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万水·上册》 第1章 第一章:沽州 《千山万水·上册》云竹枝——2025年首写。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1日起义军占领武昌,成立湖北军政府,推举黎元洪为都督,宣布废除清朝年号,定国号为“中华民国”。 ———— 江南沽州,这片长江与运河交汇的水乡,北通淮泗、南抵苏杭。省城之内,竟似未被外界那席卷南北的起义风潮所扰。 码头货船如织,市集人声鼎沸,茶馆里丝竹评弹咿呀未歇,米行钱庄的算盘声依旧清脆。 只要战火未燃及这水网密布之地,一切仿佛都能按着旧日的章法运转下去。 此城不属革命或清廷,它是乱世中的第三种存在——当武昌的血旗与北京的龙袍在历史中褪色时,沽州港的灯塔依然为生存与生计而明灭。 早在1910年末,宣统二年,时任沽州巡抚七载的何观澜何老,便以沉疴难愈为由,向朝廷递了辞呈。 朝廷自顾不暇,草草准奏,新抚却迟迟未能履任。 何老虽褪去官袍,然其在沽州官场、商界盘根错节的人脉犹在,旧部僚属,地方士绅皆以其马首是瞻。 这倒给了他一个隔岸观火,却又能暗中维系一方秩序的特殊位置。 起义爆发后,黎元洪以“首义元勋”身份号召各省响应革命,派密使来到沽州,拜见何老。 何老赠密使纹银百两,只回一句。 “武昌可易帜,沽州惟守民。君取鼎器,吾护稼穑,各尽天命耳。” 译为:你们在武昌尽管更换旗帜,我沽州只守护百姓安宁,你去争夺国家政权,我只护卫农田生计,各自践行自己的使命吧。 武昌起义后江苏巡抚程德全“阳附革命而阴抚旧清”,在衙门口换旗以示独立,却保留清朝官吏原职——何老比程更彻底:他连旗都不换,直接退守到“民生”这一牌匾之下。 他既不公开支持革命,也不反对革命,处于中立。 只要沽州城安稳平常,外面打破了天,也与他无关。 ———— 1911年冬。 隆冬时节,几场大雪过后,沽州城银装素裹,寒气刺骨。 何府坐落在沽州城南岸最清幽尊贵的地段,临河而建,闹中取静。 府邸深处,几进院落次第铺展,敞轩开阔。 正厅悬着“旭业观道”的楠木匾额,檀木大案温润如玉,案上供着前朝御窑的青瓷冰纹梅瓶。 地面水磨金砖倒映着梁间的藻井彩绘,富贵气象无声弥漫。 穿堂风过,撩起侧厅垂挂的锦缎帷幔,隐约可见内里多宝格上陈列的玉山子、珊瑚树,件件皆是时间的沉淀,无声诉说着何家的深固与绵长。 雕花长窗滤进来的暖阳,在光洁的砖地上缓慢推移,像一只慵懒的金兽,丈量着这深宅大院里的悠长岁月。 何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何静贞,年20,已出阁,夫君在清政府任职。 二女儿名为何静舒,此时尚18岁,静贞出嫁后,何母便着手让静舒来管家。 何静舒,真正的名门淑女,自幼接受最正统、最严格的教育,通晓诗书礼仪、管家理财。 表面优雅娴静,实则手段雷霆,府内事务滴水不漏。 ———— 何府内,仆人们正清扫着庭院和小径上的积雪,天气虽冷得让人不愿出门,但府邸内外该有的洒扫一如往常。 庭院账房的铜炭盆烧着银骨炭,温暖的如同春日,何静舒定下的规矩,每月她都亲自对账,账房先生站在屏风外回话。 此时她正坐在紫檀书案前,身着藕荷色立领镶灰鼠皮袄,发髻只簪一支点翠银梳篦,耳垂两颗米粒东珠,腕间一对绞丝虾须镯随算盘声轻响,虽素净,但胜在骨相雍容,柳叶眉含威,丹凤眼藏锋。 账房先生候在屏风外,听着里头主子拨弄算盘,时不时还停顿细看的模样,没来由有些心慌,大冷天的,倒给他平白急出几星汗来。 对账倒没什么可怕的,大家大业的,总有一些说不上的糊涂账。 让年近半百的老先生真正紧张的,是这位掌家的二小姐。 “十月漕粮折银的尾数,为何走的是‘杂支’?”何静舒指尖点在泛黄纸页某行,声线清泠。 账房先生微微垂首,面上恭敬:“回二小姐·····是衙门王师爷家的白事礼金·····” 何静舒闻言,心中明了。 “下次记在‘仪程’项下。”她抽出一张朱笺提笔补注,“何家不省丧仪钱,但账目混不得。” “是” “劳烦先生告诉外院,将西郊三十亩祭田的租子单拎出来——今年遭了冻灾,该减三成。” “是” 炭火噼啪一爆,账房先生看着少女侧影恍神:这般年纪的别家小姐,怕还在为胭脂颜色闹脾气。 而眼前这位,不光谨慎细致,陈年旧账能给你算得明明白白,且心细如发,该通融时不含糊,不会一根绳子勒到底。 她懂得察言观色,权衡利弊,如何在不同的关系和场合中周旋,是老何教育的好,亦是她自身的聪慧。 账目开支清晰,总体并无大问题,几处疑问账房也能答上来,何静舒合上厚实的账本,手边丫鬟侍奉的茶还温热着,她端起饮入几口,屋外风掠过游廊,卷起细雪扑在窗棂上,发出沙沙轻响。 何静舒放下瓷杯,抬眸看向站在一旁耐心研墨的周妈。 周妈会意,放下墨锭,取过桌边的账本朝屏风处走去,看到账房先生,脸上轻轻扬起笑意:“有劳先生大雪天还跑一趟,账本小姐已然看过,并无问题,伙房备好了点心茶水,还请先生歇息片刻” 老先生接过账本,连连道谢,向何静舒言谢后转身,消失在门外。 随后一个穿着葱绿细布棉袄,约莫十四五岁的丫头捧着暖炉,呵着白气掀帘进来。 这是何静舒的贴身丫鬟,唤作春桃。 “二小姐~”春桃声音娇俏,又是从小跟在何静舒身边的,语气分外亲昵些,她走近紫檀桌边,将手里暖乎的描金手炉放置何静舒手边,笑道:“刚添的炭,小姐快捂着,别冻着了” 账房里炭火足,哪会冷到人呢。 何静舒没冷落丫头的心意,拿起手炉,春桃便继续道:“小姐,学堂孙教习差人问,明日雪大还上课么?” 何静舒就读的是沽州中西女塾,最近因为时局动荡,不少学校正慢慢停课。 闻言,她合上摊开的《泰西财政通论》,略思索下。 “年关将至,府中事物繁杂,便不去了,府内自有学究教导,让孙教习无须担心。” 春桃得令,点点头。 周妈瞧二小姐看了一上午的账定是有些疲累,打算去厨房端碟枣泥山药糕来,才刚走出房门几步,迎面过来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头,周妈倒是认得,是太太房里的二等女使,叫蔓萝的。 蔓萝见到周妈,马上停下脚步行了一个万福礼:“周妈妈好。” 周妈轻轻嗯了一声,见蔓萝神色匆匆,像是有要紧事,问了一嘴:“你到这边来是要做什么?” 账房往往和主子的书房挨在一起,一般不允许下人往来的。 蔓萝规矩回道:“是太太叫奴婢来请二小姐去鉴微堂,说是有要事相议。” 周妈眉头轻蹙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正色道:“太太传唤,定是紧要事。你速去回禀太太,说二小姐片刻即至鉴微堂。” 蔓萝应声转身小跑离开,周妈理了理自己并无褶皱的衣襟,重新掀起门帘走进账房。 周妈行至书案前,对仍在专注阅览《泰西财政通论》的何静舒,深深一福,语气恭敬:“小姐,太太那边使了蔓萝过来传话,请您即刻移步鉴微堂,说有要事相议。” 何静舒闻言,缓缓抬眸,眼波沉静,对着周妈微微点头,表示知晓。 她一手虚扶案沿,一手轻拢身侧衣褶,身姿亭亭立起。 这一起身,腰间环佩立时响应——一枚羊脂白玉镂雕双鱼佩,并两枚小巧赤金累丝铃兰花禁步,悬垂于藕荷色袄裙的压襟之下,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串清泠泠、错落有致的响声。 何静舒莲步轻移,春桃与周妈一左一右,垂首敛目,落后半步跟随在她身后。 三人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向着鉴微堂行去。 行走间,何静舒袄裙上细腻的灰鼠皮风毛随着步伐轻轻拂动,衬得她背影愈发挺秀。 ———— 账房在外,而鉴微堂在内,何静舒主仆三人出了账房,沿着抄手游廊向深处走去。游廊顶棚遮挡了部分落雪,但两侧栏杆和廊柱基座仍覆着一层新白。 寒风穿廊而过,冰凉刺骨。 几个穿着粗布厚棉袄的小厮,正用长柄竹扫帚清扫着游廊边缘和连接小径上的积雪。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又迅速消散。 见到二小姐一行走来,小厮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深深垂下头,屏息凝神,直到那藕荷色的身影和随从的脚步声远去,才重新开始劳作。 游廊尽头,便是那分隔内外、象征身份与秩序的垂花门。 这是内宅的正式入口。 此刻,垂花门内两侧的抄手游廊下,立着两位守门的婆子。 待何静舒主仆走近垂花门,两位婆子向前迎了半步,侧身、屈膝、垂首,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口中齐声道:“给二小姐请安!” 声音不高,但十分恭敬,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们行礼的姿态标准而娴熟,低垂的目光落在何静舒脚前的地面上,既表达了十足的敬意,又恪守着仆妇的本分,不敢有丝毫逾矩的直视。 何静舒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了礼。 周妈在一旁略抬手示意,两位婆子会意,直起身,退回到门廊两侧原先的位置。 迈过垂花门高高的门槛,便来到了正院,也是何母居住的院落。 正院更加宽敞,青石铺地,四角植有象征富贵的石榴树和寓意长寿的罗汉松。 洒扫也更精细。 两个穿着豆绿色细布棉袄、外罩深青色比甲的小丫鬟,正拿着小扫帚和簸箕,仔细清理着通往正房台阶和两侧抄手游廊下的最后一点浮雪和冰碴。 她们的动作轻巧细致,生怕弄出太大动静惊扰了主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仆妇站在廊下,拢着手,低声指点着什么。 见到二小姐进来,那管事仆妇立刻噤声,带着小丫鬟们退到廊柱后,无声行礼,姿态比守门婆子更显柔顺。 鉴微堂暖阁门前,厚厚的棉帘低垂。门口侍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 她显然是在此等候传唤的。见到何静舒,小丫鬟眼睛一亮,屈膝行礼,声音清脆:“二小姐安好!” 随即侧身,为二小姐掀帘子。 《泰西财政通论》是近代梁廷枏所编著的书籍。 介绍了西方国家的财政制度和财政政策。 嗨嗨~舒儿登场啦~ 这次是写一个清冷又尊贵的贵女[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沽州 第2章 第二章:归宁 鉴微堂-暖阁内。 正厅主位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深绛色团寿纹锦缎袄裙,面容保养得宜的妇人,此正是何静舒的母亲,何府的大太太。 何母轻轻放下手中的青花盖碗,神色间带着一丝凝重。 旁边的花梨木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粉彩瓷多格攒盒,其中一格放着金黄透亮的糖渍佛手片,心腹刘妈妈眼明心亮,从一旁温着的茶盘上拈起一只润白如脂的骨瓷小碟,执起银镊,将镊子探入盛放佛手片的攒盒格中。 佛手片薄而柔韧,相互叠放。她极其小心用镊尖夹取一片佛手片最边缘、最完整、形态最美观的部分。 刘妈妈将夹取的这一小片佛手片轻柔放在小碟的正中央,那馥郁奇香,因这细微的动作,愈发丝丝缕缕逸散开来。她无声奉至主母面前,仔细道:“夫人,这是姑苏老号‘采芝斋’今冬头一批新佛手制的糖片。前儿才由他们家掌柜亲自押送着,连同年礼一道送来府上的。闻着这香气,就知道是顶新鲜、顶好的佛缘,您尝尝鲜儿?” 何母低眸,看了眼这道雅致的蜜饯,还没来得及品尝,门房那边就传来话,说是二小姐到了。 何静舒带着周妈、春桃进来,向母亲行礼:“母亲安好。” 她的声音在厅堂里显得格外清亮。 “舒儿来了,快坐。”何母抬手示意她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遂看向刘妈妈:“你们都下去吧,我与舒儿说说话。” 知道主人有要事商议,周妈和春桃躬身退了几步,同刘妈妈一道出了厅门,在外头候着。 何静舒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看向母亲,等待着下文。 她注意到母亲的眼神比平日多了些思量,虽然面上带笑,但眉宇间压着点心事。 何母没有立刻说话,暖阁里一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银骨炭细微的爆裂声。 “舒儿·····”何母开口,声音温和但带着郑重,“昨日收到你大姐姐从京里送来的信。” 听到是姐姐来信,何静舒的心轻轻提了一下。 大姐姐何静贞嫁入京官赵家,姐夫赵明诚在清政府里任职,品级不低。 这个节骨眼上京里来信······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是,母亲。大姐姐和姐夫在京中可安好?信上怎么说?” 何母看着小女儿沉静的模样,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复杂。 她轻叹一声:“他们人倒是平安。信上说,你姐夫······得了新的差遣,将离京赴任。” “赴任?”何静舒眸光微闪。 清廷风雨飘摇,官员调动频繁,这不算意外。但值得母亲如此郑重其事叫她来,恐怕…… “是”何母点了点头,目光直视着何静舒,“赴任的地方,就是咱们沽州,静贞这次也可一同回来······她离家多年,也算是团圆了。” 何静舒呼吸微微一滞。 姐夫是清廷要员,此刻调任沽州?她脑中闪过几许念头:沽州父亲“守民”的中立姿态、武昌的革命烽火、京城的摇摇欲坠······姐夫此来,是单纯的官职调动?还是带着某种特殊的使命······她尚未可知。 不过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只有一丝为姐姐能回家的欣喜:“原来如此。姐姐和姐夫能回沽州,这是好事,姐姐离家日久,母亲如今也能宽心些了,不知姐夫是担任何职?何时能到?府里也好早些准备迎接。” 何母脸上扬起几分笑容:“具体的职衔,信上语焉不详,只说是‘奉旨办差’。估摸着行程,也就这一两日便到了,你姐夫身份特殊,眼下时局又······恐不便张扬,我的意思,接风洗尘就在家里,不必惊动外头。你心思细,一应准备就交给你来安排,务必周全妥帖,不失我们何家的体面。” “母亲放心,女儿省得。”何静舒应承下来。 她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既要照顾好姐姐姐夫,又要避免因姐夫的“清廷要员”身份给何家刻意营造的中立姿态带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麻烦。 “姐姐归宁是大事,自当好好安排,府内上下也会叮嘱,不得妄议时局,尤其不得在外多嘴。”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何母脸上笑意未减,“你姐姐性子软和,这些年跟着你姐夫在京里,想必也受了不少惊吓,她回来,你多陪陪她,姐妹俩说说话。” “是,母亲。”何静舒温顺应着。 这时,门外传来周妈恭敬的声音:“夫人,老爷那边遣人来问,二小姐可在您这儿?老爷想问问今年一应收支如何。” 何太太看向何静舒:“你先去回你父亲的话吧,这边的事就这么定了。” “女儿告退。”何静舒起身,行礼告退。 小丫鬟掀开厚重的棉帘,寒气扑面而来。 何静舒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的积雪,白茫茫一片。周妈上前,将一件厚实的灰鼠斗篷披在她肩上。 “小姐,风大,当心着凉。”周妈和蔼道。 何静舒拢了拢斗篷,在母亲面前维持的温婉笑意已褪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添了一分凝肃。 -姐夫赵明诚,奉旨办差,调任沽州- “奉旨办差”······这四个字在她心头盘旋。沽州有什么“差”值得一个京官冒着风险在此时南下? 何静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变得幽深。 “周妈”,她声音平静,“去父亲书房。” “是,小姐。”周妈应道。 何静舒迈开步子,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藕荷色的身影在庭院中移动,步履依旧沉稳端方,但腰间的环佩撞击声,似乎比来时更清脆,也更急促了几分。 ———— 何父的书房在宅邸最幽静的东院。 推开花梨木门,一股墨香与旧书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壁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经史子集,地方志乘。 炭盆暖意氤氲,何观澜半倚在罗汉榻上,身下铺着深青色锦缎坐褥,手持京师快信,他眉头微锁,指尖敲击大理石靠背。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悄然走近,距离何老几步之遥停住,和声通报:“老爷,二小姐到了” 何老闻言,放下手中平整的信件,直起身子坐好:“叫小姐进来,你在门口候着” 小厮垂头:“是” 何静舒走进书房后,屏退了下人,檀香袅袅的书房此时只剩下父女二人。 她坐在下首一张紫檀圈椅里,面前的小几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账簿和一叠待批的帖子。 这是何老的惯例,如今年关将至,田庄铺面均有琐事,他虽放心静舒办事,却也要处处提点着。 “父亲,城东绸缎庄上月流水较前月增了一成二,主要是新到的几匹苏杭软烟罗销路极好。西郊的两处田庄,稻米已入仓,只是运河上近来关卡盘查多了些,北边运来的皮货耽搁了几天,我已着人打点过,应无大碍。” 何静舒向父亲禀报着田庄收成和几家铺子的盈余,条理清晰,不带丝毫拖沓。 随即合上账簿,指尖在帖子上点了点,“这是几家掌柜递上来的节礼单子,请父亲过目。” 何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二女儿,自大女儿静贞三年前出嫁,夫人便将管家之权逐步交予她。 短短时日,她便从那位清冷疏离的闺阁小姐,蜕变成了执掌中馈、手腕利落的当家人。 府中上下,从库房管事到灶下婆子,无不对这位年纪轻轻却洞察秋毫、赏罚分明的二小姐心存敬畏。 他实感欣慰。 一盏青瓷茶瓯里,碧螺春的香气氤氲升腾。 “你管家,为父很是宽心,静贞不日便归家,府内上下,你需多加管教” 何静舒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这与母亲方才的叮嘱相差不大。 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何老忽而起身,引着何静舒往紫檀书案前看。 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略显陈旧的《大清舆图》,他目光落在地图上武昌的位置,那里已被他用朱砂笔圈了又圈。 “武昌事起,不过月余,南方数省竟如雪崩之势,纷纷‘独立’······朝廷的谕旨,怕是连直隶都出不去了。”何父开口,声音低沉。 他抬眼,目光看向女儿,“依你看,这局面,还有几分转圜之机?” 何静舒并未立刻回答,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舆图上长江的走势,从武昌一路向下,掠过九江、安庆,最终停在江宁(南京)。 她的动作沉稳而精准,仿佛在丈量着无形的战线。 “父亲······”何静舒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转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朝廷积弊百年,早已病入膏肓。武昌枪响,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南方各省督抚,或首鼠两端,或借机自立,人心已散。朝廷······名存实亡了。” 她的话语直白锋利,撕开了何老话语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掩饰。 “新旗既立,必成燎原。沽州虽富,终在江南腹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何父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番话,若出自他官场上的幕僚之口,他丝毫不会惊讶,但出自他年方十八,待字闺中的二女儿之口,其分量与冲击力截然不同。 没有闺阁女子的娇怯与回避,只有清醒判断。 这正是他最为欣赏何静舒之处——她身上没有长女静贞那种传统闺秀的温婉柔顺,反而承袭了他骨子里的那份敏锐与果决,又因接受了新式女子学校的教育,视野更为开阔,思维更加独立。 “你说得对”何父长长吁出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激赏,“为父辞官,正是看透了这‘倾覆’二字。