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枪】三月同辉时》 第1章 陆地 伽西亚从马车里探出头,怀念而感激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连续经历了三周的海上旅行后,她对波浪汹涌的海面和摇来晃去的甲板印象深刻。难怪人们如此崇拜赛波音与哈巴库克,即便是在大灾变后的今日。大海比陆地更加变化莫测,在此等不确定面前,人们更趋向于寻求神明的庇佑。 因此,双脚再次踏上稳定的、不会把她忽然摇下床的陆地时,伽西亚由衷地感激诸神们创造了土地、而不是把克莱恩的种族扔在海上。 九月的微风轻柔地拂过她的黑发,风里混合着泥土、谷物和成熟作物的气味。车队正沿着一条因为常年通车而被踩踏出的辙道行驶,车厢随着路面起伏有节奏地摇晃,马儿的蹄铁嗒嗒作响。道路两侧长满茂盛的穗草,摇曳着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洒满山野。 这条路是从新港到海文最宽敞的一条。他们已经走了两天,按照现在的行驶速度,最多一天,她们就能够抵达海文——附近的人们称其为“显赫之城”。这名字让伽西亚大为好奇。 “什么样的地方能被称为‘显赫之城’呢?”伽西亚问,她自小在帕兰萨斯的首府,帕兰萨斯城长大,故乡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地方,“比帕兰萨斯更好吗?” 骑马跟着她的马车前行的女人,阿丽娅,是保护商队安全的雇佣兵之一。佣兵笑了一声:“别抱什么希望,小姐。他们爱把这些光辉灿烂的词挂在嘴边,但它可能就是个小村子,比坎德人兜里的勺子还小。” 伽西亚笑了:“那可真袖珍。” 佣兵们曾私下称她为“小姐”——这是她从新港上岸的时候她偶然听到的,不过她对此一笑了之。于是,这称呼被用得更明目张胆,里面的狭弄和戏谑倒是温和了一些。 “你去过那里吗,雇佣兵?” 面对她小小的回击,阿丽娅不以为意地拉了拉马缰,棕红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去过。不过不常来。海文距离那些尖耳朵家伙的领地太近了。有一次,我们要穿过那里,不得不在森..林边缘睡一晚上,结果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凯里斯的帽子边缘扎了一根羽箭,把他吓没了半条命——” “嘿!” 跟在前面马车边的凯里斯挥舞着手,打断了她的话。阿丽娅冲同伴比了个手势,脸转向咬着嘴唇忍笑的伽西亚,刚好把凯里斯排除在视野之外。 “丰收节前后这里确实会很热闹。这地方靠近索拉斯——一个十字路口,不少人会来这儿买卖交易。市场上应该有好些不错的首饰,矮人打的银饰或者手镯之类的,可以装点你的衣服。在你买了……那些东西之后。” 阿丽娅说。路面渐渐宽广、平整,更多行人、商人,从支路汇聚到主路上,交谈着,笑闹着,背着行囊,坐在牛或驴拉的车上。 伽西亚的笑容淡了些,点点头,明白阿丽娅含糊带过的部分是什么。不同于一心打算买卖货物来赚取钱财的叔叔,这次去往海文,她要捎去一封信,还要买些魔法物品——她还没有通过试炼,最好用一些“安全”一点的仪器,她的长辈们是这么说的。 伽西亚喜欢雇佣兵们的随意和野性,也接受她们对于魔法的怀疑和敬而远之——法师总是不速之客。魔法是神秘、罕见而不确定的,或许相比于冰冷坚实的刀剑,它对于雇佣兵们来说,就像汹涌的海面对于她自己一样。 有时,只是有时,她自己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伽西亚缩回脑袋,将阳光隔离在方形窗框之外。她隔着斗篷摸了摸腰间的袋子,心跳加快了一瞬:那里装着施法材料——有的是她能够用到的,有些是她知道该怎么用,但还不能施展对应法术的。不过,伽西亚坚信,总有一天她能够使用它们中的全部。 这是她身上最明显的“法师”特征,为了不在旅途中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她把它藏在衣服下面。这么做,她看起来就不那么“像个法师”,而只是个普通的家境良好的姑娘。这难免让她有点苦涩。 但是,这世界就是这样。 队伍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车身一震,伽西亚抓住扶手以稳定自己。