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他总想蹭我功德》 第1章 婚约 大昌国,奉州府,平西王府外。 一夜秋雨过后,寒意侵袭。路上行人纷纷搂紧了衣衫,步履匆匆。 酉时刚过,青瑗踩着府门大街外青石路上的缤纷落叶,拄一根青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扇朱红金漆的大门外。她脚步放缓,右脚虚虚悬空,是因为在赶路的途中崴了,没来得及医治。 她青丝如缎般黑得发亮,头顶上梳了个简单的混元髻,簪了一根朴素的桃木簪。鬓边一缕碎发,贴在肌肤上,稍显服帖。那是汗水被风吹干,在碎发上凝成汗迹的缘故。她?发髻上的木簪泛着幽光,常人眼睛难以察觉。 像她这般朴素装扮的女子,除了容貌清丽些,身段修长些外,本不会吸引太多注意。但因着她与众不同的衣裳,还是引来不少行人的注目。 “娘,那个姐姐穿的什么衣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一对母女从她身旁经过,梳着双螺髻的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好奇地指着她宽大的裙裾天真地发问。 “那叫道袍,这般打扮的女子是道姑,男子是道士。丫头你要是见了,可记住称呼他们为道长。”那妇人一脸慈爱地看着小女孩,温柔地答道。 小女孩学了新称呼,若有所悟,正要对着青瑗试试。还未开口,身旁妇人瞥见道姑面前的朱红大门,神色一变,赶紧抱起女儿,向远处走去。 王府周围禁高声喧哗,禁无故逗留。 …… 青瑗对路人打量不甚在意,选择一笑置之。她停下身后,专注地仰望着高悬匾额上的金字——平西王府。 这是她千辛万苦走到的目的地。 光是看到这几个字,她呼吸就不自觉地加快,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肩上的青布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赶了一月的路,总算到了。 素未谋面的平西王会答应帮我吗? 她一停,门口披甲执锐的护卫马上注意到她,左右两名护卫眼神一凛,虎口按在佩刀上。那佩刀精钢打造,睚眦衔刃,寻常武夫的刀不可与之相比。护卫目光慑人,紧紧跟随她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气氛的紧张,青瑗心中更慌,胸膛之中,心跳得扑通扑通。恍惚间,她仿若忘记了如何呼吸,脑海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太可怕了,不该走大门的。 这念头刚起,更多思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脑海里纷纷扰扰,乱成一团。 仅凭手里的婚约信物,这些护卫会放她进去吗?若真见到了王爷,凭她的一番说辞,王爷是会留下她,抑或会……直接杀了她? 一旦心生怯意,更多无穷无尽的胆怯争先恐后地冒了出头。 或许她就该老老实实在山上修道,而不该来犯这个杀神。 或者说,趁着头顶悬着的铡刀未落,赶紧带着师门逃命去。 可谁让她贪生的喜悦,怨不幸枉死的命运,痴想用老平西王许下的婚约,换来平西王的庇护。 甚至,她想要的更多,为前世的自己复仇。 这些念头若在前世,她想都不敢想。但死过一次后,她就没那么怕了。 或许在他人看来,她一介孤女,这是在找死,恐怕只有疯子才会去做。 可她没有疯。 她偏偏要做这个痴人,寻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也让前世的那些怨念,在复仇的路上消散。 她前世没有投靠平西王,而是在道观中幻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然而不出一年后,皇太后薨逝,天下大乱。天子一边忙着镇压各地的起义,打压藩王,一边竟派人火烧青云观! 太后在世时,对青云观有多喜爱,她走后,天子就对它有多痛恨。 他恨太后垂帘干政,多方掣肘,令自己不能在太后在世时翦除太后党羽,独揽朝纲。那就在太后死后,将她喜欢的一切,送去给她陪葬好了! 青瑗虽从未见过天子,但那夜滔天的大火,难道不是天子滔天的恨意?那倒塌的三清殿,冲天的火光,难道不是天子的恶念:烧了,都给朕烧了,烧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而这一观的道士,一个也别想活! 道观的炮灰们,她与师父、师姐、师弟草草结束了凄苦的一生,如同一场大梦。再一睁眼,青瑗回到十八岁,距离悲剧发生还有一年。这一世,她一定要在一切发生前挽救全观人的性命! 她把心一横,眼神愈发坚定,往前迈了一步。 “站住!”本就紧盯她动向的护卫即刻发难,按刀厉声喝斥:“什么人胆敢擅闯王府?” 这一声极具震慑,连风都被喝得短暂地凝滞,青瑗更是吓得心跳骤停。但她眨眼间就平复了心情,手中握紧竹杖,说出一路上默记了千万次的话。 “大人,家父乃老平西王粮草官孟庾,前来求请王爷履行昔日老王爷与父亲订下的婚约,娶贫道还俗。还请您通融,放贫道进去!” “休得胡言!哪里来的疯道姑?” 果然,护卫并不相信她的说辞,没人相信一个道姑,会是一个王爷的未婚妻。 “贫道所言绝无半分虚假,且有信物为证,请呈递给王爷,王爷一看便知!”青瑗没扶竹杖的左手从腰间取下一个水绿色的锦囊,交到护卫手上。 护卫接过锦囊,狐疑地看了一眼,又抬眼打量着她。见她虽穿得简朴,但言谈举止皆不凡,不似一般的市井神棍。而那一双杏眼真诚直视,更不似撒谎之人会又眼神,于是迟疑了一瞬,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着人前去通报 。 青瑗心中一喜,迸出些许希望。 在门口等了不一会,府中有人出来,附在那个护卫耳侧低语。而那护卫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骤厉,手按刀柄,向前逼近,距离青瑗仅一步。 青瑗心中一紧还没思索半分,只听得冰冷喝道:“江湖骗子,再不走开,休怪刀剑无眼!” 他们还是认定她是江湖骗子! “大人,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她踉跄退后两步,拼命辩解,却被护卫逼得没办法,只好拄着竹杖,“哒哒”地又向后退了好几步。 如今已递了信物,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气煞人也! 没了证明身份的信物,这条路就再也走不通了。眼见希望就要破灭,青瑗慌了神,眼睛蓦地红了。 就算被抓去下大狱,也好过回去等死!今天若是进不了王府,等天子像上一世一般火烧道观,各州县网罗缉捕,全道观的人就死定了! 这般思忖后,她深吸一口气,双眼一闭,扔掉竹杖,就地一坐,放开嗓子哭喊。 “苍天在上,贫道发誓,绝无半句谎话!平西王背信弃义,竟将千里寻夫的未婚妻拦在门外!天理不容!” 王爷与她之间,身份地位如同云泥。她如今弱小到尘埃里,没有别的门路能进得了王府,只能豁出去了。 没有人不爱听八卦,更何况这样一名年轻的女子竟敢在王府面前闹事,怕是不想活了。纵然规矩森严,一些行人仍是慢下脚步,频频向王府大门张望。他们中不乏有胆大的,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大声八卦。 “王爷竟有个未婚妻?还是个貌美的道姑?” “难道是真的?我是说王爷为何及冠多年未娶,原来是早就定了亲!” “怕就是个骗子吧?这年头坑蒙拐骗什么花样都有,看看再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向青瑗的目光有同情的,有看好戏的,有鄙夷的。 青瑗身处其间,被人指指点点,强自抑下心中羞恼,仍要接着哭喊,引得路人声援。 “快闭嘴!王府前喧哗,成何体统!”两名护卫见她冥顽不灵,相互使了个眼色,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拔刀架在她脖子上。 刀贴近肌肤的感觉,她并不陌生。前世,她曾被歹人胁迫,挟持到山上。刻入骨髓的恐惧令她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又支撑着她,令她迸发无限的勇气,不肯立即屈服。 “王爷啊!人家一个弱女子,千里跋涉,找得你好苦!” 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垂落,留下两行泪痕,“贫道今日就算是死,也定要见您一面!” 她越哭越委屈,越喊越放得开。 原来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反而会拥有无穷无尽的勇气。 门外喧喧嚷嚷,而平西王府内,鸦雀无声。 演武场边,侍人分立两侧。他们噤若寒蝉,头低得不能再低,目视各自鞋尖。他们面前的地上,有一人满脸是血,双目惊恐圆睁,就在一刻前成了一具尸体。他眉心之上,正插着一支取他性命的雁翎箭。 演武场中,玄色蟒纹锦服的高大身影侧身站定,张弓搭箭。他胸前金线所绣的五爪盘龙栩栩如生,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侍人耳听得铁弓震颤声又起,发出“铮铮”嗡鸣,如同阎王索命,顿时吓得跟小鸡似的,抖若筛糠。 “嗖——” 雁翎箭离弦,从他们头顶上方迅疾掠过,“噗”的一声射中远处草靶红心。 还好,这一箭,没有见血。 侍人皆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保住了脑袋。 但他们中仍有人腿一软,摔倒在地,又连忙颤栗着爬起来,伏跪哀声告饶:“王爷饶命!饶命啊王爷!” 武场中的人,未分给他半分眼神。 着虎纹暗红劲装的护卫指挥使詹蛟健步走来,低声对身旁护卫道:“拖下去。” 自有暗青色锦衣护卫把跪倒那人拖走。 詹蛟走上前,附到场中青年的耳侧,将门外发生的事报给他。指挥使目不斜视,对眼前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一心专注汇报之事。 “她真这么说?” 持弓者维持手指勾弦的姿势,从腰间箭囊抽出一支雁翎箭,轻搭弦上,拉至脸侧,略略瞄准之后,稍一松手,第二支箭就射了出去,与刚才那支轨迹分毫不差,劈开上一支箭的尾羽,正钉靶心。 “是,她说宁死也要见王爷。”詹蛟面无表情回道。 “你觉得,她是真心来投奔本王,还是别有居心?”青年嗓音清沉,音调中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稳和威压。 “属下不知。” 侍婢将托盘高举过头顶,青年视线划过盘中锦囊和锈迹斑斑的箭簇,神色不明,只道:“放进来晾着,查清她的目的。” “是,王爷。”詹蛟躬身行礼后,端谨地退出了演武场。 持弓青年正是门外女子叫嚣着要见的平西王裴怀安。而她不知道的是,裴怀安的内里早已换了魂,他根本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取代了她未婚夫的孤魂野鬼——少将军黎扶景。 他刚揪出府中两名细作,此时心情不佳,然而他习惯不形于色,无人能看出他实际喜怒。 他眸光扫过众人头顶,瞳底金纹明明灭灭,与光线融为一体,难辨本色。 尔后他手指轻抬,倦然道:“拖下去,打扫干净。其他人退下。” 众侍人如蒙大赦,连忙跪谢:“是。” 护卫安静地将那具尸身拖了下去,又有人抹去地上血迹。 近些日子,天子和齐王都伸手往王府里安插细作。若是放任不管,平西王府很快就要被透成筛子。希望这场杀鸡儆猴,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安分些。 平西王府门外。 朱红金漆的大门豁然打开。 詹蛟从府中走出,一身暗红的锦服,如染了血般让人心生畏惧。他年纪轻轻,长相英俊,行事却像他主子一般老成。 他肃然道:“王府重地,无关人等,都散了!” 眼风扫过处,众人不寒而栗。 青瑗被护卫的刀架在脖子上,本就是强撑。她感到脖子上的刀一松,顿时如被救下的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吸气。 百姓们见詹蛟出来,而门口护卫听命于他,推测他是王爷跟前当差的,于是不敢再磨蹭,听令向外散去。离开时有人恋恋不舍,频频回望这片“瓜田”。 詹蛟径直走到青瑗面前,挥退两侧护卫,冷声道:“随我来。” 第一章更新了一下,新人作者,感谢每一位点进来的读者[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婚约 第2章 化厄符 詹蛟在前引路,青瑗拄着竹杖跟在后面。 她扭伤了脚走不快,只能一步一顿地踏上白玉石阶。就这样,她终于进了心心念念的平西王府。 穿过青龙照壁,他们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而行。 平西王府按一品大员规制修建,前院中轴线上有三重大殿,一座高过一座,朱红的高墙与黄琉璃瓦铺就的重檐庑殿顶,庄严肃穆,彰显主人高贵的身份。 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官员手握卷宗,穿行其间,忙着处理当日的公务,全然无法分心他顾。 他们沿着抄手回廊,穿过两道侍卫把守的垂花门,进得后院。入目是宽广不知边际庭院,蜿蜒的回廊连接院落,走在廊中一眼望不到头。 青瑗感到自己如同进了一座大型园林,其间草木顽石相映成趣,清凉幽静,鸟语花香。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沉,天边的云霞由绯红渐渐转为青黑,暮色悄然四合。青砖筒瓦的亭台楼阁轮廓隐入夜色。 这时,鱼贯而出的侍女提着灯笼,依次在檐下与廊柱的铜钩处掌上灯笼。她目力所及之处,都被灯火照得通明。 穿过月门后一丛翠竹,青瑗被引到王府东北角的一处小院外。她抬头看去,在昏黄的廊灯下,依稀辨得“灵来院”三个大字。 灵来院么…… 灵来这名字……倒恰恰贴合了她这重活了一世的幽灵身份。 她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几分自嘲来。 走进院中,却见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 庭中落叶堆积,杂草丛生。院子西南角,还生长着一棵枣树。那树干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枝头挂着几片摇摇欲坠的黄叶。 院中房舍环抱,各配耳室,屋舍用途齐全,断不会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不过屋内屋外俱是黑黢黢的,无人点灯。 青瑗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况且前世也曾流离失所,流落荒郊,吃尽了苦头。 但王府里竟还有这么既偏远又破旧的屋子,乍一看到还真不太适应。那屋顶的瓦片,怕是连遮风挡雨都成问题。王爷把她安排到这个院子,还真是……不安好心。 或许是叫她知难而退吧。 以为不让她好过,过上几天,她就会灰溜溜地自己离开? 那他可想错了,她这次,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詹蛟对着身后空空的院门道:“来人。” 转眼间,两名侍女提着灯笼进了院门,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等候在门外的。 这两人行动间有些拘束不安,不似青瑗见到的别的侍女那般有条不紊,似乎是临时接了通知,毫无准备被分来此处伺候。 “你二人在灵来院中伺候。”詹蛟冷着脸吩咐道,声音并无半分亲厚。 “是。”两名侍女深深低头行礼,如此一来,站在她们身前的青瑗只能看见她俩乌黑的后脑勺。 詹蛟点头示意,又回头对青瑗说:“您有事吩咐她们,在下告退。”话音刚落,人影已消失在几丈之外。 根本就没想等青瑗回应。 她本想留住指挥使,问问何时能见到王爷。但刚说出“大人”二字,詹蛟就跟脚底抹油似的,不知使了个什么轻功,三两下就消失在翠竹林里。 她拖着伤脚又追不上他,只好在心底叹了口气。 指挥使大人这般行事,若说没有得到平西王的命令,她是不信的。 她回过头打量近前的侍女,她俩一人提一只灯笼,浅色的百迭裙在暖光下呈暖黄色,衬得两名侍女温婉可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有些战战兢兢,在新主子发话前不敢抬头。 青瑗心想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也无人可依靠,要从两名侍女身上打听些王爷的事,可得先和她俩熟稔起来,而不是眼下这般疏离。 “抬起头来,你俩叫什么名字。”青瑗开口问道。 两人闻言终于敢抬起头,次第道:“回道长,奴婢巧兰。”“奴婢巧蕙。” 青瑗见两人眉目相似,猜想她俩应是姐妹。 “巧兰,巧蕙,是王爷让你们来的吗?” “回道长,是周管事点我俩来的。” “是么。” 青瑗不知道周管事是谁,但想来多半是打理内院杂务的管家。她只觉得眼下的情形,怎么看她们被打发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可她二人恭恭敬敬,没有丝毫懈怠,也是十分难得了。 她轻笑道:“如此,有劳你俩照顾了。” “这是做婢子的本分。道长,奴婢扶您进去吧。”其中一个长相俏丽些的侍女,见青瑗扶着竹杖,连忙放下另一只手的杂物,前来搀扶她。 “我自己来就成。你们先去掌灯吧。” “是。”两人得了令,走在前面进了院子,麻利地将檐角的灯点亮换上。一时间,黄澄澄的灯光得以照亮小院。 青瑗缓缓向正厅走去,路过花圃时,她不经意间一瞥,发现杂乱的花圃里,杂草的乱生,其间竟开着紫色的小花。 乍一眼看到这花,她惊喜极了,不顾脚伤地蹲下去,以指轻抚叶片,笑道:“这里竟有秦艽,这花以往我只在书中见过。” 她曾翻阅《医经》,习草药医道。奉州地处西北,有秦艽并不奇怪。只是青瑗毕竟来自南地,在她生长的地方,从没见过这书中记载的植物。 十道九医,她在青云观时,也常去山间采药。每当遇见可入药的花草时,她都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久而久之,山间的花草,就变成了她的朋友一般。它们习性特质迥异,长在漫山遍野,或是悬崖山洞里。关于这些草药,她讲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有白雪似的刺槐花,浑身是刺的毛莓,翠绿的地锦…… 而眼前的这片秦艽,则有着浓艳的紫色,给走进这方寥落天地的人,带来恰到好处的动容。 青瑗站起身,不由得对这院子生出些许好奇来,遂问道:“你们知道这院子以前住过谁吗?” 巧兰一脸“我不知道”的神情。而她身旁的巧蕙看上去比她年长,脸型圆润,额头饱满。 巧蕙凝神思索了一会,答道:“回道长。这座小院,是老平西王的军师云邈真人的旧居。” “哦?” 听这名字,也是个道士? 她曾听说,平西王幼时体弱,瞧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后来老平西王请了许多道士想办法医治,连驱邪也用上了,也无甚作用。 自那以后,就有传言说老平西王不喜道士,还停了奉州内道士的道籍考核,数年未曾签发一张道籍。这就导致了奉州百姓虽也向道,但无处出家,只能断了出家当道士的念头。 正因为此,要想师门另外三人全都获得平西王的庇佑,少不得要求到平西王本人头上。 不过今夜……定是见不到王爷了。 这院子少说也有三五年没住过人了,也不知道那云邈真人,离开王府后去了哪里。 推开门,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青瑗掌灯看去,看见墙角屋檐起了层层蛛网。用来待客的正厅都是如此,更别说卧房和书房。 青瑗拄着个竹杖走了这么久,脚腕早已疼得不行,只是一直强忍着,从不喊停下来歇息。待终于见到了坐塌,草草用袖子将其上的灰尘拂去,坐下倚着靠背休息。 而巧兰和巧蕙早有准备,拿着苕帚毛掸子和巾帕等洒扫用具忙前忙后,干净十足地将屋子彻底打扫了一番。 这房子年久失修,瓦片散乱,有的已经碎得看不见全貌。 而此刻的屋顶上,无人发现的是,一只黑背白腹的猫,正透过瓦片的缝隙,一双圆润金瞳居高临下的盯着屋内之人。 此猫正是平西王裴怀安,或者说黎扶景所化。他常常变换成猫,游走于王府的屋顶之上,做些身为人时无法做到的事。 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地监视细作。 小裴怀安先天不足,长到十三岁夭折,在离开人世前,裴怀安央求他这孤魂野鬼,替他担下长子的责任,保裴氏一族的性命。 不过那小子可没提过,这些责任里还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还是个出了家的道姑。 青瑗得了空,将肩上青布包袱卸下,放在桌上。又取下头顶木簪,任一头青丝泻下,如墨汁浸染般黑亮。 她盯着手里的木簪出了神。 她记得在这一路上,每行善事,木簪的光芒就亮上一分。在今早赶路前,它曾光芒大盛。可眼下,它却暗淡无光,变得与一根普通的簪子没有区别。 这事放在道门里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这一路她积累下的功德为她挡了灾。 至于是什么灾…… 她脑中闪过架在她脖子上那两柄钢刀,还有一路上生死一线的时刻。 若不是一路上广结善缘,积功德, 屋顶上的黎扶景不明白,一根簪子有什么好看的?难道里面藏了毒,或是什么暗器? 它头微微向右一歪,金色眼瞳透出不解——果然这女子不可小觑。 青瑗心中有了推断,重新拿起簪子,将一头青丝挽起。 巧兰巧蕙手脚麻利,不过半个时辰,就将正厅和卧房收拾出来了。青瑗见她俩还要去打扫书房,忙唤了她俩过来。 “书房明日再打扫吧,还没用晚膳,先去寻些吃食。”说完,她一左一右拉起两人的手,一手塞了一张金黄的符纸:“这是贫道请来的三清化厄符,贫道身无长物,愿以此相赠。” 姐妹俩是识货的人,见了上面的金色纹路,繁复符文,哪能不明白这符的稀有,“谢道长!” 她俩本想待下次休沐日,相约去垣华观捐些香火钱,求取平安符。没想到道长初次见面,就赠予她姐妹二人此物。 “且记得心正则灵,收好吧。”青瑗模仿着得道高人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 她俩连连道谢,心里盘算着要绣个香囊将平安符缝起来,随身佩戴。 “道长行了一路,定是饿了吧。我这就去厨房传膳。”巧蕙贴心地提议。 青瑗点了点头,目送巧蕙离去。然后在摇曳的灯火里,望向这破败的院落。 等脚上的伤好了,定要把这院子打理一番,种上草药。 正构想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唤门声:“道长在吗?”声音粗亮,口音有些奇怪。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青瑗从塌上站起来,拄起竹杖想出门去瞧,巧兰急忙来扶她:“道长且歇着,是雪夫人和她的侍女阿朵。” “请她们进来。”青瑗神情澹然道。 巧兰称是,长声应道:“道长请两位进来。”语罢低声向青瑗介绍:“雪夫人名唤阿史从雪,是天狼族阿史部献给平西王的美人,大家称她为雪夫人。唤门的阿朵是她的侍女。” 她略作犹豫,又瞅了眼青瑗的神色,接着道:“她出身天狼族,可不是什么好来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王爷抬她进府。” 青瑗眼底掠过一丝波澜,睇了巧兰一眼。 方才两个侍女站在一起时,见两人皆是低眉顺眼,如今屋子里只余下巧兰一人,话一多,就显出几分机敏来。 没想到平西王,虽未大娶,却已有了妾室,还是个天狼族美人? 明明不喜欢她,却要留下,这个平西王,为何要如此耽误这女子? 天狼族和大昌国交战数年,平西王趁狼王内廷大乱之时,一举收复边西六州,重新划定两国边界。交战数年,这两年倒是风平浪静,还重启了互市。 正寻思着,两名年轻女子款步而来。走在前面那个身形纤弱,一身浅色的短袄下是火红的褶裙,额间缀着异域风情的彩珠璎珞,更衬托得人比花艳。 这位该是雪夫人了,只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带着挥不去的哀愁。 她身后那名紫衫侍女,神色漠然,衣衫下的身材矫健,步履沉稳。 “见过姐姐。”阿史从雪行了大昌国的女子礼,声音柔婉又清冷。她官话说得很溜,没有阿朵似的异族口音,“听闻姐姐入府,从雪特备了家乡的糕点,聊表心意。”说罢,伸出纤纤细手,从阿朵手里接过食盒,双手递过来。 巧兰忙上前接过,轻放在桌上。然后提来茶壶,给二人斟茶。 青瑗回了礼,道:“雪夫人有心了,快请坐。” 正饿着,就有美人来送点心。青瑗对这个雪夫人,现在是怎么看都顺眼。 阿史从雪似弱柳扶风般坐下,一双兼具深邃与柔美的眼睛低垂,却眼角微挑,暗中打量着青瑗:“不知姐姐在何处修行?” “伏寿山,青云观。”青瑗跟着落了座,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但茶水下肚,肚饥的感受就更加明显。她望着那精美的装糕点的食盒,兀自盘算现在打开吃算不算失礼。 阿史从雪端起青瓷茶盅,并不急着饮用,而是浅浅地嗅闻茶香,“听闻道长是王爷故人之女,数年前与王爷有婚约。可是真的?” 原来看望送点心是顺带的,试探虚实才是本意。 这般试探,是为了男人争风吃醋吗? 她来王府虽是借婚约之名,但从未见过平西王,更别说为了他跟府里的女人争宠。不过她眼下对王府内一无所知,还是少说少错,少暴露自己为好。 这般想着,于是她淡淡答道:“是真的。” “原是如此。那姐姐可知道,有传言说天子有意赐婚?若传言为真,那道长日后……”她意味不明挑眼看过来,话中似有深意。 青瑗怎能听不懂,她这是提点她若是婚约未成,日后处境尴尬。 可雪夫人哪里知道,她才不在乎什么赐婚不赐婚的。若王爷有赐婚这一层顾虑,王妃之位不许给她,而是答应她所求之事后就将她打发走,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哦,是吗?”青瑗低下头又饮了一口茶,对围绕着男人的话题感到些乏味,就算闲聊,她更愿意聊些别的。 比如说…… “雪夫人,近来可有什么难处?贫道可能为你做点什么?” “什么?”阿史从雪微怔,意外话题怎么转得如此之快。但对方既然不想接话茬,她也不好追问。 出言试探本不是她的本意,奈何阿朵奉了长兄阿史阜征的命令监视她,令她务必盯着平西王后院的人,她才不得不前来。才见了对方一眼,她便察觉青瑗绝不是困于后宅妇人,而是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女子。 阿史从雪回过神来:“姐姐为何如此问?” “贫道修道之人,每日愿行善事,若雪夫人有什么贫道帮得上忙的,尽管道来。也算是帮贫道完成祖师的课业了。” “明白了。”阿史从雪听说过大昌国的道家习俗,在她的家乡,也有信奉山神的阿嬷和阿公,嫉恶向善。没曾想这想当王妃的道姑,竟然也是这般真心向善。她感到有些惭愧,还有些佩服她能听从本心地活着。 阿史从雪泄了气,不愿再试探,于是道:“从雪暂时还未想到,日后再告知道长可以吗?” 青瑗微笑道:“自然,你什么时候来告知我都可以。” 阿史从雪见青瑗虽然面带微笑,却有疲色,遂缓缓起身,浅浅笑道:“姐姐好生休息,从雪就不打扰了。”说罢,她又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小瓷罐,“这是跌打损伤的药膏,若不嫌弃,道长可用来治脚伤。” 