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闺女呢?》 1、设巧计妖道劫女,不逢时老四离乡(一) 作者by华欣\感谢小梅的知识咨询 『一江水涨一江潮,半亩田有半亩墒,种地的攒不起一吊钱,皇帝也不使那金锄头。』 第一回 故事是在秦末,常君后篡位,女帝囚于云中诃觳台,真龙让位,恶蛟坐巢,紫微星偏天璇天枢于北,异象横生,瘴气遍野。 保皇一派与护国一派打了十数年的仗,兵乏粮弊,民生艰难,一场风吹来了个征兵的官儿,点了名要大小曹庄一并四县一十八村补齐了今年的兵役。 县太爷一声令下,差役们领着恶犬撒了欢儿的在村子里转悠。 “叫宽裕几天?问我?”刘里正指着自己的鼻子也犯难,“京官老爷亲自到衙门口催的债,咱们村落了廿七个名额,一家一户还富裕个,我家小子多,算我占个大便宜,记了我跟我家二娃的名儿,过了后日,咱们高楼村的里正我家就不担了。” 郑老四抿着嘴手上活计不停,一阵敲敲打打,横木杠推着拧成麻花的绳子,几颗黄铜制梅花钉搁在桌上的盘子里,风一吹,咕噜噜转响。 他是个锯匠,好赖算门手艺,从前日子好的时候,走街串巷接点儿小活,也算能养活一家子,只是这些年大家伙都艰难,熬日子的活着罢了,他才省了腿脚,在门前的一亩三分地里刨食儿。 “那我没法子啊,玥儿她娘做不来这些活计,我家玥儿又小,我去打仗,村里要看着她们娘俩饿死不成?”郑老四东家西舍的走动,见过的世面不少,可不怕里正。 郑老四捻两枚钉,使不上的那个拿牙咬住,抱怨的话也含糊起来:“锔这个碗,又不收你钱,说句不外道的话,我家这情况,叔你也知道,近邻远亲好赖算一家子,总得叫人有个活路不是?” 说着,他手上小锤的力道愈大,刘里长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道:“乖乖哩,你是我亲侄儿,这碗可是凤至年安王府里传下来的宝贝,也就是知道你小子手艺好,我才拿来给你修的,这宝贝金贵着呢,换别人,我也舍不得给他们敲打,万一稀碎了,他们也赔不起。” 郑老四金刚钻搁木屉里,乜眼皮看他:“要不,您拿回去?” 得了便宜还卖乖,今儿个不说个免兵役的法子,这破碗他也不修了。 “别呀!”刘里正忙道,“咱们上三村谁不知你郑锔碗的锔碗正,你给叔修好,叔就……”姓刘的眉头紧蹙,咬着嘴唇似是狠了几狠心,才接着道,“叔就豁出去这张老脸,给你去衙门口讨个人情。” 郑老四脸上见笑,皱紧的眉目舒展开来,端正的脸上生了一双剑眉,大眼睛高鼻梁,斯斯文文的模样,不说他是个锯匠,换身衣裳,说他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也能唬住人。 “这不就感情好了,打今儿起,您就是我亲叔,我叔家的传家宝,我一百个上心,准给您锔的鳖饱囫囵个儿,就跟……就跟平江府那些老爷们手里把玩的锔金杯子似的。” 刘里正撇撇嘴,心里也知道指不上他孝敬,便把丑话说到前头:“咱可先言明啊,我这老脸豁出去了,人情还得白的来凑,我也是费了心思打听来的,一个人头,这个数,你要是不方便去县里,把钱给我,叔替你交上去。” “一吊半?”郑老四才舒开的眉头又拢了起来,地里刨食儿艰难,乡下人一天也奔不到一两个铜板,一吊半得他一家子好一阵野菜糊糊的熬呢。 “噫。”刘里正嘴撇成了歪瓜,轻蔑道:“一吊半中个啥?一两五钱,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多少!” 郑老四一锤敲在了手指肚上,惊呼着从小马扎上跳起来,眼珠子瞪的牛大:“卖了我也值不了一两!” 他声音响得很,屋里囡囡听见动静,推开门左右咣当着跑出来:“阿爹,阿爹怎么了,我豆豆,让我豆豆……” 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满月脸儿,小翘鼻,圆溜溜的杏眼皱起眉毛更生几分无辜,眼睑处生了颗芝麻粒儿大小的泪痣,被郑家两口子养得极好,咬字还不清,就知道心疼她爹了,小嘴一撇,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疼么?阿爹疼么?给你呼呼,我给你呼呼。” 刘里正家一屋儿子,瞧见小姑娘也稀罕,话里捎带着点郑老四:“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我家要是也有个丫头,我也舍不得错眼,世道艰难,这眼珠子似的宝贝,比小子更难长大。” 郑老四抱起闺女,只想了一下,点头应了:“一两五就一两五,我想想法子。” 又问清了交给衙门口哪个,郑老四也没锔瓷的心思,寻了个由头,说缺了锃锃亮的好锡块,今儿明儿寻得了,才能补全,回头齐活了,他亲自给刘家送回去。 常言道,迈不出的回头腿,张不开的借钱嘴。甭看郑老四白日里答应的干脆,晚上躺在床上,心里却却犯了难。 借钱借钱,最难的就在张嘴这一关,凡是个有皮有脸知道廉耻的,谁也不愿意张这个口,何况他那老丈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媳妇儿,媳妇儿。”隔着闺女,郑老四搡了下床里的媳妇。 “啊?咋?”郑钱氏半梦半醒地应他。 “你说,我要是找咱爹借钱,成不成?” “借多少?” “一两。”想到一事不烦二主,又改口道,“额,一两半,就借一两半。” “我爹?”郑钱氏问。 “不然嘞?” “我看你像一两半。”郑钱氏坐起骂他,人也醒了大半,侧身将孩子抱到靠墙一边,钻他被窝里把人抱住,“我爹是什么人,你还没见识过?风过留痕,雁过拔毛,早起去菜市口抹两手油,回来还得摊个煎饼呢,你要他的命都能商量,你管他要钱?没门儿!” 郑老四把白天跟里长的话给媳妇一学,唉声叹气道:“这不是没法子的法子了。”老丈人再不好相与,也比外头放冲的好些,“先熬过了饥荒,我去城里找当铺的丁掌柜寻摸寻摸活。” 郑老四手艺好,锔瓷里头分二十四样,七十二种,一百三十六道技艺,更有祖上传下来的十几种修复的绝活。他老子那会儿,跟城里当铺上的也多少有些交情在。 郑钱氏翻他一眼,“又不是日子好的时候,家家都难过,谁还有心思伺候那些玩意儿。” 郑老四呵呵傻笑,将媳妇搂在怀里哄她:“不打紧,咱做的是细活,咱们穷,老爷们还富着哩。万一叫我撞大运碰上一单,不就什么都有了。” 他小声凑在媳妇耳朵上嘀咕:“到时候,再扯布给你做身新衣裳……” “哼。”郑钱氏嗤他,专门空一只手揪他耳朵,“擀面摊子上的老师傅也不如你,抡出的饼真是又大又圆。打我嫁给你头一天,你就说要叫我过上好日子,闺女都会打酱油了,我也没瞧见好日子的门儿朝哪儿开。” “仏仏仏,嘶,媳妇疼啊。”郑老四疼的龇牙咧嘴猴叫,再三求告,郑钱氏才撒手饶他,嘱咐起正事儿。 “漂亮话往后头稍稍,借钱这事儿却也耽误不得,这事儿,你听我的,明儿个你送我回娘家,我爹要是不给,不还有老太太么,这年头当兵的都什么下场,大家伙看在眼里,我妈疼我,总不能看着我做寡妇吧……” “什么话!”郑老四不满。 郑钱氏比了个揪耳朵的动作,他缩缩头,后头的埋怨又咽了回去。 郑钱氏继续道:“我在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你再抱着闺女去接我,别赶饭点儿,要不招我爹不高兴。” “都听媳妇的。”郑老四殷勤道。 “听我的那我可还有个要求。”郑钱氏侧半拉身子,与他四目相视,“拿了人家的银子,总不好再跟人家犯倔,端碗吃饭,吃饱了砸锅,自古也没这个道理,我爹娘给了银子,咱们也得在态度上服个软,你说是吧。” “是……吧。” “那等下个月我爹过寿的时候,你到跟前儿磕头,再赔个不是……” 小两口嘀嘀咕咕说悄悄话,月牙儿晃晃悠悠爬上树梢,铮亮一柄大银盘,照的清云雀三两只,闲人一二撮。 “月影人影对水中影,地利人和应天时佳,我为老兄卜这一卦,准保老兄家庭圆满,儿女和睦,含饴弄孙,福寿两全。”老道士醉意上头,佛尘也不抱了,搁在一边,拍开一坛新酒,自顾满上。 主家跟乐呵着傻笑,摇头美滋滋道:“什么孙子不孙子的,老汉我不讲究这些。” “老兄豁达,更有我道门风范。”老道说着话,习惯性地舔了下手心儿。跟前儿有伺候的伙计瞧见了,递帕子给他,“道爷,您用这个。” 老道接过来帕子,脸上不动颜色,还笑着给解释:“哎呦,出家人野宿惯了,困了就找个地儿一窝,抓把云彩就当被子了,干净腌臜的也不讲究,这会儿吃懵了,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失礼失礼。碍了老兄的酒兴,我得先给老兄先赔个不是。” 吃酒这家跟大家伙也熟,有一耳朵,不是别个,正是前头提过的着急用银子的郑钱氏她那个抠搜的爹。 钱家在当地也不算穷的,财主是算不上,有几十亩地,赁给了附近的佃农,有几间房产正好就在村口,自己家住,富裕出来的就开了个小茶馆,老两口带着个伙计,也给路过的行脚客卖茶,太好的像碧螺春、信阳毛尖,那没有,就咕嘟咕嘟的大碗茶,要是过路的客商天色晚了借住一宿也成,西屋收拾出来,有一张床,一两个人歇脚不成问题。 这两天征兵的官到了,路上走动的人近乎没有,院子里也没买卖,就钱老汉和老道两个坐着吃酒,人呐碰见投缘的,再三两杯酒下肚,甭管高兴或是难过,嘴一张说出来的全是惆怅。 “唉。”钱老汉先叹一口气,端起酒盅嘬一口,眯起眼睛开始直抒胸臆,“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讲究的,腌臜窝囊也是过,节省俭约也得过,人家还常说我是铁公鸡,骂我抠抠搜搜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人怎么看,不用管,不用管!” “人家背后骂我,我就听,我就听着,我跟你说啊道兄,他们骂的话再脏,带不进坟里,管他那个哩,咱多存点儿钱,有用,有大用。” 钱老汉应该是喝高了,摆手叫伙计先去睡觉,自己搂着老道的肩膀跟他哥俩好。 说起自己家的事儿,更是眉飞色舞:“道兄你是不知道,嘿嘿,老汉我呀,有个闺女,嚯,我那闺女漂亮的哦,不得了,有一年玉皇大帝赶着牛车拉了七仙女打我这门前过,啧啧,他那闺女就不如我闺女,模样戳个儿,样样不如……” 钱老汉从自家闺女两岁能跑,三岁会摸算盘,四岁开蒙认得了自家的钱字,一路说到闺女十六那年头一回给他们两口子做饭,又夸闺女聪明,烧糊了锅底没拿铲子抄,捡出好的再换口锅,味道更是比得上醉仙楼的大厨。 后面提起女婿,钱老汉更是顿胸垂足,坐在嚎啕大哭,直骂闺女眼神不好。 老婆子过来劝了他两三回,道长这边也附和着,才把人搀进屋里。 这晚上道长就歇在客房,他家开着买卖呢,住宿上也方便得很,临回屋,老道看似不经意问了句,“听老兄说,你家小孙女是端午左右的生,也就跟前这几日了。贫道虽修的是卜相问卦,却也略通符箓,想着给娃娃送张保平安喜乐的,也算是给你家锦上添花。” 老婆子笑着说:“是哩,过了五月当午后三天,五月初八。” 老道掐指算了一会儿,原地打了几转,最后跃身跳到门口的一桩栓马柱上,半蹲着站定,“财官克耗,忌神贴身。” 他抬手按在十方鞋面,居高临下,睁一目眇一目,阴森森地冲老婆子笑:“啧啧,老嫂嫂,你这孙女可是个少有的无父无母的富贵命。”《 》 2、设巧计妖道劫女,不逢时老四离乡(二) “哪来的什么妖怪?我说你老婆子就是闲的,你要是没事儿,你把才收的一簸箕油菜籽儿筛筛,回头我拿下娃娃庄去打油也不赶落。”钱老汉没好气地骂人。 老婆子指着院子里的那根栓马柱急道:“你还不信?我亲眼瞧见的!他就往那高高的一站,吃人似地撂下一句,然后嘭的一下,化了一股烟儿,跑了!你说好好的一个人,他怎么化烟跑了?他就是个妖怪!你说,我是不是得去后头一趟?” 钱老汉将桌上的两吊钱儿拿过给她看,不屑道:“妖怪,妖怪,吃饭给饭钱,喝酒给酒钱,住一宿还给房钱,有这么老实的妖怪,我巴不得一天来仨,年半载的我就把村西那几十亩水田买下来了。还有后头,你也少去,仨核桃俩枣,全让你救济出去了。” “我、我看见了!” 钱老汉掂了掂手里的钱,“我手里呢。”懒得再跟老婆子废话,绕过门儿出去,忙着招呼伙计去打水劈柴,忙罗别的去了。 “我亲眼看见的。” “你眼大,中了吧。”把人撵去厨房,又插着腰在嘱咐,“别做我的饭,夜黑吃饱了不饿,且得两顿消饭食儿哩。” “你不吃我和小葫芦还得吃呢。”老婆子呛他。 伙计从外面探头:“婶子,我也不饿。” 昨儿留宿的那位道爷实在阔绰,没下桌的折箩掌柜的给他盛了两大碗,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大鱼大肉的,就是他们这小店最好的一道菜也不过是拿死面攥的掺点儿肉腥的菜莽子,天儿又见热,两三条下肚再灌一肚子凉水,早起他就不舒服,更没有吃饭的胃口。 听见伙计省口粮,钱老汉笑的见牙不见眼,打发老婆子道:“你一个人吃,也别费事儿,反正待会儿外头上客了也得烧水,抓两片红薯干,等水开了你拿大碗一沏,泡的浮浮囊囊的,甜丝丝。” 他们这儿属豫州治辖,当地的红薯干分两种,因为红薯也分两种,一种叫红皮儿干巴巴,另一个品种叫白皮儿黄澄澄。 红皮儿的这种吃起来是粉的,干吃噎嗓子眼儿,得生的洗干净切成玉米粒厚薄的片,拿竹筛子晾在太阳地儿里,得见了光,里外干的透透的,抓一把在手里喝啦啦响,或是磨成面,再往后那就是粉条的做法了,再一样就是钱家吃的这种,直接丢水里烧开,也有一点儿红薯的甜味,但算不上好吃,就图个填饱肚子。 “甜丝丝以后都给你吃。”老婆子翻他一眼,把人撵出厨房。 这边正拌嘴呢,就听外面来且了。 “大清早的吃什么好东西呢?”就见一妇人模样的姑娘打外头进来,笑模笑脸儿地挎住钱老汉的胳膊,“老头儿,想我没?” 后头郑老四提了两个份儿纸包的礼跟着进院,笑着喊人:“爹,娘。” “哎呦,我说怎么早起就听见鹊儿在叫,原来是我闺女回来了。吃饭了么?乖乖,怎么瘦了。”老婆子打量闺女一圈,才想起来跟女婿说句话,“玥儿呢,小玥儿没跟你们一起来?” 郑老四道:“她早起不来,喊了隔壁婶子帮忙看着呢。” “她长大了,沉甸甸的,我可不高兴一路背着她。”郑钱氏在水井边洗了手,进屋就掀锅盖,“早起吃的啥,我想你们了,没开火我就颠儿颠儿的跑来了。” “大馋丫头,你是想我们了,还是想荤腥白面了?”钱老汉怼她,又狠狠朝女婿翻了个白眼,“钱都是大风刮来的,磨嘴皮子就有白面吃,手一抻就有稀饭喝。” “爹……”郑钱氏嗔声。 钱老汉指头戳她脑门,喋喋不休:“喊大也是这些话,那会儿要搬出去的时候多威风啊,我当是舍了咱家这门穷亲戚了,合着我那金龟婿还有再飞上门儿的一天呢。” 郑老四低着头,挨骂也不敢顶嘴,郑钱氏看不过,搡他出去,回头又哄她老子,“哎呦,都少说两句吧,他又不在这儿吃,你孙女还在家没起呢,他得回去看孩子,我回来看你和妈,吵吵着是不高兴我回来么?” “你这个……”死丫头三个字没舍得骂出口,到嘴边又给改成了“磨人精”。 老婆子做好饭从厨房出来,才知道女婿回去了,不免埋怨两句:“老货,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俩孩子好容易回来一趟,你还把人赶走了,你就那么容不得人。” 不怪娘俩这么的劝,原是这翁婿俩有龃龉。 展开来说可就长了,言简意赅,老丈人看不上女婿,你想啊,钱老汉就这么一个闺女,敢跟玉皇大帝家的闺女比好看,那亲爹疼闺女疼的没边了,别说是聘给他郑老四一个锔碗匠,就是聘个状元榜眼的,钱老汉也觉得是自己闺女下嫁。 加上小两口成亲以后,钱老汉管东管西,什么都拘着他们,主要是瞧不上女婿走街串巷也赚不了几个子儿,日常言语里也总挤兑,阴阳怪气的说风凉话。 听久了,女婿心里也不高兴,锔瓷锔碗是他祖传的手艺,凭本事吃饭,没道理讨了你家闺女,连带着家里祖宗八辈儿都得跟着挨骂,于是就鼓捣着搬出去不跟老两口一起住。 这事在钱老汉这儿,就跟大逆不道一无两样,翁婿俩再碰头,钱老汉就指桑骂槐,嘴里没好听话,有时候气不过,还想拿棍子打人。 那到底是他老丈人呢,郑老四心里不服也不能还手,打他就跑,打不着呢,也远远地站着,对几句嘴,媳妇跟丈母娘也在中间劝,用处不大。 就因为这事儿,闺女也不大回娘家。 白天就做活吃饭,中午来了一两个过路的散客,一家三口正经坐下来说话,已经到晚上吃饭那会儿了,闺女回来,老婆子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腌辣鱼块,青椒炒鸡蛋,趁着饭口子,闺女就把借钱的事儿跟爹娘说了。 “不借。”钱老汉张口回绝。 “爹,叫他去当兵,出个好歹了,你闺女就当寡妇了。” “那感情好啊!”钱老汉当下音调都拔高几分,“他死外头了,咱再找个上门女婿,一样拿咱小玥当亲闺女疼,还少了家宅不宁呢!” “我不!小玥就他一个亲爹,我也不高兴改嫁。” “爱咋咋地,不服兵役,就交银子呗。”钱老汉阴阳怪气道。 闺女手摊他脸上:“那你给银子。” “没有。” “爹——,你不心疼我么?”对付钱老汉,没人比他闺女有招,脑袋往他老子肩头一歪,抱着胳膊就晃,“去年征兵那一遭,回来的不过一二,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胡说八道。”老婆子忙拉她‘呸呸呸’,使眼色道,“你想怎样,好好跟你爹说,我的乖乖啊,妈就你这么一个心肝儿肉,你爹狠心,妈也得管你。” “我是一个子儿也没有!”钱老汉声音更大。 “妈——,你看我爹。”闺女拱在她妈怀里撒娇。 “钱给那小王八蛋,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料,不过……”钱老汉话音一顿。 起身到门口转一圈,看没人才道:“这银子也不是不能给,爹请高人给咱们家小玥儿算了,得给她认个干爹,再取个名儿,叫做钱野。只你们小两口应了这一样,钱,我就借。” “什么样的干爹?又是哪里来的高人?”闺女问。 老婆子怔愣一下,马上就想到了昨儿夜里那个变妖怪的道长,怕吓到闺女也不好明说,桌子底下踢了钱老汉一脚,笑着打圆场:“认干亲家还得寻个好的呢,不是姓刘的,也得姓马、姓杨的才好。” 闺女嚼了嚼她妈的话,眼珠子转转:“要叫钱野,何必再找什么干爹,随了我的姓,再没那么多罗唣。”柳叶眉扬起,斜睨着钱老汉,“只是这更名改姓,一两半可不够。老四那会儿是拿了他家祖传的一支美人瓶来换的闺女姓郑,爹这会儿拿一两半就想叫改姓钱?怕不是把全天下的美事儿都想在咱自家了。” 闺女说话句句戳心窝子,钱老汉再后的脸皮也臊的羞红:“认干爹又不是认回咱们家,我是你老子,你嫁了人,怎偏帮着外头说话!” “我还是你的亲闺女呢!可着全村全镇的去问问,哪有把女婿往绝路上逼的老丈伯?这会子你想起来给孙子改名换姓了?晚了。”闺女别过脸去偷偷抹泪。 “你少在这儿使性我,真是老道给算的,给小孙女认个干爹改个名也是人家道爷亲口说的,你不信,拉倒!”钱老汉又气又臊,蹦起来三尺高,走到院子里又折回来,“都是那小王八羔子带坏了你,父母老家也不认了,满心满眼就知道偏着外人,你个没良心的臭丫头,好赖把你老子气死了,我看谁还管你!” “走吧走吧,亲父女也能横眉瞪眼的跟仇人似的,哭坏了她,回头心疼的还是你。”把父女俩分开,老婆子再回来劝闺女,她瞒下了那道士变妖怪的一遭,只说是个浑说的游方老道,嘴里没个把门的,沁了粪的胡说。 “他就是不疼我了,眼睛里就看得见钱,别个也就罢了,连我也要算个清楚,妈,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闺女几滴眼泪,把老两口的心都揪起来了,钱老汉在窗户底下咳嗽了几声,嘟囔着‘不准给她钱’。 他听不了闺女抽抽搭搭的劲儿,背着手去前头了,听他走远,屋里娘俩对了个眼神,闺女咬着嘴,破涕为笑,娇娇的喊了声:“妈。” 老婆子也跟着笑,点着她的脑袋嗔怪:“你呀,鬼机灵。也就你爹吃你这一套。” “妈,一两半银子。”闺女笑着凑近,捧起双手卖乖。 老婆子从床底下拖出存钱的罐子,称了拿布包着塞枕头底下,嘱咐道:“你今晚在这屋睡觉,明儿一早回去把银钱交了,也省得女婿遭罪,不用管你爹,他就那驴脾气,嘴上咬死了不给,实则心里透气儿着呢,他呀,什么不知道。” “还是妈疼我,我爹……也疼我吧。”闺女娇憨着说着俏皮话。 母女俩洗漱收拾,闺女却见她妈披了袄子要出门,“妈,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老婆子道:“我到后头你云岫姨那儿。” 钱家铺面后院就是自家住的屋子,前头临街,后面靠山,虽然住的人家零散,但也不是独他一户,老婆子嘴里的云岫姨就住钱家后头靠山根儿的地方,离得不远,搁现在打手电筒收走过十分钟的事儿,那会子没有手电,黑灯瞎火的可能得费点事儿。 那家是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带了个哑巴儿子,虽然世道艰难,大家伙儿过得都不好,好在那云寡妇会点儿神神鬼鬼的门道,平时给乡里乡村的婶子大娘们解个梦啊、卖点儿符水膏药的,有灵也有不灵。 人在求神求鬼上头也很奇怪,不灵的都各种找借口,心不诚啊,出门没迈左脚啊,早上吃了韭菜鸡蛋啊,吃饭的时候踹了张家的狗啊,诸如等等,都是不灵的借口。灵的时候就大吹特吹,半仙,赛神仙,神婆,这类美名就吹起来了。 云寡妇也灵过几回,是以得了个云半仙的美号,闺女一听她妈要去找后头找云半仙,连忙问:“你跟我爹是撞客了什么?” 闺女也聪明,稍微想想就联想到给小玥儿认干爹这事儿上,“我爹说的姓钱的老道,是不是……云姨那儿……”见她妈抿嘴应是,闺女便噤声不言。 老婆子先到前面喊了钱老汉回去给闺女做伴儿,自己则寻了个由头,叫了小葫芦跟着去了后头云寡妇家。 因为荒僻,一到晚上路上也没人,钱老汉就顺手把门栓落了。 钱老汉不睡正屋,他家后院自己住的地方是个阔五间,堂屋进去,右手边开个门里头那间房是老两口睡觉的地儿,今儿闺女住,左手边那间是钱老汉的账房,也放着笸箩针线一类的。 紧挨着堂屋两边分别是东西屋,西屋是从前闺女住的,进门就是桌子,挨着是床,地方不大,搁外头一眼了然,妆台帘帐什么的都齐全得很,闺女不在家老两口也收拾着,不叫落灰,也开窗见天光,很是规整。另一侧是东屋,老早前是钱老汉他老娘住,后来改了仓房,放些大坛子的酒这些值钱的东西。 今儿晚上除了堂屋以外,东西两间房是没人住的。 钱老汉就睡在堂屋进门靠墙的一张小床上,常言道儿大避母,女大避父,肯定不能进去守着闺女睡,小床不大,拿现在的话说有个一米宽,一米五长,是老婆子闲了搬门口坐针线活的一张床,竹子做的,夏天躺上去,凉丝丝,不热。 就是有一个不好,忒短了,钱老汉脚脖子搭在床头,穿堂风从门缝里吹进屋,丝丝凉。 钱老汉躺在那儿,将睡未睡,一边困意上头,一边还得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等着给出去那俩开门。 屋里静的哟,落针可闻。 就听“叩叩叩”像是敲门声。 响了两边遍,屋里闺女说话了:“爹,是我妈回来了?” 钱老汉这才突然惊醒,坐起来听,摆手道:“老鼠吧,不像是敲门。” 说话间那声音又响起来:“叩叩扑……” 这回父女俩都惊起来了,因为堂屋门头上的窗户纸破了。 豫州的房子有个特色,就是门头上开窗户,特别是能讨见天光的门,自古就有在门上头开通窗的习惯,现在也是这样,你去看河南一带农村的房子,四五百年前盖的,堂屋门头上也开通窗。 通窗就是为了采光好,屋里亮堂,肯定不能用木板挡严实,所以这扇窗户跟正常的窗户一样,糊的是窗户纸,中间嵌的有栏杆,透光还防贼,就是窗户纸脆,一捅就破。不过它高得很,正常的也没人往别家通窗上去捅。 大晚上三更半夜的这扇窗户破了,那来的肯定不是个正常人。 “谁呀!”钱老汉抄起门后的一根竹竿子,挥手叫闺女躲屋里去,“外头谁呀?” 喊了两声没人应,钱老汉嘴里就带骂点儿啥了,整个人登时气鼓鼓的照亲娘八辈的骂。 贼惧恶人,鬼怕脏人,农村有句老话,‘捣蛋鬼,捣蛋鬼,亲娘八辈瘸了腿’,要是你大晚上遇见鬼,跑又跑不了,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可以选择骂鬼,捡脏的臭的那些词,骂的鬼羞愧,它没脸听,你就赢了。 