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国舅拒婚后嫁死仇世子》 第1章 再赐婚 第一章 景府花园内,树木、山石撼动、风荡云推,脚下土地也有摇动之感。 景颂毓听不见声音,只能依稀辨明方位,好像是修治堂那边发出来的动静。敢在堂内闹得这般大,只有父亲。 究竟发生了何事,竟然能让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父亲这般激动。 待用清水香茶漱了口,她便匆匆朝修治堂走去,没有擅自进入,只立于堂外露天亭台上。 堂内有近十余人,父亲、两位兄长站于正堂,三五名护卫分别立于兄长之侧。 景颂毓没瞧见父亲和二哥的正脸,只瞧见了站在大哥对面的男人,其身后还有三人手持护驾,通身作派,尽显亲贵恩爱。 略微陌生的膏气、熟悉的作派……是他! 她想起来了,这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提督大监。 前几年,太皇太后病重,她与母亲进宫服侍,曾与这位大监有几次照面。 他为什么会来家里? 堂内无比安静,景颂毓眸光又跳到父亲、兄长这边,只见父亲手中还攥着一柄绫织锦品的玉轴,双手骨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泄出一丝怒气不忿。 还有两位兄长,脸上皆是如出一辙、毫不掩饰的怒容。 下一秒,就见抱胸的大哥将手放下,双目尤为不悦。 景颂毓警觉,立刻微微侧目,只见大监唇瓣一开一合,随仿跟着念——圣、喜、酒、景…… 还没跟完,骤见廊道外的母亲,正箭步冲进堂内,面含怒气。 不妙,冒犯大监,无异于犯上。 守菏,我们这么对小毓。我们这大半辈子可就这么一个亲女儿。活了大半辈子如果再为儿女亲事有个意外,后半辈子还有什么乐趣? 母亲是在同父亲说话。 景颂毓还未看清母亲的话,就见父亲扬起手来往后一摆,护住了母亲,转身就朝面无血色的二哥轻训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你母亲回内院? 母亲猛地挥开伸来的手,模样厉色但身形颤巍,你这做父亲的也要跟着去发疯吗。也要把自己的亲女儿扔去狼窝吗。 什么狼窝?母亲是什么意思? 满京畿,谁人不知道景家幺女从小就在父母膝下如珠似宝地长大。 可母亲虽一贯直来直往,但绝不会无的放矢。 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唯一的变动就是堂内大监,跟宫里有关吗?还是跟太皇太后有关? 修治堂内护卫走动,大哥二哥接连站在父亲、母亲身前,那大监让身后拿鼓架的人一推搡,往前更近了一步,整个人都落入景颂毓眼中。 她直觉略过他微露不喜的容色,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张一开一合的薄唇——陛下? 真的跟宫里有关?! 景颂毓心下大骇,因过往种种,景府上下早有共识,要对宫里的事避如蛇蝎。 ——陛下开恩,特着许令爱同西敏世子穆雪昂,不日定亲成婚,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定亲?成婚?还是跟西敏的人? 景颂毓飞快抬手捂住嘴,生怕惊惧之间泄出一丝声响。 她不敢再细想细看,匆匆转过身,仓皇出逃,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 景府三里外,珍街、珠街两街交汇处,有邯江支流流过。 景颂毓一路跑着、跌着、撞着,体力不支,一下给被绊倒在邯江边上的灌木丛中,脸上布满汗,眼泪滚着坠下,一滴又一滴砸在手背上,重重的。 岸边有一块露出水面的青黑石头,景颂毓盯着发呆,江水潺潺,只能见周同的水纹,不能闻淙淙的波声。 待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大石头面上,裙裾晃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景颂毓曲起双膝,交叠双臂,脸磕在臂弯里,眼皮刚刚阖上,就又给江风吹开了。 怎么会这样呢? “定亲成婚”于她而言,本不是陌事,她又不是没定过亲。 三年前,父母为她遴选了现世风评最好的少年郎,官拜三品的中宴郎,谢倚舫。 定亲当年,谢倚舫代父出征,无旨追击敌军、遭伏,被伏兵击落悬崖,死无全尸,军士们只捞回了沾血的银袍黑靴,尸体恐被冲进大江。 第二年,由太皇太后亲口赐婚,选的是先皇后的胞弟、那时当朝的国舅,只是因为先帝没有松口,虽有这个风声,但迟迟没有落实。 所以,大监那句话里的“定亲成婚”压根没有吓到她,真正吓到她的是定亲成婚的对象,西敏世子,穆雪昂。 景颂毓脸磕在膝上,忍不住一直打着寒颤,轻声念着名头,她听过他的名声。 宁朝同州有一位不入世的隐士高人,圣人几次纳贤均无果,偶听说高人收了一位天分高强的后生,尽心教诲,不上一年,这位“人材”入世,恰正值大比之年,前去赶大考,大榜一开,连中三元,把圣人欢喜得不得了。那年,满京幾眼热的人多如牛毛,望成名学的人艳羡不已、世家贵女等着榜下捉婿。 西敏世子穆雪昂一举入仕,一跃跨过谢倚舫,成为众人砸嘴弄舌的新欢喜人物。 景颂毓的二哥景惟青街上看热闹,听闻这些消息,回家说了,她当时不觉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原以为父亲是在为二哥的考试担忧,后来听家里老人闲话聊开时候才知道,景家和西敏王府可是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上任西敏王,也就是穆雪昂的爷爷死在她爷爷的紫英剑下。 生死大仇、恨意滔天,也不为过了。 圣人随口的一句话,就让一个避如蛇蝎、从不愿意牵扯多人恩怨的人,一脚踩入泼天泥潭中。 要是可以,真想绷咚绷咚给上面那位磕上三个响头,求收回成命。 这时,已至午间,日头正烈。 她坐在石头面上,听不到黄牛的呼唤,估摸着这些日子以来,病势越来越严重了,正一心一意在那里看水,不堤防耳边刮过几缕微风颤动…… 转过身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 只见景家大少爷,她的大哥,景恒肃缓缓走近。 他的脸上罕然有厉色,但是见她只是蹲坐在石头上,愣愣发怔地望着他,面色也自容了几分。 景颂毓看着和自己面容肖像的兄长,心中顿生一阵悲戚。 她真的舍不得父母兄长们。一想到这些,自然不消难过。 景恒肃走近了一些,又说了一些什么。 但她听不见,一根嫩绿初生的枝丫骨朵正巧落在他的唇边,她又看不清了。 他弹了弹衣袍上的灰,靠得更近了一些,一面给她靠着,一面搭在她右手脉上,就在她一直盯着他看的时候,景恒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妹,该回家了。” 