青瑗本想的是明日找管事讨些草药,如此一来倒省得跑一趟。这雪夫人,虽然是来试探的,但又送了糕点,又送了药膏,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体贴女子。 只是有这般心思的女子,为何会有挥不去的愁容呢? “多谢雪夫人。”既然对方已看出她伤了脚,她便不再勉强自己,对巧兰道:“巧兰,帮我送送雪夫人。” “是。” 巧兰将雪夫人送至灵来院外。 那盒糕点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青瑗打开食盒,其间紫色的花朵样的糕点精巧可爱,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她捻出一块,轻启朱唇,咬下一角品尝,入口即化,还有一味不知名的青草香。 真好吃。 青瑗心情瞬时就好了几分。 巧兰送客回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道长,雪夫人说的是真的吗?天子将赐婚王爷。” 青瑗一口将剩下的半块也吃掉,随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我如何能知道呢?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想要活得长寿,就要闲事少关心。” 巧兰心想这怎么能叫闲事呢,若是王爷大娶,那道长将来如何自处…… 不过巧兰这些心思,青瑗无从得知,也并不关心。她吃了糕点,已有七分饱,就萌生了困意。于是让巧兰告知她打水处,又遣她去接了巧蕙,自用晚膳去。 在房顶目睹这一切的黎扶景,眼睛一眯。方才这两人的对话,倒是无懈可击。 那个阿史从雪,是当年阿史部投诚所献,他回府的时候,人已经被送来。他本就对天狼族有所防备,怎么能忍一名眼线在身边? 除非本就是为了将计就计。 阿史部男女老少悉可充兵,就连阿史阜征的亲妹妹也能来做细作,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它眼中寒芒乍现,心中浮起冷意:战事迟早又起,届时一个假情报,可令天狼铁骑有去无回。 思索间,屋宇内的女子已不见了身影,它动了动耳朵,听到隔壁一处小室传来响动,于是轻巧地一跃而起,又无声地落到对面屋顶。 光线从瓦片缝隙间透出,它伸出尖爪,无声地拨开半块碎瓦。 第二章就展开故事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化厄符 第3章 猫 青色琉璃瓦下是宽阔的汤房,澡豆香汤,熏香布巾等沐浴之物一应齐备。 这一路看来,王府建造与陈设算不上奢华,反而透着一股简朴务实的气质。然而这间汤房之中白石砌池,却是花重金请匠人打造,通体洁白,造型精美,触感温润。 砌池旁,青瑗将一头乌发解开,长及后腰,看上去如玄色锦缎一般光滑柔软。她绀青色外衫已解了,悬挂在黄花梨木衣架之上。而她素白的指尖停在腰带上,正欲解开羊脂白中衣。 屋瓦之上,“乌云盖雪”花纹的小猫刚一看清屋内的景象,就蓦地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水汽升腾而上,在它金色的眼睛上晕开,灼得它眼睛都刺痛起来,它忙转目移向一侧,非礼勿视。但犹嫌不够,又抬起雪白透粉的肉垫,捂住双眼。 它耳朵有点发热,想伸猫爪去挠一挠,但遮在眼前的那只猫掌刚要动,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不敢将猫爪从眼前移开,生怕看到不该看的,让耳朵更热。 就这么呆呆地蹲了一会,直到听见正下方的浴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才动作快到看不清地向后一跃而起,离屋顶一丈高。到了空中还没来得及调整平衡,就那么直直地落下去。 “砰。”屋顶上传来一声脆响。 “是谁?” 正在洗澡的青瑗听到屋顶的动静,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蒸腾的水汽背后,是挑高的房梁,再往上,便是整齐的屋瓦。 难道屋顶上有人? “喵~”轻柔的猫叫从屋顶传来。 听到猫叫,她神色放松下来,将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继续舒舒服服地泡澡。 而与她隔着一片屋顶的黎扶景变化的小猫伸出猫爪,悄无声息地将那块半破碎的琉璃瓦合上,再十分做贼心虚地溜走了。 既然没发现这女子的可疑之处,就再观察些时日。 浴房中,青瑗毫无所觉,连日奔波的劳辛,都随着水汽蒸腾而出,剩下得到舒展的身心。 平西王虽然把她晾着,除了院子破点,倒也没有真正苛待了她。 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上一世,她只从香客的口中听说过他的事迹。知道他雷厉风行地整肃平西军,渡沩江,打得江对岸狼王率领的天狼族铁骑满地找牙。 这样一个年少成名的王侯,会不可一世,难以接近吗? 无论如何,她想明日定要面见他,求他答应请求。 计划了一番之后,她取下葛布擦干青丝,换上干净的衣物。又走到书房,从书架上取来一本志怪话本,在油灯下静静读着。 看了不一会儿,满书的文字在青瑗眼里不一会变成了一个个小墨点,她眼皮开始打架,于是放下书,吹灭油灯,轻撩纱帐,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她睡眠转浅,一会梦见猛虎撕咬,一会梦见野猫乱窜,额头冷汗涔涔,陷入了梦魇。 梦里,火光漫天,她所熟悉的三清殿、混元殿 、讲经堂,都被烈焰吞噬,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师父!”青瑗在火光中大喊,踹开炁舍的房门,浓烟迎面扑来。 她用湿袖掩住口鼻,冒着灼灼热浪往里冲。 “师姐!”“师妹!” 一个圆润的少年,和一名高挑女子,紧跟在她身后冲了进去。 她冲进去看见,她的师父——玄清子面目安详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一般。艰难地睁开眼,青瑗看见师父脖子上的血迹,喷溅到枕上墙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涸。 她扑上去,腿一软,伏在床头哭喊:“不!师父!” 纵然周身烈焰灼热,但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却比冰还冷。 “咔——”头顶的一根木枋落下,贴着青瑗的肩膀砸向地面。而大梁也因为支撑坠落,有了倾颓之势。 “师姐,炁舍快塌了,快走!”师弟青风焦急大喊。 “走!”师姐青岫也拽着她的手臂往外拉。 “师父!”她挣扎着去抬玄清子的尸身。 “来不及了!” 又一块木枋砸下来,落在师弟的腿上,他痛呼一声,咬咬牙,忍痛背起师父的尸身,而师姐的则架起青瑗,三人搀扶着向门外跑去。 …… 大火仍然在烧,青风背着玄清子的尸身,青瑗和青岫垫后,一路跑到了后山。 “是谁,师父扶危济困,与世无争,到底是谁取她性命?”青瑗哭着,望向远方发问。 答案已隐隐浮现在她心中,从太后崩逝,一纸“为慈寿普善昭鉴皇太后镇陵”敕书夜传青云观起,权力的铡刀早已悬在他们头顶,随时准备落下。 太后生前虔诚向道,伏寿山又是传说中“三清境”之一,每逢上元与三清祖师诞辰,常摆架青云观。 这是青云观的殊荣,也是它的咒验,预示着它终将因权斗牺牲的宿命。 噩梦来得突然,她陷在里面出不来。大火的梦境之后,又反复经历师父仙逝后噩梦般流亡。 不停有人追捕,她与师姐师弟藏匿在流民之中。饥寒与死亡的恐惧侵蚀生的希望。 直到一个冬日,师姐与师弟因保护她而殒命,而她最终也在逃跑途中,孤零零地死在一场连绵的大雪里。 冷,好冷。 青瑗惶惶然醒来,感到寒风入体,如同梦里那场雪一直没停。 她从床上起身,抬眼望向外侧,窗户大开着,庭院中的落叶被风吹进屋来,落了满地。想来是夜里降温,木窗年久失修关不紧,风一大就吹开了。 她起身走到窗棂边,将手伸出窗外去关窗扇。窗外的月朗星稀,秋风卷走积云,一轮明月当空,月华如练。 此刻的明月,恰如当时的明月。 关好窗,却有风仍从屋子四面的缝隙钻了进来。秋天的风并非刺骨的寒冷,却同冷冰冰的藤条一般,缠上浅眠的她,令她再难入眠。 翌日,青瑗起了个大早。 梳洗整理后,她换上崭新的道袍,用木簪束上发髻。巧兰巧蕙提着食盒进来,在外间布置早膳。 “昨夜降温,风吹得急,道长歇得可好?”巧兰一面将八珍粥和几小碟素什锦摆桌,一面担忧地瞧着青瑗眼下淡淡青黑。 “还不错。”青瑗撒了个小谎,舀了一勺八珍粥,入口细腻软烂,还混着蜂蜜淡淡的甜味。 在道观里是吃不到这些的,只能吃清水一样的糠米粥,王府里的生活可比道观好太多了。 “你们知道王爷现在何处吗?”三两口用完早膳,她迫切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巧兰与巧蕙对视一眼,眼尾轻颤,答道:“回道长话,奴婢不敢探听主子去处。只知道王爷在府里时,常歇在山君阁。” “山君阁?” 这名字…… 青瑗轻笑,山君不就是老虎吗?她笑意漾开,难道王爷自比住在阁中的猛虎? 收拾妥当后,青瑗由巧蕙领着,循着青石路前往山君阁。 清晨的阳光洒在园子里红的黄的叶子表面,闪着暖色的光泽,红黄的叶子重重叠叠,在假山顽石中穿插,绘出了一副层林尽染的生机画卷。 昨夜睡前抹了一回阿史从雪赠的药膏,青瑗脚上的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走起路来虽仍有些慢,不过好在没什么疼痛。看来雪夫人赠的,是极好的跌打损伤的药膏。 山君阁并不难找,因它建在王府的地势最高处,且有三层高,青瑗走到中轴线上,远远便看到了那巍然而立的雕梁画栋。 “道长,奴婢只能送您到此处了。”距离山君阁的院门还有十丈院,巧蕙说什么也不敢再靠近了。 “你自忙去吧,不必等我了。”青瑗也不愿为难她,能送到此处,她已经心中感激。 “是,道长您保重。”巧蕙好像就等这句话似的,不敢再往护卫把守的门内瞧上一眼,转过身,火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那慌忙而走的背影,仿佛背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她。 青瑗也有些忐忑,但是已经走到此处,无论如何今天都到见到平西王。 面对陌生面孔的护卫,她努力用平静坦然的语气道:“两位大人,贫道想求见王爷。” “王爷今日不见客。”护卫看都不看她一眼,站得像两面铁墙,冷冰冰不可撼动。 那山君阁离院门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中间由屏障似的园景隔开。青瑗努力向内打量,除了树木掩映下的阁楼,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平西王是人,但是不愿见她? 还是人本就不在里面,谁都不见? 问题的答案只有这一丝不苟的护卫知道,因而她就问了出来:“敢问大人,王爷可在里面?” “无可奉告!”青瑗的询问又换来一个冷眼。 “那敢问大人,指挥使詹蛟大人何在呢?”受到了冷眼,她仍不想放弃。既然问不到王爷行踪,那去找指挥使大人,打听一下王爷的去向,那总行了吧。 “无可奉告!”答案依然是这冷冰冰的四字禅。 两名护卫跟约好了似的,无论她问来问去,只能得到这一个回答。 青瑗望着两人青筋鼓起的握刀的手,想象了一下钢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果断放弃了硬闯的念头。 撒泼的招数昨日已经用过一次,再用就惹人讨厌了。还是再寻寻别的突破口吧。 在山君阁碰了壁,青瑗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沿着□□向东走去,眼前忽然出现一汪碧波清池,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水中养了几尾锦鲤,悠闲地游来游去。 青瑗踏上浮桥,沿着步道蜿蜒而去,浮桥对岸有一处院落,她直觉想去瞧瞧。 走近一看,院外无人把守,院中枯枝重重,萧瑟冷清极了。门口牌匾写着寒听轩。 遇见一间无人值守的庭院,青瑗径直走了进去。 再往内走,远远望见有美人兮正倚靠在池边的栏杆上,面对着池水发呆。 不是阿史从雪是谁。 青瑗难得能在府里遇上一个认识的人,两人还同为王府中身份尴尬的女子,于是真心地唤道:“雪夫人。” “青瑗姐姐!”听到声音,阿史从雪懒懒地回过头,见到是她,苍白的面色也灵动了几分:“你的脚好了吗?” “感谢赠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青瑗真心实意地道谢,若不是她的药,脚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那就好。”阿史从雪细声细语地问道:“道长打哪来?是来寻我的么?” “厄……”青瑗有些尴尬,当着王爷妾室的面,说她要去寻王爷?这种话,她也不太说得出口。 阿史从雪却了然道:“姐姐是去寻王爷吧,可是碰了壁?” 青瑗苦笑道:“你怎么知道?山君阁守卫森严,我连王爷的影子都没见到。” “在这王府里,除非王爷主动召见,否则断难见到他的。”阿史从雪回忆起那男人对她的冷淡,语气既不像在乎,又不像不在乎,仿佛藏了些复杂的情绪。 青瑗不知道说些什么,说她很想马上见到王爷?还是询问她有别的办法可以见到王爷吗? 无论哪一句,当着这身为妾室的异族美人,她都断然问不出口。 她还是独自回到灵来院苦等召见吧。 阿史从雪就那么柔若无骨地倚在栏杆上,也不再说话,仿佛不觉得这样的安静显得有些冷清,反而享受这样相顾无言的时光。 而从方才开始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阿朵,突然脱口而出道:“恕奴婢多嘴,若是想见王爷,有一个人一定能办到。” “是谁?”青瑗本不寄希望于有什么进展,但对方既然自己说了,她就又病急乱投医地问道。 “二公子裴怀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猫 第4章 爱吃鱼的王爷 二公子? 青瑗倒的确听说过裴怀安有个一母所生的弟弟,名唤裴怀忻,大约十五岁的年纪。 只是这个二公子一向神秘得很,上一世并没有什么名气。虽平西王之名如雷贯耳,但他的弟弟,在哥哥的声名下,就是个小透明了。 也不知道兄弟俩的关系如何,难道去找他就能见到王爷吗? 阿朵轻易唤出二公子名讳后,一双眼犀利地直视青瑗,将她的迟疑尽收眼里。那目光对于一个侍女而言过于锋利,让青瑗感到不太舒服的同时,还产生了一丝警觉。 这个阿史从雪的侍女,恐怕有些不简单。 阿朵很快意识到什么,低下头收敛了神色,又恢复成面若寒霜的木头桩子模样。 阿史从雪对阿朵的僭越插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一副病恹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那你知道,我应去哪里寻二公子吗?”青瑗顺势问道。 既然看不到王爷,也找不到指挥使,从二公子身上入手,或许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路。 “二公子住在西边的瑞泽院。”阿朵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大昌话,用没有起伏的语气道。 青瑗谢过阿朵,作别了阿史从雪,一路向西走到头,再往北行了一段路,路过开阔的演武场,沿着曲折的鹅卵石小道,来到了瑞泽院门口。 她一眼就看见守在门口的护卫,那不是指挥使詹蛟吗? 这真是意外之喜,如果能求指挥使引见,是不是就不用去求裴怀忻了? “指挥使大人!”青瑗有些急切:“原来您竟在二公子这儿,贫道想见王爷,可否请您引见?” “你是何人?”那人寒声发问。 他长着一张与詹蛟一般无二的脸,一开口却吐露出冷漠的话语,仿佛不认识青瑗一般。 这个指挥使,难道有健忘的毛病? 还是他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呢? 青瑗没多想,微微抬起头,好让指挥使清晰地看见她面庞能想起什么,“您不认识贫道了吗?昨日还是您接我进府的。” “哦,我知道了。”那人浅笑道:“你说的那人,可能是我哥。我知道你,你是王爷的……未婚妻。”那浅笑从俊脸上荡开,勾起一个爽朗无害的笑容。 昨天的詹蛟指挥使,会这么笑吗? 答案是不会的,那人整个一张面瘫脸,哪会这样笑? “詹蛟是你哥?那你是?”青瑗谨慎地踏出一步,从头到脚仔细端详着这人。 这才发现眼前这人虽然与詹蛟长相一样,气质却略有不同。 詹蛟的气质是沉稳而内敛的,而眼前之人周身却有一种不拘一格的洒脱。 “在下詹龙。”他坦然迎视青瑗的打量,眼带笑意,“你是来找我哥的?那算是找错地方了,他可不在这。” “原来你俩是双胞胎,恕贫道认错人了。” 詹龙洒脱道:“不碍事,这是常有的事,我都习惯了。” “贫道本意也不是找你哥。”一面说着,青瑗一面观察詹龙的神色,“贫道想求见二公子一面。” 青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给好脸色的护卫,赶紧秉明来意,希望他能通融。 谁知道詹龙听到她的来意,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自己看吧。” 他向一侧闪身,露出他身后的院门。 青瑗从他身侧望进去,只见一个视野开阔,没有任何花草遮挡的院子,一眼望去一览无余。 那院子一角,矗立一座乌木的兵器架,十多样兵器整齐排布,寒芒森森。 只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正绕着院子奔跑,边跑边苦着脸喊道:“二公子,您就跟下官去书院吧!您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 看样子这老头是二公子的老师? 青瑗再仔细一看,老头并非独自绕着院子在跑,而是在追着他前方一个少年! “温赞学,你别逼我!我说不去就是不去,没看见我正练枪吗?你可小心你的胡子!”那少年握着一杆长枪,正舞出一个“太公钓鱼”的招式,锋利的枪尖一挑一劈间,直抵在那白胡子老头的胡子上。 一根胡子飘飘然地从可怜老头的下巴掉下去,幸亏老头停下及时,不然他那一把本就稀疏的胡子,怕是当场就保不住了。 “哎哟,二公子,下官温敦……给您跪下了。王爷对下官耳提面命,命下官务必督促您不可落下课业,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官如何向王爷交代?” 说完,温敦膝盖颤颤巍巍,身体下落,说跪就要跪。 那舞枪少年轻劈枪尖,将老头的膝盖一托,及时拦住他下跪的势头。 少年神色倨傲,眼眸如冷星般清亮逼人,“你去跟我哥说,我不要学那些治世之道!我要习武从军!我要证明我不比他弱!” 温敦满脸为难,他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苦读到一把年纪才被任命为王府赞学,主要的职责是教导二公子。哪曾想,这二公子是个叛逆胚子,对他教授的经世之术嗤之以鼻不说,还常常翘课,一问不是在院子里,就是在演武场练武。 可怜温敦一把老骨头,却夹在兄弟二人之间受气,熬的胡子都全白了。 青瑗就那么站在院子门口,既不好进去,又插不上话,只能在场外呆呆看着那银灰织金锦袍的少年和那朱色衣袍的老头。 二公子见温敦消停了,既不再追着他跑,也不再下跪,于是将长枪一收,不再理会那老头,继续练他那套枪法,动作间行云流水,枪走游蛇。 然而不知怎的,他变换身法时,动作一僵,面色一沉,眉头微蹙。 青瑗常给人诊脉开方,养成了观察入微的能力,见他动作滞涩,心中猜测他练武过度,腰间定有跌打扭伤之处。 可那少年浑然不在意,稍加停顿后便继续舞枪。只是动作没有像方才一般生猛。 青瑗心知他若再练下去,恐伤上加伤,于是阻拦道:“二公子腰间带伤,就不要逞强了。如此只会伤势加重,怕是一个月也练不了枪了。” 那练枪少年听到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停下动作,长枪向院门一指,傲睨问道:“你是何人?” 见他看过来,青瑗不假思索地表明身份。“贫道青瑗,前来求见二公子。” 二公子裴怀忻眸光骤然炽热:“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昨日那个……吵着要当我嫂嫂的道姑!” 自己说是一回事,听别人说又是一回事。尤其是裴怀忻还是裴怀安的亲弟弟,听他嘴里唤出一声“嫂嫂”,青瑗耳尖的绯红突然蔓延至耳根。 “贫……道惭愧,叫贫道青瑗吧,嫂嫂这称呼不敢当。这其中有些原由,需要面见王爷才可秉情。可否请二公子,引贫道面见王爷?” 裴怀忻像是发现什么极有意思的事,一甩手臂,长枪稳稳地回到乌木兵器架上。他疾步上前,走到青瑗面前,热情道:“青瑗嫂嫂想见我哥,那有何难?你的父亲是孟庾,我听母亲说过,当年若不是你父亲相救,我父亲的命就没了。后来我父亲听闻你家遭变,去世前提起还很愧疚。若是我哥不认你这个嫂嫂,我定会为你出头!” 他的声音清朗如泉,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一腔赤忱。 青瑗吓了一跳,没想到王府的二公子,不仅是个不想读书的忤逆少年,还是个热心肠的好弟弟。 她跟着父母逃亡时不满一岁,对他们哪有什么印象。如今从别人口中提起,才恍然间产生了他们确实在这片地方生活过,还真切做出一番英勇护主事迹的感触。 “二公子别误会,王爷他并非不认婚约,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只是眼下青瑗有一件要紧之事,需尽快见到王爷面谈,还请二公子引见。” “嫂嫂哪里话,我哥那人最是无趣得很,除了去军营练兵,什么都不在意。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样木楞,也不知母妃为他操了多少心!”说起他哥来,少年一脸眉飞色舞,语气却像个爱操心的大人一般老成持重。 他是不是忘了,明明他才是那个翘了学,目无师长之人? 青瑗见裴怀忻愿意带她见王爷,心中欣喜:“那你能带我去军营吗?” “我哥不准我去。”裴怀忻挠了挠头,一脸苦恼,然后郁闷了一会,他灵光乍现道:“嫂嫂,若是别的不好说,但若是说我与你去后山小河中捞一网小鱼小虾,再新鲜下锅炸了,我哥必然会回来吃饭的!” “可我不能随意进出王府。”青瑗为难道。 “有我呢!保管把你全须全羽地带过来!”他瞥了一旁跪着的温敦一眼,“行了,别跪着碍事,一天天都知道让我去书房读书,那堆书能让平西军打胜仗吗?我今日第一次见嫂嫂,属实开心,我陪嫂嫂出去透透气。” 他又对门口守着的詹龙道:“你们告诉我哥,酉时记得回来,我和嫂嫂去准备一桌小鱼小虾等他用晚膳!” “对了,你的腰伤……” “不打紧,待晚些时候我让医官开一贴膏药就行。” 就这样,青瑗不知怎的,就带着一堆捞鱼的东西,跟着眼前这未及冠的少年人出发了。 出了西北的角门,一行人去到西山下的映月河。 阳光慵懒地倾泻在河面上,化作碎金般的光点跳跃着。河畔的秋草已枯黄,唯有几株野菊还开着。 这静谧中带着萧瑟的景象,让午后的时光变得缓慢而悠长。 少年卷起裤脚,“哗”地一下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进去,隔了一会后,又从水中浮起,左右两手都有了收获,是两尾小鱼。 青瑗展颜一笑,站在岸边给裴怀忻比了一个大拇指。 可裴怀忻瞅了眼手中的两条鱼,眉头一皱,将它们重新抛进水里,“不好不好,我哥不爱吃大鱼,他喜欢吃指头大的小鱼,用油炸酥了,最是可口。” 少年呼唤守在一旁的护卫:“拿网来!” 詹龙本在一旁静候,闻言拿起渔网,蹲到河边,递给水中的裴怀忻,“二公子,您可悠着点身上的伤,属下怕在王爷面前交不了差。” “放心,你那项上人头本公子保了,你且瞧好吧!” 裴怀忻随手一捞,几尾小鱼就进了网。青瑗站在小河边,端着鱼篓,见状把鱼篓往前一推,鱼篓顺着河飘到裴怀忻手中。 就这样,少年捕鱼,青瑗装鱼,直到太阳有些偏西了,鱼篓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而此时在河畔边,厚厚的枯枝落叶之下,几双眼睛盯着河中的少见,如野兽般静静蛰伏,等待着爆发那一刻。 第5章 刺杀 夕阳从西山顶上渐渐沉下去,起初还圆整如盘,不一会儿就只余半轮挂在西山之巅。夕阳的红晖笼罩着河边大片落叶林,天与地已成浑然一色。 映月河自西向东静静流淌,暖橘的波光灿灿,如西王母妆奁里落下凡尘的金步摇。 朝气蓬勃的少年捞了半日的鱼,不见丝毫疲色,反而眼底跃动着光芒,神采奕奕地上了岸。 刚才在水中太阳晒着不觉得,裴怀忻上了岸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秋风寒凉。 踩在齐膝的水里那么久,任他再铁打的体魄,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岸边的青瑗一直恬然立着,温柔地看他水中嬉戏,这般女子身上的有种岁月无法磨灭的沉静,与母妃身上的气质类似。他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少,他莫名坚定地觉得,这般美好的女子,和他哥哥甚是相配,当结百年之好。 黎扶景还不知道裴怀安这个好弟弟已经打心底同意了这门亲事,把他这个“哥哥”的终身给托付了。他要是知道,非得打断裴怀忻的腿不可。 詹龙小臂上挂着一件大氅,见裴怀忻上岸,忙上前展开给他披上。 “去去去,小爷我身体好着呢!用不上这穿这娇弱少爷才穿的玩意儿。”裴怀忻嘴角微沉,不乐意地推拒。 詹龙在王府众多侍卫里绝对是从善如流那一挂的,眼见着二公子并不领情,也就收了手不再劝,转头望着青瑗手里已装得满满当当的鱼篓道:“二公子,这鱼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不多,你还能不知道,我哥一顿能吃一大盆呢!”说到他哥,裴怀忻讲得眉飞色舞,一双含情桃花眼也不知道遗传了谁,清澈透亮,“詹龙,你脚程快,拿着鱼篓先回府,好让膳房的厨子烹上,我估摸着哥该回府了。” “二公子,属下得跟您一起回府,您忘了,上次因为被您给支开,您与车骑将军比武不敌,伤筋动骨不说,还害得属下被我哥罚了一顿一板子。”詹龙是个开朗不羁的性格,出了王府就嘴就跟开了闸门似的,话就没停过,但只要提到他哥,还是难免有些老鼠提起猫的畏惧。 “嘁!别提你哥,你一提起詹蛟那木头脸,我就想到护卫随主子,他跟我哥一样的一板一眼,无趣得很!”裴怀忻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小就跟詹龙打成一片,尽管心里知道他须得听背后那个真正主子的命令,还是忍不住恼火:“说这么多废话,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我怕挨板子。”詹龙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哇,连本公子的话都不听,那我先打你板子!”说罢将将鱼篓往青瑗身边一推,撒开腿就去追打詹龙。 青瑗唇角微扬,笑看这主子不像主子,下属不像下属的二人嬉戏打闹,不禁思念起远在伏寿山青云观中的师姐师弟。 他们也曾在溪边捞鱼,去溶洞嬉戏,去林间采野果。观中生活虽清贫,但整座伏寿山都是他们的桃花源,是他们从孩童时期的游园。 此次下山,他们只道她是去寻未婚夫履行婚约,要过上好日子了。临出发前,把攒了数年的宝贝赠给她,戏称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自己。 