钱老汉开门出去看,外头大月亮地儿,亮堂堂的,一个人也没有。 “日他奶奶,娘血皮……”钱老汉嘴里骂的更臭了,他一边骂一边举着手里的竹竿棍往门口张望,人走到院子中间,脚步没迈下去,忽然后面唰的一下,亮灯了,钱老汉回头看,‘妈呀’一声,惊叫着坐了个屁股墩。 就见那间没人的西屋,房门紧闭,门上头的通窗也破了个洞,没人给开门,透窗子,却瞧见西屋灯火通明。 闺女性子莽,家里从小纵着胆子也大,过去把她爹搀起来,爷俩弄了个镰刀,一个举竹竿,猫着腰,垫着脚,一步两步静悄悄走到西屋窗户底下。 映着那灯影,父女俩透窗户缝往里头看,钱老汉拿镰刀的手都抖的不成样了。 为啥呀? 害怕! 就见屋里空荡荡,没-有-人! 闺女倒是大喘一口气儿,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爹,不是贼。” 钱老汉,哆哆嗦嗦,护着闺女往后边退,说话的声音都劈叉了,“不是贼才可怕嘞……” 你想啊,他家这住国道边上,挨着马路牙子,荒郊野岭,前头是路,后头是山,方圆附近少有人家的,那不是贼,只能是鬼了。 闺女回过味来,也是后怕,跟着钱老汉小跑着到厨房。 农村的厨房里供着灶王爷,灶王爷在五行中数火,有僻邪驱鬼、招财进宝,镇宅旺丁的作用。城里大户人家说起家里供着的神仙都是佛爷菩萨,到村里家家都认灶王爷。 钱老汉先给灶王爷磕几个头,西屋那边不管也不是个事儿,就算进去的是鬼,那房子是他家的,鬼也得给撵走。 把闺女安排好,守在灶王爷旁边有神仙庇佑,钱老汉满盔满甲,装备到牙,雄赳赳,气昂昂就又往西屋去了。 开锁,进门儿,饶了一圈,是人也不见鬼也没来,落针可闻。 钱老汉龇着一口大黑牙,笑着骂:“嘿,小鬼儿也怕灶王爷。” 人害怕的时候脑子里一根筋绷着,注意力特别集中,是看不见东西的,卸下这股劲儿,放松下来了,眼睛能瞧见的就多了。 钱老汉往桌子上瞟,在茶碗后头灯影底下,明晃晃放了块小银元宝。 要是别的,那钱老汉还得犹豫一下,要不要去拿,谁给的还不知道呢。可这是银子,实打实的钱,他想也不想抓起来,掂在手里约莫有五两,咬一口牙印儿是真的。 没等钱老汉再满屋子撵鬼,外头又有动静了。 “啪啪啪!啪啪啪!”又有人声扯着脖子喊,“钱大伯!钱大伯,哎呦要坏事儿,大曹庄来人,说是你家女婿没了!” 就听厨房门开,闺女扯着嗓子哭:“爹,爹你来!” 钱老汉胡乱把银子揣怀里,小跑着出去,搀起闺女再到前头开门。 门栓落下,那报信儿的迈脚进院,一抬头就‘嗷呜’地跌坐在地,嚎的比里头还大声,指着院子里叫:“鬼……鬼……鬼呀!”《 》 3、设巧计妖道劫女,不逢时老四离乡(三) 报信儿的小子认出面前黑黢黢只剩一双眼珠子的怪物是谁,气的也顾不上尊重了,拍着腿就骂:“钱大伯!大晚上装鬼要吓死人的!” 钱老汉一身黑灰,张嘴说话连牙都是黑的:“才请了灶王爷,锅底灰抹的匀实,灶王爷才知道咱得诚心嘛。就是吓到你实非本意,对不住、对不住。”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着这些!”闺女拉住那小子的手,急问,“道奇哥,你刚说我家老四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没了,还能有什么意思?”报信儿这小子也憨,哪有上来就先报死讯的,就是奔丧也得婉转点儿,先道个节哀什么的,况且他听话就听一耳朵,张嘴把人说死了,等钱家父女俩赶到村长家问清楚了才知道,这是两回事儿拢一块儿了。 郑老四回去的路上被征兵的抓了壮丁,他不服比划了两下,这会儿子被衙门口带走了。 没了的是在隔壁婶子家玩耍的小玥儿。衙门口的消息传回来,隔壁婶子要带孩子来找她妈,村口屋后转了几圈,十来个端碗蹲门口吃饭的,愣是没瞧见郑玥的影儿。隔壁婶子才急着打发了年轻小子头前报信儿,她喊了刘里正前后脚到的钱家村。 “我的妈呀!”闺女嗷呜一嗓子哭天抹泪的就坐在地上了。 婶子大娘赶忙上前来劝,钱老汉不待见姑爷,可孙女是亲的,哄了闺女又急着跟村长商量打发人去找孩子。 有事主出面,乡里乡亲的也都积极的帮忙,孩子丢了,隔壁婶子心里有亏,也打发自家俩半大小子跟着大人们帮忙。 这会子找云寡妇问事儿那俩也回来了,老婆子听见丢了孙女,闺女又哭的魔怔,想起云寡妇从神仙那儿讨来的话,诸如种种,皆是为着一个‘贪念’,你们图人家的银子,人家也图你们的姑娘,钱货两讫,两不相欠。 开始她还当这是说闺女嫁给郑家的事儿呢,眼下细想,八成是落在了孙女身上。 “我哩个老天嘚啊!你个天杀的老鬼!钱钱钱,掉进钱眼儿里也扑腾不出二两泥的王八蛋,你要害死我的儿啊,老天爷,我不活了,我跟你这老东西拼了!”母女俩一样的尖细嗓门儿哭嚎,老婆子大巴掌就朝钱老汉脸上招呼,扇他几耳光,扯着领子逼问他是不是收了钱把孙女给卖了? “我没有!”钱老汉盯着脸上巴掌印儿,倔的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你这老王八,你还不认!那妖道跟你说了什么,就给你三吊钱!黑了心的钱揣了给你买棺材!凡你今儿个死了,我闺女不给你摔盆!”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又有云寡妇那边的消息,老婆子一蹦三尺高,几个大娘也没拦住她打人的劲儿。 钱老汉起先心里还犯嘀咕,莫不是真自己那天酒后说错话,应了那老道什么,等老婆子提起‘黑了心的钱’,他揉了揉硌在心口的那五两银子,才想起自己还真是收了一份差不哩的。 见他面有心虚,老婆子当是叫自己说中了,心里更气,跳脚接着骂,让他快快交代把孙女卖给了谁,卖去了哪儿。 “我、我、我,我没有!”钱老汉磕巴着否认,母女俩一起上来撕打,他遭不过,才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那五两银子,哭着道:“我也不知道啊,这、这是我在西屋桌子上捡的。” 郑老四满脸是伤的从衙门口回来,才知道闺女丢了的消息。又听媳妇说是老丈人做下的祸,他拳头紧了又紧,“别的先放下,玥儿人在哪儿?” “爹说……他也不知道。”媳妇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的朝爹娘屋里看一眼。 “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问他。” “老四……他、他高低是我爹。” 郑老四拍着松开媳妇的手:“我心里有数,我就问问。” 这边进屋关门,就听见里头乒铃乓啷打人的动静,他再出来,就提了把镰刀塞后腰,头也不回的往对面天池山去。 后头丈母娘她们进去看老头,擦药收拾,钱老汉挨了打,心里自然也不服气,方才闺女媳妇动手打他,媳妇是自家人,闺女是心头肉,他不计较,可女婿也打他,他就不乐意了,拄着拐就去村长家找说法。 女婿打老丈人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小的说是家事,不闹大外人不知道也就了了,但是一旦闹起来,叫外人知道就了不得。 唐宋时专有一条律令叫‘十恶’,里面就有‘恶逆’一项,指的就是忤逆不敬父母长辈。有些村镇也有自己的规矩约束,这一类的私刑也都残暴严厉。当然,放现在这事儿也有专业的名次,叫故意伤人罪。 先把打官司的事情放一边,说回郑老四这边。 郑老四顺着山路往上走,披荆斩棘,天池山这边来的人少,山路也不是咱们常见的那种青石板一条线叠上去的,就是从前人走多了生出的一条土路,开始这山上有个道观,香客道士常走也常收拾,后来观主驾鹤西游,小徒弟没学到本事,卜相算卦也不灵,来的人少,他自己觉得日子艰难,就锁门云游去了。 人走的少,地上就得长草长树,藤条灌木也葳蕤茂盛,郑老四砍着镰刀,虎虎生风,平日里一个多时辰的路,今个三刻钟左右就上来了。 出了山路,道观门口是先前老观主爷俩整理出来的一块平整地,边上也有拴马石,周围荒草胡坡,唯独这根拴马桩顶上干干净净。 换个正常人瞧见这场景,心里肯定要害怕,荒山野岭的,路都没了,得拿刀一路清障才能上来,就连这根栓马柱底下也是灌木缠绕的,只有那一面平整干净,跟有人拿什么东西擦过了似的,就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 当然,郑老四不是一般人,他这会儿气上头了,恨不得找到拐他闺女的老道,咔咔两刀把人杀了,心里才痛快呢。见那块儿干净,二话不说拎着刀就凑上去磨。 山上道观的拴马桩,没有什么雕梁画栋,就是一块高点儿的山石,差不多到腰,上头拿钻子钻的孔,马缰绳就从孔里穿过来,现在也有这种,但是比较省事儿,弄个方便的把手,两头砌水泥里,比石头一样结实。 郑老四搁这儿认真地磨刀,刀刃划在山石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动静不小,林子里鸟兽四散,道观里头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观里供着有三清像,分别为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和炼猴子的太上老君,其他两尊圣象都好好的,独左一位灵宝道君手里端着一柄碧玉瑶光如意,一样是泥塑的,染了翠色。 在玉如意的托手柄的地方,盘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比猫大,比老虎豹子小一点儿,黑灰蛇纹,蓬松毛,脑袋扎进怀里,像是在睡觉。 外头动静大,它就醒了,甩甩尾巴,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抖棱抖棱耳朵,躬着背就坐起来了,有四只脚,俩前爪踩在后脚上,猫坐起来的样子都见过吧,大差不差。 它脑袋长得也像猫,有鼻子有眼,也有胡子,只不过它这眼睛就一个,眉心往上额头正中间,跟二郎显圣真君似的开了眼。 就这一只眼也有古怪,别个甭管什么猫儿狗儿啊,眼睛都分上下眼睑,再有精致点儿的双眼皮,长睫毛,它这只眼睛,是竖着长的,人家上下眼皮,它左右眼皮,眼珠子滴溜溜大,描了红眼线似的,裹着红彤彤的瞳仁。 这玩意儿长得是奇怪,那会儿叫皇帝的驭兽师来认都不一定知道它是啥,但是你要叫个博学善记的秀才过来,想一会儿就能给你大差不差聊几句,再翻翻山海经注疏,还能深谈。 山海经里记过它的名字,叫做讙,说它‘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从药膳的角度讲,这玩意儿治黄疸病,御凶煞邪。 但是从郑老四的角度讲,今儿个的邪物,非它莫属。 这只讙眯了眯眼睛,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抬爪子舔毛,后头三条尾巴尖慢悠悠地乱晃。 诸位养过猫的应该都知道,猫很讨厌一件事的时候,尾巴尖儿就一下一下地晃,晃得越快,猫就越生气,没两下就张嘴了。 这只讙这会儿也挺不高兴的,大中午的,天清气朗,吃饱喝醉,趟祖师爷手心儿里睡觉,幸福感满满!外头突然来了个人,在你睡觉的门口磨刀,咔哧咔哧的声音还很大,搅得你不得清闲,换谁都不高兴。 估计这其中也有好胜心缘故,它‘其音如夺百声’,凭什么郑老四一把镰刀也能吓得山里鸟兽四散,这不是在它擅长的领域漏能是啥?你一外行,在人家专业人士的专业领域里耍威风,人家专家能乐意? 梳洗打扮,理顺了毛,讙从祖师爷手心儿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四个脚尖儿点起,浑身使劲儿,抖一个激灵周边升起黄烟,就打这黄烟里头走出一个老道,仙风道骨,白须白发,手里捧着个拂尘,跟那天在钱老汉家吃酒的老道长得一模一样。 他先给祖师爷见礼,才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推门出去见客。 郑老四这边还磨着刀呢,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忽然,就打他耳朵边出现了说话声。 “刀可快否?” 声音啁哳黏连,钻进耳朵孔里,仿佛有一千根银针扎破耳膜,难听至极。 只这一句,郑老四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害怕就变成了愤怒,打个比方,夜黑风高,你抱着猫走在路上,突然,怀里的猫张嘴说话了,“郑老四,你闺女呢?你闺女呢?” 怕不怕?透心凉!必然得怕啊。 然后,陡然梦醒,你一拍脑袋,你不叫郑老四!所以,郑老四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名字上。 咱们言归正传,荒郊野岭,四下无人,忽然有人在耳朵边问了一句话,郑老四吓得后退两步,攥紧了手上的刀,抬起做了挡的姿势。 他眼睛一抬,抿起嘴就狠狠朝那人砍去。 ‘呛啷。’ 铁片正刮在那根栓马柱上,老道避开,闪在一旁,瘪着嘴奚落:“好家伙,感情刀是为我磨的?”一个飞身站上栓马柱,抱着他的佛尘,居高临下,“你是哪家的娃娃,戾气这么大?” 郑老四刀不撒手,斜睖着眼仰面看他:“你是钱老道?” 老道歪头想了一下,点头:“可以是。” 郑老四牙咬得更紧,从牙缝里挤出话骂他:“老杂毛!我闺女呢?你把我闺女藏哪儿了!” 老道失笑,一跃三丈,跳到身后的矮墙上,离郑老四远远地道:“我又不是你爹,你闺女丢了问我?” 老道态度甚好,因着他亏着心呢,郑老四走街串巷的这么多年,人精一样,岂会看不出来,破口大骂,手里的镰刀就朝老道飞了出去。 “嘿,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还蹬鼻子上脸呢?”老道侧身避开,说话的语气也厉色些。 “昨儿个花三吊钱,在钱家村茶馆吃饭喝酒,和我老丈人商量着给我闺女做干爹的,可是你?” 老道看一眼身后大殿,抿起嘴道:“不记得了。” “不问父母老家,强抢幼女,可是你?” “不是。”老道摇头,他可给钱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有人都瞧见了,老杂毛,你抢我闺女,还修道呢,修个狗屁的道,还我闺女,要不然,老子烧了你这杂毛窝,大家一起完蛋!” “兔崽子,你找死?”听他要烧道观,老道龇牙咧嘴,脸上凶相毕露,嗓子眼儿发出‘呵呵’的低吼,膀子扎起,扑出去一半儿,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给挡了一下,又不得已给收回去了。 老道大吃一惊,盯着郑老四仔细打量好一会儿,才道:“吼,怪不得敢只身来道爷我这里耍威风呢,向火乞儿,就是他本人来了,道爷我也不放在眼里。” 话虽如此,杀人的念头却收敛不少,掸了掸道袍,对郑老四又劝:“你闺女,不是我抢的,也没在我这儿,你找错人了,得亏是遇见道爷我,宰相肚里撑大船,不跟你小娃娃计较。家去吧,家去吧,别搅扰老道我清净。” 也不管郑老四在后头骂娘,老道关了门就当听不见了。三岁娃娃都知道老道方才那番话在骗人,郑老四肯定不能乖乖回家。 在观门口骂了一会儿,骂累了坐下来歇歇,越想越气,闺女肯定是这老道偷的,但是老道这架势是打定了主意要耍赖,郑老四也是个实干派,不还闺女是吧,谁还没个在乎的宝贝,他二话不说就在附近拢了干草和枯树枝,堆在道观的大门边,拢了一把火。 山野道观的大门也不能用什么太好的木头,要是给观里供奉的三清、天仙、地仙这些塑像,用个檀香楠木的说明心诚,但是外头的大门弄个小叶紫檀的,明儿就得叫人偷了,所以盖道观的时候也是就地取材,这座山上有几棵板正的松树,就做了两扇松木门。 松木有两个最显著的特性,一是遇水则香,二来它脆,不耐操,稍微坚硬点儿的东西都能在上头划印儿。加上年岁也久,这几天火红大太阳的晒着,郑老四这把火点着,底下的细柴还没烧完,大门就已经着起来了。 火势越来越大,郑老四在外头还在骂,照着老道家族谱,八方铺开,那个脏的哟。 老道在院里也知道,隔着一扇门,听得清清楚楚,打又不好打,理论吧……自己亏着心,郑老四的闺女是他拐走的么?是。并且这会儿就在后头禅房躺着呢。 但什么也不做,叫郑老四再烧下去,道观要没。 要是别人的道场也就算了,这老道打出家修行,就拜在灵宝道君门下,道观里供着三清,约等于是他师父的道场,因着自己叫人把三清道场给烧了毁了,累及师门,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再传开了,师父那儿也不好看。 老道那个急啊,一圈两圈三圈,满院子转,脚下跑的要生风火轮。 忽然,脑子里闪出一记。 磨脚尖儿往后头禅房,去找到郑家那个昏死的小姑娘了。 这边郑老四已经往在山墙底下堆柴了,大门噼里啪啦越来越旺,山顶又有风,火势渐好,一抱柴丢下去,火舌勾着热汗,直叫人干劲儿十足。 郑老四转身就要再去砍更多的柴火,只觉余光一新,驻足再一扭头,眼前那座道观,它不见了! “妖道?” 郑老四拔高了声音颤巍巍问。 山顶空旷,过了有一会儿,才听见从隔壁山头,幽幽传来的回音,“妖道。” 郑老四吓得腿肚子打颤,试探着一脚一脚往前踩,走了百十步,正站在山顶平地的中心,方惊觉眼前所见真不是什么糊弄人的障眼法。 “钱老道?钱道爷?你出来啊,你搬家你先把闺女还我啊!道爷?” 喊着喊着,他像是用尽了浑身气力,瘫在那儿,捶地大哭,“天杀的死老道,日你先日祖宗,啊……妈呀……谁来救救我啊……”《 》 4、设巧计妖道劫女,不逢时老四离乡(四)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句,只是未到伤心处。郑老四一个走夜路都不怕的男子汉,眼下哭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揉着红肿的眼睛从天池山上下来。 闺女没找回来,他一把火还吓的那妖道卷着道观跑了。皇天后土,昭昭天理,他能找谁讨个说法呢?回家又怎么跟媳妇交代? 郑老四浑浑噩噩,绕着村子慢悠悠晃荡,走着走着就走到两寸交界的一个山头上,山不高,也有名字,叫做‘小吏岗’。 泌水一带,常把平缓且不高的小山叫做岗,岗上多沙石,开垦出来的地也大都是沙质的,别的农作物种不了,基本都是花生和花生,草多了也能放牛放羊。 顺着嫩芽初生的花生地往岗上走,零星两三颗松树后头,也有一座庙,不是像先前老道那道观似的几开几进的房子,还能住人、接待个香客什么,这个庙小,一人来高,一丈宽,石头雕刻,底下还有基底埋在地里,里头供着石雕的这么个小神龛,也算小房子吧。 郑老四抬眼看见神龛里的石像,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就再也忍不住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话没出口,就先‘砰砰砰’磕三个响头,抬起脑袋,才顾得上抹泪诉苦。 “干爹,儿子活不下去了,这世道上有坏人啊,抢了您孙女,他搬家都不跟我说一声,天皇皇,地皇皇,叫儿子去哪儿找我的心肝儿啊……” 山风野野,郑老四哭得溃不成声,神像就静静地杵在那儿,没人瞧见的时候,似乎是拧了拧眉,郑老四哭得越伤心,神像眉心拢起的那块儿就越高,显然是应了前头那声‘干爹’。 这位是谁呢,姓马,叫做马鸣生,也是在传的神仙,有编制的。神仙大体上分三种,天仙,地仙,和尸解仙,天仙大家都知道,大圣爷打上南天门的时候,出来比划的全是天仙。地仙则是出入于名山大川,长住人世间的神仙。 最后一个尸解仙大家知之甚少,指的是褪去了人的身体而成仙的,就像金蝉脱壳一样,所以尸解也叫“蝉蜕”。楚辞里就有这个典,“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这里的蝉蜕,就是身体成仙,空留原来的衣服,如鸣蝉脱壳。 庙里供着的马鸣生,属地仙一类,山东临淄人,最开始是做过县吏,后机缘巧合,得了仙缘。按照神仙给的方子,配了一颗九转金丹,原本服下一剂就能做天仙,他舍不得滚滚红尘,就吃了半剂,做了地仙。 是以,有他给郑老四做干爹,方才在山上那只讙化作的妖道要杀郑老四却下不动手,原因就在这儿呢。 至于郑老四一个平头百姓,凭什么能拜神仙做干爹呢?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乡野人家还是高门大户,都讲究一个贱名好养活,说是小孩子福薄,担不起太大太重的称呼,更不能没头没尾的路边找个神仙就敢认干亲戚。 郑老四认这个干爹的缘由得追到他爹还在的时候,郑家的老祖宗跟着大秦的开国大将军崔浩打过仗,也曾战功赫赫,青州大将军祠里还塑着他家祖宗的泥像,先前家里富裕的时候,老祖宗寿诞也常去青州磕头供奉。 有一年中秋前后,老郑锯匠如是北上,路上碰见了山匪劫道,奴仆死伤,主人家也被逼至山崖,生死关头,老郑锯匠抄起包里的小铜锤,一击砸中了贼头子的后脑勺,人当即昏死,老大都歇菜了,剩下的小喽啰慌忙捡了东西,抬着大哥仓皇而去。 上去一问,被抢的这个也是北上去青州的,同样是回去祭拜,二人索性同路而行。 别看郑老四这会儿走街串巷,补锅补碗的活他也接,他老子年轻那会儿是盖天下有名的为京都城纨绔爷们陪玩的瓷博士,说不上识遍天文地理,眼界还是有的。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更为知己,到了青州城,老郑锯匠还引着人去将军祠拜见了自家老祖宗,那员外也是性情中人,酕醄快意,拉着老郑锯匠结了异性兄弟。 吃喝同游一切安好,等到老郑锯匠回了家,头天夜里,他的干哥哥就来托梦,梦里说了自己如何如何,现为一届地仙,志在逍遥,游历名川,好不快活,山匪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但老弟仗义,实在投缘,我在生死簿上看了你那一页,恐难庇佑你家小子,不如咱们认个干亲戚,以后有我罩着他,你也好放心。 要不怎么说老郑锯匠是个实诚人呢,第二天醒来,他就花重金给马鸣生塑了像,摆在家中神龛,叫儿子早晚问安,供奉干爹,每逢初一十五,三节两寿,郑家也把这当正经亲戚来走,焚香供奉,不敢怠慢。 后面光景不好,京都城的买卖也做不下去了,郑家举家搬迁,也没忘带着这门干亲戚,郑老四孝顺,选了这处风景怡人的地方,给干爹盖了座庙,村里人有个小病小灾,也有来这儿求个心安的。 更甚这座山的名作‘小吏岗’也是马鸣生从前做过县吏,才得了这个名字。 至于马鸣生有没有守约好好照拂自己这个义子干儿呢?有。 今儿个挡老道那一下都不用提,郑老四能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讨到钱琳这么好的媳妇,夫妻恩爱,日子虽穷却也美满,其中必然有他这个神仙干爹的功劳。 平日里,但凡郑老四心里有个不舒坦,就拎一壶酒,来干爹跟前儿坐坐,絮絮叨叨,说出来气儿也消了,凡有大事,干爹保佑,亦是顺遂。 家大人疼孩子,偏心自然是有的,一家子姊妹手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更何况是自家的孝顺孩子,郑老四哭着把事情说完,神像眉心要拱出一座山来。 郑老四抬头,就见面前金光闪现,神龛里的石像仿佛是生出了骨肉,褪去石质,伸胳膊伸腿,咕咚一下,重重的跳下来站在了地上。 “干、干爹?”郑老四泪眼婆娑的从地上爬起来。 害怕么?不害怕,要是去哪个庙里、道观泥塑成精了站他面前,那他害怕,这是他干爹,从小就拜,跟亲爹是一样的。 借了身的马鸣生石头脑袋从头到脚沉甸甸,扶起义子干儿,安慰几句,问清楚了哪座山哪座观,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都不打紧,不是什么厉害东西,那妖怪的来历爸爸知道,就是只‘大猫’,得机缘习了些幻化神通,不过偷孩子这事确实恶劣,你放心,有爸爸给你做主,谁也欺负不了咱。” 马鸣生一只手攥拳,再摊开,手心赫然躺着一枚钉子,送到郑老四面前,“喏,拿着。” “拿这玩意儿戳瞎那妖道的眼睛?”