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刃》 第1章 东宫寒 这东宫的熏香,终年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冷。 如同他这位太子殿下,看似尊贵,内里却早已被无处不在的猜忌与觊觎,浸透得凉薄。 初春的夜,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穿过朱红廊庑,悄无声息地潜入东宫书房。烛火被风带得微微一晃,在尤鹤杳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他搁下手中的紫毫笔,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玉质笔杆。案头堆积的奏报,十有**关乎即将到来的春闱。科考取士,本是国朝盛事,更是储君彰显地位、笼络人才的良机。然而此刻,这叠厚厚的纸张,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母妃失势,幽居冷宫已有三载。父皇那道失望而冰冷的眼神,至今仍如芒在背。二弟景曜,字里行间透着步步紧逼的锋锐,其母族萧氏与当朝丞相往来密切,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将这次春闱视为囊中之物,更是构陷他这位太子的绝佳舞台。 “殿下,”内侍躬身入内,声音轻细,打破了满室沉寂,“青先生到了。” 尤鹤杳抬眼,眸中一瞬间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下符合储君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温润:“请。” 脚步声近乎无声。一道青影随着内侍的引导步入书房,在离书案三尺处站定,躬身行礼:“臣,青暄和,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带半分谄媚,也无一丝畏惧,只有纯粹的、合乎礼节的疏离。 尤鹤杳并未立刻叫起,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这位新晋太傅身上。 一身半旧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纤尘不染。身形清瘦,立于煌煌烛火之下,竟似一竿临风的修竹,自带一段不为俗世所扰的孤高。面容算得上俊雅,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便是名动京华的“渌醽先生”,以弱冠之龄便著书立说,引得无数文人追捧,却甘于隐居山林,直至月前,才被父皇一纸诏书,“请”入这风波诡谲的东宫。 “太傅不必多礼。”尤鹤杳虚扶一下,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久闻太傅才名,今日得见,果然风姿不凡。只是不知,太傅这惊世之学,是愿用于匡扶社稷,还是……独善其身?” 话中有话,是试探,也是警告。 青暄和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尤鹤杳的审视:“殿下谬赞。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授以辅佐之职。臣只知,在其位,谋其政。传道、授业、解惑,是为臣本分。” 滴水不漏。将自身定位严格限制在“太傅”的职责之内,对东宫乃至朝堂的暗流,摆出一副不欲沾染的姿态。 尤鹤杳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哦?仅此而已?孤这东宫,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荆棘。太傅此时入局,当真只为教导孤读圣贤书?” 他需要盟友,更需要足以抗衡景曜的智谋。这位青暄和,是他目前能抓住的,最不可测,也可能最有力的一张牌。 青暄和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殿下是君,臣是臣。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只需恪守臣道,至于其他,非臣所能置喙,亦非臣所愿闻。” 依旧是油盐不进。尤鹤杳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和:“太傅高洁,是孤失言了。日后孤的学业,便有劳太傅费心。” 他不再紧逼,转而问起几篇经典的要义。青暄和对答如流,引经据典,见解精辟,确有其才实学。然而,那层无形的、坚冰般的隔阂,始终横亘在君臣之间。 直到 “殿下,二殿下派人送来一份名录,说是此次春闱有望高中的才子,请殿下过目,以示兄弟同心。”内侍再次呈上一份锦册。 尤鹤杳接过,随手翻开。名单上的人名,多半与萧氏一党关联密切。他目光扫过,笑容不变,心底寒意却层层漫上。景曜此举,无非是炫耀,更是逼迫。若他认可,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若他反对,则坐实了排挤兄弟、心胸狭隘之名。 他合上册子,指尖微微发凉,正欲开口,一直静立一旁的青暄和却忽然出声: “殿下,”他声音依旧平淡,“臣方才讲解《谏太宗十思疏》,有一句‘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春闱取士,关乎国本,尤需公正严明,示天下以公心。一份未经核实的名录,殿下若轻易表态,恐落人口实,有损殿下清誉。” 尤鹤杳看向青暄和。 这番话,看似在论圣贤道理,实则直指核心!轻描淡写间,便为他解了围——不认可,不反对,只强调“公正”与“核实”,将皮球完美地踢了回去,还顺带点出了景曜此举可能包藏的私心。 他是在帮自己? 尤鹤杳凝视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波澜,却什么也捕捉不到。 “太傅所言极是。”尤鹤杳顺势将名录搁到一旁,“确是孤思虑不周了。二弟好意,孤心领,至于取士标准,自有礼部法规与父皇圣裁。” 内侍退下。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先前纯粹的试探与疏离,被这一句看似无意、实则关键的提点,搅动了一丝微澜。 “太傅……”尤鹤杳放缓了声音,带着些许探究,“似乎对朝局,并非全然不察。” 青暄和微微躬身:“臣只是尽劝谏之责。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他依旧守着他的“臣道”,不肯逾越半分。 尤鹤杳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划动。青暄和……你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你身上那厚重的迷雾之下,藏的到底是什么? 他收回目光,落回那叠关于春闱的奏报上,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景曜的攻势,绝不会止于一份名录。真正的风暴,恐怕还在后头。 而这位新来的太傅,或许,会是这盘死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青暄和每日准时入宫讲学,授课严谨,言谈举止无可挑剔,对那日晚间的插曲,再未提及半分。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基于臣子本分的劝谏。 尤鹤杳也按下疑虑,如常处理政务,与几位尚且忠于东宫的属臣商议对策。然而,紧绷的神经并未有片刻放松。 这日午后,京兆尹府一道加急密报直送东宫。春闱考题疑似泄露!更有数名考生联名举报,矛头直指太子近侍,声称其利用职务之便,向外兜售考题,牟取暴利,而所得钱财,最终流向竟是填补太子母族昔日亏空的账目! 证据凿凿,人证物证俱在。 消息传来,尤鹤杳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衣袖,他却浑然未觉。 好狠的计策!不仅要将科考舞弊的罪名扣死在他头上,更要将他失势的母族也一并拖下水,彻底断绝他任何翻身的机会!一旦坐实,不仅是储位不保,更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殿下,陛下震怒,已下令彻查!二殿下……二殿下亲自带人,往东宫来了!”心腹内侍仓惶入内,声音发颤。 尤鹤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淬了寒冰。他知道,景曜这是要趁他病,要他命,亲自来“人赃并获”了。 东宫内外,瞬间被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脚步声由远及近,甲胄摩擦之声冰冷刺耳。二皇子尤景曜,一身亲王常服,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在一队禁卫的簇拥下,大步踏入东宫正殿。 “皇兄,”尤景曜拱了拱手,姿态倨傲,“奉父皇之命,调查春闱泄题一案,得罪之处,还望皇兄海涵。”他目光扫过殿内,如同审视自己的领地,“听闻涉案的近侍就在东宫,还请皇兄将人交出,也好……早些洗脱皇兄的嫌疑。” 他特意加重了“嫌疑”二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尤鹤杳站在殿中,身姿挺拔,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交出近侍?那不过是屈打成招,坐实罪名!可不交,便是抗旨不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殿下,臣青暄和,有要事禀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暄和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外,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神情淡漠,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与他毫无干系。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书册。 尤景曜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这个新来的太傅会在此刻出现,语气不耐:“青太傅,此地正在办案,有何事容后再说!” 青暄和却并未退下,目光越过尤景曜,直接看向尤鹤杳,声音清晰而稳定:“殿下,臣近日整理东宫旧籍,偶然发现一些关于往年科考录档的疑点,或与眼下之事相关。且,臣方才入宫时,恰遇一落魄书生于宫门外喊冤,声称手握关键证物,欲呈交太子殿下,以证清白。”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景曜脸色微变:“胡言乱语!什么落魄书生?分明是尔等欲盖弥彰之伎俩!来人,将这闲杂人等……” “二弟,”尤鹤杳骤然开口,打断了尤景曜的话。他看向青暄和,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太傅既有所获,但说无妨。” 青暄和稳步上前,无视周围禁卫警惕的目光,将手中书册呈上:“殿下,此书册中记载了近三届春闱中,数名籍籍无名却突然高中,且此后迅速投靠……某些权贵门下的学子名单及其答卷笔迹。经比对,与市面上流通的所谓‘考题范文’笔迹,有七成相似。而那名喊冤的书生,手中正有一份他与试题兜售者接触时,无意间留下的信物,以及……记录了对方真实身份与交易地点的一份密账。”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尤景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死死盯着青暄和,眼神阴鸷:“青暄和!你可知构陷亲王,是何等罪名?!” 青暄和微微侧身,面向尤景曜,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二殿下,臣只是据实以告,将所查证之物呈交太子殿下。至于构陷与否,自有陛下圣断。倒是二殿下,如此急切阻拦,莫非……是知晓这密账之中,记录了何人的罪证?” 轻飘飘一句话,将“构陷”的指控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尤鹤杳心脏狂跳,他立刻明白了青暄和的意图!这不是直接证明他的清白,而是巧妙地另辟战场,指出考题泄露可能另有源头,甚至直指景曜一党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同时,抛出一个所谓的“密账”和“信物”,真伪暂且不论,却足以在父皇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打破景曜一面之词的局面! 尤鹤杳立刻抓住机会,沉声道:“既如此,此事疑点重重,绝非简单交出近侍便可了结。二弟,不如你我一同面见父皇,将太傅所获证物,连同那名书生,一并呈上,由父皇明察!” 尤景曜骑虎难下。若坚持抓人,显得他心虚;若一同面圣,青暄和抛出的“证据”真假难辨,却足以搅乱浑水,让他无法轻易将尤鹤杳置于死地。他狠狠瞪了青暄和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好,好得很。”尤景曜咬牙冷笑,“皇兄有此能臣,真是恭喜了。我们……父皇面前见分晓。” 说罢,他猛地一挥袖,带着禁卫悻悻离去。 东宫正殿,危机暂解。殿内众人,皆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虚脱感。 尤鹤杳缓缓坐回椅中,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抬头,看向依旧静立殿中的青暄和。烛光映照下,那袭青衫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疏离。 “太傅,”尤鹤杳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多谢。” 青暄和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却不再是最初那般毫无温度的疏远:“殿下言重。臣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尤鹤杳,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风雪已至,殿下需早备利刃。” 语毕,他再次行礼,悄然退出了大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尤鹤杳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中,回味着青暄和最后那句话。风雪已至,早备利刃…… 他摊开掌心,那里因紧握而留下的指印尚未消退。他轻轻摩挲着,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青暄和,你这把突然出现的“刃”,究竟是为我抵御风雪,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今夜,这把“刃”,已为他劈开了一丝生机。 东宫的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斩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有光,便能从中渗入。 第2章 渌醽寒 刀刃悬而未落时,最是磨人。 那场未竟的审问,已波及朝野。 尤景曜拂袖而去后的东宫,并未迎来真正的安宁,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无声的紧绷。皇帝并未立刻召见对质,只下令将一干涉案人等暂押,由大理寺与刑部会同审理。这看似公允的姿态背后,是更深沉的帝王心术,他在观望,也在权衡。 尤鹤杳深知,暂时的喘息之机,是用青暄和抛出的“疑点”换来的。若不能趁此间隙找到确凿证据扭转乾坤,待景曜缓过气来,必将发动更凶猛的反扑。 “查。”书房内,烛火彻夜未明。尤鹤杳对仅存的几名心腹吐出唯一一个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鹰,“那名‘落魄书生’,还有青太傅提及的笔迹、密账,无论真假,必须找出线索。” 然而,景曜的动作更快。一夜之间,那名曾在宫门外“喊冤”的书生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而青暄和呈上的书册,经初步核查,其中列举的几名学子,虽有投靠权贵之实,却与市面上流通的“范文”笔迹相似之说,缺乏一锤定音的实证。至于那关键的“密账”,青暄和只言是那书生口述,并无实物。 流言开始在暗巷滋生,如毒藤般悄然蔓延:太子为脱罪,指使新晋太傅伪造证据,构陷忠良。 压力从四面八方缠裹而来。 “殿下,”一位白发苍苍的东宫属臣,在无人时悄然进言,满脸忧色,“青太傅此举,虽解了燃眉之急,然……证据不足,恐反授人以柄。且他来历成谜,此时卷入如此漩涡,其心……不得不防啊。” 尤鹤杳默然。他何尝不知。那日殿上,青暄和掷地有声,抛出疑点,将景曜逼退,风采卓然。可事后细想,那些“证据”更像是一团迷雾,目的在于搅局,而非定鼎。他需要的是能钉死景曜罪行的铁证,而非这悬在半空、引人猜忌的疑云。 更重要的是,青暄和为何要帮他?真的只是“分内之事”? 他挥退了属臣,独自步入庭院。春寒料峭,月光如水,洒在冰冷的石阶上。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位于东宫一隅的、属于青暄和的偏殿。 殿内灯火未熄,窗纸上映出一个清瘦执笔的身影。 尤鹤杳在廊下驻足,没有通报,只是静静看着。他发现,青暄和似乎格外畏寒,虽已入春,殿内仍笼着暖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极淡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香。这与他在人前那副清冷孤高的形象,微妙地不符。 片刻,他抬手,轻叩门扉。 “殿下?”门内传来青暄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门被拉开,他站在门口,青衫外随意罩了件墨色外袍,长发未束,几缕散在额前,削弱了几分平日的疏离感,添了些许文人式的落拓。 “孤睡不着,见太傅灯还亮着,便过来走走。”尤鹤杳步入殿内,目光扫过书案。上面摊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并非经义注解,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名、地名,以及……几味药材名。 “太傅在研究医理?”尤鹤杳状似无意地问。 青暄和不动声色地将那几张纸拢入袖中,语气平淡:“闲来翻阅,聊作消遣。殿下深夜前来,可是为了科考案?” 尤鹤杳转身,直视着他:“太傅,那日殿上,你为何帮孤?”他不再绕圈子,问得直接。烛光下,他的面容带着倦意,眼神却格外明亮,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期待。 青暄和迎着他的目光,并未躲闪:“臣说过,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尤鹤杳向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低,“抛出几个真假难辨的疑点,将一个莫须有的书生推至台前,引得朝野非议,这便是太傅的‘分内之事’?太傅可知,如今外界皆言,是孤与你串通,构陷景曜!” 两人距离极近,尤鹤杳能清晰地看到青暄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更浓了些。 “殿下,”青暄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波澜,“水浑了,才能摸鱼。臣无法凭空变出铁证,但臣能做的,是打乱布局者的节奏,为殿下争取时间。至于非议……殿下身处其位,何时少过非议?” 他微微抬眸,那双眼睛,在近距离下,尤鹤杳竟看到了一丝……近乎悲悯的神色? “臣之所为,并非为了替殿下彻底洗刷,而是为了让陛下,让朝臣,无法轻易下定论。只要疑云一日不散,二殿下便一日不能将罪名彻底扣死在殿下身上。这,便是殿下目前最需要的。” 他明白了。青暄和不是在递给他一把能瞬间毙敌的利刃,而是给了他一面盾牌,一面能在狂风暴雨中暂时护住要害、争取喘息机会的盾牌。他早已看清,在此绝境下,立刻翻盘是奢望,首要之务,是活下去,是僵持住…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尤鹤杳心中翻涌。是了悟,是惊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这朝堂上下,人人都在算计得失,包括他那些所谓的“心腹”,都在权衡是否该另投明主。唯有眼前这个看似疏离冷漠的人,在他最危急的时刻,用这种近乎赌博的方式,为他撑起了一片残破却至关重要的天。 “那……接下来该如何?”尤鹤杳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那逼人的气势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讨的语气。 青暄和走到案边,执起墨块,缓缓研磨。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那黝黑的墨块形成鲜明对比。 “等。” “等?” “不错。”青暄和目光落在逐渐浓稠的墨汁上,“二殿下此番布局被破,必不甘心。他会动,他动得越多,破绽……便越多。殿下如今要做的,是静,是稳。约束东宫属臣,谨言慎行,对科考案不再发表任何看法,只言相信父皇圣明。同时,”他顿了顿,抬眼看尤鹤杳,“殿下可还记得,臣那日提及的,与‘范文’笔迹相似的几人中,有一人名叫‘周铭’?” 尤鹤杳凝神回想:“记得,说是投在了吏部张侍郎门下。” “张侍郎是萧贵妃远亲,亦是二殿下的钱袋子之一。”青暄和声音低沉,“此人好赌,在外欠下巨额债务,皆由张侍郎暗中代为填补。殿下或可从……京都最大的赌坊,‘千金台’入手。” 尤鹤杳眼中精光一闪,赌债!这是极易攻破的弱点。若能拿到周铭欠下巨债、又被张侍郎收买的证据,便能形成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条,极大佐证泄题舞弊并非空穴来风。 “孤明白了。”尤鹤杳看着青暄和,烛光下,对方清俊的侧脸似乎柔和了许多,“太傅……费心了。” 青暄和微微摇头,将一杯刚斟好的热茶推到尤鹤杳面前。那茶水色泽清冽,香气却与他身上的药香不同,带着一股暖意。 “殿下尝尝,渌醽。臣家乡的粗茶,能安神。” 尤鹤杳端起那白瓷杯盏。茶水温热,透过杯壁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他低头抿了一口,滋味清苦,回味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甘醇,顺着喉咙滑下,竟真的抚平了几分他心头的焦躁。 “好茶。”他轻声道。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芯偶尔噼啪的轻响。 “太傅似乎……很了解这些朝臣的隐秘?”尤鹤杳放下茶杯,状似随意地问。 青暄和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为他续上茶水:“闲居山野时,听得些市井流言,不足为信。只是恰巧,有些流言,或许能派上用场。” 又是这般轻描淡写。尤鹤杳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亦是。只要此刻,他们的目标是致的,便足够了。 他在青暄和的殿中又坐了片刻,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典籍文章,直到月上中天,才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飘忽:“太傅,那日你说‘风雪已至,早备利刃’。” “如今,孤算不算是……找到了这把刃?” 身后沉默了片刻,方才传来青暄和清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些寒意的声音: “刃是双锋,能伤敌,亦能伤己。殿下慎用。” 尤鹤杳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迈步融入夜色之中。 殿内,青暄和独立窗前,望着尤鹤杳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久久未动。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旧日的伤疤在寒冷的夜里隐隐作痛。桌案上,那杯尤鹤杳未曾动过的、已然冷掉的渌醽茶,映着摇晃的烛光,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湖。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风雪,确实越来越近了。 第3章 千金台 赌局之上,赌的从来不只是金银。 人心、**、秘密,乃至身家性命,皆可成为筹码。 “千金台”并非京都最奢华的销金窟,却是最鱼龙混杂、消息最是灵通之地。三层楼阁,日夜喧嚣,骰子碰撞声、牌九推拉声、赌客狂喜与绝望的嘶吼声交织,构成一曲永不停歇的**交响。 顶层,一间名为“听雪”的雅阁内,却与外界的喧闹隔绝。熏香是清雅的梨香,与楼下浓烈的烟草和汗味截然不同。 尤鹤杳并未亲至,他依旧坐镇东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此刻坐在“听雪”阁主位的,是一位面容普通、身着锦缎常服的中年男子,他是尤鹤杳母族昔日的一位远亲,名唤赵谦,如今明面上经营着几家绸缎庄,实则为尤鹤杳打理一些不便出面的事务。而坐在他下首,作清客打扮,低眉顺目捧着茶杯的,正是易容后的青暄和。 “周铭此人,好赌成性,尤好‘牌九’与‘骰宝’。”赵谦压低声音,对青暄和道,“据查,他每月至少有十日流连于此,最近更是欠下了‘千金台’背后东家,‘漕帮’三当家雷豹的一笔巨款,利滚利,已逾五千两。张侍郎虽替他填了几次窟窿,但近来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 青暄和微微颔首,目光透过雅阁虚掩的窗缝,扫向楼下喧闹的大堂。他的易容术颇为精妙,肤色暗沉了些,眉形也做了修改,掩去了那份过于出众的清雅,只余下一个普通文士的寡淡。 “雷豹此人,背景如何?”青暄和的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沙哑。 “漕帮三当家,掌管京都一半的漕运与地下钱庄,为人狠辣,贪财,但……极重信誉。”赵谦道,“据说他背后,似乎有官面上的背景,但具体是谁,查不到。” 正说着,楼下大堂忽然一阵骚动。一个穿着六品官服,却形容狼狈、眼窝深陷的官员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推搡着,到了骰宝的赌桌前。正是周铭。 “周大人,又来了?今儿带够本钱了吗?”庄家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语带嘲讽。 周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强自镇定:“少废话!开盘!” 他掏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目光却死死盯着那骰盅,呼吸急促。几轮下来,有输有赢,周铭面前的银票却肉眼可见地薄了下去。他眼睛越来越红,额上青筋暴起。 “妈的!再来!”他嘶吼着,又将一叠银票押上。 青暄和静静看着,对赵谦使了个眼色。赵谦会意,悄然起身离去。 不多时,一名小厮打扮的人凑到那庄家耳边低语了几句。庄家脸色微变,看了周铭一眼,随即恢复正常。下一局,周铭押大,开出来的点数,赫然是“四、五、六,十五点大”! 周铭一愣,随即狂喜,将赢来的筹码揽入怀中。 接下来几局,他如有神助,竟连连获胜,面前堆起了小山般的筹码。周围的赌客纷纷侧目,有人羡慕,有人眼红。 周铭早已忘了形,满面红光,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大声呼喝着下注。 好运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在他将大部分筹码孤注一掷押在一局“围骰”上时,骰盅揭开,点数与他所押相差甚远。 瞬间,周铭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下去。 “周大人,手气看来用光了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一个穿着锦袍、面容精悍、眼角带疤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数名气息彪悍的随从。正是雷豹。 “三……三当家……”周铭声音发抖。 “连本带利,六千两百两。”雷豹慢悠悠地报出一个数字,如同催命符,“周大人,是现结,还是……按老规矩?” 周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雷豹的腿:“三当家!再宽限几日!就几日!张侍郎……张侍郎一定会帮我还的!” 雷豹一脚将他踢开,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张侍郎?哼,他老人家昨日刚传话过来,说你的烂账,他管不了了。周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不出钱,就用你身上这身官服,还有……你这条命来抵!” 随从上前,就要拿人。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普通的青衫文士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赵谦。 雷豹眯起眼,打量着青暄和:“阁下是?” 赵谦上前一步,拱手道:“雷三当家,这位是我家先生。周大人欠的款子,我们先生或许可以代为结算。” 周铭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青暄和。 雷豹挑眉:“哦?六千两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青暄和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钱,不是问题。不过,在付钱之前,想请周大人看样东西。”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周铭。 周铭颤抖着接过,展开一看,瞬间面如死灰!那上面,详细记录了他近半年来收取张侍郎“馈赠”的时间、地点、金额,甚至包括几次在张侍郎外宅密谈的部分内容!这比赌债更要命! “你……你究竟是谁?!”周铭声音尖利,充满恐惧。 “我是谁不重要。”青暄和目光平静无波,“重要的是,周大人是想拿着这笔钱,还了赌债,然后带着这些证据去大理寺‘自首’,指认张侍郎与你勾结,利用科考牟利?还是想现在就被雷三当家带走,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他给出了选择,一个看似是生路,实则是更彻底的毁灭之路。 周铭浑身剧颤,冷汗浸透了官袍。他看看面色冰冷的雷豹,又看看手中那张催命符般的纸,最后看向青暄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他,更是针对张侍郎,乃至其背后二殿下的局!他已是弃子,无论选哪条路,都完了。区别只在于,是死在□□的私刑下,还是死在朝廷的律法下,以及……是否能在死前,拉几个垫背的。 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我……我选……”他瘫在地上,如同烂泥,“我去……大理寺……” 青暄和微微颔首,对赵谦示意。赵谦立刻取出早已备好的银票,点算清楚,递给雷豹。 雷豹验过银票,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挥手让手下退开。他看了一眼青暄和,道:“先生好手段。雷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说罢,带着人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青暄和没有理会周铭的死活,对赵谦道:“带他走,看管起来,确保他‘安全’到达大理寺。” “是。” 事情办得干净利落。青暄和转身,准备离开这喧嚣之地。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千金台”大门时,眼角余光瞥见二楼回廊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虽只是侧影,且对方也做了便装打扮,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二皇子尤景曜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柳胥!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也一直在暗中关注周铭?方才的一切,他看到了多少? 青暄和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走出了千金台,融入外面的人流。心底却悄然沉了下去。 风向,似乎又要变了。 当夜,东宫书房。 “柳胥出现在了千金台?”尤鹤杳听完青暄和的回报,眉头紧锁,“看来,景曜也并非全然信任张侍郎,或者说,他也在盯着周铭这个可能出现的破绽。” “是。”青暄和已卸去易容,恢复了本来面貌,烛光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似乎耗费了不少心神,“周铭虽已控制住,但柳胥的出现,意味着二殿下可能已经警觉。我们需加快动作,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切断所有线索、甚至让周铭‘被消失’之前,将证据链坐实,呈报陛下。” “张侍郎那边……” “周铭一旦在大理寺开口,张侍郎必乱。”青暄和眸光清冷,“人一乱,便会出错。殿下可让御史台几位素来与萧氏不睦的官员,明日早朝便上奏,弹劾张侍郎贪墨、结交党羽,不必提及科考,只需将水搅得更浑。同时,臣需再去一个地方。” “何处?” “漕帮,雷豹。”青暄和缓缓道,“今日之事,他看似只是个收钱办事的局外人,但臣总觉得,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且,他最后那句话,颇有深意。” 尤鹤杳沉吟片刻,点头:“好,依太傅之计。只是……太傅身体似乎不适?”他注意到青暄和比平日更苍白的脸色,以及那难以掩饰的一丝疲惫。 青暄和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尤鹤杳会注意到这个,随即垂下眼帘:“谢殿下关怀,旧疾而已,无妨。” 又是旧疾。尤鹤杳看着他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的青衫下更显单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涩意。这位智谋深沉的太傅,身上似乎缠绕着太多迷雾与…伤痕。 “既如此,太傅早些回去歇息吧。此事,有劳了。”尤鹤杳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青暄和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殿下也请保重。风暴将至,需保存体力。” 门被轻轻合上。 尤鹤杳独自站在书房中,回味着青暄和最后那句话。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几分室内的沉闷。 他想起青暄和在千金台那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操弄,将周铭逼至绝境,又想起他此刻离去的、带着病弱的单薄背影。 智计如鬼,身若浮萍。 他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去? 而此刻,京都的夜色下,另一处府邸内,尤景曜听着柳胥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被人抢先一步?还是个不知来历的文士?”尤景曜猛地将手中的玉如意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周铭都看不住!” 柳胥跪在地上,冷汗涔涔:“殿下息怒!