套款式很相近,此刻正低头整理着袖扣,修长的手指搭在扣子上。 整理时不小心露出的手腕上的一圈牙印昭示了他的身份。 特别巧,他们昨晚才见过。 裴一忱装作没看见,坐在了长桌右侧第一个位置——江竹允的对面。 某个互联网公司因资金无法周转被裴家名下的公司收购,裴家占股25%。本来想着剩下的25%不会再有哪家公司敢贸然收购,毕竟裴家名下的裴氏集团稳居A市GDP前三,在全国也是名声朗朗,所以稳稳地只吃了25%的股份。可偏偏有人愿意做出头鸟,也收购了25%。 因为同样是25%的股份,CEO的代表人选出了问题,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会议。 看表单的时候对方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公司,有点实力,但跟裴家抗衡还是远远不够的,结果今天到场的却是江竹允。 得到江家的支持,也难怪对方这么有底气能够一次拿下25%的股份。 裴一忱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会议资料,默不作声地思考着。 此刻会议室的氛围不同于往常的安静,透着些古怪。 裴一忱抬起头,正好碰上江竹允看向他的视线,平静无波的灰色眼睛在与他对上后竟是往别处偏移了几寸。虽然很轻微,但还是被裴一忱发现了,然后他看到江竹允继续转移目光,落在了他的领带上。 裴一忱低头看,他的领带有些乱,毕竟时间有限...... 不对,裴一忱发现了些什么。 他的领带和衣服都是从江竹允的衣帽间里拿的。 而江竹允穿衣风格比较单一,所以一系列或者相近款式的衣服会买好几套。 他和江竹允穿得太像了,尤其是对他们这种层级的来说,西装和领带都是定制款。除非有意设计,否则一般都会有所区分。 他突然有点明白了此刻不同寻常的氛围。 这个认知让他的脸僵住了整整两秒。 好在这里没有人敢提出这件事,裴一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把笑容挂回脸上,目光重新落在会议资料上。 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纸质资料上点了两下。 这场会议,其实他不该赢的。 裴老爷子这两年身体有些不好,两个儿子近来都有些虎视眈眈,这才把这个任务交给裴一忱。 是提拔,也是转移火力。 裴一忱不应该掺和到这里来。 一直以来他靠扮演纨绔子弟才得以安然度日,在这个关键节点,继续装下去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的妹妹,裴慕青...... 她是裴老爷子收养的,必要时刻将成为裴家规避风险的工具——也就是商业联姻。 裴老爷子虽然不怎么看重她,但好歹吃穿用度都没有少了她。但是等裴老爷子去世后,她的两个哥哥,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出去联姻。 裴慕青接触不到裴家的任何权力,像是一个被关在展柜里标上价格的洋娃娃。 裴一忱的指尖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他的脑海中浮现妹妹的身影。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十一点整,时间到了。 坐在主座上的原公司负责人拿起手帕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本来这应该是一场形式上的会议,无论如何裴家都会把CEO的位置收入囊中,可江竹允的加入让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负责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长桌左侧第一个位置的江竹允,西装的袖口整整齐齐,眼中始终平静,让人难以窥探他的想法。 当年对方还只是因身体虚弱而常年不显于人前的江氏金融大少爷,外界关注的往往只有他天赋卓绝的弟弟——江承宇。谁知道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江氏集团本家的独生子。 负责人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宣讲会议的例行事项,中间舌头打结了两次,总算是说到了CEO归属权的事。 会议室的氛围在此刻到达了冰点,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裴氏集团与贵公司早在七年前就有相关项目的合作,彼此知根知底,CEO由我们这边的人担任再合适不过。” 裴一忱率先打破了这份安静。 江竹允目光不变,轻吐出一句:“贵公司的短板在于资金不足,无法周转,近来江氏集团正有发展互联网产业的想法,可以投入到贵公司的下一轮融资中。” 坐在首位的负责人冷汗直流,虽然两个人一口一个“贵公司”,可他们公司正处于被瓜分的立场上,经不起任何一点差错。 江竹允双手交叉,松弛地置于桌前,对上裴一忱黑漆漆的眼睛。 在他注视着裴一忱的时候,裴一忱也在观察他。 裴一忱看得出,江竹允并不想让这桩事情谈成,但多半并不是出于利益的考量。 谈判中途他们有换过方案,再设置一个特殊职位,分担ceo的权力,作为双方各退一步的结果。 然而江竹允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如果是不了解江竹允的人或许会把这当成是一种自信或者全然不退让的态度。 但裴一忱不会这么想。 他有一种直觉。 江竹允根本不想让这桩事情谈成。 会议一度僵持不下,除了他们两个,剩下人时刻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生怕他们两家打架会波及到他们,尤其是位于座首的负责人,压力最大。他恨不得把主座让出来给他旁边两位祖宗battle。 他们继续交谈了几句。说是交谈,实际上就是商业战场中惯用的一些威逼利诱的话术。无论他抛出什么样的话头,裴一忱都能紧追不让。 江竹允从小就开始接受这样的教育。但他不知道,裴一忱也可以把这些话用得这么好。 三年前的裴一忱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现在着实在他眉眼间看到了成长的重量。 而且,这分量有些太重了。 他无权知晓这三年间在裴一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最终还是知晓了结果。 江竹允捏了捏眉心。 裴一忱不该参与到这其中来的,他自己不会不明白。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裴一忱改变了想法。 负责人接收到他疲惫的信号,急中生智,用“改日再议”中止了这场充满了硝烟味的较量。等送走这两尊大神后他将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和他的其他合作伙伴商量站队的事。 