他们哪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带他们离开那座山,远离未来那场灾祸。只是眼下这事悬而未决,还不便告知他们。但不管怎么说,她准备回府后,先写一封书信给他们报平安。 她有点想他们了。 那两人沿着岸边追闹了两个来回,又调转方向,追到了回府必经的林荫小道上,耳边听见两人呼唤自己,青瑗回过神,急忙提着鱼篓跟了上去。 裴怀忻见青瑗跟上来,回过头打趣道:“嫂嫂,待会见了我哥,可别学我哥身边那些个闷葫芦不说话,也别这般拘谨。” 他仰起头,拍拍胸膛道,“等见了我哥,拿出好郎怕缠女的架势来,速速将他拿下。别看我哥常冷着个一张脸,我敢打赌,他喜欢的一定是言多且犀利,主意大,能压他一头的女子!” “好郎怕缠女”? 青瑗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也不管到底有没有这句俗语,反正那股别扭劲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平西王喜欢哪般女子,她才不关心! 她这半日里纠正了无数次,裴怀忻怎么还是叫她嫂嫂? 这要是传到裴怀安耳朵里,她恐怕小命休矣! 但实打实地相处了一下午,青瑗与裴怀忻熟稔起来,也就没了脾气,树影斑驳,投在她脸颊上,掩盖了她微微发红的脸色。她稍显尴尬回道:“贫道并非拘谨,只是生性喜静,不善言辞。” “嘻嘻,我怎么听说,昨日嫂嫂大闹王府,整条府门大街的百姓都来看热闹呢!我以为那般泼辣直爽才是嫂嫂的真性情。” 泼辣直爽…… 虽然词是好的,但用在她身上,她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她打心底里叹了口气,悲哀地想道: 人一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再想洗清就难了。 青瑗不知怎么反驳,于是沉默下来,将脸侧向一旁,睫羽低垂,视线随着地上落叶一起,被卷到远处。 那层层枯叶,被风卷起,越来越多的落叶移了位。原本被落叶覆盖之处,乍现一点寒光。 青瑗还没看清那点寒芒是什么,变故陡生,极寒无光的影匕破风而来。 “小心!” 不待细想,青瑗猛然向前扑过去,手臂撞向裴怀忻后背,力道大得将他撞得身形偏移,也就躲过那直奔他心脏的一击! “有刺客!”詹龙和几名护卫反应极快,登时拔刀,迅速奔去回护裴怀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影匕从青瑗肩头擦过,失了势头,被裴怀忻偏身躲过。 刺客见一击不成,数刃齐发,刀锋直指裴怀忻。 好在经方才一下,裴怀忻已经有了防备,对后至发而至的影匕迅速察觉。他一把将青瑗护在身后,以极快的身法躲过数十柄来势汹汹的利刃。 眼见偷袭失败,十余名黑衣蒙面刺客也不再隐藏,从断枝落叶之下一跃而起,身法奇诡,周遭树林无风自动,这一刻仿若鬼魅降世。 “保护二公子!”詹龙大喝一声,横刀于身前,冷眼盯着刺客,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刺客共十九人,其中十六人就地一滚,形成两个诡异的八星连珠阵型,剩余三人步法吊诡,转眼间辗转腾挪,再现身时已在裴怀忻五步之内! 危险! 刀剑相接,擦出霹雳吧啦的“刺啦”声。 这次临时出行,又是去王府附近的西山,裴怀忻只带了詹龙等五名护卫。这五人个个都是好手,其中佼佼者詹龙更是将一把偃月大刀使得出神入化。但他们面对诡谲变换的十九人,厮杀间渐渐不敌。 青瑗肩膀被影匕所伤,忍着痛往后退到角落,她不会武,既然帮不了他们,至少不能成为一个拖累。 裴怀忻虽功夫不弱,但只有随身短刃,不似长枪般灵活,只能近身搏杀。他从袖口抽出短刃,将青瑗挡在他少年身躯之后。 “嫂嫂莫怕,我保护你!” 青瑗早已看穿刺客的目标,急道:“他们是冲你来的,你自己要当心!” 已有四名护卫倒在血泊之中,唯有詹龙腰腹负伤,仍在强撑。他憋着一口气,护在裴怀忻身前,刺客每向裴怀忻刺出一剑,必然先过他这关,他大喊:“走!” “我不走!”裴怀忻杀红了眼,满眼血丝,他早将青瑗逼退至战圈之外,他脱离詹龙单方面的庇护,转而与他腰背相贴,共同迎敌。 可他们都知道,对方阵法已破,还剩下的八名刺客围困,他俩加在一起也撑不了多久了。 天色渐暗,余下刺客见二人仍有一战之力,为首的那个出剑速度变快,显出几分急躁。 迟则生变。 刺客首领口中发出一声呼哨,其中两人当即变换脚下轨迹,从战圈中抽身而出,一息之间,就出自在青瑗眼前,长剑疾刺而来,她肩上脚上本就带伤,根本闪避不及! 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她又见到前世死前的大雪。 难道,今生就要止步于此了吗? “刷——” “刷——” 两支雁翎箭破风而至,两道黑线霎时贯穿两名刺客手腕! 青瑗感到跟阴阳鬼差擦肩而过,险险捡回一条命。百米开外数箭并发,包围裴怀忻与詹龙的六名刺客再无还手之力。 “抓活口。”青瑗听见那如神佛降世,又似阎王低语的三个字,正欲转过僵硬的脖子,看清救了自己小命之人。却在下一秒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平西王府,山君阁东侧厢房。 琉璃灯置于檀木案上,照得厢房内灯火通明。孔雀铜炉青烟袅袅,燃着安息香,弥漫室内,令人心生幽静。雕花大床上,金丝帐幔收至左右两侧,云锦被下,青瑗面色苍白,双目禁闭,唇色褪尽。 她青丝散落床头,一根桃木簪不知被谁取下,放在枕边,泛着幽幽青光,无人察觉。 厢房外间,医官给詹龙腰腹缠上一圈又一圈纱布,仍有殷红血迹染红了雪白纱布,可见伤势不轻。 詹蛟笔直地立在一旁,眼底沉淀一层忧色,他待医官包扎完,悄然抬眼,轻瞥上首处玄色金纹云锦服青年的神色。他长睫低垂,神色内敛,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詹蛟只看一眼,就感觉大事不妙。他在王爷开口之前,连忙伸手挥退弟弟,还不忘了训诫一句:“待伤好了,自去暗房领罚。” “是,指挥使大人。”詹龙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他倒不是对哥哥有什么不满,主要是伤口疼的。他躬身退出去,不敢去看王爷神色,“王爷,詹龙告退。” “嗯。”黎扶景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詹龙退下后,詹蛟试探地问:“王爷,那些刺客自尽了,等里间那个女人醒了,是否让属下带去暗房问问?” 二公子平日虽然不思进取,但从未出过这般岔子,差点命丧西山林中。这道姑进府第二天,就发生这种事,说是巧合,恐怕有些牵强。王爷造假怀疑她是细作,这次二公子出事跟她恐怕脱不了干系,一个弱女子,拉去暗房里走一圈,就什么都肯招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詹蛟总觉得他的顶头上司目光有些杀气,好像突然对他的脖子产生了兴趣,令他不由得浑身一僵。 “不必了,去察察她今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 “是。”詹蛟心想还好,王爷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人家为了二公子受伤,就算是苦肉计也罢,也不至于人还没醒就要被下大狱。 躺在床上的青瑗不知自己在昏迷之中躲过一劫。 黎扶景缓缓抬眼,瞳底金纹如熔金流淌,不动声色间,透出几分妖异。 他今夜杀了太多人,满身的煞气翻涌,指尖被弓弦割裂,仍在不停滴血。 第6章 阁楼 厢房内室,熏香燃尽,夜已深了。昏迷了近一个时辰的青瑗方才苏醒过来。 她还没缓过神,静静望着头顶的绣金云白帐幔。 这是怎么了? 是了,当时刺客欲先杀她,迫使裴怀忻和詹龙二人奔去回护,想令他们两人自乱阵脚后,再各个击杀。 千钧一发之际,平西王率兵赶来,一手百米穿杨的好箭法,从阎王勾魂簿里,将她的名姓重重划去。 虽然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但如此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她终归是欠了王爷一命。 这下可好,巴巴想着求人办事,还没开始求呢,又欠下一个大恩,这下可怎么还得清。 这时,几步之外的巧蕙正将崭新的玄色滚边雪青色道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几上,原先的道袍已经划破,没法再穿,这套衣服是王爷吩咐人买来的。 面料和做工都是极好。 她不由想起,休沐时也曾偶尔去天香楼听书,那说书先生讲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令她心向往之。道长和王爷之间……道长为了王爷,又是千里寻夫,又受了伤。她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不过她记得说书先生的常说的一句: 此乃,缘起。 见青瑗醒转过来,她惊喜地走到床边,关切地问:“您醒了,可觉哪里不适?” 青瑗闭了闭眼,复又睁眼,感受到四肢传来的知觉,还好,全须全羽,只有左肩有些不对劲,应该是被箭擦伤所致。 她想要坐起身,却动作间牵动了受伤的肩膀,顿时疼得泄了劲:“其他没什么,只有我肩上的伤……” 提起箭伤,巧蕙心有余悸道:“那箭上淬了毒,被医官好不容易拔了,当时挤出好多黑血。” 原来她不是被吓昏过去的,是因为箭上淬了毒。 “拔毒后,是医官的女弟子给您包扎的。巧兰跟去杏轩取煎的药,现下还没回来。”巧蕙一面说,一面扶着她坐起身。 待她靠着丝面绣花枕坐稳后,她去桌上端了瓷碗过来,“道长,这是晚膳鱼片粥,奴婢服侍您用些吧。” 青瑗勉强点了点头,这时候便不再逞强。她任由巧蕙将粥一勺一勺地送过来,再一点一点咽入口中。 今日已是喝了两回粥了。 说好晚膳吃小酥鱼也没了,伤后需要静养,也就只能喝鱼片粥了。 对了,这鱼难道是…… 她见碗中的鱼片小到几不可见,忽然福至心灵,问道:“这鱼片,是下午二公子捕的鱼么?” 巧蕙似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闻言呆呆道:“奴……奴婢不知,是膳堂的掌事甘刀儿送来的。” “好吧。”她本也不期望得到确切的答案,闻言也就不再细想,只一边喝粥,一边打量这间厢房。 这里的陈设,与灵来院没有一处相似的,相比之下,要精致华丽许多,她徐徐问道:“这里是何处?” “回道长,这是山君阁的东厢房,旁边……就是王爷的寝阁。”这问题不难,巧蕙却回答得有些期期艾艾的。 山君阁…… 那不是王爷居住的阁楼吗? 青瑗刚才就发现了,巧蕙行动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拘谨,跟在灵来院时有所不同。原来这里是王爷的院子,那就解释的通了。 平西王的威仪刻王府里每个人的骨子里,在主子的眼皮底下做事,能不比平时紧张吗? “二公子和詹龙呢?还有跟我们一起出去的护卫,他们有没有事?”喝饱了粥,青瑗还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 巧蕙苦着脸回道:“奴婢呗召过来时,只见到王爷和詹指挥使,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 这么说,是王爷送她回来的了,怎么不送回灵来院呢? 昏迷时发生的事,青瑗毫不记得,当然也不知这是因为杏轩离山君阁最近,平西王为了让医官能尽快诊治,才破例将她安置到院子的厢房里。 既然在巧蕙这里问不出什么,那只能去问知道的人。 旁边就是山君阁……那王爷岂不是在里面? 青瑗不顾疼痛,慢悠悠地翻身下床。刚站起时,头有些晕眩,缓了一会才站稳。 走到梳妆镜前,她看见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身上中衣,于是拿过案几上的道袍,动作轻缓地穿好。再用单手随意地将木簪簪在头顶。 细数下来,今日青瑗行了不少好事,功德攒得多,木簪的青光幽幽,预示着她福运加身,心中底气多了许多。 “这件新道袍哪来的?我的道袍呢?”穿上后,青瑗才后知后觉问起新衣的来历。 “您的道袍破了,已送去织绣坊缝补了,这套是王爷让人准备的。” 青瑗用手抚过玄色的滚边,雪青色的丝滑面料,心中划过一丝暖意。 她整了整袖口,迈着虚弱的步子,就要往外走。 “道长,您这么晚了要去哪?”巧蕙收拾好食盒,焦急地跟上来。 “我要去找王爷。”青瑗轻描淡写道。 巧蕙一听她要去找王爷,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噤了声,一副不知道怎么劝的表情。 青瑗轻轻笑道:“你也知道,今日我本就准备找王爷的,你别管我了,天晚了,你自去歇了吧。” “道长……”巧蕙本就没有巧兰能说会道,听罢只得跺了跺脚道:“奴婢扶您过去。”说罢双手扶着青瑗,一步一顿地走进门外的夜色里。 两地相距仅几步之遥,因为青瑗走得慢,经过几片婆娑的树影后,两人站在山君阁的三层蟒纹白玉石阶下。 她轻轻将手从巧蕙的搀扶中移出来,“贫道自己进去,你就不用陪着了。” “是。”巧蕙双手对着虚空捏了捏,一溜烟往回走了。 青瑗摇摇头,无奈勾唇一笑,抬头见院子外面四周灯笼高悬,唯有此阁楼的檐角一盏灯都没有,整栋楼阁在黑夜中昏暗不明,三层的光从纱窗透出来。 她抬起头,望着顶上黑乎乎的斗拱,那些精致交错的榫卯,繁复的描金纹,在她眼中糊成一团。 眼前厚重的楠木门虚掩着,没有光亮透出,也没传出人声。青瑗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叩房门。三声敲门声清脆且短促,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等了一会,无人应声。 想来这阁楼无人值守,才无人答应。 她抬头看去,阁楼三层的灯仍亮着,料想平西王应该还未就寝。四周寂静,方才敲门声又不小,在楼上也应当听得见才是。 她又鼓足劲敲了三下,口中唤道:“青瑗求见王爷”,可依然无人搭理。 这就有些费解了,明明灯亮着,难道说没人在里面吗? 按理说,她此刻就应当转身回去。可她心生微妙的恼意,明明救了她的命,还是这般避而不见吗? 她今日历经了死里逃生,有好多想答谢的,想问的,想求的,都想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思绪纷杂,化为一个简单的念头——她要去见王爷。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 今夜无月,乌云蔽日。屋内一片漆黑。 这是阁楼的一层。 她伤势未清,又黑得看不见路,走得很慢,还是不免手肘碰到了摆在中央的沙盘,撞上了悬挂架上的羊皮地图,膝盖还磕到了椅子。 好不容易找到楼梯,上了二层,借着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泻下的灯光,二层陈设的轮廓显现出来。 二层原来是个大书库。青瑗一路走过去,一排排书架分四层,每一层都摆满层层叠叠的书册。 她一边绕过书架,走向通向三层的楼梯口,一边手指轻轻拂过一卷卷书册,触感干净不染灰尘,料想此间主人是常有取阅。 她走了好一阵子,终于走到光源处,正要移步上楼。 忽然,头顶天花板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摔在了地上,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格外突兀。 王爷果然在上面! 她咬咬牙,加快了步子,踩上结实的木梯。忍疼行了一段之后,终于见到被油灯照亮的亮堂堂的屋子。 这里果然是王爷寝室,整间屋子只有简单的几样实用的陈设,一扇屏风,一张软榻,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精雕细琢,屏风上绣山君下山图,栩栩如生。 “王爷,您在吗?”她隔着屏风低声询问。 屏风后无人回答。 奇怪,没有人,那她方才听见的响动,从何而来? “王爷?”她提高了声音再问,仍然没有人回答。 她道了声“失礼了”,绕到屏风之后,尽管屏风后的空间很大,占据视野中央的只有一张挂着罗帐的螭龙八柱楠木床,床上锦被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而地上,一个天蓝鹅颈瓷瓶还在晃动着,大有滚向床底的趋势。刚才的声音,便是这个瓷瓶滚落在地发出的。 她忍着疼蹲身,弯下腰,伸手到床底去够那瓷瓶。 这一弯腰,她矮下了视线与床底平齐,猛地与黑暗中一双森森然金瞳,视线碰撞。 那是一双兽类的眼睛。 “啊!” 她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向后跌坐到地上。 一惊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从地上撑起身,抄起一盏灯台,凑近床底,去照亮床底的一方空间。 她想得简单,若真有什么野兽藏在王爷床底,她此刻把它揪出来,算是立功一件。 她倒要看看,床底到底是何方的妖魔鬼怪? 灯光下,一只黑背白腹,脸上黑毛精准画了个“八”字的小猫被灯光照亮身形。 见到是只小猫,她松了一口气。 那猫长得干巴巴,脸略尖,并不是令人心生怜爱的长相。而那双锐利的眼睛,仿若一堆镶嵌在黑眼罩里金色宝石,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青瑗,眼中金光跳跃,似妖似魅。 好玄乎的一只猫。 它身体伏蹲着,有种蓄势待发的紧迫感。眼神锋利,威胁警告之意甚浓,青瑗却敏锐发现它有一种色厉内荏,强忍着什么的感觉。 她没料到王爷一世英名,竟在卧房养狸奴。这与他远远看去,高大威风的身影有些反差。这小猫还偏偏猫随主子,是个凶猛的样子,它姿态如此警惕,也不似一般狸奴温驯。 她平复了心绪,先将瓷瓶捡起归了位。再探身去看床底那只猫,柔声问道:“你是王爷养的小狸奴么?” 她从小就爱猫,看见小猫,无论美丑,不论性情,总喜欢逗上一会。 那猫纹丝不动,警惕地盯着她。 “出来好不好?”青瑗也不气馁,友好地微笑道。 那猫更不搭理她,甚至磨了磨爪子,一副“你再不走我就挠你”的凶样。 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了一会,青瑗无论是打招呼,还是用线头逗它,它始终不为所动。她弯腰久了,感觉肩膀又痛又累,终于准备放弃与小猫的接触,离开阁楼。 也逗留得久了些。 就在青瑗准备起身离开时,小猫的金瞳渐渐弥漫血红色,四肢开始抽搐,并逐渐难以自抑地滚在地上。 它好像突然发了疯似的,不停翻滚,或弓身挣扎,从下往上撞到了床板也浑不在意,依然扭动抽搐着。牙齿摩擦,发出颤抖轻微的哀叫声。 “你怎么了?”青瑗停下起身的动作,将油灯放在身旁。 眼见小猫从床底滚出来,难以控制自己似的到处滚着,方才被摆好的瓷瓶又被碰落在地。“砰”地一声,摔成了碎片。 青瑗站在一旁,忧心地观望着。既担心它伤着自己,又担心它打碎更多东西,于是伸出未受伤那只手,趁小猫停下的间隙,将它的脖颈轻轻按住,另一只手则用指尖轻抚它颈后软毛。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声安慰,声音如拂过的羽毛般轻柔。 初时,小猫很抵触她的触碰,喉咙里发出低沉骇人的警告。 等她的指尖真的落下来,那撕扯着四肢百骸的疼痛,都随着那一点接触面,源源不断地流出去,它也就半推半就了。 这是什么奇特的手法? 平西王从未在人前变过猫,更别说被人抚毛,那女子的指尖像是施了法术似的,抚过的每一寸毛发,都令他舒服极了。 青瑗见小猫在她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仅余在她手下有节奏地抽搐,很是欣慰。于是换指尖为掌,顺着头顶顺毛捋过脖颈。 小猫舒服地眯起眼。 她细心地发现,小猫右掌心满是血迹,将它掌心的白毛都染红了。 难道它方才会那般难受到胡乱动弹,皆因受伤的缘故吗? 这如果是王爷养的猫,怎会受伤呢? 她满腹的疑问,可猫又不会开口说话,她只能把这些疑惑埋在心里。 青瑗又安抚了一会,终于小猫停下了颤抖,只有尾巴还在毫无规律地拍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听说尾巴这样扫动,是心中“不耐烦”的表现。可任它尾巴再扫,身体不动,眼睛却眯着,下巴还微微抬起,一副任君摸摸下巴的样子。 青瑗站起身,在屋子里找寻了一圈,好在这间屋子里,备了药箱,她取出药膏纱布,轻柔地给小猫的掌心上药。 药膏的凉意浸入指缝,小猫金瞳的血色褪去,透过过眯着的眼皮缝隙,注视着青瑗。 它眼底金光流动,头向一侧微微歪着,似乎不理解她的举动。 青瑗解释道:“我这是在给你的爪子上药,很快就会不疼了。” 其实小猫并不是不懂上药,而是不懂这女子为何这般大胆子,不仅擅闯平西王卧房,碰它这只来历不明的猫,还自顾自地给他上药。 她涂上的药膏,随着她的轻揉化开,令他伤口不再疼痛。 它心底有些别扭,又想治她擅闯的罪,又想让她待的久些。 它很想问问她,到底施了什么法术?怎么她随随便便一摸,它就这般舒服,夜夜折磨它的痛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连普普通通的药膏,到了她的手上,怎么就如此有效? 可它此刻只是一只猫,也就不能开口说话。 等它恢复人形了,第一件事就要叫这女子来问问。 这时候,楼下传来詹蛟的声音,禀道:“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青瑗纳了闷,难道指挥使也不知道王爷不在吗?不然也不会特意找来禀事。 他此刻若是上来,发现主人不在,而自己不仅擅自进来了,还在房间里不走,还摸了王爷的猫…… 完了,这可真是……跳进映月河也洗不清了。 青瑗连忙收好药箱,轻抚小猫脑袋:“要乖乖的哦,我下次再来看你,先下去了。” 小猫正舒服呢,闻言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觉得对那人来得不是时候。见女子动作干脆就要离开,原本警觉的金瞳有些不舍得地追逐那她的身影。 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阁楼 第7章 兄弟 沿着阶梯来到二层,青瑗刚穿过一排书架,就与大步流星而来的詹蛟迎面相遇。 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才没有被那极快接近的黑乎乎的身影惊吓到。 “青瑗道长?”对面那个黑影沉声问道。 “詹指挥使,是贫道。” 青瑗认下了后,不待对方提问,便一口气解释道:“恕贫道失礼……贫道本是进来找王爷的,可进来后发现他不在阁里,贫道听见三层有声音,于是上去瞧了瞧,原是王爷养的狸奴,如此才逗留了一刻。” 黑暗中,她脸颊微微发烫。擅闯寝阁这种事,她初时冲动之下做了,现在被人抓了个现形,无论怎么解释,做错了就是错了,她无法不感到难为情。 “狸、奴?” 詹蛟听完首尾,有些迟疑地咬着“狸奴”二字。 他竟然没有斥责她擅闯寝阁的事,这属实让她大感意外。 阁楼二层光线昏暗,青瑗也就没有见到对面之人在重复这个词时面上的古怪,还有那险些绷不住的表情,“对,那是王爷养的狸奴。它……没有伤您?” 看来小猫确实是王爷养的,那猫爪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王爷的猫,王府里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伤它? 是它自己不小心弄伤的?还是被王爷弄伤的? 青瑗在心里否认了第二个猜测,随即又有几分愧疚地挥去这个念头。毕竟这般揣度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属不该。 她微微抬眼,摇头道:“它很警惕,但也很温顺,并没有伤贫道。不过它爪子受了伤,贫道就自作主张给它上了药,还望不要怪罪。” “温顺?你还能给它上药。” 这下詹蛟面上的古怪再也掩饰不住,那种收敛着的目瞪口呆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若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遇上难以理解的事时才会有的反应。 二十二年来,这世上少有能令他难以理解的事。只除了那一件他须带到墓冢里去的秘密。如今的平西王,不再是原来的王府世子裴怀安。他甚至不是人,准确地说,他是一只受裴怀安所托的猫妖。 保守着这般怪力乱神的秘密,他的心脏早已比一般人强大很多。本以为任何事也已经能做到见怪不怪了。何曾想,会因为这“温顺”二字破了功。 在他心里,那猫妖即使化成灰,也不可能和“温顺”扯上关系。它挥挥爪子,就能血溅三尺。这女子不仅能接近它,还能给它的“猫爪”上药,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詹指挥使可以知道,王爷不在阁楼里,又是在何处?”青瑗见詹蛟有些发愣,于是开口打探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对方眼神难以察觉地飘忽了一瞬,答道:“王爷有公务出去了,明日方回。” 听了这话,她原本抱着今日得见王爷的希望也破灭了,有些低落道:“原是这样,贫道若早点见到指挥使大人,就不会来闯这一遭了。” “抱歉。”迟疑了一下,詹蛟还是低声开口:“道长可否不必客气,直呼属下詹蛟?” “为何?” 詹蛟微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作解释。昨日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今日……事情已有所不同。他这个跟在王爷身边的人,不可能不察觉。 不知是不是青瑗的错觉,下午刺杀的事发生后,包括詹蛟在内的王府中人,都对她恭敬客气了许多。 这是因为她为二公子挡箭的缘故吗? 青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如今她身份尴尬地寄人篱下,一言一行皆要考虑旁人。除了不得不做的事她不会退步,其他的,随遇而安就好。 等等,既然詹蛟知道王爷出府去了,他为何还要在楼下唤王爷? 这般想着,她也就问出了声:“可你现下,不是来找王爷的吗?方才我在楼上听见了。” “哦。”他麦色的面皮在黑暗中绷的紧,神情却不见丝毫破绽,“属下是见了您,才想起王爷出府去了。” 青瑗点点头,这般倒也说得通。 她不再细究,请求道:“那王爷明日回来,可否差人来告知贫道一声?你也知道,贫道为了找王爷,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不少趟了。” 詹蛟点头应道:“明日属下会差人告知您。” 他如此答应,便是王爷也不是故意冷着她的了? 应该确有公务脱不开身,若要面见只需等待明日。 话音落下,青瑗才想起自己此刻仍站在王爷阁楼里与他对话,有些心虚地暗暗瞧过去。 她自己心虚,却没看出对面的詹蛟也有些心虚。他面上神情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但总归没有想要抓住她听候王爷发落的意思。 青瑗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打听:“对了,二公子和詹龙他们还好么?” 詹蛟道:“四名护卫殉职了,二公子、詹龙都无大碍。” 