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记》 第1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一) 临近四月恰逢谷雨,尚有些寒凉,可夹带着绵密细雨的寒气阻挠不住贵人们的雅兴,恭亲王府的仆役早早在江边立了帷帐,将沿水的唯一空旷处圈了起来,供贵人们做雅集诗会、投壶马球。 安澜对这些贵人们的闲暇生活没兴趣,想来因着五年前春日宴的那场意外,这些人上人也不想与她同席而坐,索性将婶婶镇国公夫人送至门口便离开了。 去往万民祠的路上,安澜又翻了一遍手中的半本手札,却始终没能找到母亲那枚神珠的线索。先前江辰将这半本手札交予她时,分明信誓旦旦地说必不叫她失望,可这里除了一些关于万民祠的历史外,并未提及其他。 难不成这答案在万民祠里? 可那只是一座废弃多年的老祠堂啊。 马车停下,安澜打帘望去,上瞧下瞧,左望右望,也没能觉出这残垣断壁有何特别之处。 “你在马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回。”安澜将手札交给云簪,跳下了马车。 …… 酉时末,天色渐深。 洛阳城东二十里的荥县白沙乡一带已经完全没入黑暗,只有北头被恭亲王府圈住的地界还亮着光,只是周围的麦田、山峦都暗影绰绰,当寒风扫过,虫鸣乍止,倒衬得那一处处光亮宛若地府幽火,明灭不定。 自新朝建立后,这一片儿就变得不太平,尤其是白沙乡的坟头山到洛阳北郊的善河村一带,总有人莫名其妙失踪,官府倒是抓了些人,也砍了些匪徒,可还是有人不断失踪。 久而久之,百姓便觉得是树砍得太多、药采得太过,惹了山神发怒,于是附近几个村子在村长们的带领下在坟头山上起了祭台、重修了山脚下早已坍塌的万民祠,祈求山神原谅。 祭台起了不久,附近的几个村子就没再发生失踪案,皇帝更迭了两任,百姓们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便又起了开荒的注意,他们推掉了万民祠的围墙,将几十亩的祠堂内院与山腰下的这一片地都给开了,还在坟头山南坡造了梯田,种上小麦和稻谷,可惜土壤不行,谷子多干瘪,收不了几成,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因着这片田毕竟靠着诡异的坟头山,入了夜没有光亮,等风一过,不远处的林子就哗啦啦的响,听着怪瘆人的。是以农户晚上都不爱来,只有胆大的敢来闯一闯,比如兰庆服侍的这位金贵主子,已故平西侯独女、玉凝县主安澜。 彼时,兰庆正坐在马车的前辕子上,与云四姑娘云簪说话,手中拿着方才在野地里摘的山莓和覆盆子,已经在不远处的溪水边洗干净了,正往野鸡肚子里塞。 山里的梅子熟得早,兰庆挑了一捧最好的,在地里拾了干树枝生了火,专门给鸡去腥味儿。 噼里啪啦,鸡油滴在干柴上,不一会儿便传出了肉香。 “白沙乡这片地儿连个人毛都没有,也不知道三姑娘来这儿干嘛?”兰庆瞥了一眼周遭,手中拨弄火堆的动作不停。 尚且在春末,料峭春寒的威力还没过,夜里渐凉,风一吹,让人背后发毛。 云簪挑拣着干树枝往火堆里丢,时不时扒拉一下确认埋在里面的白薯熟没熟。她是安澜的玩伴,后来出了些事失去了记忆,如今与其他三个姐妹一道跟着安澜生活,外人总不怀好意地说她们四姐妹是‘簪星曳月’四大丫鬟,不过她们并不在意,只当个笑话听。 对于安澜要做的事,云簪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没必要与兰庆一个小厮说。 她幽幽道:“这片荒地原来都是万民祠的耕地吧?我听江大姑娘提过,前朝的时候,这片打过仗,死了好些人,一入夜,这里便会有哭嚎声,特别可怕。” 一片寒毛立起,兰庆只觉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左瞧右看:这几日一直在下绵密春雨,林子里地面潮湿,错综复杂的植被上还缀着水珠,宛若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突然,一阵夜风扫过,树叶如鬼拍手般沙沙作响,时不时有残花飞叶飘落下来,伴随着一阵阵凄厉的哭声。 兰庆握紧了手中的木棍,跳下车辕子往云簪身边挨了挨,咽着口水压抑心中的恐惧。 瞧着他这怂样,云簪忍不住笑出声:“骗你的!瞧把你给吓得,要尿裤子了吧!” 兰庆一听,登时瞪圆了眼,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你你你……你怎么能胡乱吓人呢!” 云簪哈哈笑着:“谁知道你一个大男人胆子这么小啊!” 兰庆撇了撇嘴,他才十七,胆子小点怎么了?他扭过头去,对着枯木上的蜘蛛网,细数上面的线条和粘着的蚊子、苍蝇,心中涌起尴尬、委屈,只觉得原本就黑黢黢的四周更是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黑影。 火堆还在噼里啪啦的响着,云簪的笑声逐渐停了下来,兰庆假装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只见暗灰的天空下,云簪的脸颊被火映得通红,双眼似是有繁星闪烁。 不得不说,云家这四个姑娘都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云簪,漂亮中带着股可爱,府上许多小厮管事的都喜欢她,只是这张嘴不太饶人,还总喜欢开玩笑。 兰庆忍不住发牢骚:“你总这样……” 云簪乜了他一眼,撅了噘嘴:“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都没有,你又不爱说话,我就只能吓吓你活跃一下气氛咯。再说了,你都跟着姑娘有两年多了,姑娘收来的那些画、书册、拓本之类的你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到现在还怕鬼呢。” 兰庆哑了声,有些委屈:“画是画,现实是现实,画里的鬼怪我也不怕,可现实里的鬼怪见到了难道不跑吗?” 云簪没了词,过了好一会儿才凑过来安慰道:“哎,你别难过了,大不了回去我给你做个鲜鱼煲,鱼就从你家江二郎君那里捞!” 兰庆其实也没真生气,就是觉得在心上人面前丢人,有点委屈、尴尬罢了。此刻,听到云簪的许诺,自然顺坡下驴转了回来,只是他嘴上依旧不服输:“你说的,这是你的赔礼道歉,可不是我求着你做的。” 平日里兰庆最是贪嘴,总想方设法的往玉兰苑跑,为的就是云簪做的小食,只是云簪小气,只愿意给小姐妹做,他们这些外院的小厮想尝上一口,就得求爷爷告奶奶,说百十句好听话才能吃上。 这般想着,兰庆不由感叹:“要是能调到玉兰苑就好了。” 云簪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江二郎君虽然不常在府上住,可盯姑娘盯得最是紧,哪儿肯有外男进来,别说你了,纵使是太监也甭想跨入玉兰苑外院的门。” “说的也是,”兰庆颇有同感,“二郎君最是紧张姑娘了,平日里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差人送信送东西回来,就二郎君院里那些个丫头婆子,真真是包打听,把玉兰苑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今日姑娘出没出门,应的哪家的约,连夫人都未必清楚,但他总能第一时间知晓。” 不过,这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拿来说道的事,归根到底,他们姑娘不是江家的女儿,跟江辰既没血缘也没姻亲,可江辰总是将姑娘当做自己的院中人来看,着实有些不妥当。 外人怎么传的来着:平西侯的遗孤是镇国公府的养媳。 流言传的多了,镇国公府上的下人们对安澜便渐渐轻慢了起来,养媳可比不得明媒正娶的夫人,跟贵妾也差不多了。 若是郎君听劝,姑娘在镇国公府也能过得舒坦些,可惜二郎君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江夫人和江大姑娘都奈何不了他。 后来,安澜觉得麻烦,就搬去自己的府上住了,只在佳节的时候,才会回镇国公府小住一段时间。 想起江辰这些年做下的那些荒唐事儿,云簪面上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你们江家郎君是神仙人物,逍遥自在惯了,便不把别人当人看,只觉得谁都是猫儿狗儿,给点小恩小惠就得对他感恩戴德,姑娘院子里的事儿他一个外男每每都探听得那么清楚,弄得我们姑娘都不敢用你们府上的丫头。” 说到这儿,云簪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戳得炭火堆里火星子乱飞:“就这,你们院里那婆子丫头还没脸没皮来爬墙,专盯着小厨房和绣房,连姑娘喝个药剩下的药渣都要一一查验,确认药方。府里的下人一个个耳聪目明长了百十来颗玲珑心,为了讨好二少爷真真是将我们姑娘当赏银看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往他那儿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是你们镇国公府买来的童养媳呢。” “哎呀云簪姑娘,这话怎么说的?”兰庆知道云簪这是恼恨了他们家郎君,他自然也知道郎君做得太过,大姑娘和夫人也是苦口婆心的日夜劝说,可哪儿有用啊,谁让郎君自小就是个犟驴脾气。 兰庆心中焦急,既不想云簪姑娘动气,又不想落了他家郎君的脸面,正暗恨自己嘴笨,琢磨着说些什么安抚的时候,忽然瞥见马车后面略过一道黑影。 “谁!”他猛得站起身,手上还杵着烧火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黑影略过去的那片灌木丛。 可回应他的除了风声,也只有树叶拍打的唦唦声。 云簪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忙四处观望,可除了一片黑就是一片黑,什么都没有。 “作甚呢?一惊一乍。” 兰庆咽了咽口水:“好像有人从车厢那块儿蹿进灌木丛了。” “真的假的?”云簪面露怀疑。 兰庆往前走了两步,用棍子扒拉开灌木丛,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儿扑面而来,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连忙退了回去。 “发现什么了?” “不知道,”兰庆越想越觉得背后犯冷,当即解开腰带脱了裤子。 “你干嘛!”云簪羞恼地背过身去。 只闻得一股尿骚儿上头,原是兰庆用尿把火堆给灭了,待他提上裤子束好腰带,便拉着云簪往不远处的万民祠里奔。 安姑娘先前吩咐过不让他们进来,她素来说一不二,可此刻已经顾不了许多了。 “得催催姑娘,天太晚了,这荒郊野岭的不太平!” 开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一) 第2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二) 在刘继元献城前,洛阳曾经历过两次暴乱,后梁、后唐、后晋的混乱时代,让这片繁华之地不知埋葬了多少饿殍。 当年,洛阳守将在白沙乡搭建万民祠,起祭台,祈求神仙垂怜,止杀止战,降雨露甘霖。可怪异的是,他在祠中所塑的神像非道非佛,而是一位女子,这位女子未被记载在史书上,倒是有一首童谣被附近的百姓口口相传: 日光沉,月出门,坟头山里有饿魂。饿魂喜欢清潭水,潭水落在天峡门。天峡门后有大盆,大盆里面藏女神。女神脱骨来人间,只为寻得有缘人。 童谣中的女神指的便是万民祠中被立像的这位,传说她是从水里出来的神女,为了找她投胎转世的孩子才离开神域来到人间。 而她原来居住的神域名叫大荒境,所有的神都居住在那里,是身负大功德之人死后会抵达的地方。 后来后晋献城投宋,万民祠逐渐被废弃,但是童谣被留了下来,安澜偶尔会从附近的村民口中听到,只是其中的“青潭水”“天峡门”她总找不到指的是哪里。 …… 万民祠不大,只有正院,穿过正门便能看见一座正殿两间偏殿。院子里杂草丛生,石榴树和紫荆树因为长期没人修剪早已长得东歪西扭,有几根枝条甚至伸进到了廊下。 这里被废弃太久,漏风漏雨,正殿内的壁画都褪了色,神像也破损严重,整个后脑不见,背部也破了个大洞,当年百姓捐的金藏早已被洗劫一空。 安澜一跨进正殿,就被这尊神像所吸引,不是因为这尊神像蕴藏了法力,而是神像的容貌与她已故的母亲一模一样。 果然,江辰没有撒谎,这手札指向的地方确实不会令她失望。 不过,童谣里称她为神女啊……神女,安澜轻笑一声,她的娘亲确实配得上“神女”这个称呼。 