散会离场,裴一忱和江竹允原地不动,江竹允摆了摆手,旁边的人才一溜烟儿地离开。 负责人走之前很贴心地为两位关上了门。 空气重新归于安静。 “谈谈?”江竹允先开口了。 “你有什么想谈的?”裴一忱脸上带笑,依然是不达眼底的笑容。 “或者说,你想以什么立场跟我谈?” 江竹允没回答他。 “......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我需要权力。"裴一忱收敛了笑容,像是意有所指,“没有权力,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保护不了。” 江竹允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的思绪偏移了一瞬。 他从未告诉裴一忱三年前他为何突然离开,也从未解释过为什么自己突然变成了江氏集团江家本家的独生子。他从未解释,裴一忱也从未向他提问。 他们保留着彼此的电话号码,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开口说话,直到昨天,封尘了三年的号码被裴一忱无意拨出。 裴一忱问他要以什么立场谈。 他确实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江竹允把眼帘轻轻垂下,感受到手腕处迟来的疼痛。 “我知道了。” 他最终这样回答了,就像他曾经回应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事情那样。 第4章 往事袭来 “受到冷气团的影响,A市在未来一周内将会出现明显的降温,请广大市民做好保暖工作,并注意开窗通风,预防......” 装潢简约的白色别墅中,电视的音量被调得很低。江竹允独自一人待在卧室,宽阔的房间显得格外空旷。 夜色已深,他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不远处的唱片机正播放着一张CD。 播放的并不是古典乐,而是一段吉他的旋律。 这个片段并不长,大概只有半分钟,舒缓的节奏中藏着始终不变的热忱,结束又重新开始播放,像是进入了记忆的循环。 江竹允像是睡着了,他在这个片段里梦见了很多事,转瞬都消失在他的脑海中,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个人的神情。 他清澈的黑眼睛在眉毛下闪烁着,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像是看穿了前方的所有迷途,嘴角带着微笑骄傲地扬起。 还没来得及再看他一眼,江竹允就醒了,脑海中的神情被对方积攒着成长的阴郁的眉眼替代。 江竹允当时已经做出了他自认为最好的选择,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们不再有牵扯,裴一忱也能够获得自由。 可结果却好像不是这样的。 是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吗? 江竹允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昨天陈宴在听到这句话后,惊得连酒杯都没拿稳,差点全洒出来。 当然,人都是会犯错的,只不过江竹允从小到大犯过的错少得可怜,在绝对数量的正确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陈宴和江竹允相识于大学时期,见识过他的这位同学是如何拿下一个个国际性的研究项目,从技术硬件层面到组织领导能力,团队里没有一个人是不服他的。 陈宴亲眼见过他如何让前一天激烈争执的队员们在第二天握手言和,又或者在团队内部进度不统一、人员不协调的情况下超乎所有人预料地把项目平衡地推向终点。 任何意外情况到他面前都只剩下轻描淡写。 江竹允不会后悔于任何一个他所做出的选择。他允许一切发生,任何选择、任何结果,到最后都会朝着绝对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陈宴感到非常意外,这样的江竹允,竟然也会有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的时候。 陈宴没有接话,只是给酒精过敏的老朋友又满上了一杯茶。 “不要操之过急了,阿允,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找到答案。” 此时,CEO归属权的会议已经结束了一个月。 自那天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裴一忱都没有再见过江竹允。 二次会议召开的时候,江竹允没有来,对方更换了代表人。投票的时候,裴氏集团毫无意外地赢了。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冷空气突袭,雨一下,气温掉了将近十度。开了空调有点冷,不开空调又有点闷。 裴一忱第二次把房间的窗户关上,重新把空调开起来。 他躺在床上,制止了自己第三次翻身的动作,然后起来开了一瓶干红葡萄酒。 近来他有些烦闷,可能是因为天气,也可能是因为某段意料之外的重逢。 他看不清江竹允这次回来的目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那次会议中。 虽然说,这已经和他无关,但到底在不在意,却不由他自己的意志控制。 所幸的是,他毕竟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毛头小子了。他不会再一味地被江竹允牵着鼻子走。 裴一忱仰头喝下一杯,在酸与涩的口感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房间里东西很少,显得很空旷,也很安静。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只有一个酒柜稍微凸显出几丝人气。 还有一把吉他,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他出国的时候也带在身边。 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弹吉他是什么时候了。 突然,门被很急地敲响了两下。 安静的氛围被击了个粉碎。 “是我,哥哥,现在方便进来吗?”门外是裴慕青的声音。 “进来吧。” 裴慕青推开了门。 “什么事?” 裴一忱没有关上门,让裴慕青在沙发上坐着,自己则是坐在床沿。与她隔开一定的距离。 裴慕青漂亮又娇纵的脸上流露出埋怨:“刚才在楼下老听到你开窗关窗,你怎么了,哥哥?” “没怎么,天气有点闷。”他说着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别老是喝酒,再说,已经这么晚了,就别喝了。”裴慕青提醒道。 