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你早说喜欢我啊[剑风传奇]》
7. 崩裂时刻
伴随着“吱呀”一声,莉莉安娜推开木门跑进屋内。茱莉亚依然在病床上蜷缩着,半碗冷掉的汤药摆在床头的矮柜上,人已经睡着了。
莉莉去后院,没看见格里菲斯的影子,他也没留个字条什么的……她随即就想到,格里菲斯有可能以为她不认识字。
果然,莉莉仔细查看了棚舍,才发现一束木槿花枝插在旧陶罐里,陶罐装着清水,花瓣很新鲜地盛开着。她今早出门时还没看到它。
由此莉莉推测,格里菲斯出门的时间并不长。花束就好像是格里菲斯给她留下的安全信号,莉莉安娜稍微放下心来。
不知怎么,莉莉心里无端地对格里菲斯抱有一种信任感。他处世接物的方式堪称细致入微,仅凭这一点就很难不让她钦佩。
花瓣的露珠还未干涸,顺着莉莉的视线,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皮肤里,浸润她的血肉。她的心脏吸水膨胀,变得更沉重也柔软。
她在原地静默地体会了一会儿这份情绪,才模糊地意识到,那是无意被撩了一下的心跳加速。
这都能让他找到释放魅力的空间,莉莉在内心由衷感慨,你们少年漫男主才真的是实打实的魅魔……
她没有笑多久,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老约翰醉醺醺地回到了家。
虽然莉莉早就体会过这一家人的复杂关系,但自从得知老约翰送女儿插标卖首的感人亲情,再见到他本尊还是无法做到装作没事发生。
接下来家里又要开始一轮自由搏击场般的温馨相处了,想到这里莉莉安娜更是感到人生灰暗。
“你那是什么表情?”老约翰察觉到莉莉灰暗的表情,禁不住蹙眉。
他定睛细瞧这个怪物,总觉得她有些变化。比如她的气色是不是好得有些过头了……不管了,看着就烦,先打一顿再说。
完全不出莉莉所料,她的便宜老爹和她对视不过数秒,矮身走进杂物间去找藤鞭。
等到老约翰出来,他像手执宝剑一样高高举起鞭子,一道虚影带着音爆重重落在莉莉的背后。刺痛迟钝地伴着血流的热气蔓延开来。
莉莉安娜尽力维持着头脑清醒,克制住一拳打在老约翰鼻梁上的冲动。
如果她敢躲闪或者反抗,老约翰大概会把她吊起来转着圈抽,那样她的行动就更受限制了。
冷静,必须冷静。今晚……最多明天,她就要实施出逃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功亏一篑。
等到挨打完,莉莉的双臂已经被一条条红痕覆盖,像荆棘编织了薄薄的一层网贴在皮肤上。
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茱莉亚也被惊醒,卧室虚掩的门推开了,她站在门边看清发生了什么,立即捂住嘴高叫道:“莉莉!天呀,我的宝宝……”
茱莉亚和老约翰就这么吵了起来,激愤地控诉他,凭什么这样虐待他们的孩子。
莉莉安娜浑身的骨头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耳边又不断传来茱莉亚的高声哭诉,顿时感到头疼不已。她挣扎着爬起来打算回房间避一避。
老约翰放下藤条,斜睨着莉莉打量,和妻子说:“还不是怪她一天到晚找不到人影。谁知道又跑去哪里厮混,也许早她就偷偷跟西蒙那个小子和好了……莉莉安娜,你明知道你妈妈生病了需要照顾,你陪她的时间不多了,应该多留在家里一些。”
莉莉安娜觉得他这一番指摘属实没什么逻辑,但老约翰有个了不起的地方,他教训别人时候的音量只要足够大,语气足够强硬,就显得好像十分有道理一样。
她不打算在这点小事上和老约翰争输赢,就直说:“我最近在骑士团的马厩帮工。”
老约翰点点头:“钱呢?”
“在我这儿,爸爸,我立刻给您取。”
说完她又意识到,老约翰似乎还没发现床下的银币少了一枚。不管怎么说,莉莉直接把上次花剩下的钱给了老约翰。
临走前她还打算再暗中操作收集一批路费,现在上交铜板一点儿不带心疼的。
老约翰把钱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终于不再计较。
茱莉亚还是低低地哭着,在莉莉经过她时,恍若从河里捞起落水的东西一样慌忙抱住她的肩膀,试图亲昵地拍抚。
莉莉不想再拖时间,一把推开她,身后茱莉亚似乎愣在原地有好一会儿。
回到房间,莉莉安娜打算收拾一下路上用到的东西。她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原身的旧裙子大多散发着一股潮乎乎的霉味,还有陌生的汗的味道,莉莉十分嫌弃。
为了减轻负重,她索性不带任何换洗衣物。在所有能获取的工具里只收起一枚小刀,一对打火石,还有上次精馏剩下的一小瓶酒精。
她预先在瓶子里浸泡过干净的棉布和纱线,需要时配一根银针就是简易的外科手术套组。
完成前期准备,格里菲斯还是没有回来。
这时莉莉已经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她也不是那么有把握保证格里菲斯一定不会抛下她一走了之。没人规定漫画男主就必须光明正义知恩图报。
这些天,格里菲斯的状况愈渐好转。莉莉明白,时间拖得越久,她对于他的价值就越少。反而是她急需要抓紧这一根救命稻草,他们的关系早就在悄然中不那么对等了。
夜半,格里菲斯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看来她好像被舍弃了啊……莉莉暗自叹气,她竭力不让这次变故影响情绪。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就算没有格里菲斯的帮助也得想办法跑路。
过两天骑士团就该押送女孩们到森林禁地,那时候的兵力会比以往都要严格,她再想走就不能了。
全当格里菲斯突发恶疾在路上暴毙好了,总之被背信弃义徒有其表始乱终弃的坏男人丢下又不等于断了手脚。她自己可以的。
趁着夜色,莉莉沉着地溜进隔壁房间对着熟睡的两个人表演银币全都消失的魔术。
最近的倒霉事儿实在太多,把她的接受能力拉高了一个水平,偷钱时她毫不紧张,居然还感到一阵庆幸——万幸老约翰打的是她的后背,如果打她的手心,那她现在的行动就更加不方便了。
茱莉亚每日服用草药,睡眠一直很沉。老约翰更是睡得跟头猪似的,这一回的操作过程比之前还要顺利。
莉莉安娜将银币装在口袋里,正要走出房间,远方巡逻的骑士军队伍中突然吹响一声尖利的哨子。
村落里,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像一只只蛰伏在黑暗的野兽睁开眼睛。
士兵们的盔甲在跑动间嗒嗒碰撞,急促的步伐很快将人们的美梦惊扰。
与此同时,老约翰紧闭的眼皮颤了颤,眼皮慢慢地张开了。
莉莉在心里痛骂一声倒霉。
老约翰模模糊糊地感到头顶有一个黑影翕动,以为又是那个烦人的病秧子起夜。
他本不想理会,但骤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哨声,心脏就像跟它联通了似的震颤了一下,睡意全无。
刚想爬起身看看怎么回事,才张开眼,他的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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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就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啊……!”
惨叫冒到喉咙又戛然而止,一枚玻璃酒瓶在他的脑门上应声碎开,打得他金星直冒。
老约翰奋力挣扎,试图捉住那人的手腕。可他的肩膀似乎被一个锥状物体钉在了床板上,胳膊一时间使不上力气。
莉莉安娜满头大汗。她用尽全力将小刀扎在他的锁骨上,还给了他一瓶子,可老约翰完全没有像电视剧里演习的那样昏迷过去。
起初,她并不想谋杀他的性命,来自法治社会的固有观念使她不想做得太残忍。
更何况茱莉亚是无辜的,还生了病,总不能只留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不过他们打斗得这么激烈,茱莉亚很难不发现,她的呼吸已经有些短促轻浅,这是快要醒来的征兆。
莉莉不敢赌茱莉亚会站在什么立场处理丈夫和女儿的冲突,而且怎么看来,这都像是她无事发疯进屋给了昏睡的老父亲两刀,茱莉亚大概率不会偏向她,她很可能要面临极其劣势的境地。
几秒钟来不及思考太多,眼看老约翰又伸出手扯向她的袖口。
莉莉快速权衡着利弊,末了心底一横,用瓶底碎裂的尖刺对准他的眼睛扎去。
老约翰抽搐着松开莉莉,茱莉亚失声叫起来。
鲜血成股流下,酒瓶外壁很快黏腻湿滑一片,莉莉安娜几乎要抓握不住。
有人从身后环过来,他的手臂越过莉莉的脸侧,从她颤抖的手中接过玻璃瓶。
修长的食指指节微微弯曲,凑近老约翰的鼻尖停顿了少许。
“你要怎么办?把他绑起来,还是抛尸?”
言外之意是,老约翰还没死——不过格里菲斯乐意帮她把那个男人变成一具尸体。
“留他一条活口吧。”莉莉闭了闭眼,顾不上指尖的血迹,直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这一个晚上经历了太多的情绪起伏,她的思绪紧绷到极致,终于在这一刻叫嚣着罢工。
在沉默的期间,莉莉安娜试着纠集理智赶快恢复运作,还有许多要紧的话题等着和他讨论。
可当她一张嘴,却只剩一句古怪的、亲密的质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去附近搜查一个人的下落……没什么大不了的。”相比起莉莉,格里菲斯的声音非常平静。
他好像并不在乎莉莉安娜刚做出怎样的暴行,在屋子里四处转了一圈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麻绳。
此刻莉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找来椅子将老约翰搬到上面绑紧。
看到从刚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瑟缩在墙角的茱莉亚,索性一鼓作气将她的手脚也绑住,用布料塞住了嘴。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莉莉安娜等这一天已经等得有点儿着急,她以为格里菲斯终于准备动身,否则何必在老约翰和茱莉亚眼前露面白白暴露自己呢。
谁料格里菲斯却否认了她的猜想:“今天不适合,村庄戒严了,到处都有骑士团的巡逻兵。”
莉莉看不清自己的脸,但她觉得在格里菲斯摇头的那一瞬,她的嘴角一定垮了下来。
因为紧接着,格里菲斯就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太短暂,连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收回手,已经发生了,他就不再纠结。而是径直走到莉莉的房间门口,转过头,诚挚地询问道:
“我很久没有过舒适的休息了,可以允许我睡一觉再说吗?……在你的床上。”
8. 美神低语
可以睡在你的床上吗?
……
莉莉安娜没想到格里菲斯可以问得这么暧昧,有种无形的介质像蜜糖的粘液在他们所处的空间之中蔓延。
其实以现在的情况而言,如果他一语不发跑去她的房间倒头就睡,莉莉也不会阻止的。
可是他偏偏要“征询”她的意见,那副口吻简直不像在问他能不能借用她的床,倒像是在邀请她上床。
这下莉莉安娜僵持在原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总感觉格里菲斯看过来的眼睛太狡黠,目光如有实质,灼灼烘烤着她的耳垂,毛细血管发热扩张。
格里菲斯却像是误解了她的沉默,话题隔靴搔痒似的绕到白天不告而别的事情上。
“抱歉,你一定还在生气吧……我保证不会再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他说着,慢慢朝她走来,“莉莉,你也休息一下吧。保持体力才有精神和我一起行动。”
太超过了。格里菲斯的表现令她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闭了闭眼,感到耳朵还在充血,热量急剧增加,以至于耳廓的软骨传来了轻微的刺痛。
格里菲斯更是不忘给这份窘境火中送碳,只见他微微屈膝让视线与莉莉平齐——他实在比她高出不少。
而后,他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怎么还愣着?过来嘛,莉莉。我们明天就走。”
他像是哄小孩子那样,两根手指并拢竖在额头前比划着“发誓”的动作,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趁你入睡时丢下你的。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握着我的手。”说着,他一只手掌心朝上对她伸出来,摊开并弯了弯手指。
不得不承认,格里菲斯的确很擅于洞察人心。他捉住莉莉安娜疑心重的弱点,精准无误地戳中了她的顾虑。
她甚至觉得格里菲斯那一番话有点儿“你不陪我就休怪我拍拍屁股走人”的威胁意味。
和他同床共枕,莉莉固然不好意思。可是一想到这根救命稻草真的有可能溜走,莉莉立即牵住了格里菲斯,并且将五根指头从他的指缝之间挤过去,牢牢地锁住他青筋隐约的骨节。
格里菲斯的想法倒是不为而知。昏暗的油灯下,莉莉只看到他侧身的轮廓修长而笔挺,肌肉匀称,显得背部偏薄,但绝不属于瘦削孱弱的类型。
看着看着,她忽而觉得这一幕很像做梦,又或者说疯狂到有些难以相信。
但这一切正在她面前真实发生着。
莉莉的卧室布局简陋,空间并不大,几乎一转身就是床边。她和格里菲斯肩膀紧紧挨着坐下,几乎同步地仰躺倒在小床上。低矮的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
任何多余的遐想都在一刹那无影无踪,极度的疲惫感让她眼皮发沉。
莉莉本以为自己刚伤害了一个鲜活的人,要花上好久才能将这份生活脱轨的失控感平复消化,谁料没过多久就毫无察觉地睡着了。
由于此时屋内的两个人都握着彼此的把柄并且各有所图,这一觉睡得可谓是牢不可破。
双方手拉着手外加十指相扣,生怕同伴跑了。
一夜无梦,莉莉被窗外冲进来的野鸟振翅声吵醒,猛地睁开眼爬起来。
“嘶……”紧接着,鞭伤随着这一串动作牵扯发作,急促剧烈的刺痛横贯背部。
神经猝不及防中过载,就像一块质地硬密的帆布湿水后清脆地崩裂。
“F……”莉莉安娜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喉咙里险些吐出无数句模糊不清的脏话,却又硬生生忍住。
格里菲斯也醒了。
他侧身躺在枕边,一只手臂垫在脑袋下面,默不作声时的样子几乎是一尊瓷娃娃,只有眼皮时不时眨一下宣告主人的生机。
对视的瞬间,莉莉安娜就像被一直看穿到后脑勺似的,感到头皮发麻:“嗨……?”
格里菲斯像是没有听清,又像是一只野兽降落在她的身边伺机观察猎物的举动,缓缓撑着上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木板吱呀摇晃,莉莉的心不由得揪起,一阵紧张。
“格里菲斯?”
从始至终,他浅色眼睛中心的瞳仁都严严实实黏在她脖颈裸露的皮肤,似乎在注视着那些早已变色的淤血。
莉莉安娜没来由地别扭起来,不太想让他发现这份屈辱和窘迫。
直到他坐直,双腿伸到床下,雪白的长发也垂到胸前,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终于转向窗外。
格里菲斯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粉红的唇瓣仿佛经由一夜的熟睡悄然盛开了,血色愈发鲜艳,冲她传达出笑意:“莉莉,快点儿收拾一下。”
“嗯。我……”莉莉想起她最近在骑士团听到的一些消息,正打算和格里菲斯商讨。
可她仔细感受了一下,到嘴边的话语暂时咽了回去,默默走出了房间。
说来话长,上个厕所先。
……
等莉莉神清气爽地回来,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老约翰的双手反绑在椅子背后,眯着一只眼,昨天的伤势已经结了血痂。他嘴里的布条被取了出来,却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忌惮地看着眼前的白发男人。
格里菲斯正抬起一条腿踩在老约翰两腿之间的椅面上,战靴的鞋跟俏皮地卡在木头的棱角。
仿佛一柄断头铡刀,只要审判长降下旨意,就能以不那么体面地方式宣告罪犯的终结。
咕咚。
莉莉很大声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在感到幻痛之前快速移开了视线。
格里菲斯的身子微微前倾,单侧手肘支撑在屈起的膝盖。
佩刀被他拔出来,拿在手里轻巧地掂着,或是转个半圈儿。俨然是一副翩翩贵公子审讯地痞罪犯的架势。
“你是怎么惹她的?”
听到他们交谈的第一句话,莉莉莫名地有点儿好笑。她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板着脸走到格里菲斯身边。
老约翰并不答话,浑浊的眼珠在他们之间游移,像游标卡尺被人来回拨动、丈量他们的距离。
“‘白鹰’?……怎么会是‘白鹰’呢?”困惑从漆黑的眼底浸透,他的语气百思不解。
最后他从牙齿缝隙之间挤出一声冷笑,意有所指道:“莉莉,你真是发达了,能遇到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帮风……”
“知道就好。”话未说完,格里菲斯倒握刀鞘,在老约翰的腮上狠狠砸了一杵子。
虽然昨天才亲自暴揍过老约翰一顿,见到这种情形,她还是爽得浑身淋巴结都通畅了。
老约翰猝不及防挨了打,只觉得头昏脑涨,下颚骨传来开裂般的阵痛。
眼白不受控制直往上抬,视线便在晕眩中慌不择路地捕捉到那个男人白皙的面容。
看着看着,他心中更是来气,暗骂这靠天资吃饭的小白脸。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人的钱都不是正经上战场赚来的!
眼看着老约翰又羞又愤,怒急攻心,快要口吐白沫昏厥过去,格里菲斯依照经验在男人的后脑按了一下,将他的神识拉了回来。
从始至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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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菲斯丝毫不觉得父女二人拳脚相向的相处模式有什么不对劲的,自然也不认为自己当前的做法是助纣为虐。
他见过的家庭太少,见过的恶人太多。莉莉近乎弑父的行为并未让他的心情产生什么起伏,甚至他后来一度以为家家户户都差不多是这样子。
老约翰只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格里菲斯毫不掩饰自己对莉莉无条件的偏袒:“莉莉,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莉莉安娜突然听到格里菲斯念出她的名字,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她粗略一想,似乎已经没什么其他事情需要交涉,正想摇头,忽而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了,你把剩下的钱藏在哪里?”
记得西蒙说过,老约翰收了执行官十几枚银币。
可她昨天偷来的钱远没有那么多,何况家里本来就有些积蓄。老约翰再如何花天酒地也不能在短时间内销耗这样一笔巨款,除非他真的喜欢拿钱打水漂玩儿。
“你怎么知道……”老约翰听完先是惊诧,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圈儿,又豁然开朗。
“噢,一定有人告诉你了。那你现在是打算逃跑?和一个初识不久的陌生男人一起……你就那么信得过他吗?”
