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雨》 第1章 第1章 诊金 民国二十五年春,上海法租界的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街道,霞飞路上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露珠悬在叶尖,将落未落。陆家药房的伙计们早已在后门忙碌起来,卸运着从码头刚到的木箱。木箱上印着模糊的英文标识,隐约可见“Medical Supplies”字样,那是从香港转运来的药品。 陆金枝穿着整洁的白大褂走下楼梯,袖口沾着的□□气味让正在核算账目的老陈皱了皱眉——这是她昨夜在圣约翰医学院实验室待到凌晨的证据。 “小姐,三井商社的人又来了,这次带了日本宪兵队的通行证。”老陈压低声音,指尖在摊开的账本上轻轻划过“12支”的数字,那是陆金枝昨夜用米汤在原记录旁添的假数。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他们坚持要查上月盘尼西林的出库记录。” 陆金枝刚要开口,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梦蝶抱着药箱从楼上下来,鹅黄旗袍的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留意脚下的台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胸针上,折射出的光斑不偏不倚地落在账本的关键页。 “姐姐,我帮你整理医疗箱时,发现这支盘尼西林的批号不对。”沈梦蝶递过一支针剂,声音柔和,眼神却锐利。玻璃管上“19360409”的字样格外清晰,“日本人规定本月起批号要加‘大东亚共荣’标识,这支怕是黑市来的吧?” 陆金枝的指尖在针剂管壁轻轻摩挲,昨夜用醋酸液显影时,不慎蹭到了批号位置,没想到被沈梦蝶看出了破绽。她面色平静,接过针剂塞进白大褂内袋,那里除了这支可疑的盘尼西林,还藏着哥哥公文包夹层里的细铁丝——昨夜她用这根铁丝撬开了父亲书房的保险柜,里面除了家族账本,还有张泛黄的药方,落款是“启明”。 “上月从五洲药房调的货,项先生殉难后他们库存混乱。”陆金枝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能是旧批次积压的存货。” 沈梦蝶微微颔首,没再追问,转身去招呼前厅的客人。陆金枝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这个远房表妹来陆家不过半年,却对药房事务格外上心,尤其是与日本人来往的部分。 午后,陆金枝避开众人耳目,再次潜入父亲的书房。她将那张泛黄的药方铺在解剖图上,借着从百叶窗缝隙透进的阳光仔细端详。药方上写着“当归三钱、熟地五钱”等寻常药材,剂量却用朱砂特意标注。她忽然想起哥哥陆启明曾教她的密码规则:中药剂量对应电报码,朱砂标注的是关键数字。 她取出哥哥留下的电报密码本,纤细的手指逐行对照。当归三钱——358,熟地五钱——217,朱砂标记的是当归。换算后得出的“358”,恰好是陆家药房后巷的门牌号码。 “金枝,跟我去见三井社长,就说盘尼西林的代理权我们同意了。”陆父推门进来,狐皮大衣上沾着的樱花粉,是日本人俱乐部特有的香氛。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眼下的乌青显示他昨夜也未安眠。 陆金枝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折好塞回解剖图下,抬头看向父亲:“父亲,这代理权一旦交出,前线将士就再也拿不到救命药了。哥哥若是知道...” “你哥哥已经为国捐躯了!”陆父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压低,“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陆家百年基业。日本人答应,只要签下代理权,就给你哥哥‘烈士名分’,让他死得其所。” 陆金枝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知道父亲是想以代理权换哥哥的“烈士名名”,可这意味着陆家将成为日本人在上海医药界的傀儡,那些通过陆家药房秘密输往前线的药品将就此断绝。 “让我考虑考虑,父亲。”她轻声说,目光落在父亲狐皮大衣上的樱花粉末上。那些细小的粉色颗粒,像是无数个无声的警告。 夜幕降临,陆金枝换上深色旗袍,将医疗箱仔细检查一遍,确认里面的□□棉球和那支批号有问题的盘尼西林都已备好。她需要去后巷358号一探究竟。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陆家药房后巷358号是间废弃的诊所,木门上的漆已斑驳脱落。