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喜》 第1章 第1章 今冬出奇的冷,连素不封冻的金陵河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再落上几场没踝深的大雪,这天气反常的教人心里隐隐不安。 寅正时分,嘉喜准时醒来,多年养成的习惯,任凭再乏,到这个点儿总会自然清醒。 屋里没烧碳,加棉的厚帘子将门窗捂得严严实实,可还是冷。她在暖衾里蜷了蜷身子,指尖触到冰凉的被角,忍不住又多贪恋了片刻温存。想起那一堆要做的事,咬着牙掀被起身,穿衣、下榻,动作轻得怕吵醒旁人。 推开房门,见厅上已亮着一盏油灯,姨娘正坐在桌边搓着手,珍儿则端着个铜盆从后厨出来,盆里的水冒着细细的热气。三人便就着一盆水依次净面、洁牙,又将发髻匆匆抿紧,披上厚氅,戴上风帽手笼,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珍儿在前头提一盏羊角灯,主仆三人踏着积雪,匆匆往金陵河沿岸的铺子行去。 长街上人影稀疏,多是趁早出摊的贩夫,脚底踏雪声声,混着远处几声鸡鸣犬吠。河面已冻得结实,覆着一层未遭践踏的白雪,宛若一条失了温度的玉带,静默横亘。两岸垂柳的枝桠被雪压得低垂,有官差督促民夫在光秃的柳枝间悬挂彩灯与礼幡。后日便是冬至,虽朝廷五年前已迁都北上,这金陵旧京作为陪都,国之大典仍循旧制。 包子铺子离住处不远,偏生积雪没踝,到店时三人棉鞋都已湿透,忙换上备着的软底鞋。净手后便各司其职:珍儿挽袖揉面揪剂,嘉喜巧指翻飞包馅捏褶,姨娘则推磨煮浆。这套流程早已刻进各自骨子里,无须言语,自在默契。 不多时头锅汤包蒸得,白汽混着肉香瞬间驱散寒意。嘉喜正垫布端笼,店门吱呀推开,风雪里传来清脆嗓音:“嘉喜姑娘,早啊!要一笼鸡汁汤包。” 来人是李员外家的丫鬟柳丫,手里提着食盒。嘉喜见她肩头落满雪花,忙招呼道:“这般大雪天,还劳你跑一趟。” “我家大奶奶昨夜就念叨要吃你家这口汤包呢!”柳丫跺脚震落积雪,凑到灶前暖手,圆脸冻得红扑扑的,“这不天没亮我就来了。” 嘉喜利落地装笼,顺口问道:“大奶奶可生了?” “还没呢,稳婆说就这几日了。” “这可是大喜事。”嘉喜又往食盒里添了两个玫瑰沙包,唇角挽起个热络的笑:“这两个甜的算我心意,给大奶奶讨个彩头。” “你总是这般客气。”柳丫接过食盒谢道,“等小少爷落地,府上定要订百笼红蛋包子的。” 嘉喜将人送到门口,不忘叮嘱:“路滑,回去时慢些走,仔细摔着。” 柳丫前脚刚走,店门又被推开条缝,巷口肉铺的邱大叔探进半个身子,呵着白气:“喜丫头,老规矩,五个肉包,一碗豆浆。” “邱大叔快进来暖暖!”嘉喜指指靠墙的长凳,笑道:“这锅正好卖完,新一笼马上出笼,您坐着稍等。” 邱大叔搓着冻红的双手刚落座,嘉喜已斟了碗热茶递来。他捧着茶碗暖手,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后厨。恰见闵姨娘摆着柳腰,端着热气腾腾的豆浆走来,笑吟吟道:“邱大哥,快别吃茶,豆浆来了。”她将粗陶碗轻放在他面前,指尖在碗沿稍作停留:“刚磨的,小心烫着。” 邱大叔慌忙起身,双手接过时险些碰翻茶碗:“劳烦姨娘。”他端起陶碗,不及吹凉就急急往嘴里送,滚烫的浆液烫得他猛地一缩脖子,却硬是皱着眉咽了下去,只从碗沿上方偷偷瞄她。见她抿唇忍笑望着自己,耳根顿时烧得更烫,忙低下头假装吹豆浆。 嘉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勾了勾。这位守着五六间肉铺的邱东家,三年前丧妻后就未续弦,每日天不亮就往包子铺跑,说是来吃早点,可每次那眼神就没离过闵姨娘,将这份醉翁之意,泄露无遗。 不过在嘉喜看来,姨娘未必真有改嫁的念头。父亲在世时官居国子监祭酒,清贵儒雅,姨娘在他身边那些年,耳濡目染,眼界自然高了,怎会真心瞧得上一个终日与猪羊为伍的市井肉贩?再说,她膝下还有刚满七岁的亲生儿子。这世道,落难的官家子弟,名头上也比认个屠夫做继父要体面些。 “体面……”嘉喜在心底冷笑。体面能当饭吃么?自“戡乱之变”后,郑家坠入尘泥,尝尽冷暖。这个家一半靠嘉喜起早贪黑咬牙撑着,另一半全凭姨娘放下身段、里外张罗。嘉喜少时最厌恶姨娘那副泼辣计较的模样,可这些年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她才慢慢品出,要想活下去,就得要姨娘这般豁得出去的厉害劲儿才压得住场。