景恒肃很喜欢这么叫她,从小这一大一小就喜欢凑在一起对对子,大的出一个“下雨”,小的回一个“上雨”,俩人在院里老槐树下笑得嘎嘎乐。 只是八年时间飞逝,一夜之间,宫变风声蜂起,爷爷被弹劾入狱,父亲、母亲带伤上阵,“将功折罪”,二哥被送往宫里,给曾经被困皇宫的藩王世子、当今的皇太子陪读,尚未成婚的景恒肃是景家的老大,也是宗族同辈之中最大的一个孩子,很快自觉担起家族重担,兢兢业业、不辞辛苦。 在族人几次三番上门讨取分红、要求分产业挂牌之后,俩人几乎没有再一同待在那棵老槐树下过了,除了吃饭潦草说上几句,再无其他。 洪水滔天之下,谁主幸亡? 她倏然心软了下来,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家人为难呢? 圣旨能从宫里传出来,那就说明已经无力回天了。 就像八年前,先帝一句话,二哥就得入宫给宁王世子陪读。 后来,一夜之间,宁王举兵宫变,登天子之阶,宁王变成了新皇。 还是天子的一句话,她就有了一个血海深仇、恨之入骨的夫君。 一切,从来都没有变过。 . 景颂毓换了一只手,将手摁在那只摊开的大手上,但见那只大手顿了顿片刻工夫,最后还是回握住了。 俩兄妹一路牵着,走回了家。 景恒肃领着她,走过满院的槐花香,走进了修治堂。 堂内的景惟青仿若等不及,不待景守菏、明贞元反应过来便匆匆喊道:“他们回来了!” 景守菏似若未闻,还在来回不停地踱步。 景惟青猛地一下子冲到景颂毓面前,腿一直动,在地上勾画了许久,发出不断刺耳的噪声,万千心思泉涌,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只字未语,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折身瘫回藤椅上,合上双眼。 丫鬟们纷纷上前,围在景颂毓跟前,有的递上了靠枕,有的端上来安神茶,更有些已经在堂内点上了熏香。 景颂毓很轻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让她们都下去了。 还在背手踱步的景守菏身形一僵,似乎再也装不下去,唇不住地颤抖。 “小妹?”景恒肃喊她。 景颂毓将手从他掌心中抽了出来,慢慢走至景守菏面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手缓缓比划着——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总是跟我有关的罢。 比景守菏回话更快一步的是母亲明贞元的悲嘁,“守菏,我们真的不能一错再错了!” 景家三个孩子这时尚且都听不明白母亲所言,更不理解其中的奥秘。 景守菏听了,却是低头,拿手指指了指东边,又拿手指指了指景颂毓,“是陛下的圣旨。” 明贞元听了这话,忙回看愣怔在原地的景颂毓,直直朝她奔来,握住那截嫩细的手腕,另一只手连忙抓起景守菏,“守菏,你看看她,她是最像你的,她出生那年,府上出了多少事,她是一出生就跟我们俩吃足了苦头才长大的。咱俩守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将她养得这般无病无灾。你,你当真舍得吗?” 景颂毓出生那年,先皇再立废太子,不足一年,再废。三废储君,朝野人心浮动,朝堂内外正值多事之秋。 加之她出生时又瘦又弱又小,明贞元没怎么遭罪就把她给生了出来,景守菏又刚好在父爱最爆棚的中年阶段,老来得幺女,得一大幸,总算冲淡了景府近年来的惨淡风气。 俩人对她是万般怜爱,寝食起居全部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最为上心。 那时景守菏军中公务再繁忙,明贞元族内外琐事再多,但只要一得了空闲,准和她同坐同玩,她几时玩闹腾了,累了撅着个小屁股趴在垫子上呼呼睡去,俩人才跟着躺下去。 她骑的第一匹马儿是景守菏从同州千挑万选从小买来,聘请老师傅精细喂养大的。 戴的第一只发簪就是明贞元的嫁妆,京畿之内万中无一。 明贞元话音刚落,极悲的哀痛就像潮水一般四散开来,不多时,堂内五人皆是面露滞涩、不忍。 景守菏抬起手来,又轻又缓地落在景颂毓的发髻上,口虽不言,心内万般牵动。 宽大厚实的手掌绷紧了,不住地颤抖。 不止是他,明贞元更甚。 景守菏闷了半天,没有作声。 一滴泪,武将的一滴泪落入幺女蓬松柔软的发包上,极快没入,消失不见,似乎从未存在过。 景颂毓似有所感地抬头,她明显感觉父亲有话要说,眉头紧紧锁住,不想错过他口中的一个字。 但是片刻之久后,景守菏只是面色非常不好看,收回手,背后,转过身去,忽然道:“圣意已决,我也无力回天。” 明贞元“哇”的一声,差点呕出一大泡血来,“陛下,陛下不行,我们还有太皇太后……” “贞元!慎言!” 即便如此,明贞元也毫不在意,她上前握住丈夫的手,轻巧将其扳回身,“可能,陛下他还不甚了解小毓的情状,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穆雪昂现下还是天子近前的红人,前途无量,而小毓她…… 景颂毓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眐着父亲,父亲脸上忧郁有赊,仿佛当年她随父亲去宫里接回陪王读书的二哥,三人一路沉默,走过宫门外那条被雨水淋湿,潮湿泥泞的小路。 “他哪里不知道?”景守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比之期那日,毓儿又偶得高热,他还亲自至到府上,说些可惜了、可惜了,一日之错,错为人上人,这样的话。” 景颂毓:…… 她心腔之中有一股子气,上蹿下跳快要涌了上来,急得她面色涨红,要说说不出来,要吐也吐不出来,一股气在喉间叽里咕噜。 她压不住那口气,又不想母亲见了为她担忧,一上一下,急得脸色愈发可怜。 “来人!快给小姐的宁神茶给端上来!”景惟青见状,忙朝外喊道。 一阵手忙脚乱,景颂毓的贴身丫鬟未等景惟青吩咐,就眼疾手快将温在炉子上的宁神茶给端了上来,搀着景颂毓,小心地给喂了进去。 明贞元:“小毓?小毓?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 景颂毓那口气吐了出来,人也清明了许多,鼻尖还是通红,仰脸转向明贞元,亲昵地蹭了蹭。 ——我在,母亲。 ——母亲,我在。 明贞元轻轻拍了她背两下。 “你看,贞元,在自家里,她都已经让吓成这样了……”景守菏神色极为复杂地说道。 “能怪她吗?”明贞元悲切、又愤然,“我这孩子,虽然身体弱了一点、胆量小了一点,可是聪明灵秀、万里挑一,知书达礼明事理,守制读书骑马,都不见得比别家儿郎弱上几分。虽然走了那么一遭病祸,落下了一点,但我想,我们俩要是有福,养一个不栉进士,总不至于养不起!” “怪她,但凡是个父亲都做不到……”景守菏陈言。 明贞元心里知道景守菏疼爱女儿并不比她弱三分,只是眼前无路,一家子都回不了头了。 