陆金枝刚推开门,就被冰凉的枪口抵住后背。 “启明的继承人?把密写笔记交出来。”黑暗里的人说着流利的上海话,但某些音节的生硬暴露了这不是他的母语。 陆金枝屏住呼吸,慢慢伸手入怀,假装要取笔记,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袖口露出的刺青——正是哥哥笔记里画的青鸟图案。然而,当她视线下移,注意到对方腰间的枪套时,心中警铃大作:日本人制式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却配了军统特有的皮质枪带。 “项先生生前最爱用薄荷膏,你知道他常用哪个牌子吗?”陆金枝后退半步,指尖已摸到医疗箱里的□□棉球。 对方愣了愣,回答:“固本牌。” 就在这一瞬间,陆金枝将□□棉球掷向他的眼睛。原来真正的接头暗号是哥哥与项先生约定的——薄荷膏牌子对应身份,日本特高课特务只知道“启明”的代号,却不知这隐藏细节。 她转身要跑,却撞见沈梦蝶举着相机站在巷口。 “姐姐,你果然在跟地下党来往。”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陆金枝突然捂住胸口倒地,“梦蝶,快帮我拿硝酸甘油,我心脏不舒服。” 沈梦蝶迟疑着靠近,陆金枝猛地起身,将预先准备好的生理盐水泼向相机镜头。趁着对方擦拭的间隙,她抓起巷口的煤炉钩子,敲碎了诊所窗户上的玻璃——这是约定的紧急信号,若接头遇袭,就打碎玻璃引附近的地下党支援。 回到家时,书房的灯还亮着。陆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本染血的笔记——那是陆启明生前留下的密写笔记。 “你哥哥的事,我早知道。”陆父的声音沙哑,他从抽屉里拿出张支票,“五千大洋,我以药房的名义捐给‘红十字会’,这样日本人就不会怀疑。” 陆金枝看着支票上的签名,忽然发现父亲的手抖得厉害,就像当年在英商洋行的价格战里,他签下最后一张亏本合同那样。这一刻,她突然明白,父亲并非全然不知情,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家,保护她。 子夜的实验室,陆金枝将新的密写信息涂在解剖图背面:“已获五千大洋,需通过五洲药房的过期药品渠道运输。”她用的显影剂是实验室特配的——5%的醋酸溶液混合碘酒,这种配方只有圣约翰医学院的学生才知道,即使被发现,也能伪装成解剖实验的试剂。 窗外的紫藤花瓣随风飘落,几片沾着实验室飘出的碘酒气味,静静躺在窗台上。陆金枝摸着胸口的半支盘尼西林,忽然明白“诊金”的真正含义:不是金钱,而是在每一次生死抉择里,守住比生命更重要的信仰。 远处传来警笛声,新一轮的搜捕开始了。 第2章 第2章 你...也是启明小组的? 深夜的实验室里,只有酒精灯燃烧的微弱声响。陆金枝小心地将解剖图从醋酸溶液中取出,看着密写信息渐渐显形:“明日子时,慈安堂旧址。” 她将解剖图晾在架子上,目光落在窗台那几片紫藤花瓣上。昨夜匆忙,竟没注意到这些花瓣排列得过于整齐——三片朝东,两片朝西,正是哥哥教过她的警戒信号。 “有人进来过。”她轻声自语,指尖微微发凉。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沈梦蝶端着茶盘站在门口:“姐姐还在忙?我泡了安神茶。” 陆金枝不动声色地用笔记本盖住解剖图:“多谢,放在那里就好。” 沈梦蝶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走近实验台,目光扫过架子上晾着的解剖图:“姐姐对解剖学真是用心,这么晚还在研究。” “治病救人,总要精益求精。”陆金枝端起茶杯,茶香中隐约有一丝异样。她假装失手,茶杯应声落地。 就在沈梦蝶弯腰收拾的瞬间,陆金枝迅速调换了解剖图的位置,将一张普通的人体结构图放在显眼处。 “可惜了这上好的龙井。”沈梦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对了,父亲让我告诉你,明天三井商社要来药房视察,希望你能陪同。” 陆金枝心中警铃大作。三井商社突然造访,恰好在接头的前一日,这绝非巧合。 次日清晨,陆家药房前厅格外忙碌。伙计们将药柜擦拭得一尘不染,陆父亲自监督着盘尼西林专柜的布置。 “金枝,今日务必谨言慎行。”陆父低声嘱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三井社长亲自前来,关乎药房存亡。” 十时整,三井商社的车队停在药房门口。三井信玄身着和服,腰佩短刀,在随从的簇拥下走入药房。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角落。 “陆先生,听说贵药房近日盘尼西林库存充足,真是难得。”三井的汉语流利,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陆金枝站在父亲身后,注意到三井身后的随从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昨夜在废弃诊所用枪指着她的那个人。