老约翰显然不想松口。钱没了的确可以再赚,可是一想到要赚钱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半条命。
在回答时,他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并抓住一切缝隙挑拨离间。
格里菲斯嗤笑一声。
轻薄的单手剑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刀刃划过空气呼呼作响。某一刻,那尖峰猛地仄歪几欲落下,却又在紧要关头险险停住。
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吓得老约翰骇然失色、冷汗直流。
格里菲斯见状,心满意足地将武器收回剑鞘,轻快地吹了个口哨。
老约翰浑身抖动了少许,感到胯.下流淌出一股暖流,贴合体温的液体起初让他如沐春风,极为舒适。
就是气味有些怪异。
所有抵抗在此刻不攻自破,他颓唐地垂下脑袋:“好吧,钱有一半还在执行官那里。”
莉莉挑眉,笑出了声:“噢?你就不怕他不认账吗?”
无需亲历,她也差不多能想象到本地官员的行事作风。
“他不会的,‘契书’还在我手上。尾金也不会直接交给我,他把钱留在了‘保人’那里……我、我全告诉你得了!”
想想他都吓尿了,现在再心疼钱也不是时候。老约翰心一横,干脆道:“契书就在木柜底层的抽屉里面!保人费歇在城里的酒窖做管教,附近的人都认得他。”
莉莉撇撇嘴,转头看向格里菲斯。
他的眸子也同样滑动过来。
莉莉安娜坦然地眨眨眼睛:“我们要不要把钱取回来?”
无论她之后的道路通向何处,至少他们目前是同伴,她想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格里菲斯一时不知如何看待莉莉的思维方式,她有着卓绝过人的认知与胆识,可又经常天真得太过头。
这笔交易设计得竟然十分缜密,环节繁琐层层相扣,执行官随时可以如壁虎断尾甩脱一切关系网。
当地的祭祀风气由来已久,兴许他们早就形成了密不可分的产业网络。而她居然敢做出这么冒险的提议,无异于虎口夺食,火中取栗。
但其实……格里菲斯也刚好是这么想的。
他点了点头,看着莉莉翻出契书收在怀中,刚想说些什么。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有人客气地喊道:“请问约翰先生在家吗?”
9. 莉莉安娜
任谁都会觉得,莉莉家的门防君子不防小人。
但凡是愿意敲门的访客,就绝不会被误认为强盗,屋主人相信他还有交涉的余地。
尽管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来得不是很巧。
“……是谁啊?”莉莉扬声问了一句。
与此同时,老约翰的眼神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张嘴正想大声呼救。下一秒,嘴里却被一张发咸的旧麻布塞住。
格里菲斯眼疾手快地控制住人质,又将其捆绑加固了几圈。
做完这一切,他面上无甚波澜地转头,用口型对莉莉说:“我、善、后。”
莉莉点点头,反身关住卧室的门走到外面,经过炉台时顺手拿起了靠在墙边的拨火棍。
“约翰先生?”
门外的人许久等不到应答,语气更强硬了一些。
“我们是裘达教会署文森特神官座下的亲卫骑士。贵地教会遇到一些特殊案情,关乎重大,现以法王大人的名义,请您接受传讯!”
“我们是裘达教会署文森特神官座下的……”
敲门的访客如上重复了三次。
在他说话期间,莉莉的手悬在门把上,心中默默分析着局势。她试图捋清这句话里涉及的职务关系,最终以失败告终。
莉莉安娜回身扫了一眼,确认几个房间都紧闭着,索性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队训练有素、神情严整的士兵像棋局上冷硬的木质刻棋一样站在外面,与她面面相对。
这幅阵仗未免有些太大了……
亲眼见到此情此景,莉莉才发现她其实很紧张,背在身后的手一直不受控地颤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拨火棍扭曲的铁柄,以免它与门框碰撞发出声音。
时间久了,指尖隐有些钝痛。
士兵率先反应过来,朝莉莉施施然躬了躬身子:“小姐,以法王厅的名义,请让约翰先生配合我们的审讯。”
“我父亲不在家,有什么我可以代劳的吗?”莉莉镇定自若地舒展开一个微笑。
她私下十分担心这个借口不足以让他们信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出现士兵闯进屋内搜查,而后真相败露的画面。
但士兵只是侧过头和身边那个穿着牧师袍的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又双双点点头。
“莉莉安娜正在名单上。”
“女儿也是一样的……”
“要么做证人,要么做证据。”
他们达成了共识,士兵立正昂首,以不容推辞的语气邀请她:“小姐,以法王厅的名义,请与我们去教会会见文森特大人。”
莉莉不动声色地将烧火棍放在门边,她目不斜视,心却有一瞬间向着身后的房间望去。
格里菲斯刻意压抑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他一定正隐藏在阴影中,屏息凝神,等候着众人走远。
事发突然,莉莉来不及和他协商交流任何应对的策略。但愿他们之间有些默契可言。
村庄毗邻的小镇上修建着附近唯一一座教会礼堂。
说是礼堂,实则更像一些白色石头堆砌出的神像避难所,堪堪为那些圣母门徒的雕像遮风挡雨。
它当然比镇子上所有的屋舍都要规整,气派。
但穿行在低矮逼仄的回廊之中,莉莉又不免担忧这是否算是当代最好的建筑水平,而她未来的日子是不过成这种程度也就到头了……
很快就走到路的尽头,两扇落地大门拦在眼前,有人从左右岔路跑过来,握着雕花的铜手柄推开一道充溢着阳光的窄线。
视野豁然开朗,莉莉看到一座明亮的大厅,骑士示意她跟进来。
她的反应很快,立即认出尽头高台上那个身披黑色绸缎长袍的侧影。一天前,她在骑士团打杂时刚巧与他的马车错身而过。
“文森特大人,事情就是这样。”骑士行了一礼,将他如何带走莉莉的前因后果简略陈述了一遍。
一个温和到有些渗人的声音笑着说道:“谢天谢地,还好我们的稽查人员行事及时,不然该酿成怎样恶劣的灾祸呢!”
那人似乎意有所指,语气非常不悦。
大厅中三三两两站着许多人,从衣着穿戴来看,有不少身份非凡,在世俗语境里该被尊称一声“老爷”的官员。
而现在这些贵族都毕恭毕敬,随着黑衣男人的责难,纷纷垂头看着地面,脊背挺得笔直。
黑色的侧影缓缓转身走下台阶,在某一刻,他的面容间闪过一道炫目的光芒,恰好照在莉莉脸上。
她恍惚了一瞬,辨认出那是一枚单片眼镜的反光,顿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转眼,文森特站在了莉莉面前,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出来了,好像检验一尊摆件或是尸体,漫不经心地捏起莉莉的下颚,翻开她的眼皮。
窗外的阳光照进莉莉的瞳孔,她的眼睑条件反射地收缩却不能合目,不久便冒出酸涩的泪水。
文森特忽视了手套指尖濡湿的布料,出神地端详着莉莉,似是在辨析、确认着什么。
他收回手,目光如炬,笑容有几分冷淡:“喔,我见过你。你叫莉莉安娜?好孩子——他们怎么会挑选你作为‘活祭品’呢?”
莉莉神经紧绷:“我不知道,先生。”
“是的,你的确不知道。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合理的顶替。”他说,看莉莉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只从洞里爬出来的老鼠,“将如此不洁之物为神呈上,难怪圣灵发怒。而在我亲自审查之前,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纠出其中的端倪,看来我们的王朝养了一群不诚实的臣民。”
“不洁之物”,脏东西……莉莉总感觉自己被骂了。
但没关系,她思考着,这貌似是一件好事。
听文森特的意思,他是追查教会暗中买卖名单的负责人。如今她的身份问题浮出水面,活祭品的危机也就结束了。
“她的灵魂腐败不堪,圣灵绝不可能喜爱这样的祭品。那不是神的旨意。”文森特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感叹,“我很好奇究竟是谁歪曲了事实,偷偷蛀空教会悉心维护的虔诚,玷污仪式的圣洁性。”
由于四下众人的面色皆如丧考妣,莉莉安娜只好抿紧嘴唇以免自己太过高兴而不合群。
法王厅的神官亲口宣布她并不够资格,她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
转变发生得太过突然,疾风骤雨般的狂喜冲刷着莉莉的心灵。
“莉莉安娜。”神官在这时喊她,一字一顿将她拉回现实,“辛苦你了,你可以歇息一会儿,然后骑士团会送你回去。——不过在那之前,我更想知道你是否听约翰先生提及过任何可疑的人,比如……”
他绕到莉莉身侧,高挑的身躯压低,又用虎口捏着她的后颈使之抬头,转着她的脑袋扫视过周围一个个谦卑的人,像是想让她仔细看个清楚,以此揪出其中的叛徒。
“好孩子,你见过他们吗?”
“从未,大人。”莉莉如实回答。
她的确没有亲眼见过那名执行官。
实际上,人们口中的“执行官”也只是一个泛泛的称谓,即便在小镇之内也有数量庞大的嫌疑人。
莉莉不认为指认出的罪犯就会是唯一的个例。
再者说,想要拔除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很难,想要报复一只蚂蚁却何其容易。
她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就将自己掌握的零星一点儿消息供出去,在确信文森特足够可靠之前,她不妨闭嘴。
莉莉说:“我父亲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
“我想也是。”文森特的眼底不无失望,他松开握住莉莉后脑的手,顿了顿,略显嫌弃地将手套扯下来,扔给一旁的侍从,继续说,“好吧,看来我还需要亲口问一问你的父亲。”
莉莉的心又揪起来了,她听到文森特说:“克莱斯,派人送这个可怜的好孩子回村子吧,等到约翰出现就将他押过来……哦,他也有可能早就闻风潜逃了,你觉得怎么样?不如再带一队人去镇外找找看。”
克莱斯。
莉莉安娜看向那个蓄着浓密胡须的强壮男人,只觉得咯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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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菲斯和她说过这一号人,他在村庄中隐匿行踪,也是为了躲避这名骑士团首领的耳目。
而现在克莱斯正要搜查老约翰的去向,他们迟早会发现他并未离开,就关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
一旦他入狱受审,格里菲斯的下落还能完美掩藏过去吗?
老约翰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了白鹰,并且他浑身的伤痕都是她和格里菲斯所致。
如果克莱斯见到老约翰狼狈的模样,进一步追问起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约翰应该会供出格里菲斯的。
进一步而言,她的种种表现,恐怕也会被他们认为是白鹰的“同伙”吧?
局面真是愈发难办了。莉莉纠结地用手指绞起罩裙边缘。
从理智出发,她应该在真相败露之前设法提醒格里菲斯撤离。
他独自行动远比带着另一个人同行更稳妥安全。
虽然这势必让只身的莉莉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
克莱斯后续大概会来找她的麻烦,借着她这条线索盘问白鹰在哪儿,而她自然是一无所知,——随后她因闭口不言被克拉斯当作口风严密,受到更为严峻的逼供迫害。
莉莉想着,恰好瞥见教会走廊里悬挂的银质器皿,上面映照出她的倒影,太像一个时日无多的倒霉蛋。
等等……
这时莉莉安娜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在担忧什么,只要不让老约翰把一切说出去不就好了?
毫无疑问,这种行为是残忍的。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压住翻涌的思绪,恶意又忍不住从嘴角泛上来。
不知道格里菲斯得知她的想法会是什么表情?惊讶,犹疑,或者失望。
无论如何,她会怂恿他动手。
人类的颈骨是那样精巧,像一件艺术品。
她不敢亲自毁掉一条跳动着脉搏的缎带,但愿格里菲斯可以。
返程的马车出发了,轮子翻滚在村道上越滚越疾速,越滚越激烈。
直到那架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文森特拉下了教会气窗的遮光帘。他立体的面孔和墙壁两侧的浮雕一样勾勒出分明的光影,五官含着平和的笑意。
“克莱斯,你有多久没有回到过出生长大的村庄了?”
“许多年,大人。”克莱斯出神地盯着雕像衣摆的褶皱,“我想从十五岁起吧。”
“那真可惜,乡下是非常热闹的地方。”文森特故作叹惋,把一个手帕扔到克莱斯脚边的地面,“你怎么看待昨晚刺杀未遂的凶手?”
手帕张开以后,是一枚带血的弩箭,俨然是被人硬生生拔出的,箭尖带着几丝氧化发黑的血肉,
就好像受伤的人是个不知疼痛的疯子。
克莱斯的目光在文森特肩头停顿了数秒,黑袍掩盖下是厚重的绷带。
真是奇怪,仅凭文森特的言行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他琢磨了一下,说:“那人身手极其灵巧,却偏偏选择了意外性更高的弩箭……
“也许他不希望和骑士团正面冲突,毕竟如果真的交手,他的剑术未必能与我匹敌。”
武夫的自我感觉一向良好。
文森特竭尽修养使自己没有笑出声,他微微眯起眼睛:“嗯……我不是问这个。克莱斯,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在我走下马车的瞬间掉头撤退呢?”
“因为他自知不是我的对手?”克莱斯说。
“……”文森特看了他一眼,深深吸气,“也许是因为,在我乘坐马车时他看不清我。”
克莱斯的脸上挂着天真开朗的笑容,文森特猜测他应该没听懂。
他叹了口气,和同伴解释道:“你也明白,为了防止官员私相袒护,法王厅特令由我代替原任神父出面主持仪式。这个消息在启程前从没有对外放出过。”
克莱斯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文森特说:“我并不认为凶手意图阻止我们调查献祭仪式的交易。”
更像是因为人员变动无功而返的败犬。
10. 甜蜜的家
夏蝉振翅,一头载入蛛丝网,顿时烟尘弥蒙四散,将燥耳的鸣叫淹没。小虫化作一个空壳,“嗒”地落在教堂外墙凸起的石壁上。
格里菲斯垂眸看了一眼静静躺在靴子旁边泛着光泽的甲壳,漂亮的五官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淡薄的样子简直要让人觉得这是一尊被侍从们遗落在此的天使像。
然而与形象不相符的是他此时的处境。
格里菲斯双手反扣住大理石凸起的浮雕,整个人以一种极其不符合物理学常识的姿势伫立在那道用于搭建排水渠的狭窄平台。
说话声断断续续从下方的窗户飘出。
“昨晚刺杀未遂的凶手”……“无功而返的败犬。”
格里菲斯听到几个刺耳的字眼,不爽地歪了下头。
他现在莫名有一种被命运戏耍的感觉——这本该是一次绝佳的暗杀行动,没有人会疑心一名在战斗中下落不明的雇佣兵是行刺法王厅神官的元凶。
半个月前,远在几英里外的一次平叛战斗中,有数百人亲眼所见,混入正规军的叛徒朝着“白鹰”的肋下刺了一刀。
格里菲斯跌入湍急的河水中,那时就连他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可没人想到,他竟然在河中暗石的撞击之下苏醒,又一路爬上岸,而且活了下来。
后来他更是发现自己机缘巧合地来到了“那名”法王厅神官必经的村庄。
那个总是受偏头痛困扰的公爵常在与属下们聊天时谈及法王新政,接连抱怨起某位神官对公爵治地严防死守的可恨做派。
每当说起这些事,他就会夸张地咬紧齿缝,从中挤出一口冷气,言语中旁敲侧击地意会格里菲斯:太多事务害得他头疼病加重。
直白来说,这句话意味着格里菲斯需要杀人。
作为雇佣兵,格里菲斯很珍惜杀人的机会。
他是那种绝不会轻易放弃的机会主义者,即便一度九死一生,只要脱离危险就会立刻开始向上攀缘。
在恢复意识之后,他没有选择立即归队,而是顺水推舟,一边维持着白鹰失踪的假象,一边暗中策划着一场忠诚的刺杀。
——他当然是忠诚的,裘达大公曾夸赞他像狗一样可靠。
格里菲斯对公爵的一言一行是那么熟记于心,就连公爵随口一提的异己都不忘铲除。
如果没有昨天的意外,他此番精心谋算的举措势必又能为鹰之团获得等价的益处。
但法王厅临时更换了举行献祭仪式的神官人员……这是格里菲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预料到的。
怔神的片刻功夫,微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凌乱了,犹如一道浸透了月色的丝绸横贯那张姣好的面容。
格里菲斯心底升起一阵隐晦的烦躁,说不清是因为碎发的干扰,还是因为屋檐下的两人对他充满揣测的讨论。
是了,偷听的内容总是恼人的,毕竟得体的事情通常可以留到当面再说。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克莱斯和神父有说有笑地走出了房间。
格里菲斯摇了摇头,顺着飞扶壁的轨迹翻身滑下教堂穹顶,暗想这真是于梦想毫无长进的一天。
没意思,还是回去接莉莉安娜好了。
教会后园的林荫层层遮盖在格里菲斯脸上,他一如来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回去的路上,格里菲斯不停地整理着袖口散开的系带,低头检查领子的形状,尽力将衣着恢复成整洁笔挺的模样。
其实他的内心紧张又忐忑,前一天夜晚时有好一阵不能入睡,凝神地望着身侧的莉莉。
她埋在阴影里的面容,被浓密睫毛遮蔽的眼睛,都沉浸在恬静的梦乡之中。
只有被和平养护到大的孩子才能如此卸下防备。
她应该习惯了安宁的日子,假如没有被选做活祭品,或许根本不想走上背井离乡的道路。
他的害怕与渴求一并而来,害怕莉莉安娜不同意和他私奔。
格里菲斯无法感同身受莉莉对酒鬼父亲的厌弃。
谈及凭空继承的贫穷、倒霉的出身,莉莉只有无尽的抵触和咒骂。
可是在格里菲斯眼里,那是他从不曾体会过的事物,所有残缺不堪都在他的幻想中予以补足。
“家人”这种东西他从来没有。
面对“家”,格里菲斯天然是自卑的。
他知道就在刚刚,就在教会阳光普照的殿堂之中,文森特正式豁免了莉莉。莉莉非走不可的理由不复存在了。
他再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借口能让她抛却从前拥有的幸福而选择他。
……
格里菲斯的担心实属多虑,“幸福”的莉莉刚回到家就发现房子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滔天的火光把周围的土地都烤得直冒整齐,景色在扭曲的热风里蜿蜒上升。
莉莉目瞪口呆地走近现场。火海外人语嘈杂,救火的村民自发排成流动的长队,一时间没人顾得上她。
“突然起了火……还在里面……女人一定在,她不出门。”
莉莉从只言片语中听到一些信息。
犹豫了一下,她跑向那扇禁闭的大门,刚一抬手就被黑烟熏得鼻头一酸,干咳着跑到水井前。
家门前挖了一口井,依靠地下水渗透获得水源。蓄水效率很慢,水有些浑浊,表面还漂浮着绿藻,过去她坚持不从这里打水。
村民们也知道这口小水坑难堪大用,自发地从远处运水过来,倒恰好给莉莉留了空场。
莉莉将木桶扔进去,拉动绳索提出井水,忍着恶心从头到脚淋在身上。
这种情况救火已经很难了,她只想救人。
任何人。
她得试试从家里抢出来一个活口。
她现在很怀疑这把火是谁放的。
莉莉出门前,房子里只有格里菲斯能够自由活动。他说过他会善后的。
难道这就是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吗?