她不是那种齿落舌钝的人,只是太过在乎其意,一时间竟也哽咽不休。 景颂毓环顾四周忧心忡忡的父母、兄长们,心想:若能以一己之身平息两族血泪,纵然前途未卜,也算值得。 她向前迈出一大步,轻轻握住明贞元、景守菏颤抖不已的双手,后者惊讶地眨眼,不禁凝望她那张肃穆且平和的脸庞,就见景颂毓笑着,接过俩人的手,三人相叠在一块,似乎是想告诉他们,她很好。 景守菏本就怜其旧症哀痛,现在愈发心酸,将幺女拉近,轻轻拍了拍她发包。 景颂毓看向母亲,还没看清母亲脸色,就已经跌到了母亲的怀里。 就在这个时候,景恒肃的护卫景一阔步向前,拱手,“禀老爷夫人,有信使,自西敏方向而来。” 景一又道:“按照旧俗,西敏人不得入府,于是,便截而呈上。” 景守菏撕开火漆,拉开信,一目不错,眸光越往下走,眉头越皱。 最后,他抬起头,小心地卷起信纸,神色晦暗。 “西敏世子来信,他将谨遵圣旨,前来接毓儿,依西敏风俗,回西敏完婚。” 第2章 穆氏家徽 第二章 “羊入虎口。”景恒肃说。 “西敏的人敢来咱们的地盘?真是活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见着了。”景惟青嗤笑。 最该关心这场婚事的景颂毓却是现场反应最小的,几乎神游天地,她从未见过西敏地方的人,更遑论西敏世子,反正不管是泥猪癞狗,还是天下一等的人物,现在都已经成了定局。 景颂毓收敛目光,不再多想,也不想过多地折磨自己。 · 翌日,景府的丫鬟们梳洗完毕后,接出仪门。 第一波信使就已经亲临府上,信使说永临亲王已经辞别了东宫,要一道前来。 景守菏只得应着、守着。 等永临亲王落了轿子,引着入了修治堂。 “大喜、大喜。”永临亲王说着封了百金,还亲自相赠许多精贵华美的物事,“陛下朝事繁重,不能亲临府上,特托我前来恭贺。” 永临亲王是当今皇叔,也是宁王宁礼仁登基之后,唯一一位能够独善至今的亲王。 “陛下,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景守菏对永临亲王没有任何承望,一时无话。 “守菏,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他问出这番话的时候,语调里充满了慵懒之气和傲慢。 但是景守菏面上只是一派自若,全无惧色。 永临亲王叹了一口气,搁下了酒杯,“守菏,这是你我都料想不到的奇缘。年初,你还同我商议,要为小毓求一份户,好继承一些田产租赁,好生将养着。哪怕日后光景渐长,也不至于落得个潦草养赡。但是谁能想到,命运两济,偏巧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又道:“要怪就怪,陛下现下无人可用,新升了一批班子,又恃才辱上。如今也只有你家、郑家可堪一用,还有远在西敏属地的穆家。陛下只是觉得只要小毓人在穆家,你顾忌着,至少能和穆家有几年平和的光景,好以休养生息。” “我自会投鼠忌器,那穆氏呢?”景守菏问。 永临亲王侧目而视,若有所思,“问得好。” “我要穆氏的承诺,”景守菏生硬道:“我景家祖辈都同穆氏打过交道,多是一群狡猾多事、沽名钓誉的虎狼之人,我要穆氏清正之名,万万不能折辱了她。” 永临亲王却是摇了摇头,沉声道:“守菏,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你想要穆氏什么承诺?男女婚事之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事宜,自然不消你担忧。除此之外的,你还想要什么呢?夫妇之间私帷内帐的?这些事情,我可不敢自认下帮你。” 永临亲王会在这种特殊时候,携带着陛下的御笔亲赐来到府上,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他或许也有一丝恻隐之心,但绝对居多支持、认同陛下的做法,也觉得这是目前俩家止戈最省心的法子。 “她会因此没命的。”景守菏掩面,哑声说。 “我相信西敏世子与旁人不同,本王曾与他在朝**事过一段时间,为人品格端方、言和意顺、行为豁达,我以为他不会为了泄愤而伤及小毓。” “呵。”景守菏无力,他抬起头,一眼瞥见明贞元就站在斋堂外。 旭日繁花之下,她却形如槁木。 但是这一切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就在他眨眼之间,明贞元已经轻快快步,朝他们这边来了。 明贞元走近时,景守菏先站了起来。 “景夫人近日可好吗?”永临亲王平静地问道。 明贞元一身盛装,模样恭顺,“舅舅同我也要这般生疏吗?” “贞元啊,”永临亲王浑然不觉地笑着,“恕罪、恕罪啊,舅舅愚钝,你我本就是一家人,又何来生疏一说?距离上次再见已有数年,今日再聚一见,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容貌美丽尤甚当初。” 明贞元熟惯地展露了笑容,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舅舅说话做事永远是这么讨人欢心,现今前来俯就小女婚事,也是景府大幸。景东府花园的海棠已经开了,还请舅舅一同赏花,府上丫鬟小子们若是有不周到之处,望请舅舅海涵。” …… 直到丫鬟们摆上了金盘木瓜,景守菏这个时候才惊觉自己屏息太久了。 坦白讲,明贞元的性情并不温和,为人处事反倒跟景家太爷一样风风火火的。 他是真的害怕她会一时意气用事,出言不恭,直接冲撞了永临亲王。 他小心翼翼地窥探明贞元的脸色,看见了她眼里的抑郁不忿,还不等她开口,景守菏就急忙道:“还请永临亲王赏脸暂随到端旋阁小憩,果品、小戏早就备着呢。” 三人还未走到端旋阁廊道,一景府近卫见着三人,遂直接单膝下跪,恭敬回道:“禀亲王、老爷夫人,西敏信使传信,西敏世子及其亲族将于今日日落天黑之前到达府上。” 明贞元双唇抿紧,双手背至后剪成结,一气不吭。 永临亲王挑眉,饶有兴趣地盯着夫妇二人,“传言西敏世子对这桩婚事十分欢喜,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景守菏:“……” 明贞元反问:“换做是舅舅,也欢喜嘛?” 永临亲王:“……” 景守菏扶额,沉默不语。 · 景颂毓登上了旦夕塔,远眺,骤然瞧见一队人马走过吊桥,马前扬着玄黑“穆”的家徽旌旗,威风凛凛。 她看着都有点头晕,抓紧又往前跑了两步,目光往前越,紧紧追着,努力想要看到那个男人。 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 队伍之中都是臂膀结实、五大三粗的青壮年儿郎,各个身着盔甲、目光如炬。有的背着箭囊,有的甚至都已经拔出了剑,完全不像是来求亲征吉的,倒像是来行军打仗的。 这就是西敏的风俗吗? 景颂毓蹲得更远了一点,跑出了塔,想藏进草地里,不想被任何一个人找到。 刚刚她看见二哥的近卫已经全部出动了。 山下,队伍行列呈“之”字形排开,最首端的男人样貌十分惹眼、风月肌骨、韵致如画。 