今日他穿着日本军服,袖口的青鸟刺青被严谨地遮掩。 “三井社长过奖,这都是托您的福。”陆父躬身回答,声音略显紧张。 视察过程中,三井突然在一排药柜前停下:“这些当归,产地是哪里?” 陆金枝心头一震,这正是哥哥用密码中提到的药材。她上前一步,从容应答:“甘肃岷县的上等货,社长好眼力。” 三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陆小姐对药材很了解。” 就在这时,前厅突然传来争执声。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子闯了进来:“救命!我弟弟中枪了!” 药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那男子怀中抱着个重伤的年轻人,鲜血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三井的随从立刻拔枪,却被三井抬手制止。他看向陆父:“陆先生,你是救,还是不救?” 陆金枝不等父亲回答,已经上前检查伤者:“枪伤需要立即手术。父亲,用后面的手术室。” 陆父面色苍白,但在女儿坚定的目光下,只得点头。 手术室内,陆金枝熟练地清洗伤口、取出子弹。伤者昏迷中喃喃:“358...通知...撤离...” 她手中动作不停,心中却波涛汹涌。这个伤者显然与今日的接头有关。 手术完毕,陆金枝走出手术室,发现三井等人已经离开。陆父独自坐在前厅,手中捏着一张纸条。 “金枝,三井给了我们最后期限——三日内签署代理权协议。”陆父的声音疲惫不堪,“否则,他们就要彻查你哥哥的死因。” 陆金枝接过纸条,上面除了协议签署的要求,还有一个地址:慈安堂旧址。这正是她今日要去接头的地点。 夜幕降临,陆金枝以去医学院为由离开药房。她没有直接前往慈安堂,而是在法租界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走向目的地。 慈安堂旧址是一座废弃的中式建筑,残破的匾额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陆金枝按照约定,在偏殿的香炉内放下装着五千大洋支票的铁盒。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金枝。” 她猛地转身,看见沈梦蝶举着手枪,站在殿门口。 “梦蝶,你...” “姐姐,把密写笔记交出来。”沈梦蝶的声音冰冷,“我是军统上海站的特工,奉命调查陆家与地下党的关系。” 陆金枝缓缓伸手入怀,却在触及医疗箱的瞬间,将一包药粉撒向空中。这是她特制的麻醉粉,顷刻间弥漫整个偏殿。 沈梦蝶猝不及防吸入药粉,身体摇晃着倒下。陆金枝上前取走她的手枪,却发现她腰间别着一枚徽章——与哥哥遗物中的一模一样。 “你...也是启明小组的?”陆金枝难以置信。 沈梦蝶虚弱地点头,从衣领内取出一张微型照片:“你哥哥...是我的上线。他可能还活着...” 照片上,陆启明站在一个陌生的庭院中,身后是日本的樱花树。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正是他“殉难”的一个月后。 陆金枝的手开始颤抖。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慈安堂外亮起无数车灯。 “快走...”沈梦蝶推了她一把,“中统的人来了...” 陆金枝咬牙,将沈梦蝶拖到佛像后藏好,自己则从偏殿的暗门逃离。在她身后,慈安堂已被团团包围。 回到药房时已是深夜。陆金枝刚踏入前厅,就看见陆父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摊开着那本染血的密写笔记。 “金枝,”陆父的声音异常平静,“从今日起,陆家药房就交给你了。” 他站起身,将一个木盒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你哥哥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陆金枝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张船票——去香港的船票,日期是三日后。 “父亲,您...” “我老了,走不动了。”陆父微微一笑,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释然,“但你必须走,为了陆家,也为了你哥哥未完成的事。” 就在这时,药房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日本宪兵队的呼喝声划破夜空。 陆父整了整衣襟,从容地向门口走去:“记住,诊金不在于多少,而为何而付。” 