马匹的嘶声和吆喝声响成一片,像是车队被迫停了。 人多起来了吗? 伽西亚把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她先看见雇佣兵因诧异皱起的眉头,摸向腰间刀鞘的手,然后听见她嘟囔了一句:“那是在干什么?” 她循着声音来源看去:远远地,道路上立着两队人——噢,他们是和他们同一个方向在前进的,只是太缓慢,还维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头颅低垂,一言不发,看起来仿佛墓碑上的雕塑活过来了一般。 马蹄声急匆匆地冲来,尘土飞扬,马上的骑手,凯里斯,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头乱糟糟的深棕色卷发和狞猫似的琥珀眼睛,父亲的亚苟斯血统造就了他比队伍里的其他人更黝深的肤色。让伽西亚想到母亲,她的母亲也有点亚苟斯血统。 “一群神经病!”他嚷道,一手飞快地将缰绳在手上挽了几圈,拉动马头,迫使那匹暴躁的黑马调转方向,由全速奔跑转为小步前行,和阿丽娅并肩往前,“他们在干嘛?!堵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叫他们也不回应,跟死了一样!” 阿丽娅挑起眉毛,刀已经握在手中,血槽里布着深浅不一的打击痕。 “前头的消息,让小姐小心点,不要下车。”他阴郁地说,额头上青筋突突跳动。后面的马车因为商队的停滞也不得不停下来,车夫在后头冲他们叫喊。凯里斯大骂几句(伽西亚假装没听见),纵马往后冲去。 “别惹麻烦!” 阿丽娅冲他的背影喊。她转向伽西亚,年轻的法师紧皱眉头,盯着前方。她们距离那群怪人越来越近了: 这群人里有男有女,年龄不同,高矮不一,都穿着长及脚踝的素色袍子,神情格外严肃。最显眼的是,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绕着一条灰色或红褐色的蛇,长长的身体上下摇晃着,眼睛上突出角状鳞片。 这是一群驯蛇人?难道他们集成团体,要一起在海文的集市上演出?这是在营造某种噱头吗? 不对。 伽西亚见过驯蛇人。不同的驯蛇者有不同的方法,他们让蛇不咬自己的方法不一定一样,这意味着他们的佩戴物和动作等部分有所差别。 但眼这些人有着完全统一的服装和行为,甚至神情,像秉持着某种信念一样,看起来像是被某个存在用严格的要求组织起来,不像是随随便便都能做到的。 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情。 是本地的风土习俗吗? 不,根据道路两侧人们惊讶和畏惧的表情(连马匹都甩着尾巴,离他们远远的)来看,这种事在这一带也不常见。 “怎么这路上也有这些人?”路边歇脚的行人向旅伴抱怨道,“我原本走的是索拉斯到海文的那条路,也是这样,所以我特地换了一条。这些祷者简直无处不在!” 那就是新兴宗教?或者什么其他组织。听起来规模不小……他们在往不同的道路——通往海文的路上派出服从者。为了提升影响力?不说别的,这些蛇就足够吓唬人了。 伽西亚盯着队伍,思索着。她对阿班尼西亚知之甚少,而真实的世界远比书本广阔。 不知什么时候,凯里斯又驾马回来,神情古怪,欲言又止。迎着伽西亚渴切的目光,他说:“他们在‘施行神迹’。” “‘神迹’?什么神?”她脱口而出。 凯里斯和阿丽娅对视一眼,“他们说叫做‘贝尔则’,‘蛇乃是祂的化身,作为祂之信徒,蛇便是我们的守护神,带来庇佑而非伤害’。” 他略带着些口音的话语把阿班尼西亚口音模仿得怪里怪气,令人发笑。 伽西亚和阿丽娅都没有笑。 贝尔则? 见习法师飞快地回忆,没有在脑海里找到任何类似的神明的名字——她在书籍里、父母长辈的口中读过关于古老诸神以及星座们的许多事情,但贝尔则不在其中。 还是说,她知道的还是太少,以至于遗漏了这一位神? “是什么神迹?”她追问。 “看起来很像样子。”他耸耸肩,“把东西弄起来,飘在空中……” 魔法技俩?法师之手? 这两个法术瞬间在她脑海里弹出来。魔法完全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可是,这会是法师所为吗?放弃魔法三月,去改信一个莫名其妙的“神”? “你叔叔在和他们交涉,小姐。”她眯着眼睛看向马车前方同伴的手势,边说边留意着伽西亚的脸色,“对方问我们之中有没有施法者,他说没有。” 