队伍里其中一匹马突然朝天哞叫,声音很烈,一不凝神的人肯定会被吓趴。 离首端男人最近的几匹马也被惊到,闹出了一丝骚动。 景颂毓就见那男人架鞍勒马,不小的动静立刻平息了下来,队伍继续往前走,慢慢接近景府。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夫君吧? 景颂毓垂眸盯着,她也曾幻想过未来夫郎孩子的光景,但不曾想过会在这么毫无选择的余地下。 永临亲王已经来家里了,二哥的近卫还在找她。 穆氏,威名赫赫的百载之族…… 景颂毓蜷起身子,抱膝躺在草地上,紧紧阖上眼皮,任凭风摇云动。 就在她屈指算着那队人马到什么位置的时候,怃然嗅到了风里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哥!看,快往你右边的山顶上看!”穆二郎赫然出声。 穆雪昂抬头,望向自己弟弟所指的位置,队伍已经全部行过吊桥。第一次,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孱弱的虚影,正欲问时,目光再次扫过,不觉皱起了眉头,转身看回穆二郎,不明所以。 “那是一个人吗?”穆二郎问:“他一个人在山顶上做什么?” “怎么?怕一个女人冲下来撞翻你的小马?”穆三郎拉长声调问道。 “是个女人?!”穆二郎显然不敢相信。 “你的马瞎了,你的眼珠子也瞎了吗?”穆三郎没有好气地咧咧。 “大哥,那真的是一个女子吗?”穆二郎才不管他,执着问着最权威的大哥。 “是位姑娘。”穆雪昂不甚在意地应付,再次策马扬鞭。 “这么远,你怎么看得出来的呀?”穆二郎追问。 穆三郎嘲弄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摇头,“先不论身量大小,只见那人头上飘着的珠髻珠钗、身上飘着的窄褃绉裙,你见过哪个正常男子如此装扮?” 穆二郎“嗯”了一声,“这是景家的盘子,我想一切都皆有可能。” 队伍里一行人都笑了起来,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 穆雪昂一时意起,再次朝山上望去,那抹嫩黄的身影已经消匿不见。 怎么跑得这么快? · 景府的人交替守在府外,准备接过缰绳,穆雪昂勒住缰绳,抬眼就看见景家家主站在永临亲王旁边。 亲王莅临,他也毫不惊讶。 穆雪昂坐在马上,低头盯着景守菏。 景守菏也在盯着他,然后景家两个少爷也站了过来,他分不清谁是大谁是小。 景守菏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静待贵客,府上早就备齐了炙牛羊肉、桃李茶,供穆氏兄弟们开怀畅饮。” 有那么一会儿,穆雪昂没有说话,全队伍没有一丝动静。 他朝后方瞥了一眼,发出下马的信号,从马上一跃而下。 景守菏示意几位近卫将穆氏的马牵入马厩。 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面,第一次两家人离得如此近却没有拔刀相见,没有血流成河。 穆雪昂摁住跃跃欲试的庆幸剑,喉咙有点痒。 “我不想这样。”景守菏平静地说道。 穆雪昂点点头,有些欣赏他的坦率,他也直言不讳道:“没人会喜欢。” “你没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要带走我的女儿,你亏什么了?”景守菏咬牙切齿地说道。 穆雪昂唇角微勾,眼里满是近乎残忍的恶意,“或许景家子弟都是些凉薄纨绔,但是也请景家主不要一叶障目,以己推人。当真以为我什么不知道吗?穆氏即将迎来一位天残的主母,我也许不会有健康的嫡出继承。我失去了什么,想景家主扪心自问,也知道一二,嗯?” 第3章 西敏世子 第三章 “你他娘的才天残!”景家其中一位少爷冲上前怒吼道。 没人能看清的一瞬间,穆二郎和穆三郎已经拔刀相向,横臂护在穆雪昂面前,刀剑相接,一触即发。 “够了啊!”永临亲王轻斥,“你们觉得这是陛下想要见到的场面吗?你们是想要我怎么同圣上交差?” “惟青,退下。”景守菏喝道,又往后,“恒肃,把剑收起来。” 景惟青瞪着穆雪昂,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穆雪昂只是很慢地笑笑,全然不放在心上,好像是在说:“你尽管来试试啊。” “我景家的女子一人可抵过你们穆家十个儿郎!”景惟青一边退开,一边唾了一口。 穆二郎和穆三郎都慢慢收回剑鞘,但手还是摁在剑柄上。 景守菏疲惫地举起手,眉头更皱,但穆雪昂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都进来吧。”景守菏:“内人已备好了上等的茶、点心,解疲消热。” “也好,我也正想见见西敏未来的世子妃。”穆雪昂意有所指道。 景惟青火气又蹭蹭地上来,嘴唇刚翻起,景守菏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被迫安静了下来。 景守菏朝穆雪昂一行人做了一个手势,众人随着进入,永临亲王居正中间。 就在一批人走近斋堂的时候,穆雪昂看见一个端庄的中年妇人,身旁还有三五个绿衣小妮子和小厮。 穆雪昂想了想,走上前浅浅颔首,“景夫人,安好?” “西敏世子?” 穆雪昂:“正是。” “你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对吗?”明贞元问道。 穆雪昂闻言,语气微冷了几分,“对,只是她还小,所以常年都在家中,甚少出来。” “可我的女儿马上就要离开家了。”明贞元说。 “景夫人,其他诸事,穆某不敢妄下诺言。但是,作为穆氏未来的当家主母,她将受到其应有的礼遇。” 可明贞元看起来并不为这句承诺开心,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穆雪昂眉头轻皱,转身打量空阔的斋堂,除了他与两个弟弟,余下都是景家人,但人也不多,该在的人都没在。 他将视线放在景守菏身上,不再看见景夫人欲哭无泪的模样。 两家的恩怨在她嫁入景府之前,早已经根深蒂固。他会因她是景守菏的夫人而冷漠,但不会因此而迁怒。 穆雪昂只是说道:“方便同景三小姐见上一面吗?” “世子。”明贞元插话。 穆雪昂的视线又回到她身上,见她神情悲切。 明贞元:“待见她之前,愿意先听我说些什么嘛?” “说吧,景夫人,只要不是有意诓骗欺瞒。”穆雪昂道。 明贞元:“没有人告诉你,她的事情吗?” “他说小妹是天残!”斋堂檐下的景惟青吼道。 明贞元脸色煞白。 穆雪昂看不清她是心烦意乱还是气恼,尽量缓和道:“我听闻,她身体不适。” “怎么?我们连真话都说不得了?”穆三郎厉声说:“京畿之处,谁人不知景三姑娘三魂掉了七魄,又是聋子又是哑巴?!陛下是多恨我们穆家,才把没人要的傻子,硬塞给我们穆家?!” 这一刻,穆雪昂觉得,如果景夫人手上有剑,真的会一剑直接刺死他三弟。 他谨慎地走到景夫人和弟弟中间,防着不长脸的刀剑。 