安澜在神像前驻立了许久,叩了三个头后才绕到神像背后,那里有一扇半人高的石门。门上有一处用两个能完美嵌套的玉环做成的锁盘,盘上有二十四个圆孔,约摸佛珠大小,其中有二十一个圆孔嵌着白玉珠子,余下三个没有珠子的孔洞。 孔洞里的灰尘已经被吹掉了,安澜从褡裢里掏出笔墨,将锁盘完全拓印了下来。 …… 月暗星昏。 此刻,这位身着鹅黄褙子的安姑娘,正站在西侧的一处壁画面前。 她没有梳发髻,而是简单辫了个麻花辫子,然后用一条白色的三指宽发带将其松散盘在脑后。发间簪着一枚莹白如玉的发簪,簪头雕着一株玉兰,玉兰上似乎还落着一只羽毛赤红的鸟雀。 兰庆拉着云簪跑进来的时候,安澜正摩挲着面前壁画的残破处,似乎在尝试辨认着什么。 “三姑娘!”兰庆唤了她一声。 安澜回过头来,脸侧与壁画上回头的少女正巧碰在一处,两相辉映下像是壁画中人是活人的倒影。 “怎么如此慌张?”安澜面容沉静。 如今她已经年过二十,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别家姑娘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娘,而她依旧面如少女,身量苗条。头发乌黑发亮,面容白皙如瓷,简单的描个眉抹个口脂,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府上的小厮丫头都在背后议论过她,觉得她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天上下来渡劫的仙。 也怪不得江二郎君那么喜欢。 “三姑娘,夜深了,我瞧着恭亲王府那边也散场了,咱们是不是该回了?” 兰庆没敢说方才见到的黑影,怕惊扰了三姑娘,毕竟只是眼尾一瞥,万一是自己太过害怕的脑补呢?为此惊扰了三姑娘总归不美。 安澜顺着破烂的窗户瞧了一眼天色,乌云遮月,星辰闭眼,是鬼魅丛生之相。 “那就走吧。”安澜将手中的紫毫笔装入木盒之中,将拓下的壁画卷了起来塞进竹筒背在身上,便转身离开了正殿。 兰庆看了一眼方才三姑娘站过的位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壁画中缺了半边脸的少女像极了三姑娘。 “小呆子,走啦!”云簪在院子里喊他。 兰庆晃过神来,匆忙跑出殿门,一个变了两次调的呼哨,将不远处的马车赶了过来。 上车前,安澜往恭亲王府设下帷帐的地方瞧了一眼,灯火已灭,显然已经散场了。 江辰应当是接上了婶婶和妍姐姐回府去了吧。 待安澜和云簪上了车,兰庆关好车门,立刻就跳上车辕子,一点时间不敢耽误。 正当他拉紧缰绳牵引着马儿转向的时候,忽得听见一道呜咽哀嚎,像狼,可比狼又低沉不少,更像是有人被打了一顿之后的……呻吟? 兰庆分辨不出,再看这四周黑影幢幢,树影重重,配合着这道呻吟声,只觉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了,赶忙牵引着马儿调转方向,朝着牟县而去。云曳姑娘早早就在牟县定好了客舍。 只是刚走没几步,马儿尚未放开蹄子跑,兰庆就觉得那呻吟声越发靠近,也越发明晰,这般听来就不太像是有人被打之后的凄惨呻吟,反倒像是被人掐住脖子时,喉咙里会发出的咯咯喘息。 这也太可怕了! 兰庆忍不住敲了敲车门,扬声问道:“三姑娘,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车内,安澜正闭目养神,听到兰庆的话,颇为奇怪地反问:“哪儿有声音?” 难道是先前听了云簪姑娘的鬼故事,使得自己幻听了?兰庆忍不住怀疑自己。 其实云簪也听到了,只是她观安澜神色如常,便没多事言语,此时听到兰庆提出来,不觉有些寒毛直立。 她忍不住低声说道:“安澜,听说这一带,以前是个万人坑,历经十三朝,不知多少人埋骨于此,阴气特别重,所以前朝人才修的万民祠……” 安澜依旧紧闭双目,气定神闲:“我知道,当年后晋守将为守城,杀死三千百姓,以他们的血肉为食,后来城守住了,却心中愧疚难安,噩梦缠身,便着人修了这座万民祠以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当时请了佛教道教的几位尊神,可一入庙神像就裂了,可见没有神明愿意居于此地,守将便塑了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尊神镇在此处。” 只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位尊神竟是自己的母亲。 云簪不由瞪大眼睛:“姑娘都知道啊?” 安澜轻嗯了一声:“妍姐姐最喜欢听这些故事,江辰也好拿这些故事吓唬我,听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不过都是些野史传说罢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年杀食百姓的事并没有证据,不过是编书人觉得,想要衬托出圣宗皇帝的盛名,总要写个恶人出来的么,当年与圣宗皇帝抢夺地盘的人自然是不二人选。”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了些,把云簪吓得够呛,也不敢接话。 还好是在自家马车上,兰庆也不是个多嘴的人,否则让外人听了去,少不得要参安澜这位无权县主一个污蔑圣宗的杀身之罪。 因着先前被吓得不轻,再加上乌漆嘛黑的环境让兰庆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赶车的速度比以往快上不少。 马蹄踩在杂草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刺耳。不知怎的,兰庆觉得这条来时路变得越来越崎岖难行。 突然,一道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紧接着便是‘扑腾’一下,马车像是压着什么东西过去了,颠得车厢里的两人在一瞬间离了位,又落了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凄厉的尖啸,令人毛骨悚然。 闭目养神的安澜霍然睁开双眼。 “我、我……我好像压到什么了!”兰庆慌忙拉紧缰绳,内心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正要停车查看时,忽然听到安澜严肃的声音:“走!不许停!” “可是……” “走!” “是!”兰庆没有犹豫,挥起马鞭再次赶马狂奔。 车内,云簪也有些慌了,她抱着安澜的胳膊小心翼翼问道:“什么东西……” 安澜没说话,只是打开背后的小窗,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窄缝。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骤起,树木疯狂摇曳起来,就像有人在猛力抓挠拉扯它们一般。一张脸骤然出现在窗前,将云簪吓得尖叫出声。 “怎么了?”兰庆慌忙询问。 “别管,走!”安澜的双瞳闪过一抹橘红,这张扑上来的脸瞬间被击飞。 “姑娘,前面好像没路了。”兰庆的声音抖如糠筛。 “朝着光亮走!” “可……可光亮在南边……那边是…是……我们回去得往东啊……” “听我的!走!” “是!”兰庆咬紧牙关握紧缰绳,双脚都踩在前辕子上,腿肚子绷直,生怕一不小心就在颠簸中掉下去,永远消失在这片恐怖的野地里。 道路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车轮碾在嶙峋怪石之上,剧烈晃动着。兰庆一边策马一边庆幸,还好这四匹马都是二郎君挑选的上等千里马,要换做府里其他的马,只怕早就惊得拉不动车了。 车内,窗户已经重新关上,安澜沉默不语,只催动着灵力,用手指在车壁上不断画着什么。 云簪惊魂未定,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方才那张脸:惨白,满是血污,眼珠外凸,血丝遍布,眼角和唇角都裂出了好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最主要的是眉心上的梅花胎记,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崇文馆学监之女薛文蔚的胎记! 她独有的胎记!官家还曾因此赐她“梅仙”二字! 可她明明年前就失踪了!听说后来在乱葬岗找到了尸骨,薛家为她停灵三日,还找了大师超度,怎么如今又诈尸了呢? 云簪大口喘着气,只觉得头皮发麻,胸口发闷,在左右摇摆的车厢里被晃得想吐。 “安澜,刚刚……是幻觉吗?” “不是。”安澜将发间的骨簪取了下来,在手中把玩。 “……可是……薛姑娘不是已经……死了吗?” “除了薛家人,没人看见尸首长什么样,你怎么知道那棺材里就躺着个人呢?”安澜转着手中的骨簪,语气平淡。 这话让云簪手心冒了一层凉汗:“不会吧……那她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儿啊?这里离洛阳城可远着呢。” 安澜重新闭上双眼,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能……是有老虎不辞辛苦将她叼过来的吧。” “姑娘,我们到县城了!”兰庆惊呼,“可是……好像不是牟县,怎么、怎么是明县?姑娘!我们跑卫州来了!(注释①)” ①卫州:新乡在宋朝时期的称呼,即河北西路卫州府。在汴京城的西北方,京西北路郑州府的正北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二) 第3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三) 一行三人终于入城,路上偶遇打更人,口中喊着‘戌时正——’。 戌时正,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马车沿着正中央的雀街一路向南走,在好心路人的指引下拐了几道弯,来到水门桥。桥下的水是金红色的,散发着一股子腥臭气,水边的岸上,种着密密麻麻的夜昙。 兰庆抬头望了望路两侧的悬着的一排排灯笼,心想,这河水莫不是被灯笼照成的这般颜色? 走过水门桥,只见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可奈何。 桥旁有一处凉棚,棚里坐着一位容貌姣好的红衣女子,头戴三凤金冠,旁边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香气扑鼻的粥食。 十来个衣着各异的人正端着碗排队打粥。 马车经过时,原本坐姿慵懒随性的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直勾勾往这辆陌生的马车看,片刻后,她忽然冷哼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马车内的安澜瞥了一眼车窗,微微弯了弯手指。 从桥上下来一路向南去,便是人群最密集的三个坊市,当街水饭、熝肉(注释①)、干脯,仙客楼前挂着獾儿、锦鸡,甚至还有汴京曹氏的从食馆。 如今尚是春末,居然能见到夏月才有的沙塘冰雪冷元子、沙塘菉豆等等冷饮,还有细料餶饳儿(注释②)当街叫卖。 兰庆看了一路,眼神有点挪不开,肚子也在咕咕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安澜打开车门拍了拍他的肩,见那火苗重新亮了起来才道:“往前走,去卢市街纸钱巷子。到了便能吃饭了。” “好嘞!” 夜市尽头再往南就是坊市南门,过了南门穿过福庆街再进下一个坊市,便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了。 又行过一刻钟,穿过十字街一路朝东,在安澜的指引下略过纱行、布坊、宝禄斋,便到了客舍林立的纸钱巷子。这里商铺密集,是坊市最为繁华的地带。从这座坊市西门出去,便是夹城和官道。 兰庆的视线掠过去,嘀咕了一声:“卫州府什么时候有宫城了?圣宗立朝之后不是给毁了吗?” 他在安澜的指引下停在一处客舍门口,小二弓着腰迎了上来,兰庆打眼一瞧,被吓了一大跳,觉的这小二的脸未免也太白了,而且这眼珠动也不动,还黑黢黢一团。 “三姑娘……我们真的要住这儿吗?”他总觉得有阴风在他脖子后面吹。 “没事,给他三枚铜钱,三枚就好。” “是。”兰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与招呼的小二说了几句,给了三枚铜板,那小二收了铜板咧嘴笑着,弧度标准到可以用尺衡量。 