听到他们没有大碍,青瑗稍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那四名殒命的护卫,在下午时还是能说能笑活生生的人,一时间心中又感到难过,沉甸甸的。 “他、他们葬在何处?”她真切问道:“贫道没别的意思,他们为护主而死,贫道也受了他们的恩。贫道想去,送送他们,可以吗?” 詹蛟神色微动,他们这些护卫,大多本就是孤儿,生死由命,像她这般有心去送葬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见。 他郑重一揖道:“多谢道长。他们都是孤儿,因此没有家属接领。两日后,将在西山后山一起下葬。” “贫道记住了。”青瑗继续问道:“可知道刺客来头?因何刺杀二公子?” 听到这个问题,詹蛟沉默了一瞬,道:“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青瑗立刻明白这涉及王府机密,自己贸然打探,反而平添嫌疑。 “既如此,贫道也没什么想问了,那贫道就告退了。” 折腾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伤口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她打算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去寻王爷。 詹蛟轻点头道:“属下送您回去。” “好。”青瑗走在前,詹蛟走在后。她走得很慢,而他总是保持着落后一步,安静恭谨地跟着,直到将她送到厢房门口。 青瑗不知道的是,将她送回厢房后,詹蛟又折返回来,又登上了阁楼。 今夜,他本奉王爷之命查二公子私自出府一事,这一查,就查到雪夫人身边的侍女阿朵身上。 天狼族那边,果然忍不住动作了。这次动到二公子头上,真是不可饶恕,詹蛟捏紧了拳。 回到了厢房,巧蕙和巧兰都在,她们还贴心地备好了擦身的热汤。 见青瑗回来,她俩忙迎上来,一左一右扶着她。她坐下后,巧兰端来一晚汤药道:“还好,这药还热着,是王爷吩咐医官守着煎的呢。道长请先服药吧。” 青瑗接过温热的药碗,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巧兰又从案几上取来澡豆布巾,准备沐浴事宜,“奴婢知道道长喜洁,道长受伤不便,待会就让奴婢给您擦身吧。” 巧兰手劲轻柔,没有巧蕙那般有力,若在往常,青瑗更愿意换了巧蕙来。而今日,她受了伤,这般轻巧的手劲正合她心意。 她以往在道观里怕苦,不肯喝药,师姐总会别别扭扭地拿出一颗饴糖,好诱她喝药。如今出门在外,她不愿叫人看出娇气,遂憋着一口气,咕咚咕咚饮完了药,便走进隔间里泡澡。 她一边听巧兰说些有的没的,一边思绪放空。巧兰声音婉转好听,跟画眉鸟似的说个不停,青瑗很乐意听她讲话,惬意地任思绪飘远。 青瑗一会想着那只受了伤的小猫,一会想着见王爷,这般耗到了亥时。她擦干后换上中衣,躺去床上睡去。 翌日,青瑗刚起来饭都没用,忙问巧蕙,王爷回来了吗?我现在去阁楼找王爷能见到他吗? 巧蕙忙着布膳,正不知如何回答。正在这时,巧兰从外间走进来,道:“方才指挥使大人差人告知奴婢,王爷此时正在演武场训人呢。” “训人?训谁?” “指挥使大人没说。”巧兰一边瞧青瑗脸色,一边帮着巧蕙一起布膳。 巧蕙利索地将早膳布置妥当,但也知道青瑗一心想见王爷,恐无甚胃口。可她仍然担心她的身体,于是劝道:“道长,快来用些吧。膳堂今晨做了些蜜枣糕。” “不了,你俩吃罢,我过去找王爷。”青瑗几下收拾好自己,捂着肩膀出了门。 在她身后,巧蕙道:“道长这般,何时伤才能好?” 一旁的巧兰却了然:“姐姐,你还没看出来么?只要见到了咱们王爷,道长这伤呐,自然就好了。” 巧蕙疑惑地望了过来,巧兰却不再解释,不拘地拿起桌上的蜜枣糕吃起来。 此时的天空,乌云缓缓在头顶上聚拢,一场雨正在酝酿。 好在昨日在王府转了些时辰,青瑗也就很轻易地找到了演武场。 而此时,天空被乌云遮蔽,黑压压变成了青灰色,青瑗的眉尖接到了一滴湿意。 演武场边空空荡荡,仆从早已躲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在距离十丈远的地方停下,观察着场中。 演武场中央,两个身影缠斗正酣。 其中一个少年身形修长,穿银滚边白锦袍,铜青色皂靴,神情倨傲不羁的,不是裴怀忻是谁? 而对面那个身量更高,肩膀宽阔,蜂腰紧束,身穿玄色金纹锦袍,鸦青色皂靴,面色不虞的,定是平西王了? 青瑗昨日晕倒前远远望了一眼,对平西王只有模糊印象。今日第一次见到,才终于看清他是哪般模样。 两兄弟一脉相承的桃花眼,哥哥眼睛更细长,眉稍斜斜上挑,更显成熟的同时,又添了一分邪气。平西王已是青年的强悍体魄,一杆虎头鎏金枪,足有几十斤重,却挥得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费劲。 裴怀忻手持青龙亮银枪,两杆枪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越的枪吟,穿云裂石。 “还不服?”黎扶景步步紧逼,气势锐利不可当,手中长枪压制着对方,让那青龙亮银枪的每一击都在他手上被轻松化解。 “不服!”纵然有练武天赋,裴怀忻的功夫在兄长面前仍然毫无胜算,咬牙切齿恨恨瞪着他。 细看之下,可以看见他额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我没错,我要练武,我要打天狼族!” “本王并未禁你练武,但是每日书院的课业不可废,你更要跟着温赞学好好学。” “我不要学那些之乎者也,要学就学兵法,我要从军!”他被对方武力压制,手中虽辛苦回击,越发不敌,他兄长却从头到尾都表情未变,逗弄似的轻易拆解了他每个招式。 这就是与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实力差距吗? 他出招越快越急,越是感到一股挫败感在心中扩大。 “轰隆。”天边乍然响起一声惊雷,黎扶景手中虎头鎏金枪雷霆一击,震落裴怀忻手中青龙亮银枪。那枪忽地脱手而出,“咚”地一声砸入地面。而冷冽刺骨的枪尖,也抵在他肩头,锋利的尖头下压。 他竟然被巨大的内力压制,一时支撑不住,难以抗拒地跪了下去。 在一旁的青瑗被这一幕一惊,顿时感到进退两难。 “我打不过你!”裴怀忻不忿道,“但只要让我从军,假以时日,我定能打败你!” “你以为上战场是闹着玩的?”黎扶景冷笑道:“你难道忘了,昨日我来迟一点,你小命都没了!” “那、那我也要从军。”提到昨日,裴怀忻的嚣张气焰灭了下去。 黎扶景金瞳明明灭灭,怒意翻涌,“跪着,想清楚再起来。” 雷声过后,雨哗啦啦豆子似的倒下来。 雨淋湿了裴怀忻的束发,打湿了他的衣角。他神色在雨中有些茫然,却并没有自省服输的迹象。 青瑗想上前去劝,但是想到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 这毕竟是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她这个外人如何插手?可二公子身上的伤…… 她心里挣扎之后,打定主意,冒雨跑去追离开演武场的背影。等追了几步,却跟不上,那高大颀长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青瑗没追到平西王,于是又跑回演武场中央去。 “二公子,下大雨了,就认个错吧!你身上还带伤,淋了雨会生病的。” “小爷我才没那么娇弱。倒是嫂嫂你,为我挡了一箭,还病着,快回去吧!”裴怀忻倔强地直挺挺跪着。 青瑗劝不动,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而那个离去的身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沉稳地迎面走到青瑗身侧。 黎扶景别别扭扭地把伞撑开,本想直接塞她手里,但忽然想到她肩上带伤,于是撑开伞,无声地走在她身侧。 “王爷,二公子身上带伤,这样跪下去,身上的伤会加重的!”青瑗忍不住开口为裴怀忻求情。 “放心,他死不了。”他声音冷淡,捏着伞柄的五指骨节分明,手背下淡青色纹路依稀可见。 青瑗自从那只撑着伞的手移开眼,伞沿外,雨珠一滴接着一滴,垂帘似的落下。雨下得更急,院中寒意更深,枝头的叶子被雨敲得簌簌作响,摇曳得打着颤,仿佛应和着她此刻颤动的心弦。 她终于能做她该做的事,尽管前途未卜。也说不清楚,是怕居多,还是喜居多,这是她活了两世,第一次冲动之下做的决定,至于未来的命运如何书写,她静待便是。 “你想见本王。”黎扶景凉薄的声音再次从青瑗头顶上方传来。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他果然知道她想见他,却几番晾着不见她。 青瑗总是念着想见这人,可真的见了他,对方既不像武将般身形魁梧,也不像王公贵族那样眼高于顶。他就这样真真实实地站在她身侧,熟稔似的,安安静静与她同行,与她闲话。 她没空去分辨自己的心情,头也不抬地回道:“贫道的确有事求您。” “跟我来。”他引着她,沉默地向山君阁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兄弟 第8章 异动 天狼族,王庭帐内。 苦涩的药气氤氲弥散,浸染到开阔的王帐各个角落。帐中央的金炉之中,柏香的一缕青烟缭绕腾升而上,与药香混为一体,缠绕成一股挥之不去的薄暮之气。 黑灰色的整张狼皮悬挂在床边的金鞍架上,充当阻挡视线的屏风。 屏风外侧,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斜倚在镶金的座椅上,浑身上下穿金戴玉,金光闪闪。他脖子上戴着一串瓷白的狼牙项链,象征着天狼贵族的身份。他宽厚的手掌,正不断摩挲着一把金柄匕首,泠泠刀光中,映射出他那一双阴冷狭长的眼睛。 “蠢货!”他高耸的眉弓与颧骨之间,夹成两道狠戾的缝,吐出的话语却与大昌官话全然不同,“不是说只要静待时机,宰了平西王的弟弟是万无一失的吗?” 此人正是天狼族的下一任狼王,大王子科勒赤那。 比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阿史阜征,他在天狼族中的威望仅仅来自于他体内流淌着老狼王的血。 穿兽皮长袍的武士跪伏在他皮靴前,冷汗涔涔,头紧贴着毛毯,不敢抬起分毫。 “不仅刺杀失败,还废了本王埋了多年的钉子,没用的东西!”科勒赤那怒极,一脚将请罪的手下踹翻。 武士翻身爬起,重新跪在他脚下,苦苦求道:“大王子饶命!” 科勒赤那阴狠的眼风一扫,将手中的匕首随意往地上一扔,残忍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武士匍匐在地,听见匕首落在地毯上的响声,掀开眼皮往前一望,寒芒亮得刺眼,令他顿时面如死灰。 他颤抖着双手捧’起匕首,下一瞬横在自己颈间,“大王子保重,臣以死谢罪!” “当啷——” 匕首落地发出骇人的闷响。 利刃在武士脖子上划出血线,就在即将血溅三尺的前一瞬,科勒赤那足尖一抬,踹落了武士手里的匕首。武士怔愣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侥幸的喜色:“大王子……” “你这条命先留着,本王还用得着。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科勒赤那眼中泛绿精光如饿狼,左手抚拭右手拇指上的勾弦用的牙玦,勾了勾食指,示意对方上前。 武士向前膝行两步,再站起身恭敬地附耳过去。 听完耳语指令后,他眉头舒展,难掩兴奋道:“得令。” 武士领命后退出王帐,而科勒赤那起身绕过狼皮屏风,停在一张铺满雪白兽皮的床前。 床上,须发皆白的老者形容枯槁,瘦得只剩骨架。 他正是天狼族现任首领,病重的老狼王科勒卫律。 科勒赤那脱下毡帽,露出满头长辫,跪坐在老狼王床前,双手捧着他的手道:“阿塔,您会支持儿子的,对吧?” 老狼王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尽管仍然双目紧闭,他苍老的大掌无意识地攥紧了科勒赤那的手指,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表达。 “阿塔,即使您反对,儿子也必须这么做!科勒部的荣耀,绝不能被阿史部所夺!”科勒赤那激动起来,太阳穴的青筋鼓起,“待您离去,若儿子号令群狼,阿史部就是那个最大的阻碍。只有让阿史部和大昌的军队打起来,消耗精锐,儿子才能握稳权杖。” 王帐内的药香令他心绪很快平复,他眉眼间阴狠之气消散,唯留下储君的杀伐决然,“杀了平西王的弟弟,嫁祸阿史部,引两方厮杀,使阿史阜征元气大伤,可惜没能成功。那么,只剩下另一条路了。” “通往王冠宝座之路,没有哪一条不是血红荆棘铺就的。阿塔,请祝儿子一切顺遂。”他终究放开老狼王的手,起身离开了王帐。 在他走后,躺在兽皮床上的老狼王艰难地撑开眼皮,死死盯着帐外方向。他浑浊发黄的双眼,不仅看不清儿子,也已看不清天狼族的前路。 同一时间,平西王府,山君阁。 昨夜无光,青瑗只能在黑暗中缓慢摸索,并没有见阁中全貌。而此刻她在平西王的带领下走进来,这才看清阁楼第一层。 这是一整层的议事厅,陈设着古朴雕花的座椅、案几、沙盘、地图。 外面雨还没停,两人一人坐主座,一人坐客座,沉默相对。不知是否有意安排,他们落座后,并无一人奉茶。 窗外疾风骤雨,两人一路走来,裙角鞋面皆沾湿了。黎扶景锦袍的右肩处,有大片水迹,那是因为他将伞倾斜到青瑗一侧,而他的右肩被雨淋湿。 青瑗整理好道袍,将上一世的真实经历化作这一世的推测担忧娓娓道来,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坦诚。除了重生的事,她几乎全都说了,期盼上座之人能答应她的请求。 她陈述完后,诚恳地直视上位之人的眼睛道:“王爷,还望您恩准贫道接青云观道士来此。” 黎扶景并未立刻答应或反对,而是问道:“未雨绸缪,可你的筹谋,未免也太远了些。当今天子将对你们不利,这听来不过是你的揣测,你此举有没有其他目的?” “王爷明鉴,昔日,太后对青云观爱护有加,但如今太后一旦……没了,天子定不能容青云观的。” 不管这理由听起来多么不合理,还是别有用心,但千真万确是她前世的亲身经历。 黎扶景金瞳打量着她,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青瑗焦急道:“贫道愿立下重誓,贫道所求,只是为了救青云观道众于水火!绝无其他目的,若有半句谎言,贫道死后堕无间炼狱!” 许是这重誓起了作用,黎扶景态度有了一丝松动:“就当你说的为真,若本王答应你,未来必会开罪天子,你拿什么来换呢?” 直到此时,青瑗才意识到眼前这人虽然年轻,但他从血雨腥风中走来,必不会做一笔看起来就会亏本的买卖。 想获得他的应允,她得拿出足够的筹码。 她一咬牙道:“王爷若是答应,咱们的婚约就此作废,贫道就此立誓,从此以后不再对任何人提起,生老病死与王府无半分瓜葛,否则天打五雷——” “慎言!”黎扶景神色微愠,轻喝一声,打断青瑗的赌咒。 青瑗睁着双眼无辜地望着他。 他刚刚不是还权衡利弊,要她拿出筹码交换吗? 她早就想好了,她身上哪有王爷看得上的东西?她眼下拥有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两家口头约定的婚约。 黎扶景从袖中取出一个袖珍千机盒,放在案几上,推向青瑗方向,打开一看,正是她当日在王府门口呈上的箭簇! 他垂眸打量着锈迹斑斑的箭簇,缓缓开口,“婚约是父母辈的约定,岂是你可以拿来作为交换的?” 他的意思,难道说还要继续履行婚约? 青瑗不解,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厅中,朝他一礼,“除婚约之外,青瑗再想不出身上有何王爷所需之物,还请王爷成全贫道所求。” 黎扶景示意她收回千机盒中的信物,尔后目光逡巡到她的手上。青瑗此时站得离他很近,见他长睫毛上似小刷子似地开合,心弦为之一颤。 “或许,你还有别的,可以回报本王。”他以拳支着下颌,慵懒开口:“带上来。” 青瑗听不懂他的意思,疑惑地向门外望去,只见詹蛟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猫。 不是昨夜那只。 这是一只橘猫。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只猫的脖子上有一片血迹,那血迹还在洇开,伤口尚未愈合。而这只猫神色萎靡,头低低地垂着,胸腹急促地起伏,显然正在忍受着痛苦。 “这是怎么回事?”青瑗大步上前,心疼地看着橘猫。 “道长,这猫是被野狗所伤。”詹蛟淡淡地解释道。 “可有纱布?贫道这就帮它包扎!” “不急。”上座上的黎扶景漫不经心地开口,“本王听闻你昨夜进了本王的寝殿,还摸了本王的猫。因此特意令詹蛟去寻了一只猫来。” 黎扶景眼神示意,詹蛟将猫交到青瑗的手上。 啊? 她摸了那只王爷的猫,王爷又另找了一只受伤的猫来给她摸? 青瑗这下彻底搞不明白情况了。 王爷不让她给小猫包扎伤口,她只好轻轻抱着它,用指尖轻抚它的头顶,希望能让它得到些慰藉。小猫依然疼痛难忍,情况没有半分好转。 黎扶景见这猫并没有在她的手中减少疼痛,金色的眼底变得晦暗难明。 她昨夜对他猫身抚摸令他疼痛减轻,伤口愈合,难道这只是巧合? 看来她身上的秘密,只能贴身观察,才能知晓了。 没人看出他心中所想,他也不做任何解释,随意挥手道: “带下去,上药包扎。” “是。”詹蛟又将橘猫从青瑗手里接过,抱了出去。 青瑗不知道这阴晴不定的王爷又在唱哪出,只好两手空空地呆呆站着,等他的决定。 “本王答应你。” 青瑗听到此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继续说道:“以后你在外仍可保留道姑的身份行事,但在王府内……” 不会吧,难道王爷真要履行婚约,娶她做王妃,可她还没准备好呐? “你也看到了,山君阁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你就当本王的侍女吧。” 侍女? 青瑗在心底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会自作多情地以为王爷真会娶她呢? 可让她做侍女,他就愿意为她开罪当今天子么? 这怎么看,也算不上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你不愿意?” “不,贫道……”青瑗略做思考,问道:“敢问王爷,想要贫道做多久的侍女?” “三年。” 三年,换得青云观众人生命无虞。 这份城下之盟,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让她为婢,她未来在这王府中该如何自处? 她心中挣扎,一会觉得这般当然值得,一会自尊心又冒出来反对。如此往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奴婢愿意。”她终于妥协道。 “你既保留道籍,可不必自称为奴。” “我明白了。” 她瞧了瞧这栋阁楼,从此就要在此处贴身照料平西王么? 那他两人的婚约…… 对面之人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道:“至于你我二人婚约,容本王考虑考虑。” 话竟然没有说死? 青瑗抬眸去看他,在如此伟岸英俊的男子面前,难免露出些平日里藏起来的小女儿情态,她忙转移话题:“王爷,那我仍住在灵来阁吗?” “搬到山君阁旁的厢房。” “是。” 事已谈成,青瑗刚想告退,黎扶景状若随意道:“你不是还有两名侍女吗?她俩仍听你的差使。” “是。那二公子……” “本王自有定夺。” 看来想再求情也不成了,青瑗无法,只得与神色恹恹的黎扶景告辞。 离开山君阁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仍阴沉着,这雨或许今日仍会下第二回。 经过了上午的一场大雨,院子里的叶子掉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青瑗终于得偿所愿,虽然代价不菲。 今日她的崴脚彻底好了,于是脚步轻快了起来,看着侍女们穿梭其间,忙着打扫院落。 回到灵来阁,青瑗惊讶地发现詹龙正站在院中,指挥着屋顶的工匠敲敲打打。 他们工作已是收尾,不过一刻,就招呼工匠,准备收工。青瑗站在院门口,见詹龙走路不太利索的样子,想来是被刺客伤了还没好。 青瑗讶然询问:“詹龙,你们方才是在修屋顶?” 詹龙手上抱着一块木板,手中还握着一把铁锤,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见到她回来,吐了草热络地打招呼:“可不是,我还没好利索呢,二公子就命我们给您修屋顶。”他有些苦恼道:“可惜我们来得晚了,这一场大雨下来,屋顶都进了水。我们只等到这雨停了才修补完。” 青瑗感动道:“谢过二公子,谢过诸位,青瑗改日登门道谢。”说罢,青瑗将手中油纸伞向前一递,“你们公子还在演武场,你且去劝劝罢!” 詹龙闻言神色一变,忙谢过青瑗,动作不太利索地一步一步远去。 詹龙走后,青瑗坐在灵来阁的屋子里,享受着片刻的空闲。 屋顶是补好了,可惜她就要搬走,去做王爷的侍女了。 过了不一会儿,果然雨又下下来。这大雨噼里啪啦的下着,秋天下这么大的雨,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肩上的伤将养两日,就出发前往鄢州吧。 院子中紫艳艳的秦艽被雨打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倔强地绽放着。 这一世,纵然寄人篱下,当了别人的侍女,她也会尽力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她自己的精彩。 短暂停歇后,这第二场雨下得没完没了。山君阁中,詹蛟去而复返,笔直站在黎扶景身前,神色凝重地汇报。 “她招了吗?”黎扶景言简意赅,没有丝毫废话。 詹蛟答得也没有拖泥带水:“没有,阿朵自尽了。” “没了侍女,阿史从雪那边,有何反应?” “什么反应也没有。” “是吗?这个女人不简单,你派人盯紧。西北那边,老狼王病重,狼群恐不安分了。”黎扶景握着扶手的那只手握紧,苍白的指节发了粉,他见詹蛟欲言又止,不耐地问:“还有事?” “王爷,那个道姑?” 黎扶景侧过脸,神色瞬间收敛,像是戴了一张假面,每当他如此,即使最熟悉他的詹蛟也窥探不出他半分想法。 “本王发现了她的一件趣事,想要验证一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异动 第9章 侍女 灵来院正厅。 既将伞给了詹龙,在雨停之前,青瑗就出不了灵来院了。 檐外雨下得缠缠绵绵,还未有停下的迹象。 她打开那个精巧的千机盒,里面静躺着那枚长了红褐色锈迹的箭簇。 这是当年她爹为老平西王挡下一箭留下的箭簇,代表着一个誓约。 老平西王亲口允诺:生男为结义兄弟,生女为夫妻。 不知当年老平西王是否料到,他的好儿子会让她做了贴身侍女。 他到底为什么,要留她在府中,为婢三年呢? 王府里既不缺女眷,更不缺她这个侍女。那他留下她,到底是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 她想不明白。 她也看不透他。 不就是做三年侍女么? 比起吃不饱穿不暖的道观,在王府做侍女,起码衣食无忧。 她取下发上的簪子,静静凝视着它。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光泽熄灭,变得黯淡。晨起时她已然察觉,不过并未深思。此刻想来,她昨日积攒的好运,或称之为功德,早已在不经意间消耗殆尽。 没有了功德,她觉得自己少了一层护甲似的,心头慌慌的。 她身上有两个秘密,一件是重生,一件这奇妙的簪子。她希望今生能过得比前世好一些,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就这般漫无目的的观雨,任由思绪如脱缰野马,驰骋神游。 青云观的后山有几亩薄田,香火不济时,观中人赖以耕作口粮。 这雨若是连下数日,淹没了农田,庄稼浸泡在水里烂了根,该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她索性寻来文房四宝,铺纸研墨,准备修书一封。 檐水嘀嗒,屋内的女子执一支狼毫,正写着家书。她字体娟秀,工工整整,是自幼在道观里撰写文疏练就的一手漂亮小楷。 素白的宣纸上,墨痕点点,纸短情长。 师父、师姐、师弟: 青云观香火可盛?诸君安否? 奉州大雨滂沱,不知鄢州如何? 若雨势不止,切莫放大圣去后山啃草,有失足落下山之险。给它的草料可备足否? 青瑗抵平西王府已有三日,虽偶遇波折,但如今一切安好,勿念。 青瑗欲接你们来奉州,不日启程,月底当归。其中缘由,容当面详禀。 弟子青瑗叩首。 大圣是青云观里养的那头憨态可掬的黄牛,常常去后山啃草。有一次失足被困在悬崖,还是她将它救回来的。 青瑗轻叹,她本想提及自己成了平西王侍女一事,但又怕他们担心。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是当面说清得好。 她将宣纸仔细折好,收入袖袋。 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将所有行李收拾停当。她所有的行头,不过一个青布包袱而已。 直到天边的乌云越来越薄,渐渐透出灰白的天光。临近傍晚,这场雨总算是歇了。 头顶是灰白的天幕,没有了晴时的红霞,越往远处,越是浓厚的青色,遥遥地晕染开。 既已收拾妥当,她便拎起包袱,徐步走到院中。她回望了一眼这暂居的院落,与院中那抹艳丽的紫色,转身向月门外走去。 她就这样走过潮湿的甬道,穿过水珠嘀嗒落下的灌木丛。她脚步轻缓,直至院角一处传来“咕咕”叫声的屋舍前停下。 这里是王府中收发文书的签押房,后院中的亲眷,若是有家书,亦可送到此处,会有管事的负责收发。 绕过前厅,青瑗来到背后的鸽房,这是王府奴仆书信往来之地。 她抬起腿,正欲迈进门槛,忽然听见内里传来人声。 “周管事,您行行好,帮老婆子念下闺女写的信吧!”一个沙哑迟缓的老妇声音带着恳求。 “去去去!没看我正忙着?别在这儿添乱!” 青瑗跨过门槛,只见一个身穿褐色绫衣、身宽体壮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粗声驱赶他身前的仆妇。 那个站在鸽子笼旁的男子,他就是周管事? 而他身旁,那仆妇求他不得,低声啜泣起来。 周管事依然不搭理,青瑗见此觉得不忍心,于是几步走向前去,见那仆妇穿着短衣窄袖,正佝偻着背抹泪。 待走得近了,青瑗才闻到仆妇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像是牲畜粪便的味道。 她应是王府里的某个粗使的仆妇。 “老人家,您怎么了?”青瑗温声询问。 仆妇见有人问询,慌忙用袖子揩脸,转过头来。青瑗心头微惊——只见她半边脸上覆着大片红褐色胎记,衬得那张饱经风的脸庞更显骇人。 “姑娘,您……您识字吗?”仆妇眼中泪光闪烁,满怀希冀。 青瑗抑下心中惊骇,点了点头:“识得。” 仆妇听到肯定的回答,眼中亮起微光,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尽管她的衣服皱巴巴的,但这封信却很平整,显然被悉心保存着,“老婆子不识字……这是俺闺女嫁去黄山县后,头一回给俺写的信,您可以帮俺念念么?” 青瑗了然。方才定是那位周管事嫌她,不愿念信,而她一时又找不到第二个识字之人,才着急上火。 那书信在怀中揣了一阵,也沾染了些浊臭之气。青瑗喜洁,但见她殷切目光,仍接过书信,轻声诵读。 