陆金枝握紧手中的船票,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第3章 第3章 金枝,信任白芷 陆父的手在门闩上停顿了一瞬,回头深深望了女儿一眼。那一瞥中包含了太多陆金枝读不懂的情绪——决绝、释然,还有她从未在父亲眼中见过的,一丝隐秘的骄傲。 “记住药柜暗格里的东西。”他低声说完,猛地拉开大门。 日本宪兵一拥而入,刺刀的寒光在煤油灯下闪烁。三井信玄缓步走进,和服下摆扫过门槛,目光直接越过陆父,锁定在陆金枝身上。 “陆小姐,我们收到情报,贵药房私藏抗日分子。”三井的汉语依然标准得不带丝毫感情,“请配合调查。” 陆金枝握紧手中的船票,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她看见父亲被宪兵粗暴地押到一旁,却始终挺直着脊梁。 “三井社长,”陆父突然提高声音,“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小女无关。” 三井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照片——正是沈梦蝶在慈安堂给她看的那张陆启明与日本人的合影。 “陆启明,你的儿子,他并没有死。”三井将照片递到陆父面前,“他现在为皇军效力。” 陆金枝感到一阵眩晕。哥哥还活着,而且为日本人工作?这不可能。 “你胡说!”她脱口而出。 三井转向她,眼神锐利:“陆小姐,你以为你哥哥是什么人?殉国的英雄?不,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 就在这时,药房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木箱倒塌的声音。宪兵们立刻警觉地转向声源,陆金枝趁机将船票塞进药柜的缝隙。 混乱中,她感觉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一个冰凉的小物件被塞入她掌心。她低头一看,是一枚熟悉的徽章——与沈梦蝶和哥哥的那枚一模一样。 “搜查整个药房!”三井下令。 陆金枝被宪兵监视着坐在前厅,听着后面传来的翻箱倒柜的声音。她小心地摩挲着手中的徽章,发现它竟然可以拧开。徽章内部藏着一小卷纸条,上面是她熟悉的笔迹——哥哥的字。 “金枝,信任白芷。” 白芷?这是一味中药,也是哥哥教她的密码中的代号。她迅速在记忆中搜索,想起“白芷”对应的是一位在五洲药工作的联络人。 搜查持续到凌晨,宪兵们一无所获。三井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他走到陆父面前:“陆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陆父平静地点头,经过陆金枝身边时,低声说:“记住,诊金。” 目送父亲被带走,陆金枝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药房内一片狼藉,伙计们战战兢兢地开始收拾。老陈走过来,欲言又止。 “小姐...” “今天歇业。”陆金枝站起身,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你们都回去吧。” 待众人离去,她立刻锁上大门,走向父亲说的药柜暗格。在存放珍贵药材的红木药柜最底层,她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夹层。 暗格里除了一些重要文件和金条,还有一本她从未见过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她的心跳几乎停止——那是哥哥的笔迹,日期是他“殉难”的前一天。 “若你读到这些,说明我已无法亲自告诉你真相。我们的父亲,远比我们想象的勇敢...” 陆金枝一页页翻看,冷汗渐渐浸湿了她的后背。笔记中揭示的真相让她难以置信:陆父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支持抗日活动,以药房为掩护,建立了一条从上海到根据地的药品运输线。而哥哥陆启明,则是这条线上的关键联络人。 “三井怀疑父亲已久,我必须制造死亡的假象,转入更深的地下工作...” 笔记的最后一页,字迹匆忙: “小心沈梦蝶,她的身份复杂,但我相信她的心向着光明。若情况危急,去找五洲药房的项远山,他就是‘白芷’。” 陆金枝合上笔记,思绪纷乱。沈梦蝶既是军统特工,又是哥哥信任的人;父亲一直默默支持抗日;而哥哥,竟然还活着。 她必须找到项远山。 雨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药房的窗棂。陆金枝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色旗袍,将笔记和徽章小心藏好,从后门悄悄离开。 