郑老四原地跺脚,急的不无不可,“干爹!我的亲爹呀,现在是人家卷铺盖跑了,儿子连人都找不到,您给我个钉子,是叫我家去钉墙上挂黄历?” “非也,非也。” 马鸣生拢着干儿子的手叫他攥紧了那枚钉子,口中念咒,送一口仙气儿,只觉手心铁钉像是活了似的,左右扭动,力道极大。 郑老四吓得就要丢掉,竟听到钉子开口:“丫丫,干死的了。”一嘴的山西话。 郑老四哆哆嗦嗦,手伸得远远的,扭头去看干爹:“妖、妖怪啊!” “你才是妖怪,咋咋呼呼,一点儿也不稳重。”钉子一跃二指,立起来两只小手掐腰。 “妖怪说话了!” “你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 马鸣生怕干儿子吃亏,笑着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爸爸给你介绍。”指着钉子道,“他叫半扎长,乃是我在云中府华严寺有幸收到一位童子,平日里侍奉守卫,本事甚是了得,今儿个把他借给你,可保我儿此一路平安无虞。” “哪一路?”郑老四有点儿不信自己的耳朵。 “找闺女的一路啊。”干爹甚是慈蔼。 “我和他?”郑老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手心儿的钉子妖怪。 “我孙女不是丢了,不找了么?” “找!” 马鸣生笑道:“好孩子,路途艰难,你得带个保镖啊。” 提起闺女,郑老四不由伤心,臊眉耷眼,害怕的心思也没了:“亲爹哎,我连闺女在哪都不知道,我是有心去找,奈何没有头绪,即不知东南西北,又不晓何城何地,您催着我找,我去哪儿找啊?” “不担心、不担心,爸爸方才给你算了一卦,出豫州地界,一路南行,走到山尽头岭尽头,南海的边边水尽头,悠悠云帆,碎碎青石的地方,就能找到我那乖孙女了。” 爹娘老子不骗小子,马鸣生交代一通,一道金光闪身离去,定神再看,神龛里原木原样还坐着那尊石像。 郑老四回过味来,忙跪下来又磕了几个响头,擦干眼泪,准备南下找闺女去。 “咱们……家去?”郑老四看着手里的半扎长问。 “走呗。”钉子这回说的是普通话,人家正经跟在神仙身边修行的道长,家乡话会,普通话也很娴熟。 但,要论道行修为跟山上那个讙幻化的老道比又如何? 不知道,得等日后两个人碰面了,拿真能耐打一架,定出个输赢才明白。 保镖揣兜里回家,心境就跟出门的时候不一样了,有底了。知道闺女的去向,又有神仙干爹给保证闺女好好的,往南边就能找着。 “咱们先回趟家,收拾收拾还得去趟我丈母娘家,我媳妇还在她家呢,咱俩要是出远门了,我媳妇也不能住家了,还得留丈母娘哪儿长住,洗衣服做饭这些她也做不来,她人又娇气,眼下长了一颗泪堂痣,磕了碰了都得抹几滴金豆子呢。”郑老四嘀嘀咕咕说话,自言自语,也是为着说给兜里那个听。 忽然,他语气一顿,换了正经语调:“小神仙,我来问你,你们神仙……像你这一类的,也穿衣裳么?” 兜里的说话了:“一般不穿,师父说我仙缘未齐,还化不了人形,等再过几年,我能变成人的模样了,肯定也要穿衣裳。” “就没想过给原身弄一套?”郑老四又问。 “什么意思?”钉子,铁疙瘩!实心儿的,他就是修炼成神仙,他脑袋也是铁做的。直,不透气儿。郑老四这句,他没听明白。 这一问就问到了郑老四的专业领域了,诸位别忘了,他做过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扁担,扁担前天个铁片片,打孔拴上绳子,另一头坠着个小锤,瞧见有人家了,就用小锤敲前天的小铁片,‘叮叮叮’,耳朵好的两三里地都能听见。 能干得了这一行的,就没有嘴笨内向的人。 “好意!”郑老四拿出揽客的劲头,滔滔不绝,“您想啊,您都是神仙了,大拿!常言道七分长相三分打扮,衣裳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儿,可您这钉头钉脚不也得捯饬捯饬,不是我跟您吹,我们郑家,锔瓷的一把好手,京都钟鼓楼现在还有我老子的故事呢,妙手生花郑锯匠,能在纸皮薄的杯壁上锔出芝麻大小的铜花,您漫天下找,再没第二个。” “铮亮铁上锔铜花儿,雅致,阔派,这就这般,才能配得上您这身份体面,二百两银子,您就赏二百两,我保证照着您的喜好,给您再原身上弄一套漂亮……” 没等他自荐的话说完,兜里就拒绝了:“免谈,我怕疼。” “我能轻点儿。” “那是轻点儿的事儿么?”兜里那位气的骂娘。 沉默一路,快到家门了郑老四又试探着开口:“小神仙,买卖的事儿不成,咱们还有别的商量,您能借我点儿钱么?不用多,十两二十两都成,咱们一甩袖子走十万八千里,留我媳妇一个人回娘家住,我想给她留点儿银子傍身,您看看能接济我点儿不?算我借您的,回头赚了银子,我肯定还。” “还?拿什么还?你当能唬得住我?你丢闺女这事儿不就是为着一两半,张嘴敢借一二十两?” 这就是铁石心肠,人家丢了闺女本来就难受,他还朝人心窝上戳。郑老四被臊的没脸,也不敢吭气儿了。 到家,开门进屋,人出门大门也没锁,大小曹庄这一片村子是一排细长溜,到他们村就已经在山坳坳里了,再往里就是深山老林,搁现在是哪儿呢,秦岭东段支脉——伏牛山系。有言道,‘八百里伏牛山脉,千千万老神仙在’,山深才能有神仙,所以他们村也不怕贼。 “哎。”郑老四洗了把脸,坐在椅子上喘口气儿。 半扎长的小道爷也从兜里拿出来了,搁在桌子上,钉子皮性,也不管郑老四坐对面长吁短叹,他骨碌碌左翻翻右翻翻,一个人玩的很开心。 郑老四看他玩,心里更烦,这会儿正是晌午,该吃饭了,做呗,那会儿也没有外卖,没网没电的,喝口热水都得抬屁股去厨房。 他家还不比丈母娘家,白面馒头肯定没有,菜蟒也做着麻烦,媳妇闺女都不在家,他就一个人吃,怎么方便怎么来。 家里还有半袋红薯面,前面咱提过,他们当地的红薯分两种,白皮儿的甜,红皮儿的干巴些,或切成片煮汤吃,或磨成面打粉条。白皮儿的那种叫老丈人安排给丈母娘饱肚,还说甜丝丝。 郑老四吃不来煮红薯干汤,也分人,有人吃着甜丝丝,有人吃着觉得有股臭脚丫子味儿,媳妇也不爱,所以他家也不晒红薯干,好在去年秋里打了红薯面,地窖里也存了萝卜红薯这些。 郑老四手脚麻利,先在后锅添水,放上篦子,丢俩白皮儿红薯慢慢蒸,在前锅也添半锅水,拢旺了火等水开。灶上烧着,郑老四又拿瓢?了点儿红薯面,加热水活一活,搅成灰扑扑半透明状。 伸手把瓢往灶台上搁,一个没注意,吧噔掉地上了。那会儿的瓢都是葫芦做的,就是那个七进七出救爷爷那种,从葫芦藤上摘下来切两半,还不能拿太阳底下晒,得找个阴凉平整的地方扣着阴干,要不然它整个就会变形。 郑老四家的这个瓢用了有些年头了,不经摔,落地上就豁了,劈开了得一半,瓢里的红薯糊糊撒出来点儿,但还剩下来大半,不能浪费粮食,郑老四就荒着找个东西来盛,开橱柜哪儿哪儿都看了也没找着。 他寻摸着瞧见门后大桌子上放着一个碗,想也不想,顺手拿了,就赶紧去救他的红薯糊糊。 本来这碗红薯面就是拿热水沏开的,待会儿等锅里水开了,再把碗里糊糊顺着漏勺打进锅里,一滴一滴煮出来跟粉条一样的‘小鱼’,再放调料葱花。 所以,瓢里是黏糊糊、滚烫烫的一坨。 糊糊倒进去,顺着碗沿儿滚浪头似的一层叠一层,糊糊里头的那点儿热气就全发出来了。 郑老四抬手到墙上拿漏勺,屋里忽然有女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隔了一层东西,沉闷闷的。 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我疼啊,烫死我了,天杀的、你个没良心的,大胆,郡主快赐死他,还有没有天理了?来人呐,救救我啊。救人呐,杀人了啊。” 郑老四顿觉大事不好,心道:坏事儿,没关院门家里进了个女疯子!《 》 5、设巧计妖道劫女,不逢时老四离乡(五) 房前屋后走一圈,也没找到个人影,郑老四心里也慌,大白天的见鬼了?刚才骂娘的动静他听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没人呢? “小神仙,您有头绪?” 半扎长钉帽一扬,撇起嘴道:“那不好说。” “好不好说也烦您提点提点,好端端的,这……我,是有人来家里骂我?”郑老四抿抿嘴给他上强度,“这要是疯子傻子,藏到哪儿我不知道,突然窜出来把我吓个好坏,我干爹那儿您也不好交代不是?再厉害些,要是天池山的那妖道捣的鬼,它把我吃了……” 郑老四朝小吏岗方向看一眼,赔笑道:“我一介凡人,丢了性命不足为道,就怕连累了您好容易得来的修行。” “哎。你这人真罗唣。”半扎长叹息一声,没好气道,“不是我不帮,实在是……同行是冤家。”碰面他都不高兴呢,要他怎么帮? 郑老四警觉地俯身,左右观望,压了声音问:“那女的,也是个妖怪?” 半扎长白他一眼:“什么叫也?我可是拜了师的。”呛声两句,倒也真给了提点,“那女妖怪跟咱一样,也是器物得了天精地华,机缘之下生出的灵根,细论起来,她跟我还是同乡的亲戚呢。” “当年太宗南征,安王那会儿还是云萝郡主呢,郡主坐镇后方,为西瓦军筹措粮饷,一日华严寺祈福,郡主佛前供奉满满一碗麦子,唯愿佛祖保佑,叫天底下种地的五谷丰登。那妖怪就是安王殿下当日供奉用的一个碗,觑见一眼国运,又听庙里的和尚日日诵经,这才开了灵智。” 半扎长将钉尾指向厨房:“喏,这会儿那妖怪正被你一碗面糊烫的鬼哭狼嚎,半条命都快没了。” 郑老四又去厨房,果然听见女人的声音更清晰了。 “救命啊……救……救我啊……烫啊……啊……”勾着头往碗里看,好一会儿才见红薯糊糊里头冒出个小小气泡,有细微的热气从气泡里炸出来,一起传来的还有熟悉的女人声,“救我……” 郑老四盯着碗左右观察,确定了这只是碗没张嘴才敢拿着到院子里压井打水,把碗里的糊糊给她洗干净。 “呜……呜呜……多谢,多谢恩公救命之恩。也不知道是那个天杀的死鬼,呜……在奴家脸上糊了一碗热汤面还是啥……”碗妖一边诉苦一边落泪。 郑老四这会儿已经能够平常心的看待妖怪了,见多了,一天之中见了仨,还瞧见过干爹借‘石’还魂,习惯了。 不一会儿,碗里的泪汤满了,郑老四还体贴的帮她倒掉几次。 “多谢……要是没有您,我可就烫死了,奴家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可就全毁了,要让奴家知道是哪个做坏,奴家……奴家就是摔碎了一片一片的,也得使最锋利的那一片割破他的喉咙。” 郑老四后背一凉,摸了摸脖子,摇头道:“那谁知道呢,我在这屋跟小神仙说话,也不知道厨房的事儿。” 碗又开始哭,半扎长嫌弃郑老四嘴里没实话,调了个方向不掺和他俩的麻烦。 屋里宾主相宜,除了门口浇了个泪淋头的几株芍药,要是能说话,肯定得咸丝丝的骂娘,就听外头‘咔咔咔’的整齐脚步声。 “郑云破在不在?”一声粗粝地呵斥,跟着像是刘里正的声音,“老四,老四在家么?郑老四?” 见里边没声,刘里正挡了一下,赔着笑,就要引官爷去前头,“不在家,咱们到我家吃口茶,再说我们村的我都知道,郑老四这娃,他爸爸走得早,村里叔伯婶子们看着他长大的,孝顺,说他忤逆老丈伯,没有的事儿,准是哪个坏小子以讹传讹,都是误会。” “误会?他老丈伯亲自去衙门口告的。”领头的差官眉毛一扬,撇着大嘴道:“告诉你吧,他小子撞刀口上了!太爷和征兵的赵将军在衙门口吃酒,郑云破他丈人和丈母娘带着村里的几位爷们儿就来了。赵将军听见名字,认出是前两天闹事儿那小子,特意吩咐了,要咱们太爷秉公处置。” 上官所命,衙门差官没有强行破门进屋去搜,已经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给了天大的面子,刘里正咬了咬牙,把手上一只青南阳玉的戒指薅下来,塞在差官手里。 乡野乡村的,没什么好东西,但也不叫人白跑一趟。 领头的差官拿着戒指对着太阳照照水头,把东西揣怀里脸上才见了笑:“既然人不在,那咱们去别处瞧瞧。” 刘里正把人领走,送出村,才绕回郑老四家,郑老四在屋里收拾好搭包,准备出门,两人正撞了个对头。 “刚才都听见了吧?”刘里正恨铁不成钢地拍他两下,“混不吝的臭小子,闲着没事儿还打老头!你那老丈人是什么好东西,这下好了,他去衙门口告了你,没个几个两银子,甭想把事情摆平。” “他该打,他把我闺女卖了,那是我的命!”郑老四不服气道。 “尻他娘,钱孬子也忒不是东西了!”刘里正听了也骂,郑家就那一根独苗,老四又宠的跟眼珠子似的,把孩子卖了,亏他钱孬子能想得出来。不怪老四打他,杀了他的心都有呢。 “叔,您说说,该不该打?” “该是该。就是……这事儿闹去了衙门口,说出去,咱没理。”刘里正想了想,替他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你先出去避两天,今儿个没逮到你,明儿也逮不着,他们衙门口当差的,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反正你也交不上那一两半的兵头钱,正好省了。” “等过了风头,你再回来,到衙门口自首,该领板子领板子,该坐班房坐班房,挨了罚,这事儿就算翻篇。你也别怕,叔虽帮不了什么大忙,可在咱鹰县衙门口里头,叔还是能有几家可跑动的门路呢。至于银钱那些,你还年轻,壮小伙子,日子慢慢的过,你又有手艺,什么钱赚不来?” 刘里正这番话,没有一个字儿不是真心,郑老四爹娘老子走的早,是有个干亲戚,但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岳家又那个德行,他想常来往,人家还不乐意呢。多依仗村里的叔伯婶娘们帮衬,看个孩子,送些青菜瓜果什么的。 郑老四热泪盈眶,跪下来给刘里正磕头。 “好孩子,快起来。”刘里正把人扶起,“也别墨迹了,你什么打算,想往哪儿走,东西也收拾了,不如赶快动身,免得叫他们撞上了麻烦。” “我……”郑老四本来想把要去找闺女的事儿说了,可提起那个就得讲天池山跟老道对骂,小吏岗干爹借石像,就把我前几章的故事再重复一遍,别的地方或许可以,但不行,不让水字数。 稍加思索,改长话短说:“我先去钱家,跟我媳妇见一面。再往南边走,路上还能打听打听玥儿的去向。” “也成,过些日子虎子随军往北边去,我叫他路上也哨听着,有孩子消息,就送信回来,大家伙都上上心,肯定能找回来。” 郑老四擦干眼泪,想起厨房柴火堆底下挖坑埋着的那个碗妖,干脆道:“叔,还有个事儿,您叫我补的那个碗。”妖怪这些,自己是不怕,可别人怕啊,万一那碗精以后修成了人,再祸害一方就更不得了。 “不打紧,本就是个破碗,你也知道的,叔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到城里小摊上搜罗点儿宝贝,本来就是个破的,年代是有,豁着口子也不值几个钱儿,你要心里过意不去,等回来了,叔再找几个好的。”刘里正笑的烟牙都出来了,“你给叔锔几个芝麻粒大小的鹊上眉梢,也叫叔给孙子孙女们留点儿正经宝贝。” “哎!”郑老四认真应下,“我肯定给您锔的活灵活现,郑锯匠的手艺,老郑锯匠亲传的。” 计划的好好的,然天不随人意,郑老四背着搭包绕后山出村,才走到村口,就从路边半人高野草的墒沟里窜出十几个汉子,精神抖擞,一看就是衙门口听差的练家子。 为首的差官搓着手从后头爬上来,撬起下巴打量一番:“你叫郑云破?” 郑老四别过脸去,不吭气儿。 差官也不恼,招招手喊过来个小个子手下,吩咐道:“认认,是不是那天跟你们动手的那个。” “回大人,就是他,撂挑子驴似的,打了咱们的人,连京都来的兄弟都挨了他几拳。” 领头的差官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爷连你们村的火头都让三分体面,你小子,人如其名啊,有破云之志,还想破天不成?带走!” 衙门下大狱,包袱行礼这些肯定要搜走的,啥都不准带,碰上心黑的,连衣裳都要扒走,郑老四今儿个唯一的好运气,就是在班房里碰见了熟人了。 一个时辰前不到,刘里正给他提过的那位大爷,笑呵呵的给郑老四选了个带窗户的牢间,还嘱咐他有什么事儿说话,乡里乡亲的,照顾一些都是抬抬手的事儿。 郑老四坐在草铺上,四下无人,他凭关系住的单间,人家正经犯事儿的都在隔壁大通铺关着,塞了钱的才可能关这边单间,许是年景不好,或是最近比较太平,单间这边就关了郑老四一个。 “小神仙,您看能救救么?”郑老四掏口袋,将半扎长拿出来。 “劫狱?那救不了,府衙治辖的城里有四方神镇守,衙门里还有官印镇着,别说是我了,就是师父他老人家来了,也劫不了。” 郑老四商量道:“不劫狱,还有别的法子么?先叫我出去,我去见了我媳妇,咱们往南边去了,任是叫衙门发榜文抓我呢,事急从权嘛。” “那就是劫狱了。”半扎长冲着他脚边的搭包努努嘴,“你先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劫狱也不是不行,我做不到,有人却做得到。” “谁?”郑老四疑惑的去解包袱,竟在里面看到了那只碗妖,“你、你、你!你不是被我埋厨房了么?” “我就不能跳出来了么?”那只碗娇滴滴的说话,“恩人,你救了我,我还没报恩呢,你就想把我埋了?人家在地底下几百年了,不见天日,阴嗖嗖,冷飕飕,白瞎了人家这如花的皮貌了。” 郑老四拿她没法,叹气道:“这下好了,仨都关进来了,跟着也好,跟着吃牢饭,回头我吃饭给你们俩留口汤,咱们仨好好的,在这儿住到老住到死。” “我不要。”碗妖就差没掐着腰反对了。 半扎长使眼色,郑老四心领神会,继续激她:“无能为力哟,我是出不去,小神仙也没法子。”他语气一顿,恭维道,“莫不是,你有出去法子?” “哼。”碗妖磨了半圈,换另一面对他。 郑老四捧着把她放桌子上,一躬到地:“还请碗娘娘救咱们出去,感激不尽,我给娘娘作揖了。”《 》 6、设巧计妖道劫女,不逢时老四离乡(六) “客气什么,不就是出去么。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呗,他那神仙修的不真,带你走不出去,是他不中用,依我呀,咱们一个个把他们都敲晕,大太阳底下出门,也没人敢拦。” 郑老四拿不定主意:“小神仙,您看呢?” 半扎长道:“听她的呗,我是出家人,不管四方事,官面上的事情还是她的脸面大。” “哎。”郑老四应是。 按照碗妖的吩咐,该站那儿的站哪儿,进来人了该怎么动手。 没一会儿,先前那个热心大爷就来了,“老四啊,你饿不饿?” 不等郑老四开口阻拦,一口破碗砸在那大爷的后脑勺上,应声而倒,郑老四跟半扎长两个都怔住了,出手太快,来不及看,她就成事儿了。 “不是这个!”郑老四大惊,“这是我们村的亲戚,你给人砸死了?” 碗妖盛着钥匙,钻进栅栏里,听他埋怨,也不高兴:“没天理了是吧?打人还分好坏?咱们都要劫狱了,还管打的谁?喏,钥匙,爱要不要,我好心救你,你还挑三拣四的,你要不要,不要,我还还回去。” “别!我要。”郑老四服软。 拿钥匙开锁,三个人正大光明的从县衙门牢房里出来,穿大街,过城门,走上去往钱家村的小路。 哎,就有人问了,不是衙门里有官印坐镇,城门还有四方神守着,衙门口的兵、看城门的兵那么老些,就没人发现么? 换别的任何一个,就是马鸣生本人来了,官府签了拘捕令抓进大牢的人,也不能够这么一声不吭的给带走。 但是这个碗就不一样,她身上沾着国运呢,诸位别忘了,当年安王拿她在佛前供奉,求得是五谷丰登。《范子计然》中有书: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 修仙的都听过一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碗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官制的碗,但经安王手供奉,就沾了因缘,镇守官印与城门的四方神礼让的不是这只碗,而是这只碗沾上的国运与佛法。 郑老四肯定是不知道这里头的缘由,半扎长知道这些,郑老四不问,他也不说。 出门时带的包袱还在,钉子揣兜里,碗还装包袱里,俩不能装一块儿,郑老四怕碗碎了,上头的锔花还没钉完呢,那天刘里正来家的时候嵌了两枚梅花钉,打上一个,嘴里还噙着一个,后头说借钱的事儿,郑老四也没心情给收拾了,补一半跟工具包一堆丢墙根了。 不过今儿个碗妖救他一回,郑老四也打定了主意,回头肯定给人家补好。 那都是后头的事儿,往后放放,眼巴前儿两步路的距离,就是钱家村了。 村口头一家,路边边上钱老汉家的小茶馆里,乌泱泱挤满了人。 满村的老少爷们,还有当家的婶子大娘们都来了。女婿打老丈伯是大事儿,特别是在他们这种偏僻的村子里,离县城远,村里人也不大爱叫官府管他们的事儿,有个龃龉不睦,也都是找村长、里正这些来断案。掰扯不清的就把大家伙都叫过来,论论理,少数服从多数。 一院子的人这会儿正讨论怎么处置他们村的‘逆婿’呢。 “那小王八蛋,也忒不是个东西了。打他一顿,再捆了拴在祠堂门口,叫大家伙都悄悄,丢丢他的脸。” “他是大曹庄的人,凭什么拴咱们村的祠堂,依我的意思,要拴也得送大曹庄去。” “那不行,万一他们村护犊子,把人给放咯。” “放什么呀,等衙门口消息吧,衙门口要是能把人捉了,八十板子下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那人朝钱老汉看一眼,戏谑道,“就是到时候怕孬子自己先心疼起来了。” “胡说!”钱老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挺起胸脯反驳,说不出气势却满是滑稽。 那人又道:“胡说不胡说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这会儿恨得牙痒痒,待会儿你家大宝回来了,你铁打的嘴硬也得软下来。” 话音落地,就有起哄指着外头道:“瞧,说曹操曹操到,小耿婶儿领着钱琳那丫头回来了。” 钱老汉捂着脸上的伤,唧唧索索,往人后头站了站。 “钱孬子!”老太太一声怒吼,众人知道这是要关门算账了,纷纷找借口离去,只剩下几个跟他家有亲戚的,留下来劝和。 “女婿打老丈伯,就是忤逆,朝堂的规矩,天子定的律法,我、我,又不是我定的。”钱老汉锁到墙角,嘴上还要逞能。 “你不告他,衙门口怎么知道?你不告他,衙门口怎么会抓人?你个老货,你死不死啊!”老太太骂着去屋里抄笤帚。 “我死不死,我都快被他打死了,一个女婿半个儿,儿子打老子,天理不容!”钱老汉挨了两下,气势上来了,还敢跟老婆子抢笤帚。 二人撕扯着呢,就听后头姑娘说话了,“你还知道天理啊,你卖了自己的亲孙女,别说老四要打你了,我也想打,你还去衙门告他,你还想打我妈,打完了他们,是不是还得打我?” 闺女搪上前,扯着钱老汉的胳膊质问:“打把,别人都跟你不亲,我是你亲闺女,打死了我,老天爷也给你帮理,到时候,都是你的理,都是你的理。” 钱老汉跟自己媳妇能撕扯还手,对闺女却舍不得,他这闺女大小架脖子上,要不是疼得厉害,依钱老汉的脾气,也不能服软叫她嫁去郑家。也叫看热闹的说中了,闺女一哭,他就没辙了。 “打谁了?你妈打我,我都没敢还手,我的乖宝啊,快起来,擦擦泪,眼睛要哭坏。”钱老汉扫帚也不抢了,背过去护着闺女,把人拉到阴凉处坐下。 “既然不打了,你去衙门口,把诉状撤了,忤逆的罪定下,八十板子呢!你这是要了他的命。” 老太太也劝:“是呀,听你闺女的,告告告,没个家财万贯,你也敢往衙门里走。” “爹——” “可……村里大家伙都跟着咱们去的,状子也递了,这会儿反悔……不好吧。”钱老汉不愿意。 闺女哭了两声,见他不为所动,心里也急了,转身往厨房去,架着砍骨刀就出来了。 “反正你就是逼死我,玥儿也被你给卖了,老四也要被你害死,我们那个家,早就散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反正都是要死,早死晚死都一样,我不如抹脖子跟着玥儿去了,呜……” 钱老汉吓得魂飞魄散,他逼死谁都舍不得逼死自己亲闺女,俩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给闺女跪下来:“乖宝啊,快把刀放下,爹死也舍不得你。” 老太太也急了,好好的指责老头呢,闺女又要拿刀自戕,一边骂老头一边劝闺女,跟着哭的泣不成声。 