裴一忱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口回了声好,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 “我说真的,哥。”裴慕青继续说道,“你也别老是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玩了,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 裴一忱依然笑道:“好。” “别老是在外面鬼混,还有,去别人家住要提早说,上次要不是吕成哥接了电话,我还不知道要担心到什么时候!” 裴慕青越说越激动,看起来对她的哥哥颇为担心。 “......现在大哥二哥都有所行动,你可不能再这么消极下去了,万一输了,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终于切入了正题。 从小只顾玩乐的妹妹此刻竟也对局势了解一二。 裴一忱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他任性的妹妹,放下酒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大哥手里已经有了10%的股份,二哥有8%,原本父亲手中一共也只有35%,现在已经把一半多都交出去了。” “裴一忱,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 裴慕青连名带姓地喊他,说完才发觉自己失言了,气势弱了下来。 “哥哥,为我们的将来想想,好吗?”她特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 “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裴一忱回应道。 “最近董事会会有所动作,父亲生病后,代理董事长一直好好替他守着位置。但上个星期父亲的身体状态更不好了,代理会想办法替父亲选出托付股份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这两周。” 呈宏IT股份有限公司预计在下周进行第一轮融资,作为成立不过五年的IT企业,它的技术水平和创新专利都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大型IT公司。裴氏集团有意向投资它。 融资商业计划书,多半会安排给他们三兄弟的其中一人。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之间的竞争,要开始真正搬到台面上来了。 看着裴慕青,裴一忱收敛眼中的情绪,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发:“相信我,会保护好你的。” 裴慕青回以任性又信赖的目光,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情深意切又相互依赖的好兄妹。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她很快离开了房间,也没管裴一忱重新满上的另一杯酒。 “晚安,哥哥。” “晚安。”裴一忱眉眼弯弯,本就一副风流多情的长相,笑起来更是柔情万分。裴慕青自然没看见他藏在眼底的讽刺。 裴一忱关上门,倚在门后沉默了一会儿。 此时此刻,裴家别墅的另一处,裴慕青的房间。 裴慕青掏出瓶瓶罐罐,摆满了整张化妆桌,然后来到衣帽间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 她明天又要去参加宴会。她要给自己多找几个靠山。 裴慕青飞快地收拾打扮,完全没考虑过如果输了,被她卷入这场纷争的裴一忱将会怎么样。 “说到底,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裴一忱在沉默过后吐出一声呢喃。 裴慕青被裴家领养的时候年纪很小,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被周围的人众星捧月般地照顾着,但没有人管教她,性子被养得很娇纵。 裴老爷子生病后,把她叫到病房,跟她说她是被领养的,以后要回报裴家——也就是联姻,因为裴家为她提供了这么多年优越的生活。 裴慕青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从小就跟大哥二哥不对付,父亲倒下后家里的主导权就落在了大哥身上,二哥的话语权也挺大,但无论是哪个,都不会让她好过。 这时她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哥哥——在国外读书,据说要提前毕业回来的裴一忱。 ...... 裴一忱知道,他的妹妹利用了他。 但他记得他刚来裴家时,恰好路过的裴慕青站到他身前,把二哥对他的冷言冷语悉数奉还。 那时裴慕青的眼中还有残留的纯真,圆润的黑眸在阳光下显现出稚嫩与顽强,比现在要漂亮很多。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裴一忱认了。 第5章 暗潮汹涌 夜晚,某家高档的娱乐会所,顶楼的贵宾包厢里,两个男人安静地相对而坐。 其中一个气质十分温润,温和的面庞浑然天成,金丝眼镜把眼中的精光巧妙地遮挡。 另一个不拘小节,没形象地躺在沙发上,端起一杯价值不菲的红酒。 他们隔空碰了个杯,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把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开口道: “哥,四天后的融资计划书,你怎么想?” “怎么想?你指什么方面?”裴成誉轻轻摇晃着酒杯,笑着说道。 裴宁文直截了当:“裴一忱提前毕业,在这个节骨眼回国,可不就是打算分一杯羹吗?” “真是人不可相貌,”裴宁文嘟囔着,“以前只顾着花天酒地,荒废学业,对家产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突然窜了出来。” 裴成誉点了点杯沿,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是突然窜了出来。” “嗯?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裴一忱这三年在国外读的是什么专业吗?” “他不是去读的艺术系吗?” 裴成誉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实际上是工商管理,而且是他自己选的。”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裴宁文想道。 同样,裴成誉也这么认为。 他们都记得三年前裴老爷子是如何想要把裴一忱送出国镀层金,给他安排的专业就是工商管理。 