兰庆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打开车门请三姑娘和云簪姑娘下车。 然后,他从小二那儿接过马牌子,将马车牵至客舍后院,把马鞍和车架子都卸下,使了些银钱让马官给专门腾了个马棚出来。 好在这里的马官长得还算正常,就是脸涂得有点黑,眉毛长得粗长,有些凶神恶煞。尤其是看向兰庆的时候,一双眼瞪得像是在看一位犯了十恶之罪的人一般,恐怖极了。兰庆一边嘀咕着,一边从车厢下边的箱槽里取了些早上备下的新鲜干草喂给马儿。 这些马金贵得很,吃穿用度皆是按郎君列的单子来,平日驯马也有专人来做,被养得膘肥体壮、威武至极,每每套上它们载着三姑娘去赴宴,都会得到王孙公子门羡慕的目光。 给马喂了草料之后,就得给车板和车架都洗刷一遍,刷着刷着,兰庆就发现两条车轮上染满了血,此刻血已经浸透木质,显着暗红色。 兰庆愣住了,他记得三姑娘下车的时候还没血迹呢,怎么喂个马的功夫怎么就有了? 他伸手凑近闻了闻,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跟他在万民祠外灌木丛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云簪要了一间带两个稍间、两个里间的上房。 这是安澜的习惯,平日里出门除了她们四姐妹就只带一个兰庆,而兰庆从十四岁便被郎君指来跟着安澜,专门赶马车、搬行李,平日里出门在外也是跟安澜和‘簪星曳月’四位姑娘住在一个屋里。 行李放西里间,兰庆住西稍间,然后是外厅,云簪住东稍间,而安澜则住东里间。 不过这是人少的情况。 如果四姐妹都带来了,那就得开两间,兰庆单独一间,四姐妹跟安澜住一间。 这么做不是为了省银钱,而是为了安全,安澜大约有些招阴体质,走哪儿都会有奇怪的事发生。 对此,兰庆很有话说。 他四岁就被买来跟着郎君了,学了不少拳脚功夫,本以为是要做护院的,谁知道十四岁就被指来跟着三姑娘。 他一开始以为是要保护三姑娘,后来才知道,他只要保护好云簪、云曳就行了。而云星、云月能保护自己,甚至她们二人在的时候,兰庆都得靠她们保护。 毕竟人他能打,妖魔鬼怪还是要差点。 客舍掌柜的是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姓虞,店里的客人都称她为虞美人。 虞美人瞧着约摸三十出头,可柜台后盘账的白发女人是她儿媳妇,再看看正指挥着跑堂搬酒的儿子,怎么也有四十五、六了,那么这位虞美人怎也要六十开外了吧,要不就不是亲生的。 可为什么她会如此年轻?云簪自以为隐蔽的瞄了虞美人一眼又一眼,殊不知对方早就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虞美人笑了笑,用扇子挑起云簪的下巴,赞扬她是个俊俏美人,直把云簪调戏得面红耳赤,躲到了安澜身后。她以扇掩面,笑得眉眼弯弯,收钱交牌的档口,就把附近几个能逛的街道店铺都说了,如数家珍。 “咱们这儿啊正挨着城中宽阔的夜昙街,就前面那个路口,往东拐过去见到的一条街便是,街南都是鹰店,只下贩卖鹰鹘(注释③)的客人,其余皆真珠、匹帛、香料香草香药的铺席。横插在夜昙街的东西通路谓之‘孽镜’,以西并是金银玉器、古董珍玩,偶有彩帛交易之所,以东并是买卖衣物、字画、皮料,走过孽镜街再见一条南北通路便是咱们这条路上了,南头并是食坊,以繁盛楼为最佳,北头便是咱们这些客舍,自是以我家最佳。” 安澜笑着取了对牌,问道:“附近可有驿馆?” “姑娘要用官驿还是私驿?” 云簪惊讶地从安澜身后探头:“还有私驿?”圣宗立朝之后就禁止私驿了呀,怎么卫州府还阳奉阴违呢? “自然,平日里跑腿拿东西都是用的私驿,每过一个路口加十文钱,驿馆老板用的都是一些无依无靠的乞儿,给了他们吃穿让他们跑腿,比官驿便宜六成。如果是要寄信或者往其他城里送物,还是官驿的好,官驿虽然要价贵,但有专门的押运镖头,安全。” “那您把官驿和私驿都跟我说说吧。”云簪从安澜身后走出来,该她做的事儿得做,大不了就是被美人调戏嘛。 “好嘞。” 趁着云簪打听坊市情况的功夫,安澜要了一盘炒蓬蒿菜、一盘酱石花(注释④)、一份红煨羊肉(注释⑤)、一盘虾油豆腐、一份蓑衣饼、一份葛仙米、一份玉带膏。客舍不养活鱼,便使了些银子请跑堂的去繁盛楼叫了一份醋搂鱼。 等上菜的时候,安澜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枚核桃大的柏木心,打算雕朵重瓣莲花练练手感,耳边忽然飘来一句:“秦家那个小女儿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三年前那么兴师动众的,说是跟人私奔,结果没几个月突然回来了,被家里的老子打得哟,那叫一个惨……” “惨?装相罢了,那闺女可是嫁了高门,汴京城里当官的嘞,要不然就老张头那个脾气,早让塞进猪笼浸死了!” 汴京城里当官的?安澜忍不住竖起了小耳朵。 “当官嘞?正妻?” “咋可能嘞,秦家是行商嘞,哪个官员能娶商户女为正妻?肯定是妾啊。” “嗨,我当咱们县里飞出过金凤凰呢。” “不过,那女娃前头不是已经嫁过人了么?好像还是个还俗的和尚。” “嗨,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妾而已,又不要她是贞洁烈妇,会玩儿花样不就行了。” 说着,几个男人猥琐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直接打消了安澜凑热闹的心思,但又想知道这故事的来龙去脉,最好知道是哪个官员。 毕竟贵妇们当众姓秦的可不多,谁知道这群鬼死了多久?说不得他们口中的人正是她知道的那一位呢? 这时,兰庆喂马回来了,正要跟安澜说马车的事儿。结果安澜眼睛一亮,跟他嘀咕了两句,便将桌上上好的花雕醉塞给兰庆让他去打听。 兰庆看了四周,此时正是客满的时候,也不方便说这些晦气事儿,便先去打听故事去了。 待菜上齐,云簪回来了,简要说了下这里的情况。安澜听得连连点头,对于云簪提到“为什么街道命名都跟地府有关”的问题,她只当没听见,伸手拿没用过的筷子先将菜都给兰庆拨了一部分,然后招呼云簪吃饭。 吃了一半,兰庆便带着故事和泛红的脸颊回来了。 原来他们口中的秦家小女儿,是水莲街卖纱的秦家女儿秦彩云,夫妇俩虽然会看账本会缫丝裹纱,但没读过多少正经书,只觉得彩云追月这个词特别好听,便给一女一儿分别取名秦彩云、秦追月。 年头里的时候,秦彩云去西市割肉,结果一宿没回家,家里人以为她是丢了,报了官还请了人,找了好久,结果过了十来天,发现秦彩云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了,尤其是衣服、首饰一件不剩。 开始以为是遭了贼,后来官府查验之后认为是自家人偷的,府上的丫头仆役都审了个遍,没人偷,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秦彩云回来拿走了这些。 可她为什这么做?直到一个月后,有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回来了,说在汴京城看见秦彩云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形容亲密。秦家人这才觉出味儿来,怕是秦彩云跟人私奔了。 当时丢孩子的时候请了不少人去找,知道这事儿的人太多,乍一听说有了孩子的消息,便都来打听,这一下子,秦家闺女秦彩云与人私奔的事儿就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几个坊市的全都是知晓了。 秦家夫妇丢不起这个人,扬言没这个女儿,只当她死在外面了! 可就在昨日,秦彩云突然带着她男人回来了,还拉了十几车的礼,说是要感谢邻里邻间这些年的恩惠,还说她在汴京城郊外的虹溪边买了块地,建了个纱坊,如果有想要做工的,这回可以随着她回去,做五休一,每年农忙的时候会专门派马车再把人送来。 更重要的是,按成纱的数量和质量结银子。 这可是个好活计,不少人都蠢蠢欲动,但真的肯让女儿跑去汴京的也就一两成,都怕女儿去了汴京后,看了那边的富贵就不愿意回来了。 要知道官宦人家纳妾是没有聘礼的,也就给个一两三钱银子的月例。这隔着这么远,女儿的月例不给家里,家里人也不能去人家高门大户那儿闹啊。 安澜对于‘衣锦还乡’的故事不感兴趣,得知秦家没什么亲戚、妯娌的,而秦彩云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生活幸福美满,没有画本子里‘昔日你看我不起,来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的狗血故事,就倍感无趣地打了打哈欠,准备回房里休息了。 “不过,他们中有一个好像是薛、薛……额,薛什么来着?咦?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兰庆挠挠头,“总之,他说秦彩月生的其实并不是儿子,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后来被她抛弃了,偷偷换成了儿子,那对双胞胎女儿后来还嫁给了一位朝中高官,叫……叫什么来着?咦?我明明方才还记得的。” 在这里叫不出名字就说明那人还活着。安澜没多想,伸了个懒腰,便回房休息去了。 兰庆想要跟上去,被云簪拽住了:“你做什么?” “我有事要跟姑娘说。”兰庆语气中带着些许焦急。 云簪瞧他这幅样子,便道:“安澜累了,有什么事你先跟我知会,如果要紧再跟她说。” 兰庆便把车轮子的事儿说了。 云簪一听,蹙眉道:“带我去瞧瞧。” 两人结了饭钱来到后院的马棚,兰庆正要指给云簪看,却意外发现车轮子又干净了,别说血了,连红色都没看见一点。 他惊呆了,抬高声音磕磕巴巴道:“这这、明明、明明先前还有啊!怎么、怎么没了!” 云簪目露疑光:“你不会被吓傻了吧?出现幻觉了?” “不可能!”兰庆下意识喊到,可他看着干干净净的车轮子,突然又不确定了起来,“难不成……真是我的幻觉……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云簪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真有血,我拿东西的时候肯定能看见。别纠结了,跟我先去驿馆给你家郎君寄封加急信,这一夜不回得有个说法才是,否则急疯了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说罢便拉着他出去了。 殊不知,在他们身后,拿着刷子的马官盯着洗刷干净的车轮,弯着眉眼,满意地笑了。而在他的脚下,一个长着长舌的、衣衫褴褛的小鬼头首已经分家,而他足有一丈长的舌头还舔着车轮上,渴望着新鲜的血肉。 ①爊(ao一声)肉:煨烤的肉。 ②餶饳儿:宋朝的一种面食,内馅是鹌鹑,状似元宝,可以蒸也可以煮。作者本人尝了觉得,蒸出来味道有些像郑州二七广场的蔡记马蹄肉蒸饺(蔡记已经不做这个口味了),煮出来像没有辣椒但点了老抽的抄手。 ③鹰鹘:就是老鹰和鹘雕。就是鹰、隼、海东青这类猛禽,宋朝允许平民百姓养隼,所以稍微大点的城镇都会有专门交易这类动物的店面,就叫鹰店,他们还有自己的训练场和兽医馆,叫鹘坊,可以为客人一条龙服务。 ④酱石花:石花菜洗干净之后腌入酱里,要吃的时候把石花菜捞出来洗掉酱液,再辅以其他调味料凉拌,又名麒麟菜。石花菜是红藻,就是现在饭店里凉拌菜里白白的跟龙须菜似的那道菜,是提炼琼脂的原材料,可以搜一下。 ⑤红煨羊肉:新乡名菜,红焖羊肉。古代人去膻味用的是核桃,所以吃到带核桃的红焖羊肉不必惊慌,现在当然有更好的办法就不需要放核桃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三) 第4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四) 兰庆一路上都心事重重,无论云簪如何开解都只是回以苦笑,分毫没有把方才的事放下的意思。云簪劝了几次发现劝不动,觉得没意思,便不再开口了。 两人拿着江府的牌子去到官驿,将书信交给驿丞,劳烦他连夜派人送往洛阳牟县。这种私人的马递都是用从当地招来的驿夫来送,按里算,一百里一两银子,官驿要扣掉九成,余下一成便是驿夫自己的酒水钱。 普通老百姓自然是付不起这个价的,一般着急了也是用急脚递,十里内按趟算,二十文一趟,超十里外按距离算,每百里加一百文。 寄完信,云簪和兰庆便回客舍去了。 安澜已经沐过浴,擦干了头发,穿戴整齐坐在桌子前看母亲留下来的《洪荒录》,里面记载着关于大荒境的一些奇闻趣事。见他们回来,便交代明日要从北门出城,她会点燃一盏迷榖灯挂在车前架上,说不得能找到回去万民祠的路。 