只是······” 他目光转向窗外,庭院里一株老梅虬枝盘曲,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劲,“这沽州城,这何家百年基业,在这滔天巨浪中,如何自处?姑爷此番调任沽州,清政府那边······你如何看?” 这才是何老真正想与女儿商议的核心。 他并非真的需要一个女儿为他分析天下大势,而是想听听这个拥有冷静头脑的女儿,对何家未来路径的看法。 何静舒端起茶瓯,浅浅啜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眉眼一瞬,复又清晰。 “父亲早有洞见,抽身得宜。无论外间如何风雨,沽州根基深厚,运河通畅,一时半刻尚能自持。府中一应储备充足,上下约束谨严,父亲不必过虑。” 她的冷静,像一块沉入深水的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复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思量。 “至于姐夫此番回沽州,是机遇,也是风险” 何老眼中欣赏更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论机遇······” 何静舒语调平和。 “一则,姐夫身处京城漩涡中心,此番南下,所见所闻,必是外间难以窥探的实情。无论是朝廷动向,还是北洋诸将的心思,若能知晓一二,对我们何家在这乱世中把握分寸,总归是多了几分眼力。” “二则,姐姐能归家,母亲与父亲心中挂念得解,骨肉团圆,此乃天伦之乐,亦是难得的慰藉。”她语气温软了些,带着对姐姐的关切。 “风险在于,局势瞬息万变,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亦未可知。” 她看向何老,“父亲当日抽身,何等明智。如今姐夫入局,何家便再难如之前般超然物外。” “女儿以为,何家当行‘外圆内方’之策。对外,姐夫之职,乃为国为民,何家自当全力支持。姐夫所需人力物力,府中可酌情支应,但需有度,不可过分卷入其具体公务,更不可妄言政事,授人以柄。” 她条理清晰,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提出方略,俨然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对家族命运的深刻关切,让何父心中激荡不已。 “好!好一个‘外圆内方’!”何父忍不住拊掌轻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不愧是他精心教养的好女儿,虽不是男儿身,但何老认为,他的这个女儿,可比那些空架子的公子哥要好上千万倍。 父女二人对坐,一个饱经沧桑目光如炬,一个清冷如冰洞悉世情,在何家命运的棋盘上,他们的思路惊人地契合。 这已不仅仅是父女亲情,更像是一种志同道合者对时局与未来的无声谋算。 “父亲过誉了。”何静舒微微垂眸,“女儿不过是尽力为父亲分忧,为家族绸缪。” 她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姐姐和姐夫归期将近,府中诸事还需女儿去盯着。父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先告退了。” “去吧。”何父颔首,目光追随着女儿离去的挺拔背影,久久没有收回。 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雕花门后,书房内只余下他一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朱砂点染的舆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有静舒这样心智手腕的女儿在府中操持,何家这艘大船,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海中,似乎又多了几分沉稳前行的底气。 何老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之后,竟回甘悠长。 是父女 亦是同盟[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归宁 第3章 第三章:团圆 从父亲书房出来后,何静舒便带着周妈前往何静贞的院落——漱玉轩。 漱玉轩坐落在何府一隅,远离前庭的喧嚣与正院的端肃。 院门是一道月亮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楠木匾额,刻着“漱玉”二字,字迹清秀,是何静贞当年亲手所书。推开虚掩的院门,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封存的温柔梦境。 小院不大,却极为雅致。 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通向正屋,小径两侧植着几竿疏朗的翠竹,竹叶在冬日里依旧保持着苍劲的绿意,风过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何静舒带着周妈和几个抬着崭新黄铜炭盆、捧着厚实锦缎被褥、提着装满炭篓子的仆人走进这方熟悉的天地。 空气清冽而安静,只有仆人们的脚步声和竹叶的轻吟。 这处小院,自姐姐三年前嫁人后,便再没有人居住过,因时常有下人来打扫,所以并没有尘屑的沾染,所到之处,皆干净整洁。带着一种天然韵致,温柔、娴静,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三年了······” 何静舒心中无声低叹。 上一次踏入此院,还是姐姐三年前回门之时。 那时姐姐新嫁,犹带新妇娇羞,拉着她的手,细细诉说京中见闻,眉眼间是对新地界的雀跃与对夫君的柔情。如今,时光流转,姐姐已是母亲,连她的小外甥,听说都已会走路说话了。 物是人非之感,悄无声息缠上心头。 姐姐温柔的笑靥,低柔的语调,仿佛就在眼前耳畔。 “小姐?”周妈轻唤了一声,她察觉到二小姐身上那丝怔忡和淡淡的感伤。顺着何静舒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廊下悬着的一个褪了色的藤编小球,那是姐妹俩幼时玩耍的旧物。 周妈心下明了,眼中泛起一丝慈和与怀念。 何静舒回过神,眼底那抹水光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声音平稳:“漱玉轩所有帘幔、床帐更换成大小姐喜爱的雨过天青色云锦,熏上她惯用的沉水香” 内院管事嬷嬷恭敬地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姐夫的书房,笔墨纸砚皆用上品,添置几册时新的政论书籍。随从安置在邻近的客院,车马入厩,草料精良。” “是,二小姐” 何静舒微微垂眸,眼下还有件重中之重的事。 “至于席面,我今晚拟好单子,由周妈妈交付你们,席面马虎不得,叫当差的务必要上心,到时自会有赏” “是,奴才都明白” 她的声音虽清淡,可字字句句都叫人不敢敷衍。 瞧着天色渐晚,管事嬷嬷都是经年的老人,这些事情交给他们,何静舒也是放心的,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周妈回自己的小院。 ———— 府邸深处,仆役们开始点亮一盏盏描金的纱灯。 灯晕次第亮起,橘黄的光晕漫过雕花的窗棂、冰凉的砖地,将这深宅大院包裹进一种暖意里。 -抱朴居-何静舒的院落。 用过简单的晚膳,何静舒屏退了侍候的丫鬟,书房里只留下研墨的春桃和帮着挑选菜肴的周妈。这二位是她的心腹下人,几乎大事小事都在何静舒身边。 她周遭的空气,仿佛也比别处更为安静几分。 何静舒端坐案前,面前铺开一张素净的宣纸,她挽袖提笔,蘸饱了墨,准备亲自拟定接风宴菜单。 这顿家宴,意义非同寻常。 春桃侍立一旁,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儿,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周妈站在稍后一步,正将厨房报上的菜谱归拢整齐。她看着二小姐纤秀挺直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她笔下那份逐渐成形的菜单上,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暖流和感慨。 冷盘八味,热菜五道。上面每一项食材后面都标注了具体要求。无一不精,无一不带着心思。 周妈看着看着,眼眶竟有些微热。 “二小姐······”周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动容,她轻轻上前一步,将一盏温热的参茶放在何静舒手边,“您这菜单拟得,真真是······连老奴看了,都觉得心里头暖乎乎的,大小姐若是知道,不知该多欢喜呢。” “府里上下都说您治家严谨,可老奴知道,您对大小姐的心,是最真最细的,这样的姐妹情分,旁人家······是羡慕不来的福气。” 何静舒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将笔轻轻搁在笔山上。暖黄灯光勾勒着她侧脸线条,那线条似乎因周妈的话柔和了几分。 何静舒端起参茶,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下,仿佛也熨帖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 隔日,约莫晨时七点,派去码头等候的小厮乐呵得上来报,说是姑爷和大小姐已经下了客船,正坐着汽车往府里赶。 这消息一来,可给何母高兴坏了,拉着陪用早膳的静舒好一阵欢喜,随即吩咐婆子们都去厨房盯着,所有宴席菜品必须不错眼地上心着,林林总总,叮嘱了好一阵。 瞧着母亲欢喜,静舒也有些动容,那份深藏于心的挂念,此刻随着她浅笑的脸庞缓缓荡漾。 ———— 沽州城,这座富甲天下闻名的水城,像一颗嵌在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明珠,散发着温润而耀眼的光芒。 清晨,当薄雾还笼罩着白墙黛瓦时,运河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 这日夜不息的河运,是沽州城的血脉,也是它在乱世中挺立的根基。 一辆擦拭得锃亮的黑色福特T型轿车,正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驶离喧嚣的码头区,向着何府所在的方向行去。 车内坐着一对年轻夫妇,这便是何府的大小姐何静贞及其丈夫赵明诚。 穿过码头区,便是沽州城最繁华的市街。街道宽阔平整,两侧店铺林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一切的一切,都是离家前的模样。 静贞穿着一件柔软厚实的藕荷色锦缎镶灰鼠皮里子及风毛的斗篷,斗篷宽大,将她整个人包裹住,风毛簇拥着下巴,更显脸小和温婉。 车内没有暖气,仍带着深冬的清寒,何静贞没打开车窗,只是侧着头,目光略带一丝贪恋的看向这座熟悉又牵挂的地方。 街头巷尾,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算卦相面的,各色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此时的沽州,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与京城近月来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形成了鲜明对比。 长途颠簸的疲惫和离京时的惊惶,在靠近娘家的这一刻,似乎被窗外的“人间烟火”和怀中的温暖渐渐抚平,只剩下归巢的安心与期盼。 赵明诚坐在妻子身侧,一身藏青色英式呢大衣衬得他身形沉稳。 他并未像妻子那般沉浸于归家的温情,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谨慎地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他看到了运河码头的吞吐量,看到了商铺的开门率,也看到了行人的神情——没有恐慌,只有为生计奔波的寻常。 这一切,都印证了岳父何观澜“守民”策略的成功,也让他心中对沽州的价值评估又提升了几分。 “这沽州城······倒真像世外桃源一般。” 赵明诚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感慨,更像是对自己观察的总结。 他侧头看向妻子,伸手替静贞将滑落的一缕鬓发拢回耳后,动作自然。 “静贞,你受苦了。到了岳家,好好歇息,什么都别想。” 何静贞回以丈夫一个依赖而温顺的微笑,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赵明诚坚实的肩臂上,目光却依旧流连在窗外熟悉的街景上,寻找着记忆中的点滴。 汽车行驶在铺着整齐石板的街道上,穿过一座座石桥,桥下流水淙淙,倒映着两岸人家悬着腊味,贴着春联的门楣。 这份乱世中难得的“平常”,在赵明诚眼中,已不仅仅是风景,更是值得仔细衡量,并要竭力为自身势力争取的战略资源。 轿车拐进一条更为清幽的街道,何府那高耸的青砖院墙,便矗立在这片繁华与宁静之中。 雪后初霁,但寒意更甚。 车子经过枝柳巷的时候,随从便急忙来告知何家门房,特意估算着时候,等轿车快到何府侧门时,何母便督促静舒去门口接迎夫妇俩。 至于为什么走侧门,如今是多事之秋,赵明诚的身份难免引人耳目,依着何老的意思,不走正门。 相较于正门的宏大威严,侧门更显幽静。门侧左右各植一株高大的罗汉松,松枝上积着雪,更添风骨。 松树下,种着几丛耐寒的南天竹。 此时何静舒正带着几个机灵随从站在门洞之内,厚重的门扉大敞着,铜铸的门钹和衔环在天光下泛着冷光。 可拆卸的高门槛早已撤去,露出门内一条清扫得干干净净、通向内宅的青砖甬道。 这里远离正街喧嚣,只有风掠过松针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市声和府内更深的寂静。 何静舒今日身着一件御寒的丁香紫镶灰鼠皮立领袄裙,外罩一件同色系滚银狐毛边的出锋斗篷。 斗篷的风帽未戴,只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簪着那支点翠银梳篦。 周妈和春桃侍立在她身后半步。两个粗使仆妇抬来一张雕花仪仗凳,凳面铺着厚厚的锦缎棉垫,放在她身侧避风处。 “二小姐,坐着等吧,大小姐的车驾怕还得一阵子。”周妈低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心疼。 何静舒的目光望向门外街道的转角,那是姐姐车马必经的方向。 她轻轻摇了摇头:“无妨,站着醒神。”而后拢了拢斗篷的前襟,身姿依旧挺直,她执意站着,在这幽静的侧门前,像一株临寒独自开的玉兰。 “滴滴---”汽车鸣笛声自远处响起,站在门洞等候的人们便知道,是大小姐回来了。 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拐入青石板路,直直朝何府侧门行驶过来,最后稳稳停在门口,小厮上前,恭敬拉开后座车门。 率先下车的是姐夫赵明诚,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向站在石阶下迎候的何府管家及仆从微微颔首。 而后他绕到另一侧为妻子开门,小心搀扶出何静贞。 静贞脸色略显苍白,眼底带着长途颠簸的疲惫,却在看到阶上静舒的时候,脸上绽开一个春花般温软的笑容。 何静舒平日掌管偌大府邸,雷厉风行,赏罚分明,下人们敬畏有加,可在看到姐姐的时候,眼底冰霜终究化为思念的湖水,清冷脸庞也不是往常那不苟言笑的模样。 赵明诚拥着静贞往台阶走,何静舒虽然欣喜,却也只沉稳向前走了几步,仍然带着世家的规矩。 “舒儿!”何静贞脚步匀速,可语气和眼神,都带了急切与惦念。 姐妹时隔三年的团聚,彼此之间不用多说,何静贞才刚见到静舒,那双温柔的眼眸里便蓄满了泪水。 她挣脱了丈夫虚扶的手,加快了步伐,跨上台阶后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妹妹微凉的双手。 赵明诚紧随其后,站在妻子身侧。 “姐姐······” 何静舒的声音有些低哑,那声呼唤里带着哽咽,她回握住姐姐的手,仿佛要确认这并非梦中。 何静贞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妹妹的脸庞,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秀的鼻梁,再到那抿紧的唇。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指尖传递的力道和眼中那无声滑落的温热泪珠。 泪珠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砸在静舒的心上,滚烫而真实。 “路上耽搁了,劳烦二妹妹久候······”赵明诚站在静贞身旁,从大衣口袋拿出一方手帕,轻柔地为静贞拭泪。 这份珍视和爱护,可见他对静贞的上心。 何静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虽向来对这个满腹精明的姐夫没多少好感,可到底姐姐与他,却是难得的伉俪情深。 何静舒微微福身行礼:“下人通报合时,静舒未曾久等,外面天寒,父亲母亲已在厅内等候,姐姐姐夫移步正厅吧”。她侧身让开通道。 静舒脸上的笑容是得体的,眼神也是温和的,但赵明诚却在那双沉静的丹凤眼里,捕捉到了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 她与静贞不一样。 赵明诚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他的妻子静贞,温柔似水,心思澄澈,而眼前这位二小姐何静舒,虽然年纪轻,却绝对是岳父何观澜打磨出的一柄利剑。 剑藏于匣时,光华内敛,温润如玉;一旦出鞘,那份经年累月浸润在家族权谋的犀利与掌控力,便隐隐透出锋芒。 何静舒此刻站在这里,虽执礼甚恭,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气度。 赵明诚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方才在车上对沽州价值的那些精妙盘算,在她那双眼眸注视下,都显得有些······无所遁形。 她不是可以被轻易糊弄或利用的对象,她是何家这艘巨轮上,能与老舵手何观澜并肩瞭望暗礁,甚至能执掌船舵的人。 “二妹妹太客气了。”赵明诚压下心中那点异样,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添了几分对“自家人”的亲厚,他虚扶了一下静贞的手臂,“有劳二妹妹亲自相迎。岳父岳母想必等急了,我们这就进去。” 他的语气和姿态都无可挑剔,但心底对这位小姨子的重视与下意识的戒备,已悄然生根。 何静舒并未多言,只是再次颔首,随即转身引路。 她步履沉稳,丁香紫的斗篷在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这何府深宅,不仅藏着乱世中难得的安宁富庶,更藏着何观澜这位老狐狸,以及······这把由他精心打磨,锋芒内敛却足以震慑四方的利剑——何静舒。 赵明诚意识到,未来在沽州的每一步棋,不仅要应对岳父的老谋深算,更要留意这位二小姐。 姐姐回来啦~舒儿有伴啦~ [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团圆 第4章 第四章:团圆2 正厅“旭业堂”内,银骨炭在紫铜炭盆里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清冽梅香交织的气息。 何观澜何老身着深青色锦缎长袍,外罩玄色马褂,端坐在上首主位的太师椅上,精神矍铄,眼神平静。 何母则坐在他下首的玫瑰椅上,一身绛紫色福寿纹皮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显露出内心的焦灼与期盼。 仆妇们垂手侍立,屏息凝神,厅内安静得能听到银炭偶尔爆裂的细微声。 这份寂静,因何老那无形的威严,无端生出几分沉肃。 当何静舒引着姐姐姐夫步入正厅时,何母的目光便胶着在长女静贞身上。 