伽西亚沉默地点头,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她藏在马车车厢内的手握紧材料袋,装着细沙、玫瑰花..瓣的两个小瓶、包着羊毛和马鬃的小布包、三根细铜丝、缠..绕在木片上的细线,装着黄油的小盒子,她的法术书,还有一件魔法物品——一个可以用幻术改变相貌的面纱,这是父亲在夜眼集会上买来送给她的——以及其他施法材料在柔..软的布料里滚成一团。 如果真的起了冲突……两队人,睡眠术足够了,前提是要隐蔽。如果他们要搜查……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幻想中的画面而心跳加速。手指轻轻弹跳了一下。 不,别给叔叔惹麻烦。 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掀开车帘,紧盯着那群人身侧,那些无人伸手却自动移动的物品,全神贯注,心脏砰砰直跳。 熟悉的感觉在血管里流动。先是冰冷,而后仿佛被体温暖热一般,变得炽热而醇厚,冲击着躯干。那种感觉从她的脊柱爬上来,就像有一只手在拨弄竖琴弦一样抚弄她的骨头和神经。 这一刻的感受很怪异,但也很真实,比一切都更真实: 我活着,我汹涌如海的浪涛。 魔法灵光开始在视野里出现。伽西亚的注意力从想法移到这上面来,她眨着眼睛,昏暗的光逐渐稳定,清晰地点亮了贝尔则的信徒们和移动着的东西。 她终于能够确定了。 伽西亚的手悄悄探上车厢门的把手,轻轻下压,木门开启缝隙,缝隙越来越大—— 一只手横在车门和她探出去的身体前。 “不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阿丽娅斩钉截铁道,“他们看起来不打算发起攻击,不要主动惹事,我的小姐。” “魔法。”她省略自己使用“侦测魔法”所侦测到的东西,轻声答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群人。 阿丽娅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嘴唇微动:“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就像你们能隔着落叶找到鹿的蹄印,从而寻找到它的踪迹一样。魔法也可以被观察和检测。”伽西亚说,蓝眼睛转动,若有所思。 他们为什么要寻找施法者? 和这有关系吗? 他们最好不是在抹黑魔法以及法师的声誉,克莱恩的人们对魔法有关的一切的意见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有人再从其中添油加醋——还是以一个神神秘秘的神的名义。 哪怕他们是以黑月之神努塔瑞的名义,她都不会说什么。 如果他们还崇拜努塔瑞,那意味着他们仍然忠诚于魔法和法师的信条,至少他们还算得上是一路人,她或许还可以去找他们聊聊,但是现在,她没有这样的把握。 马车重新开始行走。贝尔则的信徒们过去了。伽西亚放下车帘,法术的施放解答了一个疑惑,却带来了更多。马蹄的敲打声重新响起来,车夫吆喝着,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插曲发生前的正轨。 伽西亚靠在靠枕上,马车微微颠簸着往前,柔..软的面纱在她的指间滑动,微凉,柔顺。她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2章 海文 “海文到了。” 阿丽娅的声音传来时,伽西亚还在想刚才的事。这句话把她拉出来,她飞快地掀开帘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览“显赫之城”的风采。 马车外,白怒河的浪涛拍击河岸,声音响亮而清澈,河水在夕阳下闪烁着盈盈波光。它和帕兰萨斯附近的文加德河一样波澜壮阔,但海文本身却和帕兰萨斯大相径庭: 没有雄伟的城墙,一道敞开大门的木栅栏环绕着这座城市。房屋沿河两岸排布着,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而根据看到的一切简单估算,它并不大,在规模上更接近城镇而非城市。 伽西亚失望地垂下肩膀,意识到雇佣兵先前的意见颇具洞见性。