他家还有几个外人呢,留下来劝架的亲戚,一看砍骨刀都出来了,有的去搀老头,有的去哄老太太,还有几个婶子好言好语的劝闺女先把刀放下。 “我不放,叫我爹……呜,你们叫我爹先去衙门口撤状子,他撤了状子,我就放下。” 状况焦灼。 郑老四原本躲在一旁的草垛里观察局势呢,里头又哭又闹的,人多嘴杂,也听不清说的啥,忽然看见媳妇进厨房,然后脖子上架着刀出来了,郑老四再也躲不下去了。 “媳妇,媳妇。”郑老四翻墙跳进院子,冲着他媳妇笑,“我在这儿,我好好的,你先把刀放下,听话。” “呜……” 刀哐啷啷砸在地上,赶紧就有婶子手脚麻利的给收起来了,连带着把厨房门也锁上。 钱琳坐在地上开始哭,人极度悲伤后放下那股劲儿,是走不动道的,浑身没有力气,手脚也软塌塌的使不上力,郑老四小跑着到跟前儿,抱抱她,把人搂怀里哄。 “哭什么,我又没被抓走,我这不好好的么。” “呜……我怕……” “怕什么,不怕,有我在。” 媳妇狠狠捶他一下,哭的更大声:“我怕你挨板子,闺女不见了,你再有个好歹,我活不活?” “打嘴,快不准说了。什么活不活的屁话,我媳妇这么好,天生就是享福的命,得活到一百岁呢。”郑老四哄着媳妇揾泪,又给叔叔婶子们告罪,劝大家散了。 至于他一个被衙门通缉的人,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往村里跑,就不怕有人去衙门口举报?倒也不至于,钱老汉家三口人俩老的打架闺女寻死觅活,这当口有个风吹草动,真闹出人命了,以后一个村子里的人还见面不见了? 在乡下,因为告密这种事儿出了人命,村子里的人也容不下你,所以也不怕有人去告。 没了外人,就他们家自己人,老两口闺女、女婿。丈母娘打水,给闺女洗了脸,拾到拾到,换了干净衣裳,乡下是不讲究,但是娘俩回来之前已经留在衙门口撒泼打滚儿闹了一通了,衙门口要当事人亲自去撤诉,才肯不追究,娘俩这才回来的。 郑老四省掉碗妖和半扎长的事情,把自己越狱准备去南边找闺女的打算和媳妇、丈母娘说了,又从怀里掏二十两银子,给媳妇放下,“我这一出去,也没个准点儿回来,这些钱你拿着傍身,有个急不急的,省的抓瞎,家里也别住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搬回来,有妈照顾你,我心里也踏实。” “这钱你哪儿来的?” 家里的情况媳妇知道,一两半都拿不出来,怎么就关进去一趟能拿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不少了,按当地的购买力,一两银子能买两亩半山岗上的地,五两能买二亩好田这钱拿着去学堂念书,都能供出个秀才了。 郑老四耷拉着眼,心虚道:“我把传家的宝贝卖了。” “胡说,你哪儿还有什么传家宝?公爹走的时候只给你留了一支美人瓶,我爹问你要二百两彩礼,你也把瓶子给了他,再值钱的,就只剩下你一手锔瓷的本事了,还传家宝,你敢骗我?”媳妇戳着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你甭管了,反正这钱你拿着,丈母娘疼你,他也疼你,但老话说的好,娘有、大有、丈夫有,该腾手,万有都不胜自己有。你手里有钱,才是你的底气。” “我不要。”媳妇怕这钱来路不明,再害得他做错事儿。 “要不要?” “不要。” 郑老四逼近,拨开她整理领子的手,在她面腮嘬一口,笑着道:“拿着嘛,求你了。你拿着,我才放心。” 媳妇哄着脸,提起他的耳朵问:“要我收下,那你告诉我,这钱是哪儿来的。” “是……”郑老四眼珠子转转,眯起眼笑,“我说了怕你害怕,你非得问,那我就实话说了。” “还卖关子,快说,不然我就恼了。”媳妇催他。 郑老四打量窗外,确定没人,才附在她耳朵上小声道:“干爹给的,我去小吏岗哭了一通,干爹现身了,给了我三十两银子,你留二十两,剩下十两我带着路上使。” 媳妇是知道他有个神仙干爹的,初一十五,年节里去小吏岗上供磕头,媳妇也都跟着,也一起磕头叩拜。但要说信么?媳妇是不信的。叫她去庙里磕头拜神仙拜菩萨,她肯定去,但是你跟她菩萨在面前现身了,别说是她了,就是咱们大多数人,都会伸手探探,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你不骗我?你起誓。”媳妇肯定不信。 郑老四也不挣扎,抬手势就对天道:“我郑老四,凡有一句糊弄我媳妇的话,凡做一件对不起我媳妇的事儿,就叫我天打……” “不准说。”媳妇捂住他的嘴,伸手去他包袱上摸一下,果然里面也有几块碎银子,心里才信了七八分。 她把银子收下,包了帕子放进箱子,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方红布包着的东西,摊开来看,里面是两枚银戒指,取大的那枚,给郑老四戴上。 “这是咱们成亲那会儿我给咱俩买的,你说以后给我换金的,哼,我等着你呢,你把这个戴上,路上也有个念想,实在不济,还能剪了救济。” 这对戒指小两口才成亲那会儿,也都在手上戴着呢,有一次回老丈人这儿,翁婿俩吵架,急眼了,钱老汉就挤兑他,说你手上戴着的戒指还是拿我的银子买的,你有本事,就给我撂下,才算你能耐呢。 钱老汉那嘴,前几章大伙也见识过了,骂的忒脏了,还是那种没理也要犟三分的脾气,郑老四实在忍受不了,就把戒指摘了,丢桌子上了。后面钱琳把戒指收起来,一直放在柜子里,直到今天才拿出来。 “救什么急,我不要。”郑老四看见这戒指心里也不大舒坦,倒不是记老丈人的仇,他是愧疚,媳妇给买的东西,老丈人说他两句,他就给还回去了,媳妇还大度着不曾因为这个跟他置气,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再想想自己,也忒不是东西了。 “你嫌弃?你还记着……” 郑老四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就是……我不舍得,你给买的,我怕路上丢了。” 媳妇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你早点儿带着玥儿回来,然后麻利的去苦银子,等手头富裕了,你还得给我们母女俩打金戒指呢。” “好,打金戒指。”郑老四郑重应下。 出来拜别岳母,便顺山路往官道而去。 前后脚的功夫,郑老四从钱家的小茶馆出来,刚进树林子,进村的大路上就飞驰来一人一马,穿着官府的衣裳,勒马住鞭,进院来问:“哪个是钱孬子啊?” 钱老汉正蹲在厨房的柴垛边后怕,闺女要在他面前闹抹脖子,想进屋去劝,又怕刺激到闺女,老婆子也不理他了,嫌他作精。 小葫芦,就他家茶馆的伙计,进来提醒道:“叔,叔外头有人找你呢。” “谁啊?” 小葫芦面上苦笑:“不认识,瞧模样,像是衙门口的。” 钱老汉当是女婿出门的路上被抓了,又想起闺女要死要活的样子,撞开小葫芦,撒腿就往外跑。 那差官栓好了马,探头探脑的往屋里找人,就见一瘦兮兮的老头,一脑袋扎进自己怀里。 “哎呦,我的娘哎,打狼去呢?”差官摔了个屁股墩,开口就骂,钱老汉倒是没事儿,底下垫着个人呢。 小葫芦追出来,把俩人扶起,又给官爷倒茶赔不是,说些好话。 “不用麻烦,咱们有正事儿。”他打量着钱老汉,觉得大约摸是他,“你就是钱家村的钱孬子吧,在衙门口告状,说女婿忤逆那个。” “是。”钱老汉一脸苦瓜相,脑袋歪一边,肩膀垂着,浑身泄了气儿似地站在那儿。 “瞧你这德行,窝窝囊囊的,怪不得被个小兔崽子打呢。”官爷拿马鞭子戳戳他,小葫芦端茶过来,也接过喝一口,喘匀了气儿,才给钱老汉报喜,“走吧,打你的混小子抓着了,这会儿正在县衙门大牢里关着呢,就等你这苦主过去,老爷就开堂审案了。” 看钱老汉一副怂样子,还安慰他:“放心,有赵将军给你做主,肯定叫那不孝顺小王八蛋好好涨涨记性。混账羔子也忒不是东西了,老丈伯都敢打,今儿个不管,明儿都学起来了,礼教规矩还要不要!” 钱老汉听了两遍,才确定官爷说的话,他想张嘴问清楚,那差官不等他开口,就催着教他一道去衙门口听传。 小葫芦回来把话学给娘俩听,闺女眼圈红红,看向她妈:“妈……怎么办啊,怎么又被抓了……” 老太太倒是沉稳,想了一下,问小葫芦那官爷是打哪儿来的? “进村的大路上来的,还骑着马呢。” 老太太笑着道:“那没事儿了,人肯定是安全的,衙门口的走的是官道,女婿往后山小路上去了,都撞不见,更别提抓人了。” 小葫芦也道:“是啊,你想,衙门口的令一道传一道,太爷动动嘴,又不是叫师爷四处跑动,他们先前抓了人,往班房里送,交了拘捕令,再报到县太爷那儿,商议了章程,才能派人来请叔过去呢,路上还得时辰呢,老四前脚从咱们院子里出去,真是碰了头,通传的也不能来的这么快。” “真的么?”闺女哭着看老太太。 “顶针一样真。”老太太心疼的给她擦泪,“妈亲眼看着他进的林子,那条路直通你云岫婶子家,他翻山走另一面的官道,肯定撞不见衙门口的人。” 这边哄好,那边老丈人被架在马背上颠簸一路,晃荡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他才摔了一跤,是没啥大事儿,但是上了年纪的人,磕磕碰碰都浑身咣当,哎呦哎呦的坐在衙门的地上,差官进去回禀。 老爷穿官袍,戴官帽,一身儿整整齐齐,威严庄重,拍一下惊堂木,两边的差役就喝声“威武”。 先传了苦主,有差官拖着钱老汉就上了大堂。 再传被告,传了两遍,县太爷在堂上坐着,姓赵的将军在一旁‘监工’。 牢房的班头急到手脚并用,到门口还摔了个大马趴,哭着跟太爷禀:“大人,不好了,那郑云破……那混小子不知道被哪个劫走了!还打伤了牢头,放跑了好几个囚犯呢!” 班头这是来平账了,他们牢房的人收了几个大户家的银子,把犯了事儿的给放出去了,正准备就这几天给报个病死,来一招瞒天过海,刚好碰上郑云破越狱,一只羊也是丢,两只羊也是撒,索性归为一撮,记一个人头上,就算日后真把姓郑的抓回来了,他们一口咬死了,那大不了再立另一个案子,可万一没抓到人,也省了他们弟兄们去义庄买尸体的钱。 “劫、劫狱!?”县太爷大惊失色,苍白着脸看向堂下的赵将军,“大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哼。”姓赵的将军嗤他一声,甩袖而去。 县太爷心道:惨咯。要被穿小鞋。 干脆找个出气筒,也顺带给赵将军一个交代,便指了钱老汉道:“郑云破父母老家早死了,唯一的亲戚也就是你这老丈伯了,他被劫狱,肯定跟你断不了关系,你这刁民也太大胆了!贼喊捉贼,你拿老爷当笑话呢?” “来人!打他二十大板!再关他两年。” “冤枉啊……”钱老汉嗷呜一声,一下子就撅过去了。 挨了板子,等人回家通风报信,娘俩再交银子赎他回家。 人也不是平平安安的,钱老汉本来就年纪大,摔一跤,再打二十板子,从条凳上下来,下半身就没知觉了,抬回家,请大夫看,也摇头说治不了,人算是瘫了。 “和离!必须和离!你要是我闺女,你就跟他和离,你看爸爸的腿,都是为着他,才成这样的,你跟他和离,要不然,爸爸也不活了。” 闺女看一眼回马枪又转回来的丈夫,二人相视莞尔。 闺女实在不好看着老爷子再闹,便跟郑老四商量,写一份和离书,就当做是和离了,哄一哄老爷子,不过官府的文书,等以后郑老四回来了,俩人还是两口子,日子照旧。 一家子都安置妥当,再没有了牵挂,郑老四这才放下心,背着他的搭包,照旧绕山路出去。 这一去,山高高,路遥遥,一路上可就热闹起来了。《 》 7、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一) 『一家三口你我他,恩恩爱爱好日子,头掉了仨脑袋,嘁嘁喳喳,红红火火。』 第二回 鹰县三面环山,仅东边有地势平坦些的田亩耕地。 郑老四一行仨,翻山往南,走下大路,就到了竹园吴,说是个村吧也不算村,此地位于几个村子交界,起先有零散的村民嫌去县城太远,拿家里富裕的东西来这里买卖,后来人多了,索性聚了个逢五的集。 今儿个初二,附近人也不多,零星几座房子,也有搭了棚的茶馆、铺面。 郑老四找了家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茶馆坐下,自己取个碗,打个招呼到后头压井里弄碗水,坐在墙根那儿喝。 这种开在乡下的小茶馆一般没有店小二招待,只要你不是穿着特别外道的衣裳,像那些收购山货的大老板似的,脸上写着来宰我,一般来吃茶的都是乡里乡亲,谁是谁的二姨的表叔家小闺女呢,来吃完茶一收一个子儿,回去跟家大人一说,这亲戚还做不做? 就算是钱老汉那么精细的人,村里娃娃路过了喝口水,他也不能收钱。 所以郑老四白吃一碗水,老板也不说什么,店里的伙计这会儿闲了,也搬个小凳子坐跟前儿。 “四哥,出远门呢?” 他俩认识,郑老四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名补锅的’,就他们店里坐火的烧水壶坏了也是叫郑老四来补的。见郑老四肩头上背着包袱,他也就随口一问。 伙计随口问,听进郑老四耳朵里,也不是那会儿事儿。 俩县离得不远,山那边大曹庄属鹰县,竹园吴这边属于操占县,隔着一座山,要是打马走官道的话,也半天能到。 虽说老丈人告他忤逆的事儿最后以挨板子了断了,但征兵的文书上还落着他的名字呢,他又得罪了赵将军,那一两半的银子交不交,都逃不了官司。 “哎,嘿嘿。”郑老四敷衍着打哈哈,不愿搭这茬。 “那准备去哪儿呢?哥哥找到发财的门路,也拉兄弟一把,锤锤补补的活我是做不了,但给您打个下手,我麻利着呢。” 店里的伙计要跑,躺在柜台后天打盹儿的老板娘不高兴了,打了个哈欠出来,懒懒的找了张坐下:“郑四哥来了啊,哟,这是外头有了好买卖呀。” 伙计看一眼老板娘,再勾头朝路上瞧瞧掌柜的回来没,这俩人眼神古怪,其中必定有点儿什么,郑老四拢了拢包裹,准备找机会就走。 “郑四哥?”老板娘又喊他一声,眼珠子却不错目地盯在伙计身上。 “啊?唉,瞎忙呗,一日赛一日的难,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混呗,有口嚼头,不白闲着就成。”郑老四笑笑道。 老板娘也笑:“可不是么,日子艰难,这年头有口饭吃,就了不得了,这过日子呀,还得是踏实点儿才好,别这山忘了那山高,咱们豫西的山啊,翻不完呢。” 老板娘手上的扇子朝伙计肩头一拍,带起香风,伙计憋的两颊通红,嘴里只剩下连连称是。 老板娘拿着扇子又在郑老四包袱地底一托:“呵!四哥阔派呀,怪不得勾的我们家的人动了念头,只是出了家门口,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哥还是注意着些,别叫人惦记上了。” 叫她这么一提醒,郑老四伸包袱里摸,笑着掏出一把石子儿:“嗨,你们当银子了,肯定是我闺女在家玩‘抓子儿’的时候偷偷塞进来的,孩子顽皮,淘气着呢。” 伙计跟老板娘脸上皆是丧气的颜色。 老板娘丢下蒲扇,打着哈欠回屋,没一会儿喊小伙计去后院打水把菜地浇了,郑老四自证了贫穷,擦擦脑门虚汗,心里默默骂了句黑店,就继续赶路。 “老四。”兜里的半扎长说话了,“到前头上马桩路口了,你拐小路。” “干嘛?前头还有第二家黑店啊?” “黑店?也那小伙计眼馋心黑,不是个好东西。那老板娘稀罕的是伙计,你当她稀罕你那点儿钱啊?”碗妖不屑地嘲讽,“他俩有一腿,不过可惜了,有情人难成眷属,他俩今儿个得死。快走吧,怪晦气的。” 听见要死人,郑老四步子加快,生怕晚一步再碰上官兵,有扯不清的麻烦。 走了大约有一刻钟,路边有块半人高的巨石,石头上粗糙的刻了只路,意味着一路平安,靠山的那一面则崎岖许多,这石头连着山呢,稍微平整的一个面上还写了字,“操占三千兵,踏山上骏马,阿娘莫要哭,待儿报国归。” 是当年西瓦军南征,南边伪朝庭打仗死的没人了,在各地征召的娃娃兵也往战场上送,有些还没马高呢,踩着石头上马,也得为伪朝廷哀帝的美酒佳肴而拼命。 蚍蜉撼树,岂可违天命? 太宗乃不世奇才,天命所归,才有了大秦三百年盛世,如今天下各处祸患,民生多艰,也是因常君祸乱朝堂,碍了紫微星命途。 打仗打仗,顺天理,得民心的才是打仗,常君后这般无度征兵,迫害一方,这叫谋逆,迟早要掉脑袋。 “反贼。”郑老四骂了一句,就要往前走。 半扎长提醒他:“老四,你往右边的小路上避一避,咱们歇会儿,这么腿着往南去,得走到猴年马月啊,我给你弄匹马。” “我没钱。” “出家人提什么钱不钱的,不要钱,捡漏的东西,谁拾到就是谁的。” 郑老四才爬上旁边的石子路,半个身子拐过去,官道上疾驰快马,十几个人就轰隆隆往操占村跑。 碗妖眼装在包袱里,睛看不见,但她什么都知道,那群人过去,她就幸灾乐祸起来:“完喽,要死人咯,一二十个人可是大案,县太爷要完,闹大了知府恐怕也要挪挪窝了。” 半扎长道:“咱们下去吧老四,可以下路边等着了。” 不一会儿,沿官道,从操占村晃晃悠悠跑出来一匹骏马,没有人牵着,那马自己咬着缰绳,非常自觉,到跟前儿,郑老四勒过缰绳,它就老老实实站定不动了。 “现在,你有马了。”半扎长得意满满。 郑老四一头雾水,怎么就有马了?路上捡个就能据为己有么?这就算不是抢,也沾点儿偷吧?《 》 8、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二) 郑老四对着白捡的马匹犹豫,天人交战,想着要不要贪下来。 身后撒马跑野场似地追来俩人,前头那个仰着脸,灌一嘴风,嗷嗷的叫着朝郑老四这边奔来,后面那个瞧不大清,隔得太远,约莫看着像是个女的,就是手里拿的东西不对劲儿。 等这俩人跑近了看,更觉骇人,跑前面的男的衣裳破烂着,灰扑扑的里衣上沾着红,光着脚,一双大脚丫子踩的冒烟,后头追他那个是个女人,立领小绿袄子,裙子被撕烂也看不出是裙子了,就剩腿上一条殷红的水裤,手里提着砍菜的刀,死追前面那个男的。 男的不认识,这女的却是个熟人,刚见过,竹园吴郑老四吃水的那家茶馆的老板娘,伙计打郑老四兜里‘银子’的主意,她还好心给提醒,只是刚刚红裙子绿袄,梳着齐整的发髻,这会儿却披头散发,浑身跟泼了红染料似的。 俩人打郑老四跟前儿经过,卷起一阵山风,半扎长催道:“还不快跑,那边杀人了,再不走衙门口的追上来可就跑不掉了。” 郑老四惊魂回神,也顾不得偷不偷的事儿了,翻身上马,往先前避身的石子路上走,绕一大段才敢回官道上。 他身上也没钱,给媳妇留下的二十两银子还是收的款钱,半扎长那儿借不到,郑老四急的上火,还是碗妖看不过,跟他商量要打两根芝麻大小的梅花钉,先给他二十两银子的定金救济。 没钱肯定住不了客栈,况且走得急,天黑的时候正落脚到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山凹里,官道通南北,后头黑漆漆,前头漆漆黑。 在官道旁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能瞧见大路,但有树挡着,打路上过的人瞧不大清他,把马拴在一边,从包袱里掏两块生红薯,蹲在那儿慢慢地啃。 半扎长不爱说话,师父给他的任务就是保护郑老四,只要郑老四不死,熬到找见闺女,能叫他回来复命,别的他都不管。 但那个碗是个话痨,马背上颠簸着灌了一兜子风,听不清说话,她还要张着嘴“啊啊啊啊”的吃风,自己跟自己玩,好容易歇下来,停在路边了,她有说不完的话在舌头尖等着。 “住这儿不中,我娇气,哪有大姑娘家的往荒山野岭住,我跟着我家郡主娘娘的时候,铺的都是绫罗绸缎,吃的都是琼浆玉液,你叫我夜里住这儿,就是虐待。” “你尝过酒是啥滋味么你就吹?”郑老四啃红薯啃的腮帮子疼,拿刀切一块丢碗里:“尝尝我们村的好酒,地瓜烧,来不及酿造,就先尝尝瓜。” “地瓜是什么瓜?” “红薯,你还尝过哩。” “呕——”不好的记忆袭上心头,碗妖扣在地上吐的昏天黑地。 这边动静不小,在空旷的野地上响的格外清晰,就在黑洞洞的身后,不远处靠山脚的一方,裂开一道光,昏黄昏黄的,从光里探出个脑袋,清澈的声音一听就是个小孩子。 “谁呀,谁在那儿?” 人,特别是大人,很少会对一个小孩子有过强的戒备心。所以很多拐子也会用小孩子,来诱骗妇女或同样半大的孩子,帮助人是好事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警戒点儿。 郑老四就吃了亏,他一看是个小孩,那孩子还特别热情,推开门,打着灯笼走到近前看他们:“你们是谁呀,大晚上怎么蹲在这儿?” 后头家大人也跟出来,是个老头,留着两撇八字胡,下巴底下的山羊须乱糟糟,看着就不太是个干净的人,郑老四把碗揣包袱里,小声嘀咕:“这八成是个拐子。” 他家有闺女,打小他伺候大的,知道一个窝囊的家大人很难养出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刚刚小姑娘出来的时候,几乎用跑的,他以为是小孩子跟自己求助呢。 “你是赶路往操占去的吧?”老头手里的灯笼举到人前,照见郑老四的模样,“外头可住不得,这一带有狼,外头不安全。不如到我家凑合一宿。” 见郑老四面有犹豫,又道:“放心吧,娃娃,我不收你钱,大晚上的,总不能叫你被狼叼了。” 郑老四推辞不过,兜里的半扎长也没给提醒,想着应该是没事儿的,就牵着马,跟老头沿小路往里走。不远,就几十米,走到房子跟前儿,栓好马进去,屋里亮着煤油灯,照着视野昏昏暗暗,靠墙是一圈木头架起的板子,像是睡觉的地方,没有褥子枕头那些,天儿热了,也用不到。 “你就在这屋凑合一晚吧。以前我儿子还在的时候,家里开过鸡毛店,后头我一个人带着小孙女,买卖也不爱干了,除非是认识的老顾客路过了非要来宿一宿,平常也没人,你住这屋,我跟孩子睡东屋,有什么事儿你喊一声就成。” 农村一般这种连三间的房子,特别是坐北朝南的好地形,西边那间给孩子住,当家的两口子住中间,长辈必定住东屋,要是谁家把爹娘老子安排在西屋,说出去人家要笑话的。 所以老头这么安排,反倒叫郑老四觉得心里踏实,好歹这肯定是个人,妖怪它懂不了这些规矩。 爷孙俩出去,关上门,把灯也带走了。郑老四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床是搭了一圈的,只有进门的地方有一块空地能够走动,郑老四捡了个靠窗户的地方,窗户推不开,外头拿钉子钉死了,只能推开一条缝,伏低了身子从下往上看外头。 马站在篱笆边上,尾巴一甩一甩的在睡觉。 郑老四仰面躺着,碗拿出来放在窗沿,枕着包袱,里头有衣裳细软这些,累了一天一宿了,牛马也得歇歇神儿。 睡得正熟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听见耳朵边怪热闹呢,郑老四翻了个身,听得更清楚了,仿佛像是有人在他耳朵边说话似的。 “老兄,醒醒老兄,快醒醒。” 郑老四揉着眼睛坐起,屋里灯光大亮,好家伙,坐了满屋子的人,约莫有十几个,横倒竖卧,有的打赤膊,有的脱了褂子盖在肚脐,还有坐在对面三两个吃酒的。 紧挨着他的这人是络腮胡子的大哥,端了碗酒,放在跟前:“吃两口呗,一顶一的操占地瓜烧,明儿个就得上前线了,可就吃不着了。” 对面吃酒的啐一口骂:“日他奶奶,打仗打仗,咱们弟兄们替那狗皇帝卖命,谁替咱们着想。” 另一个道:“皇帝还不一定是真的呢,我可听人说了,北边打来的西瓦军所奉的那位女皇帝才是明昭太子正统,咱们这位,呵,明昭太子那么金子做的人,心落在老百姓这边,可生不出糊涂儿子。” “可不哩,我也听说了,那女皇帝乃后梁寿安郡主所出,郡主师承于大儒宋绛,秀才们都说,明昭太子曾娶同门师妹为妻,孕有一女,后夫妻分离,太子等不及一家团聚,变为歹人所害。” 络腮胡子骂道:“直他娘!那还打个球啊,他们都不跟咱一条心了,怎地为那群狗官假皇帝卖命!” “就是,不打了,奶奶的,要不是当年太子爷亲下豫州,治理了黄河水患,我跟我奶早就饿死了,叫我打太子爷的闺女,我不干,恩将仇报的事儿,我李国真做不出来。” 有一个起了号,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站出来都说不打了。 络腮胡子推了推郑老四:“嘿,大兄弟,这仗咱们都不打了,你呢?” “我?”郑老四心里毛毛的,不敢问,也只能随着他们的话说,“我是逃了兵役出来了。” 