她甚至觉得自己待人接物的眉眼神情里,也渐渐染上了姨娘的影子。 反倒是她亲娘甄太太,终日泡在旧梦里,不是哀叹命苦就是怨恨她那死了的爹,惹得嘉喜一见她蹙眉就心头烦乱。 虽是这样想,可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个念头——若姨娘真打定主意改嫁,于这个岌岌可危的家而言,或许并非坏事。珩儿转眼就要开蒙,束脩、笔墨、拜师,哪一样不要真金白银?将来娶亲立业,更是天大的开销。珩儿是姨娘的命根子,改嫁必定要带他走。若真如此,她这个做姐姐的,肩头重担便能卸去一分,至少不必再日夜为弟弟的前程姻缘绞尽脑汁。 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长街上行人渐密。买包子的主顾排起了小队,三人直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直到日头升高,早市人潮散去,店里才总算安静下来。 嘉喜扶着后腰缓缓坐下,一阵酸胀自腰间蔓延开来。她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手背随意抹过唇角。门帘不知被谁掀开未落好,漏进一隙寒风,她也懒得起身收拾,任由那冷意丝丝缕缕渗进衣襟。 正怔忡着,门帘哗啦一响,来人是个锦衣公子,披着银鼠灰鹤氅,生得玉面朱唇,通身的贵气与这烟火缭绕的铺子格格不入。他眸光在店内轻轻一转,便定定落在嘉喜身上。 嘉喜撩起眼皮一瞧,小脸当即一沉,背过身,熟视无睹。 那公子快步绕到她身前,见她紧紧抿着唇,板着一张娇艳面孔,不由放软了声音,“岁岁,岁岁……”他连唤着她的小字,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你还在恼我。” 嘉喜生于冬至,民间俗称“亚岁”,祖父便为她取了这小字。只是这小字,除了眼前人唤过,平日连她娘都不曾唤。 她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我做什么要恼你?你是我什么人?” 公子也不拉凳落座,径自在嘉喜跟前半蹲下身,伸手欲捉她的手,瞥见屋里还有旁人,只得讪讪收回。闵姨娘同珍儿忙着收拾锅灶,只作不见。 “你再容我些时日可好?”那公子望着她,黢黑的眸子里十二分真诚,“我定催着祖母尽快往府上下聘。” 嘉喜这才回瞥他一眼,倏而一笑:“别,可千万别。您徐四爷是什么身份?金陵城里响当当的国公府公子,我郑嘉喜如今不过是个卖包子的,哪里高攀得起。” 她如今已十六了。八年前梁王以“奉天讨逆”之名自北京起兵,历时二载攻入京师。城破之日,嘉喜的祖父与父亲拒易其主,双双殉节。新帝虽念在与祖父昔日师徒情分,未将郑氏家眷下狱问罪,家产却尽数抄没,显赫一时的清贵门第,转眼零落成泥。徐、郑两家虽早有婚约在前,老国公爷重信守诺,在世时力排众议,执意履约。然自去岁老人家逝世,徐府态度便急转直下,婚期一拖再拖,聘礼迟迟不发。近日金陵城中更是流言四起,皆传徐家正为他相看别家闺秀,退亲的意思,早已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嘉喜顿了顿,指尖拍打着衣袖上沾的面粉,轻飘飘道:“此一时彼一时,幼时的婚约只当是戏言,不如就此作罢,也省得耽误四爷觅得良缘,平白惹人笑话您与市井女子纠缠不清。” 徐靖言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她,方才还带着几分急切的脸霎时失了血色,灰败凄凄:“你非要拿这样的话来伤我么?” 嘉喜避开他的视线,垂首理了理皱起的衣袖,寒着脸站起身,径自朝里间的储物室走去。那储物室本就窄小,墙角堆着半袋面粉、几捆大葱,油罐与陶瓮挤作一团,蒸笼竹筛层层叠叠摞到梁下。 他仍僵立在原地,像是被人攥了把檐下的冰凌,直直捅进心窝。这些年纵有争执,她也从未将“退婚”二字说出口。徐靖言此刻无端生出恐慌,仿佛她真要化作指间流沙,任他如何紧握都留不住。待惊醒时,已追进那片昏暗,在弥漫着面粉与酱醋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慌乱地攥住她微凉的指尖。 “岁岁...”