莉莉安娜忽而对那位执剑白发男子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虽然她也不是没想过把老约翰灭口永绝后患,但真的到了这个地步,莉莉明白她还是不够心狠。
不管怎么说,她本性里依然抵触暴行,希望用最温和的办法解决问题。
更何况还有茱莉亚啊……格里菲斯怎么能做得那么决绝?
莉莉不想轻易猜疑他,可是就凭相识这段时间了解到的过往事迹,他也算杀人放火面面俱到了……说来身为主角无恶不作真的没问题吗?
汗水和井水一起顺着莉莉的额头滑落,她来不及纠结太多,冲进了火场。
茅草屋檐燃得最旺,将屋内照成了一片小白昼。茱莉亚的房间反倒没什么焚烧的痕迹,门已经打开了。
莉莉只朝里面瞥了一眼,心就沉沉地死了大半,茱莉亚身体僵直,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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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近查看,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你回来干什么?”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响起。
莉莉猛地转过头,看到老约翰歪斜着身体倚靠在梁柱下。
他已经挣开了绳子的束缚,但一侧小腿不知受到了什么重创,以一种怪异的形状软软地连在膝盖下方。
在他的身下还有一道狭长的血迹,从莉莉的房间拖行倒茱莉亚的尸体边。
强烈的画面冲击着莉莉的神经,窒息闷重的心脏终于剧烈跳动起来。
她勉强咽下阻塞在喉咙的情绪:“我先带你出去。”
她蹲下,捞起老约翰的两臂,试着拖拽他移动前进。
令人失望的是速度有些过于缓慢了。
老约翰也很识趣,赶在她薄弱的良心变质之前一把推开了莉莉:“不用费力了,我浑身都痛,肋骨在胃里面呆着。你快滚吧,别让我痛苦。”
说着他抬手将什么东西放到嘴边抿了一下。
莉莉定睛去瞧,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是大半只酒瓶,瓶口由于高温碎裂了一块。
“你找死吗?”
老约翰泛着血沫的嘴说:“是的,我不打算这么活下去。我坡了,以后永远都是残废。”他顿了顿,又很小声地嘟囔,“茱莉亚也死了。”
莉莉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她竖起耳朵极力辨认老约翰的声音,不确信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不管怎么说,“是谁干的?火,火是谁放的?”
“我不知道,莉莉。我不知道。”老约翰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哀如死灰的眼不带光彩地向她转了一下。
“他走前用麻布蒙住了我的脑袋,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就着火了……白鹰?奥利弗?”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个人,忽而崩溃地大叫起来。
“该死的!我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却连自己怎么死都稀里糊涂的。我到底为什么要娶一个女人,完全是鬼迷心窍——我到底为什么爱她?”
过了一会儿他又扯着残损不堪的声带嚎啕大哭,告诫莉莉绝对不能惹恼任何“大人物”。
“重来一次”,他“一定要在教会干到地老天荒”,他一定“会成为他们惹不起的权贵”。
说罢他又怒不可遏地让莉莉滚,说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到那个地方,都怪莉莉多管闲事将他拖得离茱莉亚更远了一些。
糟糕的一天,莉莉灰头土脸地从家里滚出来。
房梁塌了,人们停止泼水。
半个钟头后大家从茅草里挖出两具焦黑的尸体。
莉莉的衣裳和头发也差不多被烤干了,散发出一股藻类纯天然的气味,她耸着鼻尖尽量不去闻。
就像她尽量不细想家里刚死了人。
哦,忘记了。她以后没有家了。
莉莉安娜算不上难过,但也高兴不起来,急需某种变故或命令让自己忙碌得顾不上其他心情。
她急需见到格里菲斯。
这时,热心的村民们从莉莉家的废墟走了出来,有人宣布了一个可喜可贺的消息。
幸亏抢救及时,后院并未被火焰波及,家禽和棚舍焕然一新。
那名庄稼汉絮絮汇报完他的勘察成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出了所有人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怎么会凭空失火呢?”
十几颗眼珠不约而同地死死盯住了莉莉安娜。
11. 蓄势待发
“要我说,白天没那么容易失火……”人群窃窃私语着。
“我活了这么久,像今儿个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村子里有种共识,房子、桌椅、身上穿的衣服,什么都可以是茅草编的。但做饭起灶的炉子是石头搭的,容易自燃的谷仓是石块垒建的。
人们普遍认为火灾是特立独行的油灯芯于夜间贸然出走才会犯的过错。
因此这是一场十分罕见的事故。
大家一经讨论,很快又发觉了一个奇怪之处:“火势蔓延得并不算快,你们说,一开始老约翰为什么不跑呢?”
有好事者偏要装作谨小慎微的姿态,讷讷地问一句:
“……莉莉安娜,着火之前你恰好出门了,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临走时他们在做什么?”
此言既出,在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十几张灰败的脸庞,男女老少,众生百相如一,面无表情地审度着莉莉安娜。
她感到再不说点儿什么就该落入危险的滑坡,匆忙之间,惨淡地组织着思绪。
“我走得很匆忙,妈妈在睡觉……爸爸他并不在家,所以骑士团只带走了我。”
这种说辞不足以使人信服。村民们交换着眼色,或摇头,或欲言又止,或久久凝视着家宅后院的棚舍,眼里充斥着精明的光泽。
大火扑灭后的荒地起了雾气,四周愈来愈朦胧,一道道人类的视线却在白色的罩纱下更加清晰凸显。
一股无声的暗示在其中悄然发力。
气氛沉闷困顿,几欲凝成实质。
“村长来了!村长和医生来了!”这时一个孩子小跑着由远及近,口中高呼连连。
一触即发的对峙中止了片刻,村民紧绷的面色稍缓,彼此应和打着圆场:“也是,先让医生检查。听听验尸官怎么说嘛……”
莉莉安娜颓坐在原地,一个人就成了一片死寂。
这是村长亨利·西蒙第二次见到这个丫头,另一次还是很久前,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擅自与空有脸面的轻浮姑娘谈情说爱的时候。莉莉安娜就是故事中的“姑娘”。
老西蒙对她的印象自然差到极点,现在更是恨未能除之。
他太恨了,恨许多人。
愚蠢的城官,贪心不足蛇吞象,连收尾都做不好拖累无数人遭受法王厅的审理。
可恶的法王……哦不,神与法王皆是伟大的。
亨利·西蒙在心底默默画了个忏悔的十字,改口暗骂:应该是可恨的神官!为什么一两条人命的小事也要彻查到底死追不放呢……
天地良心,他管理这座小村庄十几年有余,无一日不曾兢兢业业!
村庄还是一片小耕田时,碎石和矿区杂陈其中,太过贫瘠的地貌让它在地图上几度被领主划入荒原区。
是他耗费尽了心血,才将这处不毛之地治理成为一片井井有条的乐土。
亨利·西蒙自认为,村庄能有今日的繁荣,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世界是如何回报他的?
就因为献祭仪式闹出了一点儿愚蠢的小纰漏,整片治地的经营者都面临着岌岌可危的境地。
为了截断神父敏锐的猜疑,平息执行官一众的怒火,亨利只好拿出壁虎断尾的决心舍弃自己的亲骨肉。
这件事他思之即痛。
西蒙家族苦心经营至今,也有了靠近围墙另一边的机会。领主曾在酒后三巡言语暧昧地意会过他,他的家中教养了一个谦逊优良的年轻人,日后可以引荐这名小伙子加入骑士团历练。
——西蒙,他前途无量的长子,他聪明的孩子。那是他的骄傲啊。
那群虫豸担忧法王厅的神官会顺着西蒙的述词摸索到他们座前,于是他的孩子一经入狱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就在昨天。
他不能让西蒙的性命白白浪费,这次风波绝不可再遗留任何破绽。
亨利强撑着丧子之痛,一手册办了所有的善后工作,遵照执行官的旨意将老约翰灭口。
至于知情人的家人,当然也是顺带消失最好。
尤其是莉莉安娜,亨利一早上就听闻骑士团的人接她去教会了……不敢想他们会和她询问什么。
他知道老约翰不太可能让女儿发觉太多内幕。可是,就算她果真一无所知,亨利也不想高抬贵手了。
唉,他的孩子都没有瞑目啊。
他已经牺牲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么可能让莉莉安娜逃过一劫。
出乎亨利意料的是,当亨利秘密雇佣的凶手回来向他汇报任务细末,竟然又透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事情。
杀手潜入老约翰的家,只见到两个人被捆住手脚关在门内,他们就恍若待宰羔羊定在木椅作的刑架上。
亨利不清楚老约翰两人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幅情景,不过,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递上枕头。
他非常清楚该怎么冤枉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将要干什么。
法王厅或许会出手阻拦这一切,时间不多了,得立刻煽动民众,促成目的。
赶在骑士团反应过来之前!
……
乡村医生忙碌了一番,向亨利·西蒙汇报:“大人,两名死者都因浓烟窒息而死,但还有一个问题,茱莉亚和老约翰的手脚有绳结捆绑的痕迹。”
“千真万确?”
“以法王的名义,谁来了都可以查验。”医生说着,指向茱莉亚腕部的皮肤,那里灼烧的程度轻微,还能看出皮肤的本色,“这些勒痕淤血很重,至少要捆上一天一夜。”
他们谈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场的村民们听得清清楚楚,细碎的谈话又像老摇椅上坐了沉重的人,吱吱呀呀地运转起来。
莉莉的心里闪过一线不妙的微光。
亨利走了过来,睥睨着她:“莉莉安娜,刚刚有村民告诉我,你说:你出门之前,父亲并不在家?”
“是的。”冷汗倒灌进莉莉的血管,她的指尖流淌着冰冷的液体。
情况很不利,但她只能统一口径,因为更早些时候,她也是这样和骑士团、和文森特解释的。
“好。”亨利·西蒙点点头,双臂举过头顶干巴巴地鼓了几下手掌,“诸位,诸位!”
他清了清嗓子,口中振振有词:“所有乡亲们,以法王的名义,如你们所见这二位不幸的人儿今日与世长辞。我们在哀悼忧愁之余,还应注意到另一个隐秘的悲剧——”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次蓄意谋杀。是的,老约翰和茱莉亚并非来不及逃生,而是在毫无抵抗之力的情况下,被人丢弃在浓烟火海的……”
他说着,用手指肚点了点眼角。蓦地,擦眼泪的手停下来,眼帘后射出清醒的寒光。
“我想除了莉莉安娜,没有人还能解释发生了什么。”
恍然间,莉莉有种置身于陡峭悬崖边缘的错觉。
就在刚刚的某一刻,悬崖的边缘彻底崩塌了。她开始失重下落。
“今早,许多人都见到莉莉安娜,——这位声称无辜的小姐,跟随骑士团的马车到了镇子上去。然而不为人知的是,另一场丧尽良心的谋杀早就在暗中埋下了种子!”
亨利背着手站定在她面前,朝向众人,公布她天理难容的恶行。
“这是现场发现的还未烧尽的绳结。足以证明早在起火之前,约翰与茱莉亚就已经无法行动,可莉莉安娜却安然无恙——想想看,朋友们,如果是强盗、歹徒或者恶棍,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遗漏?”
“而且,莉莉安娜口口声声坚称老约翰不在家里,他的尸体却在火场!据我刚才仓促的了解,在悲剧发生的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里,有许多位证人不曾见过老约翰踏进家门……难道能有无端冒出的人吗?”
“是的!我今早上门催债,怎么喊都不开门。我还守了很久呢……呵,然后就起了火。”
杂货铺嗓门嘹亮的大婶作了证人,勇敢地指认莉莉的漏洞。
“我们都知道老约翰偶尔糊涂了些,可总的来说他是个友善的好人。这位熟悉的乡亲和他的妻子茱莉亚,竟然养出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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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狼一般的女儿。”
莉莉意识到彻底解释不清了,也就放弃了思考说辞。她在犹豫要不要逃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却被人压住了肩膀。
膝盖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两双钢钳般的大手强有力地将她掣肘,莉莉被村民们五花大绑着,半推半架地带走了。
村庄中心有一片旷地,周围地势宽阔,农收时节用来晾干谷物,平日则充当着宣布消息的小广场。
人们决定将莉莉安娜搬到那儿去,以便更多人见证这个严肃的审判。
去往晒谷场的路上,村民们兴致高昂地商讨起如何处刑莉莉安娜。这名杀父弑母、大逆不道的女儿必须加以严肃处置,不然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最终结论是效法其父母死亡的惨状烧死她。
整个过程莉莉没有插嘴,而是一直暗暗观察村长的表现,想从中拆解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亨利总觉得后颈发凉,心里毛毛的,身上仿佛有一道阴冷的视线。环顾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
人群继续走着。
经过这么一段漫长的缓冲之后,莉莉又重新冷静下来,也差不多想明白了一些关键环节。
这件事背后明显还有问题。
她对格里菲斯的怀疑太过武断了,如此浩大的阵仗不太像他的性格,他是那么谨慎缜密的一个人,即便真的准备赶尽杀绝,也一定会选择更隐蔽的方式。
那么还能有谁想把老约翰的死闹大?甚至迫不及待地挑选一名罪人、判定为“谋杀”呢?
答案呼之欲出。
广场中心有一个小高台,此刻在众人竖立着一个用以审判、处刑的十字形架台。
村民中有人自发主张起各项事宜,人们在他的领导下将莉莉扎实地绑好。
一盆带着腥膻味的冷油泼了过来,莉莉挂着一脸黏腻的油脂,只能不断地眨眼以免它流进眼睛。
十字架台还没有点燃,她的火却已经蹭蹭往上蹿了。
火灾发生得猝不及防,又被诬指又被脏兮兮的动物油淋了一头,现在她是真的恼到极点。
真想手里凭空多出一根电棍啊,她要一把捅到亨利的屁股里,电死这个老登。
想归想,莉莉很清楚轻重缓急。她仔细地整理着当前的头绪,冷不防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
亨利蹙了下眉:“死到临头你也笑得出来?”
莉莉只问了一个问题,随后亨利陷入了长足的沉默。
“法王厅神官才接见过我,我是名单上错误的祭品之一。你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如此仓促地损毁一个物证?”
“你敢保证在这之后不会有人降罪于你吗?”莉莉像魔鬼一样低低地絮语着,只有亨利听得清,他的头开始眩晕。
“当我死了,法王厅的线索断绝,他们再也受不到威胁的时候,你就该是下一个我了。”
亨利当然不知道莉莉的言论全然是唬人的,她其实比谁都慌。
不过虚张声势,赌的就是心理博弈。
火刑台下,人群越聚越多,听闻了前因后果的村民们义愤填膺地叫嚷着,快点烧死莉莉安娜。
“妈妈!我可以养莉莉家的那只小鹅吗?”一声孩童的疑问混杂在其中分外刺耳,“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分那些东西!”
村民百忙之中抽出了一点儿指责的眼神,警告那名看护不周的母亲。
母亲立即捂住了孩子那张说透大人心声的嘴。
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尴尬,人们默契地扩大了声讨莉莉安娜的声势。
渐渐地,有人发觉了不对,高台上的行刑似乎停止了。
莉莉安娜小声地对亨利说着什么,亨利僵硬地愣在原地,最后他颓败地宣布:“这件案情还有许多蹊跷,我想……莉莉安娜应该关侯再审。”
人群一片哗然。
莉莉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是揉了揉胀痛的手腕,然后她假装步伐不稳往前扑了一下。
摔倒前揪住了亨利昂贵的衣袍,把脸上手上的脏东西全都抹在了上面。
12. 朋友你好
亨利最在乎衣着体面,放在平时,如果眼睁睁看着一个浑身淌油的泥人弄脏了他新裁的长裤,他一定要气死了。
不过眼下他正心神不宁,就也顾不上和她计较,只潜心思考莉莉安娜对法王厅一方的陈述有几分真假。
有亨利力排众议,其他人尽管不满,也只能妥协,决定将莉莉暂时关到村子的碾房。
一队村民带着重新被绑起来的莉莉安娜,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此时依旧不见格里菲斯的踪影,就好像这些天的相处只是她在绝境中的一场幻想。
更不妙的是,莉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双腿也软弱无力,每一步都打着摆子。
危机暂时解除,肾上腺素褪去,维持头脑镇定运作的因素不再,恐慌就如潮水般袭来。
冰凉的油脂覆在她的皮肤上,已经凝固成一层细密的膜,行动间能感到身体与衣物滑腻的摩蹭。
这种真实的触感令她毛骨悚然。
就在刚才,她离死亡那样接近,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如果亨利没有迟疑,如果她最后孤掷一注的挣扎没有说服他,迎接她的就是活活烧死的命运。
想象中的火焰烧得莉莉安娜遍体生寒。
在新世界生活了这么久,时至今日,她却像是第一次打碎了与世界之间的隔阂,彻底地走入了这片寒夜。
那些在危机时刻被她暂且压制住的情感,那些长期以来强迫自己压制的恐惧与委屈,终于在此刻爆发。
人的心力是有极限的,不管她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避免浪费精力处理无用的情绪,都无法否认——她会怕,怕她会死。
法律和道德已经远离她很久了。她随时可能死在这里。
莉莉安娜有些喘不上气,身体不可遏制地战栗着。
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看管她的村民逐渐疑心她在偷偷尝试解开绳子。
“老实一点儿!”一个男人观察了一会儿,愈发笃定自己的见解,遂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在她后颈敲了一巴掌。
莉莉眼前一黑,驻足在原地,心脏不尽地下坠。
男人皱着眉催促:“快点儿往前走,别磨磨蹭蹭地耍什么花招,你难道还不认识碾房的位置吗?”