回去?还回万民祠去? 兰庆现在一听这个地方就腿软心肝颤,但主子的决定他们做仆役的听着就是了,没有置喙的权利。 这般想着,他心情沉重的在西稍间和衣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月光透过八角窗照进来,斑驳地洒在小塌前,似白衣幽魂在黄泉水前揽镜自照,映出破碎的身影。 而这道破碎的身影,堪堪停留在兰庆的脖颈上,只照亮了他满是细汗的头颅,八角窗最右边的两条边堪堪倒映在兰庆的脖子两侧,夹着他的脖颈,像是幽魂的一双手,捧着他的下巴,只消轻轻撇一下…… 兰庆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他紧闭双眼,脑海里全是零碎的梦,这些梦一直在循环、循环、循环,直到噗通一声,栽入水中—— “啊——”兰庆猛得从梦中惊醒,从小塌上翻坐起来。 “怎么了?”云簪跑了过来,敲响了东稍间的门。 兰庆战战兢兢地滑下小塌,开了门,然后扶着小塌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云簪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做噩梦了。 安澜披了件斗篷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往里瞧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道橘红色的光:“发梦了?” 兰庆用袖子擦着满脑门子的汗,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安澜在外间找了个茶盏,倒了三杯水,灵力运转间,杯中有一轮红日一闪而过。她将其中一杯递给云簪,一杯用手指沾了沾,弹进了西稍间,最后一杯让云簪递给兰庆:“梦见什么了?” 西稍间内里的月光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便在一股灼热的气浪中无声尖啸,彻底消失。 对此,云簪若有所觉地朝西稍间看了一眼,只觉得月光好像暗淡了不少。 而兰庆根本半分察觉都没有,捧着杯子哆哆嗦嗦地将梦里的事儿讲了出来。 他梦见了很多人,有他姐姐云姑,有他已经过世多年的父亲,还有总是对他呼喝的管事……甚至火堆旁的蜘蛛网,山脚下的万民祠,万民祠里的塑像,还有……车轮上的血迹…… 但无论梦境的起点如何形形色色、光怪陆离,最后都会回到一个相同的地点——万民祠后的槐树林。而他正倚靠着一株最大的槐树,身着黑色的用金线绣满仙鹤的衮服。 “衮服?”安澜来了点兴致,拢着袍子坐在外间的桌边饮水,“当朝没有衮服会绣仙鹤,倒是后晋的时候,侯爵会用仙鹤衮服。” “可我从未见过后晋的衮服,又怎么会梦见它呢?” 安澜抬手撑着腮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在意’:“这我哪里晓得呢?不过我这儿有个典故倒是可以与你说说。” “姑娘请说。” 安澜:“相传,前朝有位郡王梦著衮衣,椅槐树,便问卦师何意。卦师言:当得三公。” 兰庆听得一头雾水:“这啥意思?” “意思是这位郡王未来会位列三公,封侯拜相。” “然后呢?” “没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安澜将最后一口水喝完,站起身道,“瞧你这眼下青,还能赶车么?” 兰庆神思恍惚,啊了半天,才弱弱地回道:“能。”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安澜站在东稍间门口扫了他一眼,顿了顿,劝道:“倒也不必勉强,我再费点银子寻个人便是。”毕竟刚刚被怨鬼取走了些许福寿,虚是正常的。 兰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临关门时,兰庆又喊住了安澜:“三姑娘,您刚讲的这个故事是典故还是您编的?那位郡王当真封侯拜相了吗?” 安澜回过头,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了一层银光:“当然是典故,那位郡王确实在正直壮年时就封侯拜相了。”只不过是在死了之后。 但这句话就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人各有命。 第二日。 日旦时分,兰庆按照安澜的指引去姚氏车行请了一位车夫帮忙赶车。不过奇怪的是,坐在门口的车夫见了他如同见了鬼一样,尖叫着跑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了那人的嘴巴咧到了耳后,两排细密的牙齿不像是人能有的。 好在,车行不止一位车夫,车老板很快就找了另外一位。 早食过后,车夫如约来了客舍,他似乎也有点怵兰庆,但他更多的是对安澜的畏惧。 对此,安澜只当看不见。 她将花了小半个时辰编好的迷榖灯挂在了车架前,车夫正想问这灯怎么没灯烛的时候,灯忽然就亮了起来,明明是很小的一团暖黄色的光,却让靠近它的人浑身温暖如沐浴阳光。 干车夫的,走过的路比吃的盐都多,奇闻异事也见过听过不少,尤其这个地方,时不时就有个会仙术的,平日里遇到个会自燃的灯也不必大惊小怪。 车夫这般安慰自己。 一路上,他都在跟兰庆明里暗里打探他们的来历。 毕竟是仙术啊! 沾一沾说不得能长命百岁!投胎转世要放下世俗,可他暂时放弃不了,他老婆还活着呢,再过两个月就耳顺之年了,他想为她做些打算。 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惊涛骇浪的车夫如是想。 巳时末,艳阳当空。 马车行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一所官驿,还没等靠近,四周便起了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只暖黄色的迷榖灯还亮着,宛若指路的灯塔。 “不必拉缰绳了,马会自己走。”安澜说到。 车夫不明所以,但看坐在旁侧的兰庆一脸淡然的模样,便定了定心神松开了缰绳。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兰庆也很慌啊!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只知道迷榖灯不会让人迷路,但没说它会给马儿带路啊! 兰庆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三姑娘昨日说的话。 “明日我会点燃一盏迷榖灯挂在车前架上,说不得能找到回去万民祠的路。” 点灯、找路……后知后觉的兰庆有些双腿打颤,不会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畔就传来牙齿磕巴的声音,兰庆扭过头看去,差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 方才还是个人的车夫,此刻身上正噼里啪啦地掉着血肉,一块一块的,落了地,沾了车架便化成了血水。 兰庆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要尖叫,被安澜直接喝止。 “别叫。” 白面皮的兰庆瞬间变成了煮熟的鸭子,面色红紫。 随着皮肉的掉落,车夫的白骨一截一截露了出来,那颗脑袋露出两排黄牙和一双孔洞。待皮肉全部掉落干净,白骨逐渐变黄,长满青苔,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腐朽,最终化为白靡散于空中。 雾还没有散,马车还在走,迷榖灯的光逐渐升了起来,最终在一片惊鸟声中自燃,逐渐消失。 马车也走出了浓雾。 这次,路走对了,他们又回到了昨日呆过的山脚,面前正是那座万民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庆的三魂七魄皆悬浮于半空中,被安澜在后背拍了一掌才堪堪附体。 “走夜路容易撞鬼,更不用说这片地底下葬着数不清的冤魂白骨。”安澜跳下马车,“我们先前受拦路鬼的影响,误入了枉死城。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吃到的,都是那些许多许多年以前,住在卫州明县的百姓营造的海市蜃楼。不信,你可以摸一下你的钱袋,看掌柜的今早找给你的铜板,是不是变成了纸钱。” 兰庆打开自己的钱袋,果然,除了两个银角子和半贯铜钱外,还有十几张叠的整齐的黄色纸钱。 他吓得寒毛都立起来了,敢忙将纸钱拿出来丢掉,颤抖发问:“他们知道我们是生人吗?我们会不会已经被吸了阳气。” “不,他们不知道。”安澜摇头,“在枉死城徘徊不愿往生的死魂,都会在时间中淡忘自己的过去,只会一味重复生前最重要的事,比如商人会买卖,比如将军会打仗。完全遗忘世俗后就会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司。除非执念过深,或者仍旧有红尘牵挂的,久久不愿忘记世俗,就会化为噬魂,永远留在黄泉中。” “那昨日咱们听的故事呢?” “应该确有此事,只是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他们口中的秦彩月估计早就死了,至于那对双胞胎女儿还是儿子,倒是有可能活着。” “那我们吃的东西……还有昨日寄出去的信!”兰庆突然想到那封信,既然是枉死城,岂不是送不到郎君手上了?今早要是还收不到三姑娘的信,一晚上又没看到人,只怕会发疯! 见他这幅着急的模样,旁侧的云簪忍不住笑道:“你放心好了,安澜对这种事儿可有经验了。” 说着,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副对牌来给兰庆看:“她给的对牌都是传讯符所化。” 指尖在对牌上轻轻一划,便露出真相来:“因为枉死城里有东岳大帝设下的禁制,只有城内生活的死魂认定这封信能送出去传讯符才能起作用,所以安澜给所有随身携带的传讯符都施加了障眼法,化作了镇国公府的对牌,这样活人知道送哪儿去,死人亦能,甚至比活人还要快。想必,昨夜你家郎君就知道我们误入枉死城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兰庆擦了擦额上的汗。 “行了,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得进去再看一看。”安澜戴上布包,径直跨进了万民祠。 兰庆是真的佩服三姑娘的胆子,要是他,经历这么一遭,早就跑回家把自己捂被子里不出来了,甚至还要求神拜佛除除晦气。 正午,兰庆从车里的箱子拿出弓箭,去山上猎了一几只野鸡,又摘了些山藤果、野梅和松茸回来。 云簪帮忙堆柴、生火、削木棍,兰庆找了一小溪处理野鸡。 处理完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昨夜生火的地方,兰庆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腥臊味儿,不自主地看向那处熟悉的灌木丛。 只见原本挺立的灌木丛被碾得东倒西歪,好不狼狈,更诡异的是,灌木丛上留下了两道带血的车辙印,兰庆比划了一下,正与他们的马车车轮一样。 他愣住了。 这地方难道还有别人经过? 可这车宽……这是官家御赐给平西侯的马车啊,平西侯死后官家怜惜县主,便将车留用了,没有收回去,寻常人家肯定不会有这么宽的马车。要知道放眼整个大宋,除了御前几位红人外,也就恭亲王府、镇国公府、左相府各有一辆,总不是昨夜在江边帷帐的恭亲王世子突然架着马车跑来了吧? 可恭亲王世子因为眼盲,鲜少出门,便是出门也不会坐御赐的马车,那是恭亲王的荣耀!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生至天灵盖,兰庆可以确定,他昨天夜里确实碾过什么了!看着这血量,很可能是个人! 他咽了咽口水,不敢往深了想,拎着处理好的野鸡就往万民祠跑,可到了地方,把野鸡架上火后,他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两道带血的车辙印。 “昨夜是不是碾着什么人了?”他抖着唇小声问。 云簪正在往掉锅里倒水煮野菜平菇汤,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眼睛骨碌一转,打算吓唬吓唬兰庆:“哦,确实碾着了,是崇文馆薛学监的女儿薛文蔚。