裴老爷子看重血缘,就算裴一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到最后也是要继承他的一部分股份的,这些股份不能让到外人手里。 然而,向来不务正业,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裴一忱却死活不松口,给裴老爷子气得不轻。 再到后来,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离裴一忱预定出国的日子很近了,裴老爷子却突然改了口,同意他去读艺术系了。 裴成誉并不认为这是裴老爷子突然良心发现,顾念父子情谊,才改变了想法。裴老爷子是个精明的商人,不会做有违利益的决定。 后来发生的事正印证了他的想法。在裴一忱出国读书的三个月内,裴氏集团的股票市值陆续上涨了5个百分点。 裴氏集团好歹是以千亿为单位的企业,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提升了5%的市值。 要么是裴一忱一直在他们面前装,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帮裴一忱。 裴成誉的直觉更偏向后者,但他根本想不到是什么人在帮他,势力强大到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至于是不是前者,一试便知。 裴成誉开口道:“宁文,下周的融资计划书,记得输给裴一忱,但不要太明显。” 裴宁文不解道:“为什么要让给他?” 裴成誉简单吐出五个字,昭示了这场融资的必然结局:“呈宏有问题。” 与此同时,裴一忱的房间。 裴一忱正坐在电脑前写融资计划书的文本。 夜色渐深,灯光渐渐稀微,裴一忱按照往常作息的时间关掉了大灯,只在电脑桌前留了一盏小灯。 他在某海外名校的商学院读了三年的工商管理,裴老爷子花钱给他塞进去的。 那些课程对他来说十分艰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学了下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当年裴老爷子确实已经松口让他去读艺术系,但裴一忱却因为一件事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自己选了工商管理。 裴一忱待在国外读大学的那三年,可能是他人生中对待学习最认真的三年。 平时忙着论文和实习,期末准备考试,他很习惯熬夜,但跟在国内完全不一样,经常是累到睡着。 好在最后他学到了他想学的,并且得到了优异的成绩,换来了提前毕业的资格。 写完,保存,裴一忱再一次检查文本内容,思考片刻,把“风险预估”四个字标红。 这个地方有些奇怪。 奇怪不是因为哪里有很大的问题,而正是因为几乎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才显得奇怪。 在作出融资决定之前董事会肯定得到了对呈宏的准确调查评估结果,不应该会出问题。 已经凌晨两点了,裴一忱关掉电脑,倒在床上,把迟钝的大脑放空。 A市的天气变化得很快,明明八月还没有过完,忽如其来的冷空气和降水使温度突然降到了二十度。 江竹允关掉空调。昨晚受了冷,今天隐隐有些胃疼。 “江先生,我们可以出发了。”助理提醒道。 “嗯,马上来。”江竹允吞下一片药,边走边套上西装外套。他最近有些忙,毕竟他这趟回国不完全是为了裴一忱。 江氏金融的一个互联网项目出了问题,他出公差回国协助解决。 江竹允上了车,打开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习惯性地整理袖口,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基本上消失了。 汽车电台在切换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然后很快被调到常用的频率。 “......接下来将为您播报的是A市财政新闻......近日,呈宏IT股份有限公司即将进行下一轮融资,裴氏集团代理董事长裴玄明代表发言,声称对其发展前景十分期待,有意加入此次融资项目......” 江竹允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键盘上,在听到其中某一段时突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屏幕上。电脑屏幕在光线的反射中,呈现他若有所思的神色。 将近十点,裴一忱起了床。长时间盯着屏幕和睡眠不足使他的眼睛非常酸胀。 他打起精神洗了把脸,洗漱完再准备换衣服。 他是想过决定争权之后他的路一定会很难走,但才回国没几个月,就重回了在国外的高强度工作状态,这还是超乎他的预料。 已经预约了今天下午的呈宏内部参观,裴一忱推开衣帽间的门,挑选一套合适的西装。 然后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衣帽间的最里侧。 那里挂着一件黑色的西装。 他从江竹允家穿走的,至今没有归还,江竹允也从未开口向他提起。 就像埋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至今无人过问。 裴一忱没有走过去,就近拿走左手边的一件灰色西装,转身离开了衣帽间。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呈宏的公司不在A市的中心商业区,虽然近年来它确实发展态势良好,但依然无法在以经济繁荣而闻名的A市跻身前五十。 裴一忱依然对呈宏的风险预估存疑,今天要亲自去一趟。 呈宏拿出了很高的诚意,虽然要接见的是他这个没什么实权、并且声名狼藉的裴三少,公司依然派出了总经理来带他参观。 总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人,领带打得很得体,面带和蔼的微笑,方框眼镜下藏着一双精明的眼睛。 看到这双眼睛,裴一忱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名义上的大哥,裴成誉。 都不是省油的灯。 整整两个小时,总经理一直在尽职尽责地为他介绍有关呈宏的一切,包括市场定位、核心竞争力等。除了一些属于商业机密的核心项目,可谓是知无不言。 在宣扬优势的同时,他还见缝插针地解释发展历程中遭遇的困难、现今的一些短板。这些缺陷有些是评估资料上有的,有些是没有的。 没有的部分,就是裴一忱今天来到这里的收获。 把有的没的加到一起,看起来,投资呈宏的风险确实不大。 一般人到这里就该满意了,尤其是在总经理天花乱坠的演说技术下,得到了几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缺陷作为调查的结果。 裴一忱并不满意,隐隐不安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到这里已经很难推进了。 当下他无法百分之百断定呈宏有问题,也缺乏获取证据的手段。 