但她也注意到更多的新奇之处: 通往城门的街道上遍布各种车队,骑着马、或被轿子抬着的贵族或富商; 居住在平原上的“野蛮人”,身上披着动物皮毛; 平板车上捆着色彩鲜艳的布匹,似乎是收缩起来的帐篷,后面拉着关在笼子里的熊、猴子等动物; 精灵坐在车上吹长笛,矮人的银器用篷布盖着,在光线下,露出的边角仍然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种族聚集之景让伽西亚把失望完全抛在脑后。海文确实是显赫之城,它的显赫之处在于它的包容交汇。 她热切地看着这一切,对这意料之外的发现满心期待。道路上人流拥堵,车队排着队进城,轮到她们时,城门口点燃了火把,夕阳西沉。吵闹声隔着车帘传来。 路口挂着崭新的路牌,写着些诸如“三岔路”“磨坊街”之类的名字。街道两侧有许多货亭,大多数是锁上的。许多商贩已经点起篝火,围绕着火堆烘烤食物,交谈笑闹,把自己的货物摆整齐。有些人叫骂着,驱赶一个坎德人——噢不,至少有三个,真不少。坎德人比其他种族加一起还爱看热闹。 在当地雇佣的马车夫娴熟地驱赶着马车,带着这支远道而来的商队在街道上穿行。她的心里发痒,兴奋得恨不得从窗户跳下车。 但是,等等,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准备先做完事情再来看看这一切。 马车停下来,佣兵们开始安营扎寨,点燃篝火。伽西亚跳下车,侧身躲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径直往前,走到叔叔身边。 “对不起,请让一让……” 伽西亚走到最前方。她的叔叔纳尔图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货单,在和另外一个负责人清点路上损耗及现有存货。 三十一岁的纳尔图是个身材中等的黑发男人,有着尖尖的鹰钩鼻和时常抿紧的薄嘴唇。他和他兄弟的不同之处在于,常年处理商业事宜让他深刻的五官变得线条柔和,蓝眼睛因为频繁光顾的笑容而长出了笑纹——不管那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们在交谈,于是伽西亚耐心等待着,心里又想起阿丽娅告诉她,叔叔否认队伍里有施法者的事情。 篝火噼啪作响,对话结束,另一个负责人走开,她才转向纳尔图:“叔叔。” “我得去……嗯,我父亲交代过我的那里,我知道它在哪条街上,来的时候我看见它了。” “现在?” “我去看看就回来。” 纳尔图的眉头皱着,手指轻抚整洁的胡须,眼睛看向手中的货单,又望向不远处的篝火:“让阿丽娅跟你一起去。这里人太多了,鱼龙混杂,你一个人不安全,即便是有……也不行。” 叔叔和阿丽娅,一个是富家出身的商人,一个是农家出身的雇佣兵,他们出身的境遇如此不同,却都在对待魔法一事上如此相同地选择了含糊其辞。伽西亚不知道是该感慨还是要沮丧。 这是件私密的事情,她想。在几年前,她开始放弃向身边人——除非是非常亲密的非法师朋友——介绍魔法相关的事情,这对所有人都好。 她猜他是这样想的: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他的侄女,他会坚决要求阿丽娅陪同;如果她是个普通法师,而不是他哥哥的女儿,他会一言不发地默认,完全不管这件事。 但偏偏,他们现在都被卡在中间。 “阿丽娅陪我走到街道尽头,然后我独自敲门,进去,再出来。”伽西亚问,“这样如何?我想也许她也不想和那里有太多交集。” “如果你让她陪我进去,恐怕你得拿出几倍的价钱才行,叔叔。”伽西亚微笑着,“相信我,我不熟悉雇佣兵,但是这里,我们之中,对魔法最了解的人。” “小心些。”纳尔图扭过头,越过影影幢幢的人群,把手搭在伽西亚的肩膀上。四下无人,“进城的时候,贝尔则的信徒在路口拉人宣传——” “宣传什么?” “今天晚上,他们的大祭司,要召唤神明附身,和已经过世的人交谈。” 死者交谈? 那可是个令人震惊的法术。 她想象着祷者们把一具具尸体搬上舞台,等待祭司使用魔法和他们沟通……即便她自己本身就是见习法师,也得承认这一幕有些惊悚。 生与死,死灵学派,这是黑袍法师的领域,她关于这一学派的有限知识,大多来自于身为红袍的母亲。 这群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是法师或其他类型的施法者,而她竟然不知道哪一种更好。 更差的是,也许是两者的结合。 贝尔则。 