他说的是实话,但跟络腮胡子他们这一摊事儿对不上的。 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对面吃酒那个面上大喜,直夸他仗义有骨气,冲着外头喊道:“妞妞,妞妞叫你爷给爹再打一壶酒来。” 门推开一角,探进来个小脑袋,笑着应道:“哎,好。” 小姑娘跟刚刚大灯笼去叫郑老四进屋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 9、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三) 众人吃酒划拳,好不快活,络腮胡子的大哥把郑老四当做自己小兄弟,给他端了一海碗的酒,才凑过去和弟兄们吹水。 郑老四缩在窗户边,不敢说话。 好家伙,此情此景,换谁来都不敢吭气儿。这一屋子,十有八九,不是人。郑老四进这屋里,那老头就说儿子没了,一个人带着小孙女在这儿住,怎么又来了个男的,给老头的小孙女做爹? “老四。”碗妖小声喊他,“你把酒给我端过来,我尝尝,我还没喝过酒呢。” “喝喝喝,这你也敢喝!”郑老四小声骂她。 “怕啥,他们又不是坏人。” “是鬼?”郑老四比口型问。 “不算吧。” 郑老四把那一满碗酒倒了一半给她,碗妖豁着口子呢,还没补完,就能喝一半,咕嘟咕嘟下肚,她才打着酒嗝儿说,“阴差可管不了他们,你能碰见,都是缘分,你且看吧,看完你就明白了。” 这句撂地儿,碗妖就一言不发了,郑老四忙抱着她晃荡,还要追问,没一会儿就听见细微的鼾声,她喝醉了。 再问兜里的神仙,半扎长也叫他自己看,不能细说。 突然,马鸣嘶嘶,外头大亮,日头高挂掩盖了月亮的光辉,一队穿着前朝官服的衙兵打官道上来,一个窝心脚踢翻了小孙女,踹门进来:“你们几个就是操占县的逃兵?” 领头的差官手上作势拔刀,眯起眼睛吓唬人:“上命所授,岂有不从的?皇帝陛下叫咱们去打反贼,我大秦儿郎,畏畏缩缩,祖宗的脸面都要丢了。” 后头县令匆匆忙忙赶来,一边作揖,一边替几人求情:“大人容禀,哪敢有逃兵役,这都是我们县的青壮才俊,都是读书识字的,闻听朝廷征兵,他们才争先恐后来官道口等着大人呢。” “有反方向等的?”那官问。 县令作为父母官,心里还是偏袒着自己的百姓,往那官手里塞了点儿碎银子,赔笑道:“大人圣明,这……我岳家侄子也在其中,去岁都考中秀才了,孩子爱上学,也是无心之举,大人通融通融……” 那官拿了银子,面上厉色不减,冷冷一笑,揪住县令的衣领,把人推到一边:“通融?”他掂了掂那几两碎银,“这几个子儿可通融不了这么些人。” 那官扭头出去,身旁副官居高临下,冲县令抬下巴示意:“挑一个吧,认一认哪个是你侄子,剩下的都得归咱们。” 县令连滚带爬,起来扯住那络腮胡子的男子就往外走,“明哥儿,快快快,你姑姑要急死。” “我不走,姑父,我跟他们一起,我不走。” “明哥儿,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省心呢。”县令急的喊了跟来的捕头帮忙抬人。 先前吃酒的一个气愤不过,从床板上猛扑下来,夺了把刀高喝:“死也不给狗皇帝卖命,弟兄们,宰了他们,咱们投西瓦军去!” “就是!死也不给狗皇帝卖命!” 有一个起义,屋里人都纷纷抢夺兵器,门被踹烂了,众人打到院子里,恶吏人多势众,片刻,便将他们斩杀屠尽,络腮胡子就倒在郑老四鞋边,他姑父的乌纱帽都掉了,还死死地抓着孩子的衣裳。这家的儿子仰面躺在栓马的地儿,老头抱着小闺女缩在西屋门口,那差官不紧不慢走过去,扒出自己的佩刀,抹干净沾上的血迹,收回刀鞘。 “操占县令举兵谋逆,你我弟兄们平定有功,回京上报朝堂,自会论功行赏,都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 喝呼声在耳边舅舅回荡,窗外景象虚实恍惚,有义庄的人来收敛打扫,山风一股股吹过,把渗进土地的血腥味吹得干干净净。 郑老四由诧异、惊怕,到阻拦,扑空,直至最后的怅然若失,然后呆呆坐在地上,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儿,一个字儿也说不出。 “叮当叮当,叮当。”铃铛声响起,郑老四回魂,一个挑着担子的杂货贩子从官道走过来,指了指屋里亮着的灯,笑着打招呼,“嘿,老兄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儿借宿,得亏是瞧见你了,咱们做个伴儿,要是我一个,我还不敢借在这屋呢。” 郑老四坐在床沿,后怕着点头:“可不是么,早知道……我也不敢。” “你碰见了?”那杂货贩子从挑子里拿酒葫芦出来,喝一口,递给郑老四,“来一口?” 酒气扑鼻,郑老四连忙摇头:“不吃不吃,害怕!” 刚才给他让酒的那个,才死在他脚边,这会子看见酒,他打心底里膈应。见这小贩好像知道什么,郑老四便跟他打听:“这屋里那……那一套,是鬼么?” 小贩摆手:“嗨,什么鬼不鬼的,别说那么吓人呼啦的。” 郑老四道:“那我刚才看见的,可比鬼可怕多了,那一片一片的,红艳艳,全是血。” 小贩嫌他说的可怕,叫他住嘴,给他解释,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郑老四瞧见的那一幕,不是鬼,也不是妖精,而是死在这屋里的怨气过多,阴差把死人的魂魄拘走,但留下来的怨气聚集,汇成了精魄,又逢山中瘴气,二者结合,就有了一遍又一遍的演绎事发那天的经过。 至于怎么解决,没法子解决,又不是鬼,也不是妖精,就是瘴气和怨气聚在一起,白便宜给路过的演一场戏,又不要你花钱,自然也解决不了,等什么时候,日子到了,或者碰到缘分了,这股怨气消散,再或是有大能耐的高僧道爷,路过了,好心肠给超度超度,也能消散。 “又不害你,不用怕。”那小贩笑着从挑子里又拿了包花生,分给郑老四一半,自己坐在那儿开始吃。 “你是没亲眼瞧见,说是不怕,吓死人了。” 小贩笑嘻嘻道:“那都是吓小孩的玩意儿,你是没见过,真厉害的,你见过鬼么?鬼才可怕呢。” “那没见过。”郑老四反问,“你见过?” 小贩花生也不吃了,跳下地,站在郑老四面前,晃悠着身子,周围飘起一股子青烟,声音打烟里传出来:“我就是呀!”《 》 10、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四) 青烟里头钻出一只半人高的鬼魂,下半截身体折断了拖在后头,两个胯骨肘子格外灵敏,噌的一下窜上板床,龇牙咧嘴,挓挲着锋利的爪子就朝郑老四脖颈扑。 “啐他。”半扎长倏地从兜里飞出来,悬在半空。 郑老四忙不迭吐一口唾沫,正中那半截鬼张开的血盆大口。 “嗷!”震耳欲聋。 正儿八经的听见鬼叫了。 郑老四往窗户那儿褪,就见面前这只面目可憎的鬼,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胳膊腿都别扭的往胸腔上拧巴,就连折了的后半截儿也折叠了两只脚跟脑袋容在一起。 鬼嚎鬼叫,直到这个鬼缩成了个灰扑扑的球,看不出材质,感觉衣服跟皮肉都搅在一起了。 就听见“噗”地声音,跟打气儿似的,以前那种老式自行车都见过吧,二八大杠,三天打气,四天呲溜,周五不行,周五车坏了得腿着。面前这个球就跟有人朝里头打气儿似的,噗噗地膨开一倍,然后从那只鬼脑袋缩进去的地方窜出一簇白毛,紧接着有第二簇,第三簇,没一会儿整个变态结束,打气儿的声音才停。 再看眼前,雪白一只羔羊,横起俩耳朵抵着郑老四咩咩叫唤。 郑老四和半扎长面面相觑,感慨道:“宋定伯诚不欺我。” 怎么回事儿呢?这里面是有先鬼的优秀示范的,《列异传》有一则,宋定伯捉鬼有记,鬼怕唾沫。从古至今,传承下来,到今儿个郑老四碰见的这只半截鬼,更是优秀学员,鬼中翘楚,不光怕唾沫,还有会变羊的本事。 “置办家当了。”郑老四道。 打家里出来,他兜里就一个子儿也没,带来的干粮‘水果’也吃完了,正愁着往前头走该从哪儿寻摸点儿吃食呢,都做好了打算重操旧业,一边补锅补碗一边赶路呢,瞌睡天上掉枕头,挑子有了,还白送一头羊,这么好的鬼,该是它善呐。 外头鸟鸣,燕子打屋檐下飞过,天光照进来,太阳也暖盈盈的从东边山里爬上来。 郑老四牵着羊走出这间房,回头看,破屋烂瓦,断壁残垣,东边一处山墙都倒了也没人打理,围三面的床板子早就朽了,里头还有个废弃的窝,边上透明的一条,像是蛇褪下的皮。 譬如昨夜种种,似梦如幻。 郑老四身上也没带香,就从剩下的俩红薯里头,挑了个大的,端端正正摆在门口,跪下来磕了个头,算是谢这家老爷子昨晚收留之恩了。 赶着羊往前走,出了操占往南,翻过好几座山,才能瞧见平地,好在那鬼是个知事的好鬼,一挑子花生瓜子,郑老四磕了一路,舌头尖儿都起燎泡了,好在顶饱。 约莫有七八天的脚程,出了山,前头是个小镇,郑老四找了家路边的馆子,先把羊卖了,这两天为了辖制住这只羊,他天天吐口水,一日三餐还得嗑瓜子,多好的体力也顶不住,因为上火。 收钱,亲眼看着店里把羊宰了,歪着脑袋在沟边放血,脖腔子里也是血肉皮筋,跟正经羊是一样的,郑老四才放心进城。 挑子还留着呢,花生瓜子吃了大半,但挑子他有用,别忘了包袱里头还有个付了定金的主顾,二十两银子要往身上打小梅花钉,碗妖钱都给了,荒山野岭的不好找锔补的材料,这会儿进城了,得赶紧把正经事儿给人家办了。 他挑着挑子,不用演就是个到处走窜的锔碗匠,找铁匠打模子,他要的那种小梅花钉,一般的铁匠铺子还打不了,只能让人家给敲个大概的,然后自己拿工具一点儿一点儿的搓。 摊子就摆在一个丁字路口,旁边正对着的是一家酒楼,里头有说书的先生,郑老四蹲着干活的地方离得不远,也能听见里面小姐、夫子墙头马上的私奔戏。 就在郑老四聚精会神一边忙手艺活,一边偷听人家讲大书的时候,小摊前的太阳地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郑老四抬头,有小厮模样的一个半大小子,过来撵人:“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敢挡知府家的马车!”不光撵了他一个,一条街的小摊贩,全部都让收摊,把路腾出来。 要知道,恶奴,比恶人更要猖狂可怖。 有句话说得好,狗仗人势,也不过如此了,郑老四搓了老半天的钉子,怕他们等会儿掀摊儿的时候再给弄丢了,他也好脾气,叫走就走呗。 挑起挑子要往路边避的时候,马车的笭帘揭开了,郑老四余光瞥见一目,登时整个人呆呆立在原地,再也走不动一步。 “小玥儿?”郑老四盯着轿子里的姑娘唤道。 他闺女叫郑玥,他翻山越岭,要往南边去找的就是他的宝贝闺女。此时此刻,马车里坐着的姑娘约莫有十五六岁,比郑老四的闺女要大,大的很多,但是,马车里这个姑娘,和他闺女长得一样,不用多想,看那张脸,你就知道,郑老四的闺女长大了也就是这个模样。 “哎。”马车里这个姑娘还答应了,撩开帘子,趴在窗户边,看着郑老四,笑眯眯地问,“是你叫我么?你是谁?” 跟着的丫鬟赶紧过来放下帘子,又不耐烦地撵人:“去去去,哪里的花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僭越我家小姐,你长了几个脑袋?” 郑老四被推搡到一边,撞到墙上胳膊生疼也顾不上,眼睛一秒钟也离不开马车的那扇窗户。 刚刚那姑娘开口说话,笑起来的模样,连声音动作都跟他家小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小玥儿,我是爹,小玥儿。”郑老四撂下挑子,就往马车跟前凑。 仆人丫鬟们挡着,他自然挤不过去,管事的听见动静,过来看看,就在管事的身边,一起跟来的还有个老道,也是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天池山,和郑老四野观激情对骂,骂不过,卷着整个道观跑了的钱老道。 “我操你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郑老四二话不说,攥紧了拳头,一拳揳倒了个拦他的小厮,不管不顾就朝钱老道扑了过去。《 》 11、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五) 都知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人家丫鬟奴仆一大堆,还带着护院呢。 郑老四挨了一顿胖揍,挑子也洒了,鼻青脸肿,倒在地上无人敢扶。 碗妖“骨碌碌”滚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她不是你闺女,走吧。” “长得一模一样。”郑老四咕哝道。 也不能一直躺着等人来搀扶,总得起来的,郑老四撑着地坐起,然后将挑子里洒出来的东西收拾收拾,一瘸一拐往客栈走。 虽说是有钱了,但路上还远,加上郑老四这人节省,住的也不是什么好的客栈,就是普普通通一间房,比那种几十个人凑一个屋的鸡毛店要稍微好一点,但指望店家给你打水洗脸洗脚这些,那没有,后院有井,都得自己来。 郑老四给了两天的店钱,也没打算在这里常住,昨儿歇歇脚,加上还得去铁匠铺定东西,一天也忙不完,想着今儿再留一宿,歇歇脚,到街上摆个小摊儿,指不定还能接个锔补的差事,再多赚几个子儿。 店小二是个外向的人,店里客来客往,他都能搭几句话,见郑老四回来,远远就笑着打招呼:“生意好吧?就说我们这儿锔碗的买卖不能错喽,那街上的红大娘前几天来找我们厨子做卤肉,就嚷嚷着碰不到锔碗的师傅……” 等郑老四走近,瞧清楚他脸上的伤,店小二忙下去迎两步:“哎呦,老天嘚!你这是怎么了?打猫踹狗,生意买卖怎么弄得跟打猎似的?” “没事儿,跌了一脚。”郑老四含糊道。 掌柜的从外头回来,他们这种开店做买卖的人家,大街上的风吹草动没有不知道的,郑老四在街上挨打的消息,他自然门儿清,但收了钱,没有把客人往外头赶的道理。 可是叫郑老四再住下来,掌柜的也不敢,打郑老四的那家来历可不小,乃是豫州知府的门人家丁,轿子里坐着的小姐是知府家的亲闺女,知府大人坐衙洛阳,但是老家是他们县的,小姐打洛阳回来,探望家中祖父母,县太爷都得在城门口迎着,郑老四也是胆大包天,敢上去闹知府家的马车,还想打人家奉为座上宾的道长。 “哟,我瞧瞧,郑老板您这伤的可不轻啊,狗娃,快去请个大夫来。”掌柜的打发走店小二,亲自将郑老四扶进店里。 从古至今,做买卖,都讲究一个笑脸迎人。 掌柜的要哄着人走,也得嘴上把客气话讲完:“曹知府也算是我们县出的最大的官儿了,我长你几岁,托大以兄长自称。”掌柜的给郑老四倒茶,“老弟啊,你也是时运不济,怎么就得罪了他家?” “我……”郑老四万般心事难开口。 怎么说?总不能张嘴说知府家抢他闺女?知府家请来的老道卷着道观把他闺女也带走了? 没人信! 掌柜的也不想听他分辨什么,只是好言好语的用为他好的语气规劝,“俗话说的好,民不与官斗,世道艰难,咱们平头百姓,更是要避这些人远着才好。”他拿一天的店钱出来,搁在桌子上,“都不容易,我也知道你出门在外的艰难,这又挨了打,还得找大夫看病,又是一项开销,哥哥我也帮不了什么,免你一日的店钱,也算是咱们得缘分了。” 一句撵人的话都没说,可话里字字都是撵人的意思。 郑老四摸着桌上的钱,想了想,还是收下揣进怀里,都是平头百姓,自己得罪了人,总不好连累店主,自己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人家店主世世代代还得在这儿讨生活呢。 “您说的有理,我都记下了。”郑老四抱拳道谢,“只是,路途要紧,我也不好在此地多做停留。但我这一身伤,再骑马肯定是不成的,您看能不能帮我把马卖了,给换个牛拉的小车,毛驴也行,毛驴走的慢,好歹不颠簸些。” 掌柜的笑道:“这不算事儿。” 当下就给他办成了,他们店后面就有头老牛,也不是买的,是前两天有个路过的客商,赶着牛来,卖皮子的,结果买卖十分兴旺,到城里就发了大财,有银子人就飘了,那客商也不愿意再赶着牛回去,就添了点儿银子,跟掌柜的换了他们店门口的马。 那马是掌柜的给附近几处庄子里的老爷们送饭食用的,别看他们家客栈条件一般,耐不住厨子手艺极好,要不方圆附近的老太太也不能找他家卤肉。 先前用的那匹马被换走,掌柜的正考虑再花钱买一匹呢,一直没物色到好价钱,正好郑老四要卖,价格给的也合理,掌柜的就又添了点儿银子,把自己家后院那头牛给郑老四了。 郑老四也不多留,收拾了东西,带上掌柜的给的干粮和水,坐上牛车,趁夕阳,慢慢悠悠往城南走。 掌柜的吁一口气,擦擦额头的虚汗,转身回去。 至于郑老四出没出城呢?那肯定不能走的。那群人打他,是他亲耳听见那妖道指使的,他闺女就是被妖道拐跑的,好容易把人逮住了,没道理丢开不管,闷头往南的。 郑老四赶着牛车,在城里拐了几个弯儿,找了家玉器斋,叩门,店小二出来,看见他打的牛车,脸上就没恭敬模样了。 “哪里来的花子?讨饭讨到这儿来了,你知道我们家是卖什么的么?” 他们店里的买主都是非富即贵,平日里也不做这些乡下人的买卖,所以店小二瞧不起人,也是常事儿。 郑老四不理他骂人的话,从马车上拿下来个匣子,举在手里,进店就阔阔气气的坐了下来,要茶吃,要鲜货糕点,还点了名叫他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店小二见他一点儿都不胆怯,态度就缓和了些,觉得这人心里有底,使了个颜色,打发人去后面喊掌柜的,这要是个骗子,就打他一顿,要是个买卖家,也得掌柜的来商量。 “您是……”店小二眼神往他手边的盒子上瞟,打量着里头是金子还是银子。 郑老四嘿嘿笑,手指越发在盒子上勾引他的目光:“这里头是宝贝,你没这眼界,得叫你们掌柜的来看,瞧见爷脸上的伤没,家里被老子打的,爷拼死护着抢出来的,传家宝。”《 》 12、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六) 掌柜的打后面出来,小伙计耳语一番,掌柜的点点头,拿余光打量郑老四一眼,笑模笑样拱手道礼。 大买卖家的掌柜,都是人精,自然不会像小伙计一样看人下菜碟,郑老四要吃茶,就给上顶好的茶,要吃鲜货,也叫人拿瓜果梨桃摆一盘子。 “小爷,您这是打哪儿来呀?” “我就爱吃咱们豫州的毛尖儿,翠溜溜的,嚼着清甜。”郑老四把茶杯放下,“就是这茶不正,不是咱们信阳的,吃着像是铜陵的。” “哟,小爷您慧眼如炬,还真是打铜陵来的茶,去年义阳闹了匪,别说是茶叶了,就连北上的丝绸布匹,送进宫的瓷器一应,都得绕水路打青州那边过,咱们小地方的买卖,得最好的,也就是铜陵的毛尖了。” 掌柜的又打发人去端一份上好的糕点赔礼,顺手打开盒子一条缝,打一眼看里面的东西。 “这是我家老爷子从我爷爷那儿接下来的小玩意儿,东西不贵,说是开国年间安王府赏下来的,但上面锯补的手艺,是京都头一号锯匠师傅郑一手的功夫。这满城我就瞧你家是有眼界的,你看看,这东西值几个钱儿,报个数,爷急着钱使。” 掌柜的拿起碗细细的打量,年代不假,再看上头锔瓷的手艺,芝麻粒大的梅花钉,也确实是郑老锯匠的本事,东西值钱,却不归他们店里的生意。 掌柜的目光落在郑老四手上,拇指与食指间生有厚茧,指甲磨损短平,不像是安逸享乐之人,倒是像个学手艺的。 掌柜的笑着问:“敢问小爷贵姓啊?” 郑老四倒是实诚:“姓郑。”他眼神看向掌柜的手里的碗,“我爹就留下了这么一个东西,要不是入赘给人当儿子的日子太难熬,谁舍得卖它啊。” 掌柜的脸上客套几分:“感情是郑老先生家的公子,老先生锔瓷的手艺,真真乃当世一绝,我在京都跟着师傅做学徒的时候,与你家的买卖还是邻居呢。” “隔壁?”郑老四哂笑,“我家隔壁左边是便宜坊,赢银子的地方,右边隔条街是宣平侯府的酒楼,不知掌柜的在哪家高就。” 试出他所言属实,掌柜的笑着搪塞,说自己记错了,并惋惜自己这是玉器铺子,郑老四拿来的东西虽好,可买卖还得东家做主,不如他给搭桥引线,叫郑老四拿着这碗去斜对角的万有当铺瞧瞧,还热络了叫了个小伙计,要给郑老四引路。 “看吧。”郑老四起身将碗收了回来,原样放进盒子,“到底是我爹留给我的念想,既然老天爷盼着我留下,银子的事情,我再想别的法子。” 郑老四坐上牛车往城南去,出城门,也不没走太远,就在路边找了个小客栈住下。 进屋关门,碗妖从盒子里跳出来拍着心脯一阵后怕:“我当你真要把我给卖了呢,咱们说好的要往南边去,南边有海,我活这么大了,也没跟着郡主娘娘去南边看过海呢,你答应了我要去南边见见世面,可不准食言。” “不能够。”郑老四笑笑道,“你快进去,跟着的人还不知道走没走呢,叫人瞧见了,发现你会说话,还不得请法师来收了你。” “我又没做什么错事儿,凭什么收我?”碗妖嘴上不服气,还是跳进盒子,“李天师那个大一个神仙,当初在郡主娘娘府上,也没说过我是妖精。现在的小道士,多是半瓶子晃荡的假货,降妖的本事没有,唬人搂银子的能耐,天大。” 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屋里说话,到了饭点,叫店小二拿几样饭菜,也在屋里吃饭。 此时此刻,郑老四在客栈积极扒饭,不见的那一位,小神仙半扎长就在城里的几家商铺库房里飞着四处寻摸。 找什么? 寿礼。 知府家的小姐为何要回来?给家中祖母贺寿,豫州知府,虽不是京官,但管着政务、考核、赋税等等,也算是外放的封疆大吏了。他家老娘做寿,家中儿孙一辈要回来,地方上也少不得家家送礼。 头一天在换马的那家小客栈,店小二是个善言的主,郑老四无意间听到说曹知府家那老太太最喜欢瓷器,送礼送礼,投其所好,为极佳。 老太太喜欢瓷器,那地方上的富户乡绅们肯定要搜罗一些贵重的好瓷器,瓷器这不就到了郑老四的专业范畴之内了,好的瓷器,使不到他,但如果碎了呢? 半扎长选定了一个带着红花,特意摆在桌子正中间的如意平安瓶,卯足了劲儿,拿钉尾尖尖的那头,狠狠朝瓶肚子撞去。 正是饭点儿,后头库里大多是没人的,开店的防贼,也都是前后门防,看好了前后门,贼不成还能变成苍蝇蚊子进来把东西给偷走了? 万万没想到,苍蝇蚊子是不偷东西,但耐不住钉子可以砸坏东西。 半扎长一连转了十几家,挑挑拣拣,把看起来像送去祝寿的瓶瓶罐罐,全给敲烂了。 然后收工一个法术,闪回了郑老四身边。 郑老四饭还没吃完呢,抬眼的功夫,看见盒子边上躺了枚钉子,也不做声,顺手给收紧兜里。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说破了大天去,也和他郑老四没有一个钱的关系。 但是城里各家商铺可就热闹起来了。 给曹知府家贺寿的厚礼碎了,还不是一家,好几家都碎了,还有不是做寿的,人家定了要卖出去的瓶子也有碎的,也都是同一天,同一时刻遭的难。 玉器铺掌柜的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事儿十有八九,和那个自称是京都来的郑家小子有关系,就算不是他做的,但只要那小子说的话是真的,他真是锔瓷郑家的后人,学了家里的手艺,这些东西还就他能修。 坏了东西的几家聚在一起商量,有人说先报关,不论是不是那小子做的,把人先抓了,宁可抓错了,也不能叫他跑了。 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买卖家,不用击鼓鸣冤,递状子那些,拿银子打点,县里的太爷差个捕头过去,就能把人抓回来。 郑老四吃完饭,坐在那儿烫脚呢,就听底下吵吵嚷嚷,店小二急促拍门,不等他趿拉鞋过去,门就被从外面给踹开了。 官兵拿着枷,审也不审,先给他了个下马威。 “走吧,你小子好大的福气,跟爷们回去,好好享福吧。”《 》 13、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七) 从客栈搬到衙门口的大狱,专马接送,不过是差官们打马,郑老四横着架马背上,他换来的那头牛,还有包袱碗什么的,通通没收,身上一根针也不准留,没道理坐大狱再给你叮呤咣啷带一串的,那些东西进了差官们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了。 