属下已派人去查那文士和赵谦的底细,只是……漕帮那边,雷豹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说。” “雷豹……”尤景曜眼神阴鸷,“这个墙头草!看来,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或者……捏住了他什么把柄。”他踱步片刻,猛地停下,“不能再等了!必须赶在周铭开口之前,让张垣(张侍郎)把自己摘干净!还有那个青暄和……此人留不得了!” 他眼中杀机毕露。 “传令下去,让‘影煞’动手。东宫那位太子殿下动不了,就先剪除他的羽翼!我要让尤鹤杳知道,跟我斗,他身边一个人都留不住!” “是!” 柳胥领命,匆匆退下。 尤景曜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的好皇兄,游戏,才刚刚开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有上次那样的好运。 夜,更深了。乌云缓缓遮蔽了月光,预示着黎明前,或许将有一场真正的疾风骤雨。 第4章 影煞夜 青暄和并未直接返回东宫偏殿。 出了千金台,融入川流不息的人潮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黏在背后。柳胥的出现绝非偶然,二皇子一党行事狠绝,周铭这个破绽被他们捏在手里,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没有走向回宫的主干道,而是身形一折,拐入了毗邻西市的一片错综复杂的坊巷。这里民居低矮,巷道狭窄如肠,晾晒的衣物在头顶飘荡,投下斑驳陆离的阴影。空气中混杂着炊烟、泔水和劣质脂粉的气味。 他步伐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踏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巧妙地利用地形遮掩着行迹。那缕被追踪的感觉时隐时现,却始终未曾完全摆脱。 是“影煞”。 尤景曜圈养的那批见不得光的死士。来得好快。 青暄和眸光微冷,袖中的手轻轻握拢,指尖触及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事——那是一根三寸长的钢针,淬过特殊的麻药,虽不致命,却足以让壮汉瞬间瘫软。这是他防身之物,也是那段颠沛流离的过往留下的印记。 他不能将危险引回东宫。尤鹤杳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任何与“刺杀”、“暗杀”相关的风波,都可能被曲解利用。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愈发昏暗。前方是一处废弃的染坊,高大的晾布架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骨架,地面上散落着残破的瓦罐和早已褪色的布匹。 就是这里了。 青暄和骤然停步,转身,面向空无一人的巷口,声音清冷如这夜风:“跟了这么久,不累么?” 话音落下,死寂笼罩。只有风吹过破布发出的呜咽声。 片刻,三道黑色身影,自不同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滑出,呈品字形将他围在中央。他们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握着造型奇特的短刃,刃口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毒。 没有废话,没有警告。正前方的黑衣人率先发动攻击,短刃直刺青暄和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青暄和似乎早已料到,在那刃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身体向后微仰,同时左手衣袖拂出,看似轻飘飘无力,却精准地拂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上。 黑衣人只觉手腕一麻,一股阴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短刃竟险些脱手!他心中大骇,这文弱太傅,竟会武?!而且这手法,诡谲难测 就在他身形一滞的瞬间,青暄和右手微动,那枚钢针已无声无息地没入了他颈侧的穴道。黑衣人眼睛猛地瞪大,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外两名影煞见状,攻击更加凌厉。一人攻上盘,刀光笼罩青暄和头脸胸腹,另一人则贴地滚进,短刃削向他下盘双腿。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合击之术。 青暄和身形飘忽,在狭小的空间内腾挪闪避,青衫在刀光中猎猎作响。他并不与对方硬碰硬,而是凭借精妙绝伦的身法和对人体穴位的精准认知,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并伺机反击。他的招式并非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更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源于医术或道家的导引之术,化劲、卸力、点穴,将“以柔克刚”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他终究是久病之身,内力并非所长。面对两名顶尖死士不顾自身安危的亡命攻击,时间一长,便渐感吃力。呼吸微微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次闪避稍慢,左臂衣袖被刃风划破,一道血痕瞬间显现,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必须速战速决… 他眼中寒光一闪,卖了个破绽,故意将后背空门暴露给上盘攻击的影煞。那影煞果然中计,短刃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刺他后心。 就在刃尖及体的前一瞬,青暄和身体猛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同时反手一扬,一把不知何时捏在指间的白色粉末,劈头盖脸地罩向了那名影煞。 “噗——” 影煞猝不及防,吸入少许粉末,顿时感到双眼一阵剧痛,视线迅速模糊,攻势也为之一乱。 而此刻,下盘攻击的那名影煞短刃已至。青暄和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削中脚踝。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一枚乌沉沉的铁蒺藜,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道,精准地打在那名影煞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影煞惨叫一声,短刃脱手飞出。 紧接着,数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废弃染坊的阴影中扑出,动作迅捷狠辣,直取两名受伤的影煞。他们穿着普通的百姓服饰,但出手的招式却带着军旅特有的简洁与高效。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名影煞便被制服,卸了下巴,防止他们咬毒自尽,并用特制的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 青暄和稳住有些紊乱的气息,看向那群突然出现的人。为首一人,是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青年,他走到青暄和面前,抱拳行礼,声音低沉:“青先生,奉殿下之命,暗中护卫。属下来迟,让先生受惊了。” 是尤鹤杳的人。他竟……派了人暗中保护自己? 青暄和心中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殿下有心了。” 他低头看了看左臂的伤口,血已浸湿了青衫,好在伤口不深。他又瞥了一眼地上昏迷和被制服的影煞,对那青年首领道:“这些人,交给你们处理。问出幕后主使,留活口,或许有用。” “是!” 青暄和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袖,遮住伤口,步履看似从容地离开了这片废弃之地。只是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添了几分孤寂与难以言说的沉重。 东宫,书房。 烛火跳动,将尤鹤杳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当暗卫首领详细回禀了染坊之战的经过,尤其是提到青暄和那诡谲的身手和临危不乱的反应时,尤鹤杳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会武。 而且绝非寻常的防身之术。那精准的点穴,那诡异的身法,那临敌时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心态……这绝非一个隐居山野的文人所能具备。 “他可受伤?”尤鹤杳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回殿下,青先生左臂被刃风所伤,划破了皮肉,属下已派人送了上好的金疮药过去。先生……似乎自行处理了伤口,并未声张。” 自行处理……尤鹤杳想起他殿中常备的药香,想起他那畏寒的体质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旧疾,究竟是什么旧疾?又与这身武功有何关联? “那些影煞,问出什么了?” “嘴很硬,用了刑,只承认是收钱办事,目标是取青先生性命,拒不交代主使。不过,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这个。”暗卫首领呈上一块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蛇形图案。 尤鹤杳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这不是官制之物,也非寻常江湖门派信物。他从未见过。 “继续查这令牌的来历。另外,加派人手,务必确保青先生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隐秘些,莫要扰了他。” “属下明白。” 暗卫退下后,尤鹤杳独自坐在书房中,良久未动。他摊开掌心,那枚黑色令牌静静地躺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今日若无他派去的暗卫,青暄和能否全身而退?他派暗卫的本意,是监视,也是防备,却阴差阳错,成了援手。 而青暄和面对刺杀时展现出的另一面,更是让他心绪难平。 他起身,再次走向那座偏殿。 殿内灯火依旧,药香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青暄和正坐在案前,挽起左袖,露出包扎好的手臂,正试图用单手有些困难地系着绷带。 尤鹤杳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烛光下,那截露出的手臂白皙瘦削,新包扎的纱布上还隐隐透出一点血色。青暄和闻声抬头,见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欲起身行礼。 “不必。”尤鹤杳快步上前,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青暄和的手臂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伤得如何?” “皮外伤,无碍。谢殿下关心。”青暄和垂下眼帘,继续与那绷带挣扎。 尤鹤杳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孤帮你。” 青暄和动作一僵,抬眼看向尤鹤杳。太子殿下亲自为他包扎?这于礼不合。 尤鹤杳却不容他拒绝,直接拿过绷带,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小心地替他重新系好。两人的距离很近,尤鹤杳能清晰地看到青暄和低垂的睫毛,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以及……那萦绕不散的、清苦的药香。 “今日之事,孤已知晓。”尤鹤杳系好绷带,却没有立刻退开,声音低沉,“是孤考虑不周,让你涉险了。” 青暄和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尤鹤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殿下言重。是臣行事不够周密,引来了麻烦。” “影煞是景曜的人。”尤鹤杳肯定道,“他这是狗急跳墙了。”他看着青暄和,“你的身手……” 青暄和眸光微动,避开了尤鹤杳探究的视线,轻声道:“幼时体弱,家中曾延请方外之人教导些强身健体、傍身之术,登不得大雅之堂。让殿下见笑了。” 又是这般轻描淡写的托词。 尤鹤杳知道问不出更多,也不再逼问。他转而道:“周铭已被大理寺控制,张垣今日在朝堂上被御史弹劾,虽未直接涉及科考,但已显慌乱。我们下一步……” “等。”青暄和抬眸,眼中已恢复一贯的冷静,“等周铭开口,等张垣自乱阵脚,等二殿下……出下一招。殿下,我们手中已有了筹码,现在,比的是耐心。” 他的目光落在尤鹤杳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殿下放心,臣既已入局,便会陪殿下,走到最后。” 尤鹤杳看着青暄和清冽而坚定的眼神,所有关于他身份、目的的猜疑,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青暄和未受伤的右肩上,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骨骼的轮廓。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殿外,夜风呼啸,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近在咫尺的身影。 一种超越君臣、基于生死与共的奇特信任,在这危机四伏的寒夜里,悄然滋生,无声蔓延。 第5章 池鱼殃 张垣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周铭那个蠢货就像人间蒸发,紧接着又被御史台的疯狗们盯上,虽然弹劾的只是些陈年旧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二殿下那边传来的只有冰冷的斥责与催促,让他尽快撇清关系。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额上冷汗涔涔。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个替罪羊,必须把水搅浑! “老爷,”管家小心翼翼地禀报,“京兆尹府的刘功曹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 刘功曹?张垣眉头紧锁,一个管理户籍文书的小吏,此时来做什么?他本欲不见,但转念一想,京兆尹府如今正经办科考案的一些杂务……或许,能从他嘴里套出点风声? “让他进来。” 刘功曹是个身材微胖、面相油滑的中年人,进门便堆起谄媚的笑容,行了大礼:“下官刘明,参见侍郎大人。” “何事?”张垣不耐烦地挥挥手。 “大人,”刘明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下官近日整理涉案文书,发现了一桩……或许与眼下案子有些关联的旧事,特来禀报大人。” “旧事?” “是,是关于……已故的青林学士。”刘明观察着张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青林?张垣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想起,青林,不就是那个因反对今上登基而被满门抄斩的逆臣吗?这名字几乎已被朝堂遗忘。等等……青林……青暄和?难道…… 一个大胆而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张垣的脑海。 “仔细说来!”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东宫,偏殿。 青暄和正与尤鹤杳对弈。 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尤鹤杳执白,攻势凌厉,青暄和执黑,守得滴水不漏。 “太傅棋风,一如为人,沉稳中暗藏机锋。”尤鹤杳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说道。经过昨夜之事,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青暄和指尖夹着一枚黑子,目光专注于棋局,闻言并未抬头,只淡淡道:“殿下攻势如潮,臣唯有固守,方能觅得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神色匆匆地入内,在尤鹤杳耳边低语了几句。 尤鹤杳执棋的手顿在半空,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挥退内侍,目光锐利地看向青暄和,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太傅,张垣刚刚向父皇递了密折。” 青暄和抬眸,对上尤鹤杳的视线,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所奏何事?” 尤鹤杳一字一顿,声音低沉:“他参奏你,乃逆臣青林之后,隐姓埋名,混入东宫,意图不轨。” “啪嗒。” 青暄和指尖的黑子,掉落在光滑的檀木棋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滚了几圈,停在了棋盘边缘。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青暄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尽管他极力压制,但那瞬间的震动与…痛楚,未能完全逃过尤鹤杳的眼睛。 