三年离别,朝思暮想的身影终于真切出现,那份喜悦与酸楚冲击着她的心房。 何母的眼眶立刻便红了,泪水蓄满,在眼底盈盈欲坠。 赵明诚与何静贞行至厅中。 两人姿态恭谨,一同向主位的何观澜深深跪拜下去:“小婿明诚,携妻静贞,拜见岳父大人!岳父大人福寿安康!” “女儿静贞,拜见父亲大人!”静贞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抬头望向父亲时,蓄在眼中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滴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何观澜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尤其是阔别已久的爱女,素来深沉的眼眸中也泛起了真切的暖意和欣慰。 他微微倾身,虚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慈威:“起来,快起来。一路奔波,都辛苦了。看到你们平安归来,老夫心中甚慰。” 两人依言起身。赵明诚又携静贞转向何母,再次躬身行礼:“拜见岳母大人!” 静贞望着母亲,泪水更是汹涌,声音哽咽:“女儿······拜见母亲大人!” “贞儿!”何母再也按捺不住,不顾仪态站起身来,脚步虽极力维持着世家夫人的稳重,却比平时快了许多。她几步上前,一把将刚刚直起身的静贞搂入怀中。 “我的贞儿!我的儿······” 何母声音微微颤抖,泪水濡湿了静贞肩头的斗篷。她紧紧抱着女儿,口中反复呢喃:“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让娘好好看看你······” 何母稍稍松开些,泪眼婆娑端详女儿,抚过静贞略显苍白的脸颊,心疼道:“瘦了,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 母女相拥而泣的画面,充满了喜悦与心酸,那份情感让厅内侍立的仆妇们都忍不住低头拭泪。 赵明诚站在一旁,面带得体的微笑,静舒则安静侍立,心里为姐姐和母亲的团聚而欣慰。 待母女情绪稍平,何母才想起女婿,连忙擦了泪,对赵明诚露出慈和的笑容:“明诚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 她拉着静贞的手一同坐下,目光慈爱:“如今外面不太平,你们能从京城赶到沽州,想必是一路周折,担惊受怕······” 赵明诚顺势开口,将话题转向了何观澜和沽州:“岳母大人说的是。小婿一路行来,见沿途州县多有动荡不安之象,人心惶惶。唯有进入沽州地界,商旅如织,市井安然,百姓安居乐业,竟丝毫未受外界乱局侵扰。此等盛世桃源之景,皆是岳父大人治理有方,德泽深厚之功!小婿敬佩万分!” 他这番话奉承得恰到好处,既点出了外界的混乱,又突出了沽州的安宁与何观澜的“功劳”,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何观澜听着,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难以捉摸的笑容,手中缓缓捻着沉香木佛珠,并未接赵明诚关于“功劳”的话茬。 赵明诚觑准时机,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岳父大人,小婿此次前来,除了陪伴静贞归省,也确有一些关于时局的困惑,想私下向岳父大人请教······” “诶——” 何观澜温和打断了他,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平和看向赵明诚:“贤婿啊,你先尝尝这茶” 他示意了一下赵明诚面前仆妇早已奉上的同款盖碗茶盏。 “这是我那在福州的老友,前几日特意遣了快马,日夜兼程送来的武夷山九龙窠的大红袍,此茶难得,也最是养神润燥。你与静贞多日奔波,心神劳顿,先润润嗓子,养养精神。再要紧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略显疲惫的脸庞,复又落回赵明诚身上,笑容加深,“也等品过这盏茶,歇息好了再议不迟。” 赵明诚后面的话被堵得严严实实。他脸上的笑容未动,甚至更显真诚:“岳父大人慈爱,思虑周全,是小婿心急了。” ———— 时近晌午,旭业堂东侧的暖阁已被精心布置成宴客之所。 此处比正厅稍小,却更为私密,临窗的紫檀木八仙桌已铺上杏黄团花锦缎桌围,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冬日薄阳。 何静舒亲自拟定的接风洗尘宴,此刻正由仆人们迅捷布置着。 执事妈妈周妈立于暖阁门口,目光如炬,掌控全局。她手中并无菜单,一切早已烂熟于心。 菜肴布置停当,暖阁内香气氤氲,暖意融融。周妈环视一周,确认无误,这才向何静舒微微颔首示意。 八味冷碟,五道热菜,主菜为:一品官燕,红烧大乌参。酒水点心均已妥当。 何静舒起身,仪态万方,声音清越温和:“父亲、母亲、姐姐、姐夫,请入席。仓促准备,些许薄肴,为姐姐姐夫接风洗尘,望莫嫌弃。” 何观澜满意地点点头,率先在主位坐下:“舒儿费心了,这席面甚是妥当。”他目光扫过那碟特意放在静贞面前的蟹粉狮子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何母拉着静贞的手坐下,看着满桌佳肴,感慨道:“舒儿真是周到,连你姐姐爱吃什么都记得这般清楚。”她夹了一块狮子头放到静贞碗里,“贞儿,快尝尝,还是家里的味道吧?” 静贞眼眶微热,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勾起无数回忆,点头笑道:“正是,比京里做的更鲜甜些。劳烦妹妹费心了。” 赵明诚也举杯,再次展现其奉承功夫:“岳父、岳母、二妹妹,如此丰盛精致的席面,色香味意形俱全,足见二妹妹持家有道,心思玲珑。小婿借花献佛,敬岳父岳母福寿安康,敬二妹妹蕙质兰心!” 他目光扫过文思豆腐羹和那价值不菲的官燕乌参,心中对何家的富贵底蕴和这位小姨子的能力,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何静舒闻言,眼帘微垂,唇边噙着一抹温婉谦逊的笑意,对着赵明诚的方向略一颔首:“姐夫谬赞了。些许家常小菜,不过是静舒份内之事,能合姐姐口味,便是最好。父亲母亲怜惜姐姐姐夫舟车劳顿,特意吩咐厨房尽心,静舒不过是遵命行事罢了。” 她四两拨千斤,将功劳全数归于父母对女儿女婿的疼爱。 赵明诚见话题已转,岳父岳母注意力都在静贞身上,便也识趣不再多言,赞道:“岳父岳母慈爱,二妹妹用心,这席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小婿也沾光了。” ———— -何父书房- 膳食过后,赵明诚随着何父前往书房。 书房内,暖意稍逊于正厅和暖阁,更显肃穆。 紫檀木书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叠叠账册文书堆叠整齐,墙上悬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地图,标注着运河与主要城镇。角落的紫铜炭盆里,银骨炭静静燃烧,散发出热量和极淡的松木香。 何老在窗下一张圈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另一张椅子:“坐吧,明诚。这里清净。” 赵明诚依言坐下,姿态恭敬,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紧绷感。他心中酝酿着措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何观澜也不急,慢条斯理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个温着的紫砂小壶,斟了两杯清亮的茶汤,将其中一杯推到赵明诚面前。 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龙井。 何观澜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赵明诚脸上,声音不高:“说吧。京城里那位主子,给你派了什么要紧差事,让你非得借着静贞归省的名头,千里迢迢跑到我这沽州来?” 赵明诚被这直白一问击中心事,呼吸微微一窒。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在岳父面前任何虚与委蛇都是徒劳,索性放下茶杯,语气凝重:“岳父明鉴,小婿此行实奉摄政王密旨,如今革命党火起武昌,来势汹汹,段祺瑞屯兵汉口却按兵不动,冯国璋私晤黎元洪密使······朝廷疑北洋生变,命我以‘漕粮督办’之名,密查北洋诸将忠奸。” 一席话落,何观澜并未立刻开口,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穿透氤氲的茶雾,直直钉在赵明诚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盘算都看个通透。 接着,何观澜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冷笑。那笑声短促,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用文官查武将,载沣还真是······”后面的话何老未宣之于口,一声叹息般的冷笑之后,何老缓缓地将那杯茶放回了身侧的小几上。他看向赵明诚,再次开口:“袁宫保虽蛰居北上,北洋可曾有一兵一卒离了他的掌心?” 赵明诚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他起身,朝何老深深一揖,声音透着几分苦涩:“此番归宁,实非所愿,京中局势,一日三变,摄政王疑惧北洋诸将,却又不得不倚重,这漕粮督办的幌子下,小婿实则是枚探路棋子,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何观澜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贤婿在督察院行走三年,以机敏干练著称,载沣虽庸,选人倒不至如此昏聩,硬推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来担这千金重担!” 赵明诚心头一跳,面上强装的苦涩僵住。他没想到岳父竟如此直接点破他话里的水分。 何观澜看着赵明诚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了然,慢悠悠道:“静舒这丫头,今日说了句有趣的话,她说‘姐夫,非守旧官僚’” “老夫深以为然。贤婿若真如你所说那般‘身不由己’,只是颗探路的石子,此刻怕该是惶惶不可终日,而非急于与我商讨‘漕粮’之外的要务吧?” 这番话如同剥洋葱,一层层撕开了赵明诚的伪装。 赵明诚脸上红白交错,那点年轻官僚的矜持和算计瞬间土崩瓦解。他知道,再演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深吸一口气,赵明诚挺直了腰背,眼中伪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后的破釜沉舟,以及掩藏不住的野心锋芒:“岳父大人慧眼如炬!小婿······惭愧!” 他不再绕弯子,“朝廷已是朽木难支,大厦将倾!皇族内阁争权夺利,北洋诸将阳奉阴违。朝廷手中已无可用之兵,无可信之将!摄政王命我‘笼络’北洋,实属痴人说梦。” “小婿此来,借漕粮之名是虚,为自身寻一条生路是真!更是为何家寻一个更可靠的庇护!革命党口号喊得震天响,然根基浅薄,鱼龙混杂,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未必是长久之计。放眼天下,真正手握重兵、能定乾坤者,唯北洋袁公宫保一人耳!小婿斗胆,恳请岳父大人······”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与我一同,早作筹谋,投效北洋!以岳父大人您在沽州根基之深,人脉之广,加之小婿在京中些许便利,必能在新朝谋得一席之地!如此,静贞、静舒,乃至整个何家,方能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立于不败之地!” 赵明诚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看到锦绣前程,急切等待岳父的首肯。年轻气盛、急于抓住机会的浮躁,在此刻暴露无遗。 何观澜静静听着,过了许久,他才抬起眼帘。 “袁慰亭······” 何观澜的声音低沉缓慢,“此人,确是一代枭雄。练兵有术,驭下有方,隐忍功夫更是了得。蛰伏洹上三年,朝中遍布耳目,北洋大小将领,皆唯他马首是瞻。” “然,枭雄之心,深不可测。你以为段祺瑞、冯国璋、阮忠枢之流,真得他厚爱?那是他精心编织的一张网,网中之人,皆是他操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你可知袁世凯如何笼络段祺瑞?昔年小站练兵,他佯装考试选拔协统,却暗泄试题于段,冯国璋丧妻,他赠以家婢续弦,阮忠枢恋妓,他表面斥责,背地里赎人赠宅,北洋早非朝廷鹰犬,那是袁氏的私军!” “与他为友?” 何观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浓的警告,“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今日他许你锦绣前程,焉知明日不会因你知晓太多,用处已尽,而将你视作弃子?他眼中,只有可用之棋与无用之棋。” 何观澜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变得深邃难测,仿佛透过赵明诚,看向了更远,更不可知的未来:“贤婿有野心,想为家族谋前程,这份心思,老夫理解。乱世之中,求存不易。” 一字一句,敲打在赵明诚心上:“然,何家的船,只能姓何。要上哪边的岸,何时起锚,何时下碇……老夫心中自有丘壑,尚无须贤婿代为筹谋。” 潜台词是:你管好你自己,何家的事轮不到你来安排! 何观澜的目光重新落在赵明诚脸上,带着一种长辈审视晚辈的威严,也带着一丝敲打:“至于你……贤婿” “老夫送你一句话:‘潜龙勿用,亢龙有悔’。你既已看出北洋势大,欲效投名状,老夫不拦你,但你须记住,锋芒过盛,急于表功,往往适得其反。袁项城麾下,能人辈出,不缺你一个急于立功的,与其急着亮明车马,不如先看清风向,藏锋守拙,自求多福。” 袁项城,袁宫保,袁慰亭都是袁世凯的代称哦。 不要混乱了哦。[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在潜伏时期还不能发挥作用,需要坚定信念,隐忍待机,不可轻举妄动;在极高的位置上,要保持谦虚和谨慎,不要追求功名利禄,不要忘乎所以,否则会后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团圆2 第5章 第五章:温情 与书房内机锋暗藏的翁婿密谈不同,相隔数重门扉的鉴微堂暖阁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何母端坐在主位,何静贞紧挨着母亲坐在下首一张圈椅里,何静舒则陪坐在姐姐另一侧。 花梨木茶几上,一盏温炉正煨着滚水,刘妈妈亲自侍奉,将新沏好的,何静贞在闺中时最爱的银针,注入几只润白的瓷盏中。 茶汤清亮,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茶几上,一只捧盒敞开着,里面分格摆放着几样精致茶点,皆是何静贞出阁前最爱的口味。 “快尝尝。”何母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容,拈起一块梅花糕递到静贞手中,“你以前在家时,就属这点心吃得最香,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何静贞接过糕点,指尖感受着熟悉的温热与松软,鼻尖萦绕着记忆里的甜香。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对未知时局的隐隐担忧,在母亲温柔的目光和妹妹安静的陪伴下,似乎悄然熨平了些许。 她咬一小口梅花糕,熟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 “母亲······还是家里的味道好。京里的点心,总过于甜腻厚重了。”静贞声音柔婉,带着归家游子的依恋。 何母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围坐身边,心中满是慰藉,絮絮问着静贞在京中的起居琐事:冬日里屋子可暖和?伺候的下人是否尽心?与妯娌相处可还和睦?······尽是母亲对远嫁女儿的牵挂与叮咛。 何静贞听着母亲温软的絮语,感受着熟悉的家的气息将自己包围,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书房里的风云变幻,此刻与她们无关。 话题转到了静贞留在京城的一双儿女身上。 “瑞哥儿和英姐儿······”何母眼中满是慈爱,“算来该满两岁了?还是在满月时见过两小家伙,如今定是满地跑了,只是可惜······今日见不到他们。”因思念外孙,语气难掩失落。 提及儿女,何静贞眼中柔情更甚,也蒙上了一层忧虑:“是呢,母亲。离京前实在是刀割一般,可眼下时局……他们爹爹与我尚且如履薄冰,又怎敢带着两个稚儿千里奔波?只盼着……只盼着这乱象早些平息,待春暖花开时,定带他们回来,给母亲磕头,也让姨母好好瞧瞧。” 她的目光转向身旁安静聆听的何静舒,眼中带着惊叹与感慨:“说起姨母······舒儿”何静贞伸出手,轻轻握住妹妹放在膝上的手,“姐姐离家时,你还是个才到我肩膀高的小丫头,如今······” 她上下打量着静舒,只见何静舒眉目沉静,举止端方,“如今竟已这般稳重干练了!方才进府时,见你安排事务,井井有条,下人敬畏,俨然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母亲真是教导有方,把妹妹培养得这般出色。”她语气里是真挚的欣慰。 何静舒感受到姐姐手心的触感和话语中的温情,反手轻轻回握:“姐姐谬赞了。不过是学着母亲的样子,照看家里罢了,姐姐才是辛苦,既要相夫教子,又要操持偌大一个赵府。” 何母闻言,看向长女,关切追问:“正是这话!贞儿,你在京里既要照料两个小的,又要打理府中上下,可还吃得消?身边得用的人手可还够?还有······”何母声音压低了些,“京里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可还安稳?我与你父亲虽在沽州,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外头风言风语的······” 提到“京中光景”,何静贞脸上温婉笑意滞了一瞬,她一贯秉承着出嫁从夫,妇人不过问外事的闺训,对于朝堂风云,街头巷议,多是隔绝于内宅之外。偶尔从丈夫赵明诚的只言片语中,能捕捉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但也仅限于此。 具体如何,她既不知晓详情,也本能不愿深究。 此刻被母亲问及,她心中一阵茫然,夹杂着几分不安。她努力回想丈夫零星的言语,那些“局势紧张”,“需谨慎行事”之类的模糊告诫,以及府中管事婆子们私下里议论的“街上乱兵多了”,“粮价涨得吓人”等只言片语。 “母亲放心······”何静贞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挤出安慰的笑容,“府中一切都好,下人们也都规矩。至于外头······夫君说,京畿重地,······总是平安的。” 平安? 何静舒端起茶盏的动作顿了一瞬,仿佛听到一个有趣的词语,京中重地······平安? 武昌的枪声早已响彻寰宇,南方数省如星火燎原。上海光复,浙江独立······革命党的旗帜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江南腹地。 只怕······ 这所谓的‘平安’不过是一层薄窗纸,脆弱遮挡着窗外呼啸的飓风,何静舒目光落在青釉盖碗的冰裂纹上,那清透的茶水映着她的眉眼。 复而抬眼,目光掠过姐姐那张因归家而放松,依旧柔美的脸庞。 姐姐的世界,依然是那个出阁前被父母精心呵护,只教导以温婉柔顺的内宅天地。那里有丈夫的庇护,儿女的欢笑、家宅的安宁,外界的滔天巨浪被高墙与“夫为妻纲”的训诫隔绝在外,她安然其中,不知外间已是天翻地覆。 