五洲药房位于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交界处,这里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踞。陆金枝绕到药房后巷,敲响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眼镜后的双眼警惕地打量着她:“小姐找谁?” “我买白芷,要道地的。”陆金枝按照哥哥笔记中的暗号说。 男子眼神微变:“白芷现在缺货,有杭白菊可好?” “我只要祁州的白芷。” 暗号对上,男子迅速让她进屋。屋内堆满药材,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 “我是项远山。”男子锁好门,转身严肃地看着她,“陆小姐,你来得比预期要早。” “我父亲被日本人带走了,我哥哥...” 项远山抬手打断她:“我知道。现在情况很复杂,你哥哥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 他从药材堆中抽出一份文件:“这是三井商社最近的货物清单,其中有大量盘尼西林和麻醉剂,远远超过正常医疗需求。” 陆金枝翻阅文件,心沉了下去。这些药品若被用于日军战场,将不知挽救多少敌人的生命。 “我们必须截下这批货。”项远山说,“但你得明白,这意味着你父亲可能会...” “我明白。”陆金枝打断他,想起父亲被带走时那决然的眼神,“告诉我该怎么做。” 项远山凝视着她,缓缓道:“明晚,这批药会从十六铺码头运出。我们有人在内应,但需要药房的专业人士确认药品真伪。” “我可以去。”陆金枝毫不犹豫。 “不,太危险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沈梦蝶推门而出,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三井已经怀疑你了,金枝。” 陆金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伸向藏着的匕首。 “放心,我和你们是一边的。”沈梦蝶苦笑,“我的任务是查清日本人通过上海药房运输的军需药品路线。你哥哥是我最重要的线人。” “那张照片...” “是真的。”沈梦蝶眼神复杂,“你哥哥确实在日本人的一次扫荡中被俘,但他没有叛变,那是他配合我们设下的局。” 项远山接话:“现在的问题是,三井似乎察觉了什么,明天码头的运输可能是个陷阱。”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陆金枝看着面前这两个本该是陌生人,却与她和她的家庭命运紧密相连的人,忽然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含义。 诊金,不在于多少,而为何而付。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一试。”她说,“不仅为了救我父亲,也为了那些等待这些药品救命的人。” 沈梦蝶与项远山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来制定计划。”项远山铺开码头地图,“但是陆小姐,你必须答应,一旦情况有变,立刻撤离。这是你哥哥特别交代的。” 陆金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滂沱大雨中。她想起小时候,每逢雨天,哥哥总会背着她穿过弄堂,不让她的鞋袜沾湿。而今,她独自走在暴雨中,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我哥哥...他现在安全吗?”她轻声问。 沈梦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们失去了与他的联系。最后一次消息,他在东北。” 陆金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没了犹豫。 “告诉我计划的细节吧。” 第4章 第4章 假药 十六铺码头的夜,被细雨和江雾笼罩。泊船在浑浊的黄浦江水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无数个隐秘的低语。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仓库区,照亮堆积如山的货箱,又在下一秒将它们抛回黑暗。 陆金枝穿着码头工人的粗布衣服,脸上刻意抹了煤灰,隐藏在第三仓库对面的阴影里。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下,冰冷地滑进衣领。她紧盯着仓库入口,那里有两个日本兵把守,腰间佩着的军刀在灯光下偶尔反射出寒光。 