尤鹤杳紧紧盯着他,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心中那个关于他身份的巨大疑团,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他……还说了什么?”青暄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控制的沙哑。 “他说,已找到当年经办青家案件的旧吏,可作人证。还提及你臂上应有青家男子特有的火焰形胎记。”尤鹤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青暄和昨日受伤、此刻被衣袖严密遮盖的左臂。 空气仿佛凝固了。 青暄和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语气问:“殿下…信吗?” 尤鹤杳没有立刻回答。信吗?青林逆案,是他父皇登基前最为血腥的清洗之一,牵扯甚广。若青暄和真是青林之后,那他接近东宫的目的……细思极恐。自己之前的信任与维护,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可是,回想起这数月来的点点滴滴,青暄和为他殚精竭虑,为他化解危机,昨夜险些为他丧命……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句“陪殿下走到最后”的承诺,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伪装? 理智与情感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良久,尤鹤杳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孤……需要听你亲口说。” 这不是相信,也不是不信。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解释的机会。 青暄和看着尤鹤杳眼中那复杂的挣扎,忽然低低地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讽。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尤鹤杳,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是。”他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冰冷,“臣,确是青林幼子,青暄和。”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尤鹤杳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所以,”尤鹤杳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帝王的威压,“你入东宫,真是为了复仇?为了搅乱朝局,颠覆我尤氏江山?” 青暄和转过身,直面尤鹤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若臣说是,殿下当如何?立刻将臣拿下,交由陛下处置?” 尤鹤杳被他这毫不退缩的态度激怒了,霍然起身:“青暄和,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青家早已无九族可诛。 “九族?”青暄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十三年前,青家上下七十三口,不就已在殿下的父皇一声令下,化为白骨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尤鹤杳的心口。 尤鹤杳呼吸一窒,竟一时语塞。 “殿下问臣,是否为了复仇?”青暄和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尤鹤杳,“是,臣无一日敢忘家族血仇,臣隐姓埋名,苦读诗书,磨砺自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这权力之巅,查清当年真相,还青家一个清白。” “清白?”尤鹤杳冷笑,“青林勾结废太子,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青暄和打断他,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如此强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情绪,“那为何当年主审官在案发后一年便暴毙而亡?为何关键证物不翼而飞?为何所有为青家求情、质疑案件审理的官员,都相继被贬黜或莫名身亡?!” 他步步紧逼“殿下,你自幼长于宫廷,难道真的相信,这朝堂之上,非黑即白,所有的‘证据确凿’,都那么经得起推敲吗?!” 尤鹤杳被他问得怔在原地。宫廷倾轧,他见得太多。青林一案,发生时他年纪尚小,只知道是父皇登基前的一场巨大风波,具体细节,早已被尘封。 “那你……为何选择帮孤?”尤鹤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若为复仇,他应该更希望看到皇室自相残杀,看到朝局大乱才对。 青暄和看着他,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悲哀。 “因为臣查了十三年,发现当年构陷青家的主谋,并非今上,也非已故的废太子。”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真正的黑手,是如今权势滔天的萧氏外戚,是二皇子尤景曜的母族!他们为了拥立萧贵妃之子,不惜罗织罪名,铲除所有可能支持废太子或阻碍他们道路的忠良,青家,不过是他们脚下第一块绊脚石,第一个被牺牲的祭品。” 尤鹤杳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棋枰上,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萧氏?!景曜的母族?! “你……你有何证据?” “证据?”青暄和惨然一笑,“若有铁证,臣何须隐忍至今,借殿下之力?臣只有一些零散的线索,指向当年经办此案的几个关键人物,如今大多已依附萧氏。臣入东宫,固然有私心,想借殿下与二殿下相争之机,撬开当年的铁幕。但臣更知道,若让尤景曜那般心术不正、纵容外戚祸乱朝纲之人登上帝位,这天下,将永无宁日,青家的冤屈,也将永沉海底……” 他看着尤鹤杳,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殿下,臣确有利用殿下之心,但臣助殿下稳固储位之心,亦是真的,因为只有殿下登基,才有可能肃清朝纲,才有可能……还我青家,还这天下一个公道”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尤鹤杳怔怔地看着青暄和,看着他苍白而坚定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仇恨、痛苦、希望与决绝的复杂光芒。信息量太大,冲击得太狠,他需要时间消化。 原来,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原来,他的接近,并非纯粹的阴谋,而是带着同样沉重目的的合作。 原来,他那份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智谋,是用血海深仇磨砺出来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奉陛下口谕,传太子尤鹤杳、东宫太傅青暄和,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 尤鹤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走到青暄和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愤怒,有猜疑,但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心疼。 “青暄和,”他沉声道,“无论你初衷为何,待会儿在父皇面前,孤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信孤?” 他没有问“你是否忠于孤”,而是问“你可愿信孤”。 青暄和身体微微一震,抬眸迎上尤鹤杳的目光。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他看到了风暴,也看到了一丝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沉默,如同绷紧的弦。 良久,青暄和缓缓躬身,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臣子之礼,声音轻却坚定: “臣,愿随殿下,赌这一局。” 赌你能否承此江山之重,赌我能否得见冤屈昭雪,赌我们之间这始于利用与算计的关系,能否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寻到一丝真正的……信任与依托。 尤鹤杳不再多言,转身,率先向殿外走去。背影挺拔,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 青暄和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抚平左臂伤口传来的细微痛楚,跟了上去。 夜色深沉,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向那未知的、充满凶险的皇宫深处。 池鱼虽殃,或可化龙? 第6章 君前对 皇宫,宣政殿。 夜已深,殿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蟠龙金柱森然矗立,映照着御座上皇帝尤寰深沉莫测的面容。他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华,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平静地看着跪在殿中的两人,无喜无怒,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足以让任何臣子胆寒。 二皇子尤景曜侍立在御座左下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张垣则跪在稍远些的地方,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鹤杳,”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张垣所奏,你可知情?” 尤鹤杳伏身,额头触地,声音沉稳:“回父皇,儿臣方才在东宫,已听青太傅……言明其身世。” “哦?”皇帝目光转向一旁跪得笔直、面色苍白的青暄和,“青暄和,你既是逆臣青林之后,隐姓埋名,混入东宫,意欲何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青暄和身上。尤景曜眼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张垣更是屏住了呼吸。 青暄和抬起头,并未看皇帝,反而先看了一眼身旁的尤鹤杳,随即重新俯身,声音清晰而冷静:“陛下,臣确为青林之子。臣隐姓埋名,是为查清十三年前青家血案真相,还亡者清白。” 他竟直接承认了,而且直言要“翻案”! 尤景曜立刻厉声斥道:“大胆!青林勾结废太子,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先帝与父皇圣心独断,岂容你在此妄言翻案!你混入东宫,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接近皇兄,行不轨之事!” 张垣也连忙叩头:“陛下明鉴!此等逆臣之后,其心可诛!太子殿下受其蒙蔽,臣恐其危及社稷啊!”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尤鹤杳在袖中攥紧了拳,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接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 “父皇,”尤鹤杳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皇帝,“青太傅身世虽有隐情,然其入东宫以来,恪尽职守,教导儿臣兢兢业业。日前科考案,若非太傅机警,洞察先机,儿臣恐已遭奸人构陷,身败名裂!儿臣以为,人才难得,其心可鉴。至于青林旧案……” 他顿了顿,感受到尤景曜投来的冰冷视线,继续道:“时隔多年,若其中真有冤情,父皇圣明,何妨彻查?既可彰显父皇公允,亦可堵天下悠悠众口。若查实无误,再治其罪不迟。若因其出身便一概否定其才其功,岂非因噎废食?” 他没有直接为青暄和担保,而是将重点放在了青暄和的才能和功劳上,并将“翻案”的请求,巧妙地转化为皇帝彰显“圣明公允”的机会。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在尤鹤杳和青暄和之间逡巡。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看向青暄和:“青暄和,你口口声声要查清真相,可有凭据?” 青暄和再次抬头,这次,他的目光直接看向了尤景曜,虽然只是一瞬,却让尤景曜心头莫名一跳。 “陛下,臣并无直接证据。”青暄和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臣有数点疑窦,恳请陛下圣裁。” “讲。” “其一,当年主审官,大理寺卿严崇,在结案后不足一年,便突发恶疾暴毙,其家人随后离奇失踪。陛下不觉得巧合吗?” “其二,据臣查访,当年指证家父的关键人证,共有三人。其中两人已在案发后数年内相继‘意外’身亡。仅存一人,名为胡惟,如今改名换姓,就在……”他目光再次扫过尤景曜,缓缓吐出三个字,“……萧府为仆。” 尤景曜脸色骤变,厉声道:“胡言乱语!萧府仆役数百,岂容你随意攀诬!” 青暄和不理会他,继续道:“其三,当年抄没青家时,有一份家父与几位门生故吏往来的书信清单,其中提及边关粮饷调度事宜,本可作为‘勾结边将’的佐证,但这份清单在呈交御前之前,却不翼而飞。臣想知道,是为何人所匿?又欲掩盖什么?” 他每说一点,尤景曜和张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细节,有些他们知晓,有些连他们都不清楚!青暄和是如何查到的?! “其四,”青暄和最后看向皇帝,目光沉静,“臣想问陛下,若家父当真罪大恶极,为何在其死后,陛下会暗中命人收敛其尸骨,予以安葬?而非依律曝尸荒野?” 此言一出,连尤鹤杳都震惊地看向皇帝! 皇帝敲击扶手的手指蓦地停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这件事,他做得极为隐秘,青暄和如何得知?!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青暄和提出的这些疑点,单个来看或许都可解释为巧合或意外,但串联在一起,却勾勒出一幅令人细思极恐的图景。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是直指皇帝内心可能存在的、对当年之事的某种疑虑或……不忍。 尤景曜心知不能再让青暄和说下去,他猛地跪下,涕泪交加:“父皇!此獠巧言令色,分明是在混淆视听,为自己脱罪!他提及萧府,提及边关粮饷,分明是想将祸水引向儿臣,引向母妃家族!其心可诛!请父皇立刻下旨,将此逆贼就地正法,以正视听!” 张垣也连连叩头:“陛下!太子殿下受其蛊惑至深,若再留此人,必成心腹大患啊!” 压力再次回到了皇帝和尤鹤杳身上。 尤鹤杳知道,此刻他必须表态,而且必须是毫无保留的态度。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大殿之中: “父皇,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青暄和虽有隐瞒,但其才学、其智谋、其对儿臣的辅佐之功,天地可鉴,科考案尚未了结,幕后黑手仍在逍遥,此时若因出身之故诛杀功臣,岂非令忠臣寒心,令亲者痛,仇者快?儿臣恳请父皇,暂留青暄和之职,戴罪立功,待科考案与青林旧案一并查明,再行论处,若其间青暄和有任何不轨之举,儿臣……愿同罪…” “皇兄!”尤景曜失声惊呼,他万万没想到尤鹤杳竟敢用太子之位作保。 皇帝也终于动容,深邃的目光落在尤鹤杳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这个儿子,平日里温润谦和,关键时刻,竟有如此魄力与担当? 他又看向跪在那里,面色苍白却脊梁挺直的青暄和。这个年轻人,背负血海深仇,却能隐忍十余年,查找到如此多的线索,更能在东宫危机中挺身而出,其心志、其能力,确实非同一般。 杀了他?易如反掌。但杀了之后呢?科考案的线索可能中断,尤鹤杳的威信将受打击,更重要的是,青暄和抛出的那些关于青林案的疑点,就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他的心里。若不弄清楚,他寝食难安。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子。” “儿臣在。” “你既愿以储位作保,朕便给你这个机会。”皇帝的目光扫过尤景曜和张垣,最终落在青暄和身上,“青暄和。” “臣在。” “朕暂不追究你隐瞒身世之罪,命你协理科考案,戴罪立功。至于青林旧案……”皇帝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待科考案毕,由三司会同,重新核查。” “父皇!”尤景曜急道。 “不必多言。”皇帝打断他,语气转冷,“景曜,张垣,你二人也需配合调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退下吧。” “儿臣(臣)……遵旨。”尤景曜和张垣只得咬牙领命,脸色铁青地退了出去。 尤鹤杳和青暄和也叩首谢恩。 走出宣政殿,夜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尤鹤杳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青暄和,月光下,对方的侧脸显得愈发清瘦脆弱,仿佛随时会碎裂。 