景惟青大声争辩,景守菏却将矛头对准穆三郎。 斋堂里辱骂喊叫声四起,永临亲王出声这才止住了场面。 “够了!”永临亲王喊道:“清场!其他无关人等都出去!”他指着景家两位少爷,又指着穆雪昂的弟弟们,“都出去!让他们自己谈!” “我不会让我大哥一个人留在毒蛇的巢穴里!”穆二郎意欲出剑。 “琢焱,我没事。”穆雪昂抬手,眸光掠过永临亲王,落在盛怒的两位弟弟身上,“出去吧,看看兄弟们。事情越快处理完,我们才能越快回家。” 穆二郎、穆三郎极其不情愿地离开,景恒肃两兄弟也随后一道。 穆雪昂转向明贞元,微露不耐,“景夫人,现在可以说了。” 景守菏见其势头不好,也便走过来,站在明贞元身旁。 穆雪昂只是淡淡地看着景家夫妇。 “毓儿她不一样,是年前一场意外,她从马上跌落谷底,我们找了三天才……”明贞元闭眼道。 穆雪昂眉头轻蹙,“刚刚穆某及家弟失言,还望夫人海涵。”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高烧不退,救回家也高热卧病在床躺了数月余,醒来便不再说话。毓儿绝不是天残,我本将她养得这般聪慧灵秀,怎能料到……” “所以,还是不能言语?”穆雪昂蓦然想到有些男子确实喜欢“安静”的夫人。 明贞元摇摇头,“我只求你善待她一二。” 穆雪昂神色不变:“景夫人,穆某不至于迁怒到无辜的妇孺身上。这话不想重复第二遍了。” “所见略同。”几寸之外的永临亲王道:“雪昂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守菏,把小毓带过来吧,让这对未婚夫妇见上一面。” · 草地震震,景颂毓回头看,景惟青坐在马上,垂眸看着她。 很快,他从马上下来,放下缰绳驱马去吃草,然后大步朝她走来。 ——我,我找了你很久。家里人都很担心你,尤其是母亲。 景颂毓眉头轻皱,静静地看着他。 景惟青伸出手,她还以为是要拉她起来,但没想到却是一把将她抱在胸前,抱了很久,抱得很紧。 二哥跟其他亲人都不一样,他易怒暴躁、不喜欢袒露感情。 但是她知道,二哥也是爱她的,对他而言,她也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景颂毓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抱回去,都很难搂住景惟青肌肉发达的腰围。 她知道他在跟她说话,她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好一会儿,景惟青终于松开了她,牵起她的手朝家走去。 她停下脚步,皱眉,回头看了看他的马。 “我会派人回来牵的,”景惟青眼中流出一丝宽慰,道:“还好你没跑太远。” 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目光又离开了二哥,找到了几米外正在心满意足吃草的马儿。 她并不讨厌马,曾经,那还是她最挚爱的。 她走近时,能嗅到它们身上蒸腾的温热气息。 可是那场意外之后,她不再骑马,也错过了那些开阔的自由。 景惟青手动了一下,这次更有力地将她拉动了。 她心里有数千个问题想问二哥,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想问,西敏世子是怎么样的人?他很怪吗?他很凶吗? 她又停了下来,将手从景惟青手中抽了出来,然后蹭了蹭他手臂,头朝家那边偏偏,最后高高地扬起眉。 景惟青薄唇微翘,吐出了一口浊气,脸颊微微地鼓了起来。他移开目光,拂过额发,最后又转回到她身上,铺天盖地的蓼溆。 他双手动着,比划,景颂毓一眼不眨地盯着。 穆家的穆雪昂来了,他和他兄弟不愿意在咱家待太久,他想见你,父亲让我出来寻你。 她竖起一根食指,颤颤地摆了摆,又很缓慢地笑了笑,她不想让他太担心。 他猛地转过身,握紧拳头,凝视着一处,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正伫立在外的大哥景恒肃,景恒肃也在回望他们,颔首示意他们回家。 他俩走近的时候,景恒肃眉头一直紧皱,马上就要受训斥了,所以,她故意不看景恒肃一眼,只要没看见,那就当做不知道。 景恒肃并不是一个多么严苛的兄长,当年要不是他第一时间发现躺在谷底高热不断的她,恐怕她早就没命了。 只是,如果大哥有办法的话,她也不会“离家出走”,只会乖乖呆在家里。 她走进斋堂,目光自动找到那个陌生男子。 一种几乎可见的光环笼罩着他、紧紧依附在他身上。 她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次看厨娘们杀鱼,取出内脏、剥掉鱼皮,切成鱼条,景颂毓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那条即将要被腌制的死鱼。 偶然正恰值半缕细风吹过,带来一股横冲直撞的香膏气,景颂毓鼻翼微动,好陌生,是府上从未有过的味道。 也是在这一刻,她真正第一次看清西敏世子。 那人身着蟒袍、身怀玉带、腰间缀满了白浮玉,她的两位兄长更高大、胸背更宽、腰肢更窄,额前有一道肉粉色的浅显伤疤,平添风味。双眸深邃神秘、睫如鸦羽,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单从品相来看,她很难找到能与西敏世子平起平坐的人。 “我……” 躲在两位兄长身后的景颂毓突然睁大了眼睛,她……她感到耳朵尖痒痒的,一股十分陌生、异样的感觉自耳廓流入心肺。 这个字音很微弱,微弱到她以为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是很快,这道微哑的音色再次响起,像是要佐证她的猜测一样。 万籁俱寂里唯一的动。 无声世界里的一道惊雷。 她从兄长们身后探出头来,想要追寻声音的源头。 她这一动,满修治堂的目光都聚过来,投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她看到是西敏世子的嘴唇微掀,她听到的是他?! 她顾不及无礼,冲上前去,想要离他更近一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想要听见更多罕见的回荡。 第4章 不希求的妻子 第四章 但当景颂毓走到他面前时,他再无动作,只是凝眉盯着她。 门下穆氏两兄弟,手摁在剑柄上,迟迟未松。 面前这位郎君肯定听说过她以前的事情;现在她又这般不知礼数地冲撞,景颂毓又羞又愧,向后退了一步,双手颤抖,忍不住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他再次开口说话,哪怕只是表达不满也好。 穆雪昂垂眸盯着面前小姑娘的小滑步,看着她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炽热的期盼。 脆弱、柔和又忧郁,一枚精心布置而又无关紧要的棋子。 “三小姐?”穆雪昂低问。 她薄唇轻轻上翘,穆雪昂有些讶异,她这是在对他笑吗? 只见她的双眸逐渐明亮起来,脸色也蕴开几抹绯晕。 穆雪昂有几分敬畏地凝视她的美丽。 “在下穆雪昂,西敏世子。”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柳叶眉簇起,微微侧过头,打量着他。 穆雪昂察觉到自己在她的注视下坐立不安,于是便板正了脸庞,更为肃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朝景守菏那边跑去。 穆雪昂:“……” 他,不是故意的。 穆雪昂有些不快地看了永临亲王一眼,对方却是一幅欢快的模样,这就让穆雪昂更加郁闷了。 但是马上他就不敢动了。 景颂毓绕过永临亲王,再次走到他面前,神态信赖地朝他微笑。 景家的两位少爷看起来异常气恼。 虽然景氏夫妇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但他们的女儿好像没有这种顾虑。 · 一束和煦的微光投进窗棱,景颂毓全神贯注地在发呆。 明贞元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摇了摇她肩膀,“毓儿?” 景颂毓眨了眨眼睛,盯着母亲。 “在想什么呢?”明贞元问,没待景颂毓回,便又略带心酸道:“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我虽从未接触过那穆雪昂,但穆家人总不是一些好惹的。他是向我承诺,不会亏待你,但毓儿,男人的真心尚且瞬息万变,遑论这上下嘴皮一翻的事儿。” 听着母亲的话,景颂毓不知该作何解释。 在仔细看过穆长公子后,她确实不怎么害怕了,从他的眼神里,她只感受到延绵的仁和与耐心。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 谢倚舫都能骗过她的父母兄长,穆长公子想要伪装一番,更是轻而易举。 景颂毓纠结了几许,慢慢伸出手,握住母亲的双手,将其举至胸前。 明贞元见状讶异无比,两道眉毛困惑拢起。 景颂毓捏了捏母亲的手,做了一个手势。 明贞元先是茫然,待回过味来,眼中尽是震惊,“毓儿,你想要这个?你想要这份婚事?你想要嫁给穆雪昂?” 景颂毓又捏了捏母亲的手,慢慢地点了点头。 明贞元一个踉跄,瘫靠在窗棱花镜上,“毓儿,我总是很害怕。我同你父亲原想为你求得了一份户,我们百年之后,哪怕只剩你一个人,就算是倚着景府祖业,也能让你活得体面。” 景颂毓的心纠成一团,明贞元心烦意乱道:“但是我早该想到的,毓儿,你也是个小姑娘啊,你本就该要有一个疼你护你的夫郎、有几个乖巧孝顺的孩子,有你自己的一番际遇。毓儿,你能懂得母亲的话吗?” 景颂毓接到了母亲焦急的眼神,她心下没有任何念头,只想着不该再让母亲伤心了。 她看着明贞元,又轻又快地点点头。 明贞元吁出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毓儿,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余下的,交给我和你父亲就好。” 景颂毓匆匆站起来,跌入母亲的怀里,就像刚出生的幼崽一般,贪婪依赖地紧紧地抱住母亲。 明贞元磕在她蓬蓬的发髻上,几经哽咽,终是无言。 阔口瓶中的小苍兰携来舒散的风,流逸的质地之中仍藏不住缕缕沧桑,似乎百年更迭,朱颜未改。 · “谈谈?”穆雪昂说道。 景守菏满眼血丝地盯着他,“世子想谈,那便谈吧。” 穆雪昂压抑住胸腔的异样,挥手让穆二郎、穆三郎退下,跟着景守菏走到茶室前,案桌摆着一捧丰满鲜艳的蓝花鼠尾草,侍从上了茶又悄声退下,只余二人。 永临亲王已回端旋阁小憩,穆二郎、穆三郎抱剑站在树下,恶狠狠地瞪着景家的两位少爷,穆雪昂厉厉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即抬眼右上角那张较小的茶桌,示意二人坐下。 安顿好弟弟们,穆雪昂回首,如同那蓬宽厚的蓝花鼠尾草,作出一副文人墨客的清贵模样,沉稳开口道:“看来,没人想要这桩婚事。” 景守菏脸色紧绷,刚想开口,穆雪昂出言制止了他,“但是,我会好好待你的女儿,我会比这世间上任何一个外人都更加尊重她。” 景守菏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眼中虽仍有怒气,一时竟有些呆呆的。 “我对景夫人所言,绝无虚假。穆家不会苛待无辜的妇孺,她虽特殊,但总归还是穆氏未来的主母,只要听话,穆氏全族上下定会妥善照顾她。只是,有言在先,除她之外,景家其余人等都不得踏足穆家。” “这么说,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景守菏质问道:“我都见不到人,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信守承诺?” “她可以随时回景家,以全父母恩孝。“穆雪昂:“此举也是避免两族血光冲突,毕竟刀剑无眼。” “好,既然世子坦诚以待,那景家这边也不做虚,除却陪同毓儿的护卫,任何穆家人都不准到景家地盘一步。”景守菏咬牙道:“可请亲王公正。” 穆雪昂:“不必,我们已经给了陛下和亲王想要的,这番共识,你知我知就够了。” “好。” “现在可以谈一些更重要的事情,”穆雪昂:“三小姐总是这么古怪吗?” 景守菏刚要回驳,但见穆雪昂抬手,“没有侮辱之意,只是你也有见她来找我,不惧不怕、坦坦荡荡,全然不似坊间传言。但从在场所有景家人脸色来看,那显然不太寻常。” 景守菏冷冷地颔首,“长公子所言甚是,我,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做。毓儿素来内敛羞怯、不喜见外人,更愿意一个人呆着。其实,一个人呆着也好,即便是我和她母亲,非历亲身,实难共担身心之痛,做父亲的也只能挡住那些流言碎语。” 穆雪昂左眉扬起:“流言碎语?” “世子应该很清楚世人唇舌,胜过刀剑,难道穆氏还是别处桃源?一来,她出身景家,身上总流着景家的血;二来,齿落舌钝、神思有缺,若是相安无事还好,凡是要较个高低,哪个健全之人不拿‘残缺’二字做她文章?” “神思有缺吗?”穆雪昂平静地问。 “我,我不知道,”景守菏抚额,沉声道:“有时候同她说话,她有反应;更多时候是当周遭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独自一人神游天地。” 穆雪昂:“还能言语嘛?” 景守菏摇了摇头,“自那次意外高热之后,便再也没听见她开口……” 穆雪昂:“是不能还是不想?” “或许,皆而有之。”景守菏向前倾,肃穆道:“最重要的一点,不能让她碰马。” “不会骑马?”穆雪昂皱眉,景家祖先是靠着跟太祖马上打天下才建立起来的祖业,武状元女将军更是不胜其数,这辈里突然冒出一个连马都碰不得的小姐? “恰恰相反,毓儿可以说是这一辈御马中的佼佼者。”