说着,他的胳膊又高高地抬了起来,手掌蓄力抡圆了一个满月的弧形。
下一秒钟,一道冷箭带着破空声从树叶的间隙射了过来,贯穿男人的掌心,带着惯性快速没入后侧一棵树的枝干中。
男人连手带箭被死死地钉在了树上。
“快走!”莉莉愣神之际,只觉得眼前景象旋转变化,接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披着宽大的斗篷。
兜帽遮住了他标志性的银发,大半张脸也隐藏在下面,只露出了弧线好看的下颚和一截白皙的脖颈,斗篷的蝴蝶结系带在风中飞扬。
马蹄杂乱地敲打着干硬的土路,剩下的村民们高呼着“别让她跑了”,呼声逐渐倒退远去,莉莉安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二人相顾无言,莉莉能感受到那双蓝眼睛正透过兜帽的阴影,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过了少许,他拎着莉莉后领的手用力一提,将她放到了身前的马鞍上。
马继续前进,上来才知道,骑马不是她想象中飙车式的轨迹,而是以她与马背的接触点为轴心,如同开了那洗衣机甩干桶一般上下左右呼吱呼吱乱颤。
莉莉像坐在失控的木船上,胃里翻江倒海。
格里菲斯显然没有策马载人的经验,只顾一味地往前狂奔。风景在她的眼角快速倒退,颠簸的马背又极难维持平衡。
马匹越过一道浅坑,莉莉的身子更是失重滞空,再落下时重心严重偏移,开始一点点向下滑落。
她再也顾不上尊严面子什么的,急得嗷嗷叫唤起来——没喊两声又安静了,双唇紧抿,眉头直皱,满脸的表情写着苦大仇深。
无他。森林里的小飞虫实在太过密集,天花乱坠直往她脸上飞,真叫一个云之君兮纷纷而来吓。她实在不敢张嘴。
格里菲斯终于肯分神管一下莉莉的死活,单手抽刀将她身上的绳子挑断,小臂横过莉莉肋下,又把她抱起来扶在马鞍。
“坐稳了。”这命令不由分说,莉莉闻言死死揪住了马鬃。
紧接着马儿像是被莉莉抓得有些发疼,嘶鸣着甩了下头。这让她更慌了,心底升起一句很荒谬的感慨——这怎么偏偏是活的。
它当然是活的,它在跑啊。
那有力量的,会给予她反馈的生命,她根本把握不住!莉莉的内心在哀嚎咆哮。
随后,格里菲斯无情地捏住莉莉的手,将她唯一稳住平衡的方式也夺走了——“不要这样,会惊马的!腰腹发力!”他说,“莉莉,用你的大腿内侧夹住马背。”
莉莉依照指点尝试了一下,可身体还是左摇右晃。
“不行,”她死死把住了马鞍前方那一点点翘起的边缘,五官窝囊地聚拢在一起,“根本不行,我害怕……”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身后的格里菲斯不假思索道:“那就转过来,转过来抱着我。”
莉莉气得想骂他,杀千刀的,她要是能做出在马背上一百八十度旋转调头的高难度动作,还会怕这点儿小摇晃?
但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一个弯:“我害怕,我不敢转身。”
“那你趴下,趴下抱着它。”
这期间,格里菲斯还抖动缰绳“驾”了一声,马匹如那出笼的野狗,狂飙滥进,不要命似的往天际线的尽头冲锋。
莉莉很听劝,这一回她整个人乖乖趴下,半环住了马儿脖颈下侧。这个姿势虽然有点儿丢人,但胜在安全平稳,她也不想再挑剔了。
……
十分钟后,莉莉还是默默地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格里菲斯察觉到眼前的人儿又在乱动,脑袋像水瓢上浮一样冒了起来,那画面非常有趣,不禁失笑。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逃避困难不太好……人总得成长的,所以想挑战一下自己。”
莉莉没好意思实话实说,铁制马鞍的形状是两头上扬的,她卧倒时胸口刚好卡在圆形的棱上,有点硌。
不过可能是她的借口太过蹩脚,格里菲斯看不下去了,最终他还是轻拽着缰绳放缓了速度,抽出一只手环住莉莉,下巴压住她的头顶做固定。
这样一来,莉莉安娜就相当于被卡死在了马鞍上。
晴朗的天空渐渐暗沉下去,晚霞化作浓郁的血液泼洒在树林的枝叶上,通红的夕阳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不知不觉间他们跑了很远,莉莉已经分不清这是哪里,但看样子村民早就跟丢了他们。
紧跟着格里菲斯也说:“走到这一代就不用太担心追兵的问题了……”马匹停止疾驰,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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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踏踏地踩过清脆的落叶。
莉莉的胆子大了一些,有闲心抬头看看格里菲斯的脸。
她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他们似乎横穿过了那片据说存在恶魔的森林,并且安然无恙。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然而才偷瞟了一眼,格里菲斯就恰好垂眸,与她对上视线。
莉莉又有些问不出口了,扭过头去。
“是不是累了?”格里菲斯说,“再坚持一下。”
听他这么说,莉莉浑身的骨肉都好像受到了提醒似的,酸的酸痛的痛。后背的伤痕,过劳的肌肉,淤青和耳光,纷纷告上大脑。
她眼皮发沉,有些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盯着格里菲斯搂住她的手臂,那上面有一排金属钮扣闪闪发光。
一定不能睡过去,不然也未免太丢人了。
这是莉莉安娜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猛地惊醒过来。
有人点起了篝火,帐篷被橘红的光照得十分通透,隐约可以看清外面人头攒动。
“到现在还没醒。”一个人说道,“她不会悄悄咽气了吧……”
“不可能,”拳头敲脑壳的一声脆响,“别瞎说了,里基特换药的时候检查过,再等等看。”
里基特是谁?
莉莉闷声想着,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翻身爬了起来。
看清自己身上衣服的一瞬间,她心里又是一阵纠结——谁给她换了一条干净的新裙子?这有点儿太不见外了。
虽然她也不是很想穿着恶心的油泼衣服入睡,但是……一想到在她昏迷期间,有人擅自脱下了她的衣物,似乎还在鞭痕的伤口擦拭过药剂,莉莉就免不了有些不自在。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决意装作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去细想,转而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她所处的简易帐篷应该做过防水处理,仔细辨别就会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植被的清香。
这个时代经常用松脂、石蜡或者动物油与黏土的混合物涂抹在亚麻布表面,使帐篷达到更好的避雨效果。而在各种涂料之中,松脂是最为廉价便宜的一种选择,适合军队用以降低物资成本。
所以,她好像是到了鹰之团的营地?
“格尔卡斯,再说一遍谁也不许冒失!这是格里菲斯的命令。”一开始的那个人说道。
这下莉莉安娜更加确信她在鹰之团的雇佣兵营地里了,多日来惴惴不安的心舒缓下来。
她舒展开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出去。
一簇温暖的篝火旁,几个彪形大汉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间或爆发出一阵低笑。格里菲斯不在其中。
梳着低马尾的金发年轻人将一段树枝拋进火堆里,发觉手边的碎柴不多了,撑着膝盖站起来说着:“等我一会。”转过头就看到莉莉安娜。
两个人面面相觑,那些或坐或立的人也纷纷朝他们看了过来。
几秒钟后,莉莉安娜抬起一只手,礼貌地招了一下以示友好,同时快速思考着说点儿什么好。
其实她有些渴了,一天没有喝水,还没吃过东西。
余光瞥到鹰之团佣兵的手里拿着大小不一的木棍,整齐划一地架在火上烤,看得她口舌生津。
莉莉安娜很响亮地吞了一声口水,胃肠道比本人先一步和捷渡打了招呼:
“咕噜——”
气氛一时略显尴尬。
13. 意外访客
捷渡带着莉莉回到人群之后,一股如芒在背的不适感便像恶灵怨鬼一般缠上了他。
他举着手里的苹果枝转动倾斜,以便那只烘烤得滋滋冒油的鸡腿受热更均匀些。
可烤着烤着,就仿佛他自己才是被架在火上的那个,捷渡的额头流下一道汗水。
他谨慎地将脑袋偏过去不足一英寸,侧目偷看坐在旁边的女孩。
果然,莉莉安娜正在和其他人打招呼,眼睛却直勾勾地黏着他的大鸡腿。
好吓人的目光。
捷渡犹豫一下,从腰间的战术带里拿出匕首,将鸡肉切开一条。
乳白色的热蒸汽从裂口冒出,裹挟着胡椒的香味袅袅升腾。他对准肉块正中,一把扎在刀尖上朝莉莉递过去:“呃,你想尝尝吗?”
莉莉可太想了。
然而就在她正要伸手接过这美味馈赠的时候,后脑瓜冷不防被人弹了一个指节蹦。
“喂我说——新来的,懂不懂团里的规矩?”格尔卡斯收回手,挤眉弄眼地朝左右笑着。
众人心领神会。
“什么?”莉莉捂着头转过身瞧他。
格尔卡斯立刻换上一副凛然的表情,煞有介事道:
“这个嘛……众所周知,我们鹰之团效行雇佣兵制度,大家按功劳分报酬,想吃什么就该自己想办法解决。团里没有专人准备晚餐……小姑娘,你可不要欺负捷渡老实心善啊。”
格尔卡斯说得太过认真,莉莉安娜不疑有他,也顺带打消了和他们讨要食物的意图。
初来乍到还是遵循规则比较好。
何况她现在还不确信接下来会何去何从,格里菲斯可从没有明确表示过同意莉莉留在鹰之团。白白蹭吃蹭喝她也挺不好意思的。
她暗自琢磨了一会儿,目光从那几只七零八落的烤鸡碎块上一一扫过,又问:“那你们的肉是从哪里来的?”
“打猎啊!”有人随口接道。
而后鹰之团的大家伙心照不宣,笑而不语,一种愉快的气息在空中打着气旋流淌着。
莉莉半抱着膝盖蹲在篝火前慎重地思考起来。
打猎吗……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出现了。
如果未来的日子里她必须分出一部分时间在撅着屁股追觅小动物足迹的状态中度过,可以预料到她的幸福感会严重降低一个等级。
啧。如果不是四处迁移的行军生活不适合种地,她真的很想提议整点儿西红柿种一下。
不过那些都不是现在最该担心的问题,她应该多想想今晚的第一顿饭该从哪里来?
鹰之团驻扎在森林边缘的一片草地,不远处就能看到连绵的灌木和稀疏的树林。
刚才她的确瞥见一两只野鸡的踪迹,可是就凭那些狡猾的小鸟见人就跑的性子,莉莉没把握一击必中。
她很是发愁应该怎么办才好,想得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格尔卡斯几人几乎拥挤到喉咙边的压抑的笑声,以及里基特对他们抛去的白眼。
稍后,莉莉提出要借一把弩箭。慷慨的格尔卡斯欣然答应,并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她数了数弩机上的箭,一共七只,并不算充裕,于是谨慎而凝重地朝着森林里走去。
直到莉莉安娜的身影彻底闪进灌木丛,里基特忍无可忍地指出:“你们太无聊了吧!”
“这叫喜闻乐见的余兴节目。”有人笑嘻嘻地接话,“好好珍惜吧,新来的很快就会度过这段最好糊弄的时期了。”
聊天间,月色被薄云遮蔽,天上开始掉极其细而轻的雨丝,几乎没有落下就遇到火焰上扑的热浪,弥散成气体。
空气里隐隐泛起苔藓和泥土潮湿的味道。
捷渡算着时间差不多,拍拍手提议:“我去喊她回来。”
话音刚落,一个激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哈!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你们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大家循声望去,莉莉安娜怀里捧着一团小石子似的东西,拨开灌木丛朝他们走来。
等到她走近,众人看清那些小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纷纷呼吸一紧,捏了把汗。
十几只长着硬甲壳的棕色小虫被莉莉安娜用一件围兜半包着带了回来,此时还在她怀中窸窸窣窣地爬动。
“这叫知、了、猴。”
莉莉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食指和拇指毫无防备地捏起一颗虫子朝格尔卡斯晃了一下:“著名营养学研究者贝尔曾曰,野外遇到这种可口的小虫子就意味着现成的蛋白质补充,它还含有丰富的脂肪……”
格尔卡斯感到胃里有一阵酸水翻搅上涌到嘴边。
“反正我捉不住那几只花毛鸡,我今晚就吃这个。”莉莉说着将怀里的虫子往地上一丢。
围兜散开,一些受惊的小虫发现恢复了自由,纷纷扑闪着翅膀逃散。
格尔卡斯眼看着一块黑影冲着自己的鼻尖飞来,阵脚大乱,肩膀左右摆着往后躲闪。
等他撑着身后的地面稳住重心,再定睛一瞧,就见莉莉已经跑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了那只蝉。
她半弯着腰,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用那种夸张又惊奇的口吻喊道:“不是吧,原来你害怕吗?真是抱歉——”
“谁、谁说的。”格尔卡斯不想在女孩面前太丢面子,就放大嗓门掩饰慌张,“就是虫子而已,谁怕这种玩意儿?”
他自认为此话并不算撒谎,他才不会忌惮这么弱小的东西呢,只不过是觉得有点儿恶心。不敢想它该怎么吃进嘴里。
恶心!恶心能叫怕吗?
莉莉安娜双唇紧闭,用牙齿咬住舌尖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笑,忍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平静如常地说出那句话。
“哦?那正好,你尝尝看吧。毕竟我借用了你的弩箭,分你一些,就当是对您慷慨之举的一点儿小小感谢!”
格里菲斯单臂抱着一只小绵羊回到营地,就见到莉莉正在诱骗格尔卡斯生吞知了。
“你们在干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将小羊的牵绳递给捷渡,后者连忙拉着这头咩咩乱叫的小家伙逃离了混乱现场。
随后格里菲斯挨着莉莉安娜坐下来,踩着高筒皮靴的双腿交叉着收在身前,长裤的裤脚整洁地塞进靴筒内,将两条小腿的形态修饰得更加笔直。
他一只手随意地卸下单手剑往地上一抛,动作轻巧又闲适,语调懒懒:“格尔卡斯,你被耍了。莉莉刚走到树林小径就遇到了我,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在逗你呢。”
“啊?”格尔卡斯的身体瞬间僵硬,脖颈暴起的青筋已然说明他脆弱的强撑。
“……”
这下莉莉安娜噗嗤一声笑了,早就憋到发红的耳根也随着一耸一耸的肩膀轻微晃动。
格里菲斯的嘴角不自觉地被感染上扬,瞥了她一眼,又和其他人说:“我和唐耶今晚不仅是去城里采买,还是为了打听一个消息,城市里的一位执行官员在和附近的村子进行某些人员冒名顶替的交易……”
众人默默听着团长的计划。莉莉安娜也成功吃上了晚餐。
细小的火星在风里飘动,光芒填充了格里菲斯浅色卷发的空隙。莉莉看着他优雅的侧颜,忽而就觉得他也很像一只纯真的羔羊。
好看的人总容易具有动物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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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眼睛,美丽的、灵动的。精心梳洗过后的格里菲斯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间带有一股植物的清香。
莉莉再一次侧目偷瞟的时候,那双迷人地蓝眼睛猛地看过来。
莉莉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掩饰一下,营地外面响起马车轴带动轮子前进的吱呀声响。
有人在靠近。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营地另一头的边界,戍守的士兵厉声盘问对方的来历。
格里菲斯反应很快,立即戒备地拿起立在惯用手边的武器,另一只手揪住了莉莉袖口的花边,示意她跟紧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其他人则在指挥下各自散开。
天似乎更阴沉了一些,细雨蒙蒙,莉莉能感觉到冰凉的雨线打在额头的触感。
少许过后,一个熟悉的嗓音略显玩味地说道:“看来鹰之团非常好客嘛,竟然安排了这么大的阵仗欢迎我——”
营地尽头阻拦的士兵鬼使神差地让开一条路,文森特热情地展开双臂做出拥抱万物的气度,向着篝火中心阔步走了过来。
“谢天谢地,莉莉安娜,看来你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去处!你跟着白鹰跑了?很不错,我还担心你被那群愚昧的村民害死了!”
文森特认出了她,甚至他可能就是直奔她而来的,他的语气非常具有指向性。
莉莉安娜心底一沉。
她并不认为被法王厅一名古怪的神职人员格外记在心上是什么幸运的事,尤其是这个人曾经还评价过她有一个“肮脏的灵魂”。
她还以为从前在村子里的生活随着出逃彻底斩断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教会的眼睛像月亮高悬,朝她冒出森然的寒光。
一个最让她在意的事情是,文森特怎么找到她的?
这没道理。
格里菲斯在村子里从未现身过,村民也好、教会也罢,乃至城市骑士团都不应该知道是他带走了莉莉。即便最后一刻他当众劫走了她,也乔装得十分隐蔽。
事已至此,当莉莉安娜排除了种种不可能之后,还剩余的那个猜想尽管十分离奇,但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她怀疑她的灵魂出卖了自己。既然文森特仅凭着观察就能判定她的内在特质,又为什么不可能利用某些超乎常理的能力“跟踪”她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文森特有魔法,她拿什么跟他打?
莉莉安娜紧紧盯着男人逐渐靠近的身影,冷冷道:“您想干什么?我只是个小人物,法王厅的事情没有必要假借我才能完成。”
“别那么紧张。”文森特闻言笑了起来,他颇为谦逊地俯身,施施然行了一个绅士礼,“小姐,我这次来访与法王厅无关,仅出于我个人的一个小私心。”
莉莉的语气依然没有缓和:“我们并不熟悉,您的私心无需让我得知。”
“好冷淡的人啊。”文森特并不恼怒,打趣一般地说完,又对着周围的鹰之团团员说,“可不可以回避一下,让我和莉莉安娜单独谈谈?这是一段涉及隐私的私人洽谈。我保证,这都是为了她好。”
莉莉还没想清楚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看向格里菲斯,他不置可否好像并不反对。
搜集更多信息才能方便判断,抱着这个打算,她点点头说:“好吧。但我们就在这里说话。”
其他人审慎地打量着文森特,在格里菲斯的授意下退到空地更远些的地方。
现在篝火前只剩下文森特与莉莉安娜两人。
不过她相信格里菲斯会看住她的。
14. 危险联结
时隔数日再见,文森特依然披着密不透风的丝绒长袍,厚重的布料垂坠而下,好像具有某种吸引力汲取着附近的光线,将之吞入一片无尽的漆黑。
莉莉紧盯着那块深渊般的黑暗。
相持片刻,文森特叹了口气,率先说道:“莉莉安娜,看在神的份儿上,你不该对法王厅带有那么大的抵触心。”
“不,您误会了。”莉莉警惕地开口,“我只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您如此大费周章拜访的理由。”
“理由就是我实在心软。”
是的,文森特就用那么一脸真诚的表情说出了这番话,虽然她总归不太相信。
文森特接着解释道:“如今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米兰特、裘达,包括大陆东部的诸多国家,到处都在打仗。像你一样的小姑娘若想背井离乡另谋生路,——比方说加入盗匪一般的雇佣兵,那简直是自寻短见。哪怕有朝一日死在了战火里,也不会有人为你掉一滴眼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何况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就算有人为我掉眼泪又顶什么用。”莉莉故作困惑地瞧着他,试图将他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收进眼底。
“你是对的,孩子。眼泪没用,生命是不可挽回的。所以我才希望你慎重地考虑,不要轻易为他人的事业而献身。”
文森特微微颔首,向她坦言:“我来这里,是为了邀请你进入法王厅侍奉潜修。”
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莉莉的心脏“咚”地加重一拍。
没想到文森特竟然会这么说,事态急转远超出计算之外,一时间,她陷入了思考的沉默。
从结果而言,文森特因为某些不得而知的缘故对她颇为“赏识”,可这并非一种幸运。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表象是极具欺诈性的。在一件好事没有明确标示出它的代价之前,莉莉宁愿将其视作为一份“甜美的诱饵”。
她还没有忘记贵族们甄选女孩做祭品的行为是经由法王厅主持并准许的……比起仁慈济世的善堂,所谓的“教会”倒更像是邪恶生灵的走狗,而眼前的男人也绝不可能是什么悲悯的圣父。
莉莉安娜能够感觉得到,一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野心在他的虹膜边缘化作了那圈暗红色的斑纹。
或者说,他深红的眼瞳本身就是一轮野心勃勃的太阳,随着他的每一回眼波流转、每一次抬眸而躁动不息地轻颤着光晕。
得罪法王厅的神官并不算明智之举,她犹豫再三,决定先以最不冒进的措辞指出文森特言行中的可疑之处。
“等等,您是说,一个‘灵魂腐败不堪’的、就连充当祭品都不够资格的人,却可以加入法王厅教会?……这难道就不违反神的旨意吗?”