刚才在殿中,他几乎是赌上了所有。 “你……”尤鹤杳刚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暄和停下脚步,转向他,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真挚:“殿下今日维护之恩,暄和……没齿难忘。” 尤鹤杳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有后怕,有愤怒,有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奇异的、并肩后的释然。 “不必言谢。”尤鹤杳扶起他,触手之处,只觉得他手臂冰凉,“孤赌的,不只是你,更是这江山社稷的未来。” 他顿了顿,看着青暄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青暄和,记住你今日在殿中所言,也记住孤为你担下的风险。莫要让孤……失望。” 青暄和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眸子里,映着清冷的月光,也映着尤鹤杳坚定而复杂的面容。他缓缓点头,许下承诺: “臣,必不负殿下。” 夜色中,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地走向东宫的方向。经过这一夜的金殿风波,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不同。 信任的基石在狂风暴雨中虽布满裂痕,却未曾崩塌,反而在共同的危机与抉择中,被浇筑上了一层更为复杂、也更为坚固的东西。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7章 炭火心 从宣政殿回东宫的路,格外漫长。夜色浓稠,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他们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一路无话,只有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空旷回响。 直到踏入东宫书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那股强撑着的镇定才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与冰冷的后怕。 尤鹤杳反手关上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方才在金殿之上,与父皇、与景曜的每一句对答,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说出“愿以太子之位担保”时,心脏那骤然的紧缩与随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抬眼,看向站在殿中的青暄和。烛光下,他左臂衣袖上那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你的伤……”尤鹤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寂。 青暄和似乎这才从某种沉浸的思绪中惊醒,微微动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轻声道:“无碍,谢殿下关心。” 又是这句“无碍”。尤鹤杳心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是气他的隐瞒,是恼他的疏离,还是……心疼他这强撑的平静?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几步走到青暄和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颤抖。 “无碍?”尤鹤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气,“青暄和,你可知方才在殿上,若非孤……”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青暄和一直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竟掠过一丝近乎脆弱的痕迹,转瞬即逝,只是刚好被他捕捉到了。 是了。他也在怕。 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隐忍十余年,步步为营,方才在君前更是直面生死一线。 他怎么可能不怕?他只是……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用那副温润疏离的面具,将自己武装得无懈可击。 那股无名火,忽然就熄了下去。 尤鹤杳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到多宝格前,取下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宫廷御制的、最好的金疮药与洁净的纱布。 “坐下。”他拿着药盒走回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青暄和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似乎想说什么。 “孤让你坐下。”尤鹤杳重复道,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青暄和与他对视片刻,终是默然走到一旁的矮榻边,依言坐下。 尤鹤杳在他身侧坐下,将药盒放在一旁,然后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青暄和受伤的左臂。隔着衣袖,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 “殿下,臣自己……”青暄和试图抽回手。 “别动。”尤鹤杳低喝一声,手下用力,不容他挣脱。他小心翼翼地卷起那沾染了血迹的青色衣袖,动作轻柔,生怕触痛了他。 衣袖卷至手肘,露出了包扎的纱布。尤鹤杳小心翼翼地解开昨日他亲手系上的、此刻已被渗出的血微微浸染的绷带。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显露出来,皮肉外翻,虽然不深,但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理,边缘有些红肿。 尤鹤杳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取过清水和干净的棉布,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迹和干涸的血痂。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青暄和冰凉的皮肤,能感受到对方细微的颤栗。 “疼么?”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低沉。 “……不疼。”青暄和的声音有些发紧。 尤鹤杳不再说话,专注地清洗、上药、然后用新的纱布,一圈一圈,重新将伤口包扎好。他的动作算不上娴熟,却异常认真、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殿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烛火摇曳的光影。 当最后一下包扎完成,尤鹤杳却没有立刻松开手。他的手掌,依旧轻轻地覆在青暄和包扎好的小臂上,感受着那单薄衣衫下,骨骼清晰的轮廓和冰凉的体温。 青暄和身体僵硬着,一动不敢动。尤鹤杳掌心传来的温度,灼热得惊人,透过纱布,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尤鹤杳更紧地握住。 “青暄和。”尤鹤杳抬起头,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他试图闪躲的视线,“看着孤。” 青暄和抬起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温润,也没有了方才在殿上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复杂情绪。 “你瞒得孤好苦。”尤鹤杳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你可知道,当孤听到张垣那番话时,心中是何感受?” 青暄和唇瓣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句:“臣……有罪。” “罪?”尤鹤杳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自嘲,“你有何罪?背负血海深仇是罪?隐忍十余年是罪?还是……选择相信孤,留在孤身边是罪?”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的边缘,感受着底下伤口的轮廓:“孤气你隐瞒,更气的是……孤竟对你…”他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罢了。” 他松开手,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青暄和,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青林旧案,孤会查。”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孤自己。孤要知道,这煌煌天日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孤也要知道,孤选择的这条路,究竟值不值得。” 青暄和看着他的背影,那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无尽重量的背影。 心中那座冰封了十三年的堡垒,在这一刻,似乎被这无声的信任与沉重的担当,凿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一股汹涌的、他几乎无法控制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咙发紧,眼眶酸涩。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尤鹤杳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殿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臣……从未想过要害殿下。臣之初衷,虽不纯粹,然与殿下相识至今,殿下之坚韧,之仁心,之担当……臣,心悦诚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郑重无比:“臣青暄和在此立誓,自此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辅佐殿下,廓清朝堂,肃清奸佞。此心昭昭,天地可鉴。若违此誓,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尤鹤杳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在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坦诚、决绝,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脆弱的热忱。 炭火,终于露出了它灼热的内里。 尤鹤杳心中所有的疑虑、愤怒、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滚烫的誓言熨帖平整。他伸出手,不是抓住他的手臂,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青暄和冰凉的手。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将青暄和冰冷的手指紧紧包裹。 “不必…”尤鹤杳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从今往后,你我,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却重若千钧。 青暄和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度,看着尤鹤杳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定与信任,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他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尤鹤杳的手。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定。 两人就这样站在窗边,双手紧握。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寒风依旧凛冽,但这间书房之内,那看似将熄的炭火,却已燃起了足以抵御一切严寒的炽热。 冰雪或许尚未消融,但深埋于雪下的种子,已然感受到了春意的萌动。 有些东西,一旦破壳,便再也无法回头。 第8章 旧誓新盟 那滚烫的温度自手背传来,沿着血脉,一路灼烧至心口,几乎要让青暄和冰封了十余年的心脏都为之战栗、融化。 他又下意识地想要抽离,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自保,害怕这过于炽热的接触会焚毁他赖以生存的冷漠外壳。 然而,尤鹤杳握得那样紧,不容他退缩分毫。 这坚定而灼热的触感,竟奇异地与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重叠—— 也是在这间书房,熏香淡薄,气氛却远比此刻冷凝。 初入东宫不过三日,他垂首立于书案前,听着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用温润却疏离的嗓音,敲打着他的忠诚。 “孤这东宫,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荆棘。太傅此时入局,当真只为教导孤读圣贤书?”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敛目烹茶,借氤氲水汽掩盖所有情绪,用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臣子姿态回应:“殿下是君,臣是臣。臣只知,尽忠职守。” 言语如刃,在平静水面下无声交锋。 那时的尤鹤杳,目光带着审视与怀疑,缓缓踱步到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是君臣之别的尺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储君的威压: “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 绝对的忠诚。多么奢侈的要求。对于一个身负血仇、心怀叵测之人而言,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甚至微微躬身,给出了一个看似谦卑,实则将彼此界限划得分明的答案: “臣能给的,唯有真相。” 他给的,不是忠诚,是真相。一个虚无缥缈,甚至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的“真相”。这既是推诿,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退路与屏障。 他记得尤鹤杳当时眸色微沉,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却终究没再追问,只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很好。” 昔日那句冰冷的“臣能给的,唯有真相”,与此刻滚烫相握的手、与那重若千钧的“同进同退,生死与共”的誓言,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当初他以“真相”为盾,拒人千里;如今,他却将自己和家族翻案的唯一希望,连同那份刚刚破土、尚且带着刺痛与不安的信任,一并交予了这只紧握着他的手。 何其讽刺,又何其……必然。 尤鹤杳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的恍惚与细微的颤抖,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低沉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怎么了?” 青暄和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尤鹤杳。烛光下,对方的脸庞轮廓清晰,眉眼间不再是初遇时的试探与疏离,而是沉淀着风雨过后的坚定,以及一种……他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的、纯粹的关切。 “没什么,”青暄和轻轻摇头,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只是想起……臣初入东宫时,殿下对臣说的第一句话。” 尤鹤杳微微一怔,随即也想起了那段对话,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继而化为更深沉的无奈与了然:“‘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他低声重复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那时孤只当你是柄难得的利刃,想握在手中,却又怕反被其所伤。”