一瞬间,伽西亚想了太多,她已经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知道了。”她说,已经决定下来,“我会小心的。我去拿点东西。” 纳尔图勉强同意,担忧地目送侄女远去。伽西亚钻进帐篷,取出烧干净的焚香,闭上眼睛。 “咕咕——” 再次睁开眼睛时,一只褐色羽毛的猫头鹰站在桌子上和她对视,黄澄澄的大眼睛眨也不眨。 “走吧,去给我探探路。” “咕咕咕——” 猫头鹰飞了出去。伽西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巾似的东西,在月光下闪烁着萤火似的微光。伽西亚把它围在脸上,丝巾温柔地覆盖了皮肤。 这东西是她父亲在上一次夜眼集会上买来送给她的,能改变人的样貌,是幻术的一种,不过可以被魔法看破。 她和雇佣兵一前一后钻进巷子,绕着人少些的路径,路过全副武装的守卫。猫头鹰在她们的头顶盘旋,阿丽娅抬头看了一眼鸟儿。 “不用管它。”伽西亚说。 雇佣兵边走边不留痕迹地四处打量着:“到处都是。” “什么?” 阿丽娅弯起满是茧和伤痕的手指,快速做了一个蛇吐信的动作。伽西亚用眼角余光瞥过去——在人群之中,细看仍能看见三三两两穿着朴素灰袍的身影,手臂上的蛇摇晃着上半身,在空气里吐着信子。而卫兵们并未对此有太大反应,他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去管他们。 伽西亚收回目光,问:“那是毒蛇吗?” “一口就能咬死人。” 她们已经走到人烟稀少的弯曲街道上。在这些因为丰收节而装饰得十分喜庆的房子之中,唯有一家门庭萧索,几个人影围在门口。两个灰袍人,哭泣的孩子,脸色苍白憔悴的男人——院子里摆着长长的东西的影子,黑沉沉的。 借着索林纳瑞苍白的光芒,伽西亚看出来,他们的袍子和那些祈祷者们的衣服一模一样,贝尔则,又是这东西。她躲在巷子侧面,好留意那些人聚集在一起做什么,雇佣兵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旁,猫头鹰收起翅膀,落在院落的墙头上。 “这就是你妻子不虔诚的代价。”一个灰袍人说。“她的信仰不够坚定,因此使者惩罚她。她的怠慢也让贝尔则神非常不满意。” “而你,竟敢与邪恶为伍!” 孩子紧抓着父亲的衣服,惊恐地抽噎着。那男人瞧着像个农夫,裤脚还带着干涸的泥土。 “对——对不起,”他哽咽着,搂紧男孩,“我们要怎么——才能获得原谅?” “今晚到神庙去。”灰袍人不耐烦地打断,“口说无凭,给出实物,向贝尔则证明你悔过的诚意。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说完他们就离开了,留下男人颤..抖地落泪,抱着孩子慢慢回到院子里去。 大门关上了。 “这完全是在敲诈。”伽西亚低声说。战栗之触?该死,她只是知道,却没学这个法术;毕格比粉碎掌,这个法术她还用不了。可惜法师之手不能攻击,否则就可以用这个给他们一拳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材料袋,然后停在那里。别惹事,她告诉自己。想想你叔叔。想想队里的其他人。别弄得最后你们被赶出去或者被烧死。 “我不想相信那位贝尔则的祭司是个法师,他们只是可恶的骗子,借由知识来唬弄人。什么样的神会杀死一个人,来威胁她的家人?” “而且他们选的不是贵族或者富人,而是没什么钱——也没有权势的人。”她沉重地补充,心里发紧,“他们对这个农民这样,对其他的农民也会是这样……” 雇佣兵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表意见。 她们继续往前走,猫头鹰早已振翅飞入夜空。不过,伽西亚心中仍有问题:如果那祭司真的是个法师——该怎么办?黑袍法师们向来随心所欲,并不惮为了自己的利益损害他人。 议会会管吗? 那祭司信仰了“贝尔则”,议会不会允许这种行为的。伽西亚告诉自己,打消掉所有关于“如果祭司是个法师”相关的所有念头,飞快地往前,把小院和农夫与他孩子的啜泣甩在身后。 但那种感觉仍然在她胸口滞涩地燃烧着。 第3章 商店 于法师而言,最独特、最能代表魔法、也具有标识性的,就是魔法三月。因此魔法商店总是以此为标志——红、白、黑,三色的月亮,绘制在墙上或者招牌上。 伽西亚喜欢逛魔法商店,她对帕兰萨斯的几个魔法商店的位置及大部分商品如数家珍。 噢,还有威莱斯的大..