这都是文森特从前亲口讲过的说辞,现在倒正好被她拿来借用。
而文森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神会净化一切污浊,只要你潜心悔过。”
听着他理直气壮的回答,莉莉有点儿明白了,教会之内的是非黑白左不过是神官一句话的事。
莉莉相信自己接下来的答复或多或少显得有些不识抬举、冥顽不灵了,无论如何,她还是忍不住讽刺地说:“太可惜了。我没有什么罪过,一定做不到潜心悔过的。”
“千万不要这么说。”文森特见她面色不善也并不生气,而是继续耐着性子劝告,
“哪怕你只是为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提议,这关乎你将来更长远的道路——现在只有教会还算安稳安全,你宁愿留在危险的雇佣兵团,也不想做一个乖巧的、为神所亲爱的好孩子吗?”
并不是很想。
文森特见莉莉没有表态,也意识到他方才的游说稍显生硬淡薄,于是又改换了温和的口吻:
“我找你并没有恶意,只不过你是十分特别的孩子,而我看中了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亲自教导你的修行,让你享有其他修女与牧师积年累月的荣誉,我们可以仔细谈谈……莉莉,来教会成为神的侍者吧。到神的怀抱里。到我的身边来。”
他突然亲切地喊她的名字,带着笑意的声音颇具感染力,话尾仿佛琴弦拨动般的颤音。
的确是颇具诱惑力的演讲,莉莉险些就要动摇了。
只是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当文森特恩威并施地阐述邀请词的时候,他看向她的眼神、谈论她的语气,真不像在看一个活人,倒是在面对一件稀罕的物件或者珍缺的摆设。
似乎下一秒,只需她点头同意,她就会化作一份藏品被他收进金碧辉煌的教会殿堂封存。
……开什么玩笑。
她曾经生活在一口深井,像一只卑微渺小的青蛙那般趴伏在井底的淤泥里苟延残喘。
好不容易,她含沙茹血地爬了出来,又怎么会同意钻进猎人递来的金丝笼?
“想不到我竟会受到您的青睐,真是让人诚惶诚恐。”
拒绝法王厅神官无疑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情,莉莉安娜决定将这个难题另抛给别人。
“至于我的去留,这并非我一人能够擅作主张的,也许要问一问白鹰的意见。毕竟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目前效力的团体的主事。”
“哦?看样子你很尊敬他。”文森特的眼中闪过一瞬玩味,“作为过来人,恕我多言一句,你要小心自己的同伴。谁也不知道金玉皮囊下包藏的是不是滔天祸心。”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不远处的格里菲斯,说话间拉开了长袍前襟的一边。
莉莉这才发现,文森特宽大的外袍之下穿戴得十分整齐隆重,内里是一件修身的衬衫,领口的系带严丝合缝地束起,外层是暗红色的麂皮翻绒马甲。
此刻他伸手探入马甲内侧的暗兜,窸窸窣窣地做出摸索的动作。莉莉汗毛倒竖,打起万分精神提防他忽而拿出武器。
直到到这时候,格里菲斯感到气氛微妙的转折,再也不能抱臂静观,按捺不住阔步向他们走来。
“事先声明,接下来的话题纯属我的猜测而已。我没有切实的办法证明事件之间确有联系。”
最终,文森特掏出一支狭长的物件,动作轻柔缓慢地递送到莉莉身前的地面,与她的界限划得很分明。
“据村子里的一位可怜人供述,有盗匪骑着克莱斯最宝贝的白马劫走了你,还用一根自制的弩箭射穿了他的手掌心。刚巧的是,不日前我也遭遇过一次暗杀……”
“不如你仔细辨认一下,这支弩箭像不像是格里菲斯的手笔?假如果然如此,那他可算得上是敢与法王厅为敌的暴徒,任何继承教会正统的势力都不会饶恕他的罪行。莉莉啊莉莉,你找了一份好差事。”
莉莉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没错,是格里菲斯的轻弩射出的箭,那天她亲眼见过一次。
格里菲斯想刺杀文森特?
瞬间,莉莉的脑袋里冒出一股清泉,思绪汩汩地向外流淌。
格里菲斯转眼已经走近了她,听清对话以后脚步蓦地停顿,驻足在她身后不足一米的距离不再上前。
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围墙竖起在二人之间,他僵硬着身体,想要辩白,却只是伫立在原地。
文森特的脸上依然挂着纯良无害、谦和有礼的微笑,心满意足地扫视着这一双年轻人。
“莉莉安娜,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密谋怎样了不得的大计划?喔……那我实在是太多言了,愿神宽饶。”
难怪……
难怪格里菲斯会留在一个小村子近半个月余,莉莉还一直以为是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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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谨慎,若非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肯付诸行动。
现在看来,这倒更像是他蓄意的拖延。
莉莉告诫自己不能被文森特的三言两语牵动情绪,那样就顺了他的心意。他在挑拨她与格里菲斯的关系,这显而易见。
但她根本不能忽略心底的感受。
格里菲斯完全不坦诚,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她说真话,——也许克莱斯的确与鹰之团有些龃龉,但这不是他躲避骑士团的主要原因,他是为了等待暗杀目标出现才蛰伏在她身边的……
他迫使她一起承担了风险,却隐瞒了这份风险的内情。
有此一出真相横在面前,就连莉莉安娜也不知道他过去的陈述有多少可信又有多少保留了。
她悉心照料他的日子里,他究竟在感动她慷慨的善意,还是在庆幸她单纯好骗?
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顷刻连绵成遮天蔽日的树木。
格里菲斯,她到底该怎么看待他,他是为了躲避仇家通缉的鸟儿,或是伪装成猎物的捕食者。
一如教会钟楼五彩斑斓的碎玻璃,又宛若唱诗班爱说谎的孩子,她的格里菲斯。
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他刻意设计、引导的局面,如果连他的重伤也是虚假的示弱与伪装,连他那么刚好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也是经过他精心筛选的——
那么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原因非要援救她不可呢?
一阵紊乱的血液运输着烦躁从脊椎一路攀升到颅顶,莉莉头重脚轻,有种失控的感觉。
她讨厌太过聪明的人,聪明到一定程度就需要她耗费多余的心神去应对,过度聪明就变得不够可爱。
当她再度看向格里菲斯,果真觉得他分外碍眼了。
格里菲斯就在这时拉住了她的手,一语不发。
他的掌心是温暖的,除却指腹抓握剑柄生出的粗糙纹路与茧,掌肉竟有种柔软的触觉,宽阔地裹覆在她手背凸起的骨节。她像浸泡在一盆温水里。
还是很生气,但她决定晚些再算账。
不对,她想得太多了,实际上她有什么资格和团长斤斤计较呢?
莉莉恼哼哼地闷声想了许多,最后深吸一口气将它们清扫一空,对文森特下了通牒:“这很好,说明我的团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没人想把背后交给天真的傻瓜。”
文森特像是没预料到这个答复,闻言很是惊讶地挑了下眉,失声笑道:“好吧,莉莉,既然你做出了选择,我还坚持些什么呢……”
他抬腿朝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准备离开,与格里菲斯错肩而过时又短暂地停下来,歪头打量着眼前银发蓝瞳的少男。
格里菲斯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眉梢压得很低。在氛围又一次冷却凝固之前,文森特发出戏谑的夸赞:“白鹰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是个迷人的男孩子。”
格里菲斯的刀架在了文森特的脖颈,速度快得出奇,莉莉近在咫尺甚至也没能看清。
更让她错愕的是格里菲斯的反应,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沉不住气的一面。
格里菲斯也解释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神官,他总有种无端的烦躁。
“年轻人的脾气啊……”文森特惬意地举起双手,即使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面对一个拔刀向着自己的雇佣兵,目光中的嘲弄意味只增不减。
他故作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态,绕过格里菲斯的刀锋,礼貌得体地与他们告辞了。
雨下得更大了一点。
格里菲斯安静地收回偏手剑,抽出裤兜里的手帕擦试了一把金属剑柄。
短暂的寂静之后,莉莉安娜认为该起个头说些什么,就在她欲言未发之际,格里菲斯毫无征兆地说:“莉莉安娜,我喜欢你。”
15. 一触即发
嗯?
莉莉精神一振,方才的种种不悦都先搁置了下来。她打起十二分的好奇心,狐疑地盯着格里菲斯审察。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虽说格里菲斯以前也总是撩人心神而不自知,但经过这么久的熟悉,她早就接受了他的性子。
那些体贴暧昧的小举动并没有多余的意味,只是他一惯的作风。
所以像今天这么直白的表态反倒让她惊了一下。
很反常哦。
莉莉歪着头想了一忽儿,还没有所收获,格里菲斯又走近了半步。
“莉莉,不管文森特对你说过什么,我想让你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本意。即便没有其他因素和考量,我也会坚定地带走你的……”
莉莉恍然:“你刚刚其实听见了对吧?你怕我跟他跑了?”
无需回答,看着格里菲斯那张不置可否、闷闷不乐的小脸,她就差不多弄明白了,继而感到很好笑。
格里菲斯显然也知道自己之前有些方面做得不太厚道,小秘密被戳穿就开始慌不择言了,妄图晓之以情、动之以脸地挽回局面。
说实话,她本来还有些气恼,这会儿却感觉像被格里菲斯用名为“迷人”的诡计奇袭了一样。
只觉得赞叹,亏他真敢说啊。
此刻的她犹如一个蓄着火的炮仗,满腔闷重的燃料尚未抒发,爆裂的火花蹴地一下点燃,引线都快烧完了,——炸开升空才发现遭了暗算,有人非要把火药替换成浪漫,撒开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莉莉气着气着就乐了。
“你也真是的,不要什么引人误会的话都拿来瞎说……覆水难收懂不懂?”
说完看到他神色整肃,她暗暗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哄劝:“而且我也没有答应和文森特去教会,你不用担心。”
鼻尖蓦地落下一滴凉嗖嗖的雨点,莉莉仰面看了看天,预感不妙。
然而格里菲斯半天没有挪个位置的意思,她只好试探着问:“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走了?”
话虽如此,她脚下还是一动未动,因为突然发现不知道该去哪儿。
一转眼的功夫,四周的帐篷全都拥挤不堪。
不知不觉中雨彻底下大了,其他人就近跑到能遮蔽的地方。雇佣兵们也不讲究什么公私你我,旷地上吵吵嚷嚷人影穿行,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排排列队钻进尖顶的罐头里。
相比之下,格里菲斯和莉莉坚毅地杵在原地的身姿倒显得有几分特立独行。
一个赶着躲雨的雇佣兵捂着头顶屁颠颠从二人身旁跑过,不免诧异地瞥了老大和新来的一眼,撂下一句真情实感的锐言。
“要聊你俩聊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
莉莉安娜沉默不语,感觉自己被迫和格里菲斯划分到了一起,还被迫淋雨。
远方的天空彻底暗下来,月和星的光点消匿无形。
篝火反叛生长,格里菲斯的影子被拉扯得扭曲,缠绕在她的影子上,他的手搭着她的手腕。影子和主人统一一致,不许她告辞。
等到格里菲斯再一次说话时,他的声音温润而平缓:“莉莉安娜,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这次是一字一顿的申明,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执拗,一经出口就如覆水铺开绵延,分外认真。
她的汗毛根根竖起。
一阵微小愉悦的战栗从骨髓深处上升,飞跃盘旋,沿着腹腔攀爬而上,在胸口栖居。
咚。咚咚。
“莉莉,我是怀抱着要使你成为我的一部分、为我的梦想而战的决心而选择你的。”格里菲斯说,“为我而生吧,你的性命已经属于我了。除了为我而死,你也再没有离开的机会。”
她脑中爆发出尖锐的杂音,激烈到分辨不清他的话语,只注意到晶莹的唇瓣一张一合,泛着水光。
像爱神在人间造就的一汪粉色的湖泊,邀请她在中心波澜中溺亡。
格里菲斯垂头面对着莉莉安娜,两个人离得很近。他胸前的银发被夜风掀起,飘上她的脸颊,抚过她的鼻尖。
神智被发痒的触感唤回,莉莉忙不迭偏头避开发丝,心中才逐渐消化过来那一番话的意味。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所谓的“喜欢”?听起来更像一种挑选到了好用的棋子不舍得松手的独占。
细究的话,还是一点儿也不讲道理的霸王条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脏因为这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而紊乱狂跳。
尽管意图抗拒,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却迫不及待地体会着他过分热切的示好,感到一种陌生的羞耻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怪异的兴奋。
她到底在爽什么啊……
稍加思索一瞬,莉莉惶恐地想到——难道说,她其实有被“使用”的癖好?
不要啊,喜欢给人干活那人生就毁了……莉莉的内心在哀嚎咆哮。
格里菲斯像一种阴魂不散的东西,仍在追问不休:
“莉莉,我喜欢你,你会在鹰之团留下,你会留在我身边的,对吗?”
火焰被雨浇得暗淡了一些,光线愈加昏黄,他又朝她走了几步,希望看清莉莉的脸。
同样地,她也看清了他的眼睛,细碎的火光在他浅色的虹膜上流转,格里菲斯的眼里有一片星河。
现在那星河化作了流沙,吞没她的心不断失重陷落。
她一直觉得格里菲斯很像意大利油画里的人,有着修长的身材和轮廓华丽的五官,处处显得过于精致。那种美貌从不藏锋避芒。
玫瑰恣意生长,非要把她逼得无处可退不可。
她索性不再躲闪,后撤的脚步猛地停下,他也岌岌反应过来。两个人定住身形时,他弧度好看的下巴就悬在她额头前方几寸。
莉莉抬眸盯着他,从这个角度看去他也颇为漂亮,并且高傲得不可一世。
他的神色总是犹如对一切都运筹帷幄。
看着看着,那股气恼的感觉再度冒了出来。
一直以来,格里菲斯都在充当他们之间的主导者,可他又总是若即若离、来去自如,总是让她在惴惴不安中无休止地等待。
更过分的是,当他发觉她有脱离他的可能时,又那么急切地想要掐断她的退路,将她锁在掌中。
虽说从理性趋利避害的角度而言,抛去格里菲斯的挽留,她依然会选择鹰之团。
结果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可就是有哪里莫名地让人恨到牙痒啊。
他以为自己可以轻描淡写地决定她的去留吗?
凭什么他既想得偿所愿,还想全身而退?
她受够了。
她忽而很想看到他下坠。
那一刻,出于某种连自己也理解不了的恶意,莉莉安娜心底钻出一个顽劣的念头。
她舔了舔嘴角,缓缓开口:“格里菲斯,我认为你在胡说八道。‘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他不明所以,静候她的解释。
“——要像这样。”
莉莉猝不及防地攥住了格里菲斯的衣领,手肘骤然向下用力一沉。
她试图吻他。
但没成功。男性的身躯过于强壮,这一下只拽得他微微向前摇晃了少许。
格里菲斯整个身体僵住怔怔地出神,白皙的脖颈上凸起鲜明的青筋,蓝眼珠在眼眶里缩小了一圈儿。
有一道莉莉安娜看不出来的防线在顷刻间裂开了口子。
繁重庞杂的欲望弥漫出来,他慢慢地反应过来,睫毛浓密的眼帘垂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莉莉的手依然挂在他的领口,无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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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努力都不得再使他移动分毫,僵持了片刻,她自知无趣地放开。
“算了。”
并不能。
一只手从后脑勺扣过来,莉莉的脖颈被踏实的力度承托住。
格里菲斯睫毛轻颤着俯身凑近她端详,眼角的肌肉还残余有惊讶带起的轻微痉挛。
裹挟着雨水潮气和体温的气息在他们的唇边相遇碰撞,打了个回旋儿,进而被疾速收缩的距离挤压一空。
有些玩脱了……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他们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相拥纠缠。
时间失去了意义,从某一刻起,计量单位变成了彼此的脉搏。
这并不算一个完美的吻,发起得仓促草率,对手的表现也格外笨拙。
不过莉莉的心态很包容,她不能指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男能把舌头用得像他的剑术一样精绝。
只是格里菲斯的舌尖有时实在碍事,卷着滚烫的热量横冲直撞,拦着她的去路不肯让步,无畏得有些吓人了。
她抽离回去,用尖牙警告式地咬他的下唇,那一截粉而软的小东西倏地收进了腹地,出奇地有些委屈缩在软腭中一动不动。
这让莉莉忍俊不禁,铁石般的心肠头一回感到怜爱的情绪拔地而起,居然是对着一条没有生命的软肉。
她一颤一颤地笑,又不敢笑得太厉害。雨水成股顺着脸颊留下来,一松口就要倒灌进嘴里,他们只能堵死对方的唇做庇护。
格里菲斯的思绪很乱,仿佛挨完打却忘了疼,心脏中箭又忘了死。
他没料到事情竟然会以这样的发展方向展开,他惯常倾向于计划周全地行事,即便有突发事件——譬如该死的神官用谗言抢夺他的莉莉。
即使如此危机,即使愤怒不已,他也会迫使自己打好腹稿,有一个基础的计划再做行动。
但有种情况叫一时兴起。
过往的十七年里,他从未遇到过,故而也不清楚自己表现得如何。
反正从裁判的反应来看,她还算高兴。
……
吻着吻着,莉莉安娜的头脑在雨水的冲刷中冷静下来,又开始后悔了。
一方面,她诚然不该这么冲动,在未来预计的很长一段时间,格里菲斯都会是她的合作同伴以及上司,如果因为一念之差害得原本分明的界限牵扯不清那就自讨苦吃了。
另一方面,在他们唇齿交融的时候,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何那么不爽——她应该是想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扯下来,她不习惯这种不同等、不对称的相处。
然而平等并不能通过接吻实现,所以此刻的亲密并无必要,只是满足喜悦的享乐。
莉莉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顾全大局,拍了拍格里菲斯的胸膛示意他松口。
他立即听话照做,他们迟缓却明确地分开。
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耳畔回荡着极为粗重无章的喘气,有种差点儿被憋死的劫后余生感。
莉莉调整了一下语调,尽量克制地问他:“你喘不上气了?怎么不早说?”