这储物间窄得只容二人贴身而立。他将她堵在墙角,她偏头避开视线,可两人衣袂相缠,呼吸交错。她掌心抵着他胸膛,执意要隔出分寸距离。 “我只恨不能将心剖出来给你瞧。这些年我心里从来只装着你一个,连梦里都在盘算如何早日迎你过门,让你不必再受这些劳碌辛苦。”他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温热吐息拂过她额间,“你信我这一回,好不好?” 嘉喜终于转回头,眼尾泛红地睨着他,见他眉宇间尽是焦灼与诚恳,心头那点硬气忽然就化了,嗓音也跟着软了下来:“我听说府上正为你与馨儿议亲,可有这事?” “那都是祖母与母亲的意思,我早已禀明她们,此生非你不娶。”徐靖言急忙辩白,嘉喜的手掌下,那颗心正强健有力地搏动,一如这些年来他待她的情意。 他是爱她的,她岂会不知?可这远远不够。爱这东西,虚无缥缈,最没定数,风一吹就散了。她必须将它落到实处,牢牢攥在手里。她要的,是依托这份情,成为他名正言顺、三媒六聘的妻。 “我不信。”她斩钉截铁,眼波在他面上轻轻溜过,语气半幽半冷:“我与你青梅竹马不假,可馨儿是你表妹,何尝不是自小跟在你身边?她年年入府小住,同你朝夕相处,谁知道你们二人都有过什么。那样一个玉做的人儿,性情又温婉,比我不知道强多少倍,我不信你从未动过心。” “你怎得总揪着这事不放。”徐靖言被她这没由来的醋意搅得哭笑不得,正要辩解,可一低头,瞧见那双水汪汪的无辜杏眼,眼里光亮又娇嗔又委屈,顿时就泄了气。 他无奈地笑了,摩挲她一侧粉腮,柔声道:“谁说她比你强了?在我心里,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及不上你分毫。” 嘉喜恼得一把拨开他的手,眼尾斜斜睨过来时,目光又艳又厉,“你就会说这些没用的。” 他又来揽她腰,面上真挚的神情,掺不得一丝一毫的假:“我说的句句肺腑之言。” 他自小与她比邻而居,在乌衣巷里一同长大,可谓日日相见。后来郑家遭难,她从乌衣巷搬到了下游的花角巷,那年她才十岁。他舍不得她走,起初日日偷跑去看她,眼见着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儿,踮着脚晾晒衣裳,蹲在井边搓洗衣物,柔嫩的手指渐渐有了薄茧。 后来家里察觉,派了小厮看着他,二人见面便少了。可情分不曾淡去,及至年长,每次相见,他总觉她又比上次更添风致,面上的稚嫩褪去,渐渐染上春花秋月般的秀丽。不止容貌上的变化,更是那份在磨砺中淬炼出的坚韧与鲜活,让她比深闺娇养的千金更耀目三分。 他岂止是爱她,每每见她为生计在市井间奔波劳碌,想到那双本该执笔抚琴的手却在冷水与面盆间操持,他便觉心头酸楚难当。恨不能即刻备齐三书六礼,堂堂正正地将她迎入怀中,从此将她妥帖珍藏,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不让她再蹙一次眉头。 往后岁岁年年,但求与她相伴,日日皆是好日。 第2章 第 2 章 徐靖言不顾嘉喜的挣扎,一把将她按进怀里,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身,让她完完全全贴着自己的胸膛。为了让她安心,他还是不厌其烦的郑重解释:“你摸着良心说,从小到大,哪次不是我拉着你躲开她?她住在府里也是住在我娘院里,我每日去请安都掐着时辰,就为了避开与她碰面。去年祖母寿宴,你不过是见我多与她说了两句话,就怨了我整整一月,不肯见我,不肯听我解释,你晓得那段日子我是怎样熬过来的。自那以后,莫说闲谈,便是必要的客套话,我都尽量不与她说。即便说了,也都在见着你时,一字一句复述与你听。是也不是?” 见她仍抿着唇,他当即肃然举右手起誓:“皇天在上,我徐靖言立誓,此生非郑嘉喜不娶,若违此心——” 纤细的指尖抵住他的唇,嘉喜凝视着他,眼底水光盈盈:“我信你,可靖言,我不能再这般无止境地等下去。若你连家中长辈都说服不得,纵使我勉强嫁入你家,将来又该如何自处?”她长叹一声,声音渐渐低下去,“你们家原就瞧不上我,若是勉强……倒不如就此了断,也省得日后彼此……” 他见她一张芙蓉面,不施粉黛,透着一种不染纤尘的净。面颊晕开两抹薄红,并非胭脂染就,而是气血充盈的鲜活。唇色更是不点而朱,艳得浑然天成,两片红唇一张一合,喋喋不休,突然就起了使坏的心思———低头,叼住了她抵在自己唇边的指尖。 