郑老四对大牢不陌生,他坐过,在家的时候,那位征兵的赵将军点了名的要县太爷拿他开销,郑老四被关进去过一回,那回是有俩帮手,还有个同乡的大爷帮衬,进去没多久他们仨就打伤了牢头自己逃出来了。 只是这一回,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俩保镖不在,郑老四手上脚上还带着枷,拖着步子在牢房里走,钉钉铛铛响的热闹。 “夜嚎的猫子你发了欢儿的往鬼门关撞?睡不着是吧,睡不着砍自己两巴掌,大晚上的,你要寻阎王,别人还要睡觉呢!再闹小心爷抽你!” 当值的差役扒着门框子探头骂了一通,一屋子人犯人有睡得浅的,也迷迷糊糊揉着眼做起来。 有好事的打听:“好小子,你这是偷人偷到衙门里了,手镣脚铐的齐全啊。犯了什么过错,说出来叫弟兄们也长长见识。” 郑老四笑,依着栏杆坐下:“这我哪知道啊,我在客栈里坐着,好端端在洗脚,他们就嘁哩喀喳地进来把我锁了,” “怎么?你偷了县太爷的洗脚盆?”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哄笑。 郑老四脸上臊红,憨憨挠头:“不知道啊。” 众人见他憨傻,取笑两句,也都不再理睬。 郑老四真不知道么?不过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他心里不疾不徐,比谁都镇定,该急的不是他,而是外头那些个联名把他告了关进来的人。 没两天就是寿宴了,几家子再弄个像样的礼物,时间上显然是来不及,但那天郑老四扎进玉器铺,给玉器铺掌柜的透了个底,显然也是给他们指了条退路。碎了的瓷器上上不得台面,但锔了花样的,可就不一样了,大曹庄穷乡僻壤,不知道他们郑家的名声,也无可厚非,但曹知府乃京官外放,十有八九是知道的。能做玉器铺的掌柜,必然眼界、脑子缺一不可,不然他们几家碎了东西,也不能第一时间先报官把他扣下。 郑老四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躺着,且等吧,什么也不用做,只等着那些人想通了,自然得来请他。心情愉悦,嘴里不自觉的哼着曲儿。 隔壁那间的哥们儿听见了还骂他,“傻缺,又不吃断头饭,先唱上了送行曲儿。明儿掉了脑袋,还能叫你做哑巴不成?” 郑老四也不恼,放低些声音,继续优哉游哉。 大牢里寂静下来,外头可热络的聒噪耳朵。 几家子坏了事儿的掌柜都聚在玉器铺掌柜的家里,众口纷纭,非得让玉器铺的掌柜给拿个主意。 “老哥哥,算是兄弟我求您了,东西是我们东家亲手交到我手里的,那瓶八百里银子啊,卖了我一家老小,我也赔不起,老哥哥,咱们哥儿几个里头,您是最有主意的了,您又去过京都城,见多识广,总有个法子,解了咱们得燃眉之急。” “实在不成,就这么送去呗,给曹家老祖宗贺寿的人家那么多,怎么滴就头里把咱们的贺礼打开?只要瞒过头一关,后头就算是发现了,也是他们自家手脚不利索,怪不到咱们头上。” “这般……是不是得打点打点曹府里的丫鬟奴仆们?” “胡闹,他们那般的人家,不必主子们查验,自由负责的婆子管事来看,便是不送,也不能送个破的,遭了晦气不光是诸位在东家那里不好交代,少不得还要沾上官司呢。” “啊?有那么严重?” “好啦好啦,都先别吵了。诸位,诸位听我说几句。”玉器铺掌柜的摆手止声,屋里安静一些,玉器铺掌柜拿出一方盒子,摆在桌上,看过前面的各位肯定熟悉,就是郑老四拿着装碗妖,给人展现手艺的那一个,郑老四下狱的时候,被衙门口的差官搜走,后面玉器铺掌柜的打点银子给买来了。 盒子打开,还是那只碗,在外人面前碗妖也不会叽叽歪歪的说话,怕吓到人,也害怕碰到个缺心眼儿的,请道士和尚来做法,骗子也就罢了,万一是个真的,把她给收了,跟白娘娘那样弄个塔,压她个三五百年的,那就亏大了。 “这是京都名锯匠郑一手的做工,诸位都看看。”玉器铺掌柜的拿着碗递给众人,大家一一过了手,有眼明的不禁称赞,“好本事,就是这碗……”颜色斑驳,虽然带点儿黄,像是官制的东西,可历朝历代官制的也多了,没个名头,可抵不了他们几家子的礼单。 当铺的掌柜倒是慧眼,拿过细细端详了样式和釉上的颜色:“这锔补的手艺好,这碗也了不得,我看是开国初时,太宗御赐给安王府的那一套,原有九九八十一件,相传安王她老人家爱不释手,后来还做陪葬品给带进了皇陵。” “墓里出来的!?”首饰品铺掌柜的常跟女眷打交道,平日里说话也是压着嗓子低低的声音,他惊声尖叫,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倒。盗墓可是重罪,是要掉脑袋的,何况安王随太宗南征北战平定天下,死后更是陪葬皇陵,同受后世帝王供奉,盗墓也就罢了,盗皇陵,九族都不够抄的! 此言一出,掌柜们纷纷变颜变色,有逃离的意向。 当铺掌柜的忙道:“误会误会,哪能盗那个,诸位听我把话说完,那一套八十一件,可是听安王府出来的老人说,陪葬时只放了八十件,独有一只五谷丰登碗,被安王装了五谷,供在佛前为老百姓们祈福,盼年年岁岁,谷满仓满。” 当铺掌柜的指着腕上刮破的一角,隐约还能瞧见稻穗似的金,“诸位请看,这里从前画着的,就是五谷丰登的图样,只是后来此碗遗失,磨损沧桑,上头的纹饰才瞧不大清楚了。” “好嘛,时来运转,安王的宝贝,莫说是抵我们几家的寿礼了,就是几百家,几千家,也使得。”那人阔气的从兜里取一张银票,按在桌上,“胡大哥买这只碗花了多少银子,弟兄们凑一凑,富裕的,就算是哥哥的辛苦钱。我家兄长可是说了,甭管怎么解决,胡大哥总是个明事理的人,我这人脑袋笨,没什么主意,我听胡大哥的。” 众人见状,纷纷在心里忖量银子。 玉器铺掌柜的原先还打定主意叫大家筹银子,请郑老四来给补瓷器呢,结果听了当铺掌柜的这话,心里也有动摇。《 》 14、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八) “也不是不行。只是五谷丰登这么个寓意,说起来也忒大了些,光凭咱们几家的体面,恐怕担不了分量,还得请个……”玉器铺掌柜说着,伸手去接当铺掌柜手里的碗。 那边双手松开,碗到了玉器铺掌柜的手里,没由来的变成了千斤重量。 “啪!” 众目睽睽之下,刚刚还承满希望的五谷丰登宫制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胡大哥,这个是你没接稳,不关我的事啊。”当铺掌柜的忙先开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胡掌柜怔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他的责任么?是。赖不出去的,人家开当铺的,这些贵重的东西见得多了,双手拿放,这边接住了那边才撒手,东西明明白白在自己手里才摔碎的,讹不到别人。 “完了完了,好容易有个盼头,也给碎了……” “得,省了道麻烦,这回谁都不用请了。”拍银票的那位小声奚落。 玉器铺掌柜挠了挠头,安抚众怒:“别慌别慌,在下还有第二个法子。”他把郑家的来历给众人说了一遍,“他家的手艺,只有锦上添花,诸位刚刚也看到了,安王府电的东西都能经手,拿来到曹家老祖宗面前,定不逊色。” “咱们报官把人抓进牢里的,再去求人家来帮咱们做事,老哥哥,这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众人嘴上虽是不满,可人还是得请的,再花银子打点衙门口的弟兄,郑老四被送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看见几位掌柜的拘谨赔笑,心里不禁通透了大半。 “呵,我说呢,不就是欠了赌坊几个钱儿,就叫衙门口的老爷们抄家似的把我给弄进去了。”郑老四撩眼皮偷偷看众人脸上颜色,知道自己赌赢了,气焰也嚣张起来,往椅子上一仰,“饿了,有饭没?” “饭?有有有。”掌柜们赶紧给他准备饭,找城里最好的厨子来做,里头报菜名,外面厨子热的汗捞出来似的在骂娘,掌柜们赔笑哄着,一顿饭吃完,郑老四又说累了,蹲大狱蹲的哪儿哪儿都疼,掌柜们说要他去秦楼楚馆快活快活,他才吓得收了戏弄的心思。 “锯什么,也得叫我先过过眼,瞧瞧碎到什么地步了,桂花沫儿撮一把的那种,你们可得去京都城。” “怎讲?” “去我爸爸坟前求他老人家英魂显灵,给你们拼桂花沫啊。”郑老四拿话一激,众人心里就更忐忑了,各自撮一兜坏了的瓷器,放在他面前,“您给瞧瞧,该怎么补,得补的好,补的锦上添花。” 郑老四打开其中一个看,东西倒是不难,半扎长一颗钉子能有多大,你把拇指食指张开,那段距离就是一乍,半扎长取了个谐音,半乍之长,实则不足半乍,他是个钉子啊,谁家钉子打那么长,一锤子下去钉穿了檩条,还得赔人家木工钱呢。就因为他短,再用大力气,凿出来的窟窿也就碗口大小。 另外几家也都把坏了的瓷器抱出来,摆一排,每个瓶腰那里都有个洞。 郑老四看着看着,噗嗤就笑出了声,“一模一样的窟窿,这是一个贼做的呀,抓到没?我都被你们逮了,贼呢?” 玉器铺掌柜的臊的没脸,抬手遮了遮,站到人后。 郑老四转看一圈,挑了个有构图的,“我就只能补这一个,还有三天就是大寿了,时间不够,你们又要喜兆,偏我学艺不精,也就鹊上枝头,还算能拿得出手糊弄糊弄人,至于其他的,我无能为力了。” 补一个也行,几位掌柜的忙来忙去,人也都乏了,熬一天一宿没睡了,早起接郑老四出来,他们还得跟出自打交道,帮着端盘子布菜,都不是小年轻了,也就先前那个拿银票出来的年轻点儿,年轻也有三四十了,他们这个年纪,这个精力,熬到这会儿,只能说身体真棒。 几个人合计合计,一个就一个,到时候把名头编的好一点,不能说是郑老四锔的,得是京都城出了名郑一手,郑大师,身前所做。 编瞎话不怕被拆穿么?那会儿没有什么鉴伪技术,都是一家的手艺,只要郑老四学好了做的精巧,平常人基本分辨不出,加上又给叠了个盾,郑大师年纪大了手不稳,就算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也能推脱。 掌柜的商定好一切,该回家回家,该补觉补觉,郑老四就留玉器铺掌柜的家里,忙活锔补的事儿。这事儿不能叫外人知道,要是住外头客栈,店小二掌柜的瞧见了,再传进曹家耳朵里,也不光彩。 屋里没了第三个人,只剩郑老四和玉器铺掌柜的俩,郑老四摊手笑着道:“胡掌柜,这买卖我接了,你们偷了我的东西,也该还给我了吧?” “什么东西?” “我的碗啊。”怕他想不起来,郑老四还帮着提醒,“我包袱里那只锔好了的绘着五谷丰登的瓷碗啊,那可是我爸爸留下来的宝贝,我还拿着它到你家兑银子,你又不肯,打发我走,怎么?一宿的功夫,您就不记得了?” “碗?碗……”玉器铺掌柜的吞吞吐吐,碗去哪儿了?他心里最清楚,他亲手打碎的,溅了一地的渣子啊,扫都扫不净。 郑老四手里的工具丢开,冷冷道,“那可是我家的传家宝,你们昧了我的东西,把我关进大牢,还想借我家的手艺讨巧,当谁都是傻的?” “我……我赔钱。” “赔?你去问问做寿的那家,他们家的银子拿出来赔得起我的碗么?” 掌柜的哑然,郑老四见气氛到了,默声一阵,又缓和语气,“我也不是想讹你们钱,我爸爸留下的东西,你们给我卖了,以后到了下头,我也无言去见我爸爸。” “没有卖,没有卖,是碎了,真真是无意之举,无意之举。”掌柜把碎碗扫起的瓷片拿出来,“您是这方面的博士,您给看看,还能不能补回来,差的哩,您说个数,这……这也是为着买卖上的事儿,我跟东家求求情,把钱给您补上。” 掌柜的话说的精明,郑老四不为讹他的钱,也由着他糊弄,最后掌柜的自己说了个数二百两,算是赔摔坏的那个碗,什么安王府出来的宝贝,什么五谷丰登,都是认错了事儿,郑老四收了这个钱,以后再不提这些话,至于别的掌柜那里,东西都没了,无凭无据的事儿,谁认? 至于锔补的费用,同样也是二百两,掌柜的再自己添二十两给郑老四做彩头,回头他去赌坊松快,多一次发财的机会。掌柜的怕夜长梦多,当天下午,就从东家那里讨了示意,把钱从账上给郑老四支了来。顺带应了郑老四想跟着他们去曹家见见热闹的请求。 四百二十两银子,不少了。 想想在大曹庄,一两半,能买郑老四的命,他那老丈伯扣扣搜搜大半辈子,攒下的家当也没有四百两。郑老四看着银子心里不禁唏嘘,打仗打仗,争不清的楚河,分不开的汉界,乌泱泱的脑袋滚过去,滋啦啦的战火烧过来,死了谁的爹,没了谁的儿,婆娘孩子哗哗啦啦地哭,早困觉莫要误了明儿个上工的钟。老爷吃着美味珍馐,摇头也怪度日艰难。 难哦,四百两拿出手轻轻松松,老百姓的日子,能不难么? 郑老四把这些钱拿锡糊上,就在玉器铺掌柜的这儿挑了几件容易藏东西的摆件,前头提过的,南阳玉,豫州当地的特产,不值钱,二十两银子能包园了,掌柜的也没多想,还给了个友情价便宜许多,这种手里有俩钱就猖狂起来的赌鬼,做什么举止都不奇怪,他们也留不住钱,怎么不是花呢。 郑老四把藏了钱的玉器,打了箱子装着,都挺大的,牛车后头,整整齐齐码着,也不用看,就丢在胡掌柜家后院。 次的南阳玉不值钱,他家又是玉器铺子,也没人偷。 掌柜的找了人天天盯着郑老四呢,给他四百两银子,三天把瓷器锔好,不找个人盯着,万一他跑了呢。所以两天郑老四老老实实在后院干活。东西好补,闲了他还能抽出功夫,把自己的那个‘传家宝’的碗拼一拼。 实际上碗没坏,碗妖也是妖,妖精,再不济的也会点儿幻化的本事,更何况碗妖这种天时地利的了。胡掌柜拿过她,她就自己使了个千斤顶的本事,叫众人以为她摔地上,碎了一片一片的,实际上还是好好一个碗,郑老四装模作样拼了几回,差不哩也就好了。 碗妖原模原样摆在那儿,掌柜的对郑老四的手艺更是崇拜,大赞他得了其父的真传,虎父无犬子,手艺本事也是杠杠的。 郑老四笑笑不说话,唯有幻化了一身漂亮衣裳的碗妖,背地里笑的合不拢嘴,直笑掌柜的是个糊涂蛋,自诩有通古贯今的本事,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小小骗术,他就把自己饶进去了。可见此人自大自负,以后也有他吃亏的时候。《 》 15、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九) “大甜梨,小剥皮儿,先尝后买不弄人儿,甜梨儿,薄皮儿……”门口卖梨的保定小贩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手里举着一支梨树叶子,有人打跟前儿,他就哗啦啦晃着响,吸引来往路人的注意。 郑老四打玉器铺他们家后门出门,不能走正门,人家做买卖呢,自家人走动,都是过后门,有些高门大户的,宅子大,也走侧门,玉器铺这家,家里有钱,但也不至于是那种十进八进的大园子。 出门也是一条街,前头那条街是他们县的主路,后头这条街就生活化许多,前后望过去,全是做小买卖的,卖菜的,瓜果梨桃,还有点心吃食。 早起,郑老四就没吃饭,饿着肚子呢,他站在门口,闻着街上传来的香风,那个馋哟。 人都是这样,要是不提吃饭,也想不起饿,但是闻见了那个味儿,一肚子的馋虫全勾起来了。 怀里的碗碗妖说话了:“买一个吧,就旁边那摊儿上的蜜枣凉粽子,买一个先吃着。”他肚子咕噜噜叫,震的她脑袋瓜子嗡嗡的疼。 郑老四咂么咂么嘴,摇头道:“不吃。” “小气吧啦的,你存着钱不花,留着买局气啊?”这一听,就知道碗妖在豫州村里头待过不短的时候呢,这是一句骂人的话,首先咱们得解释局气是啥,豫州话里面体面的意思,但这个语境里,一般都是骂老光棍买体面,老光棍无儿无女能买什么体面,也就棺材板了。 郑老四豫州人,先前那什么山西话他听着困难点儿,但说豫州话,他当即就不高兴了敲了敲碗,警告她:“我闺女肯定能找回来呢,多攒点儿钱,给我闺女念书,买房置地呢。再说了,你才局气,我百年了,有我闺女给我摔瓦。” “周扒皮。”碗妖骂他一句,不吭声了。紧接着,身后院子里又出来几个人,一个个打扮的光鲜靓丽,招呼着伙计们套马,往车上抬东西,瞧见了郑老四,也都客客气气打招呼,喊一声郑老师儿。 老师儿这个称呼,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都是对手艺人尊重的称呼,他们瞧见过郑老四的手艺,这几天又吃喝都在一处,像他家玉器铺子这种一个县里的大铺子,自己后院是供着有雕琢手艺的师傅的,虽不是同门。但郑老师的本事一亮相,人家都能看出来。 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手艺人之间也是惺惺相惜。 大家伙儿都没吃饭,今儿个跟着老板去搂席呢,有不争气的,昨儿晚上就腾空了肚子,就等着今儿去曹家吃顿好的。 上马车吧。 郑老四随着玉器铺的小伙计们,分坐了两辆车,路上还有别的一起去的,你想,寿礼都分好几家,今儿个去拜寿的人也不能少了。 像曹家这种大户人家,办寿宴也分两类酒席,一种是请进门儿里头,收下你的贺礼,摆正式的几荤几素的排场叫你上桌吃饭。 能进门儿的,必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是路边来个乞丐,手里拎两块骨头,往记账先生面前的条桌上一丢,就进去吃了。那是喂狗。 得是打扮的光鲜亮丽,板板正正,放过去那港剧里好赖得是梳个大油头的,才算体面,然后拿着主家给你送的请柬进门儿,再去账房先那儿记上名字,再有本家的奴仆来,引着将人领到位置上。 再等着观礼,唱贺词,结婚的呢,就看新郎新娘拜天地、入洞房,樛木葛藟三回堂。像曹家这种做寿的,就看儿孙们,小辈们,排长串子给来寿星磕头道吉祥话。 当然,另一种也能上桌吃饭,但主家的院子就不能进了,不随礼,但是也不能挑三拣四的。有的吃,凑热闹,沾喜气,说两句道喜的话,本家还有人给来吃席的发喜钱,宾主同乐。 今儿个郑老四他们来吃的就是外头这一场,不给钱的,看不了里头磕头,但是吃席的地方也不远,就在曹府的西侧院墙外头,一片空旷的地上,后头是个书院。 上过学的都知道,学校门口肯定留一大块地,方便家长们骑摩托、蹬自行车来接孩子,这块地,就不是这样的,为啥?因为那会儿没自行车。 这块地本来是书院给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后来下大雨,房子塌了,书院正房也塌了,曹家给钱,给书院重新修缮,条件就是前头这块儿地空出来,方便到曹府拜访的往来客人停个马车、落个轿子什么的。 地方挺大的,上头搭了棚子,底下是码一长串的桌椅板凳,往来附近的老百姓谁都能来吃,吃完了就走,旁边支着大锅,曹家请了厨子就在跟前儿续桌。 郑老四坐下来跟大家伙儿一起吃了一会儿,这种桌子有一个好处,谁跟谁都凑一块儿喝两杯,所以一道来的人,吃一会儿饭窜别桌上去了也很正常。 离熟人远一点儿的地方,郑老四找了个靠墙根儿的地方,眼珠子就垂下来溜墙边看。 怀里的碗妖跟着才吃两口烧鹅,就被他揣着离桌了,这会子抄起郑老四的衣裳,抹了抹嘴上的油,不高兴地埋怨:“咋滴,找狗洞呢?” 她是开玩笑,但郑老四可没开玩笑:“是呀,你知道在那儿?” “你说有法子进曹府,就是钻狗洞?”碗妖激动地差点儿没夹出破音。郑老四自己做小狗也就罢了,她可是要脸面的妖。 “不然嘞。”郑老四说的理所当然,他眼珠子清明,往前再走三五步,果然瞧见墙根儿有一个窟窿,“哼哼,找到了。”他刚要抬脚过去,忽然感觉腰部往上,肋巴骨那里有东西咬他一口。 “嘶。”郑老四疼的倒抽一口冷气。 就听兜里说话了,“你拐前头去,找个没人的巷子,我带你进去。” “好嘞。”郑老四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说不让钻狗洞,就绝不钻狗洞。找巷子,然后半扎长绕他一圈,施展法术,卷着他们仨进了曹府的宅子里。 进来就好办多了,今儿个他家来的且多,不是所有人都穿西装打领带的,只要衣着齐整,抬头挺胸大大方方的在里头走动,下人们也不能把人当贼一样抓起来。 有这俩帮手在,郑老四一路畅通,七拐八拐,到了后院,避开守门的婆子,再往里走,就是曹家小姐的园子了。 曹家是正经的大户人家,他家老子是封疆大吏,府里小姐跟前儿必然不能就几个守门的婆子,单是院子里洒扫的粗使婆子三等丫鬟,就有二三十个之多。 今儿个外头人多,这院里当差的都过来应卯了。一是为着侍奉伺候,二也是怕外人无心迷路,冲撞了小姐。 是以,小姐这会儿可不是一个人。 “这身儿莺黄的是好看,不如放在明儿个再穿,小姐,今儿个是老夫人大喜,咱们还是得穿漂亮的石榴裙到人前才好。” 窗户敞着,隔老远就能听见里头说话,丫鬟拿着衣裳好言相劝,小姐天真烂漫,耍小孩子脾气,撇开那条石榴裙丢在地上,“不要,我不高兴。我就要穿这条,就要这条……” 闹了一会儿,小姐开始大哭,小丫鬟们放下衣裳过来哄人,门口的婆子碎嘴,说了句小姐不爱听的话,惹得小姐闹得更厉害。 婆子被赶出来,走远了才敢瘪着嘴偷偷骂娘:“我呸,捣狗的妖精净剩一张巧嘴了,小姐小姐,叫他亲爹送出去撇给了那老道,叫人弄坏了,成了个傻子给送回来,还稀罕的跟金枝欲叶似的呢?” 这婆子骂的忒脏了,没耳朵听。 碗妖气的直嘬牙花子,郑老四也皱着眉,气不过抄起手边的一块小石头,朝那婆子脑袋就丢了去。不偏不倚,砸了个正着。 “哎呦。”婆子捂着脑袋四下张望,石头不能打天上飞来,肯定有罪魁祸首。 找了一圈,没人! 郑老四躲在哪儿呢? 房顶上。 他们现还在豫州地界,豫州从前的房子很有特色的,之前说到郑老四老丈伯家的时候,就提到过,豫州房子无论富裕不富裕,有点儿钱的都会修三间,西屋,堂屋,东屋。那再富裕点儿的,会在东西屋拐角搭棚子或连廊,折过去再建另一排房子。 折过去的这段连廊,上头有顶,两端被两边房子的飞檐给遮挡些许的地方,叫做屋山。 这块能避太阳,底下廊子里吹穿堂风,呼呼地响,它遮光就能藏人,院子里头呼呼啦啦一院子人,郑老四没有法子,只能翻墙上房顶上,小心翼翼躲了一路,才藏到了屋山底下,抬眼就能看见小姐屋里的窗户,离得非常近。 里头小姐叫丫鬟们哄着,好一会儿才说通了,肯换上衣裳,这会儿还没到给寿星磕头的时间,也不急着往前头去。 小姐一开始喊渴了,一会儿又说饿了,找了好几个理由,才把屋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全都支了出去。 然后,一个人到窗户边,笑着朝抬头的房顶上丢了个东西。 仰着脸儿,笑着问:“你是鸟么?你会飞?你怎么飞上去的?能教教我么?”《 》 16、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十) 郑老四还背着身子装死,忽然腰梆子那里挨了一脚。 半扎长好心提醒:“喏,屋里喊你呢。” 郑老四歪窄着回头,瞧见小姐,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打他从大曹庄出来,几个月了,看见太阳也念,瞧见月亮也想,找到天边去他也得走一遭,就是为着瞧一眼自己丢了的闺女,今儿个瞧见一样的这张脸,郑老四一肚子的委屈全挤到嗓子眼儿了。 开口就是哭腔:“乖囡,爹,我是恁爹。” 这话有点儿唐突了,换别个来,人家张嘴问你是鸟么,这边回答,我恁爹,那边就得骂娘。 但是这曹家小姐明显有点儿痴傻,听到郑老四的话,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点儿丧气,低着脑袋叹气:“原来是鸟啊。” 郑老四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腔,怀里的碗妖钻了出来,掐着嗓子用哄小孩的声音说话:“我是鸟,你要干嘛?” 曹家小姐垂下的脑袋又高兴抬起,瞧一眼,马上就不高兴了:“你也当我是傻子?不是就不是,拿个碗来糊弄我作甚?” 碗妖也气,叮呤咣啷就从屋檐上跳下来,站在窗台掐着腰,好不得意:“瞧见没,飞下来的。” 曹家小姐想了一会儿,倒是也认,转身从镜台前的妆奁里抓了一把,钗环翡翠就给捧碗里了,然后笑着商量:“小鸟小鸟,我给你金子,你能带我去找我娘么?” “找娘?你娘在家等着咱们呢,乖囡,跟爹回家。”郑老四激动地就要往下跳。 他可不是碗妖,两仗高的地儿,又是前倾,跌下来脸着地,不一定能回去。半扎长和碗妖俩一个扥着衣裳往后拉,一个飞到前头来托,提溜着才将人放平落到地上。 