格里菲斯说:“没有。”
在某些方面他还真是不顾自己死活地要强。
莉莉暗翻了个白眼,想不通为什么亲起来那么软的一张嘴说起话却可以如此的硬。
雨还没停,也许只会更大。
“先休息吧,其他事明天再说。”格里菲斯稍作考虑,拉着她走了半天,钻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帐篷。
他掏出火石磕了两下,蜡烛亮起,里面的布置整齐干净,床铺的布料点缀着细碎的小花。
莉莉看见床就势要倒,被格里菲斯横出一腿拦腰挡住,这回他态度坚决,无情无义,命令她坐在小板凳上等着。
“白天就算了。我现在去烧水。”洗澡之前严禁触碰他的床榻。
16. 西窗夜话
莉莉到头来还是没把大局顾全。
格里菲斯的体重覆上来的一瞬间,她脑中一片混沌,只记得他胸前朱砂色的吊坠“卟卟落落”地垂下,牵扯着挂绳摇摆跳动。
她的精神在无休止的纷乱思绪里迷失,良久终于对当下的情况有了笼统的概念。
他们在做。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解不开的千古谜题,两个好端端的人,究竟为什么一不小心就变成这样了?
莉莉低念了几句脏话,略微崩溃地叹了口气,她连叹气的嗓音都是嘶哑的。
格里菲斯可能以为那些含混的呢喃算是一种鼓励而非咒骂,依旧聚精会神地对待彼此的连结。
莉莉也在聚精会神地回想,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出了问题。
起先,是格里菲斯提着一把热气腾腾的锡壶走进来,催促她快点儿沐浴。
这只锡壶显然是个老伙计了,外壁坑坑洼洼、划痕累累,庞大的肚子里回荡着水波晃动的怪响。
他放下它,指了指角落的木盆,掀开帐篷的帘子转身出去。
帐篷里有一处很小的防水区和休息空间隔开,暂且算作浴室。
浴室的木桩侧面悬挂着一个藤筐,收纳了格里菲斯的个人用具,梳子,花露和漆木盒子……莉莉一一拿起来观览,名类虽少面面俱到,甚至还有肥皂。
中世纪的提纯工艺不佳,所谓肥皂更类似一颗浑浊的油脂球,发灰发黄,用力揉搓才能繁殖出黏稠绵密的泡沫。
不过莉莉也不挑剔,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多日以来第一次用带温度的水洗澡,属实可喜可贺。
洗完澡她神清气爽,用布料吸干身体的水珠,换上干净的衣服,终于理直气壮地霸住了那张觊觎多时的小床,还在上面打了两个滚。
困意翻涌上来,眼皮和大脑很快商量着双双罢工。
然后格里菲斯回来,拉开用作隔断的盖布,重复了一遍和她相同的流程。
当他结束冲淋拉开浴帘,湿发旋即散发出一股浅薄好闻的花香。
莉莉的困意消退了大半,悄悄地加深呼吸,嗅了几下。
她循着香气抬头,冷不防就看见他裸露在外的肩膀线条以及后腰处一双对称的凹坑,又意识到不对——
他好像就打算这么光着膀子四处跑了。
她有心想管管,但转念一想,这里本来就是格里菲斯的帐篷,她也不好干涉什么,别人在自己房间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莉莉只能尽量视而不见。
偏巧格里菲斯习惯睡前收拾杂物,他在帐篷里走来走去,脖颈挂着滴水的布巾。他的衬裤在胯间斜斜挎住,小腹深邃的线条从两肋绵延而下……莉莉发现她一点儿也没少看。
所以都怪格里菲斯。
她愤愤然想着,伸手摸寻而下绕到他的背后,找到那处她在意了许久的、微微下陷的腰窝。
手感和想象中一样丰厚,她用蓄着指甲的手狠狠抓了一下。
格里菲斯吃痛停下来,似乎有点儿生气,头顶上,他声音闷闷地问她:“又怎么了?”
莉莉心里偷笑却不答话,只觉得暗戳戳欺负他也很好玩,十指又掐捻着收紧,指尖感受着触碰到的弹性。
玩着玩着,她忽而感到不太对劲,周遭的景象黯淡模糊,她眨了眨眼睛细细地打量。
眼前的人影变化了,容貌扭动歪曲,再次定格时换了一副模样。
她看清那张脸,骇然色变,连忙想松开他。可盘起的腿并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目睹一切发生。
文森特暗红的眼瞳中倒映出莉莉安娜错愕的表情。
他好像很乐意见到她慌张的模样,眯起眼睛欣赏了一番才做品评:“很意外吗?小姐,这是你的梦,没有你的邀请,我们又怎么会到场呢?”
莉莉安娜陡然清醒。
小腿抽搐了一下,额前仿佛有一只小虫爬过,细密的触足带动皮肤轻轻发痒。她定了定神辨认,只是一滴冷汗沿着发际滑下来。
真是一个古怪的梦魇,莉莉心有余悸地回想起来,不免腹诽那些画面匮乏逻辑。
她颇为不屑地嘲笑了半天,并不以为意,然而安静下来才注意到脑海里早就拥挤不堪。
每一寸意识都充斥着那种朦胧中泛着咸涩感的声音,心口随之牵起复杂的情感。荒诞,恐惧,还隐隐藏有一丝……刺激。
欲望的潮水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实质要将她浸没淹埋,她晕眩难捱,呼吸困难。
过了一会儿,莉莉逐渐意识到自己如此憋闷好像并不是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梦,而是因为格里菲斯。
到了熟悉的环境里,他的睡姿就变得十分放肆。这或许该归咎于床太窄,毕竟格里菲斯没有预想过这张床上会收容第二个人。
搭建在两人之间的楚河汉界早就被推翻,他大举进犯,侵占她的领地领空权,用作分隔线的毯子此刻也被他死死压着。
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胸口,大腿则横贯她的腰腹,重量沉得惊人。
可以说,她没在梦中缺氧而死,都是多亏了肺部横膈膜肌汲汲营营自强不息。
“……”
莉莉维持着平躺的姿势缓了一会儿,又想起刚刚的梦,近似迁怒地朝着他的大腿拧了一下。
接着她双手使劲一推,身子发力一扭把他掸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放晴了,月亮西沉,应该是三更天以后。
天空被洗刷一新,视野格外明亮,莉莉借着光线走到灌木边缘。
这一趟她除了起夜还有别的考量。
莉莉环视片刻,躲到一棵粗壮的树干后,层层叠叠的绿叶和枝丫成了天然的遮掩。
她趁着四下空寂无人,从长裙内衬的夹层抽出了一封信,对着月光快速浏览了一遍。
——她在洗澡的时候就注意到上一条裙子的口袋里有异物,触感比布料更硬更韧。
更衣时摸出来一瞧,是一张写了字的牛皮纸信。
她最先瞥见落款的署名是文森特,顿时如临大敌。
文森特应当是在她不注意的时机将信偷偷塞进口袋的,这一结论让她略感懊恼,也有些后怕。
她明明已经尽量提防戒备了,可他还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绝对是个危险的人。
但莉莉安娜还是很好奇信里写了什么,正当她准备仔细看看,格里菲斯就在帐外喊她,问她可不可以进来。
她一方面不好拖延太久,一方面也有点做贼心虚——怕格里菲斯发现这封信。
文森特只需三言两语就让格里菲斯恨得兵戈相见了,如今要是被格里菲斯知道她还读过他的信,没准儿会酝酿出多么浓密的阴霾。
这种破坏他们之间团结信任的东西还是少有为妙。
她拿起信纸就要凑到烛火上烧了,却在这时犹豫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将信藏了起来。
直到现在,她确认环境足够隐蔽,此行密不透风,终于放心地展开信纸,将里面的内容读了一遍。
整体而言还是那些劝她向善、神与你同在一类的文森特式废话,唯一有用的是其中提到了一个地址,是文森特在裘达的私人居所。
他在信中附言,“若有任何移心转意的念头,你仍然可以到这里找我。”
莉莉嗤笑了一声,把地址默默记在心里。至于信,她想了想,撕成碎片塞进嘴里一口吞掉了。
回到帐篷,莉莉严重失眠,坐立不安也睡不着觉。信和梦一并在她神经上作乱,搅打她的脑浆,扰得她心事重重。
她爬进床铺最里侧,背对着格里菲斯静静地躺着。
在某一刻,莉莉突然想起来:身后的人已经很久都一动不动,手臂和腿也没有再砸过来了。
她疑心格里菲斯醒了,于是警惕地翻过身观察他的样子。
留意一看更是明显,他的胸腔平缓地扩张,气息均匀得有些刻意。
确实像在装模作样。
她慎重地思考着,他应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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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又是否发现了什么问题……她不想冤枉他,就支着下巴细瞧。
格里菲斯的五官很立体,即便放在欧洲人的范畴也是如此,鼻梁高挺而精巧,眼窝深藏在眉弓下。
因而他的神态总是极为外放的,莉莉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滚动起伏,带动眼睑微弱地抽动着。
夏夜雨后的空气蒸腾起燥热闷重薄雾,外边的草地上响起虫鸣。
莉莉的耐心渐渐耗尽了,她大着胆子凑近他的嘴唇。
那是一点粉而软的花苞,覆着人类特有的皮肤薄膜。只需要一个蜻蜓点水的试探,就能卸下他的伪装。
可她在距离他面前一寸之遥时又停住了,犹豫着该不该做到这份上。
不行,还是算了。
其实她也有所反思,不该对盟友缺乏应有的信任;再者,她必须慎重看待他们之间的红线,不能再那么唐突任性。
他们已然站在悬崖边缘,一念之差就可能导致踏空,落入不可测的深渊。
格里菲斯的注视比深渊先一步到来。
莉莉回过神才猛然发觉,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平静而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二人早已面面相觑半天,鼻尖对着鼻尖,莉莉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她笑了笑,还没想好该找点什么借口,他按着她的头倒回枕头上,语气有点儿不悦:“快睡吧。”
做完这一切,格里菲斯却并不收回手,小臂顺着她的脸侧滑下搭在了肩头。
莉莉感受到这种漫不经心间展露的亲昵,心里忽而有点儿空落落的没底——刚刚的场景太过真实,以至于她记不清究竟从哪一刻起才是梦境。
……他们真的做了?
也许她在半途睡着了,格里菲斯独自完成了后半程,而她在梦里想到了文森特的脸。
不不不,她应该洗完澡就酣然入眠了。
更何况,得是多么乏味的活动竟能让她无聊到打瞌睡啊。
等等,好像也不一定……
莉莉翻来覆去地苦恼着,内心反复推敲细节,纠结了很久。
这件事太微妙了,也不好直接向格里菲斯求证,最终一字未提。
如果是无稽的梦,自然不必多说。
如果是真的,她还是守口如瓶为好,总感觉格里菲斯得知她在梦里把他替换成了文森特,又会是一场难缠的血雨腥风。
啧。他们两个的关系怎么好像越来越复杂难搞了……还不如来点儿简单又喜闻乐见的一.夜情呢,这下好了,剪不断还越理越乱。
莉莉连声暗骂,怪她毅力薄弱,不够争气,害得自己走入今天这种劳神伤身的地步。
可是理性的瓦解一向突如其来,待人有所行动,事态就只剩下一片崩塌的废墟烂瓦。她也明知道别无他法,最终闭了闭眼,在烦杂的心声里放过了自己。
早上格里菲斯比她先起床,他把手臂从莉莉的头下抽出来,并在此期间吵醒了她。
她迷迷瞪瞪地问他几点了,他大概是在穿衣服的系带,背对着她,随口嘱咐:“你可以继续休息。”
“你要进城?”她的直觉代替思考做出了判断。
格里菲斯点点头,又踱步走到床头前蹲下,他的上身越过她伸手到床的里侧,从枕头下翻找出一张契书。
莉莉很困,但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老约翰给她的。
之前她随手收在了旧裙子的口袋里,那条裙子应该脏得不能要了,总之她没再见过它。
格里菲斯见她的目光黏在纸页上,就解释说:“我要进城查点线索。”
莉莉笑着揶揄他:“一大早上出发?就十几枚银币而已至于这么上心吗……”说着她又想到可能还有说法,笑容骤然收敛了,“你胆子还挺大的,别把命搭进去了。”
格里菲斯不答话,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来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城中权贵的把柄——契书是执行官获罪的证据。
17. 该干活了
再一次睁眼,莉莉在一声巨大的金属震动中醒来——仿佛有一只顽硬的捕兽夹贴着她的耳朵合拢,鸣音炸开。
世界嘈杂不息,许多双靴子踏在潮湿的草坪,水哗啦啦倒进坩埚,泛着沫子的毛刷打在铁器内壁。
她缓缓坐起身,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潮湿泥土腥味,与格里菲斯身上的气息交融混杂,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莉莉拍拍脸颊,看向床前的矮桌,那上面多了一张纸。
纸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小人,显然是格里菲斯的大作。
说实话有点丑,不过能看得出来是一名小人儿背着宝剑,从他的脚下延伸出蜿蜒的箭头指向远方潦草的城堡,又指向若干闪闪发亮的金币。
下方又有一条平行剧情,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儿和扎低马尾的小人儿拿着锤子和斧头,动作兴高采烈地围着一顶帐篷欢庆。
莉莉自行分析画上的内容,猜想格里菲斯是在提醒她趁着天亮搭建用来过夜的帐篷。
那么问题来了,图上这名低马尾的好帮手去哪里领?
……
“莉莉安娜!”
莉莉刚走出帐篷就蓦地听见远处的苹果树梢传来一声呼喊。
枝叶晃动,昨夜的积水随着人影跃下飞溅出淋漓的水花。
一个金发年轻人舒展着臂膀慢慢地朝她走来,一边说:“总算等到你了……格里菲斯让我带你四处熟悉熟悉,等会儿还有的忙呢。”
莉莉认出他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捷渡。
捷渡带她穿过一片旷地,另外几个熟面孔正在对剑切磋,刀锋乒乒乓乓碰撞不停。
旁边还有两名士兵正给战马刷毛,棕黑色的马尾甩动着扫开地上的草屑;有人蹲在篝火的余烬旁捧起一把生灰擦拭铠甲,太阳照在金属甲片上。
她甚至能看清铁甲接合处涂抹的防锈油脂折射出闪闪发亮的反光。
这副阵仗一下子就让莉莉对近在眼前的行军生活紧张起来了。
“从今往后像这么懒散可不行啊,雇佣兵的毅力会在闲适中消磨,懈怠可是很危险的。”捷渡对于她睡到日上三竿的良好睡眠耿耿于怀。
莉莉重重地点点头,对他的教训以示赞同。而且接下来无论捷渡说什么她都跟着点头。
捷渡带莉莉去森林里找搭帐篷的木架材料,两个人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走走停停。
最后,他挑选了两棵比较倒霉的小树给她示范如何挥动斧子更省力。
半个多小时后,木质纤维发出脆裂的响声断开,他们拖着倒下的树干返回营地,从储物仓翻出炮制好的遮雨布和绳索。
作为一个具备基础物理知识的现代人,莉莉没费多少功夫就理解了塔型帐篷的受力结构和固定诀窍,但动手实操真的难倒她了。
首先,要将木头从中间劈开、刨成大小合适的棍子作为支撑。
这个步骤极具挑战性——其实莉莉想说的是“不可能完成”,但捷渡已经将斧子塞她手里了,她只能说“那我挑战一下”。
竖劈比横砍难得多,因为目标太窄。莉莉把斧头举起五次,三次都落在不同的位置。
还有一次斧子直接砸进她脚边的地面,吓得她神魂一震,暗道还好自己也没使多大劲,哪怕砍上去应该不至于失去脚掌。
为了保正自己干完活还能四肢健全,她不得不严防注意力涣散。
说来这个时代还没发明刨锯,木棍和木板居然需要靠锛子一下一下削出来。
没过多久双手就酸得又打摆子又发胀,莉莉在心里痛骂全世界。
不过,她还是成功搭起了一种称得上庇护所的事物。
这间鄙陋的篷子寄托着莉莉在新世界生存下去的第一步期望。
她扔开工具,蹬直双腿瘫坐在地上,两手向后撑着歇息,眼里满怀欣赏地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越看越是满意。
它相较于皇宫稍显朴素,但比之狗窝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时捷渡咬了一口苹果,简要公允地评判道:“这帐篷肯定漏雨。”
恍若一盆冷水倒扣到头上,莉莉也明白他说得不无道理。
可是她浑身乏力,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最终疲惫感占据上风,硬是把小破帐篷看顺眼了。
然而捷渡的话像鞭子一样追着她抽:“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漏水了淋的是你。”
莉莉听完又默默地爬起来干活。
等到她终于弄出了能通过捷渡验收的帐篷,日头已经转到了天空的另外半边。
捷渡捏着吃剩的苹果核走到一匹战马前,将残余的果肉喂给它,又拉住马缰回头招呼莉莉:“走,跟我训练去。”
他说完一撑鞍鞯,双腿打了个旋风似的转跨坐在马背,动作流畅到让她目瞪口呆。
莉莉惊奇又心痒,恨不能现在就学会这么帅的上马姿势。
但她刚刚没看明白他的动线轨迹,也不好意思麻烦捷渡再示范一遍,只能用最基础的踩镫法坐到她那匹马上,追上捷渡一前一后走了。
后来有段时间莉莉经常牵着马去没什么人的地方偷偷练习技巧。
他们又回到营地中心那一片活动的空地,地面堆放了几个武器架。今早吵醒莉莉的巨响应该就是架子上面的东西弄出来的动静。
“你还没有正式编入队伍,不知道格里菲斯会怎么安排,总之我先教你必备的技巧——你用过刀吗?”