湿热的触感令嘉喜浑身一颤,一股酥麻自指节窜上脊背。 “你……你……” 徐靖言竟当着她的面,伸出一点点舌尖,缓慢地绕着那纤细的指节舔舐了一圈,又将那玉白手指更深地纳入口中,不轻不重地吮吸起来。啧啧水声在狭小的室内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慌,又混着几分刻意的狎昵。 嘉喜顿觉脸颊烧得通红,忙将湿漉漉的手指从他唇间抽回。才抬起水润的眸子,就撞进他含笑的眼底,那笑意漾着得逞的促狭。她气自己总被他吃得死死的,装作不经意地低头,将手指在他胸前衣襟上蹭了又蹭,嗔恼他:“脏死了。” 徐靖言忍俊不禁:“哪儿脏了?” 她冷哼一声,眼风扫过他微红的唇:“你的嘴。” 他俯下脸睇她,暧昧轻笑:“脏你还爱的要死。” 嘉喜并不懵懂无知,知晓他指什么,涨红了脸刚要辩驳,却被他猛然衔住唇,她轻哼一声,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又松,终是由着他胡闹。 他的吻不像往日温柔,反而有些粗暴,无心在她唇上流连,急吼吼地撬开她的贝齿,将舌探进来,带着点清甜,还有她胭脂的花香,含住她的舌细细吮吸,又辗转舔过她柔软的唇壁,每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他们相识多年,他太懂得如何撩拨她。当他的舌尖带着刻意的逗弄,一下下轻搔过她的敏感时,那股熟悉的战栗立刻窜遍她全身,她只得扬起头,无力的攀上他的肩膀,呜咽着回应。 唇齿缠绵,津液交换。激烈的亲吻将她的唇染得饱满糜艳,他平日里收敛的野性此刻暴露无遗,不管不顾又不知轻重,直吻得她双颊绯红,眼中水光滟滟,迷离的目光里只剩下他的身影。 嘉喜几乎喘不过气,急急偏头闪躲,那吻便落在腮边,烙下湿热的痕迹。“别……”她抵着他起伏的胸膛细细地喘,芙蓉面上绯色漫透,“姨娘她们…还在外间…” “还脏吗?”徐靖言却咬着她的下唇厮磨,眼尾泛起淡淡潮红,暗哑着嗓子问。 嘉喜懒得回他,也无力回他。两人衣袍不知何时已绞在一处,她只觉他衣摆之下仿佛藏着亟待破城的千军万马,那雷霆万钧的气势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无处可逃。 “感觉到它了么?”他半阖的星眸里翻涌着滚烫的**,眼神如胶似漆黏在她身上,贴着她唇角低语:“我可比你着急多了…着急将你名正言顺地娶回去。” 她臊的满脸透红,娇喘吁吁,在他沉沉的呼吸间化了筋骨,浑身酥软得提不起力气。她搂紧他的腰身,待急促的喘息稍平,将脸埋入他胸膛,含含糊糊:“你怎得话越发多了...” 如何能不爱呢? 他们本是两小无猜的金童玉女,自会走路便玩在一处,是金陵城里人人称羡、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三媒六聘,做一世恩爱夫妻。 只是自那年变故,云泥殊路,这份情早已不是少年时那般纯粹。明年秋闱在即,哥哥若得中,以他们家如今的境况,没有靠山打点,怕是连个实缺都谋不到。还有哥哥的婚事、珩儿进书院的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急切需要个坚实的倚仗。偌大的金陵城,能让他们在风雨中站稳的,也只有徐家这棵参天大树。 若不趁这此刻他对她,无论心上还是身体上,都是贪恋最浓的时候,逼他一把,往后再想让他下定决心为她对抗家里,怕是更难?嘉喜指尖掐进掌心,用痛楚唤回几分清明,狠下心来:“待到春节,若你还不能说服家中,你我便一别两宽。我不误你前程,你也莫误我年华。” 他额头相抵,见她鬓发散乱,一缕发黏在刚被他吻过的绯红腮畔,湿漉漉的眼睫与微肿的红唇,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心口软成一片,用脸颊轻蹭她发烫的肌肤:“好,都依你。”知她向来言出必行,徐靖言暗自发誓此番无论如何定要争得家人首肯。 他攥着她的手按在胸膛,嗓音带着哀求:“只是岁岁,在那之前莫再提分离二字,我这里听着实在疼得紧。” 掌心下,那颗心正急促地擂动着,一声声撞进她心里。 * 徐靖言将嘉喜送至花角巷口,仔细将自己的厚绒大氅为她披好,这才扶着她稳稳下了马车。巷口的风依旧凛冽,他替她拢了拢氅衣的领口,一双清眸含着笑:“后日,也是这个时辰,我来接你。” 