郑老四伸手握曹家小姐的腕子,撸起衣裳就往胳膊上抹,小时候打针都见过吧,小孩儿吓得哇哇哭,看着大夫手里仿佛一丈来长的工具,家长笑呵呵给撸袖子,就是这个撸袖子的动作,接着两声惊叫。 直冲云霄。 一声是曹家小姐喊的,喊的什么?喊非礼。 她就是个痴儿,也有家里嬷嬷丫鬟教导,知道男女大防,先前郑老四猫着腰躲房顶上还能瞧不大清楚,可这会儿跳下来,且知道他是个男的。别说她是大家小姐了,就是搁现在,突然来个男的去路边给人家小姑娘袖子抹上去,也得挨大耳光子。 还有一声呢?郑老四喊的,他倒不是喊非礼,就喊了俩字“掉色!” 他家小玥儿右胳膊上有个胎记,他以为是妖怪使了什么法术,把他闺女给变大了,但人长大胎记不能丢啊,所以郑老四上来就先找胎记。 结果没找着,郑老四大概也猜到了,是自己认错了人,脑子瞬间清醒。 他醒了,大家伙可都醒了,别忘了外头还有不少奴仆家丁呢,曹家今儿个里里外都是人,听见动静,嘁嘁喳喳提着棍子全了拥进来。 “快跑!”碗妖最先反应过来,一个飞身就上了房顶,郑老四还在失落,认错人了,不是自家闺女,失而复得的心情,很憾然。脑袋顶上催着要跑,他才反应过来,蹬上廊柱,扒着檐下插昂,拼了命的要往回跑。 死活够不着。 还是半扎长在底下托了他一把,这边一只脚踩上房檐,后头家丁们赶到,手里的棍棒就朝房顶丢。 “抓贼!快抓贼!好小子,偷到你爷爷头上了。”管家招呼一声,众人齐刷刷跟着往隔壁院墙去追,只敢说抓贼,至于贼是从小姐院子里跑出去的,一个字儿也不能提。 郑老四在房顶上跑,大户人家的房顶,铺着平整的板瓦,曹家算是大官儿了,豫州知府那是一州之长,那会儿房顶也是有讲究的,像皇帝、王宫,家里屋顶用筒瓦,曹家够不着,薛微次了点儿,只能用板瓦,家里富贵点儿的酒袋点儿琉璃釉,太阳一照,也布灵布灵的,好看。 好看,也打滑。郑老四跑出去没几步,一个大马趴,就摔了下去。 好在高门大院之间有院墙,他摔进来这院子家丁们还没绕过来,郑老四揉着屁股从地上起来,“哎呦疼死我了。” 话没落地,从隔壁院子里风风火火跑来一人,正是曹家小姐,提着裙子,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儿,一打眼就是跑得很急,走到跟前儿,才放开裙子,两只手捧着跟郑老四要东西:“还我小鸟。” “你不是我闺女,我、我认错人了。”郑老四后退一步,心想着这闺女不光是脑袋不灵光,还打根儿里有点儿虎。 恁些人没追过来,她就莽莽撞撞找来了,也不怕遇见真贼。 “他们说你是贼!”曹家小姐逼近,拧着眉,怒目而视,“还我鸟,要不然,我喊他们来抓你!”小姑娘生气不可怕,再说郑老四一个大男人,别说曹家小姐了,就是曹家小少爷来了,十七八的孩子,他一个成年人,不能害怕的。 但郑老四盯着那对愤愤的眼珠子,看着看着就变红了,“妖……妖怪?” “还我的鸟!”曹家小姐眼珠子通红,龇开的牙也看起来锋利许多,郑老四被她逼到墙边,退伍可退,咬了咬牙,从怀里摸了个东西,扬手丢过身后院墙。 “哗啦啦。”声响落地,曹家小姐急着欢喜,霎时变会原样,绕月亮门儿往那边院子去找她的鸟。 就听郑老四怀里碗妖长舒一口气,“妈呀,那是个啥呀,怪吓人呢,咱们快跑吧。” 家丁们在外头找,小姐也跑出来了,他们仨原路返回,还从小姐窗户外那个屋山回去,一路避着人,出了曹府,外头宴席还没散场,大家伙都吃醉了,横倒竖歪的有几个回马车里睡觉去了,还有酒量好的、饭量好的,仍坐那儿搂席。 瞧见郑老四,有认识的醉到看人打晃了,还招呼着叫他来随两杯:“郑师傅,来!咱俩干一个,碰个杯,叫弟兄也沾沾你的好手艺。” 喝酒这事儿,分两种,一种是不过敏的,另一种是过敏的。郑老四属于后者,接过酒杯抿一口,马上就上脸,眼睛跟兔子似的,通红。他这种是正常的红眼,和刚刚曹家小姐那种还是两说。 两个老伙计碰杯没吃几口呢,曹府里就出来人了。 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叫了几个方才一起捉贼的小伙计,把外头吃酒的挨个儿盘查一遍,认认脸,也认不出谁是谁,根本没看见脸,光看见一只鞋嗖的一下蹿上房顶了,那怎么查呢,查没吃醉的,心虚的。 几个伙计从郑老四身边遛了两回,都没注意到他,反倒是架着几个哆哆嗦嗦的年轻人,哥俩好似的给领了进去。 对面吃酒的那老伙计还羡慕呢,啧啧舌头,撇着大嘴嫉妒:“准是带他们进屋喝好的去了,这事儿我知道。我们村多了去了,钱员外听说过么,我们村第一富,那小子酒量不行,每回来了要吃酒的局,就从伙计里找几个好度量的,可着海碗喝,喝好了,有赏钱呢。” 郑老四连连点头,表示认可,“该赏,该赏。” 吃酒这个看人有恨己无,拍着桌子起身,推搡郑老四一下,不服气道:“凭什么不选我?我,老二,酒量是这个!”吃酒这人比了个大拇指,踩上条凳,就要开始耍威风,郑老四怕他引起里头注意,连忙起身来劝。 “啪嗒。”条凳一头轻,吃酒这个才高高举起的大拇哥,连带着整个人都摔在地上,比赞这根大拇指,正正好叫挑起的条凳给砸了个准。十指连心,多大的男子汉都得哭。 一起来的大家伙听见动静,都过来看怎么回事儿,吃醉了出洋相呗,有主事的看他受伤了,刚好车里还有几个吃醉了等着一起回家的,就先把这几个人拢到一辆车上,连带着郑老四一起给带了回去,剩下的人坐别的车,只他们先走。 回到玉器铺,有人带着被砸到手的那小倒霉蛋儿去找大夫,包扎上药,郑老四帮着把睡着的几个抬回屋,自己也打了水,简单洗把脸,就回屋歇着去了。 郑老四堵了一脑门子的疑惑! 甫才在外头不敢问,回到屋里,关上门,压低了声音,才敢把身上两位给请出来。 “刚刚那曹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儿?”郑老四没敢把这俩放桌子上,秘密得很,坐在床沿,还给这二位铺了褥子。 玉器铺给他准备的是个架子床,上头盖着蚊帐,收拾的有模有样,临脚边还有个矮点儿的小踩凳,郑老四就坐在踩凳上,好奇宝宝。 碗妖话痨,嘴里憋不住事儿,她被郑老四盯得心里发毛,转了半圈,背过身去:“我也不知道啊,都说同行是冤家,我也不好背着人说三道四。” 郑老四瘪嘴:“人家说你是鸟!” “童言无忌。”碗妖也不恼,伸脚要踹身边那位,才要挨上,又缩了回来,换手去推,“半仙儿,问你呢,你给老四说说。” 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半扎长幽幽一句:“说啥,那就是个鬼。”《 》 17、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十一) “是哩,怪吓人呢。”郑老四已经是一个捉鬼的娴熟工了,他有经验,头前吐唾沫卖羊,还发了一笔小财。 所以听见那曹家小姐是鬼,他丁点儿都不害怕,见怪不怪了,别的他没,唾沫管够。 “那咱啥时候得空还得再去曹家一趟,我啐她,你们俩帮衬着,咱们把羊弄集市上卖掉。”郑老四手头留着的银子不多了,卖头羊,还能添兑点儿。 半扎长撩起眼皮子瞪他一眼,欲言又止,想开口,又不好说。 碗妖那边就咯咯笑起来:“出息哟,郑老四,你还想降了她?” “咋滴,你俩还打不过她一个?”郑老四拿话激她。 “打?打不了。”碗妖跳着转回身子,看着郑老四道,“她家身上沾着龙气儿的,她又是个娃娃,我是不好下手,要不……”碗妖心眼多,眼珠子转转,笑着把难题抛给旁边那位,“老四,你问问半仙儿,他们出家人不管这些人情关系,或许,他打得过呢?” 郑老四磨头,要再问小神仙,半扎长突然飞身跳了起来:“老四,快把碗收了,那小鬼来请你了。” 郑老四手忙脚乱,将碗塞怀里,外面敲门声就响起来。 “砰砰砰。” “郑师傅,郑师傅搁屋里没有?”玉器铺小伙计敲两下门,听不到应,就要把门给推开。 那会儿的门没有什么插销,条件好点儿的搁屋里弄个门栓,门栓也有讲究,最好的是杏木,就是结果子的那种,杏木材质坚硬、耐腐,泡水都不怕。但杏树要结果子,能长到做门栓那么宽长的,一般人家也舍不得砍,次之用松木,再不讲究的路边找根笔直的木头都能凑合。 更有凑合的呢,也不使木头,在门后定钉个钩子,另一扇钉个环,关上门后将钩子挂环里,郑老四这屋的就是。虽然也算是个门栓,但在外头也有打开的巧法:提着两扇门,猛地前后一推,趁钩子反应不过来,就能推开。 郑老四起来还没开门儿呢,外头人就进来了。 “哪个是郑老四啊?”两个家院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先小伙计一步走前头,不用问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差事。 一脸的傲气,明显是瞧不起人的样子,玉器铺家的后院,屋子能有多大?打眼就能看个通透,郑老四都走到门口了,这么一大活人在他俩面前,还要睁着眼硬问。 “他就是。”小伙计到跟前儿介绍,“这位就是咱们家最好的手艺师傅,一等老师儿,锔金锔银锔玉器,这可是我们家掌柜的从京都城请来咱们县的,京都名匠人锔一手家的大公子,子一辈父一辈传承来的手艺,也就是咱们家了,您去别的地儿,且找不到这样顶好的呢。” 小伙计不愧是买卖家的好嘴,开口先把郑老四夸了个花团锦簇。 两位家院面上也也多了点儿恭敬,“您就是郑师傅呀,找的就是您。”俩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咱们走吧,郑师傅。咱们曹府的老太君要请个锯匠补个东西,打听一圈,且是县太爷提了您的名儿。” 这种大户人家找来的买卖,没有拒绝的,人家俩奴才开口闭口都是打着官腔,拿现管压人,就是玉器铺东家在,也得恭恭敬敬把郑老四给人送去府上。 俩人一前一后,带着郑老四上马车,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回到了曹府大门口。 门口摆的长席还在喝着呢,哥俩好呀,六个六,划拳的,猜枚的,还有吃醉了要上桌子的,热闹依旧。 好消息!第二趟来,郑老四能走门进去了,前一回郑老四自己打算钻狗洞,后来不是翻院墙进的里面,这回人家来请,倍儿有面,省的翻墙了。 但就算是走门进去,也不可能走正门,绕到右边巷子里,有个开着的角门,家院把人带到巷子里,已经有等着的管事来接,那边领着人进府,过几道门,走几曲廊,好一会儿,才停到偏僻的连廊底下,再从周屋里叫当院听差的婆子进去禀报。 比头一次进来的时候麻烦多了。 郑老四也不敢吭气儿,低着头,等人家安排。 好一会儿,才见里头传话,说是老太太在见客,吩咐了个管事婆子拿了东西出来,叫锯匠就在二门外的院子里修补。跟着那管事婆子一起出来的,还有曹家小姐。 郑老四把工具的搭包拿出来,放在桌上,曹家老太太要修的是个断了的手镯,上好的南阳独玉,前头咱们提过,南阳独玉种类拉的特别大,便宜的郑老四家老丈伯也能用得起。 好的,就是老太太送来的这块,纯绿的颜色,质地细腻,无棉、无筋、无裂、无杂质,这已经是千金一换的宝贝了。更妙的是镯子上还雕了花,美人云鬓,偏这云鬓一处又是巧夺天工,别的地方都是纯绿,独这一处是透水的芙蓉红。 这镯子是曹家老太爷当年求亲时给的,东西金贵,寓意更好,老太太戴在手上几十年了,今儿个大喜的日子,自己个一个不妨给摔坏了,且心疼呢,老头没了,就剩个镯子做念想,老太太都要急哭,还是自家小孙女说起城里玉器铺有擅工的匠人,或许能修。 叫了县太爷来问,给举荐了郑老四。 “你先给看看,东西贵重,你能修再修,不能……就趁早开口,我们家老祖宗体恤怜悯,是出了名的菩萨,你没这本事,打发你几个钱儿,也不至于责怪你的。”管事婆子把装镯子的木匣推到跟前儿,让郑老四好好瞧瞧。 东西能修么?能。但是郑老四不敢应,因为曹家小姐就站在管事婆子身后,眼神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一双眼珠子红了白,白了红,跟俩照灯似的。 “这……我手艺不精呀,我家是锔瓷的。”郑老四起身就要推辞。 怀里碗妖搡他一下,又把他给按回了凳子上。耳朵边响起碗妖的声音:“给他修,人小孩儿家,可怜见的,她砸了老太太的镯子,就是等你呢,你就给她修了吧。” 郑老四听了这话,差点儿没背过气去,自己不可怜,去看人家可怜?要不是人多,他都能跟碗妖吵起来。又听见半扎长的声音也在他耳朵里响:“老四,答应她吧,该你命里有这一劫。” 俩都劝,投票都二比一呢。 郑老四也没法子,话音转转,“能修。”给管事婆子说了如何如何修补,在哪儿打钉子,从哪儿补钉花,现比着镯子给画出花样子来,让管事婆子拿着再去请示老太太。 管事婆子出去,曹家小姐把屋里的丫鬟支开,脸上才没了人前那副憨傻的模样。 “郑老四,我有东西还你。”曹家小姐从荷包里掏出半片银片子,是给碗妖补豁开的那处口子的时候,用剩下的一块,郑老四专门去钱庄兑的足银,平时花钱都舍不得用,事急从权,实在没有别的东西扔,才拿这块银片子顶替。 丢出去就后悔了,天大的妖怪他带着左右护法呢,也害不了他的性命,害怕就害怕呗,害怕哪里有银子重要? 物归原主,郑老四双手来接,揣怀里还不忘跟人家说谢谢。 “那我把你的还了,你也得把我的鸟还我吧?”曹家小姐张嘴就是锲而不舍,固执的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你不讲道理?”开始以为她是傻子,郑老四还能有心思哄哄她,这会儿知道她不是人,哪里能有好脸色,“我跟你说啊,我、我、我带的有神仙的法器,妖魔鬼怪,无所不克,你再讹人,我就拿出法器,收了你。” 曹家小姐先是蹙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学着郑老四的语气:“我跟你说,我还了你的东西,你想赖账?你吓唬我?好,你拿呀,你收了我!” 遽然,四周黑雾弥漫,曹家小姐眼珠子又变得通红。 从她身子里走出个人影,恍恍惚惚,看不大清楚,但约莫着能看出来这还真是个小孩儿,年纪不大,比郑老四的闺女稍微高那么一点儿,五六岁的样子,瘦的哟,黑气吹着能瞧见身上的肋巴骨,衣衫褴褛,脸也脏兮兮的,心口插着一支箭,从前心贯穿到后背。 那小鬼走到近前,还能瞧清楚从她五根里散发着黑气,丝丝缕缕的,飘出来都能感觉到那个寒意。 从那小鬼眼睛里流下两行眼泪,张嘴大哭,“你怎么这么坏啊,我都把东西还给你了,我还你了,你不守信,你把我的东西还我,我的鸟,我要出去,我要去见我阿娘,我要找我娘。你还我……” 嚎啕大哭,吓得郑老四都怔愣了。 以为是个凶神恶煞,要吃人了,结果是个泼皮无赖要闹人的。 郑老四自己就有个姑娘,所以将心比心,他对小姑娘的耐心和偏心最胜,要是这小鬼喊打喊杀的来,郑老四还能狠狠心,请身上俩给她降服了,但瞧见小鬼掉眼泪,又是要回家又是要找娘的,郑老四也心软。 摸摸心脯,跟碗妖商量:“要不,你先跟她……” “郑老四,你个没良心的男人,你为着别的女人,竟然还想丢下我,你个负心汉!”碗妖也不高兴,她是知道这小鬼的底细的,郑老四心软做好事儿,她可不愿意把自己给搭进去。 “那……小神仙,您看还有别的法子么?孩子怪可怜呢。” 兜里幽幽道:“鬼泣霉三年,你看她可怜,她可是要拉你下河呢。” 郑老四心下大惊,同情心霎时收敛了,躲出去两仗远,捂着耳朵不看不听。 那小鬼哭两声,见郑老四不吃这招,知道他身上带着俩‘护法’呢,更不能用强,咬咬牙,又回了曹家小姐的身子,以人身跪下来磕头,再不提什么鸟不鸟的借口了。 “我、您二位都知道我的底细,我现被那妖道给困在了这具身体里,他又在宅子周围画了符,我的魂儿出不去,这具身体也出不去,您二位好心,救我一回吧,我得快些回去,我……我得救我娘,要不然,我娘就死了。” 曹家小姐一个头磕在地上,郑老四的身子不受控制,被半扎长和碗妖拖着,一个飞身蹦到了旁边,扥的郑老四脚脖子生疼。 人不能受鬼的大礼,受了人家的礼,就是和人家定了约,食言者必遭报应,更何况这小鬼活着的时候身份尊贵,她能够在人世间晃荡,阴司聚魂的差役没有强行把她抓去,就知道她并不是看起来这般弱小可怜。 郑老四挪一步,曹家小姐转头再磕一个,郑老四又跳,小鬼还跟,连着躲了十几下,郑老四实在跳不动了,“帮你、帮你,你别磕头,咱们能好好说。” 有了这一应,曹家小姐破涕为笑,“我谢恩公们大义。”最后这个头,郑老四仨谁也没反应过来,齐齐整整,迎了个正脸。 要命!仨人全中招了。 曹家小姐起身擦干眼泪,也不提要郑老四帮她什么,袖子一挥,黑气销霁,外头天光照进来,黄澄澄的,映得一头珠翠。 从上方回来的管事婆子赶忙进屋,急的一脑门子汗呀,大白天的,她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在自家府上迷路了,进了好几次院子,都发现不对。 荒郊野岭碰见鬼打墙害怕,在自己家碰见鬼打墙,更害怕!打个比方,就今天晚上,你洗漱完准备睡觉,打开卧室的门,一看,进了厨房。可怕不可怕!这种也好解决,关上厨房门,掉头回卧室,开错门了。 管事婆子嘀嘀咕咕,先看看小姐,确认小姐无恙,神神鬼鬼的事情大宅子里头也不准乱说,只能回头告诉管家,让管家请个道长来做做法,驱驱魔。 再把镯子拿给郑老四,说家里老太太要如何如何的样式,定下来,郑老四今天晚上就留宿在曹府里了。这也不是一天能干完的活计,玉器铺掌柜的还跟着这府里的小厮过来看看郑老四,交代他要尽心,便回去了。 夜深人静,郑老四吃饱喝足,躺在床上睡不着。 为啥?今晚有约,白日里和那小鬼定好的时辰。《 》 18、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十二) 那个时候这种大户人家,到了晚上,没有大家小姐一个人出来阴森森走动的,莫说是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大堆,从内宅出来,要过二道门子,再走抄手游廊,过几道守门,才能摸到郑老四休息的这个排屋。 旁边就是曹府下人们睡觉的屋子,有富裕出来的,郑老四这种到府上做差的也安排在这儿。巡夜的掌事提灯打前头过去,霎时寂静,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虫鸣,郑老四趟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白天忙了恁些事儿,又开了耳,听见过鬼泣,精气神损耗是极大的。 困,但是不能睡! 醒着那小鬼找来了,还有碗妖和半扎成帮衬,要是睡着了,小鬼找去梦里,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又过了许久,约莫着快到子时了,月亮已经晒到西边高天上,外头映的明晃晃的,月光洒在窗户纸上,揉出一片明亮氤氲。虽不似灯,也将屋里照的亮堂堂。 郑老四睁着眼睛看窗户呢,倏地一扇黑影由远及近,像是从天上砸下来似的,快速的在窗户上聚出轮廓。 扑的一声响,动静挺大,郑老四吓得从床上床上跳起,连连退了好几步,才离砸在床边的那位远些。 就见曹家大小姐自己个儿从地上爬起了,胡乱抹了抹乱了的头发,这个点儿都要歇息了,小丫鬟给伺候着卸了钗环,蓬头跣足,此时此刻,越性趋于本心了。 “嚯,还真有个鬼样。”郑老四在一旁打趣儿。 曹家小姐借梳子绑了两个冲天鬏,跟俩鲶鱼须似的垂在耳鬓,滑稽又好笑,郑老四看不过,伸手给挽了个荷花苞。 屋里没有镜子,曹家小姐借门口的水盆照了照,很是满意,小声嘀咕一句,“你要是我爹就好了。”她说得快,郑老四没听清楚,转头就问她怎么带她出这宅子救她娘。 “走出去呗。”曹家小姐说的风轻云淡,迈脚就要领着郑老四仨往外头走。 屋里没跟上,郑老四气的脸都青了,能走出去干嘛还要闹那些事儿来作弄人? 曹家小姐想了想,明白过来,才又回去解释。 “我一个肯定是走不出去,那妖道把我丢进这具身体里,怕我跑了,在曹府四面院墙都画了符,又拿衙门口的官印盖了戳。”她指了指碗妖,陪起笑脸儿,“也就您跟着,才好带我出这笼子。” 按理说,有衙门口镇着,山精小鬼不敢进城,怕的是守城门的四方神,四方神大家都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别对应着东、西、南、北四城门,但这都是道行低微,或者原身世动物、器物幻化成人的,这类成精后未开灵智,怕他们进城里祸害百姓。 像碗妖这种,衙门口的大印她都拿得动,再像半扎长这样的,拜在神仙门下修行,他虽也是个器物,但道行厉害,也不讲究这些。 那附在曹家小姐身上这个小鬼能进城么?能。来去自如! 既然她连城门的四方神都不怕,也不怕钱老道画的符,怎么就被衙门口的官印给圈住了?后头再说。 有碗妖罩着,衙门口的官印就没作用了,就近找了个院墙,半扎长掐诀念咒,郑老四脚下生云,手里托着碗妖,曹家小姐躲在身后,顶着笼在曹府宅子外头那层雾蒙蒙的白光,破翳而出。 眼前夜色,瞬间清明,远处的山和房顶,像是消除了层马赛克似的,轮廓都描清楚不少。 落到院墙外,也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出城郑老四好说,后头跟着的小鬼还占着曹家小姐的身子呢,叫人看见,回头再来找人,从哪儿弄个还给曹家? 郑老四从巷子里也不知道谁家墙根儿弄了架板车,车上有个瓮,闻起来像是像是装咸菜的,酸唧唧的,一股子盐卤味儿,叫曹家小姐躲在瓮里,搭个木板盖上,再把碗妖在旁边水缸里滚一圈儿沾了土,做压石扣在最上头。 吱吱呀呀,推着板车到了城门口,按道理,晚上非公务要事不能开门的,但是这几年朝廷打仗空虚得厉害,地方上饷钱发不出来,时下见秋了,春里的耕种贴补还没下来呢,衙门口师爷总会安慰人,左一句快了,右一句马上,敷衍的话有八百张面孔,死活见不到银子。 底下的差役们便自己想了营收的法子,守门的有夜间的便宜钱,抓人有抓不到的抬手钱,就连衙门口告状,也得五个子一位,喊冤的十文。 今晚郑老四这趟,就属于夜间开门的便宜钱,一个人十文,板车添五文,咸菜坛子算饶他的。 郑老四进城的时候是白天,鸡叫了,人起了,天也擦明了,是没有这笔收费的,出个城竟然要十五文钱。 “偏僻点的地儿,土匪收的买路财也没这么些!”郑老四推着车走,嘴里嘀嘀咕咕骂着,也忒黑心了。 后头守门的差官听见了,还追出来吓唬他,郑老四脚下冒火,推着小板车咣咣当、咣咣当跑的飞快,一口气儿溜远,回头瞧不见人影,他才丢下板车,在田埂边的大石头上坐下。 “呸呸呸。”碗妖吐着嘴里的土,咕噜噜从木板上跳下来,她姑娘家,爱干净,先在草里滚几圈儿,又拿郑老四的衣裳擦擦。 曹家小姐从瓮里出来,身上那个酸腥,差不哩腌入味了。 “我说这钱得报销啊。”郑老四心口怦怦直跳,刚才要不是自己机灵,打马虎眼,跑出来,且有他们受罪呢。 “我没钱。” 曹家小姐扬起脖颈回答,理直气壮,再没有在曹府那会儿的小心翼翼。 “吃饭砸锅?”郑老四气的起身和她理论,“我说小鬼,你别……”旁边碗妖提醒,“别说啦,人都跑了。” 再抬眼,瞧见曹家小姐踉踉跄跄沿着官道下了小路。 郑老四眉头拧成了疙瘩,真不想管,这小鬼忒没良心了,救她出来,连个谢字儿都不说,花了他十五文钱呢! 可再想想,瞧她做鬼的样子也不过几岁,还是个小孩儿呢,头发都不会梳,又懂个啥呢?养过孩子的父母,大多数都会移情跟自家孩子差不多大的小孩儿,郑老四也不例外。 “咱去瞧瞧吧,她不是要找娘么,好赖把她送到她娘跟前儿。”有家大人护着,也免得那小鬼再叫人欺负了。 去呗!半扎长没意见,碗妖也同意,而且碗妖打认出那小鬼的底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亏欠,郑老四猜到这里头有事儿,所以后头多次帮那小鬼,也有这个原因。 架板车不能放路上,容易丢,这不是郑老四的东西,等忙完了还得还回去呢,先给推到田里墒拢边,撇几把蒿草稍微盖着,不打眼。 郑老四揣着碗,小跑着跟过去。进小道走出老远,两边依旧是大片大片的田,一直到快走到山脚路尽头,路边忽然立着一块四四方方的上马石。 上马石大家都熟悉吧,前头‘三人行’那地儿就有一块,那块是野路子,从山石上雕出来的。眼前这块,一看就是规规矩矩的东西,少说也得是大户人家使过的。上头雕着铜钱儿、貔貅、铺首,蝴蝶,蜈蚣、小蟑螂,喜欢啥刻啥,不讲究的,只是图个吉利。 这块上马石上,雕着的是龙。 