法师塔,那里也会出售魔法物品,尤其是在“夜眼”集会的时候,世界各地的大..法师们齐聚一堂,带着学徒,聚集在一起交流魔法心得。伽西亚跟着父母去过几次,对宏伟神秘的大..法师塔颇为向往。 空气里的马粪味慢慢变淡了,变为清新而苦涩的草药气味。草药学不是她的专长,伽西亚不能完全分出里面有什么味道,只能闻出薰衣草和马鞭草。但这已经足以说明,草药师街到了。 她示意阿丽娅在街口等着,眺足远望——巨大的橡树伸展开的树冠在月光下簌簌摇动,树叶似海涌动。这里几乎没有人,像被海文遗忘了一样。 伽西亚对此冷遇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反而一阵轻松。她轻快地走过去,左看右看,却没看到那标志性的三月符号,不由得一阵纳闷。 是这里吧? 被橡树围绕着的房子,高墙,草药师街。不错。应该就是这里。 她走过去,试探着轻轻敲门。 没有人回应。 “艾森斯先生,勒缪尔.艾森斯先生?” 她不敢大声呼唤,压低嗓音。 仍然没有人。伽西亚摇了摇头,猫头鹰已经落在橡树上。透过它的视角,她看见一个矮胖的红袍法师正隔着门,踮着脚尖,紧张地望着门上的小窗。 伽西亚收回感官,从口袋里取出细铜丝,将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她找到一处薄弱点——门上的小窗口,这里的隔板绝对没有一尺厚。 有一种通讯用的法术可以帮助她。 而魔法回应了她的呼唤。 “勒缪尔先生,我是来自帕兰萨斯的法师伽西亚.埃兰德。我有一封信要带给你。” “别在这里施法!” 一道声音压低了呼喊道。斑驳的木门上有个小窗口——它是活动的,此刻刷地打开了。 “我现在不想要信——谁的也不要,走吧,小女士——”他催促道,眼睛惊慌地左右转动。 “哪怕是您父亲的信?” 窗口里的那只眼睛呆住了。 “您的父亲,奥克兰斯.艾森斯一个半月前曾到访威莱斯大..法师塔,正好我父亲也在那里。我那时候已经有了来海文的计划,所以奥克兰斯先生让我把这个捎给你。”伽西亚小心翼翼地掏出包里的信件,把它靠近小窗口。大..法师的字体瘦长有力,向左..倾斜。 “这是您父亲的字迹。” 伽西亚说,把信放在小窗口旁边,它被快速抽进去了。 “……外面有人吗?” “只有我自己。” 她耐心等待了十几秒,然后,门开了一条小缝,勉强足够她侧身进入。 “请进,快,快。” 勒缪尔干涩地说,警觉地扫视门外的黑暗。 伽西亚抓起衣袍,飞快地钻进门。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 “哎呀!小心点儿。”勒缪尔抓住她的胳膊,他是个矮个子圆脸男人,穿着一套沾着湿漉漉泥土的红袍子,他的眼袋很大,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因为持续的情绪紧绷而十分苍白。 “我只顾着把它们往外挖,都忘了好好收拾一下……但是你瞧,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来拜访我。” “噢,没关系,我才是那个冒昧的人,我本来应该提前几天给你发请帖,告知我要来的。”伽西亚摇摇头,看了一眼院子里: 地上满是深色的湿..润泥土,各色各样的植物根茎暴露在外,刚刚差点把她绊倒的是一个看起来像是钢铁筋络交织在一起的庞大根系。不过,它的茎叶还没有她的小手指那么长。 “这是歌利亚长根蔓。”勒缪尔说,“长得很好,我种了一年,根系已经有三米长了,它的根系目前最长的记录是十五米,如果再种上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可以种到十八甚至二十米。” “您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吧?”伽西亚问,看着满地各种各样的草药花朵,它们显然都被人精心侍弄着,花叶果实都很完整,挖出来的细长根系也没有什么破损。 “是啊。”勒缪尔抽了抽鼻子,带她走进屋子。猫头鹰站在橡树的树枝上,展开翅膀啄了啄羽毛。 房间里黑得像被黑暗术笼罩了一样。他试了两次,终于成功点燃了一根小蜡烛,向她证明这不是魔法造成的完全黑暗。 地板上全是敞开的柳条筐,水晶球、木质长杖、各种魔法物品,蒙在布里或者堆放在一起,正处于凌乱的待打包状态。 “你要搬走了?” “我没有办法了。”他局促地搓着手,摸..索着打开信封,没拿出信纸,又把信封盖上了。