嘉喜正要点头,却见巷子深处缓缓驶来一辆印着徐府徽记的马车。车到跟前停稳,帘子一掀,徐靖言见母亲跟前的丁妈妈正从车里探出身来。她原是奉太太之命来郑家送冬至节礼的,忙不迭地下车行礼:“四爷安好。” 目光转向嘉喜时,虽也屈了屈膝,那眼皮却始终垂着,嘴角往下撇了撇,视线在嘉喜身上那件明显属于她家公子的贵重氅衣上冷冷打了个转。 嘉喜只作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徐靖言颔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方才转身上车离去。 姨娘与珍儿此刻还守在店里。午市虽不如清晨那般人流涌动,但总还有些赶路的、做活的,会来吃一碗热汤面。这午后卖面挣来的、叮当几枚的铜钱,虽不起眼,却刚够抵上那小店的房租,是一笔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进项,支撑着这个家在风雨中勉力前行。 路过李主簿家门前,嘉喜听见身后有人唤:“喜姐儿,等一等!” 回头一看,李嫂子系着围裙从门里出来,脸上挂着热络中带着为难的笑。她上前,先将嘉喜往墙角拉了拉,压低声音开口:“不是嫂子多嘴,实在是看你这寒冬腊月的,一个人起早贪黑守铺子,太不容易了。” 嘉喜浅浅一笑,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李嫂子顿了顿,话在嘴里绕了个弯子:“前些日子俊哥儿来寻你李大哥,支支吾吾地借了五十两银子,只说有急用。后来我才听人说起,你哥近来常往二十四楼跑,在那儿认了个相好的。听说为讨那姑娘欢心,很舍得花钱呢。” 见嘉喜脸色一沉,李嫂子忙摆手道:“你可别多心,嫂子不是催你还钱,你李大哥也说了不急。就是看你一个姑娘家撑起这个家不容易,怕你哥在外头糊涂,把钱都糟践在不当处,这才跟你提个醒,你心里有个数就好。” 嘉喜强压下心头窜起的火气,平静道:“嫂子放心,就这一两天,我便把钱还上。还麻烦您跟李大哥说一声,往后无论我哥说什么,都请别再借给他一文钱。” 李嫂子连连点头:“我晓得了,今晚你李大哥从衙门回来,我就说给他。” 这李主簿早年曾在嘉喜家做过账房,一直念着嘉喜祖父与父亲的旧日情谊。自打嘉喜一家搬来这花角巷,明里暗里没少照应。 郑嘉俊这个不要脸的,竟然为了养个粉头,开口管人家借钱,嘉喜只觉一股火直冲天灵盖。她这些年辛苦支撑,省吃俭用供他读书,指望着他能重振门楣,他倒好,没有公子哥的命,偏染了一身公子哥的脓疮。秋闱在即,竟敢流连勾栏瓦舍,简直是自断前程。 都说三岁看老,嘉喜打小就觉得她哥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光鲜,内里全是草包。后来他竟考中了秀才,着实让嘉喜意外了一阵,甚至暗暗自责,是自己狗眼看人低了。 可此刻,她豁然明白,他之所以能中秀才,全靠祖父和父亲早年给他打下的根基扎得牢!想起小时候,父亲因郑嘉俊懈怠功课,拿着鞭子追着他满院子抽的场景。嘉喜此刻只觉得,当初还是抽得太少了,抽得不够狠。 不过没关系,父亲抽不了的,她来抽!那根落在记忆里的鞭子,仿佛此刻就握在她手中。 五十两,几乎等同于小店半年的营收,这个败家子。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嘉喜脚下生风,气势汹汹,径直冲回自家小院。今日任凭她娘哭干了眼泪、哭断了肠,她也定要狠狠抽郑嘉俊一顿,打醒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郑嘉俊的奶娘阮妈妈正坐在廊檐下的小杌子上,就着天光缝补衣物。见嘉喜进院,她抬起脸,习惯性地堆起笑容刚要问候,却在对上嘉喜那铁青面色的瞬间,将话咽了回去,只讷讷地唤了声:“姐儿……” 嘉喜本已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走过,却还是顿住了脚,盯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语气硬邦邦地问:“妈妈,这么冷的天,坐在这里做针线?” 她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的奶娘,不晓得她过得咋样,总说抽空去探望,可桩桩件件琐事缠得她分身乏术。 