何静贞努力驱散着因提及京中局势而带来的不安,重新扬起温婉笑容,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语气轻快了些:“母亲,瞧我,差点忘了要紧事。”她转向侍立在侧的陪嫁丫鬟春樱,“去把我那个拜匣拿来。” 春樱应声而去,片刻便捧来一个制作考究的箱子。 何静贞接过,亲自打开箱盖。里面分门别类摆放着许多物件:有京城老字号“稻香村”的各色细点、内务府造办处流出的秘制蜜饯果脯、甚至还有几匣子连沽州本地也难寻的上等贡茶。 “母亲,舒儿······”何静贞语气带着一种传递心意的郑重,“这些是云伯母特意嘱咐我带给父亲母亲的。” 何静贞将匣子转向母亲和妹妹,眼中带着暖意,“云伯母说,自打举家迁往京城,虽相隔千里,却无一日不思念沽州故园,更挂念父亲母亲。” 她将几样点心蜜饯取出放在茶几上,何母看着这些明显出自宫廷的珍品与沽州老号点心混杂一处,眼中流露出感慨:“云夫人有心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们,你云伯父身体可还康健?他们一家在京中可还顺遂?” “都好,都好!”何静贞连忙点头,“云伯父贵为一品大员,位列中枢,云家世代簪缨,在京中府邸气象非凡,自然是极好的。” 何静贞声音放轻了些,带着对往昔的追忆:“伯母私下里常说,京中繁华虽好,规矩也大,反不及在沽州时自在舒心。她尤其挂念母亲,说当年在沽州时,与母亲品茗赏花,谈诗论画的日子,是她最惬意的时光。” 这番怀旧之语,也隐隐点出,即便在云家最显赫的当下,云夫人依然珍视与何家的情谊。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那些点心上,指尖抚过茶盏温热的杯壁。 云家······那个在沽州时便已是矗立在云端,令人仰望的门第。 不同于何家扎根沽州,以漕运民生积累起的殷实与威望,云家世代簪缨,累世高官。父亲何观澜能坐上沽州巡抚之位,固然有其才干,但云伯父当年在吏部的关键提携和联名保举,也是实打实帮惠了何家,这份恩情,何家上下始终铭记于心。 何静贞目光落在了妹妹身上:“云伯母还特意问起舒儿了呢!” 她拿起一个包裹着素雅锦缎的小盒子递向何静舒,“喏,这是伯母单给舒儿的。” 何静舒微微一怔,起身双手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精巧的西洋珐琅彩绘八音盒。 “这是云伯母特意指明给静舒的,说小姑娘家都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 何静贞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几分促狭:“说起云伯母对静舒的偏爱,那可真是没得说。在京城时,云伯母常拉着我说话,十句里有八句离不开打听静舒的近况:可长高了?可还那般沉静少言?管家可累着了?字写得是否更好了?······”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光芒,声音带着闺中密语般的亲昵:“京里那么多名门闺秀,云伯母相看了不知多少,总摇头说这个太浮躁,那个太刻板,没一个入得了眼的,她说啊,还是最欣赏我们沽州水乡滋养出的女儿家,温婉不失慧黠,端庄又带着水韵灵动······”何静贞话未说尽,但那笑容和眼神,已将她未尽之意表露无遗——在云伯母心中,最属意的,自然还是眼前这位由她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何家二小姐。 何母闻言,带着了然与一丝长辈的欣慰:“云夫人向来眼光高,性子也爽利。她这般说,是真喜欢我们舒儿。”她看向小女儿,目光慈爱中带着点意味深长。 何静舒面上依旧沉静,合上锦盒,声音清泠依旧:“云伯母太过抬爱了。静舒蒲柳之姿,当不起如此赞誉,烦请姐姐代我谢过伯母厚意,这礼物······我很喜欢。”她将锦盒放在身侧的小几上,姿态从容。 何静贞笑意盈盈继续道:“云伯母还说啊,琅青如今在英伦求学,每每家书回来,除了问父母安好,也总不忘问一句‘何伯父何伯母身体可康健?静舒妹妹可好?’······”她特意加重了“静舒妹妹”几个字,目光揶揄。 云琅青。 这个名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何静舒的心底漾开一丝涟漪。 那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总带着几分疏朗与不羁神采的少年身影,随着这个名字,倏然浮现在记忆里。 他是那座森严的云府里,能陪着她临摹半日花鸟,也能带着她爬上老槐树眺望运河的少年玩伴,云家举家迁往京城时,他已在英伦求学。 “琅青?”何母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这孩子小时候就是跟着洋先生读书,果然十五岁就去英吉利了······仔细算算,至今也有五年了。” “正是呢 ”何静贞点头,“琅青弟弟今年该有二十了,比静舒大两岁,听说在英伦学的是绘画艺术,云伯母说他寄回来的西洋画,画得跟真人似的,极是传神。” 她看向何静舒:“说起来,舒儿,这五年间,琅青弟弟可有书信与你?他在那异国他乡,想必也会想念故人旧友吧?” 何静舒的手指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她抬起眼帘,迎上姐姐探询的目光,唇边绽开一抹极淡的浅笑:“姐姐说笑了。” “英伦远在万里重洋之外,书信往来谈何容易?况且,琅青······他潜心艺术,我亦忙于家中琐事,不便打扰,这些年······并无书信往来。” 就在何静舒话音落下的瞬间,侍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春桃,却下意识微微皱起了眉头,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丫头,此刻只觉得自家小姐这话说得······好像不太对? 她清楚记得,云家小哥刚去英国的头两年,那漂洋过海的信件可是隔三差五就往府里送······信封上那笔迹,春桃虽然认不全,但那独特的英文签名和信封角落画的小小帆船,她印象可深了。每次信到了,都是她兴冲冲第一个跑去书房告诉小姐,那时候小姐虽然面上淡淡的,但眼神会亮一下,能感觉到她的点点欢喜。 只是后来······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姐的态度就变了。 有一次收到信,她看都没看,只吩咐春桃:“原封不动退回去。就说······路途遥远,信件易失,不便联系。”春桃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只觉得小姐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虽然心里为那漂洋过海的信件感到一点点可惜,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再后来······那边好像就真的没再寄信过来了······ 春桃撅了撅嘴,脑子里乱糟糟想着:小姐怎么说“并无书信往来”呢?明明头两年是有的啊!只是小姐不让收,后来才没了······她张了张嘴,几乎要把这些疑惑脱口而出,可抬眼看到自家小姐的侧影,感受到那无形中散发出的、令人不敢造次的气场,春桃那点微末的勇气就泄光了。 她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悄悄垂下头,心里嘀咕:小姐的心思,真难懂······反正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听了何静舒的回答,何静贞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轻轻“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是,隔着这么远,书信不便也是常理。”她倒并未深究,只当是距离阻隔了少年情谊。 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趣事,何静贞仍笑意莹莹:“说起琅青弟弟,母亲,舒儿,你们可还记得当年云家送他上船留洋时的情景?” 她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细雪,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五年前沽州那个喧嚣又带着离愁的码头:“当时他才十五岁吧?身量是拔高了,可那性子,还是孩子气十足!”何静贞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怜爱,“码头上人山人海,云伯父云伯母强忍不舍,殷殷叮嘱。可琅青弟弟呢?他倒好,两只眼睛就盯着舒儿,眼圈红得厉害。” 暖阁里安静下来,何母脸上也浮现出回忆的神情。 “开船的汽笛都响了好几遍了,云家的管事和下人都急得不行,连哄带劝要拉他上船。” “可他就跟钉在码头上似的,怎么也不肯挪步,那眼泪‘唰’就下来了,哭得叫一个伤心呀······边哭边说:‘舒儿,你跟我一起去英国,那里有泰晤士河,有好多好多画,我教你画画,好不好?我们一起去!” “当时码头上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云伯母又急又臊,连声呵斥他不懂规矩,云伯父脸都黑了。可那孩子,只认准了舒儿,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只重复着那句‘跟我一起去’。” 何静贞目光落在妹妹脸上,“可舒儿呢,就静静地看着他哭。琅青弟弟当时······那眼神,真是······心都碎了似的。最后是被几个健壮的小厮硬生生架着胳膊拖上船的!人都上了舷梯了,还扭着头朝岸上喊你的名字······” 何静贞摇了摇头,带着深深的不解和一丝嗔怪:“舒儿啊,你这心······姐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哭成那样,盼着你说句软话,哪怕只是哄哄他······可你倒好,竟直接转身,拉着我进了码头旁边一家茶馆,还点了壶碧螺春,真就坐下听起戏来了!” 何静贞想起当时情景,仍觉不可思议:“我坐在窗边,还能看见轮船鸣笛启航,琅青弟弟趴在栏杆上,身影越来越远,还在往这边望······我瞧着都替他难过。” 何静舒迎着姐姐的目光,依旧浅笑:“姐姐,童稚戏言,当不得真。他那时年少,一时离愁别绪难以自持罢了。我若哄他,反倒显得轻浮,也徒增他无谓的念想,长痛不如短痛,断了念想,他才能安心远行,专注前程。” 她这番话,一如当日,冷静,毫不掩饰。 何静贞看着妹妹沉静面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端起茶盏,掩饰性喝了一口。 是啊,童稚戏言······可那少年眼中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恳求,真的只是戏言吗? 何母将两个女儿的互动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啜饮一口,温言道:“云何两家是通家之好,情谊深厚。琅青那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品性才学都是极好的,只是······孩子们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眼下这乱纷纷的世道,平安顺遂比什么都强。” 话题慢慢又转回了家长里短,仿佛刚才那番关于云家、关于云琅青的对话,只是久别重逢时,一段自然而然的忆旧闲谈。 [让我康康]解锁新人物:云琅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温情 第6章 第六章:风云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窗外,雪光映着清冷的月色,将庭院染成一片银白。 何静舒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书案前。 白日里暖阁的融融笑语,姐姐关于云琅青的追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沉寂多年的水底暗流悄然涌动。 她走到一个紫檀螺钿小柜前,打开最深处一个带暗锁的抽屉,里面躺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式信封,信封角落那熟悉的,带着点艺术气息的帆船图案,无声诉说着它的来源。 何静舒将那封信取出。 信纸已经泛黄,但保存得极好,边缘平整。她缓缓展开信纸,昏黄的纸页在烛光下透出岁月的痕迹,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如昨,力透纸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烈。 这封信,是她当年收到的那厚厚一摞书信中的最后一封。也是这封信的到来,让她对春桃说出了那句决绝的指令。 信的正文写了什么? 洋洋洒洒,热情洋溢描绘着英伦的风景、艺术的熏陶、新奇的见闻······这些都不重要。 信中反复提及对故园、对旧友的思念,字里行间洋溢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赤诚······这些也不重要。 真正让她感到事态失控、航向偏离的,是随信寄来的那个小小的物件。 此刻,那枚戒指正静静躺在何静舒白皙的手心上。 它是典型的西洋风格。戒圈是简洁流畅的白金,戒托上镶着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 这枚戒指,是云琅青在信中得意洋洋提及的“战利品”——他在伦敦一场小有名气的拍卖会上,花费了“相当可观”的零用钱拍得的。 一个男子,万里迢迢,寄来一枚戒指。 他为何寄戒指? 云琅青在信中写得极其直白,甚至带着艺术家的浪漫与天真:前文省略若干,真正刺破最后一层纱影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此戒,是我心之所向,情之所钟。盼它能跨越重洋,代我诉说未尽之言。万望勿要退还!纵使你无法接受我的心意,也请让它留在你处。若退回,我身处异乡,恐难承受第二道离伤······ 收,无法收,退,退不了。 何静舒,她不是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旧式女子。她在中西女塾读书,通晓西文,了解西方的礼仪习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男子向一位女子赠送戒指,尤其是在西方,意味着什么。 他云琅青,顶着一张足以令无数女子倾心的俊朗面容,含着金汤匙出生,在英国那等自由之地浸染,他怎么可能“糊涂”到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不是糊涂。他是太清醒,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清醒地,甚至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任性,要将这份“想要”强加于她。 那一刻,何静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 云琅青这个人,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失控,他拥有耀眼的外表,令人艳羡的起点,如同灼热的太阳,光芒万丈。 他太炙热,太耀眼,太······不属于何静舒规划中的轨迹。 她留下了戒指。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戒指是警醒她保持清醒的图腾。 她断绝了书信往来。以最决绝的姿态,划清了界限。 当姐姐明里暗里暗示云伯母的心意时,何静舒会刻意回避,门第悬殊带来的非议暂且不论,单是云琅青这个人,就早在静舒这里划去了为夫的选择。 琅青,注定不会,也不可能成为她未来的丈夫。 ———— 三日时光,在家常的温情,在静贞的安宁与满足中飞逝。 赵明诚这几日天天早出晚归,看似尽忠职守,至于是否真实忙于‘漕粮要务’,何父尚不细究,属于孩子们的路,终究只能他们自己去走。 此时是黄昏时分,几丝丝的余晖映射在静贞院落。 一身风尘仆仆的赵明诚走进漱玉轩,他脸上带着疲惫,眉宇间锁着一丝凝重与挫败。 “夫君回来了?”何静贞闻声抬头,脸上绽开温婉的笑容,她接过他解下的外氅,吩咐丫鬟:“快给姑爷打热水净手,再把煨着的参汤端来。” 赵明诚看着妻子笑靥,听着她温软的关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在榻边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热毛巾擦了把脸。 何静贞端过参汤,递到他手边,顺势在他身侧坐下,柔声问道:“夫君这几日早出晚归,甚是辛苦。那······漕粮转运的事务,可还顺当?” 赵明诚接过参汤,他脸上带着倦怠,语气还算温和,却透着一股无奈:“顺当?”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那些个北洋的军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兵痞子的话,信三分都嫌多。他们眼里,只有枪杆子与现大洋······” 这话语里蕴含的无力感让何静贞一怔。 她虽不懂军政大事,却也听出了丈夫此行并非如他“漕粮督办”身份那般顺利,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和不快,她握住丈夫放在膝上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夫君辛苦了,好在现下咱们在自己家,父亲足智多谋,且官场多年,你若是有为难的,可询问询问父亲······” 提及何父,赵明诚刚刚放松的眉头又不自觉蹙了起来。 他放下空了的参汤碗,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又看到了岳父何观澜那张深不可测的脸。 这几日,他确实没少与北洋方面的人接触,也的确费尽唇舌试图说服岳父看清“大势所趋”,借何家在沽州的根基和资源,提前押注北洋,尤其是即将复出的袁世凯。 可岳父呢? 那位老泰山永远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是悠闲地拨弄着念珠,就是侍弄窗台那盆兰草。 无论赵明诚说得如何口干舌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何观澜的回应永远是不疾不徐。 “贤婿所言,不无道理。然兹事体大,关乎何家百年根基,需慎之又慎······” “北洋之强,人所共见。然其内里派系如何?袁公复出后,其心究竟如何?尚需观望······” “沽州小城,以民生为本。贸然卷入军争,恐非善策······” “再等等,再看看······” 一句句“等等”,“再看看”,像一道屏障,将赵明诚的急切与谋划轻易挡了回来。 赵明诚甚至有种感觉,岳父那双眼睛,早已洞悉了他所有的算盘,只是不动声色看着他表演,如同看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后生晚辈。 挫败感,深深的挫败感,再次涌上赵明诚的心头。他自诩聪明,在京中官场也历练得圆滑机敏,可在岳父面前,他那些引以为傲的见识和手段,仿佛都变得幼稚可笑。 赵明诚感受到妻子指尖的温暖和关切,反手轻轻握了握:“无妨,为夫会小心行事的。” 他不想将官场上的龌龊与凶险带进这难得的温馨里,也不想让沉浸在归家喜悦中的妻子徒增忧虑。 ———— 宣统三年九月十一日,清廷通过谕旨正式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通过驿递和电报系统向各省督抚传达,要求地方官府张贴告示。 清廷在无兵可用的情况下,被迫启用被罢黜的袁世凯,试图借其掌控北洋军镇压革命。 随后,汉口汉阳相继失守,革命军退守武昌。 何府-书房 何老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赵明诚垂手肃立一旁,脸色复杂,既有“大势已定”的隐秘激动,又夹杂着对岳父反应的忐忑。 电报与战争的消息一出,何老便召了赵明诚与何静舒来书房议事。 