用过枪,莉莉想,她穿越之前住在美国。
时代真是变了。
“这样,你来发起攻击。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捷渡扔给莉莉一把短剑,却在看清她握剑的手势之后气得笑了出来,努努嘴让她和里基特站到一起去。
鹰之团以骑兵为主,——虽然目前骑兵的规模尚小,但白鹰的预想是这样的。
捷渡说,她在接触骑术之前必须先掌握好陆地上的招式。
莉莉大半时间都对着一个木桩画横线,剩余的时候和里基特见招拆招。
训练过程高度重复且单调乏味,中世纪剑术的战斗意义还没有消亡,讲究实用性大于观赏性。
刺,挑,破势,格挡。
一连过去了几天。
期间她和格里菲斯没再有什么特别的交集,他诸事繁忙,把她完全托付给捷渡管照。
格里菲斯经常进城,一去就是一整日,而后带回一些关于雇佣委托的消息。
有时是护送车队,有时是帮助贵族少爷和家族敌对的领主征战。在裘达,雇佣兵是个不缺工作的行业。
经过一段刻苦磨砺,莉莉的剑术也算是初窥门径,在捷渡的授意下跟着小队执行了几场任务。
到处都在打仗,流民就像土匪,土匪亦可说是雇佣兵。这是莉莉跟着捷渡等人一路打打杀杀领悟出的道理。
一次,某座城市附近爆发了动乱,一名富商的女儿被土匪劫持。
鹰之团受雇出面平定匪患,维持秩序,顺便将富商家的大小姐拯救回来。
等他们击溃对手的抵抗,捷渡立刻指挥众人将委托之外的货物截取一空。
莉莉见怪不怪,小心地在附近搜寻。地上散落着土匪们丢弃的弯刀,几顶帐篷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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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林子里还能听到受惊的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她握着短剑的手还在微颤,剑身上不知沾了谁的血珠顺着剑尖滴落在地,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们运气不错,被绑架女孩还活着。
莉莉收到的第一份命令就是护送大小姐和富商团聚。
归途一路顺畅,就是分别之前,惊魂初定的大小姐热烈地拥抱了莉莉安娜,并且在她的脸颊留下一连串激动的亲吻。
这让莉莉无可适从,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状对着富商连声高呼“我其实也是个女人”。
莉莉倒不怕别的,主要是担心富商误会哪个黄毛勾引他的宝贝女儿,回头偷偷买人埋了她这个“臭小子”。
不知道富商是否误会得更深了,用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上下扫视她一轮,丢给她一袋子铜板并从浓密的胡须底下抛出一句耐人寻味的“有空常来”。
这一趟的意外酬劳使莉莉倍感羞赧,虽说多少也有一点儿收获的喜悦。
她安慰自己,起码算是靠着实力赚取到安身立命的收入了……大概,是实力的功劳。
空闲的时候,格里菲斯会去训练场巡视情况,战士们热情地和他一一问好。
团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格里菲斯,他也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可莉莉觉得这两者之间是不太一样的。
她转而又想到,在格里菲斯眼里,她和鹰之团的其他人应该也没什么不同的。
在一瞬微不可察的失落划过之后,她庆幸这样最好。
现在莉莉结识了新的朋友,比如捷渡和里基特。
在生理年龄上,她其实比里基特大不了几岁,他们作为虚假的同龄人很能玩得到一起去。
她说笑话逗他,聊起各自和格里菲斯相遇的始末。
里基特特意提醒莉莉,鹰之团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乱世里人们的来历最好别多打听。
莉莉暗说无非是劫匪罪犯和流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随即她想到一个人:“那格里菲斯呢?格里菲斯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在聊我的事?”
有人轻笑着问道,笑声刚好落在她心跳的间隙。
莉莉下意识回头——
此时正是仲夏十五日的傍晚,墨色天幕悬着一轮硕大浑圆的满月,宛若一片明亮澄澈的银潭。
清辉漫过格里菲斯披散的发丝,将他的轮廓晕成朦胧的白雾。
逆光里依然能看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和额前沁着珍珠色泽的薄汗。
格里菲斯抬手拂去衣领上沾挂的碎叶,指尖不经意蹭过领口的白鹰徽章,捻去上面匆匆留下的浮土。
动作从容矜贵得像是在整理礼服而非风尘仆仆的佣兵装束。
满月落在他垂落的银发上,每一根发丝都像是裹着一层冰霜,连他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膛,都染上了几分清冷的光晕。
莉莉一时失语,格里菲斯则见缝插针地朝着里基特使了个眼色让他走开。
“……!”他正聊得开心呢。
大人们真是复杂,说话总是喜欢拐弯抹角,又顾及太多,反正他里基特长大以后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小男孩不屑地腹诽着,撇撇嘴编了个收衣服的借口,转眼消失了。
莉莉再回过神,就见到格里菲斯单膝屈起半蹲在她身旁,歪着头凑到她面前瞧。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他眨了两下眼睛:“莉莉,我正在找你呢……你有没有空?明天和我一起进城怎么样,我们的事情有进展了。”
他说,我们的事。
18. 街边息影
一尊漆黑的庞大怪物自地平线尽头缓缓升起,莉莉就知道这段将近两天一夜的路程总算赶到了目的地。
中世纪统治者的势力范围大小不一,各个领地自发形成了繁华的城邦,并以此为基点散射出诸多小镇、村庄,彼此之间还夹杂着大片的荒地、农村以及领主的私人猎场。
平常没有征战事务的时候,鹰之团就驻扎在几座中心城市的路径交点上。
莉莉估计这个设计也是出于对团队长期发展的考虑,不管鹰之团收到哪一方的委派都能在尽可能短的行程内抵达现场。
这一回他们行动的地方名叫“比利弗城”,是一座相对远离战火、经济富饶的城市,也是老约翰口供中“交易保人”的据点所在地。
既然格里菲斯带她过来,就说明他一定有了头绪。
给守城的骑士军出示了通行通牒,鹰之团小队顺利穿过了洞开的正门。
队伍的同行人员除了莉莉和格里菲斯,还有里基特、捷渡以及名叫唐耶、路吉的两个少年。
莉莉将他们的面貌一一看在眼里,大概总结出了一条格里菲斯敲定人选的重要原则:鹰之团里所有长得像个好人的家伙差不多都被格里菲斯挑出来了。
由此她进一步推测,他们此程和人打交道的场合远比和刀剑打交道的场合更多。
事实也的确如此,进城之后格里菲斯就把他们带到了一幢小旅店,并和老板谈下了一个星期的食宿价格。
格里菲斯说,接下来他们的工作都需要住在城里进行。
团里一共开了四个房间,莉莉和喜欢清净的团长大人各占一室,其他人则很乐意俩俩挤在一起。
唐耶表现得异常高兴,摩拳擦掌欢呼雀跃,奔上小楼梯查看房间,又跑下来主动帮小队搬送行李。
里基特附耳悄声告诉莉莉,唐耶这么开心是因为进城花费的所有账目都可以找团长报销,包括酒馆里的小麦啤。
莉莉连说,她懂她懂,说白了不就是公费出差嘛。那可太爽了。
很快莉莉又发现爽的事情不止一星半点,城里的旅馆比她见过的大多数地方要好,——这儿的卧房床单居然是正常的素白色。
当前的纺织布料达不到现代工业兴起以后漂白的纯度,但清洗得干净均匀,没有东一块西一块的黑斑或者怪东西。她热泪盈眶,喜悦得几乎要哭出来。
更让莉莉感动的是这儿的空气居然香香的,从客房打开的窗口向外眺望,整洁的街道上看不见什么马粪。
一阵风吹来,就是普通的风!不会夹带着那种熏得人脑瓜子嗡嗡的魔瘴奇袭她的鼻腔。
枕头也附着橄榄的味道,这么好闻的东西她从前只在格里菲斯的怀里体会过。
莉莉情不自禁地将脸埋进去狠狠蹭了几下,陶醉自得中,嗓子里由衷冒出一声拖长音的怪叫:“妙啊——”
“咳、莉莉。”捷渡去找莉莉时正逢这样一副情景。
目睹了全程的他尴尬得别过头清了下嗓子,又敲敲门框,故作沉着说:“该出发了。”
莉莉这才依依不舍地和她的宝贝枕头告别,与捷渡相伴走进旅店的长廊。
捷渡塞给莉莉一张预先绘制好的街巷地图,让她在规划区域里监视一名执行官马车的动向。
“切记,你只用记住马车的轨迹和来往人员。如果有意料之外的状况,优先撤离,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再三提醒她注意安全,又去找其他人分配地图。
下楼时,莉莉在转角的平台遇见了格里菲斯,他脸上总是挂着轻快明亮的微笑,笑容和他眼底的蓝色共同蛊惑着世人。
对上视线的瞬间,莉莉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又听见他问:“莉莉,你不等我一会儿吗?”
“等你?”
她晃了下神,感到很不可思议,他为什么想到跟她一起走呢?他也打算去盯梢吗?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而且,有格里菲斯陪在身边她还怎么偷懒……不对,抛去其他顾虑不谈,白鹰的样貌也过于醒目。
在执行任务时,莉莉不希望多一个漂亮到惹人注目的同伴当队友,这非常不方便她暗中观察。
但格里菲斯撂下话就不由分说,莉莉不好意思直言自己其实嫌弃他,就只能坐在旅馆一楼的餐桌前等着。
不多时,格里菲斯换了一身轻便的亚麻衬衫和长裤,走下盘旋的楼梯,衣物款式偏向宽松,他就用牛皮绳带系出腰线,衬衫的长袖也卷起来堆到了小臂上方。
莉莉注意到他在腰带上挂了一个抽绳钱袋,走动时叮当作响,偷看了两眼。
格里菲斯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随手将袋子摘下来抛给她。莉莉顺着口袋的缝隙看见里面全是亮花花的银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格里菲斯解释:“在比利弗城必须使用裘达银。”
“哦……哦。”她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依然没想明白出去跟踪带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过她好像听谁说过,这年头的通货膨胀率非常严重,国王隔三差五就推陈出新,民间流传的铜板散钱往往过一个地区就换一个样子,只能在小范围内流通。
格里菲斯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补充说:“秋天要到了,我正好去为团里购置一些新用具,顺路而已……你专心自己的事就好。”
接着他面不改色地加快了步伐,走到了莉莉前面。
到达终点以后莉莉才明白团长大人的深谋远虑。
这一段地带是城里最热闹的集市,他们出来一趟就能把采办和调查全都兼顾全面了。
格里菲斯属实是那种精力旺盛到把自己一个人拆成两个用的狠人。
他们到得很早,哪怕在旅馆耽搁了一段时间,这会儿去集市也才是上午。
晨雾刚散,鹅卵石铺就的广场喧腾起来。
木质摊位连成蜿蜒长阵,各色染布搭造的棚顶在微风里晃着暖黄的光斑,铁匠铺的打铁声与小点心的麦香缠在一起。
穿粗布裙的农妇蹲在菜摊前,和老板讨价还价换买沾着晨露的洋蓟。猎户的摊位上堆着羊毛以及看不出品种的皮革,穿长袍的修士面露不忍地念一句祝祷词匆匆经过。
街角的屋檐上,几只肥到飞不动的麻雀叽叽喳喳跳来跳去。
偶尔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掠过他们身后,莉莉就会转头追着声音查看,发现是城里的骑兵才略略舒一口气。
“哈哈,放轻松点儿。”格里菲斯按住她的肩膀小声宽慰,“比利弗有限行令,执行官的马车不可能跑得那么快,你不会错过的。”
话虽如此,莉莉还是很揪心那辆挂着家族标志性旗帜的车为何还不出现。
如果捷渡的情报没有错误,她的追踪对象每天都必定经过这条主干道去城中心的教会做祷告。
格里菲斯倒一点儿不急,他一手牵着驮马一手拉着莉莉慢悠悠走着,一个上午过去,莉莉都没有看出来他究竟想采办些什么东西。
有时候他会在摊位前驻足,用指尖撮起一小簇花粉、或是捻着一块布匹,问莉莉觉得怎么样。
莉莉摸了摸布料,在脑海里将它们放置于鹰之团的生活环境比对了一番,告诉他这块料子太薄或者太华丽,总之并不适合日常使用。
一来二去,格里菲斯古怪地看了她几眼,神色中分明流露出对她眼光的怀疑,然后他不再问莉莉的意见转而和老板商讨起价格。
这让莉莉略感受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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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阳光渐高了,格里菲斯提议到集市中心的泉水池边休息一会儿。
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富人家的侍女拿着陶罐过来打水,挑夫和走卒也在砖石砌起的矮坛上坐着歇脚,他们找了一段空旷的位置坐下。
莉莉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倒感觉今天真不像是打探线索,反而稍微有种逛街一般闲适的错觉。
格里菲斯和她讲了许多有趣的话题,主要是他走南闯北的见闻,还提到了童年。
“说来在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和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
视线所及之处恰好是一个玩具摊,他们同时望向货架顶部的一把木剑,格里菲斯就自然而然地说起往事。
“那时候我们在城里流浪,用树枝当作武器,扮演骑士,把马车的木轮假装成敌军呢。”
莉莉仔细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由衷道:“你还挺可爱的。”
谁料格里菲斯的面色却有点儿别扭,眼帘垂下生硬地别开了视线:“其实很幼稚吧。”
“怎么会呢?当时你还是个小朋友嘛!”莉莉不解地瞧他一眼,“何况哪儿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她顿了顿,禁不住感到好笑,把这份情绪含在嘴里品味了少许,眼里渐渐浮现出温和的谑意。
突然间,格里菲斯感到莉莉安娜的脸在视野里放大了。
她倾身凑近他,像是发觉到了什么惹人怜爱的小东西,来来回回细细打量,啧啧称奇:
“格里菲斯,你真是长大了喔,要不然有一句话说‘人一旦长大就会背叛儿时的自己’呢……”
也不知格里菲斯是否理解了她的意思,但他沉思少许,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会背叛自己的梦想。”
“我指的不是‘梦想’,而是你本身,是你在某一刻某一段时期的精神实质。”莉莉无奈地纠正他,“这二者可不一样。”
“对我而言没什么不一样的。”
莉莉的眉梢轻轻挑了下,咄咄逼近盯着他的眼睛,非有刨根到底不可的架势:“那好吧。我问你——假如有一天你的梦想和你本身到达了不可调和、不可统一的地步呢?它与你、非择一不可呢?”
“不会有那一天。”
“我是说假如。”
格里菲斯终于收起了全然的笃定,他缓缓闭上眼,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个假设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他思想里从未触碰的角落。几秒钟的沉默里,他似乎真的在脑海里推演了那场“择一”的两难选题,再睁眼时,语气里多了几分冷硬到过分的清醒:“要是不危急生死存亡,自身当然也可以视作牺牲的一部分代价。”
莉莉满腹的戏弄与期待瞬间荡然无存,像是听到了最无趣的答案。
她噘嘴蹙眉,一脸扫兴地坐正回去,口中还嘟嘟囔囔地念着:“那你的梦想会非常昂贵……”
格里菲斯听后却不以为意,嘴角弯起微笑应和她的见地:“你说得对,代价确实是昂贵的。”
莉莉还想说话,一道盖着墨绿色丝绸的马车光辉熠熠地从街巷尽头驶来了。她眸色一闪,立即起身。
格里菲斯无声地摆了下手,示意她就此分开吧。
他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又转头看向身边那一匹枣红色的驮马。
马儿摇头晃脑蹄子扒地,活泼极了。它背上只背负了一两匹花布而已,裁缝店里通常拿来制作女式裙子的最柔软的布料。要知道像它这种载重的畜生,过往的工作可没这么轻松。
枣红小马亮亮的黑眼珠照着主人的影子,笨笨的脑子里只以为今儿个是不可多得的节日。
主人也用掌心温柔地抚摸它的额头,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19. 借花献莉
比利弗城内人人都知道,星空旅馆是一间用心经营的小本生意,老板勤奋爱动脑筋,伙计们的服务也周到热情。
店门口标志性的大招牌上面清清楚楚标明:本店提供住宿、餐食,另,自三月起出售新鲜酒水,一切饮品皆为当日进货!
然而不知从哪一天的早晨起,在这段话下方又用颜料新添了一句:城邦守卫军哨岗离本店仅一百五十码脚程,谢绝寻衅滋事、斗殴群殴及其他作奸犯科之举,谨记,酒馆绝非法外之地!
……可见从三月起旅店里多了不少由喝多了啤酒而挑起的祸端。
虽说酒后误事,格里菲斯倒是并不严禁属下饮酒,对人的管理不能一味用无私铁律,只要不惹是生非就好说,鹰之团的士兵也大多是酒品尚佳的人。
故而到了晚上,众人聚在一起时就非常自觉地和老板点起了单:“快快把小麦啤端上来!”
旅馆老板抱着一摞小山似的橡木杯过来,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杯子的数量和在座的客人刚好相等。
里基特伸着指头点了点,登时两眼冒光直呼万岁,搓了搓手就要去够木杯的握柄,又被格里菲斯拍开:“你还不能碰这个,这杯是给莉莉安娜留的——老板,另添一杯苹果汁来。”
里基特失望得一下子趴在了桌上。
老板笑呵呵递过来一杯苹果汁,还问他想不想来块儿点心吃吃,他很不服地暗暗磨牙。
但转瞬他又发觉一个问题,莉莉安娜还没有回来。
其实,捷渡也没回来。
他心里头隐约升起一股不安,赶紧坐起来瞧了格里菲斯一眼。
每当他感到忧虑就会看看格里菲斯是什么反应,总觉得哪怕天大的事来了,只要格里菲斯不慌,事情就是有办法解决的。
格里菲斯面色平静如常地和唐吉聊着天,看不出一分半点儿着急的意味。
里基特又放心了,撑着下巴慢慢倒回了桌上,顺便用手肘把苹果汁推远了些。
哼哼,他才不是小孩子,这种甜滋滋的水果味对他早就没什么吸引力可言了。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到畅意地喝小麦啤还没人管教的年纪。
“我知道了,还有两个疑点在于……”
另一边,路吉在和格里菲斯汇报今天的见闻,后者只经过短暂的沉吟就做出了判断:
“没错,他的善后做得不够细致,一定还有遗漏的蛛丝马迹。这下会好办得多。”
里基特不清楚格里菲斯究竟是怎么把他们那些零碎、片段的信息编织成一张完整的网络,他断断续续地听着,心想格里菲斯果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过了这么久,教会的侦查组手里也握着不少进展。调查方向已经很明朗,稍加比对一下就能精确到个体。”
格里菲斯从杯中倾倒出一点儿啤酒,蘸着小水洼里的液体,指腹在桌面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他画了几个符号一类的纹路,和众人阐明了当下的情况,敲定最终结论:“既然他们有现成的名单,我们有证据,那正好借来看看。”
“可是,那算是教会的机密文件吧?”唐耶一想到头儿的说法就犯难,“我们怎么有办法拿得到?”