但这次的融资计划书,是他与大哥二哥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也是他必须占据优势的交锋,因为这是能让一直沉寂着的他被别人关注到的最佳时机。 就此放弃,就一定会输。 裴一忱并不打算输。 第6章 选拔会议 江氏金融股份有限公司,平时向来空旷的程序修正部办公室,这些天却因为人员的临时调动而拥挤起来。 坐在中心控制区操控着电脑的,是一个穿着简单黑衬衫的男人。敲在键盘上的手沉稳有力、骨节分明,像是清秀的竹玉。 坐在周围跟随他操纵着电脑的员工们全身心投入,办公室内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 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整整两个小时。 终于,坐在中心控制区的男人完成了手上的动作,把手从键盘上拿开。 周围的员工们如临大赦,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伴随着几丝畅快和愉悦。 “辛苦了,江老师。” “没什么,份内的事。”江竹允看了眼时间,“都回去吧,别耽误你们下班。” “好的,江老师再见!”一群年轻活力的员工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道别。 在离开一段距离,保证江竹允无法听到后,充满好奇和探究的言论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 “没想到江老师效率这么高......我已经连着加了好几天班了,还以为今天又要凌晨才能回家……” “对啊,终于能回家睡个好觉了......" "......有人知道江老师全名叫什么吗?他什么来头啊?” “好像是从咱们公司总部调过来的?” “听说是暂调,特地来这儿解决这个项目的……” 帅气又有才能,还没有架子的指导老师空降公司,也算是给这充满了班味的生活难得增添了几分盼头。 这些别人的想法江竹允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无暇顾及,此时他正遭遇的胃疼足以盖过这一切。 以前还是江氏金融的大少爷时,对外宣称身体虚弱不宜见人,虽然主要是避风头的借口,但也不全是假的。 他的胃确实有些毛病。 江竹允神情如常,只是微微皱眉,脸色却是不受控制地差了下去。 正好已经下班了,江竹允吃了药,助理开车把他送回家。 “这是您要我整理的呈宏近五年的发展概况资料。”助理把文件夹放下,恭敬地说道,“如果您依然身体不适的话,还是得去医院。” “嗯,辛苦你了,杨明。” 杨助理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来岁,但很有分寸感,点到即止,不该问的从来都不会多问。 胃没有那么疼了,江竹允躺在床上,稍微坐起身体,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资料。 江竹允大学的时候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应父亲的要求,他在某海外名校读完了计算机硕士。呈宏的资料里除了常见的商业术语,还有不少计算机术语,但对江竹允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理解障碍。 呈宏这五年来在经营状况上几乎没有问题,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十分安全可靠的公司。 如果所有中型企业都能够像呈宏表面上所展示的那样可靠,那么市场上那些所谓的风险评估专家怕是要失业了。 江竹允一边想着,一边行云流水地在资料中圈出他所想到的全部疑点。 裴一忱在国外读书的三年,江竹允在纽约——江氏集团总公司所在地工作,先是接管了一部分互联网事业群,再是整个互联网事业群,后来转接人工智能事业群,积累了不少工作经验。 而这些经验,正是裴一忱目前所欠缺的。 晚上八点,江竹允已经完成了对呈宏的初步风险评估。 时不时犯疼的胃依然在折磨他。江竹允看了眼时间,又吞下一片药。 当他最后圈出所呈现的高风险率数字时,却不由得陷入了另一个谜团。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手腕上的疼痛已经消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和裴一忱之间的事,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宣告结束。 其实他不该回来的,也不该接裴一忱的电话。但是他却回来了。只因裴一忱那摇摇欲坠的处境、岌岌可危的自由。 ...... 在呈宏融资开始的前一天,裴氏集团公司内部会进行一次融资计划书汇报,在裴老爷子的几个继承人之间选出一个代表人。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裴一忱也加快了动作。 虽说上次CEO所属权谈判的事顺利结束了,但裴老爷子并没有给他多少实权。他能用的人很少,很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 晚上,他又组了个局,叫上先前那帮狐朋狗友,打着“不醉不归”的旗号,暗中打探了很多消息。 跟他玩到一起的那些富二代大多是些酒囊饭袋,但家里也确确实实有势力。 又一个晚上过去,裴一忱支撑着沉重的大脑,梳理着获取的信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呈宏是因为五年前的一个互联网防护系统突然崛起的。这个系统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进行试验,而呈宏曾经正是苦于没有充足的资金而一再推迟系统的推出。 后来经过几轮融资,东拼西凑终于把项目资金集够了,但呈宏本身已经失去了很多股份,对公司的整体控制力下降。 虽然这个项目确实给呈宏带来了很大的收益,但股权的降低势必会埋下不可估量的隐患。 问题出在股份回收这一步。 在股份的抛售和收购中,可能存在一些不正当操作。 事情有了眉目,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寻找证据。 时针已经指向十二,钟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手机屏幕一亮,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裴一忱现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哥哥,你醒了吗?” 根本不需要定闹钟,裴一忱一大清早就听到裴慕青敲他的门。 裴一忱强撑着从床上起来,再不开门裴慕青能一直把他门敲到烂。 