静舒并未开口,打破平静的,是赵明诚。 他看着何老的背影,开门见山:“岳父大人,汉阳败讯与袁宫保复出,前后脚而至。这棋盘,已然落定了。” 何观澜缓缓转过身,看向坐在椅上不发一言的静舒,比起赵明诚满腹算计的争名夺利,他更愿意听听女儿的看法。 “舒儿,你以为呢······” 何静舒迎上父亲的目光,父亲召她和姐夫来书房已有半柱香时间,期间姐夫不知说了多少分析利弊的话,父亲虽没有直言,但大抵还是认可的。现在点名问她的意见,不过是希望借她的口,再将父亲心里的选择坐实而已。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波澜:“父亲,女儿见识浅薄,不及姐夫见多识广,但这几日也听闻了一些。谈不上想法,只是女儿的一点拙见” 何老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摄政王授袁大权,非是信任,实是无奈,袁氏得此名分,北洋六镇尽入其彀中,天下兵锋所指,莫敢不从。此时若再抱残守缺,以‘守民’之名行观望之实,待北洋铁蹄踏破沽州城门,不论是‘附逆’还是‘资敌’之名强征粮秣、劫掠府库时,父亲所谓的‘中立’,将会是授人以柄的笑话!” 何静舒的话语锋利,彻底撕碎了何观澜精心维持的中立假象。 赵明诚听得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岳父,何观澜面沉似水,但捻动念珠的手指却停顿了。 “革命党汉口、汉阳连败,元气大伤。他们虽有热血,口号响亮,然根基浅薄,号令不一,器械粮饷皆仰赖外援,孙文先生远在海外,鞭长莫及。指望他们此刻能挡住袁世凯?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们先前对沽州‘客气’,非是心慈,实是力有不逮,无暇东顾。待其自顾不暇,或是袁氏大军压境之时,这‘客气’还能剩几分?” 这番话点破了何父内心深处对革命党“空谈”的不信任。 “父亲真正忧虑的,从来不是‘中立’能否守住,而是沽州这方水土、何家百年基业,究竟托付于谁手方能得保长久安宁?是那口号震天却根基浮萍的革命党?还是虽起于行伍,却手握实权且同样离不开粮饷支撑的袁宫保?” 何静舒微微前倾:“袁世凯有兵,然无钱粮,兵亦难久持!何家有漕运咽喉,有粮仓满囤,此乃乱世活命之资,亦是谈判立足之本!与其坐等强权碾压,不如主动握此筹码,与袁氏谈一场交易。他要军粮军饷以定天下,我要沽州免于战火,何家产业得以保全,运河商路通行无阻!此非愚忠投靠,而是以利相结,各取所需,共谋生路!” “父亲,依附强权者生,愚忠旧主者亡” 何静舒最后的这句话,如利斧一般劈开了何老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与侥幸。 她不仅看清了时局,更看透了他内心深处的权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中立是虚妄,唯有掌握对方必需的资源,才能换取生存的空间和谈判的资格。 沽州的安宁,不是靠口号能守住的,是要靠实打实的粮仓和运河! 赵明诚听得更是心潮澎湃,这是他之前想说却未能说透、更未能说服岳父的核心!他看向小姨子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钦佩。 良久,何观澜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游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断。 “好······” 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好一个‘依附强权者生’!” “明诚!” “小婿在!”赵明诚精神一振。 “你既与北洋方面已有接触,此事,便由你居中联络。”何观澜语气不容置疑,“告诉他们,何家愿为袁宫保‘平定地方,安抚民生’略尽绵力。沽州粮仓充盈,运河畅通,足可解其南下大军粮秣之忧,但何家所求亦明:北洋军需确保沽州城及运河百里之内,不受兵灾!产业商铺,不受滋扰!漕运商路,通行无阻!具体章程,由静舒与你一同拟定。” “是!岳父大人!小婿定当竭尽全力!”赵明诚激动应下,感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自己的价值也终于得到了认可。 何观澜看向何静舒,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倚重:“舒儿,此事关乎阖族存续,由你全权把关。记住,我们押的是袁宫保的‘势’,更是我们手中的‘粮’!分寸,务必拿捏精准。” “女儿明白。”何静舒微微颔首。 静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风云 第7章 第七章:年节 袁世凯复出的消息才短短月余,当时孙中山尚未回国,但革命党内部已普遍将袁世凯视为合作对象。 1912年1月,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但列强拒不承认南京政府,控制海关税收,掐断财源,革命党内部主张‘联袁倒清’。 ———— 凛冽的风卷着雪沫,敲打着何府高耸的院墙,府邸深处,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动荡。 赵明诚坐在东厢书房的炭盆边,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数月的神经终于得以稍懈。 任务?载沣赋予他的那点不切实际的“笼络”使命,早在袁世凯复出的洪流中化为齑粉。他此刻留在沽州,意义全然不同了——他是何家与北洋新兴强权之间那条至关重要的桥梁。 年关将至,风雪阻途,本来打算不日起身归航,但河面成冰商旅尚不能行使,依着岳母的意思,便与静贞一同在岳家过年。 ———— 运河虽冰封,阻了南北客船,却冻不住沽州城浓浓的年味。 空气中弥漫着炒货的焦香,炮仗燃放后的硝烟味,交织成独属于新年的气息。 何静贞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戴着风帽,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贴身丫鬟春樱和两个健壮仆妇的簇拥下,兴致勃勃朝鉴微堂走去,她知道此时父亲母亲一定就在正院花厅与舒儿拟节礼单子,想着,脚步便更轻快了些。 回廊下,几个小厮正踩着梯子,小心翼翼悬挂着崭新的朱红纱灯,灯穗在风中轻晃。婆子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穿梭于厨房与各院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蒸年糕,炸丸子的浓郁香气。 正院花厅里,暖意融融。 何观澜靠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中一杯热茶,神情平和。何母正与刘妈妈对着一本厚厚的礼单册子细语,何静舒端坐一旁,面前小几上摊开笔墨纸砚,她指尖翻飞,正将一份份礼单誊抄分类,字迹清隽工整。 赵明诚坐在下首,何父看向他,缓缓开口:“年关事杂,各处送来的节礼,还有我们回赠的章程,静舒都已理得七七八八。有几家与北洋有些牵扯的商号,礼数上需格外斟酌,你帮着参详参详,看看有无疏漏。” 赵明诚点头应下,接过静舒递来的单子细看。他心中暗赞这位小姨子的周全,哪些是维系旧情,哪些是结交新贵,哪些需不动声色加重分量,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父亲放心,二妹妹安排得极妥当。”赵明诚道。 何静舒抬眸,对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又落回账册上。 门帘掀开,何静贞踱步进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母亲!父亲!舒儿!你们快看!”她像献宝似的,将包袱放在中央的大圆桌上,迫不及待解开。 一股市井鲜活的热闹气息弥漫开来。 包袱里琳琅满目,大多都是西街上的新鲜年节礼品。春樱看着自家主子这般开心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老爷,夫人,您可不知道,大小姐今一早就拉着奴婢去逛西街庙会,这新鲜劲儿啊,还跟在家里做姑娘一样······” 厅里众人闻言,皆掩面轻笑。 何静贞笑嗔地看了一眼春樱,从盒子里拿出两个面人,一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一个梳着双丫髻、笑盈盈的小姑娘。 “舒儿!舒儿快看!”何静贞将面人捧到妹妹面前,“街上捏面人的老手艺,捏得可好了!这个胖娃娃给你,讨个吉利!这个俏丫头我留着!” 那胖嘟嘟抱着鲤鱼的面人,色彩鲜艳喜庆,笑容憨态可掬。何静舒接过来,指尖触到面人微凉的,带着面粉特有质感的身体,看着姐姐眼中那份纯粹的、仿佛孩童般得到心爱之物的欢喜,心中柔软的地方也被轻轻触动。 “谢谢姐姐”何静舒眉眼舒展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暖笑容,将面人轻轻放在书案显眼的位置,“捏得真好,我很喜欢。” 何静贞见妹妹喜欢,更是开心,又兴致勃勃拿出买的绒花,窗花,絮絮说着街上的见闻,哪个摊子的蜜饯最甜,哪个铺子的灯笼最别致······ 静贞眼中没有对时局的忧惧,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纯粹的、买到心爱之物的满足和归家过年的喜悦。那笑容,干净得如同沽州初雪后澄澈的天空。 何母看着长女恢复少女般的心性,眼中满是慈爱与欣慰,何观澜捻须微笑,看着这满桌的市井烟火气,听着女儿叽叽喳喳的讲述,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下来。 乱世又如何?只要家人安在,这年,总要热热闹闹地过。 ———— 热闹过后,喧嚣忙碌了大半日的仆从们被屏退,花厅只余何观澜与何夫人这对相伴数十载的老夫妻,享受着片刻的清闲与静谧。 丫鬟重新换上了热茶。刘妈妈领着众人退至外间候着。 何母目光落在那个云家带来的异常精美的红木嵌螺钿拜匣上。她起身走过去,打开匣子,从最里层取出一个柔软丝绸包裹着的物件。 “老爷”她走回座位,将包裹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打开,“您瞧瞧这个,是云夫人托静贞带来的,说是琅青那孩子特意从英伦寻来,孝敬您的西洋玩意儿。” 丝绸褪去,露出一件造型奇特的金属器物。通体由黄铜打造,打磨得锃亮如金,底座沉稳,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铜柄,可以摇动。 “这是何物?”何观澜微微倾身,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他虽老成持重,但并非迂腐守旧之人,对西洋的奇技也颇有兴趣。 “静贞说,这叫······‘万花筒’?”何母回忆着女儿的话,“说是拿着这小柄摇动,透过这水晶片看里面,能变幻出无数种绚烂的花样,比咱的走马灯还要奇妙。琅青信里说,这是伦敦当下最时兴的玩意儿,他想着老爷或许会喜欢,便托人捎了回来。” 何观澜拿起那“万花筒”,入手冰凉。饶有兴致看了片刻才放下,脸上带着赞叹:“确是新奇精巧,匠心独具。云家这孩子······倒是有心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悠远。 “想当年在沽州,老夫不过一介小吏,是时任吏部侍郎的云兄慧眼识珠,在巡抚人选上鼎力举荐,才有了我这七载巡抚生涯。那份提携之恩,何家世代不敢忘怀。” 何夫人也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脸上浮现笑意:“是啊,那时候云夫人常带着琅青过府来玩。琅青那孩子,打小就生得玉雪可爱,嘴又甜,跟静舒玩在一处,像亲兄妹似的。一晃眼,孩子们都大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时光飞逝的感慨油然而生。 何观澜“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何母觑着丈夫神色,斟酌着措辞:“老爷,您看······云家与我们何家,渊源深厚,情谊非比寻常。云夫人待静舒,更是从小便视如己出,那份疼爱,贞儿也说了,京中多少贵女都比不上。如今静舒也······”她轻叹一声,“过了年就十九了。贞儿像她这般年纪时,瑞哥儿都已会叫娘了。我这做母亲的,看着她这般沉稳持重,虽欣慰她能为父分忧,可这终身大事······” 何母观察着何观澜平静的侧脸,鼓起勇气道:“云家······门第自不必说,世代簪缨,与咱们又是通家之好,知根知底。琅青那孩子,如今在外留洋,眼界开阔,人才更是万里挑一,俊朗得连画儿里的人都比不过。若真能亲上加亲,岂不是天作之合?云夫人那份心思,我看是再明白不过了。咱们静舒嫁过去,有云夫人这层情分在,定不会受委屈······” 何老放下茶盏,脸上并无愠色,但那眼眸里,却辨不清情绪。 “妇人之见呐。”何父开口,声音不高,语气也听不出责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何母心头一紧,面上笑容微僵。 何观澜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精妙的万花筒,复又落回妻子脸上,声音平和:“云家待我何家,确有提携之恩,这份情,我何观澜铭记于心,自当以诚相报,在官场,在商路,皆可。但,”他微微一顿,“婚姻大事,岂能与报恩混为一谈?此更非笼络世交、巩固门楣的工具!” 他看着妻子,语重心长:“静舒,她通诗书,晓世务,掌中馈,识时局,这份心智与担当,便是男儿又有几人能及?她是我何观澜的骄傲,更是我何家未来真正的依仗!”何老眼中流露出对女儿的期许,“云家是簪缨世族不假,可琅青那孩子,仗着生得一副好皮囊,家世显赫,在沽州城时便是出了名的潇洒少爷,引得多少闺秀倾心?这份‘名头’,一直响得很呐。” 何母想辩解:“老爷,少年人爱玩闹也是常情,何况他如今在英伦求学······” 何观澜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求学?十五岁被云家执意送去英伦,你以为真是为了让他潜心艺术?云兄当年私下与我饮酒,也曾长叹,道是此子在家乡已然‘声名鹊起’,管束不住,恐惹出更大祸事,才狠心送走,盼着万里重洋和陌生环境能磨磨他的性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在沽州是出了名的‘花花太岁’,到了英伦那等繁华地界,只怕是如鱼得水,你只听说他画艺受洋先生称赞,可曾听闻他学业之外,又是如何‘挥洒才情’的?追求新鲜刺激,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静舒若嫁过去,面对这样一个心性未定,只知风花雪月的丈夫,纵有泼天富贵,显赫门楣,又能得几分真心敬重?又能有几时安稳静好?” 何观澜微微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云琅青,绝非静舒的良配。他担不起静舒这份厚重,更配不上我女儿的心智与未来!” 何母被丈夫这番透彻分析说得哑口无言,她想起云琅青在沽州时那些“潇洒不羁”的传闻,心中也泛起疑虑,但仍有些不甘:“可······云夫人是真心喜欢静舒,琅青对静舒······小时候也是极好的,或许······” 何观澜神色稍缓,重新靠回椅背:“云夫人喜欢静舒,是真。琅青小时候与静舒亲近,也是真。可此一时彼一时。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更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要过一辈子。” “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盘算,云家那边,琅青本人,可有只字片语说过非静舒不娶?可有半分急切求娶之意?” 何母一愣,细细回想静贞转述的云夫人话语,多是长辈的期许和怀念,云琅青信中提及静舒,也多是寻常问候······确实,并无明言。 “云夫人再属意,终究是长辈的心思。琅青本人,远在万里之外,心思如何,谁知道呢?”何观澜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或许他在英伦,早已邂逅了令他心折的异域风情,或许他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尚未有定下来的念头。我们何必剃头挑子一头热?”语气变得郑重而开明:“静舒的婚事,关乎她一生福祉。我这个做父亲的,感激云家恩情,也看重世交情谊,但绝不会拿女儿的幸福去做顺水人情,更不会因门第虚名而委屈了她。此事,最终还是要看静舒自己的心意。” 他看着妻子,眼神坚定:“若她心中属意琅青,且琅青能证明自己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能担得起责任,给得了静舒敬重与安稳,我何观澜亲自备厚礼上云家说亲,绝无二话!但若静舒无意,或者琅青依旧是那个只知逍遥的公子哥······” 何老目光扫过那只万花筒,意味深长,“那这桩事,便就此作罢。你我做父母的,不必强求,更不必庸人自扰。云家的关系,自有其他方式维系,不必非系于儿女姻缘之上。” 何母望着丈夫沉静的眼眸,心中那点因门第和旧情而生出的热切期盼,渐渐冷却下来,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知道,丈夫看得比她深远,思虑也更为周全。女儿的幸福,终究比所谓的“天作之合”重要得多。 “老爷说的是······”何母低声道,算是认同了丈夫的见解。 何观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窗外,北风似乎小了些,隐约能听到远处街巷传来的,迎接新年的零落爆竹声。 第8章 第八章:军官 日子如流水,悄然划过岁月恒流。 年节之时,府内事物庞杂,各处都需仔细打点,也在忙碌与热闹中忘却了城外的硝烟。 这月,孙中山通过南方议和代表伍庭芳向袁世凯发出通电。 “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 此消息一出,全国哗然。 静舒正在鉴微堂修剪花房新送来的两盆月季,这寒冬腊月的天气,亏得花房有心,竟让这娇艳欲滴的花儿开得如此蓬勃。 管家一早送来电报,得知孙文要求清帝退位,宣布共和时,她面上倒没有太大起伏,只是静贞面色忧愁,眉头紧锁,言语间总逃不过浓浓的担忧。 譬如:这可怎么是好,共和?共和是要怎么办······我的孩子还在京中呢 明诚会不会有事啊,朝廷要是倒了,我们该何去何从······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听得静舒剪子差点剪偏。 她放下手中物件,走到茶桌旁缓缓坐下,看着姐姐愁云惨淡的样子,握住她交叠的双手,耐心劝慰道:“姐姐别慌······孩子们在京里,有赵家护着,血脉相连,无论如何都是最紧要的,哪能有事?咱们在沽州,父亲自有安排。天塌不下来,姐姐放宽心,身子要紧。” “至于姐夫,他如今虽还是清廷的官员,但这些时日与北洋多有交道,且是机敏干练之人,必不会危及到他,你放宽心。” 静贞听着妹妹的宽慰,心里好受几分,她知道自己是深宅妇人,懂得见得都不如静舒多,既然妹妹说没事,那想必确实没事。 “舒妹······”何静贞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感慨,“你我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姐姐心里清楚,你······与我终究是不同的。” 她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一丝怅惘:“你读的书,姐姐看不懂;你说的那些时局政事,姐姐听不懂;你和父亲、和你姐夫他们商议的那些大事,姐姐更是插不上半句嘴······有时候,看着你在父亲书房里,对着那些舆图账册侃侃而谈,连你姐夫都频频点头称是······” 何静贞眼中泛起真切的光芒:“姐姐心里,是真为你骄傲!为我们何家有你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尖尖骄傲!这乱世之中,父亲身边能有你分担重担,何家有你能掌舵引航,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福气。” 