景守菏叹了口气,用手擦了擦脸,“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年前,毓儿骑马至一处山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马受惊撅起,毓儿受伤跌落山谷之下……我们寻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找到她,那时她浑身是伤,高烧不断,病得很重,卧床养了整整半年才逐渐康复起来。也是自从那之后,她就变了,变得非常怕马。” 穆雪昂没有说话,闷闷的。 景守菏低声说,听起来更像是恳求,“但求世子全她体面,不致使让人欺辱。” · 穆雪昂来到端旋阁,作为门前贵客,景家将他与永临亲王共安置在一处,礼仪上无可指摘。 他推开门,一想到必然的一场未知未来,凄凉之感油然而生,但是很快暖意袭来,他定睛一看,兰烛在幽幽燃着,更让他讶异的是,景家三小姐此时正坐在那唯一一张的床沿上,抬头盯着他,神色很谨慎,看上去像是担心他会因为她的擅自闯入而生气。 他是该要生气的,结亲前夕,她贸贸然出现他下榻之处,无疑会给景家一个正当理由。 只是……他心里并不想对她发脾气。 他走进内卧,随手将门带上。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过来看着她,柔和的兰烛下,他看到她素白的衣襟之上让人相形见绌的美丽,不似年长成熟那般优雅,也不似及笄之年那般稚嫩,却是正刚刚好的文雅温柔。 她会被他带离唯一的避风港,会被推到一个充满敌意的家族里。 一个景家的女子能在穆家有一席之地吗? 不管怎么做,都很难。 穆雪昂想,他会得到一位不希求的妻、被迫勉强与景家休战,那她呢?她会得到什么?她许是失去得更多…… 他不愿娶一位无法当家做主的妻子,也正如景三小姐不愿嫁给他。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才更像是殊途同归。 只是,穆雪昂静静地看着她,感觉又不一样,她看起来比他更需要安慰。 第5章 活色生香 第五章 穆雪昂就看着她站在那里,眉头轻皱,接着她穿过帷帐,来到他面前,仿佛有些不耐他的目光。 兰烛烧至半截,她突然伸出手,穆雪昂下意识后退半步。 阴影覆下笼着她朦胧的双眼,她将手收回,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兰烛已然烧烬,穆雪昂不知怎的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那截袖角,牵衣袖的主人领至他下颌——刚刚她差点碰到的地方。 穆雪昂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笑了,穆雪昂兀自想起床头那捧纯净韵香的百合。 只见她从下颌处一路滑,滑至他的上唇,穆雪昂瞪大了眼睛,她又在他嘴唇上轻轻地摁了摁,不痛,但是痒痒的。 穆雪昂没有作出其他反应,她又皱起眉头,稍微用了一点硬力气捏了捏,两指挪到他脸颊处,挤着压着一秒多,见他双唇向外噘起,才抬头看着他,似乎是在说:你也不会说话吗? 穆雪昂几乎笑出声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傻子,但是在她看来,或许他更像是个傻子。 “于礼,你不该来这里,三小姐。”穆雪昂出乎意料地平和,“若你父兄知晓了,必然会有理由针对我和我的弟弟们。” 他难得踌躇了一瞬,吞下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难道这其实就是三小姐的真实目的? 她眉头更深,定定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又轻又缓地摇了摇头,抬起手,很快又将手指放回他唇上。 穆雪昂:“……” 但他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了,轻吁一口气,领她到桌前,示意她坐下。 他把靠窗的长凳拖过来,与她坐在一处。 他们肩向一处,穆雪昂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景颂毓就站了起来,转过旁边的太师四方椅,摆好,与穆雪昂正好一个面对面,坐下,身子向前倾,双眸专注地盯着他。 素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他今日倒像是被绳子绑住了舌头一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如坐针毡。 要是三小姐会说话,先开场问些问题,不论多么刁钻,他都能淡然应对,偏偏…… 昔日的同窗、今日的同僚,无不说他穆雪昂是一针见血的主儿,从他嘴中听到的废字,都能拿根绳子穿针眼穿起来。 “你知道,我们不日就要成亲的事了吗?”穆雪昂清咳一声,不甚确定地避开面前三小姐“贪婪”的目光。 三小姐没有什么反应。 穆雪昂突然意识到什么,回神,失笑,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景颂毓很熟悉的动作。 景颂毓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是穆雪昂却不再开口解释,只是一味安静地比划着双手,又以手代口,重复问了刚才那个问题。 面前的三小姐无甚异样地点了点头。 没异样就好……说明还能冷静理智地沟通…… 穆雪昂:这也意味着,不久之后,你就要随我同回穆家完婚。这是西敏的风俗,跟同州似乎有些出入。 三小姐仍是无异色地,可以说是冷静地又点了点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三小姐。穆雪昂终闭眼,坦诚相待:我本没有娶妻成家的打算,若我有这个想法,我会选择在穆氏里挑选一位贤良淑慧、知礼得体的女子为妻,她本就习惯穆氏的风俗,当家做主起来更能得心应手。 手比划得太久了,他不自觉又开口说话了。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不免顿了顿,结果发现面前的三小姐一直翘着脸看他,而她的目光正定定黏在他的唇上,她的脸颊上居然浮现出一种异样满足、欣喜的神态。 穆雪昂心下一骇,不明所以,他再次清了清嗓子,不理睬她古怪的行为,一边比划着双手,一边开口辅助,继续地说下去:“我现在更是穆氏的代理家主,族内事情不论大小都要经管,就像类似的纠纷、不满、求助……” 她的神色很快变得不耐起来,扬手左右圈了一个大圈,继而又忍着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提醒他,她也是大族大宗里长大的孩子,同样很清楚家主的职责。 