开门的瞬间,裴慕青看到面色不善的裴一忱,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可等她再眨眨眼,眼前的裴一忱分明只有被吵醒的不耐烦,哪里有那般吓人的目光。裴慕青只当自己是看错了,扯了个笑脸。 “哥哥,今天你可不能迟到啦。” “嗯,我知道。”裴一忱关上门,把她挡在门外,洗漱去了。 被挡在门外的裴慕青面色不虞,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要不是裴一忱对她还有用,她根本不会来叫他。 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裴慕青硬生生把气给咽下,回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上午九点准时举办商业计划书的汇报会,裴一忱很快换上正装,打好领带,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 接连着好几晚没休息好,一大早还被裴慕青吵醒,裴一忱现在的精神状态有点糟糕,但他并没有放任自己休息的机会。 裴一忱踩着最后一分钟进了会议室,其他位置都已经坐满了,只剩他一个。 这个汇报是为了他们兄弟三个办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代理董事长坐在长桌首端,左边是裴成誉和裴宁文,右边是裴一忱的位置。 裴一忱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依然是平时懒散的样子。 裴成誉保持着平时温和有礼的模样,看到裴一忱进来还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会议很快开始,裴玄明简单说了些注意事项,就把场合交给了裴家兄弟三人。 “我有一件事想要说明。”裴成誉有条不紊地开口,“董事长的情况各位多少都有所了解,不管是作为公司的股东,还是作为一个儿子,我都希望能够尽己所能,多培养一些人才,增添公司的助力。” “因此,我将不会参与此次商业计划书的选拔,把锻炼的机会留给两个弟弟。” 裴成誉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他在公司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实权,这次汇报选拔无论赢不赢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但他的话依然收获了很多掌声,给这场兄弟竞争添上了一层温情的面纱。 裴一忱依然一副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听着周围的掌声,也敷衍地鼓起掌来。 他心下却是了然,大哥和二哥向来是一条船上的人,大哥主动放弃,那二哥的表现就代表大哥的意思。 “谁先来?” 裴一忱摊开手,做了个礼让的动作。 他掌握的信息太少,处于很被动的位置,眼下最适合见招拆招。 “不用对你哥谦让,一忱。”裴成誉笑了笑,“难得你对公司的事这么上心,我们也想看看你精心准备的成果。” 裴成誉的话听着平平无奇,却是内涵了裴一忱曾经不务正业、纵酒纵乐的“光辉事迹”。 几个大股东不动声色地观观鼻心,心下也想起裴三少远扬的恶名和先前的堕落模样。 会议室的氛围一度有些凝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尴尬。 作为造成这种气氛的导火线,裴一忱却是面不改色,脸上带着随性的笑:“实不相瞒,第一次在这么正式的场合汇报,我有些紧张,希望二哥能给我做个示范呢。” 看来裴一忱是打定主意要排在他们后面了。 裴成誉心神微动,给裴宁文使了个眼色。 裴宁文了然,他站起来,周围掌声响起。 裴宁文虽然名字里带个“宁”和“文”,但长相并不文气,行事也并不斯文。眉眼间带着锐利的锋芒,是个容易冲动的行动派。 “结合公司的优势定位和发展方向,呈宏的核心技术专利对我们大有助益,因此,我主张......” 裴宁文的声音中气十足,在安静的会议室中显得非常沉稳有力。 汇报完毕,会议室里陆陆续续地响起了掌声。 裴宁文的方案比较出彩,逻辑清晰,又有创新点,但在一两处比较关键的细节出了纰漏,跟平时的表现相比似乎有失水准。 裴玄明心下有些不满意,没想到裴宁文会在这么关键的时机掉链子。 接下来轮到裴一忱汇报。 说实在的,这偌大的会议室里,可能根本没有人对他抱有期望。 若是一定要算的话,裴成誉算一个,裴宁文也算一个。他们巴不得裴一忱马上落入圈套。 裴一忱没有马上站起来,短短的几秒钟内,他已经厘清了这场选拔的走向。 他算是看出来了,刚才那一下子,裴宁文是故意在让他。 他们早就知道呈宏有问题。 这场他要是赢了,等后面呈宏的问题暴露了,他得担责。虽然是董事会作出融资的决定,但他在做计划书时没有全面考虑到风险,这就是他的责任。 这场他要是输了,那就失去了关键的崭露头角的机会。还会给几个在场的大股东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就算裴宁文失误了,也轮不到裴一忱上台。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拿出证据,证明呈宏有问题。 他得拖时间。 “在开始汇报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公司对呈宏作出的风险评估资料,是谁负责的?” 裴一忱玩味地笑了笑,颇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 裴玄明的面色有些不善。他本就对裴一忱的印象不好,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还要找茬,反过来质疑公司的决定。 “是调研部的张经理负责的。”裴成誉微笑道,“张经理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是这份资料出了什么问题吗?” 裴一忱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敢质疑,但我有几个地方没弄懂……” 一来一回,会议室的主题悄然偏移,从“竞选投资呈宏的最优方案”到“呈宏的风险评估是否有问题”。 裴一忱不必现在就证明,他只需要埋下怀疑的种子。 裴玄明的脸色越来越黑,裴一忱显然是在质疑公司的决定,但投资是董事会投票作出的决定,怎么会有问题? 裴成誉的优秀他是看在眼里的,连裴成誉都没发现的的问题,裴一忱能看出来? 眼看着这场没有意义的问答还在继续,裴玄明终于开口了:“证据。” “我要看证据。” “裴一忱,既然你确信呈宏有问题,那请出示你所掌握的证据。” “可我还没有证据。”裴一忱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显得尤为无辜。 “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没有证据。