信中,仆妇女儿诉说着嫁人后的苦楚:丈夫酗酒,醉酒之后拳脚相加…… 仆妇越听越急,双拳攥紧,浑浊的泪水汹涌而下,嘴里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青瑗亦感无措,捏紧了手中包袱。里面还装着几张化厄符,可在这挣扎于尘世泥泞中的人面前,祖师的保佑,看起来不过是苍白的慰藉。 “老人家,要报官么?” 青瑗既没有说“可要算上一卦?”,也没有说“此乃三清化厄符,可驱邪除厄”。她说了身为一名合格的道姑不该说的。 若是师父在此,又要骂她多嘴了。 这世间女子,出嫁从夫,从此半生的幸福,都寄托在所嫁之人。 她曾在青云观时,听过许多女香客的祷告。她们所托非人,无不是求丈夫浪子回头,幡然悔悟,或是再求得一子,望以此换来夫妻和睦。 但没有一人,是去求和离的。她们大抵是觉得,只要还没有到典妻卖女的地步,这男子还并非无可救药。 她已经做好了被仆妇反过来埋怨的准备。 那仆妇听完,也不答,只一味默默垂泪。青瑗就这么安静地陪着。 她也曾听说过,富贵人家的女儿,若是受了气,会有娘家支持和离。可普通人家,没有厚实的家底,世人会劝“忍”字当头,想开些罢。 世人眼中,似仆妇女儿这般,若是有娘家兄弟出头,那已是万幸。若是没有,那大抵只能怪她命不好。 仆妇哭干了眼泪,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哀戚道:“姑娘,您能帮我写一封回信吗?” 青瑗点点头,去找周管事借来笔墨。 周管事将笔墨递给她,摇摇头,有几分嫌弃道:“小姑娘,你管那老婆子做什么?” 青瑗向他谢过了纸笔,也不作解释,走到桌子前,铺纸提笔,“老人家,您说,我写。” 仆妇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好!”她抬起灰扑扑的袖子擦干了眼泪,“您就写——别管那个挨千刀的短命鬼,你快回来,娘带你去报官,和离!” 青瑗执笔的手一顿,愕然抬首。 “就是跟娘回来挑马粪,也好过留在那被人活活打死!你要是不愿和离,不报官也行,他若要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就给娘写信,娘提着马刀来剁了他!” 仆妇口齿不清,青瑗凝了神才听真切。她埋下头,奋笔疾书。 两世为人,她从未听过这般言语,竟出自一个粗使仆妇之口。原来一个母亲,纵然大字不识,为奴为婢,只要她想,也可以为女儿撑起一片天。 “老人家,写好了。” 老仆妇连连称谢,颤抖着手捧起信,递给周管事,“麻烦管事,寄给俺闺女,劳烦了。” 周管事斜睨着她,蔑然道:“谁家锅底没有灰呢,你一个无依无靠的下人,何必撺掇你女儿和离呢?” 老仆妇努力挺起佝偻的背:“是,俺是下人,但俺也是人。俺就这么一个女儿,俺宁愿她回来,也不愿她挨打,将来丢了性命!” 青瑗与老仆妇又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马房收粪的。周遭都是与她一样斗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苦力。 仆妇又是千恩万谢,才与青瑗道了别。 青瑗尚未记事,父母便已离去。此刻,望着眼前这个愿意为女儿豁出去的仆妇的背影,她心头第一次清晰地涌起一个念头:若他们还活着……为她撑腰,该有多好。 无人发现,经此一遭,青瑗头顶的木簪,发出淡淡的荧光。 待她将自己的家书递给周管事,对方狐疑地打量着她:“名字?” “青瑗。” “身份?” “王爷的侍女。” 周管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可有何不妥么?”青瑗平静问道。 “没、没有。”周管事收了家书,封上了蜡,将它放在储格最上面一层。 青瑗道了谢,走出签押房,慢悠悠地向山君阁走去。 经过演武场时,她忍不住前去打量了一眼。 地仍是湿,那跪着的人早已不在原地了。 王爷放二公子回去了么? 他是已经认了错,从此会好好向学了么? 修屋顶之事,她还未当面谢他呢。 索性两地相隔不远,她也不着急去“应卯”,于是走过一段怪石嶙峋的小路,不一会儿就来到瑞泽院门口。 门口守卫并非詹龙,而是两张陌生的面孔。 她刚抬脚欲进,腿还没迈出,就被两柄未出鞘的刀拦住去路。 “不得擅闯!” 这场面她熟。 “两位护卫大哥,麻烦通禀一声,青瑗求见二公子。” “王爷有令,二公子禁足一月,任何人不得进去探视!” 禁足? 二公子雨中长跪才起,竟又在院子禁足了么? 她踮脚向院子里张望,院中一个人影子都看不到。而房舍门窗紧闭,也不见灯光透出。 青瑗本想感谢他为她修屋顶。如此看来启程之前都无法得见了。 二公子不愿向学,只想习武从军,心性比旁人看到的要坚定得多。不知道那少年会跟兄长耗到几时,最终又是谁会妥协。 见不到人,她也无法,只得又向东走了一段,回到了山君阁的厢房。 而此时,天色已暗,巧蕙的巧兰已经布好了晚膳。 气氛有点沉闷的异样,之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巧兰,在青瑗进屋之后,竟长久没有开口。 “你们用过了么?” 她们低声应道:“用过了。” 青瑗几乎饿了一天,早已腹中空空,一个人也没什么用餐礼仪需要顾忌,提箸用了些吃食。 鲜美的鱼羹、暖胃的汤饼、还有爽口的素白萝卜,青瑗将几样精致的晚膳一扫而空,丝毫没有浪费。 她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是王爷的侍女,可不仅有专人服侍,连吃食也这般精细,不由感到些惭然。 往日里,巧兰的话最多,怎么今日,她远远地守在门口,有些沉默? 用过晚膳,青瑗将包袱里的东西在厢房中拾掇停当,换上了侍女的装扮。唯有那支木簪,依然斜插在发间。 “姐姐,您要去侍奉王爷么?”巧蕙收拾了桌上碗筷,见青瑗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 “是呀,以后我也与你们一样,是王府里的一名侍女了。”青瑗并未觉得这身份的转变有何隐晦,更何况她们对自己改了称呼,定然已是收到了管事的通知。 “姐姐,保重。”巧蕙惴惴不安地道别。 “嗯。” 平西王有那么可怕么?怎么巧蕙的样子仿若她要去侍奉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青瑗无奈一笑,掌着一盏油灯,向山君阁主楼走去。 远远地,昏黄灯影里,一个高挑纤弱的身影茕茕孑立,手里还提着一盏精巧的花灯。 “雪夫人?” 前方那人,罩着红羽纱面白梅氅,戴着一顶孔雀鸟冠的女子,正是阿史从雪。 下了雨,又比前几日添了几分凉意。她或许极怕冷的,已经穿上了冬衣,看上去比上回见的时候更加清减,却也美得惊心。 她面上的愁容还是一如往昔,深黛色柳叶眉下是化不散的哀色。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姐姐。”见了青瑗,她竟比上次见她更为恭谨,福身一礼。 “不敢当,青瑗如今是王爷的侍女了。” “当得的。”阿史从雪的声音轻渺清冷,仿佛被秋雨浇凉了几分,“从雪从未见过其他女子,能如姐姐一般,踏入王爷的楼阁。” 她对青瑗已然是侍女的事似乎并无讶异。 青瑗望着她宛若画中仙的身姿,莫明觉得,或许并非此事不足以令她惊讶,而是在这世上,已罕有事能令她心起波澜。 阿史从雪唇角牵起一丝苦笑道:“王爷仍是不愿见我,容我走到此处,已是格外开恩了。”她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瑗,“这是我熬的雪梨银耳汤,劳烦姐姐呈给王爷。” 接过尚有微温的食盒,指尖触碰温润的漆木边缘,青瑗颔首道:“雪夫人放心,青瑗会带到的。” 阿史从雪又福身一礼,道了声多谢,氅衣拂过潮湿的白玉石阶,转身娉婷而去。 提着食盒,青瑗登上阁楼三层。 今夜,黎扶景端坐案前,正在批阅公文。灯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拓在屏风上,与屏风上织绣的猛虎相叠。 公文堆积成两座小山,那厚厚的一叠,是待批阅的,而那小小的一叠,是已经批阅的。 长夜漫漫,平西王伏案批文,手腕翻旋,下笔遒劲有力。 “王爷。”青瑗依礼福身。 他低低“嗯”声,头未抬,视线扫过笔下字里行间。 青瑗心中微动,不知为何,她就是猜到,他尚未用膳。 “雪夫人亲手做的雪梨银耳汤。”她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白梅花盏,询问道:“王爷可要尝尝?” “放着吧。”笔锋未顿,他一个眼神也未舍给她。 青瑗只好又将瓷盏收回了盒中,徒留空气中一丝清甜的香气。 她没有当过侍女,许多规矩她也并不知晓,只默默站着,暗自思忖自己该干什么。 她瞧着那堆积的小山一点点矮了下去。夜幕降下,天已完全黑了。于是她放轻手脚行到屋角,添亮三盏油灯。 如此,暖黄的光照得房间明亮如昼,在他锋利的眉峰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黎扶景手下一顿,搁下笔,端起案上茶杯,送到嘴边,才发现里面并无热茶,“嗯?” 青瑗这才想起,斟茶是侍女的分内事,忙两步上前,提起茶壶,斟水。 刚刚七分满。 青瑗心中有几分得意。 这斟茶的功夫,还是在道观里被师父一手调、教出来的。 黎扶景将茶送至嘴边,眉头一皱,“凉的?” “啊……抱歉,我不知在哪煮水。” 他眸中金光微动,顿了顿,还是凉茶入了口。 青瑗忽然就觉得,平西王选她做侍女,不仅不能享福,还有点……遭罪。 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听到那人沉沉的声音又响起:“记住,离她远点。”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她立即会意,这个“她”是指雪夫人。 青瑗不解,他疏远雪夫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旁人亲近也要阻拦? 阿史从雪赠她糕点,赠她药膏,还不因做了侍女而轻怠她,这般心思剔透的女子,虽是异族,怎么就不值得亲近呢? 而平西王呢,娶了人家,冷落她不算,还要旁人也疏远了她,这不是欺负人么? 她不禁想起那个仆妇的女儿,平西王势大,阿史从雪在王府这般苦凉处境,竟连和离也没法。 “怎么?” “青瑗有一事不明。” 他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王爷既娶了她,为何又如此冷落于她。我见她身体一天清减过一天,心感不忍。” “依你之见,本王当如何?” 青瑗唇线拉成了一道冷冽的弦,眼帘低垂片刻,复又抬起,眸光坚定:“至少不应糟蹋她心意,让侍女也要跟着您一起冷落她。” “你年岁几何?”黎扶景突然问道。 “十八。”青瑗虽不知他因何发问,还是不情不愿地答道。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一汪金泉,平静无波,而他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大昌国女子十八而及笄,青云观养大的道姑,都同你一般天真?” “天真?”她倏然抬眸,心尖被这个词一刺。 并没有多痛,却令她联想到前世一些往事。那时候她与师姐师弟逃命途中,却因为这份“天真”,多吃了很多苦。 黎扶景摇摇头,淡淡说了句,“难怪求到本王头上。” 青瑗微愕,她想让他说明白些,可他已垂首去批复公文,似不愿再施舍一词。 “哗啦啦——” 夜已深了,窗外,这雨竟又落下。 夜雨风急,青瑗走到窗边,去关紧了,然后回过身,打着哈欠回到在黎扶景身边。 “你,会研墨?” “嗯。” “过来研墨。” “是。”青瑗走到黎扶景的身边,挽袖提腕,为他研朱红的墨。她稍一抬眼,不经意间,就看见那文疏上,“鄢州恐有水患”几个字。 她呼吸一滞,正想再瞧,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将这文疏合上,放在了左手高的那摞文疏上面。 黎扶景食指轻扣砚台,青瑗会意,忙躬身研墨,眼神不再乱瞟。 只是那几个字,在她心中,如何都挥之不去,令她心中惊疑不定,睡意都驱散了。 两人一坐一站,一个疑虑未消,一个雾里看花,却在这个秋夜,阁楼的暖光里,一站一坐,拓在轩窗上的影子融为一片。 谢谢大家,感谢每一个点进来看的读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侍女 第10章 送别(上) 夜雨涨了秋池,凉风落了秋叶,屋内的灯油燃尽又被添满,如此往复三回。 熬到后半夜,青瑗的眼皮实在是撑不开了,额头一点一点,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青丝梳作的百合髻的重量,头重脚轻地倒地。 黎扶景一丝余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身旁晃晃悠悠的身影,嘴角悄悄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待批完了面前最后一本绿丝绢作封面的奏疏,他轻揽拂袖,稳劲收回最后一笔。 青瑗迷迷糊糊中看到这一幕,心想可算能就寝了吧,仿佛看见周公在不远处向她亲切招手,邀她梦会。 她暗暗盯着他凌厉的下颌,以及线条分明的唇线。只盼着那根唇线稍分,吐露一句“去歇了吧”来。 哪曾想,黎扶景偏不遂她愿,不知从哪拿出一本厚厚的《大昌水经注》,饶有兴味地翻阅起来。他看得很快,骨节分明的修长两指夹着书页一页页翻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声音传到青瑗的耳朵里,简直堪比师父唱的催眠曲,没一会儿,她恨恨地发现自己的睡意已然更上一层楼,差一点整个人直接睡迷糊,栽倒在地。 其实黎扶景所捧读的书青瑗也曾研读过,书中详细记载了大昌国的所有水系支流、山脉、城郭。她在道观时,这本书是学习风水堪舆的参考,因此她对此书并不陌生。 可此刻,她头脑被困意占据,剩下那点不得立睡的怨恨,就莫名转移到那人手里的书上,她怨怨地想到:这书真有那么好看吗? 这家伙批阅了半夜公文,还能挑灯读书,身体真是铁打的? 难道他是属夜猫子的,不用睡觉的么? 她的怨念目光如有实质,灼灼地投在黎扶景指尖的书页上,仿佛要将它盯穿。 这侍女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可比主子歇得更早,不可比主子起得更晚。 他不睡,她便只能守着,亦不能睡。她明日的事还多着呢,若这一夜不睡,可以想见,明日只会过得头昏脑胀、浑浑噩噩。 黎扶景从书页中抬眼,长长的睫翼在瞳仁上投下一片阴翳,衬得那点瞳底的金色愈发突显,还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青瑗瞥见那点金光,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困蒙了眼花看错了。 “去软榻上候着,本王需要时自会唤你。” 黎扶景突然开口,青瑗听了这话如蒙大赦。 看来王爷良心未泯,终于愿意放她去软榻上休息啦。 虽然也得陪侍,好歹不用站着。 青瑗满意地走向软榻,身体一松,欣然落座。然后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做了一件僭越的事——倒头就睡。 谁让她几乎一夜未合眼。 谁让榻上的软垫软绵绵。 谁让软垫的触感柔软又丝滑。 谁让…… 去和周公相会的青瑗很快睡得雷打不动,对周遭的感知封闭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榻上人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起来。黎扶景终于从桌案前起身,抻了抻因长久伏案而僵直的脖子和双臂。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榻前,垂眸凝思。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指尖,尔后指尖轻捻,一张铜钱大小的仿皮掉落下去。仿皮的触感和颜色与肌肤无异,源自入门级的易容术。 仿皮一除,他指节上将将愈合的疤痕一览无余。 这点伤,若放在寻常人身上,至多两日方可愈合。但因他体质特殊,在他身上,愈合却需要半月。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现,只要他害人殒命,夜间必难以维持人形,还会受极大的痛楚,且药石无用。杀的人越多,痛楚越重。伤口愈合之前,每夜痛苦数倍于前夜。 可这次,折磨仅持续了几个时辰便消弱了,伤口竟然也在第二日愈合。 皆因眼前这女子。 她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他既怀疑她,早就调查了她。她身世无疑,为人良善,除了在王府门前大闹,求到了自己头上外,并无其他出格事迹。 透过指尖的缝隙,他眸光深沉地望着榻上熟睡的女子。 答案,一定就在她身上。 若此刻青瑗睁开眼,会被他眸中旋转的流金漩涡吓到。更为玄异的事还在后面,只见这个颀长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而他的衣衫失去躯体的支撑,倏忽掉落在地。 而那一堆衣衫之下,有一个小小的鼓起在挪动着,慢慢地,钻了出来,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若是青瑗还醒着,定能发现,这就是那夜见过的,毛色如乌云盖雪的猫。 黎扶景变身成小猫后,轻巧一跃上了榻。 这榻很宽,足能容纳两名成人。 小猫跳上榻后,迈着猫猫祟祟步子,绕着青瑗转了整圈,鼻尖在榻上左边嗅一嗅,右边拱一拱,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左看右看,这女子也无甚特别之处。 它想起那夜她抚摸它头顶的情形。 难道关键是她的手? 小猫把头凑到她的手边,用额头去蹭她的手。 好舒服,果然是手不对劲! 她的手似乎有一股神奇的术法施加,软乎乎,暖洋洋的,小猫一蹭上去,腹中就难以自抑地发出咕噜咕噜声音。 它就这样转着方向,鼻尖、头顶、左边脸颊、右边脸颊,变着法的去蹭人的掌心。 等蹭够了三盏茶的时间后,它才缓缓回过神来。 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是她的手不对劲,是它不对劲! 这不就是寻常狸奴被主子轻挠头顶的反应吗? 这一认知令它心震神骇。 这不是真的,它不会真的有了猫的习性…… 小猫踉跄了一下,晃了晃脑袋,跳下榻去,根本不敢再回头去看榻上。 它担心自己忍不住转身回去继续蹭手。 它绕过屏风,用爪子扒开衣柜的门,像以前做过无数次那样,灵巧地摆着臀尾钻了进去。 在层层叠叠的衣服后面,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蜷缩成一团,闭眼睡去。 翌日,青瑗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雨已停了,但天空并未完全放晴。窗外天光已亮,洒进屋内的日光温和并不刺眼。 她从榻上起来,才惊觉一夜已经过去。 糟了,她在主子下榻之前睡着了。 她有些心虚地往屏风后望去,只见床铺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起这么早,王爷做什么去了? 难道是……去送葬了? 她想起詹蛟说的,今日是那四名护卫下葬的日子。 而她也计划要去送他们一程。 青瑗匆匆忙忙起身,先回到厢房更衣。 而在她离开阁楼后,衣柜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只小猫从衣柜里钻了出来。撅起臀尾,抻了抻前腿,再后腿蹬地,拉长身体,展了展后腿。 青瑗走到厢房外时,却听见巧兰的声音。 “你瞧,她有婚约又怎么样,身份差别摆在那里,也只能在王府做个侍女。做侍女也就罢了,竟待在主人房里,一夜未归。” “小心祸从口出!楼上的灯光一夜未灭,接近卯时才熄,姐姐定是陪王爷处理了整夜公务。”巧蕙的声音随后响起。 巧兰听了却不屑,语气更加尖锐,“我看未必,说不准呀,人家不满足于当侍女,还是想做侍妾呢。” …… 昨夜青瑗就觉得巧兰似乎冷淡了些,原来那时她已对自己颇有微词,“你说谁想做侍妾?” 她对于这种背后的嚼舌根,绝不容忍。 青瑗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巧兰被抓了个现形,瞬间噤若寒蝉,站得笔直。 “背后议人是非?”青瑗走到巧兰身前。刚入府时,巧兰对自己热情,待到身份转变,她心里就生了不满。 这世间的恶意,就是这般毫无缘由,不是因你做了什么,仅仅是你就是你而已,便成了他人的谈笑之资,心头之刺。 若是逃避纵容,便是给恶意提供了生长的土壤。 “巧兰知错了!”巧兰颤抖着垂下头。她心里清楚,如今青瑗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人,又是她和姐姐的顶头上司,真想整治她,办法多的是。 “若是再发现你乱嚼舌根,我倒要去问问管事,王府能不能再容你。” “巧兰再也不敢了。” 巧蕙想为她说情,见青瑗只是生气,并未降下惩罚,于是跟着巧兰一样低头认错。 “下不为例。” “是。”两人低眉应道。 巧蕙悄悄抬起头来:“姐姐,早膳已布下了,请用膳。” “多谢。” 用过早膳,青瑗换好衣袍,便前去打探护卫的尸身停在何处。 很快得知他们被停放在西山后山的义庄,而这个时辰,送葬的队伍已经从义庄出发,扶灵上山了。 青瑗也不耽搁,连忙亮了侍女腰牌出府,向山上走去。 周遭只有虫鸣鸟叫,只她一人。当日刺杀的情景还令历历在目,她难免走得胆战心惊。 因下过了雨,泥土松软。前面山路的两排脚印也就清晰可见。青瑗定了定心神,循着脚印而去。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护卫打扮,走得很慢,似乎身体有些抱恙。 “詹龙?”青瑗远远叫住前面那人。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张和詹蛟极为相似的脸,少了初见时的洒脱,添了些在他兄长脸上常见的凝重,“道长?” “叫我青瑗就好,我如今是王府的侍女。你是去送他们么?” 詹龙说:“是啊,青山有幸埋忠骨 ,同僚一场,我去送他们一程。我哥已经扶灵柩上山,我这不是走不快吗,才落在了他们后面。”他笑了笑,笑意有些收敛着,“不过也幸好,不然怎么还能碰上你呢?” “二公子怎么样?我听说他被王爷禁了足。”青瑗与他并肩而行,脚尖沾上了不少湿泥。 “呔,他么,这回真把王爷给惹怒了。这次是实打实地禁足,今日都没放他出来,二公子这回真的惊险,那天狼——”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住了口。 “那些杀手,是天狼族的人么?”青瑗已经了然,詹龙的话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嘘!只是怀疑,怀疑,没有证据的事咱可不兴乱传呐。”詹龙不太自然地笑道。 “我明白了。” 青瑗还想接着问些别的,但詹龙咬牙切齿,步伐扭曲地,落荒而逃似的,几个大步走在了青瑗前面。 她提步想去追上,却始终隔了三步之遥,只能又心酸又好笑地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强撑着快步上山。 第11章 送别(下) 蜿蜒的山径如枯藤般曲折向上,隐没在丛林深处,时断时续。从山下到山巅,沿途草木枯黄,秋色染黄每一寸土地,入目尽是凋零之景。 转过盘山小径时,走在前方的詹龙忽然没了踪影。 青瑗心头一紧,快步追上前,转过弯后,眼前骤然开阔,那道宽厚的背影也重新映入眼帘。詹龙的脚步渐渐放缓,最终停在原地。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山巅。 青瑗抬眼望去,只见大片枯黄的草甸上,赭红色的泥土裸露。稀疏的草丛间,矗立着数百座灰白石碑,将这片高地衬得愈发苍凉。 石碑皆面朝西方,眺望群山。山下,河水滔滔东去,奔流不息。 而这数百石碑前,新掘出四个方形土坑,赭红泥土在旁堆成四小丘——正是送葬队伍刚挖好的墓穴。 此番下葬,王府来了数十名护卫,整齐列队,默然肃立。 站在队伍最前的是护卫指挥使詹蛟,他今日未穿那套虎纹暗红劲装,而是换上了白麻丧服,身后数十名护卫亦身披麻衣。 亡者没有亲人,唯有同僚送行。 气氛沉重而肃穆。 只是平西王并不在列。 青瑗目光扫过全场,略感意外:终究是主仆一场,不让二公子来,自己亦不来相送么? 转念一想,又笑自己被那人施舍的一丝亲和所迷惑,平西王何等身份,怎会轻易来为四名小小的护卫送葬? “哥。”詹龙又变回了初见时那副虚弱模样,脚步虚浮地走到兄长身边。 詹蛟神色未动,没有回应。 “咳,指挥使。”詹龙似是梦微微醒悟,这等场合,论公不论私,于是清了清嗓子改了称呼。 “嗯。”詹蛟沉声应着,视线与他短暂相接便移开,低头敛目,不知在思索什么。 青瑗敏锐地发现,詹蛟与护卫们望着新坑时目光有些不纠结,便问道:“詹指挥使,莫非葬仪有什么不妥?” 詹蛟闻言诧异地看过来,似是惊讶于她的敏锐,犹豫片刻后道:“主持葬仪的地仙,昨夜父亲暴毙,今日需归家料理丧事,无法上山。若另寻地仙,恐怕会误了下葬的时辰。”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眼下别无他法,只得一切从简,先让四人入土为安。” 原来如此。 地仙本是专司丧仪的道士,从点穴、择时到主持仪轨,都有整套章程。如今没了地仙,这群平日只知武事的护卫竟都没了主意。 “贫道可主持仪轨。”青瑗略作思索,上前一步。她今日身着素白道袍,云纹广袖随风轻摆,混元髻上只插着一支简朴的桃木簪,正是道姑打扮。 “这......”詹蛟犹疑地打量着她。 地仙多是年长老道,她这般年轻女子,真能行么? “指挥使不信贫道么?”青瑗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您忘了贫道原本便是山上修行的道姑?主持葬仪、超度亡者,本就是分内之事。” 她此刻眸光沉静,黑瞳中似有沟通天地的灵气。 詹蛟从未在女子眼中见过这般神色,更何况像她这般年纪,怎会有那样神情?可想起前夜她“想去送送他们”的诚挚,他内心动摇。 “指挥使,你就让道长主持吧,当日弟兄们也护她安危,我想他们不会介意的。”詹龙劝道。 “是啊,指挥使!” “请道长超度他们吧!” 詹蛟身后的护卫也跟着劝他。 平日里一起出生入死,他们都希望兄弟能得到安息,来世投个好胎。 “那就拜托道长了。”詹蛟终是下定决心,对着青瑗深深一揖。 青瑗站得笔直,受了一礼,“带锣了吗?” “未曾。”詹蛟答道。 青瑗神色未变,又问:“招魂幡何在?” “招魂幡在此。”有一护卫出列,他手里举着的,正是迎风招展的招魂幡。 铜锣与招魂幡是葬仪的必备的法器,想来铜锣是地仙之物,未曾带上山。 地仙曾据四人生辰八字,算出巳时下葬,此番下山上山,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来不及了。 青瑗当机立断,“铜锣属金,刀鸣可代,尔等佩刀可否借来一用?” “拔刀。”詹蛟一声令下,数十名护卫齐齐拔刀,冷光瞬间映亮汉子们的眼帘。 “多谢诸位,待会请听贫道示意,以刀相击。” “是。”众人抱拳相礼。 山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似是亡者低鸣,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天际,也压在众人心尖上。护卫执刀相对而立,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青瑗安排好众人的行动,掐好时辰,走上前去,在墓穴前点燃长香,然后踩着四方步,绕着四个棺木行走,口中轻诵《安土咒》。