项远山的计划很简单:由他带领一小队人制造混乱,引开大部分守卫,陆金枝和沈梦蝶则趁机潜入仓库,确认药品真伪并留下标记,以便后续行动。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暴露身份。”项远山在分别前严肃地叮嘱,“如果情况不对,立刻从水道撤离。” 此刻,陆金枝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小瓶化学试剂——这是她从实验室带来的特殊显影剂,可以辨别盘尼西林的真伪,而不会破坏药品包装。 身旁的沈梦蝶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指向仓库侧面。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那里打信号——三短一长的光斑,是项远山发出的行动信号。 紧接着,码头西侧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是杂乱的喊叫和脚步声。仓库前的守卫明显紧张起来,其中一个匆匆向骚动方向跑去。 “走!”沈梦蝶低声道。 两人借着货箱的掩护,迅速接近仓库侧面的一扇小门。沈梦蝶取出一串钥匙——显然来自她军统的资源——轻松打开了门锁。 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货箱堆积成山,只有几条狭窄的通道蜿蜒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料和药品特有的气味。 “分头找,盘尼西林应该在最里面的恒温区。”沈梦蝶说,“十五分钟后在这里会合。” 陆金枝点头,沿着一条通道快速向内走去。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每一步都像是在踏向未知的深渊。 在仓库深处,她终于找到了标记着“医用物资”的木箱。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整齐地排列着盘尼西林针剂。她迅速取出试剂,滴在一支针剂的标签上——颜色没有变化,是真的盘尼西林。 但当她检查第二个货箱时,却发现里面的药品虽然外包装与盘尼西林一模一样,试剂检测却显示那只是普通的生理盐水。 “假药...”她喃喃自语。 突然,仓库外传来更多脚步声和日语命令。陆金枝迅速躲到货箱后面,透过缝隙看到三井信玄亲自带着一队日本兵走进仓库。 “都检查过了吗?”三井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中回荡。 “嗨!所有货物都已按计划安置。”一个下属回答,“只是...为何要混入假药?” 三井冷笑:“真药运往前线,假药留给黑市。那些□□人,反正也分不清真假。” 陆金枝捂住嘴,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她小心地向后退去,却意外碰倒了一个空木箱。 声响在寂静的仓库中格外刺耳。 “谁在那里?”三井厉声喝道。 灯光瞬间向她的方向扫来。陆金枝转身就跑,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喊叫。 她在迷宫般的货箱间穿梭,试图找回原来的路。就在一个转弯处,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将她拉进一个狭小的空间。 “别出声。”是沈梦蝶的声音。 两人挤在货箱的缝隙中,听着外面日本兵跑过的脚步声。 “他们在药品中混了假货。”陆金枝低声说,“真药要运往前线。” 沈梦蝶眼神一凛:“我们必须阻止这批货物离港。” “但是项先生说要我们确认后就撤离...” “情况变了。”沈梦蝶打断她,“如果这批药送到日军手中,不知道多少中国士兵会因此丧命。” 外面的搜索声渐渐远去。沈梦蝶小心地探出头观察,然后示意陆金枝跟上。 她们沿着一条隐蔽的通道继续向前,来到了仓库的另一端。这里停着几辆卡车,工人们正在忙碌地装货。 “看那里。”沈梦蝶指向一辆已经装货完毕的卡车,那辆车的货箱上画着一个不显眼的红色标记,“那是即将发往港口的。” 陆金枝忽然想起哥哥笔记中的一句话:“必要时,可启用‘当归计划’。” “我有办法。”她说,从衣领内取出那枚徽章,轻轻拧开,里面除了之前的小纸条,还有一颗看似普通的药丸。 “这是什么?” “哥哥留下的,说是紧急情况下使用。”陆金枝回忆着笔记内容,“它会释放一种特殊气味,吸引码头附近的老鼠咬坏货物,延迟发货。” 她们悄悄接近那辆标记的卡车,陆金枝将药丸塞进货箱的缝隙中。就在这时,一道手电光突然照在她们身上。 “站住!” 沈梦蝶反应极快,立刻开枪打灭了灯光,拉着陆金枝向码头方向跑去。 “分开跑!”在一条岔路口,沈梦蝶推了陆金枝一把,“去预定的撤离点,我引开他们!” 陆金枝还想说什么,但沈梦蝶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并故意制造出响声引开追兵。 