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若是你的猜测是错误的,你将会使公司错失投资呈宏的最好时机?” 裴一忱有些高估了裴玄明,本以为他多少会存留一些怀疑,没想到这么油盐不进,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当上代理董事的,连一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也罢,他总归能找到证据,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有异议。” 已经有股东开始提出反对意见。 “我认为应该重新对呈宏的投资风险进行评估。” 接是第二个、第三个。 举手的人越来越多,却在到达一定数量时停止,始终没有超过半数。 而裴玄明不为所动,似乎并不想为这些怀疑负责。 裴一忱皱了皱眉。 虽然他确实已经看穿了圈套,但事情依然在裴成誉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很急地敲响了两下。 “裴董。” 是裴玄明的助理。 除非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他。 “进来。” 助理快步走到主座旁,把手机放到裴玄明面前,很小声地说: “呈宏出事了。” 裴玄明眼皮直跳,看到位居第一的热搜新闻,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裴成誉没有放过他突然之间的变化,打开手机,热搜新闻的弹窗赫然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方,挂了一上午的笑脸终于沉了下来。 “会议中止,改日再议。”裴玄明马上做出决断。 坐在一旁的其他人也发现了这突然的变故,心中若有所思。 这场会议最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结束了。 裴一忱也看到了热搜。 呈宏出事的时机也太巧了。 他眸色渐深,心中闪过一个猜疑。 第7章 记忆深处 呈宏的事情闹得很大。 正如裴一忱之前所调查到的那样,在股份抛售和收购的过程中存在不正常操作,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其中被吞掉的金额,是一笔天文数字。 裴玄明把裴成誉和裴宁文留下谈话,裴一忱乐得清净,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也让大哥二哥吃了亏,麻溜地离开了公司,开车回家。 裴成誉的算计没有得逞,裴一忱也在这次意外的结果中成功进入了公司几个重要股东的视野。 不管过程如何,目的都已经达成了。 裴一忱没有回裴家老宅,而是去了他在近郊的房产。之前这里还没有整顿好,他就只能在屋檐下跟裴慕青低头不见抬头见。 搬家公司非常利索,他到的时候已经收拾得很干净。 然后他坐在电脑前,脸上却并没有轻松的表情,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总算是找到了点东西。 呈宏的举报单位是一家知名的IT公司,和呈宏是长期竞争关系。但最初的举报信息是一个会计提供的,叫陈锐,在裴氏集团投资的银行上班。 裴一忱调取了他的任职信息,用了点权限,查出了他的社交账号。 他的社交账号可以说是一个僵尸号,干净到查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账号数字外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但这就足够了。 因为他曾经在江竹允的书房里,看到过这个账号。当时裴一忱以为这是江竹允的账号,一边吐槽这个账号的干净程度,一边把账号记下来了。 裴一忱不明白江竹允为什么要这么做。 呈宏对江氏集团构不成任何威胁,按照江竹允平时的作风,根本不会去关注这样的小公司,更别说去干预它了。 但他不能这样断定。 这趟回国,江竹允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裴一忱想起了上次见到江竹允的时候。 江竹允的眼睛轻轻垂下,没有再看他,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 明明是跟平时一般无二的表情,但看上去好像有点难过。 …… “阿允,你怎么突然管起呈宏的事了?” 陈宴闲着没事,又去骚扰他的老朋友。 江竹允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偶尔表现出的反常实在是有趣得很。 “帮你打压竞争对手,还不满意?” 陈宴刚好是一家IT的二把手。 陈宴笑了笑:“说得好像都是为了我似的。” “对了,裴氏集团最近打算投资呈宏来着,你知道这事吗?” 江竹允已然知道了陈宴这是在打趣他,不再回应,只用一句话作结: “行了,不该说的就别说。” 陈宴清了清嗓:“说认真的,阿允,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和裴家那小少爷的事我也知道点,你这次可是想清楚了?以前你就是因为……”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江竹允打断了他。 江竹允放下手机,目光落在房间里那台唱片机上。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的最后一面。 他的吻很轻地落在裴一忱的嘴角,平时总是尖牙利嘴的家伙罕见地哑了火,像是失去了所有思考和反抗的能力,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明亮的黑眼睛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后会无期,裴一忱。” 伴随着这句诅咒般的话语,江竹允看到,光芒在他的眼中破碎,变成了哑火的流星。然后,时光流转,到了现在,他稚嫩的眉眼被阴郁和伪装替代。 房间里很空旷、很安静。 热闹的夏日在末尾流露出凋落的凄凉,携着迟来的落寞。 江竹允想,他一定是亏欠裴一忱的。 无需其他利害来证明,只要看一眼现在的裴一忱,他就会觉得,他一定做错了。 “这件事别告诉他。”江竹允说完最后一句。 电话终了。 陈宴刚挂断和江竹允的电话,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看了眼备注,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这俩人倒是挺默契。 他把电话接起来:“怎么了,裴少爷?” “别装傻,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在外面待了三年,这脾气倒是一点也没变。” 裴一忱没什么心情与他周旋。 “行了,就问你,呈宏的事,到底是不是江竹允做的?” “你怎么自己不去问他?” 