她声线轻柔,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她正在与大地沟通,祈求土地驱除邪祟,接纳亡魂。 “一击!”数十柄刀刃相击,山川为之一震。 她跳下墓穴,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把小米,在地底勾出八卦阵图,祈求土地安宁。 “再击!”刀刃再相击,风云为之变色。 她抓住詹蛟和詹龙两人从上方递来的手,轻巧地跳出了墓穴。 她执起铁锄,在每个棺盖上轻敲三锄,示意葬棺入穴。 “末击!落棺!”她沉稳念道。 众人刀刃最后一次相击,这一下,震颤每人的心弦。 随后,几人执铁铲填土,周遭皆静,唯余一铲一铲沙沙声。 “何人愿执招魂幡?随贫道招魂?” 那个手执招魂幡护卫正要出列,一个身影从山崖小径莽莽撞撞地冲了过来。 “我来!” “二公子!” “是二公子来了!”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有几人激动之下,眼眶竟红了。 裴怀忻身着银纹素白长袍,长身玉立,可脸却很憔悴,胡子都长了许多未刮。 他一早就想上山,可跟看守他的数名护卫缠斗许久,才得以狼狈脱身。 终于,还是赶来了。 他拍了拍执招魂幡那人的肩膀,从他手中取来招魂幡,双手执竿,一脸憔悴,一双桃花眼也失了颜色,“我来。”他再次重复。 青瑗点了点头,“请执幡人巡立棺前,随贫道念诵。”说罢,她绕棺而行,转而吟诵《安魂经》。 她念一句,裴怀忻跟着念一句,两人一个柔婉的女声,一个清澈少年音,跟提前演练过似的,都一般的低沉婉转,如泣如诉。 生者长念,英魂安否? 寄哀思,祈往生。 草甸尽头拔高的一棵树上,王爷化身的小猫蹲在枝桠上,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爪子深深扣进身下的枯枝里。 它隐藏在盘根错节的枯枝之后,眸中金光黯淡,神色渺茫,似透过下葬的情形,看到了十八年前的另一幅场景。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尸山血海之中,唯余他一人,苟延残喘。 他走啊,走啊,走到鞋底磨穿,脚底混着血泥。蓬头垢面,与乞丐无异。他只麻木地走着,不吃不喝,不知走了多少天,走到一座城池之下,而后长跪不起。 “镇北军,求援……”他失去意识前,死死抓住前来查看的守卫,目眦尽裂。 一片血污之中,等待他的,不是援军,不是报仇雪恨,而是一纸割城盟约,与一纸枭首诏书。 三万精锐,无人敛骨。 他尸首分离,亡魂积怨,化为猫妖。 镇北军残部,半数归于老平西王,半数归于齐王。 墓穴已经封土,诵经声也趋近尾声,忽然,诵经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 念完最后一句,石碑也立好了。 青瑗疑惑这才看去,只见一名身穿象牙白罩袍、灰色马面裙的女子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正以袖掩面。 啜泣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青瑗正欲走过去询问,听见有护卫窃窃私语。 “那不是膳堂掌事甘刀儿吗?”有护卫认出那人。 “是她?” “她怎么来了?” 众人皆是不解,她与这些护卫非亲非故,为何会来送葬? 青瑗走上前,轻声问道:“姑娘,可要上前敬香烧纸?” 甘刀儿极其缓慢地挪开遮脸的袖子,哽咽着问:“可、可以吗?” 青瑗有些看到她圆圆的脸,满脸痘印,皮肤并不光滑,胳膊比寻常女子粗壮许多,想来是掌勺久了练出了肌肉。 青瑗将香烛纸钱递过去:“自然可以。” 甘刀儿穿过众人,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令她想低下头去。但她想起了什么,又将头抬起,忍着令她恨不得藏起来的目光,走到四个新墓之前。 裴怀忻本还有点悲伤,这女子的出现,令他那点八卦的心思,又起了苗头,好奇问道:“甘刀儿,你是来祭奠谁?” “二公子,我……我……”她跟受了惊的麻雀似的,刚刚一直绷着的面皮一下子破了功,求助地望向在场除她之外唯一的女子。 青瑗对裴怀忻摇了摇头:“斯人已逝,哀思存乎尔心,二公子。” “哦,好吧。”裴怀忻撇了撇嘴,歇了追问的意思。 甘刀儿感激地看向青瑗。 青瑗安抚地一笑:“去吧。” “嗯。”女子点点头,逐一停留在四个石碑前,敬香烛,然后默默往四个纸钱堆里烧了些新纸,脸上满是怀念之色。 其实她不知道她祭奠的人是谁。 许是这四人中的一人,她又万分希冀不是。 她与其中一名护卫的缘分,始于一场偷吃。那护卫仗着武艺高强,以为偷吃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偏偏遇上她这个十二分细心的管事。 第一回丢了胡饼,她便当场喊了出来。 吓得那藏在梁角阴影处的护卫不得不出声告饶。 从那以后,偷食的事时有发生,那人仿佛总也填不饱肚子,竟几乎每夜都来膳堂偷吃。 他们在熄了灯的膳堂里谈天说地,他给她讲了很多外头的故事。她分享给他许多美食的做法。 那些他没来的夜晚,她反倒会暗自担忧。 他出任务去了么? 他这次能平安回来么? 那日听闻二公子去给王爷捕鱼,她推掉所有事,特意等着炸小酥鱼——往常二公子捞了鱼,除了献给王爷,剩下的总会赏她些,她想,若是那人晚些来了,还能吃上小酥鱼。 鱼是等来了,但没做成酥鱼,而是做成鱼片粥。 她刀功极好,再小的鱼也能取了刺,片成片。 她熬了一大锅,心想鲜美的鱼片粥也不错,下回再给他油炸小酥鱼。 可那个总来偷食的身影却再也没出现。 她悄悄打听,才知当日二公子遇刺,有四名护卫当场殒命。 她手中大勺跌落在地,心头巨震。 可惜她只听过他的声音,从未见过模样,也未曾问过他的姓名。 甘刀儿心中默念:“走好。” 若我能少些容貌上的自卑,能与你在白日里好好相识一场,该有多好。 她烧完了纸钱,谢过裴怀忻和青瑗,擦干了脸上的泪,独自下山去了。 整场祭扫下来,始终不见王爷身影。 葬仪结束,青瑗跟着众人结伴下山。却在回头时,瞥见詹蛟往四个墓碑前各放了一壶酒、一个青花瓷酒杯。 青瑗望着那些酒器,眸色微动。 那是,留给后来祭奠的人么? 会是他么? 但她终究是没问什么,跟着众人一起下了山。 *参考资料 《安土地神咒》 看到这里的宝宝,求求点个收藏吧[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送别(下) 第12章 启程 今年的深秋不比往常,天空像被生生捅了个窟窿似的,时而急风骤雨,时而云散雨歇,留下满是湿痕的庭院。 青瑗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鹅卵石地面,连日的雨早将上面的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石缝里也不见一丝杂尘。 她恍惚忆起,前世这个时节,也是多雨,她在青云观中,也是这般将庭院扫洒得纤尘不染的。 那时候,还在忙些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总担心三清殿屋檐漏水,打湿了三清祖师像。于是拉上师姐、师弟,趁雨停的空当,给青瓦顶上笨拙地铺上一层茅草。 那个时节,山路泥泞,没有人愿意把砖瓦运上山来,只能用茅草挡雨。 连绵的雨水拦路,也没了香客上山,观里的香火也断了。每日望着空空如也的功德箱,众人都苦着个脸,为吃不饱饭发愁。 储存的粮米见了底,糠粥一天比一天清稀。尽管师父再三叮嘱,莫去后山,恐有滚泥落石。她们还是忍不住冒险进山,只为了摘些果子与菌菇充饥。 因为实在是太饿了。 山里的泥土就没有干的时候,湿漉漉的,一脚踩下就会陷进泥里。可他们管不了许多,满身脏污地在山里摸爬滚打,不知疲惫。 他们就这样,靠山吃山,饥一顿饱一顿的,竟也挨过了秋冬,到了次年开春。 这样缠缠绵绵过了半个月后,某天清晨,阳光没有云层的遮挡,洒下庭院,青瑗推开窗,欣喜地发现连绵的雨终于停了。 那日葬仪后,裴怀忻又被关进了瑞泽院,詹龙作为他的护卫,因没有劝住主子,也去领了罚,关在院里陪着。院外也加了护卫人手,这回真是插翅难逃了。 青瑗偷偷去看望了几回。她学聪明了,不再跟冷面护卫硬碰硬,转而爬上院东角那棵老槐树,藏在枝叶间,从上往下眺望院里的动静。 第一回上树,她见到温敦抱着书进去了,没多久又唉声叹气地走了。她不禁抿嘴偷笑。 这第二回,不知怎么回事,裴怀忻竟然从温敦手里接过厚厚的几卷书进屋。 青瑗惊掉了下巴,心里乐道好小子,你终于在你哥的淫威下服软了么?如今知道用功读书了吧。 她扔下一颗小石子,落到裴怀忻的脚边,引得他抬头望见,对她比了个鬼脸。 到了第三回,她蹲在树上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在院子里看见旁人的影子。 而那次上树之后,她便被几个护卫请下了树,失去了偷窥的机会。 山君阁当差并不需要时时守着,因此青瑗在当差的空当,还去杏轩取了几贴补身子的药,给住在寒听轩的阿史从雪送去。 阿史从雪依然是那副清减的病美人模样。 她仍像往日那般斜斜倚在乌木栏杆上,胭脂色衣襟有些松散,露出苍白的肌肤,指尖虚虚搭着木栏,垂着眼望着池中的游鱼,神色恹恹。 她接过了药,道了谢,又将药随意搁在身侧。似乎对养好自己身体一事并不在意。 送完药,左右无事,青瑗贴着栏杆坐下,留下闲聊了一会,“雪夫人,你身边的那个侍女,我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她呀。”阿史从雪唇角勾过一抹讽意,“你就当她‘回家’去了吧。” 回家? “是回天狼族?”青瑗眨了眨眼,不禁发问。 “不是天狼族,而是更远的地方。”阿史从雪眼中凝着冰雪般的冷色,那冷色使得青瑗心头一凛,聪明地选择没有继续追问阿朵的去处。 “你会想家吗?” 因为两人日渐熟稔起来,青瑗的提问也愈发大胆了些。 “想家?”阿史从雪重复着这两字,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可那抹怀念中又夹杂着些别的情绪。 她问道:“今日你着急回山君阁么?” 青瑗摇了摇头,“院子都被扫洒了五六遍了,书册也理完了,没别的事可做。”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阿史从雪偏了偏头,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片灰影。 “从前有个小女孩,心高气傲得很,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她的兄长,不过是跟在她身后的小跟班,碰上了她,也只有吃瘪的份。”她指尖在木栏上轻轻划着。 “后来,这个小女孩长大了,却被告知要修身养性,学习弹琴刺绣,只为嫁人当一只笼中雀做准备。她样样都胜过她哥哥,她哥哥却可以当鹰,去军中驰骋,她却只能做供人赏玩的鸟,这叫她如何甘心?” “她也是一头鹰,她也想翱翔长空。可她的亲人,却亲手折她羽翼。所以你问我想不想家,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青瑗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斜斜地倚靠在栏杆上,果然觉得轻松,不由有些理解阿史从雪,轻声道:“谢谢你的故事,我听懂了。” “你是在这个府里,第一个对我好的人。”阿史从雪突然坐直了身体,握住青瑗的手,“跟我走好不好,别在王府当笼中雀了。我带你去广阔天空,待我们的羽翼丰满,我们一同翱翔长天。” 她神情认真,一双深邃的眼睛满是诚挚。 青瑗吓一跳,忙道:“我、我并非是满足于做这个后宅中的困鸟,我留在此地,是因为有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青瑗望着她期盼的眼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史从雪眼里的光黯下去,慢慢收回了手,“既如此,我不勉强了。” 这次谈话,青瑗心里有了揣测。阿史从雪,似乎在谋划着离开王府? 她将此事压在心头,没对任何人提起。 就这样,青瑗每日扫洒庭院,整理书册,灯下伴读,日子过得飞快。 平西王府里做侍女,除了熬夜陪读,要强迫自己醒神,其他时候倒和在观中清修时差不多。 当初肩上的伤口,当初的早已落了痂。青瑗想,是时候跟平西王提启程去接人的事了。 山君阁二层,平西王在书架旁翻阅书籍。 青瑗端着热茶奉上,余光一瞧,眼皮跳了一跳,又是与《大昌水经注》类似,与治水有关。 “王爷,鄢州那里有水患么?”她在心里憋了这么多时日,问出口时,指尖有些发紧。 自从那日去信后,半月过去,久久未得到回复,她不禁对鄢州的现状越发揪心。 “你终于问了。”黎扶景头也没抬,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次一问,“还没有消息。” “怎会没有?”青瑗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册,“王爷神通广大,怎会不知?” 黎扶景这才抬眼瞧她,“你以为本王当真无所不能?” 青瑗眨了眨眼,眼里明晃晃地说着:“不然呢?” 黎扶景没有接话。 “王爷金口玉言,您说没有消息,那定然是没有消息。只是,王爷,我是否可以出发去鄢州接青云观的人了呢?” 黎扶景不置可否,安静的山君阁里只能听见翻书声。 “王爷?”事关青瑗最关心的事,她不由出声催促。 “来了。”黎扶景眼皮轻抬。 什么? 青瑗疑惑转头张望,只听见一息过后,木梯口走来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詹蛟,皂靴上沾着泥点。 “詹指挥使,你、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王爷,青姑娘。”詹蛟见了礼,抬眼瞧了瞧平西王的脸色。 黎扶景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说。” “奉州与鄢州相接的回龙城,数日前遭遇水患,周边八个县城,均有不同程度遭灾。” “长、长乐县城呢?”青瑗心猛地揪紧,焦急问道。 “长乐县只受了些许波及,但受损并不严重。” 青瑗长舒一口气,却又揪起心,替那些受灾地区的百姓担忧起来。 “朝廷可有赈灾?” “听闻朝廷正在筹措赈灾银。各地知县先自行救灾。” 正在筹措? 青瑗咬了咬唇。 等朝廷赈灾,岂不是什么都晚了? “王爷……”她话到嘴边,又顿住。 “奉州境内,本王自会派人。出了奉州,本王的手就触不到了。” “王爷,可否允我明日启程?” “詹蛟,前往长乐县青云观,现在何路还通?” “回王爷,原本陆上所经过的的茅县、陂县均被水淹,桥也冲垮了几座,如今只能绕路,从和齐王属地济县借道。” “王爷,青瑗愿往。”青瑗凑上前一步,背挺得直直的。 黎扶景沉了沉眼,从腰间解下玄铁令牌,抬手递给她,“詹蛟,你带二十护卫,护送她。” “属下领命。” “谢王爷!” 青瑗激动地接过令牌,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她这么久以来,没有收到师父的回信。令她十分担心。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回去收拾,明日出发。”黎扶景摆了摆手。 “谢王爷!” 一下子,对这个刁难她不让她早睡的主子,青瑗也有几分看顺眼起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王爷的塌上,只见猫毛,可再没见到那只黑背白腹的小猫。 青瑗决定等她回到王府,再与王爷询问此事。 夜里,青瑗睡得正香。 一个黑影来到她床前,将她的嘴捂住。青瑗惊慌失措,正要挣扎。 “是我。”一个柔婉的女声低声道。 竟是阿史从雪! 青瑗噤声,避免被东西耳室的巧蕙巧兰听见动静。 “我要走了。”阿史从雪说。 “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王爷。”青瑗手里接过一个冰凉的玉印信,她声音轻得像鸿毛拂过,“来日,还请他留我阿史部一条生路。” “你……” “山高水远,有缘再见。”阿史从雪含笑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次日清晨,青瑗揣着那枚玉印信,带到山君阁,但却不见王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个人问。 青瑗无奈,受人所托,这东西,务必是要当面带到的。 到了出发的时辰,她带上包袱,走到东门,一辆宽大的马车,詹蛟正扮作车夫模板,候在车辕前方。 “王爷还在府里吗?”青瑗问道。 “不在。”詹蛟打量着她的道姑打扮,正如初见时一样,“王爷说,此行只做寻亲,不可透露身份。” “明白了。出了王府,青瑗仍是道姑。” 不好意思,家里有事耽误了两天,这一章是过渡,马上就可以换地图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启程 第13章 土夫子 万事俱备,车马将行。 青瑗登上了马车,坐在厚厚的软榻上,浑身放松下来。 怀中的玉印信已染上了体温,变得温热。她隐隐觉得,这枚印信,在将来某一天,可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面前的小案上备着茶水糕点,甚至还有几本解闷的杂书。仔细一瞧,是一些民间的志怪话本。 他们怎知我爱看这些? 青瑗暗自疑惑,又心下赞赏王府中人考虑周到,行事妥帖。 车厢内宽敞,便是四个人也坐得下。现下只她一人,就更加宽松自在。 她掀开身侧布帘,回望朱红的院门高墙。那日府门外放手一搏的情形,仿若昨日。 若没有那时不顾一切的勇气,何来今日峰回路转的契机? 当今大昌国,除了荒山野岭,唯有平西王治下的奉州,是当今天子也无法将爪牙伸进来的。 只要接了青云观众人来奉州府,获得平西王的庇佑,纵使天子密令整个青云观为太后陪葬,也难以千里追踪到奉州府来拿人。 只盼着师父他们,能被她劝服,愿意抛下一切地跟她走。 她放下帘子,捏起一块碧色的绿豆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心满意足。 从未想过,这曾令人忧惧的高门府院,也会渐渐令她感到熟稔与安心。 有那人的承诺,纵然前路难料,她也无甚好怕的。 更何况,只要多行好事,冥冥之中,危险或许会化解于无形。 青瑗对着车外道:“为何还不出发呢?是在等其他护卫么?” 王爷不是许了二十护卫随行么? 可她方才见车后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并不是这个数。 此去比她来时,途径地方更多,不乏匪患之地,若要将师父他们平安接来,少不了这些护卫的保护。 “护卫已到齐,十人骑马随驾,十人在暗处跟随。”詹蛟依然是那副话不多的模样,他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道长没带侍女吗?” 原来,他迟迟未走,是以为自己的侍女没跟上来? “人已齐了,启程吧。路途遥远,侍女无武艺傍身,贫道并未带侍女。”她沉静如水的声音穿过车厢门,传到詹蛟耳朵里。 侍女比不上这些个个武艺高强的护卫,路途颠簸辛苦不说,若是遇上险境,只怕是性命难保。 她明白詹蛟是怕她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些女子之事也无人求助。 可她来时便是独自一人,此去又何须侍女陪同? “启程!”詹蛟下令。 马鞭应声扬起又挥下,马车晃动两下后,平稳地驶出东府门大街,向城外缓缓行去。 来时忙着赶路,没来得及细看,之前又待在府里,从未出府上街。如此一来,青瑗竟对奉州府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她撩开帘子,好奇地到处张望,才见到街边小吃叫卖,杂耍艺人,茶楼酒肆,繁华的景象走马观花地向车后掠去。 她从未去过大昌国都城雍城,也曾想象过它的繁华,以及大昌皇宫的气度。但她就是坚信,这奉州府西北重镇,就算比起雍城,定然也是不遑多让的。 街道宽广,像他们这般马车,来往穿行其间,并不引人注意。 马车顺利从东门出了城,向东南而行。 詹蛟驾车技术娴熟,没让车内的青瑗感到颠簸。 她在车内安然而坐,或饮茶,或闲翻杂书,或掀帘眺望,其间下马歇了一回,如此平稳地赶了一整日路。 行到天色快黑了,詹蛟不显丝毫疲惫的嗓音从车厢外传来:“道长,前方十里外,就是红枫渡了。今夜咱们歇在平安酒家,明日一早到渡口换船走水路。” “如此甚好。” 青瑗一早就看过地图,早知此番因水患而绕了远路,若是想要快些,中间这程还需走水路最好。 她下了马车,待詹蛟去与客栈老板交涉过后,才随他进了店。 她与詹蛟同桌,护卫们另围两桌。 “其他护卫,他们不进来么?”她见落座的只有那随驾的十人,不由低声问道。 “他们隐在暗处,不便现身。道长放心,他们自会安排进食歇脚。” 青瑗点点头,见那十名护卫落座后脊背挺得笔直,动作整齐利落,推想他们或许是行伍出身。那店外的十人,想来对行军露宿,侦查警戒之事也都习以为常。 不一会儿,小二端上来几样清粥小菜,一份切片熟牛肉。 她赶了一日路,此时无甚胃口,这清粥小菜正合她的心意。 她细嚼慢咽地吃着。 詹蛟见她不碰牛肉,也大概明白她是吃不下,于是自己闷头把那盘牛肉一扫而空。 就在他们用膳的这段时间,有四名脚夫打扮的男人挑着厚重的行李走到旁边落了座。 为首那个络腮胡中年男人,招来小二道:“两斤熟牛肉,一坛黄酒,还有其他好菜,全都给端上来。” 店小二什么眼力见,见他们脚夫打扮,开口却点这么多酒菜,当下就有些犯嘀咕。 那络腮胡男人见小二并未立刻唱菜,也不生气,随手掏出一锭银子,往小二怀里一扔。 小二接了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开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那四人中瘦小个子,嘴角一颗大黑痣的年轻男人,有些不服气:“哼,狗眼看人低。” 尔后,他不太高兴地环视四周,见了道姑打扮的青瑗,眼前一亮,一副想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他左手边坐着一个秃头中年男人,一把按住他胳膊,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青瑗对面的詹蛟和其他桌的护卫,对着黑痣男人轻微摇了摇头。 “大伯,不是说咱们要找……成事吗?”黑痣年轻男人有些纳闷地看着捏着他胳膊的秃头男人。 那秃头男人瞪了他一眼,嘴巴却关得紧,没有冒出一个字。 黑痣男人右手边面色煞白,斜眼的年轻男人忍不住插口:“弟弟,出门前你答应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黑痣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络腮胡子中年男人的神色,讪讪地从秃头男人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下头沉默下来,开始摆弄起自己的指甲来。 青瑗看得清晰,他十根指头的指甲发紫色,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刚刚看着我,可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青瑗脑海中念头闪过。 算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几口扒完碗里剩下的粥,对詹蛟道了一声“贫道吃好了”,然后他们一同起身,往二楼的厢房走去。 顺着楼梯上了二楼,青瑗扶栏回头一瞧,正好和那个黑痣年轻男人看了个对眼。 那男人忙把视线收回,装作从未打量过她的样子。 络腮胡男人正拍开了酒坛封泥,“今夜只此一坛,其余的咱们回家再喝!” “好!” 那四人一人一个海碗,脏黑的四只手端着海碗,在桌上相碰,各自仰头饮酒。 青瑗不再细看,回到了房间。 詹蛟本要将她送到门口,就要去隔壁厢房,见她眼神示意,似有话要说,于是走进了厢房,在身后合上了房门。 “道长?”他有些不明所以。 “那四人,你看到了吗?”离了王府,青瑗的机敏审慎更加展露了出来。 “道长可是觉得他们不妥?”詹蛟显然并不知晓青瑗的猜测,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只要她说有危险,那他随时准备武力应对。 “他们应该是土夫子。”青瑗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何以见得?” 她早知他要这般问,一口气答道:“他们四人,长相颇有相似之处,应是一家人,且是两对父子。他们肌肉遒劲,却不似普通脚夫风吹日晒的肤色,手却发黑,指甲呈黑紫色,像是中了什么毒。而那其中一个年轻的,对我这个道士的身份感兴趣。” 詹蛟点点头:“确实可疑。但仅凭这些,如何肯定他们是土夫子?” “嗯,那是因为我看到他们鞋底,还有指甲里的泥。只有墓葬的夯土,才会用那样的泥。” “我明白了。”詹蛟轻点头,“奉州盗墓乃是重罪,道长可要我将他们扭送县衙?” 青瑗摇了摇头,“没有证据,只怕他们并不认罪。派几人跟着他们,待人赃并获,再扭送县衙。” “好,那我先退下了。” 青瑗点了点头,明白此事詹蛟自会去安排。 并非她想要多管闲事,只是此地离奉州府本就不远,这伙土夫子万一盗到了平西王祖上的墓,届时平西王大怒,说不定会派她这个道士去修墓。 她在房中歇息,半个时辰后,听到楼下一阵响动。于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向下望去。 那四人吃饱喝足,竟要连夜赶路。 青瑗借着月光,看见几个人影在树上掠过,跟了上去。 原来那十名护卫,竟是藏在树上的么? 她合上窗,洗漱歇下。 一夜无梦。 次日,他们用过早膳,再次出发前往渡口。 十里路并不远,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只见岸边一大片红枫林,红得似火,把江水都映红了。 “不愧为红枫渡。”青瑗自言自语道。 [猫爪]女主要独自打怪几天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土夫子 第14章 再遇 红枫渡是距离奉州府最近的渡口,站在渡口眺望江心,只见宽阔的江面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一派繁忙景象。 青瑗一行人登上一艘双层的楠木客船,乘船顺江而下。 这种客船可乘坐二十四人,每隔半个时辰就会靠岸一艘,上下乘客。船上乘客,若是在船上待腻了,也可以下船歇一歇。 暂时下船的乘客,万一错过了上船时间,只需再等待半个时辰,凭船票登上下一艘停靠的客船,依然可以到达目的地。 这样方便的客船,属于平西王治下舟楫署管理。 说来惭愧,青瑗长在山里,不仅没学会凫水,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坐船。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晕船了。 在晕船的她眼里,纵使沿岸红枫再怎么美不胜收,也挡不住她在船上止不住地头晕,浑身不适。 因此每当船短暂靠岸,她都迫不及待走下船去。待踩到平地上的瞬间,地面终于不再摇晃,严重的晕船症状也就缓解了几分。 如此晕晕乎乎,乘船行到傍晚。