她紧紧握住静舒的手,语气郑重:“所以,舒儿,姐姐信你!你说孩子们在京里无碍,姐姐就安心;你说明诚自有出路,姐姐就不怕;你说父亲自有安排,姐姐就信这天塌不下来!姐姐······姐姐知道自己愚钝,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管好自己,不给你们添乱······” 这番发自肺腑的倾诉,带着长姐的温情、与毫无保留的信任。 何静舒的声音也添了几分暖意:“姐姐说的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骨肉相连,休戚与共,你平安喜乐,便是对父亲,对我最大的支持。”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府邸惯常的宁静,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姐妹俩透过雕花窗棂望去。 只见赵明诚正引着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军官穿过月洞门,朝何老书房走去。 那军官身量不低,肩膀宽阔,将一身军装撑得英气勃勃。 他未戴军帽,短发利落,行走间步伐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马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脸上带着笑容,正与赵明诚交谈,神态间既有对兄长的敬重,又难掩一股年轻人特有的自信。 此人身着北洋军官制服,距离较远,静舒并未看出他的军衔。 不过······能让姐夫这般谈笑作陪的,也不会是普通军人。 何静舒收回目光,既是有客登门,且是北洋系,不管是何家邀请还是袁世凯派来,都需要以礼相待,而且是贵礼。 那边身影刚消失于连廊,管家许伯就出现在门口,他躬身行礼:“大小姐,二小姐,老爷派老奴来告知二小姐,说是今日府上来贵客,特来拜会老爷,命二小姐以待贵宾之礼,妥善安排后续事宜。” 何静舒闻言,立刻起身,方才修剪花枝的闲适姿态褪去,周身气场为之一肃,恢复了那个执掌中馈的何府当家人本色。她目光扫过许伯:“知道了” “姐姐,舒儿怕是不能继续陪你赏花了,你先回房歇息,晚些时候我再来寻你说话······” 何静贞也知轻重,连忙点头:“好,舒儿你快去忙,正事要紧,我自己回房就好。”她起身,带着贴身丫鬟离去。 春桃和周妈始终跟随在静舒身旁,以待她随时吩咐。 “春桃,你去茶库取明前狮峰龙井来。此茶甘醇,最宜待客。” 春桃得令,离开厅堂。 “周妈,你去准备茶点,记住,点心用四品攒盒······” 周妈垂首静听,将指令牢牢记住,周妈是内宅老人,经验丰富,这些事情她自会处理的非常得体。 何静舒自己也未停留,略整了整因久坐而微有褶皱的藕荷色袄裙襟口,抬步向父亲书房走去。 ———— 何府书房。 书案后,何观澜端坐,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把件,目光沉静。片刻,心腹小厮通禀:“老爷,姑爷和陆团长到了。” “请进来。”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停顿在门口,逆着门外廊下透进来的微光。 赵明诚向何老躬身,伸手介绍着身后的人影:“岳父,此人便是北洋军官陆胜,陆团长。”何老点点头,示意他走近。 陆胜大步流星走近,在距离书案五步远处站定。他目光扫过端坐主位的何观澜,以及侍立一旁的赵明诚,随即双手抱拳,微微躬身:“标下北洋陆军第三镇第五混成协步兵团团长陆胜,奉袁宫保之命,特来拜会何老大人,恭贺新禧!宫保大人言道,何老深明大义,保境安民,功在桑梓,特命标下代致问候,并送上薄礼一份,聊表心意!” 言毕,他身后一名同样军装笔挺的年轻副官,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个红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锦缎。 何观澜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抬手虚扶:“陆团长一路辛苦,不必多礼。袁宫保日理万机,犹记挂老朽,实在不敢当。明诚,请陆团长入座,看茶。” “是,岳父。”赵明诚应声,对陆胜做了个“请”的手势,引他在书案下首一张黄花梨南官帽椅上坐下。 书房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道清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何静舒。 她身着藕荷色暗花缎面袄裙,发髻簪一支白玉簪,通身素净,却难掩骨子里透出的端方与清贵,她步履沉静,身后跟着一名垂首敛目的青衣小厮,托着托盘,上面是茶盏与茶点。 何静舒径直走到书案前,先向父亲微微屈膝行礼,姿态娴雅:“父亲,茶备好了。” 何观澜脸上温和,颔首道:“好。” 随即转向正端坐的陆胜,语气自然:“陆团长,这是老夫的二女儿,静舒。府中事务,多赖她打理。” “陆团长。”何静舒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悦耳。 陆胜赶紧起身回礼,声音清朗:“陆胜见过二小姐!冒昧叨扰了。” 他在何静舒进门时便已注意到她。他见过京中贵女,也见过江南闺秀,甚至流亡的白俄贵族小姐也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美得惊心动魄,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羊脂白玉观音,眉眼清丽,气质高华。 “陆团长客气了。”何静舒声音依旧清泠,并无过多寒暄,青衣小厮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她双手捧起茶盏走向陆胜。 陆胜见她亲自奉茶,再次微微欠身以示尊敬。何静舒走到他面前约三步距离停下,将茶盏稳稳放在他身侧的紫檀小几上,道:“陆团长请用茶。” 她指尖莹白,动作行云流水。 陆胜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她这从容优雅的动作吸引,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冷梅幽香,清冽而遥远。 他收回目光,再次抱拳:“多谢二小姐费心!此茶香气清远,定非凡品,标下愧领了。” 何静舒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而后从容侍立到父亲书案一侧稍后的位置,垂手静立,显然,她不仅是来奉茶,更是有资格参与接下来的谈话。 ———— 书房商议,不过是南北两地之间的事情,一行人从何父书房出来时已到了午间时分,微阳铺盖在庭院,平添几分和煦。 何观澜脸上带着笑意:“陆团长军务繁忙,袁公派你拨冗前来,老朽也不能失了礼数。如今天色近午,府上略备薄酒素斋,还请陆团长赏光,容老朽稍尽地主之谊。” 陆胜闻言,立刻挺直腰背,姿态恭敬:“何老大人盛情,标下铭感五内!然军令如山,标下此行领命而来,尚有要务需即刻回营复命,片刻不敢耽搁。袁宫保处,亦需尽快将大人高义与沽州详情报知。此番未能久留聆听教诲,实为憾事!待他日得空,定当专程前来拜谢!” 何观澜料到如此,含笑点头:“军务要紧,自当以国事为先,陆团长青年才俊,深得袁宫保器重,前途无量。老朽便不强留了。” “静舒,代为父送送陆团长。” “是,父亲。”何静舒应声上前,她向陆胜微微颔首:“陆团长,请随我来。” 姿态娴雅,落落大方。 赵明诚在一旁看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立刻也笑着拱手:“陆老弟,既如此,愚兄就不远送了,军务为重,后会有期!” “何老大人留步!赵兄留步!标下告退!”陆胜再次向何观澜和赵明诚抱拳行礼,然后转身,跟上已经迈步走向门口的何静舒。 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冽气息。何静舒步履沉稳,不急不徐走在前面引路。陆胜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前方那个清雅的背影上,军靴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 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步入连接外院的游廊。 “陆团长此行辛苦。”何静舒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破了行走间的沉默。“沽州冬日虽寒,幸得运河未完全冰封,水路尚通,粮秣转运应无大碍。烦请团长回禀袁宫保,何家既承重托,自当尽心竭力,确保前线所需无虞。” 她的话语简洁明了,直接切入核心——粮秣供应。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对时局的感慨,只有对承诺的确认和对执行能力的陈述。这份务实与直接,让陆胜心头一震,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见识与气魄。 “二小姐放心!”陆胜沉声应道,“标下定将何老大人与二小姐的承诺,一字不差回禀宫保!何家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宫保与北洋上下,必铭记于心!沽州安宁,亦是我军后方稳固之基石,标下等定当竭力维护!” 他这番表态,既是回应,也是承诺,更隐晦传递了北洋方面对何家合作的重视以及对沽州安全的保证。他知道,眼前这位沉静的何二小姐,是何家如今的掌舵人之一,她的态度至关重要。 何静舒微微侧首,回以一个得体的颔首:“有劳陆团长。” 她的目光扫过陆胜坚毅的面庞,随即又转向前方,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穿行在光影斑驳的回廊中。廊外寒风偶尔卷过,吹动何静舒鬓边几缕碎发,拂过她莹白如玉的脸颊。 陆胜的目光在她的侧影上停留片刻,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他见过血火硝烟,见过权谋倾轧,却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如此强大而内敛的力量。 她像一泓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能量。 很快,二人便到了垂花门前。何府的管家许伯已带着两名小厮候在那里,陆胜的副官和随行卫兵也牵着马匹肃立在外院。 何静舒在垂花门门槛内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陆胜,完成了送客的最后一程:“陆团长,府门已至。一路顺风。” 她并未多言,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株临风玉树。 陆胜深吸一口气,抱拳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多谢二小姐相送!标下告辞!请代标下再次拜谢何老大人厚待!”他深深看了何静舒一眼,那眼神中除了军人的刚毅,似乎还多了一丝探究与敬意。 “团长走好。”何静舒微微屈膝还礼。 陆胜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等候的副官和战马。他翻身利落上马,动作矫健。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打了个响鼻,前蹄轻刨地面。 “驾!”陆胜轻喝一声,带着副官和卫兵,一行数骑踏着青石板路,蹄声清脆,很快消失在何府门外宽阔的街道尽头,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烟尘在微阳下飘散。 初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军官 第9章 第九章:钟情 1912年2月,隆裕太后代溥仪颁布《退位诏书》,宣告清朝统治终结。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何府庭院里的老梅却已开得轰轰烈烈,点点胭红缀满枝头,宣告着冬去春来的讯息。 清帝退位、民国肇始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改换了天地。 京城风云变幻,静贞牵挂京中稚子,已于数日前在仆从护卫下启程返京。赵明诚则因彻底投身北洋新政权,在沽州负责对接何家粮秣供应,运河通航等具体事务,以及与新政府地方官员的周旋,忙得脚不沾地,无法同行。 抱朴居内,暖炉熏着淡淡的梅香。 春桃轻手轻脚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怀里抱着一个包装考究的锦盒。“小姐!”春桃的声音透着雀跃,“门房刚送来的,说是陆团长派人送来的谢礼!” 何静舒从书卷中抬起头,清泠目光落在春桃怀中的锦盒上,眼神平静。 春桃将锦盒放在书案一角,“送给老爷的谢礼许伯已验过,是尊上好的玉窑花瓶,这是单给您的。”她解开了锦盒上系着的同色丝带,轻轻掀开了盒盖。 锦盒内,最上面是一张素白无纹的笺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敬赠何二小姐清赏,陆胜。”落款简洁,再无其他赘言。 笺纸之下,是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书匣。 春桃“咦”了一声,眼中好奇更甚,她小心捧起那紫檀书匣,分量不轻。轻轻打开匣盖上的黄铜小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套线装书,书页微微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书封上,是清雅隽秀的四个楷体字:《陶庵梦忆》张宗子著。 “呀!是书!”春桃轻呼出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小姐!陆团长······陆团长他怎么知道您最喜欢这些古书旧籍?还······还是张宗子的《陶庵梦忆》!”她记得清楚,小姐书架上就有一套,闲暇时常常翻阅,说这张岱的文章,冲淡隽永,于琐碎处见真性情。 何静舒拿起最上面一本,轻轻翻开,墨香与淡淡的陈年纸香混合着紫檀木的幽香扑面而来。 书页干净整洁,显然被保管得极好。更难得的是,书中某些页面的天头地脚处,竟有用极细的朱砂笔做的蝇头小楷批注,字迹清逸,内容或点明文意,或抒发己见,见解不俗,显是前代爱书人所留。 “小姐您看!”春桃指着那些朱批,“还有前人的批注呢!这可比新书珍贵多了!陆团长真是······真是好用心啊!”她感叹,这礼物,既不浮夸贵重得让人有负担,又处处透着心思——知道小姐爱书,爱的还是张岱这样性灵派的文章,还特意寻了带有前人精妙批注的版本。 这份用心,远比送什么珠宝首饰更显诚意。 何静舒确实喜欢张岱。喜欢他笔下那个早已逝去的,精致繁华又带着末世颓唐的晚明世界,喜欢他“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的率真。 这套带有精妙朱批的旧版,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文房清玩。 不过······陆胜他是如何知晓的? 何静舒将书放回书匣,声音平静:“不过是份寻常节礼罢了。陆团长是知礼之人,年前来访,府上略尽地主之谊,他回赠谢礼,也是情理之中,不可妄加揣测,更不可在外胡言乱语。” 春桃看看小姐,又看看书匣,垂首应道:“是,小姐,春桃知道了。” 这份‘寻常节礼’的份量,何静舒不会不知。 那张措辞极简,只落陆胜敬赠的素笺,更是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在彰显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是在表达谢意,更是不动声色的宣告:他注意到了她,并且,记住了她。 ———— 陆胜这个人,虽出身行伍,但心思活络,会审时度势,早年清廷招安,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之后发现清廷大厦将倾,果断带着自己的兄弟兵投靠了袁世凯,成为了如今的北洋系团长。 何静舒的美貌,气度,智慧,对他这种见惯风月难觅真品的军人而言,是致命的吸引,或许可以用一见钟情来描述,当然,喜欢是真,强烈的征服欲也是真。 心动既生,行动便至。 驻留沽州协理军务期间,陆胜没少找赵明诚“商议公事”,酒过三巡,话题总不经意间绕向何府二小姐的喜好,赵明诚何等机敏?几番下来便了然于心,乐得顺水推舟,将静舒爱读古籍“无意”透露。 故而,那份投其所好的礼物,便有了出处。 后来有一场小危机,陆胜得知何家运粮队困于途中,当即点了一队精兵驰援护送,事后只轻描淡写递来一句话:“举手之劳,望二小姐勿怪陆某多事。” 军人表达关切的方式,直接而务实,心意,却已昭然。 沾州的春日,暖风熏人,何府庭院里的玉兰初绽,洁白花瓣映着新绿,一派生机。正厅内,敞开的雕花长窗将庭院春色与和煦阳光一并引入。 陆胜独自一人坐在客位的红木太师椅上,身姿挺直,肩膀将军装撑得棱角分明,透着力量感,但这份力量感在寂静的正厅里,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是应何老先生之邀,单独来拜会的。 谈完正事,何老先生被管家请去处理一件急务,临走前温和吩咐:“小女静舒也是新派人物,学问是极好的,你们年轻人或可聊聊。”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陆胜的心湖,搅乱了平静。偌大的厅堂剩下他一人,那份在千军万马前都未曾动摇的镇定,竟被这空寂的等待一点点蚕食。 他端起那杯半凉的茶,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壁,试图掩饰内心的某种焦灼,想起之前与赵明诚在酒馆小酌,他没藏着掖着,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赵明诚那似笑非笑的话语里,除了意料之中的猜想,更多的是劝说。 “静舒的性子,你也看到了,像高山上的雪莲,清冷得很。主意极正,心气极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那儿,未必行得通。”赵明诚的话语带着过来人的感慨:“没人能决定她的意愿。你要真有那个心思······怕是要下狠功夫了,老弟。这条路,可不好走。” 可当时陆胜怎么回答的呢? 他看着赵明诚,眼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的狠劲和执着。 “再难打的城池,也有攻破的法子。” 他今年二十三,见过的女子众多,可唯独只有何静舒,唯独只有她,让他那日离了何府之后,仍念念不忘。 初见时的惊艳与悸动,早已在心底扎根。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能得到何家的助力,假以时日,他便会是何府最有力的依靠。 何老的想法,不正是这样吗。 陆胜心知肚明。自己这段时间在沽州协理军务,其用心,其手段,何尝不是一份精心递上的“投名状”?他竭力展现的,远不止一个骁勇善战的团长形象。 与赵明诚对接,确保粮道畅通无阻;与新政府地方官员斡旋,为何家产业撑起保护伞;甚至率精兵驰援何家粮队……桩桩件件,既是为公,更是为私——他要让那位深不可测的何老看到,他陆胜,绝非头脑简单的兵鲁子,而是有格局、有能力,有担当,足以为何家未来铺路架桥的可靠盟友! 正想着,突然,那扇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陆胜本能地循声望去。 一个身影亭亭玉立,是何静舒。 她逆着门外的春光,穿着一身柳芽色春衫,月白湘裙,半挽的青丝间那支白玉莲簪流苏轻晃。 春日的光线勾勒着她无瑕的侧颜,那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清澈,此刻正望了过来。 就在陆胜的视线与她沉静的双眼相接的瞬间,一种悸动毫无预兆撞上他的心头,几乎是本能反应,他下意识带着一种被注视的局促,立刻从椅上站了起来。 起身的动作有些急,握在手中的茶杯跟着晃荡了一下!