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暄和的手背,那冰凉的肌肤在他的抚触下,似乎也渐渐染上了一层暖意:“现在想来,是孤狭隘了。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绝对忠诚’。真正的信任,不是在言语上苛求,而是在风雨**担。” 他抬起眼,再次凝视着青暄和:“暄和,你给的‘真相’,孤会与你一同去找。而孤要的‘忠诚’,并非盲从,而是……并肩。” “并肩……”青暄和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潮涌动。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结局都要好,好得让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易碎的梦。他不再仅仅是需要被提防、被利用的“刃”,而是被认可、被邀请“并肩”的同行者。 “是,殿下。”他终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任由那份暖意从交握的手传递至四肢百骸,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臣,想与殿下并肩。” “臣,愿与殿下并肩。” 这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名为“君臣”与“猜忌”的坚冰,终于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 尤鹤杳看着他眼中终于不再掩饰的动容与坚定,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被隐瞒而产生的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松开了手,并非疏远,而是转身走向书案,语气恢复了平日商议政事的沉稳:“科考案与青林旧案,如今已纠缠一处,需得并线查探。张垣今日之举,虽是狗急跳墙,却也打草惊蛇。景曜和萧氏那边,必有后手。” 青暄和也收敛心绪,走到案前,目光落在京都舆图上:“周铭是关键,需严加看管,防止灭口。张垣今日攀咬臣,看似鲁莽,实则也可能是在转移视线,掩护科考案真正的核心证据。臣怀疑,试题泄露的源头,或许并非仅仅为了构陷殿下,更可能与边关粮饷、甚至与萧氏多年来在吏部安插人手有关。” 他的思路清晰冷静,仿佛方才那个流露出脆弱与热忱的人只是幻影。 但尤鹤杳知道,那层坚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同样会痛、会渴望温暖的心。那需要青暄和自己亲自把从前的痛处剖出来给他看,能让他看到,是多么不易…只有青暄和自己知道,因为在尤鹤杳看来,不管他在其他方面多么优秀,他都不能做到一定的感同身受,多么肯定的说,我知道你的痛处,我也感同身受,然后再劝青暄和放下过去,那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那也不是他内心想做的,也不是他内心想要的。 更重要的是在他自己看来,没有人能真正的做到感同身受,他无法体会到青暄和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做出什么事,受过多大的苦…… “边关……”尤鹤杳指尖敲击着舆图上北部边境的位置,“镇北侯一向与萧氏不睦,若科考案能牵扯出萧氏在吏部、甚至插手军务的证据,或可借镇北侯之力,给予萧氏沉重一击。” “殿下英明。”青暄和颔首,“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一击必中,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让陛下看到殿下处理危机、平衡各方势力的能力。明日早朝,殿下可主动请缨,协理此二案核查,以示坦荡与担当。” “正合孤意。此外,孤会让暗卫加紧追查那枚黑色令牌的来历,以及‘影煞’的踪迹。你……”他看向青暄和,语气关切,“近日便留在东宫,非必要不要外出。孤会加派守卫,你的安危,不容有失。” 这不像是出于对谋士的保护,更像是带着一种近乎私人的、不容辩驳的维护。 青暄和心中知道这是尤鹤杳在用他的方式履行“同进同退”的承诺,便也不作推辞,从善如流:“臣遵命。” 两人又在书房中商议了许久,直至东方既白,才将后续行动的脉络大致理清。 当青暄和告退,准备返回偏殿稍作休息时,尤鹤杳忽然叫住他。 “暄和。” 青暄和驻足回首。 尤鹤杳站在晨曦微光中,身影挺拔,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记住,无论前路如何,此刻起,你不再是孤臣,而是孤的……同道。” 不是臣子,是同道。 青暄和胸口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落定。他深深一揖,没有再多言,转身踏入了渐亮的晨光之中。 背影依旧清瘦,却不再孤寂。 尤鹤杳看着他离去,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廊庑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摊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凉的触感。 从“绝对的忠诚”到“唯有真相”,再到如今的“并肩”与“同道”。 这条路,他们走得艰难,却也走得……值得。 他转身,看向窗外已然大亮的天光。 第9章 蛛丝迹 青暄和回到偏殿时,天色已蒙蒙亮。彻夜的紧张与情绪的剧烈起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生死一线。 然而,与身体上的不适相比,心中那片荒芜了十三年的冻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种,虽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灼痛的暖意。 “并肩……同道……”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尤鹤杳紧紧握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不容置疑的温度与力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稍稍驱散了殿内浓重的药味。 他需要冷静。 尤鹤杳的信任与承诺如同最珍贵的馈赠,却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与更危险的前路。 萧氏与二皇子绝不会坐以待毙,科考案与青林旧案如同两座巨大的迷宫,交织错杂,他必须找到那根能引领他们走出迷雾的丝线。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堆放着一些他平日翻阅的杂书和笔记。其中一本,是前朝一位佚名医者所著的《南疆杂录》,里面记载了许多奇特的毒物与解法。 他昨日易容去千金台前,曾翻阅过几页,试图从中寻找可能与那黑色令牌上扭曲蛇形图案相关的线索,却一无所获。 此刻,他心念微动,再次拿起那本杂录,仔细翻阅起来。 并非漫无目的,而是重点关注与“蛇”相关的记载。 “……南疆有异蛇,其纹如焰,首尾相衔,性阴寒,其毒非烈,然中者经脉渐凝,体弱畏寒,终年难愈,名曰‘寒螭’……” “寒螭”……首尾相衔如焰……青暄和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从袖中取出那日暗卫交给他的、描摹着黑色令牌上图案的纸笺。对比之下,那令牌上的蛇形,虽雕刻得更为抽象诡谲,但其首尾相衔的姿态,以及那扭曲中隐约透出的火焰纹路,竟与书中描述的“寒螭”图腾有七八分相似! 寒螭……性阴寒……中者经脉渐凝,体弱畏寒……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幼体弱,异常畏寒,内力难以凝聚,时常需要药石温养……难道… 他立刻起身,在书架深处翻找起来。那里有一些是他家族罹难时,由忠仆拼死带出的、属于他父亲青林的私人笔记和藏书。他从未仔细翻阅过,因为那代表着一段他不愿轻易触碰的、血色的过去。 他颤抖着手,取出一本纸张已然泛黄脆弱的笔记。那是他父亲研究各地风物、奇闻异事的札记。他快速翻找着,终于,在记录南疆风物的一页,看到了关于“寒螭”的记载… “……余奉密旨巡察南疆,偶遇部族祭祀,见其图腾为‘寒螭’,甚异之。族巫言,此乃上古遗种,其毒诡谲,非南疆秘药不可解。然秘药配方,唯部族首领与大巫知晓,绝不外传。余观其性,疑与十三年前先帝骤然而逝前之症状,有微妙相似之处,然无实证,不敢妄言,录此存疑……” 父亲也怀疑过,“十三年前先帝骤然而逝”……那正是当今陛下登基的前一年,先帝晚年身体确实急转直下,御医诊断不明,最终崩逝。 若先帝之死与这“寒螭”之毒有关…… 青暄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如果先帝是死于“寒螭”之毒,而下毒者……能够接触到南疆秘药,并且有动机促成当今陛下登基的……萧氏 当年的萧贵妃,如今的萧皇后!他们为了拥立尤寰,不惜毒杀先帝?!而自己的父亲,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个惊天秘密,才被萧氏罗织罪名,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这个推测太过骇人听闻,一旦证实,足以颠覆整个朝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只是基于父亲札记和《南疆杂录》的推测,缺乏直接证据。那黑色令牌,或许就是萧氏与南疆那个部族联系的凭证。 而“影煞”所使用的、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刃,很可能就淬有“寒螭”之毒。 那么,自己身上的“旧疾”……是否也与此有关?是在家族被抄没时,被暗中下了毒?萧氏是为了确保青家再无后人能够追查真相? 无数的线索和疑问在脑海中疯狂碰撞,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扶着书案,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个发现太过重大,他必须立刻告知尤鹤杳。 东宫主殿,尤鹤杳刚更衣完毕,准备用些早膳便去上朝。 一夜未眠,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却因与青暄和关系的突破而显得振奋。 就在这时,殿门被急促地敲响,青暄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罕见的紧绷:“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尤鹤杳心中一凛,立刻道:“进来!” 青暄和推门而入,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手中紧紧攥着那本《南疆杂录》和几张泛黄的纸页。 “暄和,你这是……”尤鹤杳看到他这般模样,心头莫名一紧,快步上前。 “殿下,”青暄和将手中的书和纸页递到尤鹤杳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您看这个” 尤鹤杳接过,快速浏览起来。当他看到“寒螭”的描述,看到青林札记中关于先帝症状的怀疑,再结合那黑色令牌的图案,他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无比,甚至带着一丝惊骇。 “这……你是怀疑……”尤鹤杳猛地抬头,看向青暄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臣怀疑,先帝之死,并非自然,而是遭人毒手,而下手之人,很可能就是萧氏。”青暄和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寻求真相的火“家父正是因为察觉了此事,才招致灭门之祸,臣身上的旧疾,恐怕……也是那时被种下的毒。” 尤鹤杳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消息太过震撼,远远超出了党争、超出了储位之争的范畴,这是弑君,是倾覆江山社稷的弥天大罪。 若此事为真,那萧氏、那尤景曜……他们不仅仅是他的政敌,更是弑君篡位的国贼。 他与青暄和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狠、隐藏得更深的敌人。 “证据……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尤鹤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急促,“仅凭这些推测和一本杂录、一份札记,根本无法撼动萧氏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 “是,”青暄和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关键在于找到那个南疆部族,找到‘寒螭’之毒的秘药配方或解药,找到萧氏与他们勾结的直接证据,还有那个在萧府为仆的胡惟,他可能是当年构陷青家的关键人证,也必须找到” 尤鹤杳目光锐利,迅速做出决断:“好,孤立刻让暗卫调整方向,全力追查与南疆‘寒螭’部族相关的所有信息,以及那个胡惟的下落,朝堂之上,孤会设法稳住萧氏和景曜,不让他们起疑。” 他看向青暄和:“暄和,此事关系重大,远超你我先前所谋。你……可还愿与孤,走下去?”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是真正的九死一生,再无回头可能。 青暄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 家族的血仇,十三年的隐忍,真相近在咫尺的曙光,以及眼前这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并肩而立的邀请,都让他别无选择,也……不愿选择其他。 他缓缓跪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叩首之礼,声音清晰而决绝: “臣,万死不辞。” 这一次,他给出的,不再是“真相”,而是他的一切。 他的生命,他的忠诚,他所有的智谋与力量,以及那份刚刚萌芽、却已深入骨髓的…追随之心。 尤鹤杳俯身,将他扶起,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再多言语,一种超越生死、共担天下的默契已然达成。 窗外,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洒向人间。 第10章 迷雾局 尤鹤杳踏入宣政殿时,已然将昨夜所有的惊涛骇浪与今日获悉的惊天秘辛尽数压入心底,面上只余属于储君的沉稳与恭谨。 龙椅上的皇帝尤寰,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父皇,”尤鹤杳率先出列,躬身奏道,“科考案与青林旧案,牵扯甚广,关乎朝廷清誉与律法公正。儿臣恳请父皇准允,由儿臣协同三司,主持此二案核查事宜。儿臣定当秉公处理,查清真相,以安朝野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众臣皆知昨日张垣密奏之事,本以为青暄和难逃一死,太子亦会受牵连,却不料今日太子竟主动请缨,要将这两桩烫手山芋一并接过? 侍立在御座旁的尤景曜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立刻出列反驳:“父皇,科考案尚未明朗,青林旧案更是先帝钦定,皇兄贸然请缨,恐惹人非议,以为东宫欲借此揽权,或是……有意偏袒某些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站在文官队列末梢、垂眸不语的青暄和。 尤鹤杳神色不变,朗声道:“二弟多虑了。正因科考案关乎朝廷选士之公,青林旧案时隔多年疑点未消,才更需彻查,以正视听。孤身为储君,理当为父皇分忧,肃清朝纲。若因避嫌而畏缩不前,岂是臣子之道?至于偏袒……”他转向尤景曜,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孤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依法依理。若有任何人觉得孤处事不公,大可拿出证据,孤愿与他在父皇面前,当面对质!”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既表明了担当,又将了尤景曜一军,你若怀疑我偏袒,就拿证据出来。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终缓缓开口:“太子既有此心,朕准奏。即日起,由太子尤鹤杳总领科考案及青林旧案复核事宜,三司协理,一应线索证据,皆需呈报东宫。望尔等秉公执法,勿负朕望。” “儿臣遵旨!”尤鹤杳躬身领命,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这第一步,算是成了。 尤景曜咬牙退回原位,脸色铁青。他没想到父皇竟真的答应了。 这意味着尤鹤杳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资源,深入调查,对他和萧氏极为不利。 退朝后,尤鹤杳立刻返回东宫,与青暄和闭门商议。 “陛下允了殿下所请,是好事,但亦是压力。”青暄和沉吟道,“萧氏与二殿下绝不会坐视我们调查。他们必会千方百计阻挠、破坏,甚至……可能会再次对殿下或臣下手。” “孤知道。”尤鹤杳眸色深沉,“所以我们必须更快,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找到突破口。暗卫那边,孤已加派人手,全力追查南疆‘寒螭’部族和胡惟的下落。朝堂之上,孤会利用协理案件之便,调阅相关卷宗,尤其是十三年前先帝病逝前后的太医院记录,以及当年审理青林案的所有档案。” 青暄和点头:“臣会仔细研究父亲留下的札记,看能否找到更多关于那个南疆部族的信息。另外,臣怀疑,‘千金台’的雷豹,或许也与此事有关。他背景复杂,又与漕帮、地下钱庄关联甚密,萧氏若与南疆有联系,资金往来或许会通过这些渠道。” “雷豹……”尤鹤杳若有所思,“此人确实是个关键。孤会让赵谦再去接触他,试探口风,必要时,许以重利,看能否撬开他的嘴。”