两岸的景色悄悄变化,从茫茫平原到起伏的层峦耸翠,墨色的青山连绵不止,更有峡谷幽潭深不可测。 “詹蛟,我们现下在何处?”借着并未完全黑下来的天光,青瑗指着远处群山问道。 这一路上,每到一处,尽管晕船,她总要问一问这是何处,好将眼前景象与舆图上的标注对应起来。同样的问题,她已问了詹蛟许多遍。幸而指挥使大人虽然板着个脸,却也总是尽职尽责而地回答。 “道长,这是不渡山。”说完这个名字,他神色微动。之前接到的信鸽带来的传讯,令他斜飞入鬓的粗眉凝起一分沉重。 “不渡山。” 青瑗咀嚼着这个名字,拿出舆图对着比划,发觉这里距离奉州府,已相去两百里。 “飞鸟不渡,天梯自折。” 她忽地回忆起《大昌山川志》上对此处的记载。 壁立千仞,渊深万丈,虫蚁猛兽,毒障险境,全在这不渡山。 传闻中,当今天子的皇叔祖庆王,一生游山玩水,搜罗金银财宝无数,死后无人知其下葬之处。 而对他阴宅所在的其中一个猜测,便是这不渡山。 不渡山中,或许藏着庆王陵,其中埋藏着丰厚的陪葬品。 念及此,青瑗心绪一动。 昨夜的四名土夫子,会不会也信了这个传言,到了不渡山来摸金? 她这么想着,望着进山的路问道:“昨夜那四名土夫子,有没有可能原本要来这不渡山……我们的护卫昨夜跟去了何处?” 詹蛟闻言,既佩服青瑗的敏锐,又有些惭然,“确有庆王墓在此地的传闻。昨夜,那四人夜间乘船,正是在不渡山码头靠岸。我们的人跟他们到了前方的雪号村,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竟真是跟来了此,还在雪号村跟丢了人。 雪号村…… 听这名字的来历,或许是村子地处山谷,冬日里风雪怒号,故得此名。 “民间的土夫子,自有一些门路,跟丢了也不甚奇怪。既然跟丢,便算了吧,咱们回头再查。”青瑗并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纠缠,毕竟此行仍是去鄢州接人更为要紧。 詹蛟点了点头,那几人,也只能之后慢慢再查了。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客船缓缓靠岸,船夫系了缆绳。青瑗和詹蛟下了舷梯,上了岸。 她抬头望着高不见顶的山峰,此时天已黑了大半,山峰如漆黑的庞然大物,笼罩在头顶之上,令人望而生畏。 这应该是天黑前最后一次靠岸了,缓了晕船的难受,待会上了船,便可去船舱睡去。睡去后,总比醒着的时候时间好过些。 青瑗将道袍合紧了些,往岸上走去。 呼…… 果然还是岸上舒服。 她方才在船上的时候,望着栏外水波,感受到身体的不适,心头惶惶然无所依。此时走在岸边,脚踏实地,才有了安心之感。 她向远处从山口向内望去,此处还看不见远处村落。但按照舆图,只要再往山中走上三里地,就可看见山坳里的雪号村。 这时,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冲过来,还伴随口中的高声呼喊。 “救命,救命啊!” 众人登时持刀戒备。 待那人跑至近处,青瑗才看清正是昨日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嘴角长着黑痣的青年。 她心头一跳,与詹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人状若疯癫,整个人跑得歪七扭八,怎么看怎么不对。而他的浑身血迹,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恐怖的事。 詹蛟一把拉住他,厉声呵道:“站住!怎么回事?” 那人猛然间被拽住,受了惊吓,哆哆嗦嗦抬起头,惊恐不已:“鬼,有鬼!” 鬼? 土夫子竟也怕鬼么? 青瑗和詹蛟又对视一眼,眸中怀疑。 她走过去,盯着黑痣青年的眼睛追问:“什么鬼?你的同伴呢?” “死了!被、被鬼吃了!” 那人不假思索地喊叫比划,身上的血已凝固成大片刺眼的暗红色。 “说什么胡话!”詹蛟一声断喝,“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老实交代!” “鬼,鬼!”那人满口喊鬼,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既然问不出什么,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了。 “走,我们去雪号村看看。”青瑗短暂思索后,冷静地下了决心。 “船马上要开了。派护卫去查便是,道长不必亲自前去。” 青瑗凝眉道:“怪力乱神,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贫道愿助力调查一番。” 若是发生命案,还牵扯鬼神之事,一定就是大事,身为平西王的下属,不可不管。“今夜就歇在雪号村,待查清了另外三人的去处,咱们再行出发,可否?” 詹蛟思索片刻,终是想查清此事的念头占了上风,“如此也好。” 如此一来,詹蛟取下脖上的鸽哨一吹,船上的护卫也纷纷下船来,在附近的树林中隐匿了身形。 护卫将黑痣青年双手用绳索缚上,走在前方带路。 行了两刻钟,前方出现一些破旧的老房子,这便是雪号村到了。 他们沿途逢人便问路,一直走到了村长家。 雪号村村长是一名猎户打扮的老头,名唤雪十三,穿着兽皮衣,蓄着长须,拄着粗木拐杖。 “村长,为何村里只见到老人,不见青壮年?”简短道明来意后,青瑗将沿途走来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原本大家以进山采摘为生,还能采些稀有的草药,卖个好价钱。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进山的年轻人失踪了好几个,派人去寻,只找到带血的布片,推测是遭遇了猛兽。” 村长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热水,那端过来的瓷碗碗口破裂,水从碗口溢出来,“从那之后,年轻人大多远走他乡谋生去了。” “老人家,您见过他吗?”青瑗侧跨一步,好让村长仔细看她身后那名被绑着的土夫子的脸。 村长捋了捋胡须,想了一会道:“见、见过,昨夜他们一行四人,还找老汉我问路呢。” “他们后来去了哪里?”青瑗见有了线索,眸光亮了些许。 “他们要我带他们进山,去前些天雷电时,遭到雷击的那片地方。” “雷击?”詹蛟面露疑惑。 青瑗却一脸了然。 “前阵子不是有雷雨吗?老汉在山中砍柴时看到,山里有个块地方,引了天雷。”村长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又有些惭愧的样子,“不瞒您说,那地方离老汉砍柴的地方要再穿过一条深沟才能到,老汉原本不敢靠近呐。可是他们,给了老汉不少钱财,让老汉带路。” 听完村长的话,青瑗心中已经有了推断。 某个地方平白无故引了天雷,若是在摸金的行当里,土夫子会推测地下埋了金属陪葬,可能藏有大墓。 那四人,定是寻着这一线索前去摸金。 她抬起头,天青色的发带随风而动,“村长,今夜可以容我们歇一夜吗?明天一早,还劳您带我们去那个地方。” “不敢去,老汉不敢去了。”村长连连摆手,显然他是看到了土夫子的惨状。 “村长放心,您将我们带去就返回。”青瑗摸出一锭银子,放到村长长着黄茧的手心。 村长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随后,村长将他们几人引入客房,又热情地招待了饭食。尽管只是简单的番薯米粥,也足以填饱肚子。 到了夜里,山谷中狂风呼啸,气温骤降,而床上的被褥则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这夜,青瑗本来翻来覆去,做好了不眠的准备。可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谈话的声音后,她想要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却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卯时。 “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木门。 推开门,村长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外。 “老汉做了这些馒头,诸位带着路上吃。” 青瑗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接过馒头:“谢谢村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村长此举是着急将他们送走。 沿途上,青瑗小声问詹蛟:“昨夜,你听见有人对话吗?” “嗯,是村里人回来了,和村长交谈。”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呢。”青瑗放下心来。 走了大概两个时辰,村长终于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前夜老汉就将他们四人带到了此处,那……老汉先走了。” 他用拐杖指了指树木上的麻绳标记,“你们瞧,沿途我都做了记号,循着记号,你们便可回村了。” “您真细心,多谢。” 村长像身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追着似的,很快就离开了,周围一片荒凉。 詹蛟令护卫在四周搜寻。 而青瑗,则在被雷击到的那片焦土上,认真摸索着。 此地果然,阴气极重。 青瑗一边掐着字诀,一边将上面的焦土扒开,“你们看,是盗洞!” 詹蛟凑上前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隐藏在焦灰之下的一人宽的洞。 “你瞧,这正是土夫子用他们的工具挖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贫道不才,对摸金之术略有涉猎。” 何止有所涉猎,她在道观之时,可看了不少风水堪舆的书籍,说是半个大师也不为过。 “我先下去。” “不,我去。”詹蛟拦住青瑗想要下洞的动作。 就这样,他率先从盗洞钻了下去。 收到洞下面传来的信号后,青瑗,护卫和黑痣的土夫子也下到了墓里。 他们在石砌的甬道壁上,发现有许多盏铜灯,花纹繁复,工艺精湛。 难怪,会引来雷击。 “难道这里真是庆王墓?”青瑗不禁有些兴奋。 甬道的尽头,墓门用巨石封闭,詹蛟使劲浑身解数,根本进不去。 “走旁边。”青瑗指着旁边的小道,詹蛟率先走了进去。 而他的脚刚踩上地砖,几枚暗箭射了出来。 “小心,是奇门八卦阵!”青瑗反应迅速,给詹蛟指引正确的落脚处,“左四右八,进□□四!” 终于走到尽头,詹蛟摸着石门问道:“这是墓门?” “不……这是疑冢!”青瑗话音刚落,整个墓室发生巨颤,而下面脚下的石道,径直往下陷落了一层! 灰尘散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尸坑。 尸骨,好多尸骨。 这个坑中,多达十余人的尸骨。 更新频率会恢复哒[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再遇 第15章 鬼面 疑冢,是王侯将相,为防土夫子盗墓,刻意修的假墓室。这里既然有疑冢,反而坐实了庆王陵就在不远处。 可是,眼前这些尸体,又是从何而来?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按捺着满腹疑惑,青瑗在尘土散尽后站起身,向那数十尺外的尸坑走去。 还未从刚才的惊变中缓过来,詹蛟再见她此刻大胆的动作,毫不犹豫地拦她,声音带着些急切:“危险,别去!” 她轻轻地摇摇头,在尸坑几步之外站定,目光扫过那些尸体,脸色变得煞白,眉间全然是凝重,“上艮山,下震雷,这是为镇压冤魂而设的阵法。你看,这些尸体,死去的时日距今不超过一年,不可能是墓里原本就有的。” 这些尸体,他们都是男人,有的**上身,有的穿着破烂的短打,个个皆是骨瘦如柴,身上全是灰黑的脏污。 他们中,甚至只有十岁出头的少年。 青瑗只匆匆打量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而詹蛟却围着尸坑仔仔细细绕过一周,将每具尸体的状态观察得清清楚楚,细微之处也没有放过。 “他们像是从事苦力的劳工,有的脸上有刺字,是朝廷的流刑犯人。这些人都是被杀之后抛尸在此。而我们前日见到的那三名土夫子并没有在其中。”詹蛟观察后,条理分明地分析道。 青瑗轻颔首,她的观察结果与他一致。先不论这些人为何会在此,能将这些人杀了,还抛尸在如此诡异的地方,就非寻常的恶徒。 而整个不渡山中,人踪难觅,只有雪号村中住了人。 村长,或许是知道些什么…… “对了,昨夜护卫看到村里回来的人,他们是什么打扮,长什么样子?” 青瑗想到昨夜里的说话声,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劲,心中莫名一紧。 詹蛟与护卫对视一眼,他们眸光闪动一丝异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詹蛟道:“他们就是寻常村民打扮,只是他们的言谈中,提到了山中猎物,但有些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带任何猎物回来。” “村长说过,因为出了事,村里人已经不会进山去捕猎了。”青瑗脑中灵光一闪,于是又产生了一个猜测,“或许,他们口中的猎物,并不是山中的猎物,而是指……我们。你们看我们此时,像不像步入陷阱里的猎物?” 几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个猜测虽然骇人,却意外合理。 “这里有些新鲜血迹。”青瑗忽然指着艮卦的位置,声音压得极低。 那些血迹看着鲜红,倒像是昨夜滴上去的。 整个墓室看起来是封闭的,那这些血迹,又是怎么来的? 那三个人土夫子,真的被鬼杀了吗? 不,她不相信这是“鬼”做的,这分明就是人做的。 而那个长着大黑痣的土夫子,在见到眼前这样的场景后,眼神涣散,突然发了疯一般向墙壁撞去,嘴里嘶吼着:“鬼!鬼!有鬼!” “咚!” “咚!” “咚!” 血肉撞击石壁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沉闷,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却像不知痛似的,仍在疯狂冲撞。随着他的撞击,墙壁上簌簌掉落许多灰尘,一阵极细微的风从石缝中钻了出来。 青瑗眼神一凛,瞳孔骤缩。 不对,这里虽然是疑冢,修来就是为了困死土夫子。可这里死的人,却并不是土夫子,说明一定还有其他生门,连接这间墓室与外面。 想到这里,青瑗精神为之一振,一扫方才的颓然丧气。 与此同时,护卫一把揪住黑痣土夫子的头发,将他拽离了石壁,阻止了他继续自残下去。 而这时的青瑗,吹燃了詹蛟递给她的火折子,沿着墙壁开始摸索,试图找到出去的线索。火光跳动,映射着她专注的神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一会儿,她就在西边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道触感异样的痕迹。 那是一块雕刻的巴掌大的九龙壁,其中九条飞龙,栩栩如生,呈盘旋缠绕,组成一个独特的“九龙遁地”的精微阵法。 她向另外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与她分别踩在同两块石板上。然后,她将九龙壁上的图案,按照卦象规律,摆弄为九龙戏珠的形态。 “咔哒。” 机关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室中格外清晰。 面前的石门缓缓向内打开。 一条幽深看不到尽头的通道,出现在石门背后。 这里,就是整个墓室唯一的生门。 詹蛟深深地看了青瑗一眼,眼中满是佩服之意——若是没有她,他们断然无法这么快找到生门的,而等待他们的,或许是被幕后之人活活困死在墓室之中的危险。 通道之外,仍然危机重重,那土夫子口中的“鬼”,还没有露出本来的面目。 几人循着地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你们听见了吗?”青瑗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詹蛟点点头,显然,他也听见了某些金属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锤凿着什么。 他们已走了约摸两刻钟的时间,而前方的洞口,也出现了微弱的亮光,亮光之中,有两个身材高大精壮的汉子的侧面轮廓,他们的脸上,正戴着狰狞的鬼面! 好在长着黑痣的土夫子刚才已经被敲晕了,此刻才没有机会发出半点声响。他们忙闪躲到旁边的土洞里,屏住呼吸,才没有被那两个巡逻的鬼面人发现。 他们并没有着急向前一探究竟,而是向四面八方摸索,寻找别的出口。 避开鬼面的眼线,越往前走,空气越浑浊,弥漫着尘土、锈气、还有腐物的气息。 而越往前走,他们也越心惊,没想到,墓室相连处,竟然是一些纵横穿插的矿道。这些矿道有宽有窄,宽的可以容马车从容穿过,窄的智能容得下身材精瘦的一人勉强挤过。 要知道,私采矿是重罪,是可以夷三族的。敢犯下这等大罪的,非大奸大恶之人不可。这可是比盗墓更重数倍的罪行。 而此处还是平西王的奉州境内,敢在此处私采矿,还不知运往何处。 运输,是了,这里有渡口,走船运再方便不过。 而采矿……劳工…… 一切线索到此刻串联起来。 青瑗心头一沉,此刻若还不知道尸坑中死去劳工的来历,就太迟钝了。 他们在矿道里转了数圈,好几次差点撞上巡逻的鬼面人,却始终没找到出口。 怎么办? 他们并不熟悉里面的地形,只有詹蛟和护卫两个能打的,寡不敌众,如果不能给外面的护卫传讯,他们绝不能贸然地打草惊蛇。 而眼下,找到出去的路径,除了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有一个捷径…… 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晕着的长着黑痣的土夫子。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清醒带路?”青瑗低声问道。 詹蛟想了想,封住了对方的嘴:“我把他弄醒,令他循着本能,去找昨夜出去的路线。若他有暴露的风险,我立刻再把他打晕。” 青瑗点点头,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詹蛟将一枚药丸塞进土夫子嘴里,片刻后,那土夫子浑身一颤,悠悠转醒。与此同时,詹蛟不知从哪摸来一面血红色的鬼面,“唰”地覆在脸上。 土夫子睁眼见到鬼面,顿时吓得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喊“鬼”却被堵得发不出声音,手脚并用地就要逃窜。青瑗等人立刻跟上,只见他像只受惊的耗子,专挑狭窄的小洞钻。 这样七拐八拐,还真的另辟蹊径,他们被带到到了一个无人察觉的角落里,而这里,是一条死路。 青瑗俯身查看岩壁,伸手在上面轻轻一抹,指尖沾了些湿润的泥土:“这处岩壁是湿的,下面想必连着地下暗河。 詹蛟也伸手摸了摸,点头示意护卫动手。护卫立刻拿出铁锹铁锤,对着岩壁一顿凿挖。 一炷香的功夫,岩壁被合力凿穿,其下漆黑的空腔露出来,碎石掉落下去,竟有落水声传来,是暗河! “太好了。”青瑗眼中惊喜。 昨夜,想必土夫子也是被追到走投无路,最后发现了暗河,跳了进去。可另外三人受了伤,才没有撑住游出去。 “我,我不会凫水。”喜悦过后,她一时感到有些愧疚。 “我去传信,你们在这里躲好。”詹蛟一把将土夫子打晕,捆在腰间,利落地跳入暗河,很快便没了踪影。 青瑗无奈,只能和护卫躲在暗处,等待援兵。 他们藏在无光的洞穴里,过了没多久,外面传来呵斥声:“快点!磨磨蹭蹭的!” 紧接着是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听得人皮肤也跟着疼。 青瑗和护卫立刻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动静暴露踪迹。声音是从一个细窄的孔洞里传过来的。 “哎哟!” 一个少年的痛呼响起,似乎是扛不动重物摔倒了。 “别装死!给爷起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骂道。 “官爷,他还小,他的东西我来扛吧。”另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恳求。 “滚!吃一样的饭,凭什么他扛不动?我看就是欠抽!” 又是一阵鞭子落下,伴随着少年受不住的哭喊声,鞭子一下一下落在他身上。 这些戴鬼面的,果然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不知从哪里抓来这些劳工,竟如此往死里奴役。恐怕只要有人反抗或逃跑,就会被打死扔进那间墓室…… 到底谁是幕后黑手?这些矿产又要运往何处? 矿道里的鬼面人不计其数,在援兵到来之前,青瑗攥紧了拳,强迫自己按捺住冲动,绝不能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鬼面 第16章 混乱 黑暗的矿道里,人影映在黄黑的岩壁上,影影绰绰。远处劳工聚集处火光闪动,铁锈与汗水的气味充斥着矿道。 青瑗和一名护卫不知在这潮湿逼仄的洞穴中待了多久,脊背的汗水湿了又干。耳边回荡着开凿矿石的“叮叮当当”声。 他们安静地蛰伏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了,等待詹蛟去搬救兵。 这等待或许只需一个时辰,也可能要等上半日。 等待的时光因未知总显得格外漫长,若是在此期间被发现,落在鬼面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青瑗不敢再往下深想。 这时,一声犬吠划破凝滞的空气,扎进青瑗的耳膜。 “汪!” “那几个人没死在墓室里!他们一定在矿里,搜!”阴狠戾气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 被他们发现了! 听见有人牵着狗来搜查,青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刻都像被无限拉长。 糟了,他们和村长果然是一伙的!他们知道我们下墓了,本想将我们困死在那个疑冢里! 现在他们发现人不见了,便牵了狗来寻。 狗爪“沙沙”刨地,仿佛不翻出他们誓不罢休。 看样子,那人会牵着狗把所有矿道都巡逻一遍,不找到他们是绝不会离开的。 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那狗叫声远离了他们,她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在洞穴里静候着。 可是,约摸过了一刻钟,狗却没有停止搜寻,且“沙沙”的刨地声已然越来越近。 再不跑就要被发现了! 青瑗当机立断,从藏身的洞穴出来,与护卫一起向来时的方向跑去——那里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吠。 坑坑洼洼的泥巴矿道连接着青石砌的甬道,甬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分出几条岔路来。 只要走错一次,就会再次陷入危机四伏的疑冢之中。 “发现他们的气味了!”有人在甬道入口处兴奋地呼唤同伙。 就在狗叫声再次逼近时,她也跑到了甬道的尽头。在尽头的石壁上,她没有摸到开门的机关,而是摸到了一盘棋局。 这个棋局,她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凝眉沉思。此刻,越是生死系于一线,她越要冷静——她知道,唯有冷静思考方能自救。 …… 她想起来了,在母亲留给她的那封信件里! 那是母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一封信,里面就画着这样一个棋局。 这个棋局,既不是让人赢棋,也不是和棋,而是为了“解命”而设的七星局。只有按照某个特殊的命格排列棋子,才是破局之法。 当时,她并不知道信中为何会写着一个八字命格,一直不明所以,更不知为何要写一个早已不在世上之人的八字。 而如今,她摸到和信中所画棋局相似的石雕,才终于明白,那或许正是庆王的命格。 原来……母亲早就料到她有找到庆王墓的这天吗? 凭借着记忆,她指尖飞快挪动棋子,只听“咔嚓”轻响,石壁向两侧滑开,墓门打开了。 门后伸手不见五指,身后是即将追至的脚步声。 这里,也是一个疑冢吗? 若是疑冢,那定是危机重重。 但此刻,必须要进去! “你跟在贫道身后,小心。” “道长,还是属下走前面吧!”护卫像詹蛟一样,不习惯理应自己保护之人走在前面直面危险。 他心下焦急,不愿让青瑗在前面涉险。 “听贫道的,你若走在前面,咱俩都会没命!”青瑗没时间做更多解释,只能言简意赅地陈明利弊。 如此一来,护卫偃旗息鼓,不再争先。 墓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将追踪之人隔绝在外。 二人有惊无险地走过一段长长的墓道。 他们首先进入的墓室放着一些马具陪葬品,应是仿制墓主人生前的马厩所建。 再往前,则是一个堆满厨具的墓室,应是仿制的伙房。 紧接着伙房的是歌舞室,摆满编钟等乐器。 穿过这些墓室,便是墓主人的墓室了。 青瑗心中已有七八分猜测:如此高规格的葬仪,这应是庆王墓无疑。 可是,传闻中庆王墓里有无数金银财宝,眼下看来,这座墓的规制虽符合一品亲王墓,却远远算不上奢华,陪葬品也不多。 难道传闻是假的? 不管怎么说,待在这里要比待在矿道里安全。 青瑗与护卫走进主墓室,果然见一具大棺椁。至于棺椁中陪葬品有多少,则不得而知——毕竟青瑗不是土夫子,不会做那开棺摸金的勾当。 棺椁之上,繁复精美的雕刻一层叠着一层,棺盖上刻有北斗七星图案。 棺椁之后,有一尊半人高的石像,观其衣着正是本朝的亲王式样。 “庆王墓,这就是真正的庆王墓!”青瑗难掩激动。世人皆在寻找的庆王墓,竟被她发现并进入,怎能不激动? 毫无疑问,找到庆王墓是件值得称道的事。护卫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嘴角抑不住地上扬。 在一众蒙尘的陪葬品中,青瑗的目光被一个漆木盒子吸引。 漆木盒子放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解开机关锁后,里面存放着一本手札。 翻开手札,青瑗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合上。 皇家秘辛,还是不知道的好。 青瑗只想当一个普通人,若不是为了保命,根本不想卷入政斗的深渊之中。 可是…… 真的能避免得了吗? 父母之死、青云观之火,哪一件没有朝廷的影子? 难道她闭目塞听,就能装作毫不知情吗? 母亲和这庆王墓又有什么关联? 难道父母的死,与发现庆王墓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打开了手札。 手札中提及的是七十年前的“宁王案”。 原来,庆王正是因为夜会宁王,被当时的高祖皇帝不喜,从此才不得不远离朝堂,寄情山水,当个闲散王爷。 宁王案,翻阅大昌史书,确实记载过那样一个王爷。他支持者众多,距离登上皇位仅差一步,最终却被判谋逆,党羽伏诛,所涉者众。 