龙不稀奇,叶公好龙,从前庙里道观,壁画上装饰几条,剪彩的时候衙门口还给随礼呢。但是,上马石上敢雕龙的,也玩意儿只有皇帝才敢用。 郑老四摸了摸那块上马石,冰凉冰凉的,真是块石头,绕过石头再往里走,头顶一道亮光劈下来,周围所有的东西看的清清楚楚。原先还是庄稼地的地方,立起零星的小房子,有携家带口从房子里出来逃跑的,也有逆着众人往这边来,嘴里喊着家人孩子的。 大火烧起来,火舌卷起黑烟,从山脚这边一路往下蔓,曹家小姐身子倏地栽倒,就见小鬼从她身上出来,心口穿着的箭也没了,衣裳干干净净,嘴里高喊着娘,跑着进了火里。 郑老四站在原地,很严肃地问了个问题:“鬼经得住烧么?” 碗妖认真想了一下,“那得使三昧真火。” 说话不及,便见一对母女俩狼狈地从大火里跑出来,母亲……不认识,小的那个才见过,不是别个,正是才前附身在曹家小姐身上的那个小鬼。叫大火烧得一身狼狈,衣裳也烂了,鞋也跑丢了一只。 娘俩直冲冲朝郑老四跑来,碗妖一个闪身,带着郑老四避开,“不要命了,鬼撞身,要折寿嘞!” 转回头再看,那娘俩跑到那块上马石前停住,顺着郑老四走过来的那条路,乌泱泱跑来一队人马,小鬼扶着她娘后退,头前一黑甲将军掏出一支大羽箭,瞄准女人,箭羽直戳脚面,女人哆嗦着褪下鞋子,攋过孩子就往身后推,“跑,绣姐儿快跑!” 小鬼掉头,又朝大火跑来。 那黑甲将军高坐马上,并不管小孩子的死活,只和留下的女人说话:“父皇薨了,现将大位传给了我,父皇遗诏,点了名叫母妃和小妹去下头伺候。” 黑甲将军再次拉弓,这回瞄着的却是远处的小鬼,女人大叫,张开双臂朝他跑近,“不要,是娘的错,锦哥儿,都是娘的错。”女人被左右铁卫拦住,不得近前,几乎嘶吼着哀求,“别杀她,锦哥儿,她是你妹妹呀,她是你父皇的种,是你一母同袍的亲妹妹……” “淑妃娘娘在这里做窑妓六载了,那孩子今年五岁。”黑甲将军箭羽朝下,直贯女人额间,“父皇容不下一个不忠的妃嫔。”另一箭飞得高远,小鬼听见母亲倒地的声音,回头去看,箭羽正中,从后背到前心,豁出一片鲜红。 黑甲将军冷冷笑着说完后半句话:“也容不下一个孽种。” 郑老四亲眼看着小鬼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栽倒,想要冲过去看,却发现四肢百骸犹如枷了束缚,挪不动步,连手指头都不得动弹。 “小神仙,我、我好像被人使了妖术。” 半扎长没有说话,郑老四心里就凉了半截儿,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害怕,附近火光通天更害怕,走又走不了,跟前儿还死了人,谁知道那黑甲会不会脑子抽抽,过来再给自己一箭? 一直等到黑甲将军带着兵马离去,留下的兵四处引火,将整个村子连同后头山里的矿场全烧了个干净。 大火烧红了整座山,唯有郑老四这边隔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壁垒,免遭劫难,直到鸡鸣破晓,天边泛白,耳边才听见噼里啪啦响,烧做焦炭的房顶吊杆从四面八方砸下来。《 》 19、撞奸情幸得坐骑,遇故人二娘垂泪(十三) 郑老四整个人卸了力气,瘫坐在地。 太可怕了! 身临其境,三弟电影儿都看过吧,他这是二哥,比那个还真,屁股着地,郑老四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接了地气儿。 烧红的炭火就在旁边,郑老四试探着伸手去摸,凡是他手挨过的地方,青葱盎然,坍塌废墟皆化为不见。 郑老四多聪明的人呐,挥着手摸两把,又左右前后迈步,破口大骂。铺开小鬼家的族谱,从父母老家开始顺着爷奶祖辈,一条藤骂上去,内容丰富。 他是真生气了,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别人也就被唬住了,但是骗不了郑老四,因为他经历过,一模一样,都是这种喊打喊杀的幻景。这玩意儿讲故事可以,但改变不了已有的东西,手一伸,边上都是火焦火燎的,手底下一圈田,种着蒜苗,稀稀拉拉的,跟画上的兰花似的。 乡下人最害怕的就是天灾,大水、大火、大地动,这是听都不能听的,地方戏的唱词里都避讳这些,所以刚刚郑老四眼前瞧见火烧房子,那是打心底里觉得害怕,这会儿发现是假的,所有的情绪全化作了愤懑。庆幸事情是假的,又恨那小鬼拿这些来玩笑。 气大了,嘴上骂人的话就没个把门的了。 几句过分的话落地儿,不远处栽倒在地的小鬼儿一骨碌爬起,过来理论:“别骂了,别骂了,你个大人怎么没点儿肚量呢?我这不是不好解释,演一遍叫你们知道来龙去脉。值得当这么糟践人?” 不说这话还好,再看见小鬼手脚麻利,动作活灵活现,郑老四心里犹如火上浇油,上去就要和他吵,耳朵边碗妖的声音响起:“老四,郑老四,郑老四……” 郑老四连忙答应,原地转了几圈,找不到人,碗妖也没了,半扎长也不见。 “小神仙?小神仙——” 郑老四喊着,耳朵边的声音也在喊,两边仿佛是隔着一堵墙,各自喊各自的,谁也听不见对方。 小鬼跑过来,满面堆笑:“别费那力气,他们进不来,咱们玩咱们的。”她勾勾手指头,曹家小姐的皮囊跟淌水儿似的咕咕噜噜冒着水滚了的动静,从不远处下马石那里过来,小鬼脑袋一尖,就从那副皮囊底下钻了进去,扥扥胳膊腿儿,十根手指头活络活络,忙活完,才想起郑老四。 “哎,你看明白没呀,没看懂我再给你演一遍。” 嚣张至极,郑老四对她的最后一点儿怜悯也没了,咬着呀喘着粗气儿,横她一眼,恨到了天灵盖,“呵”啐一口唾沫,朝小鬼脸上吐。 然后郑老四后退几步,站在那里看。 看啥?等着小鬼变羊,这活儿他有经验,叽叽咕咕,一簇簇羊毛窜出来,后头涮火锅缝皮袄,都随意。 但是面前的小鬼原模原样,什么变化也没,还摩挲一把脸,撇嘴嫌弃:“噫,恁大个人,怎么不知道干净腌臜呢?” 就这一句话,郑老四傲气全无。整个人都佝偻起来了。没有辖制人家的把柄了,面前这可是个鬼,满嘴瞎话留囊的,你不知道她哪句真的哪句假的。又有法力,想看什么片儿放什么片,还不收你电影票,多大的能耐呀! “呵,知道怕了。”小鬼笑着得意,好不骄傲,“我实话跟你说吧,我找你没用,我要找的是外头那只碗,但是我打不过她。你们仨一伙儿的,捞着了你,他俩也得听我的话。” 郑老四都退到地头儿了,再往后就是一条不窄的横墒沟,他矮着身子要往沟里下,小鬼把人叫住,跟他好好说话:“我这事儿不大,我不害你,你呢也发发善心,帮我跟那碗说说,从她身上给我尅下一块,我要的不多,就巴掌大小的就够,我要杀人,我想报仇。” 咱们捋一捋啊,碗妖的出身是当年安王代女帝祭祀,拿来装五谷杂粮的一只碗。别说是皇帝家使的碗了,就是像曹家这种大户人家吃饭、祭祀祖宗拿的碗,也不能是粗瓷大口装猪头肉的海碗。 碗妖那个碗有多大呢?盛饭能装一拳,盛汤不行,从前可以,后面补了,叫郑老四给上面补的那块银子上雕了花,沤进去浆糊不好刷。 一个巴掌捏碗底,五根手指头刚好能扣住碗口,就那么大,这小鬼嘴上说着不多,尅下一块要了碗妖半拉身子,得亏是碗妖没在跟前儿,要是叫本家听见,就碗妖那脾气,当即就能和小鬼撕打在一块。 郑老四心里正唏嘘呢,想着要怎么斡旋。遽然,自那块上马石里炸出一道金光,龙跃九霄,漫天阴霾登时消散。金龙飞上天,钻进云彩眼儿里不见了,打龙飞上天的那个点儿,‘扑!’掉下来个东西,来不及反应呢,就砸在那小鬼头上,两个打在一起,撕扯开了。 “我i操i你i祖i宗!你个小东西,老娘给你脸了是吧!老娘不计较你,你他奶奶的惦记老娘的身子!尅一块儿,你他奶奶的尅谁呢?”虎虎生风,不用看清楚,就知道掉下来的是哪位姑奶奶。 小鬼先被砸了个猝不及防,又被碗妖撕吧着开了瓢,等稍微缓过神儿来,那点儿子被撕破的鬼气早就散了个没影。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上马石后头走出来个老和尚,瘦溜溜的,看着就一把骨头了,有些年纪,满脸皱纹,带着僧帽,一身穿旧了的五条衣,看着就不是个云游的和尚,像是附近寺庙里的,离得不远,出门路过这儿的。 “分开吧,都别打了,不要伤了和睦。”老和尚说着挥了挥手,面前骂架扯头花的一鬼一妖,像是叫什么法术给定住了似的,不能动弹,老和尚又唱了一声,“散。”碗妖落左,小鬼往右,隔一丈开外,俩人眼珠子瞪的恨不得上去咬对方一口,身子却僵木着谁也动弹不得。 郑老四站在一旁,想了想,大和尚总不能害人,上去把碗妖拿起揣怀里。手速之快,叫老和尚也怔愣住了,盯着郑老四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见礼,先跟他问好,又问他可是马鸣生的儿子? 然后笑道:“我和你父亲是故交,他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孝顺孩子。” 郑老四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碰上他爸爸的朋友了要怎么做?叫叔叔!这回是什么都不怕了,就刚刚老和尚那两句话,驱动异象,便能瞧出他是个大能耐的人物,不管是佛爷罗汉也好,神仙菩萨也罢,总不能是仇人,又主动来问交情,这和尚跟他干爹的关系不能差喽。 郑老四便将自己碰到小鬼的事情三言两语讲了一遍,孩子受了委屈后碰见父母老家儿的朋友,张嘴就是告状。 老和尚摆摆手,给郑老四解释小鬼的来历,“她刚才给你看的,都不假,她原是前朝厉帝与淑妃的孩子,当年太宗皇帝率西瓦军南下,追的厉帝四处逃窜,淑妃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后为拐子卖到了此处,诞下一女,艰苦度日。当今朝廷夺了她家的江山,让着她些,也不无道理。” 前头咱们提过,碗妖起先对这小鬼多有忍让,就是应在这项。 碗妖身上沾的是今朝的国运,小鬼身上淌的是前朝皇室的血,家破人亡,前朝一支死绝了,他家孩子做了孤魂野鬼,上无父母庇佑,下失百姓供奉,虽是天命如此,可到底是亏了人家,再苛待人家的孩子,也忒不讲理了。 “那也不能要我的命。”碗妖从郑老四怀里探头,好不委屈,“师兄……你和谁一伙儿呢?”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郑老四帮着把碗里的眼泪泼了,也不好放怀里了,都叫上师兄了,亲戚关系再理一理,说不定得喊碗妖以后叫个姑姑婶子呢。 为表对长辈的尊敬,郑老四两只手捧着,举起碗妖,胳膊打的笔直,方便二位长辈说话。 老和尚一直和蔼近人的脸上有些变颜色,眼神也避开,不敢往碗妖这边看。 “师兄……”碗妖捏着嗓子说话,娇滴滴的。 老和尚身子明显一个激灵,脚步往外挪了挪,又想起什么,从搭包里拿出钵盂,就在钵盂里头哗啦哗啦响,老和尚手伸里头,拿出摊开,一枚锃亮的钉子躺在手心。 “您把神仙给杀了?”郑老四护住碗就去抢老和尚手里的钉子,上摇下晃,也不见半扎长有动静,仿佛跟死了一样,“我跟您说,这可是我爸爸的爱徒!关门大弟子,疼的不行不行的,您给弄死了,回头我爸爸可不乐意。” 老和尚忙道:“没死、没死,是他要救你,被那小鬼迎面吐了口鬼气,此地又是小鬼殒命之处,鬼力大增,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郑老四摊开手给他看,嘴里埋怨:“还说没死,都硬了。” 老和尚失笑,又不好跟他吵这个嘴,半扎长的原身是个铁钉,活着的时候也不能软塌塌。老和尚摇了摇头,在空中拿手指比划着写了个字,掐指一弹,将字送到了郑老四手心儿,盖被似的,飘飘摇摇,落在半扎长身上。 “小神仙?小神仙你说句话啊?”郑老四看他还没动静,攥起手掷骰子似的晃荡了十几下。 手心儿里声音说话了:“呕~”《 》 20、有仁义老四蒙冤,受嘱托龟山送言(一) 『酒饱饭足闲出屁,我做了大侠你当无赖,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哗啦啦一场大雨,轰隆隆一片惊雷。』 第三回 吐了个昏天黑地,半扎长一路上装出来的威严全没了。 郑老四手里拿着几根地头儿摘的甜甜根儿,甜甜根儿都吃过吧,地里长得一种草,在某一个阶段和麦苗好比真假美猴王一样像,长大后抽絮了又像苇草,不挑地方长,哪儿哪儿都是。刚抽芽,好吃。长差不多,结花穗子,好吃,长大了,薅起来撇一节白根儿,也好吃,甜丝丝。 这玩意儿小孩儿拿来当糖吃,有时候觉得嘴里有味儿,也能弄一节嚼嚼。 “不用。”半扎长扶着郑老四的鞋尖儿,侧棱着身子,面色十分难看,至于吐,吐不出来什么,他一钉子,饭都不吃,揣一肚子酸水儿只能生铁锈。 这边安顿好半扎长,拾到干净,郑老四特意拿了个手帕给包着,才给揣回兜里。老和尚那边辗转打圈儿,碗妖一跳一跳地围着他说话,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唐突、不得入耳的妄言,老和尚一把年纪了,耄耋之相,叫人一口一个师兄的喊着。 田间地头,连给半扎长漱口的水都没,碗妖就硬着头皮关怀,问问渴不渴,饿不饿?想吃点儿啥? 老和尚脸上那个臊的慌,要不是地上还有个躺着的小鬼,老和尚怕是早就跑了。 郑老四腾出手来关心这边,老和尚忙岔开话题,教给众人怎么来处置跟前儿这小鬼。 杀是不能杀的,也不能灭了她,老和尚不姓法,盖不了雷峰塔,也镇不住白娘娘。佛家主打一个慈悲为怀,当年佛祖跟前的偷灯油的白毛鼠,也没说哪个罗汉菩萨瞧见给人灭了,叫魂飞魄散。所以主要还是超度为主,尽量满足她的心意,叫她自己主动去投胎过奈何桥。 老和尚念一段经文,超度此地残余的火下怨魂,又要了郑老四一滴指尖血,抹在那小鬼的额头,郑老四是活人,指尖血连心,小鬼执念已深,说再多、劝再多,她心里拧巴了,怎么都没用。 非得是拿活人的心头血,热乎乎的叫她感受到什么叫人味儿。让她想起做人时候的那点子善念,方得免去执念,离开这块儿伤心地。 果然,鲜红的血没入四肢百骸,小鬼飘忽忽的身影像是有了轮廓,五识间溢出的鬼气都少了许多。 老和尚问她:“咋住?” 小鬼想了下,笑着回答:“觉得心里好像通了,亮堂堂的。”从前觉得非要做的事情,非要报的仇,突然就想开了似的,不再固执了。 老和尚点头:“通了就行,通了就好。”拉过小鬼过来,叫她给郑老四磕个头,一滴指尖血你不小心扎破了蹭衣服上没事儿,掉水碗里亲生的也没事儿,但是今儿个郑老四给了这小鬼,一滴便是三年阳寿,这是大恩情,所以这个头磕的不亏。 既然想通了,也不想着去找什么前世仇人了,小鬼开开心心,大和尚说啥是啥,跪跟前儿就磕了仨。郑老四连忙虚扶,看见碗妖点头,才站稳了脚步不再躲闪。 磕完头,老和尚指着郑老四给小鬼交代,“孩子,他以后就是你的恩人了,他今儿个救你一遭,日后,你可得还他一条命啊。” 换个活人,心里必是后悔,怎么他三年换我一辈子?但是在小鬼这儿,根本不是事儿,打太宗定天下,到如今三四百年了,她做孤魂野鬼这这块地上飘荡了也有三四百年,今日清醒,才知我是我,昨日种种犹如煎熬。 “给他就是,我不亏的。”小鬼笑着点头,就要往地府去投胎。 这是个行动派的鬼,麻利,早投胎早还命,下辈子再奋斗。 老和尚又给她拉住,笑着道:“别急别急,你就是要死,也得先把眼前的这笔债了了。” 小鬼指着郑老四:“我还命啊。”还命得活着才行,不去投胎,鬼哪有人命? “那是后话,且看就近的这笔。”老和尚指着地上曹家小姐的肉身,“她叫那大猫夺去了魂魄,你要是走了,她可就死了。” “可是我……”小鬼看了看曹家小姐,“她是个好投胎,可是我不是她,我也有我自己的命。” “是这个理儿。”老和尚点头,表示认同,话音一转却说起了私情,“只是我受人所托,为的就是今日来还你一场富贵荣华的好梦。那人为你相看的就是这具身子。” 小鬼原本还十分抗拒的情绪,听了这话,态度转变,马上就同意了。 那是她活着的时候最愤世嫉俗的埋怨,她恨阿娘不中用,怎么别人都没丢,只阿娘把自己弄丢了,她是金枝玉叶,她的父亲是皇帝,却因为阿娘,害她一出生就在这污浊腌臜的地方讨生活。 她也该是富贵荣华里做好梦的主子,都怪阿娘,都怪阿娘。 那时她年幼,不知事,口不择言,说了许多叫阿娘伤心的话,可是她早就后悔了,她早就后悔了。 阿娘是个大人,大人怎么能和小孩子计较,阿娘她……怎么还记得那些话? 再穿好皮囊,老和尚施法要将其送回曹府,小鬼忽然开口:“大和尚,你要是再见到她,你帮我告诉她,我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我心里不嫌她的,我是故意气她,才说的那些,我早就后悔了,后悔伤了她的心……” 曹家小姐嚎啕大哭,老和尚眼看时间不够了,摆摆手作别,叫她有什么话以后自己说去。 打发走一个,跟前还剩仨。 “事情解决了,小友就自己回去吧?”老和尚和蔼可亲,指了指官道口郑老四堆在那儿的一辆架子车。 “咱们一道?”郑老四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还有几句话要跟老和尚打听,想着上官道的路上边走边说。 “一道不了。”老和尚摆手摇头,十分拒绝。 “您还有别的事儿?”郑老四好奇,他也不好强迫人家一起回,稽首作揖,就要先走一步。 老和尚还礼,道:“事儿是没有别的事儿,就是我时辰到了,我得死了。” 话落地,连带着老和尚的一把骨头架子砸在地上,这就叫掷地有声。 “师兄……”碗妖哭着跳到跟前儿,跟做了寡妇似的。 郑老四杵在那儿,不知错所,太突然了,那小鬼是个果利人,这老和尚更是说死就死,根本不跟人反应的机会。 认识一场,老和尚没了,总不能叫他暴尸荒野,但是这块儿是人家正经的田地,也不能就地挖坑把人埋了。 怎么办呢?诸位别忘了,地头那架子车上还有个大瓮呢!老和尚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虽然比曹家小姐高点儿,高点儿就高点儿吧,瓮大肚子,差不哩都能装。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架子车进不来,那种架子车是左右两边俩大轱辘,实心儿的死沉死沉,车上装重物比较稳,所以田里的小道架子车进不来。走小道有专门的一个轮子的小板车,前头人拉,在人和轱辘之间,有一个支撑的棍儿,一个轱辘也能停放,不叫倒了。 郑老四推来的这个是俩轮的,所以,要把老和尚扛着出去,到官道口,再给装进瓮里。 也没办法呀,抗呗。揣着哭一碗热汤的碗妖,把老和尚的尸体抗在肩头,往路口去。 种过地的都知道,秋忙秋忙,秋天正是最忙的时候,但还有一个说法,叫做秋老虎骇死个人,农忙赶上暑气未消,还要下地干活,就得熬夜打黄昏。 早上天不亮,有种地的扛着锄头过来,远远瞧见郑老四,还打招呼呢:“起得早呀,遛豆角呢?” 郑老四肩头扛着老和尚的尸体呢,迎头过来那人以为是他在菜地里摘了一捆豆角,在肩头扛着。 “啊。”这怎么回答呢?回答不了,郑老四往路边避了避,想着趁天黑,瞧不清楚。打个哈哈就过去。 没成想,来的这个是个话痨,走到跟前专门停住脚,有意再多聊两句,“恁家那一垧地的蒜苗准备留多少出蒜薹?我可是听说了啊,今年菜市大好,你小子……”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走近了,那人扛着的锄头一丢,嘴里的话也劈了音,一张嬉皮笑脸皱在一起,要挤出花来,“……你小子,真是狗胆包天,你还敢杀人呀!” 那人脚下犹如生出了飞毛腿,不管三七二十一,飞也似地朝官道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嚷嚷,恨不能人尽皆知。 “杀人啦!赵老三杀人啦!” 这一片都是庄稼地,尤其是郑老四他们呆的这块儿,地里的墒好,早年间这地儿死了不少人,又没人收尸,都就地埋了,所以这块比周围更加肥沃,所以大家多种的新鲜瓜呀菜呀,好几家都是早起来地里拾到拾到,弄点儿鲜货好早早进城去卖的。 听见喊杀人了,都过来帮忙。 好几双眼睛盯着呢,人赃并获,郑老四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有人身上带着火石,打火引了光,照清楚郑老四的长相,刚刚丢锄头那个才如丧考妣:“日他奶奶,白高兴了,合着你不是赵老三呀!” 这人咋呼啥?无风不起浪,无因不留果,丢锄头这位和他口中的赵老三两家是邻居,光屁股长大的,赵老三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打理的瓜果蔬菜都鲜亮鲜亮的,但是这位就差点儿意思。 当兵的没有不想争将军的,考试的没有不愿得第一的,种地也是同理,哪儿都有这个上进心。 这人就浑身都想上进,自己跟赵老三哥俩好,还叫自己儿子去哄了赵老三家的闺女,要结儿女亲家,然后,就慢慢等吧,熬死了赵老三,赵老三的手艺,赵老三的闺女,还有赵老三的十几亩地,就全是自己的了。 当然,这种单方面期待的行为,也有个专业术语,叫做‘吃绝户’,有些地方也叫作‘啃老丈伯’。 所以刚刚他错把郑老四以为是自己的好兄弟,杀人要偿命,那可是死罪呀,他就以为自己的梦想速通了,好比是中彩票,喜上心头,怎么能不高兴? 结果发现不是,白高兴了,再看郑老四穿着也普普通通,没好气道:“送官吧,也别跟他扯皮了,耽误大家伙做买卖。” 众人看看老和尚,不认识,不是这跟前庙里的,再看郑老四,也不认识,脸生。 几个人商量了下,那就送官吧,刚好都是要进城的,有带着家里小子的,推着郑老四那个架子车,大瓮还原样放上去,把老和尚栽在瓮里。至于郑老四,则被拴住了手脚,系在架子车的把手上,有人专门盯着,不叫他跑了。 一行人浩浩汤汤,摆足了架势,往城门去。 郑老四哑然了,无话可说,解释不了,喊冤都没地儿喊去。 只能压低了嗓子,小声跟身上俩念叨,“救救呗,你们俩看谁更仗义些,使个法术,救我一下。”眼看着就要到地儿了,城门口就有官兵,都不必往衙门口报,把人交了,自有差爷们去查。 半扎长应该还晕着呢,本来就吸了鬼气,脑子不清醒,又被郑老四摇汽水似的一番折腾,好一会儿没音。碗妖也不说话了,郑老四纳闷着忽然就觉得心口那儿湿乎乎的。他猜到了是碗妖又在那儿哭唧唧的掉眼泪。 水滴滴答答顺着心口淌下来,裤子脚面都湿了。 押着他那小伙子瞧见,不高兴地骂娘:“王八蛋,不是个东西,你杀人的时候都不怕,这会儿知道厉害了,站着都能吓尿!出息。” 大家伙儿都嫌弃地离他远点儿,大路通风,闻不见骚气。 郑老四憋了两口怨言,堵在心口,不好解释。 到城门口,这些人天天进城出城,和门口守兵都熟悉了,这会儿才换班,已经换了白日里当值的差役了。省不少钱,几个菜贩子也会来事儿,走过都给送把青菜,不值几个钱儿,但好赖一天的吃食嚼头有了。是以,守兵也不难为他们,有时候看他们推的东西多,闲了还给搭把手送两步。 今儿守兵才笑着开口,就有人上前禀告,在菜地里抓到个杀人犯的事儿。 “您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咱们兄弟几个逮不住这小王八羔子一个,跟兔子似的,漫地里跑呀,鞋都跑掉了,我家那小子,还吃了一嘴泥。”说话这个年轻时候在茶馆当过两天学徒,讲的绘声绘色。 守兵们赶忙找了帮手,夜里听差的那几位还在隔壁矮屋里歇息说话呢,被叫了来,劳烦他们把嫌犯押回衙门,再禀明太爷,看派谁去城外查看。 刚好夜里那一班人认识郑老四,收了他的钱,还和他讲了两句嘴,领头的差役笑着来问他:“能耐啊,在爷们眼皮子底下出城抛尸啊?杀得谁呀?” 郑老四不说话。 菜贩子替他回答:“回官爷,是个和尚,一把年纪了,瘦得厉害,像是被饿死的。” 差役乜他一眼,打量郑老四的脸,也瞧不出什么亏心的迹象,便伸手去掀瓮上的那款木板子,踩着架子车,勾身子朝里头看了看。 再下来,就不高兴了。 “诬告可是要坐牢的,你们知道吧?”差役环视菜贩子一圈,招呼了身边另一个兄弟也上去瞧瞧。 “什么诬告?”菜贩子跟着踩上车辕,也探头往瓮里看,一边看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得亏咱们把老和尚也弄回来了,抓现行的事儿,岂还能……” 后边的话,没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