阮妈妈见她肯停下说话,松了口气,忙笑道:“屋里灯暗,费眼睛。你哥中衣上划了个小口子,三两针就好,不碍事的。” “给他补个屁!”嘉喜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件细棉布中衣,看也不看便狠狠掷在地上,还用力踩了一脚, 阮妈妈被吓得浑身一抖,目瞪口呆。 嘉喜指着那件脏了的衣服,疾言厉色:“别再一天到晚把他当个爷供着了,就是你们这般,才把他供得认不清形势,真当自己是个爷了!” 这阮妈妈,自己亲生的儿子在襁褓中便夭折了,进了郑府做奶娘后,便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郑嘉俊身上,视如己出。当年抄家,树倒猢狲散,她死活不肯走,哭着说“离了俊哥儿,我可怎么活。”自此便再没要过一分工钱,只死心塌地地留在这一贫如洗的家里,继续伺候她一手带大的少爷。她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原本乌黑的头发却已过早地掺进了刺眼的白发。 “姐儿……这,这是怎么了?”阮妈妈又惊又惧,声音都发了颤。 嘉喜却不再理会,转身直直朝着郑嘉俊的屋子冲去。 第3章 第 3 章 这小院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白墙黛瓦上此刻覆着层厚厚的积雪,虽不能同昔日官邸相比,却也青砖铺地,廊檐环抱,是当初落难后,嘉喜的舅舅出资买下的安身之所。 正堂两侧分别住着嘉喜的母亲和闵姨娘。西厢房住了嘉喜,阮妈妈也同住一旁的耳房方便照应。而与西厢相对的、最宽敞明亮的东厢房,则连同边上那间特意辟出的书房,一并归了郑嘉俊独用。 珍儿同她爹住在偏院里。邹大叔早年跟着嘉喜父亲在外办差时,为护主腿脚受了重伤,落了残疾,行动不便。郑家遭难后,他也没个去处,就带着珍儿一并留下,如今帮着赶赶车,料理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暖烘烘的气息裹着郑嘉俊。今日县学放冬至假,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估摸着嘉喜快要从铺子回来了,这才懒洋洋地踱进书房装样子。 此刻他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圈椅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个玉扳指,嘴里哼着那日听香香唱的艳曲。那婉转旖旎的调子勾得他心神荡漾,眼前仿佛又浮现香香那纤腰袅娜、眼波流转的**模样,嘴角不觉浮起一抹痴笑。 他便暗自盘算起来——前几日从李大哥那儿借的银钱已见底,得再寻个由头从妹妹那儿支些银子。或是假称要购置上好的湖笔徽墨,或是借口要与同窗举办文会。嘉喜这丫头平日虽斤斤计较,唯独在关乎他学业的花销上从不吝啬。总要凑足往二十四楼去的缠头之资,好与香香再温存一夜。 想到香香那软玉温香的怀抱,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指节跟着那淫艳曲调轻轻叩击扶手,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旖旎盘算里。 正当他神游天外之际,忽听得脚步声,郑嘉俊慌得手忙脚乱,一把抓过案上摊着的《春秋》挡在身前,故意皱着眉,手指在书页上胡乱点划,装出副潜心研读的认真模样。 嘉喜进来后,二话没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她尚存一丝理智,书是圣贤之物,没扔,只“啪”地一声重重撂在案几上,震得笔山都晃了晃。她扬起胳膊,晃了晃手腕,盯着郑嘉俊看了一瞬,“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他脸上。 郑嘉俊猝不及防,半边脸霎时麻了,随即火辣辣地疼起来,左耳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冒了几点金星。他捂着脸,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地从躺椅上跳起来,指着嘉喜,又惊又怒:“你疯了!