她独自在雨夜的码头奔跑,脚下的积水四溅。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进一艘小渔船。 “别出声。”熟悉的声音让她僵住——是账房老陈。 老陈一言不发,启动渔船,缓缓驶离码头,混入江上其他船只中。透过船舱的缝隙,陆金枝看到码头上日本兵四处搜索的身影渐渐远去。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终于问道。 老陈专注地驾驶着小船,良久才回答:“你父亲临走前交代,若是你今晚出门,务必让我在码头接应。” 陆金枝怔住了:“你也是...” “我只是个账房先生,小姐。”老陈淡淡地说,“算账的。” 小船在细雨中静静航行,陆金枝望着窗外黑暗的江面,思绪万千。父亲、哥哥、沈梦蝶、项远山,甚至老陈...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每个人都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我们去哪里?”她问。 “一个安全的地方。”老陈回答,“在你决定下一步之前。” 陆金枝摸了摸口袋里那支批号有问题的盘尼西林,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场斗争远比她想象的复杂,而她,已经无法回头。 江风裹挟着雨丝吹进船舱,远处上海滩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不清。 第5章 第5章 当归计划 渔船在苏州河一处荒废的码头靠岸,老陈熟练地系好缆绳,警惕地环顾四周。细雨中的河岸寂静无人,只有芦苇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 “这边走,小姐。”老陈提起一盏蒙着布的灯笼,仅透出微弱的光晕。 他们沿着泥泞的小路前行,最终停在一座看似废弃的仓库前。老陈有节奏地敲击铁门,三长两短。门应声而开,开门的人让陆金枝倒吸一口冷气——是沈梦蝶,她左臂缠着临时包扎的绷带,血迹已渗过布料。 “你受伤了。”陆金枝上前扶住她。 “子弹擦伤,不碍事。”沈梦蝶苍白的脸上挤出微笑,“看到你安全,我就放心了。” 仓库内部别有洞天,被隔成数个房间,其中一间布置成了简易手术室。陆金枝不容分说,拉着沈梦蝶进去,仔细检查她的伤口。 “需要清创缝合。”她说着,打开墙角的医疗箱,熟练地准备器械。 沈梦蝶咬紧牙关,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接受治疗。陆金枝手法精准,一边缝合一边询问码头后续的情况。 “项远山...他为了掩护我,被日本人抓走了。”沈梦蝶声音颤抖,“三井设下这个局,就是要揪出药房网络里的所有人。” 陆金枝手中的针线停顿了一瞬,随即继续动作:“我们必须救他出来。” “不行,这太危险了。”沈梦蝶摇头,“三井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老陈端着一壶热茶进来,听到她们的对话,沉声道:“项先生早有准备,他若是被捕,会启动‘沉默协议’,四十八小时内我们的人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什么是沉默协议?”陆金枝完成最后一针,打结剪线。 “就是给我们时间撤离和销毁证据。”沈梦蝶解释,“如果四十八小时后他没有发出安全信号,就意味着他叛变或是...遇难了。” 陆金枝洗净双手,凝视着两人:“那么,我们还有四十八小时来想办法救他。” 她取出那支批号异常的盘尼西林,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当归计划”,哥哥的笔记中提到过这个代号,却未详细说明。在中药里,当归有“应当归来”的寓意。 “老陈,父亲可曾向你提过‘当归计划’?” 老陈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放下茶壶,走到墙边摸索片刻,推开一道暗门:“小姐,请随我来。” 暗室不大,墙上贴满了上海地图和照片,桌上散落着各种文件。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块大木板,上面用图钉标记着多个地点,之间用红线相连,构成一个复杂网络。 “这是...”陆金枝震惊地触摸着那些标记。 “陆家药房的秘密。”老陈点亮煤油灯,“你父亲和哥哥建立的药品运输网络,覆盖整个华东地区。” 沈梦蝶也跟进暗室,仔细研究着地图:“这些标记点,有些是药房,有些是诊所,甚至还有学校和教堂...” “救死扶伤,不分场所。”老陈指向其中一个标记,“这里是圣心教堂的地下室,我们最大的临时医院。” 陆金枝忽然注意到地图上一个特殊的符号——当归的简笔画,标记在日本人俱乐部附近。 “这是什么地方?” 