穆雪昂只得结束现下的“老生常谈”,轻叹,“那么三小姐,你想同我谈什么?” 问完,他又自嘲起来,子瑾啊子瑾啊,你究竟怎么想的,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的话来? 但是,穆雪昂也很有自知之明,她虽不会言语,但更不喜欢他提出的话题。 景三小姐向前探了探,指尖轻轻地点了点,又压在他左肩。 “我?”他惑道,深觉自己是像在神佛眼下受审的信徒。 她笑靥尤甚明媚,双眸明亮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遭不住…… 穆雪昂闭眼,悄声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话尾刚落下,他便摇摇头,暗骂自己:“又问得这么蠢?” 尽管如此,她还是满怀期待地凝望着他,一如既往地等着他。 穆雪昂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要说什么呢?他的抉择?还是使命?亦或是思想? 族事繁琐,他也从未静心剖析过自己,一时也不知谈何说起。 穆雪昂突然想起,三小姐或许只是想要一份承诺? 他确实有向景家夫妇坦诚,但作为最该知晓此事的当事人却还是一无所知。 “三小姐。”穆雪昂小心翼翼地开口,见她正全神贯注地听,热枕地盯,目光从未离开过他一瞬。 他心头有点发热,徐徐道:“两族的恩怨与你无关。” 只见三小姐的眉头跳动了一下,变得小小忿忿的狞色。 穆雪昂瞧着倒平添了一缕生动的活色。 “两族的恩怨旷日持久,穆氏也不会迁怒至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你既是穆氏未来的当家主母,自然身份尊贵,受人拜崇,实不必为自家的罪行忧心。” 他将跟景氏夫妇说过的话又跟景三小姐说了一遍,这段话说得太多次了,他几乎倒背如流。 却见她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没有犹豫,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穆雪昂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摸向被打的鼻梁处,不疼。 就是三小姐这突如其来的一拳,他完全没意料到,颇为意外讶异。 她跺着脚,重重地从他身旁走过,猛地拉开了门,穆雪昂一瞬间站了起来,谨慎地盯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要是她“砰”地一声打上门,肯定会吵醒隔壁众人,届时每个人都会看见她面带怒色走出他的卧房。 一切都会失控的。 好在三小姐松手之时,他一把攥住门框,只能见她已经快步冲进左右回环的廊道,直至拐道,身影消匿。 穆雪昂就站在门下,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末了懊悔地失笑,神思不敏的痴儿都受不了他这个外人对其亲人的轻视。 他悄悄地合上门,脱掉外袍、上床合被,合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三小姐那强忍的模样,不自觉又笑出声来。 · 天很快转亮,景府净鞭声响起的时候,穆雪昂就站在堂前檐下,看着眼前。 只见修治堂里的景颂毓穿着富丽精致的绣袍,腰身缀满浮雕美玉,典雅贵气,丝绸般润泽的头发被高高地堆了起来。 面如雪团、唇如胭脂,春日之下,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穆雪昂看着,既美则美矣,又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目光上移,对上那双漆黑寂静的瞳孔,恍然,他昨夜窥见的那抹生气。 此时的三小姐看起来似乎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正经何事。 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神情,对周遭的一切人事都视若无睹。 茫然之色中还掺杂着丝丝挫败和惧怕。 她在怕什么? 他又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探究出原由。 她站在景夫人身旁,双手紧紧相握住,周遭仆人丫鬟如水流动。 穆雪昂摄取到一抹眼神,或许并不是害怕,而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他的眉头更紧,三小姐是因为分不清日子?还是随机无定数刷新的清醒、迷茫?亦或是直接影响到行为举止的精神疾病? …… 他再次无比清晰地看清,这场婚事就是一场“判决”,他是“照顾者”的立场,他要娶的也不是一位夫人。 一想到这些,心中的不安骤然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就是无尽的漠然与旁观。 与此同时,穆二郎凑过来,附耳道:“长兄,临行前,族老有托我带一句话。” 穆雪昂瞥了一眼食指上的戒环,“说。” 穆二郎:“族老说‘婚事之后,不论大少爷有多少位妾室、红颜知己,世人都不会有任何指摘,毕竟都娶了这么一位新娘。’” 玉戒环的转动一滞,穆雪昂折眉悠悠发问:“琢焱,何必同那些人一般折辱我们二人。” “长兄?我……”穆二郎脑子没绿豆大,他现在还没明白自家大哥话里的意思,但眼睛还算明亮,见大哥面色不虞,还是率先道起歉来,“我错了,日后再也不说了。” “跟三郎去吃些东西吧。”穆雪昂目光扫过厅堂,又回到景颂毓身上,她仍站在原地,祥和宁静。 但随后她的目光动了一下,与他相遇,整个人都变了,嘴角微微翘起,眼中渗出欣喜的光芒,活色生香。 下一秒,她动身朝他这边走来。 穆雪昂就怕昨夜的场景重现,也怕三小姐再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压住他唇。 于是,他也只好大步朝她走去。 景夫人抬起头,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想攥住景颂毓,但是景颂毓扭身回头与她对视,穆雪昂不知道母女之间那抹无声的交流,只看到最后,景夫人还是松开了手,目光全留在景颂毓身上。 穆雪昂向景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在穆二郎伸手想拉住他的时候,穆雪昂却已经面向了景颂毓。 穆二郎收回手,看着空落落的手掌,还有些愣怔,长兄不可能没看见他这么简单又快的手势。 在那个小小的手势之中,有些际遇已经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