我记得她好像是恭亲王府大姑奶奶的娘家人吧,丢了之后还请恭亲王世子专门去找……” 后面的话兰庆都没听见,他只听见了‘确实碾着了’几个大字,脑子嗡嗡直响。 他扭过头去,看向十几丈外的灌木丛,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他:去看看吧,万一人没死呢,万一受伤了等着治呢?这地方又不是真的没人来,万一有人报官了呢?虽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注释①),但真被查出来,他会死,也会连累三姑娘。 ①十恶不赦:指《宋刑统·名例律》中的十恶罪: 一是谋反,图谋危害社稷; 二是谋大逆,图谋毁坏宗庙、皇陵和宫殿; 三是谋叛,图谋叛国投敌; 四是恶逆,‘大逆不道’中的大逆,就是家族内部的犯上侵害(比如殴伤父兄); 五是不道,‘大逆不道’中的不道,用惨绝人寰的手段侵害别人,包裹强J; 六是大不恭,就是对皇帝不恭敬; 七是不孝,就是不能善待父母、祖父母,基于董仲舒的‘三纲’,外嫁女要随夫君孝顺父母,亲生父母和外祖父母不需要她孝顺,夫家也可以不允许妻子回去侍奉(目前我是没找到宋代有女儿不孝亲生父母被告的,但儿子会,且只有女儿被称绝户,官府允许其财产由兄弟的儿子继承); 八是不睦,就是谋杀、出卖、控告直系尊亲属,比如妻子杀夫或者出卖丈夫,但丈夫杀妻或者出卖妻子不知道算不算,因为没找到相关案卷; 九是不义,就是杀害上司、老师; 十是内乱,就是家庭内部的□□行为,三服以内都是不允许通婚的,表哥表妹不行。 以上十恶就算遇到朝廷大赦都不在赦免之列,所以称为‘十恶不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四) 第5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五) 万民祠的正殿有六幅叙事壁画,其中第一幅相对完整,能看得出是一个婚嫁队伍,轿子里坐着的不知是谁,队伍中有人手持五色幢,有人手持孔雀羽扇,看五色幢的形制颇像宫里用的薄羽幢,安澜推测轿子里的人有可能是皇亲贵胄。 第二幅残缺得很厉害,只能看到有一位蒙面的女子捧着一双眼睛。 第三幅则是陷于重重烈火中的府宅,安澜站在这幅图面前许久,昨日兰庆跑起来的时候,她就站在这幅画面前,想要伸手去描摹画面上缺失半边身体的少女,虽然脸的部分已经剥落,可从余下的半边衣着上,安澜能确定这个人就是自己。 五年前,站在熊熊烈火之中,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家破人亡的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壁画上呢?从白垩土和细泥脱落的情况来看,这里的壁画至少从万民祠完工后没多久就存在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壁画上? 如果绘制壁画的人能预知未来,为何他不尝试阻止悲剧的发生呢?还是说,他尝试过,可惜失败了。 安澜蹲在地上,仔细描摹着壁画破损的边缘,细泥脱落的那部分还画着两个人,一个此时此刻就站在万民祠外,另一个在汴京城经营着爹娘留下的铺子。 静,漫无边际的静,却不是绝对的寂静,安澜能听见逐渐渺茫的人声,听见嚎声尖锐的烈火,它们在心中轰鸣着,如同那场灾难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她每每辗转难眠时听见的枕头里传来的窸窣声。 当年因着母亲留下的遗言,她说服自己放下了仇恨,可始终忘不了被灭门那日的凄惨景象。或许她以为自己忘了,可在看见壁画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察觉,她的皮肤、血肉早已生在了噩梦里,一步也不敢擅离。 安澜闭上眼,强迫自己屏息凝神,驱散复杂、混乱、喧嚣、恶毒的情绪,在寂静重重包裹中突出重围,让胸腔里那颗心再次温暖、踏实地跳动。 …… 余下的三幅画损毁得虽然不严重,但颜色也不是很清晰了,能判断出其中一幅画画的是一片水域上有几座孤岛,其中最大的岛上种着一株开花的桃树;一幅是在一处祠堂里,有个男人正对着一尊牌位跪坐;最后一幅则是一个人身鱼尾的男子被捆缚着吊在一处四周皆是尖锐怪石的地方。 这些地方安澜都没见过,也分不清到底是预言还是记述。 正思索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只见云簪形容狼狈的跑了进来,神色惊慌:“姑娘!兰庆被薛文蔚抓走了!” 夕阳已半身入土,风引草动,血腥味儿不停地往鼻子里钻,安澜戴上面纱也没能隔绝多少。 马车旁没有人,车里的东西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只是车轮上染满鲜血。 安澜伸手抹了一下,略有些浓稠,是人血。 她拔出发间的玉骨簪握在手中,寻着血迹一路朝东追去,那里是她们来时的方向,约摸二十丈的距离有一条村道。 当天色只剩一线火光之时,安澜拨开荆棘走到了村道上,而村道的西侧,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下,拴着一匹白马。 这匹马膘肥体壮,比安澜的那四匹马还要高大一些,金络头,靠近背部的白毛中夹杂着些许青色,马鞍是用揉白的皮子做的,鞍下缀着一只同心结,手艺极为精巧,也不知是哪位小娘子相送,鞍前挂着箭袋,造型简单工艺却非比寻常,里面尚有六支上好的清羽箭,可见主人是一位极为尚武的人。 单看这匹马,就足以将诗人万楚笔下的‘金络青骢白玉鞍,长鞭紫陌野游盘’具象化了。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好的马匹?”云簪疑惑,“瞧着像宫里出来的。” “是贡马。”安澜道,“你还记得这几年小勃律进献了几匹上等青骢马?” 云簪默默回忆了一下:“自小勃律朝宗以来,一共六个年头,共进献过三匹极品青骢马,一匹赐给了左相,三年与西域人谈判的时候救了左相一命,但被西域人乱箭射死了,一匹送给了镇国公,但自从镇国公回京之后,除了秋猎,没见镇国公骑过,还有一匹赐给了恭亲王府,据说那匹马不让恭亲王亲近,便被恭亲王转送给了世子赵侑泽,不过恭亲王世子是个眼盲的,应该不会骑马吧……” 云簪不太确定,因为恭亲王世子不常出门,出门的日子半数以上都是受诏入宫,饶是她包打听的人脉遍布大街小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侑泽?”安澜想到昨日设在江边的帷帐,“倒也不是不可能,他不是在洛阳住了两年了?昨日还在郊外办了踏春宴。” “可恭亲王世子十年前生了场大病,病愈便盲了,能骑马跑这么远吗?” “眼盲不代表看不见,”安澜意有所指,“若是一双阴阳眼,十五岁时阴眼压过阳眼,致使看不见凡尘之景,却能看见凡尘之精。” 云簪好奇:“凡尘之精?” “就是人的精、气、神。”安澜解释道,“人有三宝:精、气、神。而眉心是印堂,三宝聚集之地,只要三宝不损,便心如明镜,灵台澄澈,百邪不侵。世间修行之人将它称之为‘魂炁’。” “听起来很厉害。” “当然厉害,要不然年头里薛文蔚出事,薛大人怎么不去求司天监,偏偏求到恭亲王府去?只可惜,寻了一个月只寻出一副尸骨出来。” 云簪想到先前把兰庆抓走的那个女人,不禁抓住安澜的衣袖:“姑娘,咱们之前见到的那位眉心有梅花胎记的女子,真的是薛文蔚吗?” 安澜也不太确定,死而复生的人她没见过,但死而生僵的人却常常碰见,可是都跟那女人的情况不太一样:“你先跟我说说,你方才见到她时,她是什么模样。” 云簪其实也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主要当时的情况实在太过混乱。 当时正值午后,她与兰庆收拾鸡骨和锅碟碗筷的时候,兰庆突然说起车轮上的血迹,还说在昨日生火的地方发现了与马车同宽的车辙印。 云簪觉得兰庆这几日真的疑神疑鬼的,本不想跟他一道去看,但想起昨日在枉死城时兰庆也说看见了车轮上的血迹,枉死城毕竟是阴间,血迹的出现与消失不能以常理论。秉着以防万一的原则,她还是跟着去看了。 结果,这一回没让她扑空,倒伏的灌木丛上确实两条带血的车辙印,也确实与他们的马车同宽。 云簪的想法与兰庆一样,在洛阳这个地界,除了恭亲王府,不可能有谁家的马车能做到这么宽,不是买不到,而是逾制。 她家姑娘是因为曾为大相国寺画过伏魔图,又年幼怙持,陛下念其母之功绩、祖父三代之伟业,两家又都只有安澜一个血脉延续,才特别留下这辆马车和界园,以示皇恩。 放眼整个大宋,能有这个形制马车的人,绝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位常年居住在宫里,轻易不会出宫门。 于是,云簪怀着疑惑与兰庆沿着车辙印一路寻去,想弄清楚昨夜碾到的究竟是什么,若真是碾到了人,还需及时送去县里救治,若真是不幸死去,也要厚葬并予他家人钱财,万不可将此事牵连到安澜身上。 谁知,两人竟在一片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位浑身是血的女子,那女子与昨夜见到的客舍老板娘虞美人有七分相像,只是更年轻,瞧着还是少女模样。 云簪跪在少女身旁为她检查伤势,发现身上咬痕遍布,每个咬痕都有拳头大小,且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的,尤其是胸腔的部分,整个肋骨凹陷下去,将心脏扎穿了。 这不是马车碾压会带来的伤,倒像是被人用暴力捶断了骨头,再被野兽撕咬行成的。 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吗?云簪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拳头。 之后,云簪和兰庆就往回走了,想着先告知安澜一声,再做决断。谁知在半路上正撞见浑身是血的薛文蔚,她的眼角和嘴角都裂开了硕大的口子,伤口里长着像藤蔓一样的东西,尖尖短短却张牙舞爪。 兰庆为了保护云簪,将薛文蔚引走了。云簪赶忙跑回来报信。 待云簪讲完,两人已经走回到万民祠门前,兰庆依旧没有回来。 夜色渐浓,遮天蔽日的黑再次笼罩在这片田野的上方,远处再没了恭亲王府设下的烛光,显得比昨日还要黑上些许。 这不是个好兆头。 阴气重,则迷障深,容易误入枉死城。 安澜用布包里剩下的两支迷榖编了两只小巧的迷榖灯笼,大概馒头大小,给了云簪一只。 “握住它别松手,无论遇到谁,只要不是兰庆,就不要搭理,找到兰庆之后就拉着他往马车这边跑,然后跟着迷榖灯的光驾车,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也不要回应,明白吗?” 云簪握紧迷榖灯,关切道:“你呢?” “不用管我,”安澜食指轻敲了一下手中的骨簪,一簇橘红色的火焰腾的冒出,“这些鬼魅魍魉还不是我的对手,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话虽说得没错,但云簪仍颇感挫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既不像云星和云月两位姐姐武力值那么高,也不像云曳姐姐那么聪明,能把铺子晶莹得风生水起,要是她能像她们一样,就不必让忍受禁制封印痛苦的安澜还替自己担心。 安澜瞧出她的自怨自艾,安慰了两句:“别担心,也别怕,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有自己的厉害之处,咱们快些找到兰庆,好离开这里。” “明白,你要小心。”云簪点了点头,顺着安澜指着的方向一路朝南而去。 而安澜看了一眼鬼魅丛生的南方,义无反顾的走了过去。那里是坟头山。她将衣服下摆塞进腰封里,一手握着玉骨簪,一手拢在嘴角旁,高声呼唤着兰庆的名字。 “兰庆——” “兰庆——” “江兰庆——” 无人回应。 她拨开密集的荆棘,步履维艰往前走,衣衫被尖锐的细密的刺挂破好几处,她看了看有些心疼,这可是用隆庆坊新上的料子裁制的新衣,昨日才是头回穿,本想着小心仔细些能多穿几个年头,没曾想今日便废了。 云曳见到只怕又要嚷嚷着钱难赚了。 安澜将外衫的袖子挽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一路摸到一处怪石嶙峋的地方,怪石群旁有一处山神庙,已经破得很厉害了,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东西。庙后面有一节弯曲的石阶路,灰蒙蒙的,只漏出五六台,后面的像是被野兽一口吞没了一样,看不清一点。 她找了块相对平坦一些的石头,站在上面举目四望。但肉眼终究视线有限。 “一念观山海。” 