很显然,有什么比父亲来信更紧迫的事情困扰着他。 伽西亚心里有个猜测。但她希望那不是真的。 “也许我帮得上忙?” 勒缪尔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去,犹豫着:“恐怕不行,小女士。” “叫我伽西亚吧。”她说,“告诉我,实在不行,我就给我父亲或母亲写信,请求法师议会介入。” 法师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点希望,然后又暗淡下去,“会很快吗?我马上就得走了,越快越好。” “到底是谁?”她追问,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人在她耳边大声摇铃一样。 “贝尔则。”他用气声说,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四周。 靴子落地了。 “他们做什么了?”伽西亚问,声音紧绷。 “贝尔则不喜欢法师。虽然也没多少人喜欢,但在他们来这儿之前,我的日子还说得过去。”他苦涩地笑了一声,把蜡烛放在桌子上,“他们认为魔法和法师会玷污他们圣洁的神明和神庙,因此不允许法师进入;然后上门警告我,让我关掉铺子,‘不许在城市里散布邪恶!’他们是这么说的。” “简直就像索兰尼亚骑士一样。”伽西亚低声说。 “我拒绝了,但是没有用。他们见我不肯关店,就站在门口,对着每一个想进来的人大喊,说我是邪恶的工具,和我为伍的人也必将步入黑暗。” “没有客人会再来了。”伽西亚说,心中涌起一阵同情,“他们做了什么威胁你生命安全的事情吗?” “还没有。”勒缪尔承认,伽西亚松了半口气,然后又提起来。“但五天前的晚上,我发现我的门上被钉了一条蛇皮,所以我决定搬走——如果我再不走,谁能说得出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 “他们是一群骗子,敲诈犯。”伽西亚恼火地说,把刚刚看见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勒缪尔先被吓了一跳,然后表情变成了悲伤和不安。 “我知道他们,娜丽丝的丈夫和孩子。娜丽丝是个贩卖水果的妇人,那天晚上——就是我本想去神庙看看,结果被阻止入内的那个晚上,我的朋友进去了,他告诉我,贝尔则的信徒们那天用蛇考验信徒,宣称如果他们足够虔诚蛇就不会咬他们。娜丽丝参与了这场考验。” “……她不够虔诚?” “她被灰角蝰蛇咬了。那是灰烬平原上最毒的蛇,不幸被咬中的人,从被注入毒液到死亡只需要几秒钟。”他轻轻摇头,“她的丈夫来找过我,偷偷的,但是那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他们真的敢杀人。 执政官和卫兵似乎并没有介入这件事情。不管是不想还是不能。 伽西亚震惊地想,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还有一丝退缩感。紧接着她又想起,那个灰袍人说“你与邪恶为伍”。贝尔则的消息显然非常灵通,它有无数只眼睛和耳朵。勒缪尔担心他们无处不在——这不是无根据的臆测,但考虑到法师已经十分紧绷的精神状态,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伽西亚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帕兰萨斯?或者威莱斯附近?那会安全一点。威莱斯距离这里不远……” 她思索着,本想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商队的人很多,加上雇佣兵的保护,可以增加旅途的安全性,但是这次她们实际上并不经过威莱斯之塔。 “其实,魔法并不是我的爱好,你也看得出来,伽西亚。我更爱我的小花..园和花草。如果我可以选,或许在最初我就不会选择魔法。”他自豪而难过地说,“这些东西全都是我父亲的藏品——噢,这封信。感谢你,伽西亚,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怎么样?” 伽西亚回忆着,她和那位大..法师只见过几面,他是个瘦高而沉默的人,和她自己的父亲一样严肃。他们都是白袍法师,于是她就被介绍给了奥克兰斯。 “他很好,一个半月前刚刚从西瓦那斯提回来,但并没有说接下来要去哪里。他基本上是在和我父亲交谈。”伽西亚耸耸肩,“不过他很有实战造诣,对吧?他指点了我怎么去放睡眠术最快,同时还能影响最多范围的敌人。” “那很好。”勒缪尔笑了,看起来真的很高兴,也很骄..傲,“他是个很棒的法师。不过我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正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在魔法这一途并没有什么天赋,总是达不到他的标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很失望。但是我承认,他也让我不自在。” 伽西亚理解地点头。 “我那时在练习咒语,他指点了我几句。当时他告诉我,他曾经有一件三月仪,是他从商人那里买到的,据说来自如茵废墟,或许对施法和魔法同调有帮助,但是他把它留在这里了——” “噢!在这里。” 勒缪尔匆匆走过去,在靠近角落的箱子里翻找出一个绒布套起来的方盒子。他扯下布,里面是个木盒,有一面是玻璃。透过玻璃,能看见一棵暗红色的金属制品,像是一棵树,红色的金属枝条蜿蜒向上,向四周延展开的枝头悬挂着高低不同的三枚月亮。 三月顺时针缓慢旋转着,三者的位置发生变化,直到重叠,形成一只眼睛——白色做巩膜,黑色为瞳孔,红色是虹膜。 这正是夜眼之夜的月相。 伽西亚屏住呼吸,下意识地伸..出手,又停在半空。 “是的。这就是我要的东西。”她喃喃道,“我需要付出多少?” 勒缪尔报给她的数字远低于她的心理预期。伽西亚惊讶地看着他。 “我马上就要搬走了。东西越少越好。”红袍法师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和灰尘,但是经年累月造成的痕迹早已渗入布料。“我相信……至少你是个能让他满意的法师,这是值得的。” 伽西亚沉默了。 语言不能表达出她心中的情感——尤其是喜悦,感激,以及愤怒。 一个好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盒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着什么。 “这个给你,先生。”她把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圆滚滚的,有他的拇指那么大。见习法师的表情和她的声音一样诚恳而坚定,“只要一点点魔力,它会像成熟的果荚一样爆裂开。如果真的到那一步……至少,这是最后的防身手段。” 勒缪尔被她严厉的神情吓住了,他像捏着一颗即将爆裂的豆荚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而女孩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它不会现在炸开的,我也衷心希望你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谢谢你,勒缪尔先生,再见。” 见习法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猫头鹰咕咕叫了一声,张开翅膀跟在她身后。勒缪尔叹了口气,关上门窗,依依不舍地望着乱糟糟的院子和裸..露着根须的作物们,蹲下来,戴上手套,重新开始挖掘,并用湿..润的布盖住根,准备把它们打包带走。但他自己也清楚,即便保护得再好,它们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会死掉。 索林纳瑞的光芒照亮了小院,勒缪尔把最后一棵尖叫红蓟挖出来,擦干净果实上的泥土。这时,院门再次传来一阵敲击声。 “咚咚。” 他的动作僵住了。这声音和刚刚伽西亚的敲门声并不一样。 “咚咚。” 又是两声。 “勒缪尔老师?先生,您在家吗?我从索拉斯的提欧伯得老师那里来,我是他的学生,我——” “魔法三月啊,今晚是怎么啦……”他自言自语地咕哝,握紧年轻的法师刚刚塞给他的东西。今夜竟然有两个法师来拜访他,这会不会引起贝尔则的注意? “别在这大喊你是个法师或者什么的——” 勒缪尔压低声音叫道,靠近门,把手伸向门上的小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