老陈和沈梦蝶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那是你哥哥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沈梦蝶轻声说,“我们怀疑那里是日本特高课的一个秘密据点。” 陆金枝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个标记,停在旁边一张模糊的照片上。照片中,一个身着和服的女子正从人力车上下来,侧面轮廓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这是谁?” “三井信玄的妹妹,三井绫子。”老陈回答,“她表面上是文化交流使者,实际上可能是特高课的高级特工。” 陆金枝忽然想起父亲狐皮大衣上的樱花粉,以及他频繁出入日本人俱乐部的行为。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 “如果...如果我父亲是故意接近三井兄妹呢?” 暗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淅沥的雨声。 沈梦蝶先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陆先生是故意表现出亲日倾向,实则在搜集情报?” “不仅如此。”陆金枝越说思路越清晰,“记得父亲要我签署盘尼西林代理权吗?现在想来,他明知我会拒绝,为何还要提出?” 老陈若有所思:“老爷近来确实有些反常...他将一些重要账本转移到了汇丰银行的保险箱,还悄悄变卖了几处房产。” 陆金枝走到桌前,翻看那些文件。大多是药品清单和运输记录,但其中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引起了她的注意。翻开一看,里面是父亲熟悉的笔迹,记录着与日本商社的往来,包括三井商社。 “这些交易...”她指着一处记录,“表面上是我们向三井采购药材,实际上却是通过这种方式向他们付款。” “洗钱?”沈梦蝶凑过来看。 “不,是赎金。”陆金枝眼中闪过明悟,“父亲在用这种方式,赎救被捕的抗日志士。” 她继续翻阅,找到了一串奇怪的数字序列,旁边标注着日期,正是哥哥“殉难”的那天。 “老陈,帮我弄到这些日期的《申报》,要完整的报纸,不要剪报。” 老陈点头离去。沈梦蝶则拿起那支盘尼西林,若有所思:“金枝,你觉不觉得这支药的批号太过明显?像是故意让人发现的。” 陆金枝接过针剂,再次审视那个“19360409”的批号。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医疗箱中取出醋酸溶液,小心地涂抹在批号上。 令人惊讶的是,批号并没有消失,反而在醋酸的作用下,显现出更细微的一行小字:“当归已启动,信任绫子。” 两人面面相觑。 “三井绫子...是你哥哥的人?”沈梦蝶难以置信。 陆金枝摇头:“不确定,但这支药显然是哥哥留下的信息。” 老陈带着一沓旧报纸回来。陆金枝按照笔记本上的日期,找到相应的版面,然后对照那串数字序列——第一个数字代表版面,第二个是行数,第三个是字数。 她耐心地解码,拼凑出的信息让她心跳加速:“启明未死,囚于虹口,当归计划,关键在绫。” 暗室内一片寂静。三人互相对视,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陆金枝首先打破沉默:“当归计划,是营救我哥哥的行动。” 沈梦蝶接口:“而三井绫子,是计划的关键。” 老陈皱眉:“但这很可能是个陷阱。三井信玄用你哥哥做饵,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陆金枝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日本俱乐部的位置:“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一试。” 她转向沈梦蝶:“你的伤需要休息。老陈,请你照顾好她。” “你要去哪里?”沈梦蝶急切地问。 “去见我父亲。”陆金枝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是时候,让女儿去解救父亲了。” 她拿起那支特殊的盘尼西林,小心地放入内袋。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沈梦蝶拉住了她的手。 “小心,金枝。三井信玄不是普通的对手。” 陆金枝点头,推开暗室的门。晨光已透过仓库的高窗洒落,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归,她默念着这个词。无论多么危险,她都必须要让该归来的人,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