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枢纽,一道道命令秘密发出,一份份密报悄然送入。 然而,进展却比预想中更为艰难。 暗卫回报,关于“寒螭”部族的记载极少,那个部落在十多年前似乎发生过一场内乱,随后便销声匿迹,难以追寻其具体所在。 胡惟在萧府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难以接触。 而雷豹那边,赵谦几次试探,对方都油盐不进,只谈生意,绝不涉及朝堂秘辛,对那黑色令牌更是讳莫如深。 尤鹤杳调阅的太医院记录,关于先帝晚年的脉案记载语焉不详,只说是“邪风入体,沉疴难起”,并无中毒的明确迹象。 而青林案的卷宗,关键部分竟然有缺失,尤其是那份所谓“勾结边将”的书信清单副本,以及严崇暴毙后的验尸记录,皆不翼而飞…… 线索似乎一下子全都断了。 无形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陷入泥沼,举步维艰。 “他们早有准备。”尤鹤杳将一份毫无用处的卷宗扔在案上,眉宇间染上一丝疲惫与焦躁,“十三年的时间,足够他们将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抹去。” 青暄和坐在他对面,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 他轻轻摩挲着父亲那本泛黄的札记,缓缓道:“殿下,越是完美的掩盖,越是容易留下新的破绽。他们抹去了直接的证据,但抹不去所有关联的人与事。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方向。” “哦?如何换?” “萧氏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但并非所有人都铁板一块。”青暄和眸光微闪,“例如,吏部侍郎张垣。他如今自身难保,为了活命,或许愿意吐出一些我们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再例如……萧贵妃,不,如今是萧皇后了。她身处深宫,看似安全,但宫闱之内,往往藏着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尤鹤杳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从内部攻破?” “是。”青暄和点头,“张垣是外廷的突破口。而萧皇后……她与南疆部族的联系,当年毒害先帝的具体执行者,这些最核心的机密,她必然知晓,甚至可能留有后手以自保。若能找到她在宫中的心腹,或者找到她藏匿某些证据的地方……” 尤鹤杳陷入了沉思。 调查宫闱,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便是窥探帝后**的大罪。 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可能快速打开局面的途径。 “张垣那边,孤亲自去审。”尤鹤杳下定决心,“至于宫中……孤会设法安排。”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说是镇北侯府派人送来密信。 尤鹤杳精神一振,立刻道:“快呈上来!” 镇北侯常年镇守北疆,与掌控部分兵权的萧氏素来不睦,是尤鹤杳一直在暗中争取的军方支持者。 密信内容不长,却让尤鹤杳和青暄和同时色变… 信中说,北疆边境近来发现小股不明身份的南疆人活动,形迹可疑,似在寻找什么。 镇北侯已派人暗中监视,并截获了他们试图传递出去的一封密信,信中使用了一种罕见的密文,尚未破译,但信件的落款处,有一个模糊的、首尾相衔的蛇形印记。 南疆人 蛇形印记 这与他们之前的推测完全吻合,萧氏果然与南疆还有联系,这些南疆人出现在北疆,是想做什么?传递消息?还是……执行新的阴谋? “立刻将密信和印记拓本,八百里加急送回来!”尤鹤杳立刻下令,随即看向青暄和,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暄和,破译密文,你有几分把握?” 青暄和接过内侍转呈的密信副本和印记拓本,仔细查看。 那密文确实古怪,非中原任何一种已知的密码体系。 而那个蛇形印记,与黑色令牌上的图案,以及《南疆杂录》中描述的“寒螭”图腾,更为相似。 “臣需时间研究,但……可以一试。”青暄和沉声道,“这或许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迷雾依旧浓重,但来自北疆的这封密信,如同在黑暗中投入了一束微光,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新的方向。 对手很强大,布局很深,但他们并非无懈可击。 只要抓住这一线生机,或许就能撕开这重重迷局,窥见那被隐藏了十三年的、血色的真相…… 第14章 共白首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风雪刃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4章 共白首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1章 雷霆落 接下来的半个月,东宫在表面的平静下,进行着无声的激烈交锋。 青暄和将自己关在偏殿,日夜不休地研究那封来自北疆的密信。 他翻遍了父亲留下的所有札记、游记,甚至从宫廷藏书阁中借阅了大量关于南疆民俗、古老文字的典籍。 那些扭曲古怪的符号,如同顽固的坚冰,阻挡着真相的涌流。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眼下的青黑日益深重,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熄的火焰。 尤鹤杳则亲自提审了被严密看管的张垣。 最初的威逼利诱收效甚微,张垣深知自己罪责难逃,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直到尤鹤杳将那份记录了他与萧氏资金往来、以及部分涉及科考舞弊的密账副本摔在他面前,并冷声告知,萧氏已准备将他作为弃子,灭口之人已在路上时,张垣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 他涕泪横流地供出了一条关键信息:萧皇后在宫中有一处极为隐秘的私库,位于她所居的凤仪宫后殿佛堂之下,由她从萧家带出的心腹老太监掌管,里面可能藏有她与家族往来的一些紧要之物。而开启私库的机关,与一尊特定的白玉观音像有关。 与此同时,赵谦那边也传来了突破性进展。在尤鹤杳授意下,许以重利和漕帮未来在京都的独家经营权后,雷豹终于松口。 他承认,那黑色令牌名为“螭纹令”,是萧氏与一个名为“玄螭部”的南疆部落的信物,用于一些“特殊”货物的资金结算。 而近期,确实有一笔数额巨大的金银,通过他的渠道,流向了北疆方向,用途不明。 就在此时,青暄和的偏殿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尤鹤杳心下一惊,立刻赶去。 只见青暄和站在满地碎瓷片中,手中紧紧攥着几张写满译文的纸张,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却是一种近乎悲怆的释然。 “殿下……译出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将译文递给尤鹤杳。 尤鹤杳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铁青,到最后,已是目眦欲裂…… 密信并非由南疆发往北疆,而是由潜伏在北疆的萧氏心腹,发往南疆玄螭部。信中内容骇人听闻:一是催促玄螭部派遣用毒高手,携“寒螭”之毒潜入北疆,伺机毒杀镇北侯,嫁祸给与镇北侯有隙的副将,以此引发北疆军内乱,便于萧氏安插的亲信掌控兵权。二是询问十三年前那批“旧物”是否处理干净,提及“青林札记”可能尚有遗漏,需加紧搜寻销毁…… 这封密信,不仅坐实了萧氏勾结南疆部族、意图谋害边疆大将的叛国之举,更直接印证了青暄和关于先帝之死与青家冤案的推测!那“旧物”,无疑就是指当年毒害先帝以及构陷青家所用的相关证据。 “好一个萧氏…好一个毒妇…”尤鹤杳猛地将译文拍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弑君、叛国、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他看向青暄和,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暄和,证据已然确凿,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动手,否则镇北侯危矣,北疆危矣。” 青暄和重重点头:“臣请殿下,立刻调集可靠人手,一面速将密信译文及我等掌握之证据呈报陛下,一面控制萧皇后及二皇子,搜查凤仪宫,迟则生变。” 尤鹤杳亲自书写密奏,将半月来查获的所有证据,张垣供词、雷豹证言、译出的密信、黑色令牌图样、青林札记相关摘录、乃至对先帝之死的合理怀疑,条分缕析,尽数罗列,遣绝对心腹之人,秘密呈送皇帝寝宫。 与此同时,东宫暗卫与尤鹤杳暗中掌控的部分禁军精锐悄然出动,一部分直扑二皇子府邸,另一部分则在内应接应下,直入皇宫大内,目标是凤仪宫。 然而,萧皇后经营后宫数十年,耳目众多。就在尤鹤杳的人马刚刚调动之际,凤仪宫已然收到了风声。 “废物,一群废物。”奢华的内殿中,萧皇后,如今的萧氏掌舵人,再无平日里的雍容华贵,她面目扭曲,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砸在地上,“尤鹤杳!青暄和!你们竟敢逼本宫至此!” 她猛地转身,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吼道:“快去!将佛堂下的东西全部销毁!一件不留!” “娘娘,来不及了!禁军已经朝这边来了!”老太监面无人色。 萧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那就……玉石俱焚!”她迅速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黝黑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服下去,随即又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函,塞给老太监,“想办法送出宫,交给景曜!告诉他,按计划行事!” 老太监接过信,连滚爬爬地消失在殿外。 当尤鹤杳亲自率领的精锐冲破凤仪宫宫门时,只见萧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衣着整齐,妆容精致,只是嘴角溢出一缕黑色的血迹,眼神空洞,已然气绝身亡!她服毒自尽了! “搜!给孤彻底地搜!”尤鹤杳脸色阴沉,下令道。 士兵们迅速控制了整个凤仪宫,很快,在佛堂那尊白玉观音像的底座下,找到了机关,开启了隐藏在地板下的私库。 私库不大,里面存放着几箱金银珠宝,一些与萧氏往来的密信,以及……一个紫檀木盒。 青暄和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是几封年代久远的信笺,以及一个材质奇特、散发着淡淡腥气的黑色皮囊。 信笺是萧皇后与玄螭部大巫的通信,清晰记录了当年如何获取“寒螭”之毒,如何借先帝病重之机下毒,以及事后如何利用青林巡察南疆时对此事的怀疑,罗织罪名,将其满门铲除的整个过程,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而那个黑色皮囊,里面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粉末,经青暄和辨认,正是“寒螭”之毒的原药。 与此同时,前往二皇子府邸的人马却扑了个空。尤景曜竟似提前收到了消息,在金蝉脱壳,不知所踪。 只在其书房内,搜出了部分与北疆驻军中萧氏党羽往来的书信,以及调动部分禁军的令牌。 “景曜跑了?”尤鹤杳接到回报,眉头紧锁,“他定然还有后手,传令下去,封锁京都九门,全城搜捕,绝不能让他逃出去。” 整个京都,瞬间风声鹤唳,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与肃杀之中。 而此刻,皇帝的寝宫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尤寰看着尤鹤杳呈上的那厚厚一叠密奏和证据,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宠爱多年的皇后,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的母族,竟然隐藏着如此滔天的罪恶!弑君!这是将他尤寰也置于了弑父帮凶的尴尬境地!(先帝死时他已参与监国) “逆……逆子!毒妇!”尤寰猛地将手中的信笺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父皇!”尤鹤杳连忙上前扶住他。 尤寰一把抓住尤鹤杳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肉中,眼中是混杂着痛苦、愤怒与一丝悔恨的复杂情绪,嘶声道:“鹤杳……朕……朕愧对先帝,愧对青林……更愧对你……” 他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下令:“拟旨!皇后萧氏,罪大恶极,褫夺封号,废为庶人!二皇子尤景曜,勾结母族,图谋不轨,废为庶人,全国通缉!萧氏一族,满门抄斩,一个不留!青林一案,着即平反,追复原职,以国公礼厚葬!” 说完这连串命令,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龙榻上,瞬间苍老了十岁。 “儿臣……遵旨!”尤鹤杳跪地领旨,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当他走出乾元殿,看着外面已然大亮、却依旧被肃杀气氛笼罩的天空时,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持续十余年的冤案得以昭雪,隐藏最深的毒瘤被连根拔起。然而,最大的隐患,尤景曜却逃脱了,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次发出致命一击。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宫阙,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偏殿窗前,等待了十三年来公正的青色身影。 风雪依旧未停,但压在心口最沉的那块巨石,已然挪开。 接下来的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可以真正地,并肩前行了。 第12章 同心劫 雷霆过后,并非总是霁月风光。 潜藏的余烬,往往在人们以为一切落定之时,燃起最疯狂的烈焰。 萧氏覆灭,皇后被废,青林案昭雪……一连串的巨变让整个京都乃至天下都为之震动。表面看来,乾坤已定,太子尤鹤杳的地位稳如磐石。 皇帝尤寰经此打击,心力交瘁,已多日未能临朝,将国事尽数交由尤鹤杳处置。 东宫之内,却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尤景曜如同人间蒸发,搜捕多日毫无所获,这成了悬在尤鹤杳心头的一把利刃。 他知道自己那个弟弟,绝非甘心失败之人。 青暄和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渐愈,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尤景曜的狠辣与隐忍,失踪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他暗中集结残余势力,策划致命一击。 “殿下,京都内外驻军需严加排查,尤其是曾被萧氏染指的西郊大营和部分禁军。”青暄和立于沙盘前,指尖划过几个关键位置,“尤景曜若想反扑,必借兵力。此外,宫城守卫也需重新布置,谨防内应。” 尤鹤杳颔首,目光沉凝:“孤已让镇北侯心腹将领秘密接管西郊大营防务,宫中侍卫也正在逐步更换。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密集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之声,这声音并非日常巡逻的节奏,而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来了!”尤鹤杳与青暄和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几乎是同时,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的东宫侍卫踉跄扑入,嘶声道:“殿下!二皇子……二皇子带人杀入宫了!他们……他们控制了玄武门,正朝着宣政殿和陛下寝宫去了!” 果然,尤景曜竟胆大包天,直接发动了宫变。 “护驾!”尤鹤杳厉喝一声,一把抓起佩剑,“暄和,你留在东宫,这里相对安全……” “不”青暄和断然拒绝“臣与殿下同去,景曜目标必是陛下与殿下,宣政殿需有人主持大局,牵制叛军,陛下寝宫亦需救援。臣虽不擅武力,但可凭智计周旋,为殿下争取时间。” 时间紧迫,不容争执。尤鹤杳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万分,终是重重点头:“好,跟紧孤。” 两人冲出东宫,只见外面已然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尤景曜显然蓄谋已久,不知用什么手段说动(或控制)了部分禁军将领,竟有近千叛军涌入宫内,与忠于皇帝的侍卫混战在一起,局势一片混乱。 尤鹤杳当机立断,分兵两路。 他命一部分东宫卫率速去支援宣政殿,稳定朝臣,自己则带着青暄和以及最精锐的护卫,直扑皇帝寝宫乾元殿。 乾元殿外,战斗尤为惨烈。守卫寝宫的侍卫拼死抵抗,但叛军人数众多,且个个悍不畏死,已然攻破了外殿大门。 “逆子!你敢弑父?!”殿内,传来皇帝尤寰又惊又怒的吼声,伴随着兵器交击之声。 尤鹤杳目眦欲裂,挥剑杀入战团:“保护父皇!” 他剑法凌厉,所过之处,叛军纷纷倒地。 青暄和紧随其后,他虽不擅正面搏杀,但身法灵动,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攻击,同时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寻找破绽。 “皇兄,你来得正好!”尤景曜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带着疯狂的笑意,“今日,便让你们父子一同上路,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只见尤景曜一身戎装,面容扭曲,手持利剑,正与数名贴身太监和侍卫围攻已然受伤的皇帝。 老皇帝胸前一片殷红,显然已中了招,全靠着一股意志在支撑。 “景曜!住手!”尤鹤杳怒吼一声,挺剑直刺尤景曜后心。 尤景曜仿佛背后长眼,猛地回身格挡,兄弟二人瞬间战作一团!剑光闪烁,招招致命。 尤景曜武功本就不弱,此刻更是状若疯虎,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殿下小心!他剑上有毒!”青暄和忽然高声提醒。 他敏锐地注意到尤景曜的剑刃在火光下泛着一丝不正常的幽蓝,与当日“影煞”所用短刃如出一辙! 尤鹤杳心中一凛,攻势更为谨慎。 就在他格开尤景曜一记重劈,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旁边一名叛军将领瞅准空档,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他的肋下。 “殿下!”青暄和看得分明,想也不想便扑身过去,想要推开尤鹤杳。 但他距离稍远,速度终究慢了一线。 “噗嗤!” 箭矢射入□□的沉闷声响起。 中箭的却不是尤鹤杳,原本踉跄后退的皇帝尤寰,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尤鹤杳身前,那支毒箭,正中他的后心。 “父皇!!!”尤鹤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 其实……他吼不出来…… 尤寰身体一僵,看着胸前透出的、泛着蓝光的箭簇,又看了看惊愕停手的尤景曜,眼中最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心,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喷出一口黑血,重重地倒了下去,气息萎靡。 “陛下!” “父皇!” 整个乾元殿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尤景曜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最后亲手“杀死”父皇的,竟然是自己麾下射出的冷箭。 就是现在。 青暄和眼中精光爆射,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直紧握的、用于防身的钢针,狠狠射向那名放冷箭的叛军将领的咽喉。 同时厉声高喝:“陛下已遭二皇子弑杀!尔等还要助纣为虐吗?!太子殿下在此,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株连九族!”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震慑力,在混乱的殿宇中回荡。 “弑君”二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所有叛军的心头。 他们是为求富贵而来,但若坐实了弑君之名,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滔天大罪。 再看皇帝已然倒地,生死不知,太子殿下悲愤填膺,而二皇子……似乎也因这意外而心神大乱。 一时间,叛军阵脚大乱,不少人面露犹豫惶恐之色。 尤鹤杳趁此机会,强忍心中滔天悲恸与怒火,剑指尤景曜,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尤景曜!弑君杀父,天地不容!给孤拿下此獠!” 忠诚的侍卫们士气大振,奋力反扑。 而叛军则军心溃散,开始有人丢弃武器,跪地求饶。 尤景曜见大势已去,眼中疯狂之色更浓,狂吼着挥剑冲向尤鹤杳,要做最后一搏! 尤鹤杳此刻悲怒交加,剑势如虹,不再留手。 兄弟二人再次激战,但此番尤景曜心神已乱,不过十余回合,便被尤鹤杳一剑挑飞了兵器,随即被涌上的侍卫死死按在地上。 “尤鹤杳!成王败寇!要杀便杀!”尤景曜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嘶声咆哮。 尤鹤杳看都未看他一眼,立刻扑到皇帝身边,颤抖着手探向鼻息…气息虽微弱至极,但尚存一息……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嘶声吼道,随即眼前一黑,连日来的疲惫、紧张与方才极致的情绪冲击,加上在混战中被波及的几处伤口同时发作,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殿下!”青暄和惊呼一声,抢上前将他抱住,触手之处,只觉得他身体滚烫,已然昏迷不醒。 接下来的三天,是整个京都最为混乱也最为关键的三天。 尤鹤杳因伤势、中毒(虽非直接中箭,但混战中仍沾染了少许箭矢上的毒)以及急火攻心,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所有太医轮番诊治,皆言情况危急,需看殿下自身意志。 东宫偏殿,药香浓得化不开。 青暄和屏退了所有宫人,亲自守在榻前。 他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用湿巾不断擦拭着尤鹤杳滚烫的额头,喂药、施针,用尽平生所学,与阎王争命。 窗外是平定叛乱、稳定朝局的各种喧嚣,但这一切仿佛都与这间偏殿无关。 青暄和的眼中,只剩下榻上这个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的人。 三日不眠不休,他的体力也已濒临极限,脸色比昏迷的尤鹤杳好不了多少。 但他依旧强撑着,握着尤鹤杳的手,一遍遍低声唤着:“殿下……鹤杳……醒过来……” 到了第三日深夜,尤鹤杳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渐渐平稳。 青暄和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伏在榻边,握着尤鹤杳的手,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人温润疏离地问:“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 又仿佛回到了金殿之上,那人为他赌上一切。 更回到了乾元殿中,那人为护父皇,险些…… 巨大的恐惧与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紧绷的心防。 在尤鹤杳意识将醒未醒之际,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如同誓言: “鹤杳……你若不在,这江山于我何用……”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尤鹤杳的手背上。 尤鹤杳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又过了不知多久,尤鹤杳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瞬间,是乾元殿的惨烈,是父皇倒下的身影,是……暄和扑过来的身影。 “暄和……”他声音干涩沙哑。 伏在榻边的青暄和猛地惊醒,抬头对上他睁开的双眼,瞬间,那布满血丝的眼中迸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 “鹤杳!你醒了!”他几乎是扑到榻前,声音带着颤抖,“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臣去叫太医……” 他话未说完,却被尤鹤杳抬手轻轻阻止。 尤鹤杳看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那未来得及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情意,再回想起昏迷中听到的那句如同泣血般的低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所有的君臣之礼,所有的世俗规矩,在历经生死、确认彼此心意的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撑着虚弱的身子,缓缓坐起,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青暄和。 青暄和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殿下,您刚醒,需要休养……” 话音未落,尤鹤杳忽然伸出未受伤的手臂,揽住他的后颈,用力将他带向自己,随即,一个吻,便印上了他微凉的唇。 青暄和身体猛地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火在脑海中炸开。他能感受到对方唇瓣的干裂与温热,能感受到那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的占有欲。 这个吻并不长久,却仿佛耗尽了尤鹤杳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 他缓缓松开,额头抵着青暄和的额头,呼吸有些急促,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愕与无措的眼睛。 “暄和……”尤鹤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承诺,“待孤登基,许你一生安稳,再无猜忌。” 不是赏赐,不是恩宠,是“许你”。 许你不再漂泊,许你不再背负仇恨,许你站在我的身边,共享这万里江山,一生一世,再无分离。 青暄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狼狈却不再孤寂的身影。 冰封的心湖彻底融化,暖流汹涌澎湃,冲上眼眶。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回抱住了尤鹤杳,将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晨曦微露,终于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将金色的光辉洒满人间。 劫波渡尽,同心如愿。 第13章 日月新 风雪散尽,玉宇澄清。 当新的日月升起,照亮的不仅是山河万里,还有携手同行的那一双人。 先帝尤寰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乾元殿弑君一案,虽最终目标是尤鹤杳,但尤寰为子挡箭,身中剧毒,伤势过重,加之此前萧氏之事带来的打击,在缠绵病榻月余后,龙驭上宾。 举国哀悼。 国不可一日无君。 在先帝驾崩后的第七日,太子尤鹤杳在先帝灵前,于宗室亲贵、文武百官的见证下,登基为帝,改元“昭明” 意为日月重光,天下清明。 新帝登基大典,庄严而隆重。 尤鹤杳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御阶,接受百官朝拜。 他的面容沉静,目光锐利,经此一番生死磨砺与朝堂清洗,他身上属于储君的温润已被帝王的威严与沉稳所取代,举手投足间,已具九五之气象。 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大封功臣,稳定朝局。 在这一系列封赏中,最引人瞩目,也最无先例可循的,便是对青暄和的任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青暄和,秉性忠良,才识宏博,于朕于潜邸时,屡献嘉谟,匡扶社稷;荡涤奸邪,肃清朝纲。更于宫变之际,智勇双全,护驾有功。朕承大统,思贤若渴。特进尔为太傅,授金紫光禄大夫,领中书令,总领朝政。赐爵文国公,世袭罔替。望尔克勤克俭,辅佐朕躬,共保社稷。钦此!” 太傅,中书令,文国公。 太傅乃三公之一,帝师之位,尊荣无比; 中书令掌机要,出纳帝命,为宰相之职; 文国公更是超品爵位,世袭罔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的权倾朝野…… 出乎意料的是,竟无一人敢公开提出异议。青暄和在此前科考案、青林案乃至宫变中的表现,其智谋、其胆识、其对陛下的忠诚,有目共睹。 更何况,谁不知道这位新任的文国公与年轻帝王之间那非同寻常的关系?连先帝临终前都默许了的存在,谁敢在此时触霉头? 当青暄和身着紫色丞相官服,腰佩金鱼袋,于宣政殿上,在百官的注视下,从容跪接圣旨时,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那双深邃而充满信任的眼眸。 “臣,青暄和,领旨谢恩。必当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他的声音清朗坚定,回荡在殿宇之中。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隐于山林、疏离淡漠的“渌醽先生”,也不再是那个背负血仇、如履薄冰的东宫太傅。 他是昭明皇帝最信任的臂膀,是这新生帝国权力核心的共治者。 退朝后,尤鹤杳(如今已是昭明帝)并未前往御书房,而是与青暄和一同回到了修缮一新的、毗邻皇帝寝宫的“文华殿”,这是尤鹤杳特意为青暄和改建的居所与办公之所,与其寝宫有密道相连,方便随时议事,也彰显着无人能及的亲密与信任。 殿内陈设清雅,书籍满架,熏香依旧是青暄和习惯的清苦药香,却多了几分暖意。 “这身丞相袍服,穿着可还习惯?”尤鹤杳挥退左右,亲手为青暄和斟了杯热茶,语气带着寻常的关切,仿佛他们还是东宫之中那对相互扶持的君臣,而非如今地位悬殊的帝相。 青暄和接过茶盏,指尖与尤鹤杳的轻轻一触,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温热,心中安定。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褪去了往日的清冷,带着真实的暖意:“有些沉重,…尚可。” 尤鹤杳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黑,知道这月余来,他既要协助自己处理先帝丧仪、登基大典,又要着手清算萧氏余党、重整朝纲,耗费了无数心力。 “萧氏及其党羽,清算得如何了?”尤鹤杳问道,语气转沉。 提到正事,青暄和神色一正,放下茶盏,取过一份奏报:“参与构陷青家、依附萧氏为恶的主要官员,共计三十七人,已全部下狱,依律论处,或斩首,或流放,家产抄没。其余牵连不深者,罢官夺职,永不叙用。吏部、刑部、户部等关键衙门,已逐步换上可靠之人。”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私人情绪的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但尤鹤杳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背后,是长达十三年的血海深仇终于得雪。 他伸手,覆在青暄和放在案上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 青暄和感受到他无声的安慰,心中一暖,继续道:“朝堂风气为之一新,以往攀附结党、尸位素餐之风大为收敛。臣已初步拟定新的考课之法与监察条例,旨在杜绝此类事件重演。” “你做得好。”尤鹤杳颔首,眼中满是赞赏与信任,“朝堂之事,你多费心。我信你。” 简单的“我信你”三个字,重于千钧。 青暄和抬眸,看着眼前这个赋予他无限信任与权力的鹤杳,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与…归属感。 “至于尤景曜,”尤鹤杳语气转冷,“朕已下旨,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死不得出。” 他没有杀他,并非顾念兄弟之情,而是不愿在登基之初便背上杀弟之名,且圈禁至死,对尤景曜那般野心勃勃之人,或许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青暄和点头,对此并无异议。 他顿了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还有一事…关于先帝……” 尤鹤杳沉默了片刻。 先帝的死,虽是尤景曜叛军所致,但追根溯源,与萧氏当年毒害先帝(尤寰之父)以及尤寰自身对萧氏的纵容不无关系。 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复杂难言。 “父皇……他最后,算是为我做了些弥补。”尤鹤杳轻叹一声,语气复杂,“追封尊号,风光大葬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他选择了放下,并非原谅,而是为了向前看,为了他与青暄和共同开创的这个“昭明”之世。 青暄和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言。 这时,内侍在外通传,几位新任的尚书前来禀报政务。 尤鹤杳对青暄和笑道:“看,这便来了。走吧,青相,与朕一同去见见你的新同僚。” 两人并肩走出文华殿,走向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宣政殿偏殿书房。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从此刻起,昭明一朝,开启了新的篇章。 皇帝尤鹤杳,雄才大略,锐意革新。 丞相青暄和,智谋深远,清正廉明。 二人同心,君臣相得,共理天下。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非议帝相之间的关系。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那位年轻的帝王在处理政务时,总会下意识地听取身旁紫袍丞相的意见;而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御座上的身影,那其中蕴含的,不仅是臣子的忠诚,更有深植于骨的眷恋与守护。 他们是大雍的日月,一个如日之烈,光耀万里;一个如月之清,涤荡尘埃。共同照亮这历经风雪、终获新生的山河。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