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嘉喜双目赤红,恶狠狠道,“你去二十四楼充阔爷,还敢找李大哥借钱,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我的血汗钱是给你去养粉头的吗?” 郑嘉俊心下大骇,刚刚还在盘算,怎的这会儿就给她知晓了,他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肩膀。 他自小就有些怕她妹,小时候他学着街痞子的无赖模样,抢了个瞎眼老丐的竹杖和破碗,用竹杖“铛铛”地敲着碗沿,嬉笑着看那老丐茫然地朝空中摸索。老丐向前踉跄一步,他便后退一步,乐此不疲。 这一幕恰被放课回来的嘉喜撞个正着,那时才八岁的嘉喜,竟像头小豹子般冲上来,不管不顾地将他压在地上,拳头毫不客气的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任他如何哭嚎求饶也不停手,直打得他好几日看见她就小腿肚发颤。那股狠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此刻,那股熟悉的狠厉再度从嘉喜眼中迸出,郑嘉俊心头一虚,却仍强撑着挺直背脊,振振有词:“你听哪个长舌妇胡吣?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去那儿会一位同窗,谈论诗文……” “你还狡辩!”嘉喜左臂一扬,“啪”地一声脆响,又一记耳光狠狠烙在他另半边脸上,疼痛瞬间炸开。 “郑嘉喜,你个母夜叉!”郑嘉俊疼得龇牙咧嘴,见她胳膊再度抬起,慌忙举手格挡,狼狈的连连后退,险些被椅子绊倒。他指着嘉喜,口不择言地嘶喊:“活该徐家不让言哥儿娶你!” 瞧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窝囊相,嘉喜唇边溢出一声冰凉的嗤笑。 “你说错了,”她语调森然,冷冷纠正道:“我不是母夜叉,是专来索你命的活阎罗。你再敢踏足二十四楼半步,再把家里的银子糟践在那等地方,我就亲手了结你,也省得你活着丢人现眼,污了祖父和父亲一世清名!” 阮妈妈眼见嘉喜面色铁青地冲向东厢房,心道不妙,慌忙转身就去寻甄太太。甄太太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踏进书房时,正看见郑嘉俊捂着脸,两张脸颊都肿的老高,红里透紫,真真像个发面馒头。她心尖儿一颤,扑过去就捧儿子的脸,“我的儿,快给娘瞧瞧!” 郑嘉俊正一肚子委屈怨愤,猛地甩开她的手,别开脸嚷道:“别碰我,让你那好女儿打死我算了。” 甄太太被他推得踉跄,转身扑向嘉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喜姐儿,娘求你了。他可是你亲哥哥,是咱们郑家唯一的指望啊!你咋能又打他呢?把他打坏了,咱们这个家怎么办啊!” 嘉喜指着郑嘉俊厉声道:“你问他,他在妓院里认识了个粉头,不晓得前前后后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单这回,就从李大哥跟前支了五十两。” 甄太太一听,惊得忘了哭,扭头颤声问:“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郑嘉俊见瞒不过,索性梗着脖子嚷道:“我都这么大人了,房里又没个丫鬟通房,出去狎个妓怎么了?哪个男人不这样?也值得她这般喊打喊杀!” 甄太太见儿子认了,心下虽虚,却仍下意识地回护:“你哥哥说的也有几分理……你这下手也太重了些……” “有什么理?”嘉喜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书案上的戒尺,“他有本事自己挣钱去挥霍,如今他花的是谁的钱?他借的债要谁还?郑嘉俊,你花着女人的钱去享受,还好意思在这儿大言不惭,你还要不要脸?你晓得五十两银子我要挣多久?” 嘉喜越说越气,手里的戒尺就要朝郑嘉俊头上劈去。 甄太太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扑上去死死抱住嘉喜的胳膊:“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这做娘的没本事,连个伺候你哥的丫鬟都买不起。