陈宴觉得有些好笑。 “……你别管,就问你是不是。” 陈宴笑了笑,也不跟他扯皮,直截了当说了句:“是。” “不过我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问。” 陈宴说完就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他们之间的事还是得让他们自己解决。 江竹允让他不要跟裴一忱说,可这是裴一忱自己猜的,所以不算。 “真是莫名其妙。” 裴一忱将手机丢在一旁,把枕头盖在脸上。 心里被扎得流血的地方,突然有点热热的,却不知道是治愈,还是再度流血的前兆。 裴一忱鬼使神差地来到附近的一家书店前。他把新的住处选在这里,虽然自己有意去忽略,但其实有这家书店的原因。 书店的装潢是简单的素白配青色。他知道再走一段路,他就会路过一段白色的橱窗,中式的雕花装饰,还有容得下两个人的桌子。 第一次见到江竹允,就是在这里。 裴一忱跟着记忆往前走,停在那段橱窗前。 夏末的阳光冷却了燥热,流露出萧条的意味。 橱窗里,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看书。 裴一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习惯性把食指搭在书页上的小动作,然后那个人抬头看他,露出平静无波的灰色眼睛,像是夜空中永恒又自由的月亮。 橱窗里的人抬头看他了,却不是记忆中的脸。 不是江竹允。 但此刻他的心已经牢牢被这个名字占据了。或许不是此刻,而是更早之前。 或许早在酒吧意外重逢的那一晚,那双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眼睛,就已经把他死死钉在了回忆里。 圣彼得堡,标志性的塔式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机场人来人往,江竹允只身一人,拉着行李箱走到接机大厅。 典型的东亚人面孔让他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可仔细一看,他的眼睛和嘴唇却又具有当地人的特征。 “我在这。” 一个灰色眼睛的漂亮女人往江竹允的方向挥手。 她穿着黑色的俄式复古宫廷马甲,内搭白色衬衫,下搭一条干练的灰色西装裤,脸上带着很浅的笑。尽管眼角的皱纹暗示了她的真实年纪,但怎么看都像只有四十多岁。 阿廖娜走上前去拥抱了他,注视着他的脸庞:“亲爱的,Svetlan,你好像瘦了。” 俄罗斯人大多不爱笑,他们并不把微笑当作一种礼仪,往往只有相当熟悉的家人朋友能在他们脸上看到笑容。 虽然从小就不在这里生活,但江竹允却意外地继承了这一点。 “我一直都有好好照顾自己,”江竹允回抱她,然后托起她的手背,轻轻落下一吻,“不用担心,母亲。” 再过几天就是江竹允的生日。阿廖娜知道她忙碌的孩子不会特地留出时间庆祝自己的生日,于是久违地发挥了作为母亲的特权,至少让他休息几天。 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就回了俄罗斯,江竹允平时也忙,能见她的机会并不多。 处理完呈宏的事,办好签证,他就匆匆赶到了这里。和陈宴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阿廖娜是个杰出的女企业家,第一次见到江竹允的父亲是她在美国出差的时候。家族中的孩子们都很优秀,现在阿廖娜已经退居第二线。 江竹允并不习惯当地的饮食,阿廖娜亲自下厨,做了很多中式美食。 “Svetlan,首先祝你29岁生日快乐。” “谢谢。” 他们碰了个杯,阿廖娜喝下半杯伏特加,而江竹允则是喝了一口俄式咖啡。 阿廖娜的灰色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凑上近了些:“许久未见,你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江竹允把杯子放下的手一顿。 伴随着一阵叹息,他开口道:“您又问起这个问题了。” “我不放心你,”阿廖娜的神情变得有些担忧,“我们这里的小孩16岁就向心上人表白了,虽然你从小到大都非常优秀,但一直没有喜欢的人,我担心你会孤独。” “不会的,母亲,请不要担心。” 江竹允只说不会,却不知究竟是何种含义。 吃完饭,江竹允接了个电话,来自他的父亲。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小允。” “嗯,谢谢。”江竹允不动声色地应下,语气里少了些面对母亲时的放松。父亲往往是有事的时候才会打电话给他。 “今年生日,回国过怎么样?” 江净海慈爱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隐约还能听到佛珠清脆的碰撞声。 “为什么?” “现在年代不一样了,我们也该顺应潮流,落叶归根了。” 江竹允明白他意有所指。 “什么时候开始?” “就从你的生日开始,你的工作我会帮你调回到国内。” “我知道了。” “生日的事情交给你二叔去办了,你到时候到场就行。” 江竹允收拾东西准备回国,很遗憾今年他不能和母亲一起度过这个生日了。 对此,阿廖娜笑道:“希望下次生日能见到你的伴侣,我一定原谅你。” 江竹允低下头,由阿廖娜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是久别相见,也是后会有期。 已经是初秋,夏日的暑气终于消耗殆尽。江竹允回了国,到了A市国际机场,陈宴来接他。 “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去俄罗斯了,真是的,我本来还想来找你玩的。” “你就没什么事要忙吗?” “我能有什么事要做?” 陈宴这个二把手当得十分快活,他实在无心像父母一样从事体制内的工作,大学毕业就跟朋友开始创业,没想到真的闯出了些名堂,基本上实现财富自由,经常给自己放假。 陈宴悠哉地开着车,秋风有点凉,但吹在脸上特别爽快,闷热的季节终于是结束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些什么,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国的?” “就呈宏的事结束那天。”江竹允回答道。 “你那小少爷没去找你吗?” “什么意思?” “……好吧,我大概知道了。” 陈宴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本想着撺掇裴一忱主动去找江竹允,两人要是能把事情聊开,那他也算功德圆满了。 可裴小少爷要是没找着江竹允,本来俩人现在关系就僵,小少爷又那么傲气一个人,再加上碰了一鼻子灰,难道还会主动给江竹允打电话吗? 没想到,阴差阳错,自己竟然好心办了坏事。 陈宴瞥了眼江竹允,叹了口气,把一切从实招来: “阿允,裴家的小少爷可能没找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