微凉的茶汤失去平衡,倏而泼溅出来……猝不及防洒在他握着杯子的手背和手腕上。 陆胜眉头微蹙,茶水泼在了他灰绿色军装的袖口,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僵了一下,抬眼看向门口已走近几步的何静舒。 四目相对。 英俊刚毅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何小姐······”他声音有点干,那笑容在他脸上停留着,带着点少年气的无措,与他平日里在军营中冷静自持、甚至带着狠厉的形象判若两人。 何静舒的目光在他洇湿的袖口上极快地掠过,微微颔首,声音清泠:“陆团长。” 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混合着硝烟气息、蓬勃而野性的生命力,与何府书香门第的沉静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强烈冲击着人的感官。 到底还是陆胜打破了之间的寂静,他放下茶杯,恢复冷静:“令尊说府上后花园景色颇盛,不知······可否打扰何小姐,带陆某一观?” ———— 春日午后,何府花园里姹紫嫣红,玉兰亭亭,嫩柳拂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何静舒步履从容,行走在花木掩映的小径上,月白色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落后她半步的陆胜,身姿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错觉,仿佛生怕自己会惊扰了这园中的静谧,或是身边这位清冷的佳人。 刚才在正厅的失态还让他耳根微热。 他当时只看到她逆着光走进来,身影清丽,如同古画中的仕女,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靴底踏在碎石上的轻微声响。 “何小姐······方才在厅上,失礼了。”陆胜指的是那杯溅湿袖口的茶。 何静舒脚步未停,只微微侧目,淡淡道:“陆团长不必介怀。” 陆胜看着前方那道清瘦的背影,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涌了上来。或许,真诚是唯一的钥匙?他不知道什么风花雪月能打动她,也不知道那些官场应酬的虚与委蛇是否会引起她的反感。 他能给的,只有自己最真实的、甚至称得上不堪的过往。 “何小姐”陆胜开口,声音沉缓,“我······我其实不是什么天生的将才,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我······出身寒微。” 何静舒的脚步似乎慢了一拍,但没有回头。 陆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在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梳理和交代。 “老家在豫西,原本家里也算殷实。有年大灾,遭了匪······家业也散了。我那时十五岁,走投无路······被一伙山匪裹挟着,也落了草。”他语气微微发抖,手握紧又松开。 “在山上······见过血,也差点丢了命。后来朝廷招安,我就跟着下了山。再后来······打仗,拼命······从大头兵做起,一刀一枪挣军功······直到遇到马司令,承蒙他看重,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当了这个团长。” 何静舒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池春水边,望着水中几尾悠游的红鲤。 “我没什么家世倚仗,也没读过多少圣贤书,能走到今天,是命算硬。”陆胜一口气说了许多,把自己最不堪,最底层的根都翻了出来。 没有粉饰,没有自夸,只有坦诚。 陆胜说完,侧过头,目光带着一丝紧张和探询,落在何静舒的侧脸上,阳光勾勒出她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他等待着她可能的鄙夷,惊惧,或者至少是疏离。 毕竟,一个落草为寇的出身,一个满手血腥的武夫,与这清贵世家,书香门第的何二小姐,实在是云泥之别。 何静舒转过身,正对着陆胜,那双眸子,映着他的身影——高大,局促,眼神里带着紧张和等待审判的忐忑。 她看了他几秒,目光平静,没有鄙夷,没有惊惧,也没有疏离。然后,她的唇角,极轻微向上弯了一下:“陆团长,你倒是坦诚。” 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感。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阵暖风,吹散了陆胜心头的阴霾和不安。 这些过往,何静舒不说全都知晓,但总会得知那么一两点,如今他自己袒露,倒谋得了几分真诚。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陆胜站在她身后半步。 “对着何小姐,那些场面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像记流水账一样,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都倒出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真诚,“免得日后小姐从别处听来些风言风语,更添不快。” 那份因坦诚而生的轻松感被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愧疚。 陆胜深吸了一口空气,再次开口:“还有一事······我未曾提及。”他目光落在脚下被踩碎的叶片上,不敢看何静舒,“当年被招安后,我曾回过一趟老家,父母尚在,他们为我做主,娶了一位远房表姐。” 这是他过往中更为私密,也自觉更“不堪”的一部分。 尤其是在面对眼前这位冰清玉洁、家世清贵的何二小姐时,这份过往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种难以洗刷的“污点”。 “她是个好人,温顺本分,我们······有一个儿子。”陆胜的声音干涩,“只是······她福薄,孩子刚满周岁,她就染病去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楚和无力,“留下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叫兆兴,如今……四岁了。” 陆胜终于抬起头,看向何静舒的目光复杂,里面有痛惜亡妻的黯然,有对幼子的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愧疚感。 “何小姐”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并非白璧无瑕之人。身负过往,家累子嗣,今日向你坦诚这些,并非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是······” 陆胜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清醒,“只是觉得,面对你这样的人,任何的隐瞒,都是亵渎,我自知······与小姐云泥之别。” 这番话出口,陆胜心中反而有种奇异的轻松感,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惭形秽。 这位在战场上能运筹帷幄,侃侃而谈的年轻团长,此刻面对心仪的女子,却词穷得像个初涉世事的少年。 他深知身份云泥之别,富家千金与草莽出身的军旅新贵,中间隔着万丈深渊。 这份自知,让他处处都低下了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野性,只剩下小心翼翼的笨拙和深埋心底的敬畏。 他有些怵她。 怵她的清冷高华,怵她的冰雪聪明,更怵自己这沾满泥泞的过往和拖累,在她面前显得如此粗鄙不堪。他能清晰感受到,何静舒对他,并无半分超出待客之礼的意思。 她只是遵从父命,带他走走这花园。 陆胜看着眼前亭亭玉立如同空谷幽兰般的何静舒,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感再次攫住了他。她是沽州何府的二小姐,前清巡抚的掌珠,家学渊源,才貌双绝,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而他呢?一个落草为寇的亡命徒,一个满手血腥的武夫,一个丧妻有子的鳏夫。 无论哪一点,都与她格格不入,如同泥沼仰望明月。 何静舒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越过园中的假山石,投向更远的地方。 陆胜这份毫无保留的坦诚,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关于亡妻与幼子的事,他本可以不说,或者轻描淡写。 但他选择了最沉重,也最可能让他失去希望的方式,她能感受到陆胜话语中那份愧疚,那份在她面前的自卑与敬畏。 “陆团长言重了。”何静舒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过往经历,人之常情,令郎年幼失恃,亦是不幸。团长坦诚相告,足见品性。” 她的评价客观而疏离,带着大家闺秀应有的礼貌与分寸感,没有鄙夷,没有同情,也没有亲近。 这份礼貌的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陆胜心中刚刚因她一句“坦诚”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 他明白了。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超出“客人”范畴的意思。 她的有礼有节,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是对任何登门之客的尊重,绝非对他陆胜个人的青睐。 [粉心]深夜更一更[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钟情 第10章 第十章:婉拒 花园里陆胜的坦诚,于何静舒而言,并没有激起多少的涟漪。 陆胜的心意,她不可能装作不知,姐夫在她面前提起陆胜的次数,多得有些刻意了。 连一向持重的父亲,也难得地流露出对陆胜的欣赏:“静舒啊,陆胜此人······确非池中之物。此子心志坚韧,胆识过人,更难得的是有勇有谋,善于出奇制胜,敢啃硬骨头。乱世之中,此等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父亲和姐夫的眼光或许没错,他确实是个能成大事的枭雄胚子。 然而,这又如何? 她对陆胜,没有那份心意,一丝一毫也无。 门不当户不对······这固然是一道鸿沟。何府百年清贵,书香门第的骄傲刻在骨子里,陆胜的过往,无论他如何坦诚,都带着洗不净的泥泞。 他的世界,与她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 她对未来婚姻的憧憬纵然模糊,却绝不包括一进门就要给一个四岁的孩子当母亲,那孩子是他对亡妻的责任,却要成为她崭新人生的沉重负担。 他有孩子,虽然何静舒是何府当家人,执掌中馈,但她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要嫁一个带着孩子的?情何以堪…… 陆胜的倾慕,无法让她动容。她欣赏他的能力,如同欣赏一件锋利的武器,但绝不想被这武器束缚。 于是在花园里,何静舒婉拒了陆胜的心意。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何静舒说出求娶二字,就在她的声音中败下阵来。 “何氏门楣虽非钟鸣鼎食,却也有百年清誉。父亲膝下唯我与姐姐二人,静舒虽不才,却也深知身负承继家声,辅佐父业之责” “儿女姻缘,于何家,于静舒,非关风月,实系家运。” 她的话语,没有半字提及陆胜的过往,他的出身,他的鳏夫身份,他幼小的儿子,她甚至没有直接点明“你不行”。 但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形的阻挡,这些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陆胜心中残存的一丝幻想。 他听懂了。 她不需要鄙夷他的过去,不需要嫌弃他的拖累,她只是告诉他:他不是她的“良配”。他无法与她“共担门庭”。——一个根基不稳、在乱世中靠军功搏杀上位的团长,其前程充满了变数。 那点因初见悸动而生出的、想要攻城略地的狠劲,在她这番冷静的话面前,溃不成军。 陆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不是面对强敌时的无力,而是面对一道无法跨越的阶层鸿沟、一道无法撼动的家族意志时的无力。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运河解冻,碧波荡漾。 云府那气派轩昂的朱漆大门再次敞开,迎接自京城归来的主人。 云家此次归来,名义上是清明祭祖,但在这改天换地的民国初年,云父这位前清一品大员、如今在民国政府中仍居高位的人物,此番归乡,不言自明。 云府的家宴,设在春意盎然的后花园暖阁中。暖阁四面垂着细密的竹帘,让满园新绿与初绽的桃李之色映入席间。 何家一行抵达时,暖阁内已是笑语晏晏。 “观澜!弟妹!可把你们盼来了!”云父虽年过五旬,但精神矍铄,步履生风,亲自迎到暖阁门口,笑容满面,热情拱手。他身后,云母更是早已按捺不住,目光越过丈夫,热切落在了何静舒身上。 “云兄!嫂夫人!叨扰了!”何观澜亦是满面春风,拱手回礼,两人双手相握,目光交汇间,是数十年宦海沉浮、世事变迁后依旧存续的深厚情谊与心照不宣的默契。几句寒暄问候看似寻常,却已在不经意间交换了彼此近况。 侍女们奉上珍馐美馔,皆是沽州本地时令鲜物与京中带来的精致菜肴,酒是云家珍藏多年的绍兴女儿红,色泽澄澈,香气馥郁。 “舒儿!”云母看着站在靠后的何静舒,眼中满是惊艳与疼爱,“伯母可好多年没见你了,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她走到何静舒身边,语气亲昵得如同对待自家女儿,“快过来,挨着伯母坐!”云母不由分说,拉着何静舒就坐在了自己身侧的尊位上,那位置本是为重要女眷预留的。何母见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并无丝毫不快,反而流露出欣慰。 何静舒被云母的热情包围,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顺从地在云母身边坐下,温声道:“伯母过誉了。静舒蒲柳之姿,当不得伯母如此盛赞。”她举止从容,既不因云母的偏爱而受宠若惊,也不显丝毫扭捏。 “弟妹,你真是好福气,养出两个好女儿呀!静贞温婉贤淑,是福泽深厚之相;静舒更是了不得,我瞧着这通身的气派和沉稳劲儿,比好些当家主母都强!听说如今何府上下,都是舒儿在打理?真是能干!” 云母的夸奖如同连珠炮,句句不离静舒,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席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静舒身上。 何静舒安静听着,为云母布菜添汤,动作优雅得体,面对如此直白的夸赞,她既不骄矜也不羞涩,只是微微垂眸,谦逊道:“伯母谬赞了。静舒不过是学着母亲的样子,照看家里琐事,担不起伯母如此厚爱。母亲持家有方,才是静舒的榜样。” 她将功劳归于母亲,既全了礼数,又不失谦逊。 云母越看越爱,忍不住又对何观澜道:“观澜啊,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舒儿这气度,这心性,将来无论嫁到哪家,都是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不知将来是哪家有福气,能娶到我们舒儿这样的好姑娘?” 她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暗示,目光在何观澜夫妇脸上流转。 暖阁内安静了一瞬。云父也含笑看向何观澜,显然对妻子的试探乐见其成。 何母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丈夫之前那番话语带来的不安,她下意识看向丈夫。 何观澜端着青玉酒杯,神色自若,像是没听出云母话中的深意。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父亲对女儿的自豪与一种深沉的豁达:“嫂夫人说得是,静舒确实是我何家的掌上明珠。她的终身大事······”他顿了顿,目光慈爱:“我与内子早有共识。儿女姻缘,强求不得,贵在两情相悦,贵在志同道合。我们做父母的,只盼着她将来能寻得一位真心敬她爱她,能让她展翅高飞,安稳度日的良人。至于门第高低,倒还在其次。只要她喜欢,只要那人值得托付,我何家的大门,永远敞开。” 何观澜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闻言,云母脸上的热切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打着哈哈道:“观澜说得是!儿女自有儿女福!我们做长辈的,可不就是盼着他们好嘛!”她心中虽有些失落未能得到更明确的回应,但何观澜对静舒的看重与开明态度,也让她觉得仍有希望。毕竟,琅青那孩子,论人才家世,哪点配不上静舒? 云父则深深看了何观澜一眼,举杯笑道:“观澜豁达通透,此言甚善!来,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为了我们两家的情谊,满饮此杯!” “请” “请”! 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 云家的回归,势必会给沽州带来不小的风波。 何老心如明镜,云母那番欲明未明的话,看似是真喜爱静舒,可其本质还是想将云何两家利益捆绑在一起。 诚如他此前对何母所说,云家是大家族,根基深厚没错,可静舒的终身大事,却不能纠缠在一个浪荡子身上。 这月静贞也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沽州,何家顿时热闹非凡。 何父何母每日都是围着两个孩子转,喜欢的合不拢嘴,小家伙嘴甜乖得很,一口一个外祖父外祖母,软糯童声让人听得心软软。 何府-漱玉轩 何静贞坐在藤椅上,膝上搁着一个绣绷,正绣着一方给幼子的肚兜,图案是鲤鱼戏莲,她神情专注而温柔,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午后。 何静舒则陪坐在石桌旁,她身姿挺直,一手执书,阳光透过稀疏的藤叶,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因一双儿女跟着何老看锦鲤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姐妹二人,只有春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和蜜蜂偶尔的嗡鸣。 何静贞轻轻放下绣绷,端起手边的温茶啜了一口,斟酌着开口:“舒儿······”何静舒闻声,从书卷中抬起眼帘。 “这几日……家里热闹,父亲母亲含饴弄孙,你也难得清闲看看书,只是······姐姐瞧着,心里替你欢喜,又忍不住替你着急。” 她看着妹妹淡淡的眼神,鼓起勇气:“舒儿,你心里头,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 她没等静舒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担忧:“你过了年就十九了。寻常人家的小姐,这个年纪,即便没出阁,亲事也早该定下了。姐姐像你这般大时,瑞哥儿都会跑了······父亲母亲虽开明,从不催你,可这大好年华,总不能在闺阁里空耗下去呀?” 何静贞想起近日收到的、几乎踏破门槛的云家拜帖,想起母亲偶尔流露的叹息,更想起那个被妹妹婉拒了的陆团长,心中越发焦虑:“那陆团长······姐姐也听说了。父亲那般看重他,说他非池中之物,前途无量。