眉间泛红,鸟语不绝,一根火红的羽毛悄无声息地从林中飘过又消失,安澜的眼睛由墨黑变为橘红,瞳孔里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零星的火星从她周身四散出去,像迷路的飞蛾一样四处乱撞了一会儿,便聚集在一处,沿着同一方向飞了出去。 它们走过的地方,皆是安澜视野所在。 她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从昨夜兰庆和云簪生火的地方开始,一路向西南方向直到溪边的灌木都被压垮了,且都是向着溪边的方向倒,而万民祠附近一圈植物都好好的,只马车来的那个方向有两条被压垮的痕迹。 安澜嗅了嗅,今夜的腥气比昨日要浓郁许多。 水鬼不会有腥气,只会有潮气,难道是鱼吗?可小溪中能养出什么鱼?普通的鱼类在灵气稀薄的凡间可修炼不成妖。 正思索着,一点光亮飘到了马车上,马车突然动了,一路朝安澜,不……是坟头山这边狂奔而来。 星火突然躁动了起来,如被惊扰的黄蜂般疯狂地朝马车冲去,安澜试图掌控它们的方向却失败了。 她心中一惊,心脏剧烈的跳,近乎是在一瞬间飞身跳下岩石,选了条最陡的石坡,一路向下连滑带跑,眼中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墨绿色,耳中仅余呼呼的风。 鞋底碾过鲜嫩的草茎与虫蚁,衣袖刮过糟乱的荆棘,伤痕在狂奔中积累,最终在落入山脚下一杂草垛的一瞬间,借力飞身跃起,只消一个响指便击散所有星火。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玉骨簪化为细长的骨鞭,捆住临近的一株粗壮大树,脚踩树干两三步登上交叉的树枝,腰侧挂着的迷榖灯随着她的动作摇摆起来。 距离这棵树十丈外,一辆悬着迷榖灯笼的马车疾驰而来,车架前坐着浑身是血的兰庆!而云簪正扶着车门朝自己招手。 “安澜!人找到了!安澜!”云簪看见了迷榖灯明亮如星的光芒,激动地反复叫喊,不过在这一道道喊声里,却能夹杂着一种可怕的声调。 密密麻麻的荆棘刮破了骏马的四蹄,却没有阻挡住它们狂奔的步伐,马蹄声又急又重,极速逼近。 “兰庆!停车!让安澜上来!兰庆!” 云簪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可马车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云簪急了,伸手就要拉缰绳,却被兰庆甩到一边,差点飞出马车。 “要走!要走!要走!”兰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浑身上下都在不自主抖动着。 安澜目送着马车与树干刮擦而过,全身依旧一动不动。 “安澜!”云簪尖叫。 安澜蹙着眉望向马车离开的方向,方才擦肩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兰庆的双眼如针,状似鱼目。 风略过她的鬓发,削断了垂在耳前的两缕发丝,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似是某些东西发出的警示与挑衅。 安澜回过头,静静望着马车奔来时的方向,黑暗中的田野称得上寂静,不说蝉鸣,连树叶拍打之声都消失了。 哗啦,哗啦。 荆棘丛向两侧倒去,一抹黑影慢腾腾滑了过来,空气变得凉而浓厚,腥气与潮气缓缓渗入周身的每一缕缝隙之中。 安澜放缓呼吸,握紧手中骨鞭,静静等待黑暗中的诡异靠近。 迷榖灯停止了摇摆,滑腻的声音放慢了速度,它转过方向,像个好奇的孩童一点点靠近……靠近照在土壤上的那一小团光亮上。 安澜压低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只染满血污的手探入了小光团,就在要看清黑影的模样时,一声尖啸如刀刃一般划破了四周的寂静,所有声音在这一刻被悉数释放,树梢的簌簌声响裹挟着数不清的枯枝败叶,在黑影的牵引下以极快的速度直逼安澜而来! 锵—— 只听得征然一声,刀刃寒光与尖长利爪于安澜的眼前狠狠相击! 安澜右手握着的骨鞭在一息之间化为莹白色的长直刀,堪堪挡下这一击! 然而黑影的速度比安澜要快,眼见一击不成,瞬间就抬手做出下一击,锵锵声在田野中回荡,不出片刻就在安澜身上抓出数道伤口。 安澜脑中的各种念头百转千回,她能借月光看清对方手背上的鳞片,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妖物会是人身蛇尾脸上还带着鱼鳞! 利器锵然作响,安澜一路打一路退,直到脚下踩到一处绵软,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一个面如金纸、死去多时的女子,确如云簪所说,与虞美人长得有七八分像。 不过…… 安澜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妖物,她总觉得这两人像极了,除了怪物眉间的梅花胎记,只是昨日这怪物看着还是薛文蔚的模样,今日怎得就变了? 三分薛文蔚,七分虞美人,这东西还能变脸呢? 随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安澜的头脑变得昏沉起来,她握紧手中的玉骨刀,想要划破手心强开天眼来暂时压制身上的禁制,又在刀锋触碰到手心前被残存的理智拉住。 她答应过娘亲,除非走投无路,否则绝不能这么做。 现在的她还没有走投无路! 可不等她想到其他方法,妖物突然消失,紧接着一股怪风从脑后袭来,风力夹杂着浓厚的腥臊气。 安澜反手握刀向后刺去,可利爪来得更快,眨眼间便重重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尖利的指甲勾住安澜的皮肉,只需狠狠一拉,便能将安澜肩背上的皮整个撕下!那怪物可怖的笑声在耳畔吵闹不休,仿佛胜利在握。 然而,就在它要拉扯掉安澜的皮肉时,被它抓住的玉骨刀骤然生出橘红色的火焰,狠狠向上一挑,笑声蓦然变为狼狈的惨叫。 妖物的手臂生生被安澜削了下来! 趁妖物剧痛难忍之时,安澜横刀而至,直朝妖物脖颈而去,谁承想,一条不知哪里来的丝涤,将妖物拦腰一卷再一拉,眨眼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安澜往前追了两步,却什么踪迹都没找见。 夜风还在呼啸,但期间夹杂的腥气已经淡去了不少。 玉骨刀上的火焰灭了,安澜握着它,拍了拍迷榖灯笼,刀上的血落在灯上,瞬间让如星辰的光团燃烧得如同满月。小小的迷榖灯笼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将安澜整个人照亮。 安澜跟着迷榖灯一路往前,时不时观察四周,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村道,她加快脚步奔上那条路。然而在跨上村道的一刹那,她停住了。 有人。 陌生人。 安澜贴靠着树一点点挪移身形,她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瞧,视线被粗大的树干遮蔽了一半,但仍旧能看见那匹被拴在梧桐树上的白马。 马旁站着一位锦衣男子,他的眼睛上束着三指宽的黑色绸带,肩膀上扛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一个活物,正在不停地挣扎。 男子用刀柄敲了它一下,麻袋瞬间安静下来。 然后,便见他将麻袋丢在了马背上,自己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上等战马,被蒙住的双眼。 那位就是恭亲王世子吗? 观他衣着打扮应该有七八分可能,但也只是可能而已,谁知道恭亲王世子会不会找人假扮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的麻袋里装得什么呢?刚刚那个妖物?迷榖灯的灯油融入了那妖物的血,就会指向妖物所在的方向。 而这里,除了她就只有刚刚离开的那位年轻男子。麻袋里装的一定是方才的妖物,它跟恭亲王府有什么关系? 正思索着,黑暗的田野外突然火光照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杂乱没有章法,云簪一手抓着迷榖灯笼,一手拿着用枯树枝做成的火把惶急跑来:“安澜!安澜!” 安澜转过身,手中的玉骨刀已经便回骨簪的样子,血融进了簪头,簪头鸟雀身上的红色又深了一些。她将簪子簪回了发间,瞳孔中的橘红色也褪了去。 “安澜!”云簪飞奔而至,一把抱住安澜一阵检查,瞧见她身上数不清的伤口登时便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伤成这样啊!快!我把马车赶来了,咱们快回家去!” 见云簪哭得妆都花了,发髻早已散乱得看不清形状,衣服上也是脏污一片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心头蓦然一软:“别怕,只是蹭破点皮而已。兰庆呢?” “晕了,他瞧着奇怪极了,我说什么都听不见,只一味地往前跑,我怕出事,就一脚给他踹下去了,他的头好像撞到了石头上,直接晕过去了。”云簪吸着鼻子,断断续续说道。 安澜将云簪搂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熟悉的熏香冒入鼻尖,盖下了空气里残留的腥味儿。 在她的视野里,浓重的黑雾已经散去,从妖物现身开始就一直若有似无的结界已经彻底消散,她看见了不远处破旧的万民祠,在苍茫的田野上被如水的月辉笼罩。 簌簌的风拂过,播着一层又一层的嫩绿细浪,她的视线穿过凝着白霜的草叶,落在了油润的残垣断壁间,她好像看见了一尊神像,神像的肩膀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穿着南巫圣女的五彩祭袍,头发盘在脑后,头上顶着傩面,露出漂亮的脸与饱满的额头。 她转过头,眼眸着自己,那双乌黑的瞳仁藏满了秘密。 安澜收回视线,风将她湿润的眼眶吹成了枯叶。 “走吧,我们回家。” 第6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六) 时入人定,三人抵达牟县县城。 县城的夜市没有昨夜在枉死城中瞧得热闹,除了西市有几家还开着门的饭庄,其余铺面皆门户紧闭。 客舍的掌柜正在理账,见安澜三人回来,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殷切的招呼上来,询问安澜的伤势和兰庆的情况。这可是云曳老板的朋友,是贵客。 “劳烦掌柜的找人将我的人抗屋里,”安澜给了掌柜的五贯钱,“我再列个药单给您,劳烦掌柜的差人按数去买,记得要让药局的人给碾碎了。再来一坛上好的烈酒,不要黄酒,要白酒,要酒液最清的。价钱都好说。” “好好好,”掌柜的乐呵呵地将钱收进钱箱,语气殷切,“我瞧着您和小兄弟都伤挺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别看咱们只是个县,可是有宫里的御医!吴兴云吴太医您知道吧?太医院院判,咱们这纪云医馆就是吴家二爷开的,保准药到病除。” 安澜头有些晕,掌柜的一番热情她半点都没听清楚,只是摇头:“不必。另外再来几盘素菜,不要荤腥、不要水产、不要豆腐,任何发物都不要,饭钱在退房时结清。” “好好好,您先上去休息,东西买来了我着人给您送到屋里。” “多谢。” “客气。” 交代完事情,安澜正准备上楼,客舍突然跑进来一位打更人,正是掌柜的小舅子。 只见他冲到柜台随意翻了个杯子倒了杯水,急慌慌的一饮而尽。 “这么了这是?发生了什么?”掌柜的拽了个汗巾递过去。 打更人擦了擦汗,忙说道:“姐夫,我方才路过南街口的时候,听人说虞家的孙女儿昨日坐秦追月家的牛车去明县投奔亲戚,结果路上人丢了!到现在都没找着!” “虞家?哪个虞家?” 打更人:“就虞美人家啊!虞家二姑奶奶,就小时候那个带着咱们姑奶奶去明县做生意,没多久没了的虞美人!” “她们家啊?”掌柜的面露惊讶,眼珠子不住地乱晃。 “可不是,所以说这家里没个男人当家还真不行,你瞧瞧,虞美人虞二姑奶奶三十来岁人就没了,好在生了个儿子,家里的客舍经营得还算红火,结果儿子死了,就留下一个女儿,多少人觊觎家产,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偏不,非要立女户,这不闹么!瞧瞧,一个女人,说弄没就弄没了,可惜了年少芳华,才刚十八呢。” 安澜眸光一动,虞美人,不是昨夜在枉死城开客舍的那位老板娘吗?