他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妻妾成群?都怪你那死鬼爹,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学人家殉节充忠臣,留下这一屋子老小孤苦无依……我可怜的儿啊,要是你爹还在,何至于此啊!” 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嘉喜的腰身往下滑,竟是真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攥住女儿的衣角,用帕子掩面,抽抽搭搭:“早知道今日,我当初就该一根白绫随你爹去了,也省得活着看你们骨肉相残。” ”可心疼死我了。”一旁的阮妈妈也跟着哭天抢地:“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这么冷的天,哥儿那脸肿成这样,叫寒风一吹,怕是要烂了呀! 又是这熟悉的一幕。 每一次,都是如此。每一次他惹出祸事,母亲永远只会用眼泪和跪下来逼她就范,用骨肉亲情勒得她喘不过气。嘉喜只觉得一股冰寒的凉意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底,满腔燃烧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灰心。 她猛地扒开甄太太的手,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上冰冷的门框。 “我也很累,”嘉喜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平静,目光从母亲泪痕斑驳的脸,移到哥哥那红肿却不服气的面上,“这些破事,这一地鸡毛,我一件都不想管。我比谁都想像你们一样,可以任性,可以躲懒,可以闭着眼不管这个家是不是要垮!”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撑着肩膀从门框上直起身子,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这会儿反倒出了日头,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将院落里的积雪照得晃眼。嘉喜穿过长廊,掀帘走进正堂,一眼便瞧见案上摆着徐家送来的节礼。 她上前解开锦缎系带,先是两双青缎面千层底鞋,一顶貂皮暖帽,并两匣点心。点心一瞧就是铺子里买的,并非徐府厨房自制,礼数周全,却透着刻意的疏离。旁边另有个长方木匣,打开盒盖,素白杭绸上赫然躺着一枚浑圆饱满的雪梨,旁边静静搁着一柄精巧的油纸伞。 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只是嘉喜不曾想徐家会将这等浅薄手段都使出来。她不必细想便知是徐靖言母亲郦太太的手笔。好歹做了十年邻居,嘉喜对这位夫人的手段多少是知晓几分的。 据说郦太太当年生徐靖言时难产,落下病根,这些年汤药不断。徐靖言同他父亲但凡稍有违逆,她便以不肯服药相挟。想到这一层,嘉喜不由蹙眉——这般以自身为兵刃的做派,倒与她母亲甄太太有几分相似。 若她不是深心爱着徐靖言,这门亲事她未必就看得上。光是自己母亲这般就已让她心力交瘁,若将来再加一个郦太太这样的婆婆,稍不称她心,便要以汤药相挟、以孝道相逼,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她其实想找个没婆婆的夫家,这世上做媳妇的苦处,她看得太多。若能寻个没有婆婆的人家,人生便已省去大半烦恼。 嘉喜想若她往后生了儿子,要么修炼出宽厚心肠,绝不磋磨儿媳;要么便该早些闭眼,省得活成惹人厌的恶婆婆。 可近来,她常在镜中看见自己眉宇间日益锋利的棱角,言语间不经意透出的尖刻,无不在提醒她:刻薄的种子早已埋下,只待岁月用怨气慢慢滋养。 这认知让她心底发寒,人从不是突然变坏的,都是在生活磋磨间,一寸寸丢掉了最初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