不过这桩旧案毕竟已过七十年,这本手札的记录,对如今的朝廷应该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吧? 这么想着,青瑗将手札放归原位。 更令她心中不解的是,当年母亲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书信上,为何会有庆王墓的开启机关?她来过这里吗? 然而容不得她细想,墓室忽然震颤了一下,一些巨石缝隙中的沙石簌簌落下。 “发生什么事了?”青瑗不禁发问。 “道长,似乎是外面矿道内发生了爆炸。”护卫警惕地环顾四周。 爆炸? 是詹蛟他们进矿道来找人,所以声东击西?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行,必须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瑗最终还是将那本手札揣入袖袋,与护卫原路返回,从内打开墓门。 门外甬道烟尘弥漫,呛得她直咳嗽——看这情形,矿道之中刚经历了一场爆炸。 他们沿着甬道向前走去,进入矿道后,越往里走,烟尘越大。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劳工拿着镐、钎、锤之类的采矿工具,向外跑去。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青瑗拦住一个正向外跑的少年问道。 那少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一眼:“你是?” “贫道是误入这里的道士。” “怎么,你不知道?咱们终于把这里炸了,跟着杜哥跑出去!” 杜哥是谁? 青瑗还想再问,那少年早已跑了出去。 看样子,似乎是劳工将矿炸了,从而组织了一场逃跑。 詹蛟他们不会遇到危险吧? 这么想着,青瑗不再向外跑,而是向劳工汇集处跑去。 很快,她到了一个大型矿道。面前应是爆炸的中心,只见一些鬼面人被炸得血肉横飞,鬼面也裂开四散。 而躺在地上的鬼面人,脸上竟有刺字。 这些矿的管理者、刽子手,竟也是流刑犯人! 到底是什么人驱策他们在这里管理偌大的一座铁矿? 矿工这次的反抗,又能成功吗? 青瑗找了一圈,并未见到詹蛟与其他护卫的影子,想来他们还没来得及进来,矿中就发生了爆炸和劳工起义。 “喵~” 就在青瑗思考下一步时,一声猫叫突兀地响起。 一只猫站在十步开外的岩石之上。 那是一只跟王爷的猫长得极为相似的乌云盖雪,一双金瞳远远望着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它转过身,走了几步,见青瑗未跟上来,于是催促道:“喵~” 青瑗明白这是让她跟上的意思,于是示意护卫,跟着猫跑了出去。 跑了一段路后,迎面与詹蛟撞上。 “道长!” “詹蛟!” “请恕我来迟。” 青瑗摇了摇头:“贫道这不是没事吗?我们快出去吧!” 终于汇合后,青瑗心下安定了不少。 出了洞口,一阵兵器相接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数百名劳工拿着工具,正在和鬼面人打作一团。 鬼面人手里拿着刀,若是在狭窄的矿道里,有绝对的优势。但经过刚才矿中一炸,鬼面人实力大损;而且平西王府的护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有他们协助劳工一方,鬼面人渐渐败下阵来。 劳工中,有一个冲锋在前、一马当先的人,尽管蓬头垢面,却能看出脏污下面容清俊、身材高大。 一阵刀光剑影之后,鬼面人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都被俘了。 青瑗问詹蛟:“你看到一只猫了吗?” “猫?” “就是跟王爷的猫很像的一只。” “没……没有。” 詹蛟回答时,眼神不知怎的有些许躲闪。青瑗不欲深思,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你们……所有矿里的劳工,都在此了吗?” 那个带头的青年冷冷地打量了青瑗一眼,语气不善地问:“你是何人?” 他对詹蛟等帮了他的护卫态度稍好,对青瑗这个半路出现的道士,却没什么好脸色。 詹蛟道:“休得对道长无礼。” 青年掏了掏耳朵:“你们……是一伙的?” 青瑗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我明白了。”青年干涸的唇已经裂开,目光却很犀利,“你们是盗墓的,帮我们是为了套取矿山里大墓的消息。” 这人可真会联想。 “我们不是盗墓的。至于你说的墓,贫道方才已经进去过了,用不着你们给的消息。” 青年一愣:“那你们为何帮我们?” “只因私采矿是杀头大罪,而你们也是被迫困在此地劳作的,是无辜之人。”青瑗想了想,继续道,“这里的雪号村,恐怕已被贼人收买。你们身上没有钱粮,又如何到渡口去乘船?难不成要躲进深山里?” 青年沉默下来,显然青瑗所说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听贫道一言,你若能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贫道不仅能给你们钱粮渡船,还能给你们指引安身立命之所。” “哦?此话当真?” 青瑗与詹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冲青年颔首:“绝不骗你。” “我们是被朝廷判了流刑的人,半途被人所劫,蒙着面带到了此处。再睁开眼时,就是暗无天日的劳作采矿。”青年说,“我们被这些鬼面人看押,一日吃两餐,没日没夜地采矿。有逃跑的、撑不住的,就会被鬼面人带走,再也不会回来。” 青瑗一下子就想到了疑冢中的那些尸体——这与他们之前的推测一致,确实是死去的劳工。 事到如今,依然有很多疑惑未解:到底是何人采矿?矿又运去了哪里? 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只能去雪号村问问村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混乱 第17章 雪号村 带头的青年显然有所隐瞒,但青瑗也非强行勉强刨根。 说到底,他们本身就是死里逃生的可怜人,又何必为难呢? “你当真不知道鬼面人的身份?”青瑗抱着一丝希望最后一次开口。 青年直视她的眼睛,一双眸子黑宝石似的黑亮,眼中桀骜的神色淡了几分,“真不知。” “既然如此,那一同去雪号村看看吧,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矿洞里的鬼面人都成了尸体,纵使有被俘的,也服毒自尽,想要知道矿洞的线索,无从问起。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雪号村走去。 静——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只留下一片静谧,连路过的风都绕开了去,未将树梢拂动分毫。 当青瑗一行人再次走进雪号村时,感受到的便是这般不同寻常的宁静。 还记得初入雪号村,这里虽然有与世隔绝的寥落,和人丁稀少的瑟然,却不像现在这般,蔓延着一片没有生机的寂静。 直觉告诉她,村里在他们离开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 她带领众人走到村长家,前去木门前叫门,却无人应声。顿了顿后,她推开面前虚掩的柴门。 穿过前院,推开堂前的木门,走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她又循着记忆,走到村长院子旁依稀有人居住的柴院,依然不见一人。 “道长,前后都搜过了,村里一个人都没找着。”护卫领了詹蛟的命令,快速将整个村子搜索了一遍后,回来将搜查结果告知了青瑗。 一个人也没有…… 村子里的所有人,就在今天之内全消失了? 因为知道东窗事发,所以转移了? 一切不得而知,而私矿的限速,到此也断了。 她有些茫茫然地望着进山的方向。 能迅速通知整村人撤离,并且走得毫不拖泥带水的,该是怎样的一股力量? “詹蛟,此处还是平西王管辖的地界么?”她不由喃喃问道。 詹蛟本欲回答,这里当然还在平西王的属地,但经历了这许多波折的一日,他却有些犹疑了,“属下这就去追。通知王爷,着人封山。” 他就不信,这雪号村的所有人,真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再也寻不到了? 在王爷治下发生这样的事,铁矿的开凿运输竟都进行得无声无息,越是深想,越觉寒意爬上脊背。 幸好他们无意中来了,并察觉到了端倪。 青瑗忙拦着他,“我们人手不足,又不熟悉,莫追了。只待增兵来此,我们便按原计划赶路。” 詹蛟也不坚持,果断地回道:“是。” 眼前的情形,已向他们揭开了部分村里的人和鬼面人本就勾结在一起的真相。寻常时,村里人给鬼面人通风报信。而矿山那边一出事,村里的人闻风也赶紧转移走了。 茫茫不渡山,村民对山中比他们熟悉得多,若是躲进山里,凭他们这些人,确不足以去大海捞针地追捕。 “詹蛟,你再派人搜寻一下村里,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在增兵到来之前,她不愿意这么轻易放弃,秀气的眉头微皱。 “是。”詹蛟也不废话,带着护卫,又将村里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什么人?” 这一搜,詹蛟便看见柴门旁厚厚的稻草,正无风自动,金黄的稻草中露出一头比稻草还凌乱的头发。 他见状,给左右护卫使了个眼色,手捏刀鞘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用刀鞘轻轻将稻草拨开。 …… “不,不要杀我。” 一个瘦小脏兮兮的小女孩瑟缩着,念念有词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出来!” 看样子,是村子里的小村民。只是不知为何别人都跑了,她却躲在干草堆里。 护卫压着她走到青瑗面前。 “放、放开我!”小女孩瞪大着双眼,用尽力气挣扎着。 可惜她的全力挣扎在这些人高马大的护卫面前,显得蚍蜉撼树。 青瑗几乎第一眼见到小女孩,就在心中否认了她与鬼面人勾结的嫌疑。 一是她年纪尚小,二是她面黄肌瘦,细胳膊腿有着不似这个年纪的瘦弱,料想她平日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这么想着,她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白馍,与一个水囊,走到小女孩面前,温和地开口:“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小女孩警惕地盯着她,显然不信,却在看到她手上的白馍时,显而易见地吞了口唾沫。 见状,青瑗将白馍和水递到她手里,温言开口道:“小姑娘,给,吃吧。” 一从她手中接过白馍,小女孩就立即不顾形象,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在青瑗看不到的地方,站在她身后的劳工少年,见小女孩吃得如此香,也跟着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刚刚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逃出来,那些矿道里没日没夜被奴役又吃不饱的苦日子里,他也没吃过几顿饱饭。 小女孩吃完了白馍,怯生生地瞟了青瑗一眼,见她神色未变,于是又用脏兮兮的小手拧开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些水,直到肚子鼓鼓地将破破烂烂的灰衣衫都撑起来才停下。 “慢点喝,慢点。”青瑗蹲在小女孩身前,耐心地等着。 她吃饱喝足,没了一开始警惕十足的样子,反而有些胆怯,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水囊。 “小姑娘,我叫青瑗,是一名道姑,后面这些人,有我的护卫,还有从矿里逃出来的人,我们都是好人。” 青瑗知道像这个小女孩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能明辨善恶是非,因此她并未隐瞒,而是同大人一般对话,“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小蕖。” “小蕖,真好听的名字。那你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村里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你了?”在小蕖面前,青瑗没有自称“贫道”,想到或许这般会更加亲和,能让小姑娘不那么紧张。 小蕖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打量对面这群外来人的衣着,想了一会,才小声地开口:“他们……跟着几个鬼走了!” “你说的,是一群戴着鬼面具的人吗?” 小蕖面露恐惧,却坚持说道:“是鬼!他们跟着鬼走了!” 青瑗了悟她口中的“鬼”便是矿里的鬼面人,也并不纠正她,“你的家人呢?也跟着‘鬼’走了吗?” “我……我没有家人。”小蕖越说,头埋得越低,“他们不喜欢我,所有人都走了,没人管我。” 青瑗沉默了,她身后的众人也沉默了。原来,她是一个被村民遗弃的孤儿,他们逃跑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起要带她一起走。 “那些鬼面人,以前来过吗?” 小蕖点点头。 “你知道,鬼面人带着村民去了哪里吗?” 小蕖指了指远处,那里是隐藏在云雾之中的远山。 “他们有提到过,山里的矿的事吗?” 小蕖望了望青瑗身后的劳工,又点了点头,胆怯地说道:“我偷偷听道他们对村长说,只要把这些货物运出去,就能有钱,有好多的钱。” “他们将货物,用船运走的吗?” 小蕖点点头。 至于更多的,比如鬼面人的身份,货物的买家,目的地,小蕖就无法知道了。 青瑗的一些猜测,在小蕖的口中,得到了印证。她轻轻抚摸了小蕖的额头,温和地问道:“小蕖,你愿意跟着我们走吗?” 小蕖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村里人都走光了,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山里,吃什么呢?” 小蕖跑回她先前的藏身之处,取出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大小形状不一的不知名的野菌子。 她微微扬起头,眼睛晶晶亮,将篮子里的菌子展示给青瑗看。 “这些都是……你采的?” “嗯。”小蕖点点头,“我的家就在这里,我不想离开村子。” “你是想等他们回来吗?” 小蕖摇了摇头,“他们不喜欢我,我只是喜欢这里。” 青瑗明白了小蕖的心意,也便不再勉强。小蕖已经将她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了她。 临行前,她仍然不放心,给小蕖留下了一些银两和食物。 劳工里带头大哥,方才一直抱臂在一旁看着。等到和小蕖道了别,一行人走到了码头上,才走到青瑗跟前来,一开口不似初见时的防备和冷漠,“青瑗道长,在下杜若衡。” 青瑗猛地听到身边高瘦男子的自报家门,吓了一跳,忙回了礼,“杜公子。” “多谢你的船票,咱们就此别过吧。” “你们……要去哪呢?” “天下之大,总有我们这群人安身之处。”他眼眸微抬,“况且,在下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必须要做的事?” 那发灰的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黑亮的眼中,眸光坚定,并无丝毫迷茫的神色。然而他并没有解释,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 青瑗知道这个人,即使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也无时无刻不在护住身边的人,寻求自救。 像这样的人,莫问来处,早知归途,是留不住的。 青瑗取下腰间令牌,“凭此令牌,你们往后若没了去处,去平西王府,可寻一份差事。” 这是方才在路上无人处,她与詹蛟商议过的。这群人身份尴尬,若是无人收留,便只能混入流民。与其如此,不如给他们一条路。 水患之后,流民怕是越来越多了。 “多谢道长美意。待我与弟兄们完成应该做的事,定去指引处寻一份差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会。” 船行靠岸,数百劳工分批登上泊船。船渐渐远行,消失在浩渺烟波中。 青瑗等目送完所有劳工上了船,才与詹蛟等护卫一起上了船。 詹蛟已收到信号,平西王的人半个时辰内便会赶到,将这里的一切接手查下去。 青瑗并未好奇为何平西王的人来得如此之快。大概他们自有旁人不知道的联络的法子罢。 临行前,她回望矿洞的方向,已然隐藏在墨绿的远方茫茫不可见。那个骤然出现,又消失无踪的黑背白腹,有着金瞳的小小身影,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雪号村 第18章 水患 船沿江而下,岸边的山也被推远似的,与众人无声地道别。 牵引了众人思绪的不渡山,也仅仅是路程中所停靠的一站,在众人眼中化作延伸向天际的墨绿影子。 这时,一声鸣响划过天际,站在船舷的青瑗被吸引过去,望着升起的信烟,头未转地问道:“那是信烟?” 詹蛟站在青瑗侧后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是王爷的信烟,他已带人到了私矿,同时也接管了庆王墓。” 青瑗难掩讶异:“王爷真来了?” 她脑海中闪过那只金瞳黑白猫的身影。若是王爷在附近,那猫跟着他来了,那在矿道里见到它,就可以说得通了。 詹蛟低垂着眉眼,声线冷淡,“嗯。” “哦。” 从王府出发时,平西王就不在府上,不知去向。 早知他亲自前来,她说什么也会等着见他一面,好将怀中那枚已然温热的印信交予他,完成阿史从雪所托。 偏偏她无权得知平西王的行踪。 詹蛟低下头,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其实他并不明白,这位拿着婚约进府当了侍女的道姑,王爷到底信任她几分?是拿她当自己人,还是防备着? 恐怕连平西王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青瑗也就一问,并未打算追问为难指挥使大人。 “既然王爷亲自坐镇,贫道便放心了。不过……贫道觉得,此事还不止于此,或许别处还能找到线索。” 詹蛟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人已经在船上了,还能怎么查? “指挥使,你可忘了一个人。”她将眉梢一挑,尾睫扫出一丝锋利来,“将土夫子带来。” 詹蛟有些恍然,原来是他,怎么把他给忘了! “是。” 人就关在船舱里,他交给属下后,就一直没再去过问。那看押的护卫,以为要将这人押着上路,未做请示就将人带上船。。 谁知道詹蛟不过是操心的事太多,将那人给忘了。 难道说一个盗墓未遂的土夫子,还被吓到失心疯了,还能藏着什么重要线索不成? 青瑗心中并非那么笃定,但她从小就有一种天赋,便是相信自己灵光一现的直觉。这种天赋帮助她在悬崖边救回了大圣——道观里那头黄牛。这样的天赋,或者说直觉指引着她,令她是无论如何愿意去探究一番的。 傍晚,夕阳落山,天气转凉,青瑗取来一身素色的风衣,披在身上挡寒。 船上提供的,也不过是些冷冰冰的干粮,给行路人填填肚子罢了。如此,即便是吃了东西,她还是觉得冷。 偏偏人被绑在甲板上吹冷风。 “你现在可以说了。”她神情凝重地坐在一张杨木椅上,食指扣着扶手,面向被绑缚在椅子黑痣土夫子,冷冷发问。 土夫子衣不蔽体,被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早在墓室里,这人发疯般引路之后,她就猜到,他的脑子,多半是清醒了。 而詹蛟也证实,带他从暗河遁走,被河水一泡,此人再也没有先前的疯状,应该是彻底醒了。 醒了,意味着想起了一切,就可以问出些什么。 私矿的事,自有平西王去查。而庆王墓的事,这四名土夫子如此有备而来盗墓,或许背后真藏着什么线索。 这人依旧是蓬头垢脸,表情呆滞地楞楞盯着对面,身体即使被绑在木椅上,却有些古怪地扭曲。不过现在,任谁都能看出,他整个人不再疯癫,倒是显出一种出奇的平静来。 “我……我……”他缓了半晌,舌头打结一般地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船行晃晃悠悠,甲板上又冷,青瑗那股晕船的劲又上来,这令她不如平常有耐心,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不耐烦。 “小、小人名叫王大痣。”对面之人早就见识过詹蛟这帮人的武力,更何况命捏在别人手里,不敢不老实。 “和你一起来的那几人呢?” 被问到同伴,王大痣瞳孔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来了什么惊恐的画面,“我爹,我叔,我堂哥,在暗河被冲走了……还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青瑗抬头去看詹蛟,他轻微地摇了摇头。王大痣并没有撒谎,詹蛟也令几名护卫沿河搜索,一无所获。那三人,目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几不可察地收回目光,继续问道:“那我问你,庆王墓的消息,你们从何得知?” 这是青瑗最关心的事,据她所知,土夫子中,寻墓的方式有很多,普遍讲究“望、闻、问、切”,不同门派还有自己独到的寻墓方式。而这群人能顺利找到庆王墓,定是有自己的门道。 王大痣直楞楞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实处,盯着青瑗的脸,带着几分狐疑,“道长难道没听说过?关于庆王墓在不渡山的传闻?” “自然是听过的,但贫道知你们有备而来,而且真能找到那墓,这不仅仅因为传闻,定然有自己的门道,对吧?” 王大痣见左右围着数名太阳穴鼓胀的护卫,而眼前的道姑虽然小小年纪,眸光中却透着股刨根问底的韧劲。他跟着家人走南闯北多年,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明白眼下实话实说才能活命,只好点头道:“的确……我们有八成把握,能找到庆王墓的位置。”还未等青瑗开口问,他紧接着说:“这八成把握来自于我们村的一个疯子。” 青瑗挺起腰背来,王大痣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她想听的关键。 “他某天突然说,去、去不渡山,寻庆王墓宝藏。”他咽了口唾沫,“一开始,我们也将信将疑,并不在一起,直到我们从他的住处,找到一张纸。” 青瑗听到那个“疯子”的时候,就打起了精神。而听到“一张纸”的时候,她更是凝神细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字。 “所以你们就下定决心干票大的?” 王大痣咽了口唾沫,“小人,小人本早已想洗手不干了,奈何今年发大水,庄稼遭了秧,这才铤而走险。” 青瑗并不全信这些话,土夫子往往子承父业,一个村沾亲带故的,都以此为业,怎会轻易洗手不干?这多半是事先编好的说辞,不过为了减轻罪责。不过,遭了水……倒很可能是真的。 “那人的来历,你可知道?” “不知道。只知道他十多年前,逃难到我们村的。我们村猎户看他可怜,就留下他了。” “那张纸,是什么?” “是、是一封信,不知道那疯子从哪得来的,只知道他背后之人,给他下令,命他秘密查访庆王墓,务必取得庆王宝藏。” 青瑗心念电转:疯子?又是一个疯子?还是有密信的疯子,这疯子的身份,真是格外可疑了。 她沉声问:“那人、那张纸,现在何处?” “在、在我们村猎户家。” “你们村?” 王大痣被她的眼风一扫,意识到自己没说清楚,赶紧补充道:“小人家住济县,王家村。” 济县,正是地处奉州和鄢州交界之处,他们要借道之处,而这个县是齐王的辖地。 或许,这就是天意? 青瑗隐隐觉得,那个“疯子”,或许和袖袋中的那本手札,甚至母亲给自己的信都有关系。但这也只是揣测,在见到那人之前,现在妄下论断为时尚早。 接下来,青瑗又问了一些自己关心的问题,不过没问出更多线索。她头晕的感受愈发明显,只得挥了挥手,请护卫将人带了下去。而她也在夜色中回了船舱休息。 江面风浪愈疾,船舱一阵晃动,将她从半梦半醒间摇醒。 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子,一封密信…… 她披上外衫,穿一双青色的绣鞋,在船舱内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 走到窗边,她将窗推开两指宽,向外望去。 今夜无月,星光却明朗。 索性也睡不着,借着随着波浪晃晃悠悠的烛光,她翻开了那本从庆王墓中带出来的手札。 这是七十年前的秘辛,一些早已随斯人逝去而掩入地下的往事。而今,随着几个土夫子,浮上水面。 宁王,高祖皇帝的亲哥哥,一个本该登上皇位的长子,却死在春秋鼎盛之时。 他的死并不是结束,在那之后,宁王案牵连之人甚重,多达数千人。 而庆王,作为宁王的一母所生的弟弟,因夜与宁王私会,被放逐出权力中心,从此隐遁于山水之间。 他们的时代,距今已有数代人之久,原本消失的影响力,今时今日,随着庆王墓的面世,那夜庆王夜会宁王的真相也浮出水面。 手札所记,当夜,庆王问兄长宁王,是否有夺位之意,宁王答:恐不由我。 这是何意? 他就算不反,以高祖皇帝的多疑,决计不会相信。且他的众多追随者,也在推着他走向那一步。 然举事,需借势,那是一个还算政通人和的时代,未及乱世,没有举事之势。 若是不得不举事,又料定结局必败,能做些什么? 这就是宁王召庆王夜会的真相——托付后代以及宝藏。 “扑通——”寂静的夜里,落水的声音与水波的声音融为一体,几不可闻。 船舱外火把突然亮起,踢踢嗒嗒脚步声在木甲板上踩得嘎吱作响。 青瑗推开门,随手拦住一名护卫,问道:“怎么回事?” “回道长,王大痣跳水跑了。”话音刚落,就有熟水性的护卫,除去衣物跳下水去追赶。 一滴、两滴…… 雨没有预兆地落下来。 江面变得并不平静,行到这一段,水涨,雨落,水势渐急。 江心隐隐可见漆黑的漩涡。 这是接近水患之地了。 青瑗焦急地说:“江中水急,快拉水里的弟兄上来,别去追了。” 眼见着水流愈急,即使会凫水之人,也容易卷入茫茫大江中不见踪影。 几个湿漉漉的人被船上的人拉上来,回舱去穿衣服暖身。 “看来,王大痣对水况也颇有了解,才会早不逃晚不逃,偏偏挑了这时候。”青瑗望着茫茫月色,“还有多久到济县?” “约一个时辰。” “这里还有雨,看来那地方水患还未停下。”青瑗眉头微皱起。 “据传,济县是附近受灾最轻的地方,怎会如此?”詹蛟安顿好护卫走来。 青瑗遂问道:“指挥使,贫道问你,这是几日前的消息?” “五日。” “你看看这雨势,受灾情况必然也是一日不同一日。王大痣家中还有何人?” “尚有一老祖母。” 她点点头:“ 王大痣此人,狡诈且有些本事,但或许他不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