虞家二姑奶奶,那至少得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原来她是在明县做生意的时候没的,怪不得死后依旧在明县的枉死城做生意,看来这是她的执念啊。 掌柜的瞧见安澜站在楼梯口没动,赶忙捂住小舅子的嘴,让他上一边儿去。然后对安澜满含歉意地笑了笑,便钻到后头去忙活了。 客舍的小厮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将东西置办齐,连带着餐食一并送到了屋里。 安澜没吃,让云簪先吃,也告诉他不必喂给兰庆。 “他中了妖毒,吃含有五浊的食物会加快妖毒的蔓延,在江辰为他拔毒之前,多喂他些补中益气汤。” 言罢,她将兰庆的情况写在一张纸上,折成四方形用传讯符裹住并点燃,一抹青色的火焰瞬间将它吞噬,一点点灰都没有留下。 紧接着,安澜便要了一桶热水,将自己锁在里间,把药材和白酒都倒进浴桶里,又从包里掏了一片沙棠树的叶子丢进去,随后将自己从头到脚都埋进了水中。 水中的美人皮肤泛白,双臂抱腿蜷缩在盆底,长发四散漂浮着宛若海藻一般。橘红色的纹路自她眉心起始,顺着眼尾一路向下,在面颊开出了一朵夜昙花。 这朵花发出四枚细蕊,细蕊逐渐延伸……延伸……两枚顺着肩膀滑入肩胛,在蝴蝶骨上开出一对夜昙花,又顺着大臂一路朝小臂、手背而去,在手腕处紧紧缠绕出几个圈,最终流入五指指尖,宛如藤蔓一般。 另两枚细蕊朝着心脏的位置游去,在心脏处开出一朵巨大的夜昙花,花瓣摇曳生姿,但它没有停歇,依旧向下蔓延,于丹田处结成一个圆球,形状有些像她编织的迷榖灯笼,紧接着便顺着两条腿一路朝脚背缠绕而去,一圈一圈又一圈,一路缠绕一路延伸,直至每一根脚趾的末端。 这些纹路有些贯穿着伤口,在伤口中搭起一条由无数半透明丝线连接起的桥,将纹路连贯起来。 这些纹路在水中散发着莹莹微光,明灭交替。那些连接起的桥像蛛丝一样,黏在伤口分裂开来的皮肤两侧,一点点收缩,收缩,再收缩,直直聚拢在一处。 原本被血染红的水开始变得清澈起来,那些红色正有秩序地退回到伤口之中,它们被药裹挟着,顺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回到皮肉中,回到骨血里,最终将划开的‘门扉’再次紧闭。 没有留下一条伤痕。 月光映照下,安澜的皮肤愈发白皙,像是垂着头挂在枝叶间的白昙花,静静地盛放在幽暗里。 她原就是极清冷的样貌,曾有京中纨绔戏言,说她每次宫廷夜宴坐于高台之上,垂下眼望着你的时候,像极了一尊好观音,让人忍不住拉下来,拉下神坛来,染于污秽中。 尤其是在平西侯府被不知哪儿来的人灭门后,每逢夜宴她坐在那儿,坐在原本属于平西侯夫人、那位南巫圣女的位置上时,脸上空荡荡没什么表情,任由破碎的光落在她脸上、身上、手上……在她的每一寸皮肉上割出明暗。 那双沉在影子里的眼睛,是映不出凡间的。 在她成为孤儿,寄居在镇国公府时,曾有人试图将她按在衣摆之下,染指她,贬低她,侮辱她。可她只是拢了拢衣襟,伸出细白的、比湖水更冷的手,触摸着对方的喉结,在那恶心的部位有响动时,轻而易举地将蕴藏着喉结的脖颈碾碎。 尖叫、怒骂、震天彻地的登闻鼓声想要将她送进地狱。 而她在大雪纷飞的清晨踏入宫门,在各异的眼光中穿过身着蓝、绿、红、紫的人群,来到官家面前。 她的脸被抬了起来,粗粝的手指生生摁在脸颊上,她的唇艳得发红,如同雪地里被泼上的一碗心头血,却更像陈年棺木上永不褪色的朱漆。她的唇微微开合着,眼底浮出浓烈的倦意,不是恨,也不为求死,只是单纯的厌倦。 那时候,在官家眼里,安澜就是个美丽的、苍白的、因为失去亲人而绝望的少女。 官家松开了她,慵懒地坐在龙椅上。 此刻尚未到早朝时间,年轻的帝王能获得片刻喘息,他身子斜倾,一手托着腮,视线落在跪于龙椅前的少女,他非常小心地避免暴露高兴的情绪——他找到了最合适的棋子,一枚连接着恭亲王府和镇国公府的棋子,这样一来,打开一座传说中的通往长生之路的门能有多难呢? 可该给这枚棋子一个什么样的起点呢? 县主吧。是恩尚,也是挟制。她不能离开平西侯府的荣光到别的地方去,也永远踏不进权力的中心。 就,玉凝县主。冰清玉洁,肤若凝脂,多好听呐。 …… 伤愈的过程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光乍破,安澜才蓦然从水中站起,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她的身上,竟让皮肤发出宛若白玉的荧光。 每次愈合伤口时,她都会梦见红墙金瓦,梦见高高的龙椅上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梦见他粗粝的手指、恶心的视线、轻佻的话语。 梦见载满权欲的璇霄丹阙。 咚咚。 房门被敲响。 “安澜,江家郎君派人来接兰庆了。” 来人是江辰的亲信,名叫兰嵩,三兰之一。成家后鲜少跟着江辰外出,大多时间都跟着镇国公做事,许多属于江辰的外务都交给兰印去处理。今日是他过来,倒是让安澜有些意外。 相比兰印的人高马大,兰庆的稚气懵懂,江兰嵩是三兰中最像文弱书生的,可谓是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他打帘进门,将带来的东西摆在了外室的桌子上,还特别仔细地逐一讲解。 “这是郎君找吴御医为您配的药,黄连二钱、胆南星一钱、陈皮二钱、清半夏二钱、茯苓六钱、竹茹两钱、枳实两钱、甘草一钱、郁金两钱、远志两钱、石菖蒲两钱、合欢皮六钱,您看……” “行了,药方我自己会查验,”安澜打断他的话,“他有其他的话要你带吗?” 兰嵩垂着头:“郎君说:村子一切平安,让您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后尽快回来。”说罢还掏出一副对牌,上面写着‘吴’字,“这是郎君给您的,说是您会用的到。” 安澜笑了笑,收了那副对牌,将抄绘下的六幅画连带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兰嵩:“东西找到了,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会感兴趣,这是抄本,你带去给他。” “是。” “关于兰庆,他是被我带累的,拔毒需要的东西和费用,你让江辰直接去找云曳拿。” 兰嵩面上含笑:“都是自家人,三姑娘客气。” 兰嵩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一堆药之外,还留下了一位新车夫,名唤广益。 广益生得高壮,与瘦小的兰庆截然相反,性格也与话痨的兰庆天差地别,他拒绝了安澜住在东稍间的提议,自己在隔壁单开了一间房。临走前还说了一句,他不是小孩子,且是个懂规矩的人。 对于他的意有所指,安澜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约摸正午时分,安澜下楼去吃午食。掌柜的先前得过云曳的交代,知晓她的口味,早早就备下了芙蓉虾和柳叶鸡蛋面;给云簪准备的是餶饳儿,馅里特意为她掺了木耳;倒是为广益准备的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锅素三鲜配馒头。 一位个头跟门板差不多高的壮汉,吃素? 感受到安澜诧异的目光,广益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前几日在村子里贪嘴吃坏了肚子,大夫说要吃十日的素食,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三姑娘放心,不会有影响。”他举起手,隔着衣服拍了拍自己比脑袋粗的大臂。 安澜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发现,虽然江辰是个很自以为是且虚伪的人,但他带出来的人倒是个顶个的实诚且有趣。 饭到半饱时,安澜正要与广益理一下今日的安排,后院忽然传来一阵罐子破碎之声。 声音持续了约小半刻,安澜原本以为是客舍的人意外打翻了后厨的坛子,可慢慢的她就觉得不太对劲,破碎的声音杂乱无章不说,甚至大到吸引了其他住客出来观望,这不像是不小心,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不成是在打架? 安澜还是很喜欢这间客舍的掌柜的,不希望他的铺子出事。 一方面,掌柜与云曳已故的兄长是好兄弟,无论在云曳卖身入府之前,还是之后,都对她颇为照顾,云曳拿他当半个哥哥看;另一方面,她这些年云游四海,住过许多客舍,见过各种各样的掌柜,可唯独这一位专心记着每一位食客的喜好,甚至只肖一个眼神、一句话,掌柜的就能明白食客的意思。 有眼色又聪慧的掌柜,安澜希望她他能将这间客舍长长久久的开下去,不希望出现意外。 于是,她放下筷子,给广益使了个眼色,便径直朝后厨走去。 掀开后院的障帘,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她捂住鼻息往院子中央走了两步,只觉周身空气愈发冷寒,潮气也愈发浓厚,遮天蔽日,像是置身在清晨露气最重的森林之中。 角落堆放的酒坛悉数被打碎,中央搭着的晾晒架也塌了,晒得半干的红薯粉条和豆皮掉了一地,西北角的后门旁,放菜的架子东倒西歪,早上新送来的蔬菜被踩得不成样子。 “杨掌柜?”安澜试探地唤人。 无人回应。 疑窦丛生之际,堆放酒坛的地方蓦地传来一声男子的痛呼,坛子碎片哗啦啦作响,有个人影从那堆碎片中踉跄地爬了起来。 “安……安姑娘?” 观身形,与掌柜的无异,只是隔着水雾看不真切。 安澜拔出玉骨簪握于手中,给广益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拉着云簪后退。 她在墙角找了跟长一些的木柴,随意捡了一块晒干的抹布裹在一端,又沾了些坛子里的残余酒液,一个响指将其点燃,这才拨开水雾朝人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杨掌柜?” 在堆放酒坛的地方,客舍的掌柜面若金纸,扶着墙艰难站立。安澜连忙让广益扶住他:“发生了什么?可是有贼人?” 杨掌柜表情茫然了一瞬,蓦地惊慌起来:“夫人……我夫人……” 话尚未说完,就听见背后‘唔——’地一声痛呼,云簪温热的身体撞到了安澜的脊背,接着便听云簪咬牙道:“安澜当心!” 突然冒出的血腥气让安澜脑中一空,她居然没有发觉有其他人来了!她单手扶住软倒的云簪,正要回头看时,一股寒气裹挟着腥风急急而至! 藏在雾里的东西速度之快,让广益瞳孔放大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替安澜挡下这一击! 正当那黑影的利爪快要抓破安澜的脑袋时,一声尖啸破空而出,橙红色的火焰瞬间在安澜周身燃烧起来,将那只利爪瞬间烧为焦炭,一抹鸟类的虚影在安澜身上转身即逝。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惨叫声,黑影后退数步再次隐于雾气之中。 安澜查看了一下云簪的伤势,腰部右后方被抓出三道伤口,皮肉外翻,不断地流出血来。她将自己的绣帕掏出来为云簪捂住伤口,然后将云簪交给广益看护。 “别出声。”她叮嘱道。 “又是你。”院子里盈满了熟悉的怪笑声,只是与在万民祠时的瘆人不同,这一次,它的腔调柔媚酥麻,像是正与人**一般,只是这腔调下掩藏的不是柔情而是恶意。 安澜手中的骨簪化为一柄玉骨刀,在一股腥风再次袭来时抬手一劈,耳畔缱绻的笑声陡然变为凄厉的惨叫。 她没有停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忍着被鳞片刮破掌心的剧痛,直直朝对方的头颅砍去。出刀之时,脑海中只有必将此妖物千刀万剐的信念,想到田野里惨死的姑娘,想到兰庆和云簪的伤,她根本不会犹豫,也绝不怜悯,下手既快又狠。 铮—— 一道金玉撞击之声乍然响起,安澜手中的玉骨刀被弹开,妖物的惨叫声立时拔高,浑身鳞片炸起令安澜掌心剧痛不得不松开手,让那妖物再次利用水雾将自己隐藏起来。 紧接着一道重物落地的‘噗通’声,迷雾中传来一女子痛苦的呻吟。 安澜正要上前查看,便觉身旁略过一道风,杨掌柜跑过去抱起躺在地上的少女,惊呼道:“敏儿!敏儿!” 正当这时,又有人拨雾而来,是杨夫人带着几个在后厨帮工的往这边跑来:“怎么回事?哪儿来这么重的雾!” 浓雾已有消散的意思,杨夫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便看清了安澜这边的惨烈情况,登时惊呼:“敏儿!我的敏儿!这是怎么了!” 紧随而来的众人望见这种情形,都露出惊异之色,这便糟乱成这样,为何先前竟半点声音也没听见? 有人去喊大夫,有人去搬门板,有人抱臂上观。 