旅馆门前的招待铃一阵响动,莉莉和捷渡相伴着回来,她怀里还亲昵地抱着一个陌生的小孩。
格里菲斯眸光沉了沉,但还是接着团员的话说:“办法这不就来了。”
说着他径直起身走向莉莉,伸出手半帮半抢地接过那个孩子。(其实也挺大了,他像这个年纪时都已经上战场了。)
格里菲斯心口略有些沉闷不快,说不上来因为什么,又见莉莉摸了摸那小孩的脸颊,温言软语地哄道:“好啦,别哭了,今晚就和姐姐住在一起吧。”
他顿时将孩子拎得远远的,一把塞给唐耶,“拿去……”他舌尖在齿前刹住车,急改了口,“把他交给你照顾,没问题吧?”
“啊?是、是。”唐耶愣了一下,依言照做把孩子放椅子上,又管旅馆老板点了一杯苹果汁。
莉莉像是刚经历什么趣事正在兴头上,热络地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跑上楼说是要收拾一下房间,眨眼就不见了。
其余的人们或坐或立、神色各异地围坐在桌前。
小男孩和他们根本不熟悉,只能惶然地睁着眼睛怯生生望着众人,等着随便谁的一句话宣判自己的命运。
氛围稍显凝固之际,格里菲斯一勾脚将邻桌的空凳子挪过来。
他气定神闲翘着二郎腿坐下,套着长靴的脚尖朝新来的小孩摇晃了两下,用一副说笑的语气打破了沉闷:“捷渡,你们总该有个人负责解释一下吧?”
这事儿倒好说,鹰之团平常也会捡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回来,打仗缺的就是人。
捷渡简单讲述了一遍起因经过。白天他在另一片街道恰好遇到莉莉结束追查,就结伴一起走,路上差点儿跟一群人打起来。
“应该也是雇佣兵出身,合伙要欺负这个小乞丐……”捷渡面不改色轻飘飘地说出了那个过分残忍的事实,“裤子都解得七七八八了,——只差掰他的嘴。莉莉想帮他,就这么简单。”
然而,听闻此等惨无人道之事,除了里基特略显愤恨不平,其他人面上却都没什么表情。
雇佣兵行业一向龙蛇混杂,地痞无赖比比皆是。像些样子的团队尚有军规戒律,明面上宽恕着点儿,或者狎妓或者偷人至少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唯独末流之辈管不住□□,再加之常年行军接触不到女人,向年少貌美的无辜贫民动了心思,男儿女子各种大跌眼镜的事情不在少数。他们混的久了早已司空见惯……即便看不惯也管不过来。
格里菲斯低头思索一会儿,只问了一句最在意的事情:“她打赢了几个人?”
“一两个吧。”捷渡想了想,斟酌着措辞说,“其他的被我拦住了,要么跑了。他们人不多,似乎也不像同一个队伍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格里菲斯修长的指节在桌沿敲了两下,仿佛对这个数字很不满意似的,鼻腔里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轻哼。
捷渡又谈起正事,将收集的信息详尽地转告给格里菲斯。
晚餐是甜馅饼和撒了茴香的肉丸子,大家各自吃够了就散场,有些人临走时手里还连抓带拿装几块儿。
一楼的餐厅变得空荡,只有零星几个桌子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格里菲斯托腮坐在桌前看窗外的天。
莉莉姗姗下楼,碰面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他的花。
格里菲斯听得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尝试着想通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走近桌前,他身下的长椅恰好很宽敞空余,就向一侧挪了几分让她过来坐。
莉莉顾着餐盘里的馅饼和吃食,大脑开了节能模式十分听从指令,手上正捉起一块面饼,又被流出的糖稀烫得撒开。
翻过手心一看,指头的皮肤通红,疼得她含在嘴里吮了一会儿。
糖饼滋滋冒着热气,旅馆大门忽然被人踹得地动山摇像蝴蝶展翅一般自左右飞开,整扇门绕着轴转了个圈儿狠狠拍在墙上,震颤让木桌外加糖饼的白烟都忽忽悠悠抖了两下。
莉莉立即摸向腿带的刀,格里菲斯也冷冷向门口瞥去。
几个络腮胡大汉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后面领着两个额头鼻梁都挂了彩的男人。他们之中,有人背负绑着板斧和战锤,俨然是久经沙场的佣兵。
莉莉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人脑门的淤青是她用拳头打的,指骨的棱角都对得上,顿时心虚不已扯扯格里菲斯的袖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格里菲斯一看这副架势就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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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缘由,可他偏要明知故问,嘴角哏着极力抑制的笑。
莉莉窘迫地压低声音:“他们是来找茬的!”
“你怎么就知道?依我看人家也是来歇脚的。”格里菲斯不紧不慢地咽了一口啤酒。
带头的刀疤脸男人环视一圈锁定了莉莉,唾沫星子隔着无数张桌子遥遥砸过来:“好啊臭娘们,你躲在这儿呢,白天多管闲事挺能耐啊?敢坏老子们的活,今天不把你干出尿来,老子跟你姓……”
格里菲斯从长裤口袋抽出手绢巾抿干了嘴边的泡沫,看都不看男人一眼,用手肘挨挨莉莉的胳膊:“闯祸了?”
“我发誓我绕了好几条街,就是为了甩开他们……”莉莉耳尖已经爆开一片通红,本就细微的声音越说越没底气,“他们没道理还能找到这儿的。”
时间来不及慢慢解释了,格里菲斯逗了她一会儿已然心满意足,终于将食指与拇指撮合放到口中吹了个响哨。这是鹰之团集合的暗号之一。
三个流里流气的无赖怪笑着凑上前,格里菲斯刚好抽出了偏手剑,挡在了莉莉身前。
刀疤脸男人见状先是一愣,继而咧开一口黄牙愈发放浪形骸:“哥几个看看,她好像是这小白脸的姘头——宝贝儿,你很快就会明白挑选男人的准则不能只看皮囊。”
莉莉很想说她可没挑这男人,想了想这也完全不是重点。总之,不等她回答的机会,一枚板凳“砰”地撞在了桌前,木屑溅了莉莉一脸。
刀疤脸先声夺人,抽出藏在腰后的战斧,斧顶的弹簧机关“噌”地升起一截尖刺,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别跟他们废话,先把这小白脸的胳膊卸了……嘿嘿,两个都带走也不是不行!”说着就朝着格里菲斯胸口攻去。
在男人战斧挥动的瞬间,莉莉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常新鲜的、战败的味道……
大约一刻钟之后,满地都是掀翻的桌子,碗碟碎成了拼图款的,酒液潺潺在地上漫开,若干个东倒西歪的男人的胳膊腿缠在一起。
格里菲斯单脚踩在一人的肋骨上,力道猛地加重撵了两下,刚才还叫嚣着要对莉莉“大干一番作为”的嘴里迸发出剧烈的惨叫。
哨岗的骑士军赶到走了个过场,问他们谁是挑事的人。捷渡连声说是刀疤脸,刀疤脸因为嘴被格里菲斯踩住了当然也没否认。
骑士们再一听说,起因是他们调戏莉莉安娜,也就是眼前这个甜美乖巧有礼貌一见面就和他们问好的小姑娘,守护淑女的拳拳之心更是似烈火一般燃烧了起来,一致认为是对面雇佣兵的错。
送别的时候,莉莉全程两手背在身后没敢和骑士们招手,生怕手背上还没擦干的血迹让她的无害形象大打折扣。
谢天谢地,幸好他们打得是同为雇佣兵的团伙,所以没因此吃上官司。文森特说得一点儿没错,这乱世里雇佣兵的性命本就轻如草芥。
但是经此一遭,莉莉也惭愧不已,为她的毛躁而道歉。
唐耶路吉赶紧打哈哈安慰:“没事没事,换做我们搞不好也会动手呢。”
一群人其乐融融说笑起来,赔付了老板的店面损失,这才勾肩搭背地涌进过于狭小的楼梯间。
……
同一时刻,旅馆二楼西侧。因为建筑的布局设计,这边的阁楼空间不够大、做不成像东侧那样宽敞明亮的客房,闲置着又太可惜,被老板灵机一动设立成了用餐的雅间。
雅间里,一名衣装革履的乡绅正饶有意味地看着楼下的狼藉。
从世俗的评判角度来说,他年轻而英俊,算得上有所成就,仪态举止翩翩,此刻正双手交握叠在膝头。
旁边的侍从还在絮絮地汇报着法王厅的神官、领主新增的税收和一系列他早已厌烦的事情,在视野尽头看不见鹰之团之后,他微笑地站了起来,命令侍从赶快驱车离开。
20. 心怀鬼胎
咔嗒、咔嗒。
囚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去往监牢的路上,莉莉面无表情地将头抵靠在两个围杆之间,静静感受着车身颠簸。
她的双手还沾着陌生人的血污,夜风阵阵吹过,水分蒸发了一些,残留在指缝间的液体变得冰冷又黏稠。
恍惚间,格里菲斯好像捉过了她的一只手,隔着手绢握在掌心里一顿捏捏揉揉。
那些覆盖着血迹的皮肤终于被抹去了红褐染料,露出了本来淡淡的肉粉色。
后方另一辆囚车上,被揍到昏迷的雇佣兵们也陆陆续续醒来了,浑身筋骨的返痛催生出一片咿咿喂喂的呻.吟,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没事儿的,等捷渡来赎我们。”趁着哀叫声的掩映,格里菲斯凑近莉莉耳边小声宽慰了一句。
莉莉正心烦,心里泛着一股梅雨季发霉又阴干的闷气。瞧着他在月光下清亮透光的眼眸,忽而很不想搭理他,将脸别开了一些。
他下手也太重了!
莉莉本来是有点儿担心的,觉得鹰之团的大伙还在客房,就他们两个人以少敌多不占便宜。
可还没等其他人赶到,一晃眼的功夫,对面就已经被打得兵器都丢了大半。
剩下的人心生退意双腿打颤,按理说争执到此就可以翻篇了。
谁知道格里菲斯偏偏扭住其中一人的胳膊,给人家肩膀关节都卸下来了。这下还怎么能不了了之?
好狠斗勇害人不浅,害人不浅啊。
她刚刚可是亲耳听到那些守卫军的人拍手庆贺:一个人头就算三枚裘达银,今晚赚得盆满钵满了!
稍微掰手指一算,她和格里菲斯两个人就是六枚银币。
进城才几天,这花钱的速度让她心惊胆战。
衣食住行,采购军备……莉莉看出来了,但凡和正经事务搭上一点边,格里菲斯就对手下极其阔绰,完全把钱当成身外之物了。
可钱这东西一旦置身度外,消耗起来是真的如流水。
她总有种预感,像这么没有财务规划意识下去,鹰之团将来迟早得面临重大经济问题。
一架马车迎面驶来,在他们面前停下,拦住了队伍的去路。
莉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车前的鞍座跳下一个仆从装扮的男孩,跑过来和守卫士兵说了几句话。
士兵转过身打开了莉莉所在的囚车门锁,不耐烦地挥手赶她:“行了,有人保释你,赶快滚吧!”
这人……是谁?
显然马车不可能和捷渡有什么关系,莉莉迟疑了一下,回头去看格里菲斯,他也一脸茫然。她思索了一下,总觉得贸然行动不太稳妥,又和守卫说:“我可以不走吗?”
守卫被这闻所未闻的怪要求问得也是一顿,心里直犯嘀咕,哪还有往出赎她都不乐意的犯人?思想里打架一番,最终还是咬死了一个道理:“赎你你就走,下车,下车!你爱跟谁随你,反正我们车里不关你了。”
莉莉没办法,压下心中不安慢慢地踏入了月光笼罩的街巷,下车后却不急着向马车靠近,面带微笑地询问守卫:“我的个人物品还需要继续扣押吗?”
她尽可能让语气平淡坦然,像在谈论衣帽别针或者领带花一样说起她的刀具,外加隐晦地提醒一下士兵“赎回”的含义。
不出所料,看她态度这么从容大方,士兵也没有过于纠结,竟然松口带她去收缴了赃物的箱子前:“你自己拿吧。”
莉莉有点儿意外事情能这么顺利,她对着洞开的箱子犹豫了一瞬,最后神色自若地挑走了格里菲斯的偏手剑。
也不知道等到格里菲斯出来的时候,守卫军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武器归还给他,既然眼前有现成的机会,她当然得留个心眼。
莉莉知道格里菲斯对那柄武器用惯了,手感、重量、风阻,想再重新配置一把相似的剑比她麻烦得多,而且她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情况,他的武器质量也远比她好,留在身边更保险些。
莉莉收好东西,视线越过层层身影清楚地看见格里菲斯遥遥冲她眨了下眼睛。
他们都知道,之后如何就全靠她自己保重了。
马车让开一条通道,囚车重新启程渐行渐远。
莉莉不急着表态,伫立在原地观察着那座马车暴露在外的一切信息,男仆,车夫,马匹。
直到仆从轻轻喊她:“小姐,我们老爷希望和您谈一谈。”
莉莉单手扶在腰间,跟着仆从走近马车紧闭的垂帘。
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从里面探出来,掀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蜡烛通明的暖光。
富绅奥利弗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蓄着长发,却和男士一样穿分腿长裤,就这样空荡荡地露出了两条修长的、健美的腿,没有裙摆的遮挡阻碍,衬衫的衣领也简约至极,没有蕾丝和缎带装饰,肩颈的线条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心底像湖水起了波澜一样泛着粼粼波光,看到她握住剑柄的手愈发觉得有趣。
噢,多么漂亮娇纵的一株野玫瑰。她还以为花茎上的一丁点儿尖刺是什么引人忌惮的东西。
不知是否能让她在指尖绽放,迸出馥郁晶莹的露水……
奥利弗的目光近似贪婪地在莉莉安娜身上逡巡,听到她口中吐出甜美而疏离的字句:“难道您认识我吗?”
他挑了挑眉,略微收敛了些眼神里的进攻性。
对待女士不能太过着急,否则就会像水底的鱼儿一样,被捞网推来的急流吓得游走。
虽说这些底层的姑娘们并不被法律当回事,倘若他真有心品尝,她们便是唾手可得、轻而易举的猎物,可奥利弗更喜欢温柔的风味。
莉莉安娜很特别,他从未见过从军动武的女子——虽然有可能是名义上的士兵,总不可能真的有女人凭借一己之力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立稳根基吧?
奥利弗把她打架的样子看在眼里,倒觉得她和那个雇佣兵团长的关系很不一般,心中即刻就摸清楚她有几斤几两了。
倘若他也展露出一点儿财力,或者承诺给她些不足为道的庇护,也许她也会像一条乖小狗,招招手便委身做他的爱宠。谁又说得准呢?
“我当然见过你,真伤心,你一点儿也不记得?”奥利弗故作难过地捧住胸口,“说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这话并不假,他也出生在那座偏僻、荒芜的小村庄里,他的确认得莉莉安娜。
只不过她不会注意到他的,在他摸爬滚打的年纪,她还过着父母双全的幸福生活。
每年的春日节,他在街角或无所事事、或艰难地讨生活时,都能看到这个小丫头满面幸福地拉着母亲的裙摆,毫不在意地从他面前走过。
呵呵,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为什么她会沦落到做雇佣兵的情妇?
莉莉没有说话,在听到“同乡”这个字眼时,她就进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态。
故乡那个小村落可没给她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她本能地将那里归位了危险的、不可靠的区域。
她后退了半步,估算着车夫的体格和马匹的成色,假若她想逃跑,他们赶上她大概会是什么速度……
最后她勉强地开口:“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对你没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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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利弗点点头:“因为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很年幼。”
莉莉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奥利弗却将这当成了猎物懈怠的信号,举止更放纵了一些。
他径直走下马车牵起她的手腕,握力卡在会惹她疼痛和被她挣脱之间,带着她坐进车里。
“外面风很大,小心着凉。”
莉莉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处境,隔着手套传来的体温让她连连皱眉。
而后他更是未经允许地用拇指拨开了她垂落在胸口的长发,莉莉念在他为鹰之团省下三枚银币的份儿上,才强忍住跳车的冲动。
奥利弗眼底光泽沉沉:“时间真快啊,你转眼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看样子他完全没听闻过村庄最近的情况,不知道她是“杀父弑母”的通缉犯呢。
莉莉暗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决定打探一下对方的底细:“先生,你似乎走了很多年?”
“是。在城里做些小生意。”奥利弗摘下做工精细的皮革手套,搭在车座的扶手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像我们这样下定决心要背井离乡的人,若不闯出一番事业,又怎么好意思回家呢?——我自认为没什么本事,在比利弗和附近的几个镇子开了酒庄,有几个窖子赖以谋生,偶尔为法王厅的大人供应祝祷用的圣餐酒。就这样而已。”
他说完刻意停顿了几秒,留心观察莉莉安娜的反应。
面前的小姑娘从一开始的兴趣缺缺、到现在俨然换了一副模样,尤其是当她听到酒窖的地址以及“圣餐酒”的字眼时,更是激动得眼神都快要放光。
他就知道,莉莉是个乖巧亲人的狗狗,没有那么难上钩。
这个结果令奥利弗感到如沐春风般的畅快,对于一位喜爱与异□□际的男子而言,魅力得到反馈是一件最欣慰不过的事情。
他躺靠在座椅的软垫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暖暖地散着热气。
惬意地体会了一会儿放空的沉默,他猜想已经留给她足够的缓冲,又自信放出的饵被咬住了,不急于一时的收网。
他故作关切地为她着想,扬声对车夫说:“去星空旅馆,不管怎么说,先送这位受惊的可怜小姐回去休息。”
果然,当他有了撤退的迹象,她就表露出了慌忙:“奥利弗先生,谢谢您今日的慷慨帮助。”
奥利弗知道,她想答谢他的一定不止这么简单,不过不要紧,他充分地理解女孩们的一切含蓄。她只要能做到这份儿上就足够了。
他顺其自然地接过了话题,邀请莉莉明日共进晚餐。
“去一间像样点儿的地方,怎么样?城里还有其他的酒馆。”
却听到莉莉说:“……我要先和同伴们说一声。”
这让奥利弗稍有不满,那群上不了台面的同伴?管他们做什么,她很快就可以摆脱那里。
他深吸了几口气,维持住良好的礼仪:“好吧。如果你愿意,就在明天傍晚到圣弗兰蒂酒馆报我的名字,我会订下最好的房间恭候光临的。”
这顿饭她去定了。
莉莉没想和奥利弗有太多交集,但她确实有些在意他所说的酒窖。
执行官的保人就在比利弗城的酒窖做管教,不出意外的话,整间酒庄都牵扯在这场庞大的底下生意之中,而奥利弗又是她目前可以接触到的一块敲门砖。
尽管这个男人浅薄、急躁还有些莫名其妙,但莉莉觉得不妨再接触一下看看,可能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自认为有个好品质是知恩图报,格里菲斯待她非常好,她会给他足够等价的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