仓皇间,只有安澜看见杨掌柜那双眼猩红恶狠狠地盯着掌柜夫人,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仇人。 蓦然间,安澜脑中的弦被重重拨了一下。 她想起早几年,云曳曾请她替这位杨掌柜的夫人驱邪,那时候她尚未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缓过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驱邪的事儿她没干过,云曳也并非真的要她驱邪,只是想让她帮忙看看这位杨夫人到底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安澜记得很清楚,杨夫人是凡人,但整个人都很忧郁,在她临走前还问了一个问题:“贵人见过长生不老的仙人吗?” 当时安澜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好像是…… “没有,在人间,能长生不老的只有吃人的妖。” 杨夫人听后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又明又亮:“妖啊,做妖也比做人好。至少不会被病痛折磨,至少……不会成为妖的食物,对吧?” 第7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七) 安澜趁乱推至云簪身边为她查看伤势,此刻云簪已经疼晕过去了,好在呼吸还算平稳,伤口处没有粘稠的东西,也没有泛青黑色,应该尚未中妖毒,还有得救。 她心念急转,一叠声请人帮忙把敏儿和云簪放到门板上抬到二楼的雅间去:“我有金疮药,先让她们二人止血再说。” 杨夫人疾行几步,拦住准备抬人的跑堂:“怎能让外男触碰敏儿的身体!” “愣着做什么!快去!”掌柜的一声吼,让正犹豫的几个跑堂登时心头一震,赶忙上前抬人。 “这……这么怎么行!”杨夫人期期艾艾,一副沸乱模样,伸手就要拦人。 这幅与几年前大相径庭的模样让安澜忍不住蹙了眉,她上前两步握住她的右手腕,指尖扣在杨夫人的脉搏上,轻轻一用力,只听得掌柜夫人痛呼了一声,便松开了,伸手揽住杨夫人的肩膀,想要去抓另一只手腕:“夫人这是怎么了?受伤了?怎么心肾肝皆是沉脉?” 杨夫人脸色怫然一变,连退了几步避开安澜:“没什么,剁肉的时候拉伤了手腕罢了,这才不易摸得出来。” 安澜嗯了一声,没说信与不信,只道:“先前我们在院中被妖物袭击,杨掌柜身受重伤是抱不动令嫒的,且此刻令嫒气若游丝,印堂也拢着一层黑气,不用想便知道是那妖物使得手段,如果不尽快医治只怕命不久矣。” “妖物?” “天呐,怎么会有妖物!” “怪不得咱们半点动静都没听见,原是有妖物作怪!” 此话一出,众人便明白了安澜的安排,虽说闺阁女子与外男有肢体接触确实于名声有碍,但此间落宿的多是男客,纵然有女客在,现在出了这番乱子甚至可能有妖物存在,就更不会让她们出来帮忙了。 所以让在客舍里常年做工的人来帮忙抬人最是合适。 安澜也不管杨夫人怎么想,与广益一道将云簪抬上了门板,从一众围观的人里抢出一条通路。 回房的路上自然惊动了其他住客。 “呀,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好像是后厨出了事。” “有妖物袭击了掌柜的!”后面跟上来的跑堂脚步挺快,按照掌柜的吩咐将敏姑娘一并抬了上来,刚入拐角边口快的将事儿说了出来。 “要你多嘴!”杨掌柜踢了跑堂的一脚,然而他面如金纸,步履虚浮,这一脚跟棉花似的,不痛不痒。 “怎么会有妖?” “这牟县不是说有万民祠镇着,已经平安了十数年吗?怎么会有妖物作乱?” 不少人闻声开门而出,整个二层、三层的走廊上挤满了人。 “让让!”安澜拨开人群,抢到房门前,推开门让广益先将云簪抬进里间,然后重重关上里间的门,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杨掌柜连忙让跑堂的跟进去,也将自己女儿安置在了安澜站着的稍间,他是见过安澜的本事的,此时此刻,他谁都不信,就信安姑娘。 “求安姑娘救小女一命!” 安澜扫了一眼追上来的杨夫人,道:“掌柜的当知此伤救治困难,还需先根除病因。” “病因?”杨掌柜想到什么,面色怫然一变,扶着门语气虚浮:“那、那她还能活吗?当年您不是说她……她不是吗?” 这个她自然指的不是敏儿。 “之前不是,不代表现在也不是,”安澜敛下眉眼,道,“至于能不能活,得看是什么样的妖物。” 妖物,对于杨掌柜这样平日里墨守成规的凡人来说,是多么生僻的词。 曾经,他因这两个字而信誓旦旦,保护欲爆棚,发誓会护着瑛姑一辈子,而现在,它似乎正用某种残忍的方式证明它当时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坚持留下,不带她逃离。 那些从瑛姑口中听来的事,那些曾经在瑛姑家人身上发生过的事,约摸着是太过久远了,所以在他听来是一种杞人忧天,是以他并不像瑛姑那般很害怕、很激动,极度渴望逃离。 都是他的错。 杨掌柜闭上眼,叹了一声‘都是命’,便狠心道:“只要能除去病根,安姑娘但做无妨!我们全家都会感念姑娘恩德!” 说着就要跪下去,被安澜快一步拦下了:“万万当不起。” 说罢,便让掌柜的将敏儿抬至里间,让广益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并守在门口,只留云簪、敏儿和自己在内,转身关上了碧纱橱,隔绝众人视线。 外面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皆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倒是站在楼梯拐角处的一位带着帷帽的姑娘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开口道:“前些日子就听说城外有妖物作乱,害死了好几名小娘子,洛阳城的薛家便请了道长前来,道长来了之后查看了一圈没说什么,倒是和恭亲王世子以及洛阳的其他世家子弟击毬去了,不过奇就奇在,自从这道长来了之后,反倒没有小娘子再出事。” “可昨日还是出事儿了不是吗?听说虞家的独女前个儿去明县投奔亲戚了,但昨夜有采药人发现她死在北郊的田野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有人惊呼:“这么惨?莫不是遇了野兽?前几位遇害的小娘子可没听说身上有咬伤,倒是整张皮都被扒下来了,若不是衣服物件还完好,根本就认不出是谁家的。” “我的老天爷,这准是妖物干得了!寻常人哪儿能把皮完整的扒下来?”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仅靠物件来认人怕是不准吧,万一贼人偷了几具尸体,然后扒了皮充作这几名女子呢?” “你懂什么?就算是冒充的,也得捏着鼻子认。那黄花闺女都丢了好些天,就算被找回来也不好找婆家了,死了反倒能保住清誉,对家中其他姐妹也好。” 那人冷笑:“若是我的妹妹,别说只是丢了几日,纵然遭受了再不好的事儿,我这个做家人的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顾,嫁不出去又如何?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了,这世上的女子可没那么脆弱,做饭、纺纱、绣衣,总有手艺傍身,怎么也能养活自己。” 屋外喧嚣甚重,杨掌柜听得心烦,便吩咐堂前管事的从库里拿银子,补偿给住客们,将他们请离了去。掌柜夫人自然不愿,可杨掌柜如今已顾不得她了,一想到有妖物夺了夫人的身,就对她又爱又恨,想着人绑了去,又怕引起警觉,只能找了个推脱的借口将夫人哄去了后厨。 屋内,昨日的药浴汤已经被处理掉,安澜从褡裢里摸出几个纸包,从中拿了几味药材捣碎,仔细敷在敏儿的伤口处,又喂了她一颗百转还魂丹,这才去看云簪的情况。 好在云簪的伤并不重,只是伤口太深,流了太多血,这才导致血气失衡昏了过去。 安澜替她缝了针,敷上金疮药,双手按住她的带脉穴,灌入灵气,以防止她周身经络阻滞。不过,云簪是**凡胎,此法只能替她止血怯晦,无法根治她的伤。 这伤,还是要慢慢养。于是,她捏了个传音符塞进平西侯府的对牌里,拜托广益跑一趟驿站。 办完这些,门外的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 先前说的几个小娘子失踪的事尽数被安澜听了去,她静下心思索了一番这两日的情景,心中有了些猜测。 只是令她奇怪的是,妖族成长不易,需要至少百年的修心方能修身化人,若是要走捷径,一两个或许难以发现,可数量多了司天监也不是吃干饭的。 难不成有人能遮天蔽日?可一个小小的牟县,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正思索着,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安澜静心一听,原来是掌柜的给住客们赔了些银两,请他们搬去别的客舍。 杨夫人自是不愿意,觉得掌柜的小题大做,便与他争吵了起来。 碍于有外人在,掌柜的没有发作,只让人都尽快离开,遇到几个不太愿意的住客甚至言辞都激烈了起来,颇为狼狈。 待所有客人都离开之后,掌柜的又给跑堂的和后厨的都放了假,这番举动自然引起了杨夫人的怀疑甚至是警觉,可杨掌柜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拖了这么多年,自我说服了这么多年,他不能再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了。 待客舍的门板被一块一块的装上,原本宾客盈门的客舍变得既昏暗又寂静。 杨掌柜回到了二楼,询问安澜可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说说杨夫人是什么时候行为变得异样吧。”屋内,安澜从布包中抽出两根细如牛毛的红线,中指一弹,线端便激飞出去绕在了云簪和敏儿的手腕上,紧接着,便见她手指轻压在细线上往后一拉,线便绷得如同琴弦一般。她退出最里面那道碧纱橱,用脚从桌边挑来一张圆凳置于十锦落地罩与碧纱橱的中央,背对着落地罩的门坐了下来。 她和杨掌柜就这么隔着这道空荡荡的十锦落地照背对背坐着,杨掌柜沉默了许久,直到安澜摸过一遍两人的尺、关、寸,才听得杨掌柜叹息一声:“她以为我不知道。可作为她的枕边人,我又如何会不知道。” 瑛姑的变化是从三年前的一个变故开始的,在变故之前,她是个很腼腆、害羞的人。她长得娇小玲珑,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特别好看,平日里特别喜欢打扮,很朴素的衣服她都能穿出华美的感觉,腰带总是系得特别紧,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一把好看的杨柳腰。 可那场变故之后,她的喜好变了。 “如果你最亲近的人,在某一日,突然变得与之前截然相反,她不再穿好看的衣衫,而是穿着宽大臃肿的暗色衣服,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春夏交接的时候才会出门走走,而她每一次出门回来,鞋底总是沾着泥,衣襟的扣子错位甚至被扯掉,尽管头发整整齐齐,可身上总染着浓重的牡丹花的味道,胳膊上、背上还有被石子擦伤的痕迹,甚至在往后的几日内都食欲大开比以往吃得都多……你就会明白,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破损的荷包,上面的绣工很一般,但从针脚和排线上,倒是能看得出绣它的人倾注了很多的感情。 “这种变化是从淮泗乐坊去薛府表演过之后开始的,敏儿琵琶学得极好,是乐坊最看重的乐人,别人都说做乐人就等同于卖身,可我不这么想,淮泗乐坊是个很大的乐坊,甚至进宫里给贵人们演出过,她是卖艺不卖身的,只要能赚钱养活自己,总比屈居内院受公婆挟制要强。瑛姑说过,她不想让敏儿结婚生子。” 屋内,安澜小指勾缠住细线,一边静心聆听,一边灌注灵力于线上,通过细线传入尺、关、寸,再入二十经络:“为什么?” “因为她家一直有个传说。”说到这里,杨掌柜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荷包,“她并非我岳父岳母亲生的,而是受人所托抚养的,她爹娘早就不在了,外人说是上山砍柴的时候被野兽叼走了,但瑛姑说,是被妖吃了,她本姓虞,祖祖辈辈都是妖豢养的药。” 铮—— 安澜手心一颤,差点勾断细线:“什么妖?” 碧纱橱后,敏儿的魂魄已经开始离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