姐姐虽不懂军政,但听你姐夫所说,也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你······你怎么就······” “姐姐知道你眼界高,心气也高。寻常凡夫俗子入不了你的眼,这些年,多少门当户对的人家来提亲,都被父亲母亲替你挡了回去,说要看你的心意。可你······” 何静贞看着妹妹那双澄澈的眼眸,心中那个盘旋许久的猜测,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舒儿,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在等着琅青?” 何静贞越想越觉得合理,脸上甚至带上了欣慰的笑容:“琅青今年也二十了,在英伦学了五年,想必也沉稳了许多。云家此番回来,明里暗里的意思,谁看不出来?我看啊,只等琅青回来,这桩亲事就是水到渠成!父亲虽然面上不显,可云伯父当年的提携之恩,他心里是记着的,对琅青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姐姐,”何静舒的声音响起,“你错了。” 何静贞脸上的笑容僵住。 暖风吹过,紫藤花穗轻轻摇曳。 何静舒的目光越过姐姐,投向院角那株开得绚烂的海棠,声音平缓清晰。 “我并非在等任何人,更非在等云琅青。” “琅青······于我而言,是幼时玩伴,是故交世家的兄长,是记忆中一段······还算温暖的旧日光景。” “仅此而已。” 同样的话,同样的问题,前不久何父也问过,就在陆胜遭受拒绝离开何府后的两天,有军报送来,说陆胜已经带着人马前往北地剿匪,归期未定。 那日是芳梨斋送来时新糕点的日子,何父召静舒前往。 “静舒······芳梨斋的点心,你小时候最爱吃。今日送来,倒让为父想起你缠着我要买糕点的模样,仿佛还是昨日。” 何老看着女儿的眼眸,那里面早已没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是超越年龄的洞明与担当,这份担当,是他一手培养,也是他如今最倚重的力量。 “为父近日常思量一事。”何观澜摩挲着念珠,语气带着罕见的直白,“你已年近十九,为父与你母亲,从不曾催促于你,一则知你心性非比寻常,二则······何家这副担子,实也离不开你。” “可静舒啊,看着你终日埋首于家业、时局,为父有时亦不免自问······是否是我这做父亲的太过自私?是否因我将你视作承继家声的砥柱,过早将这乱世纷扰,家族兴衰压在你肩上,反而误了你的终身?”他声音里带着困惑与一丝愧疚,“陆胜此人······” 何观澜提到这个名字,语气变得复杂:“为父阅人无数,此子确非池中之物。他出身微寒,却心志如铁,胆识谋略皆属上乘,更难得有股子敢打敢拼的狠劲,乱世之中,枪杆子便是话语权。他攀附北洋,步步为营,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与他……日后未必不能搏一份泼天富贵,护佑家族。为父看你婉拒,心中实也惋惜。难道……你心中真正属意的,是云家琅青?若如此,为父······” 何静舒静静听着父亲这番难得袒露心迹的话语,直到他提及琅青。 “父亲”何静舒开口,打断了何老的犹疑,“您多虑了。您与母亲对女儿的苦心栽培,静舒从未有半分怨怼,能替父亲分忧,守护何家基业,是女儿心甘情愿,亦是女儿之幸。” 何静舒的目光坦荡而坚定:“至于姻缘······女儿婉拒陆团长,并非因为他不够好,不够英雄。父亲看人的眼光,女儿深信不疑。他或许确如父亲所言,是乱世枭雄,前途不可限量。” “女儿拒绝他,是因为我清楚知道,他要的,和我能给的,并非同路。” “我的婚姻,若不能成为稳固何家根基的磐石,若不能让我继续肩负起这份责任,那么,它于我而言,便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 何静舒看向何老,眼中清醒:“父亲,何家百年基业,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先头是您呕心沥血,往后,便是女儿与您一同担当!您苦心栽育我十几年,授我诗书,教我理事,明我时局,难道是为了替别家谋划?是为了让我成为依附他人的藤蔓?” 她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姻缘之事,命中注定,若是苦寻无果,女儿也不愿迁就,便在何家撑起一片天,佑着姐姐枝繁叶茂,儿孙满堂,也是为何家延续香火······” 这番话,如同滚雷,响在何观澜心头。 何老喉头滚动,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陆胜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助力”、“你终究需要一个依靠”······ 何静舒好似看穿了父亲未出口的劝解,直接将父亲为陆胜争取的话语都挡了回去:“至于陆团长······父亲不必再言。他若有心,有那份不甘人下的傲骨与志气,自会想着靠自己的本事,在乱世中真正赚下一份与我何家门楣、与我何静舒身份相匹配的基业,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而非是······指望着借我何家的势,攀上青云梯。” 何观澜彻底沉默了。 他的女儿,何静舒,或许早已不是需要他庇护的雏鸟。 舒儿感情线~太清醒的娃[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婉拒 第11章 第十一章:英伦 在陆胜收到剿匪军令时,曾再度登门过何府,约见何静舒。 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站在何静舒面前,比上次见面时沉稳了许多,多了几分郑重。 “何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军令已下,即刻开拔剿匪。临行前,陆某······还是想再来见你一面。” 何静舒静立廊下,她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陆胜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语气无比诚恳:“陆某心属于你,此情绝非虚妄。上次你说姻缘系家运,门楣需相当······你说得对。”他坦然承认,“现下的我,区区团长,确实配不上你,也登不得何府高门。” 他直视着何静舒的双眼,带着一种决绝:“可我不会永远停留于此!陆某只求何小姐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证明我陆胜,并非庸碌之辈的机会!此行剿匪,虽然凶险,但亦是机遇。若我能活着回来,带着足以匹配小姐的资本,并能挣得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家业军功,届时,我再来沽州,再来何府与小姐一同赏这春光。”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用命去搏一个未来的孤勇。 微风卷过,吹动两人的衣袂。陆胜屏息凝神,等待着宣判。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近乎痴狂,也知道眼前这位何二小姐心如冰雪,难以撼动。但他还是要说,这是他对自己心意的交代,也是他为自己争取的唯一可能。 何静舒静静听着,她确实有些意外。本以为上次的拒绝足够明确,这位年轻的军官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非但没退,反而以一种更沉稳,更务实,甚至带着点血性的方式再次表白。 这份执着,这份明知前路凶险仍要奋力一搏的韧性······倒是难得。 她并未如上次般冷言点破现实,也没有丝毫被打动的迹象。只是在他灼热的注视下,沉默了片刻。 最终,她微微颔首,简洁而平静:“陆团长,一路顺风。” ———— ----------------- 英国伦敦,泰晤士河畔,一栋颇具规模的庄园静立于葱郁林木间。 这不是云家最初给云琅青购置的产业,而是他来到英国一年后,凭借自己艺术嗅觉和与生俱来的经商天赋,以惊人的速度积累财富后,亲手买下的庄园。 那年,他不过十六岁。 四年过去,庄园被打理得愈发精致,处处彰显着主人独特的艺术审美与财力。 草坪上,几株枝干虬劲的中国罗汉松傲然屹立,它们与草坪边缘数棵高大挺拔的英国橡树相映,一东一西,一苍劲一雍容,竟在异国的土地上达成了某种和谐共生。 庄园植被大多是云琅青费大价钱从国内运过来的,许多花卉亦然,原以为会不适应异国水土,不曾想,在这土地上也开的盎然。 泰晤士河畔的晨光透过落地窗,将客厅染上一层淡金。此刻,云琅青正慵懒地半躺在客厅中央一张丝绒沙发上。 他身姿舒展,挺拔修长的身形包裹在剪裁精良的英式西装里。时光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将他的面容雕琢得愈发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组合成一张足以令异性怦然心动的脸。 青春鼎盛,风华正茂。 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封来自国内的电报。母亲熟悉的字句跃然纸上:京中局势不明,全家暂居沽州;何府二小姐静舒已到议婚年纪;望儿早日启程归乡,好有相处之机;亦该回家见见族中长老云云。 洋洋洒洒数行字,云琅青眼神却只牢牢锁在一处——“何府二小姐静舒”。 何静舒。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那个在沽州深深庭院里,与他一同临摹花鸟、一同爬上老槐树眺望运河的清冷少女;那个在离别码头,面对他绝望哭求和挽留,转身走进茶馆的绝情身影······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从未忘。 还有······许多年前,他还曾随信寄予她一枚戒指······ 可他当时得到什么了呢? 是起初不死心的一遍一遍写着信件,字字斟酌,句句期盼,连同他日益增长的思念,一并封入信封,投递向另一个国度。 可一直石沉大海。 直到后来,他才得知,何府那边传来了一句回话,说是“路途遥远,信件易失,不便联系,望勿再寄。” 呵······望勿再寄。 思绪回转,指腹在电报上“静舒”二字处摩挲了一下,云琅青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 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他这可从未淡去,反而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沉淀滋长,混合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不甘、怀念,以及一种被挑战后愈发炽热的征服欲。 他太了解何静舒了,或者说,他太了解何静舒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外壳。她不会轻易接受任何人,更不会接受一个被她贴上“玩世不恭”标签的他。 可正因如此,才更让他心痒难耐,更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征服欲和挑战欲! 撇开那些浮于表面的风流韵事不谈,在云琅青内心深处,何静舒完美符合他对伴侣的最高审美标准——绝色倾城之姿,高华清贵之气,那份蕴藏的力量与智慧,更是独一无二,令人着迷。 你说这是爱吗,他也不会否认。 一直得不到的,往往都会变成内心真爱存在。 他享受被追逐,更享受追逐最难以企及的目标所带来的刺激与成就感。 云琅青那双迷人的桃花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他偏要试一试!这一次,不再是懵懂少年的冲动,而是带着成熟男人在英伦打磨出的魅力与手段,他倒要看看,那座名为“何静舒”的冰山,是否真的无法融化。 云琅青将电报随手丢在身旁,身体完全陷进柔软的沙发深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而笃定。 指尖,习惯性抚上左手无名指——那里空空如也,仿佛某种空缺,正等待被填补。 “先生”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英国老管家出现在客厅门口,声音恭敬,“车已备好,威尔逊公爵正在等您前往高尔夫球场,时间差不多了。” 云琅青的思绪被打断。 他抬眼看向亨利,眼里的幽深被一层玩世不恭的笑意覆盖,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亨利”他懒洋洋开口,一口流利纯正的伦敦腔,“替我向公爵阁下致歉,就说我突然接到家中的紧急召唤,必须即刻处理,实在万分抱歉,改日我亲自设宴赔罪。” 亨利微微躬身,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仿佛主人心血来潮改变行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先生。我会妥善处理。”他并未立刻退下,耐心等待着进一步指示。 云琅青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形在晨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 “现在······”他打了个响指,语气斩钉截铁,“有更重要的‘正事’等着我!亨利,去给我搬几个最大的箱子来!要最好的皮箱!”他环视着这间处处彰显他品味的豪华客厅,“我要好好收拾一下,准备回我的沽州!” “回中国?”亨利流露出一丝询问,“先生预计归期是多久?庄园这边的事务需要提前安排。” “归期?”云琅青挑眉,嘴角勾起一个充满自信和野心的弧度,他大步走向窗边,望着外面精心打理的花园和远处的泰晤士河,仿佛已经看到了沽州的运河和那座深宅,“亨利,这可说不准。也许几个月?我无法保证” 他转过身,背对着光,俊美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不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憧憬:“我们这座美丽的庄园,也许很快就会迎来一位真正的女主人了。” 亨利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跟随这位年轻主人多年,见过他身边美人如走马灯般更换,听过他无数风流不羁的承诺,却从未听他用如此笃定、甚至带着郑重的语气提及“女主人”三个字。 这庄园,除了必要的女佣,从未有过一位被云琅青公开承认并打算迎娶的女人长住。 “是,先生。”亨利深深鞠躬,将所有的惊讶和疑虑都掩藏在恭敬之下,“我立刻为您准备行装,并安排后续事宜。祝您此行顺利,心想事成。”他转身退下,步履依旧沉稳,主人这次······似乎真的不同了?但以主人过去的秉性······亨利暗自摇头,还是保留了几分谨慎的观望——毕竟,承诺归承诺,能否实现,是另一回事。 亨利效率极高,很快指挥着两名男仆搬来了几个硕大而精致的皮箱,整齐排列在客厅中央的波斯地毯上。 云琅青正卷着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孩子气的热切,在客厅与相连的收藏室之间穿梭。 他打开一个路易威登旅行皮箱,专注于自己的“正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背景。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从旋转楼梯的方向传来。 云琅青并未察觉,直到一个身影带着浅淡的紫丁香气息和少女特有的清甜,来到了他忙碌的箱子旁。 伊莎贝拉·温莎微微屈身,动作带着良好的教养和一种小心的体贴。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拿起云琅青手边一个产自景德镇的薄胎瓷小香炉——那是他颇喜欢的一件东方雅玩。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它稳稳地放进了箱子中空着的一角。云琅青的动作顿住,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他微微侧头,看到了蹲在箱子旁的少女。 晨光透过落地窗,温柔洒在伊莎贝拉身上。 她穿着一条浅丁香色的雪纺长裙,勾勒出少女的纤细腰肢,柔顺金发披散在肩头,被一枚珍珠发饰别住一缕,她身量纤细,带着十六岁少女特有的柔软和一种被家族精心呵护的娇贵气息。 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此刻正仰望着云琅青。 “琅青?”伊莎贝拉的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你在收拾东西?是要带我出去写生吗?这次我们去哪里?康沃尔的海岸,还是湖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过去几个月,云琅青常常带着她这位“缪斯”四处采风,那些时光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云琅青看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庞,伊莎贝拉很乖,很顺从,像一只温顺的金丝雀,满足了他作为艺术家对“美”的即时欣赏和作为男人被崇拜的虚荣。 “不是写生,亲爱的······”他俊美的脸上挂上了那副她熟悉的,足以令任何少女心醉神迷的温柔笑意。 云琅青直起身,顺手拿起沙发上那份电报,声音依旧悦耳,带着伦敦腔的优雅,“我要回中国了,我的家乡,沽州。” 他没有隐瞒,也无需对这样一个依附于他的小女孩隐瞒什么。 回中国?那么远? 伊莎贝拉脸上的期待凝固了。 她仰着头,眼眸里弥漫开一层朦胧的水汽,长睫毛颤动了几下。 云琅青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慌和不解,他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拂过她柔嫩的脸颊,这份温柔,是对眼前这个全心依赖他的少女,一点点真心实意的怜惜。 他喜欢她的纯真和美丽,但这份喜欢,远不足以撼动他早已定下的决心。 云琅青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那双深邃迷人的桃花眼看着她,带着安抚的魔力,“我这次回去,是因为家里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 “婚事?”伊莎贝拉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的,婚事。”云琅青的声音依旧温和,没有一丝愧疚,也没有丝毫得意。 滴滴~坏男人云公子上线!陆团长危机感走起来[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英伦 第12章 第十二章:叩击 云琅青那句“是的,婚事”,如同冰冷的细雨,毫无预备落进伊莎贝拉·温莎温暖的春日幻想里。 明明······明明前两天,他还用沾着油彩的手指,轻点她的鼻尖,笑着说英国湿冷的天气也因她的存在而明媚;明明昨夜在泰晤士河的游船上,他还在悠扬的爵士乐中揽着她的腰,低语着喜欢她的金发在月光下的光泽······ 怎么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回中国?沽州?一个她只在云琅青只言片语中听说过的、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婚事?一个属于东方大家族的,由长辈定下的、她从未想象过的,也无力抗衡的存在······ 震惊和无措像潮水,一点一点淹没了她。 晶莹的泪珠在伊莎贝拉眼眶里打转,良好的教养在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她知道云琅青是谁。 也知道云琅青的风流名声。 在成为他的“缪斯”之前,她就听闻过这位来自东方的云公子在伦敦社交圈和艺术界的盛名——才华横溢,挥金如土,以及那令人津津乐道的、永不枯竭的浪漫情史。 她不是他身边唯一的花朵,但她天真地以为,能被允许住进这如同童话般的庄园,成为他画笔下最常出现的灵感源泉,她是不同的。 至少,她是唯一能住进他“家”的女人。 可原来,这“家”终究不是归宿。他真正的“家”,在遥远的东方,在那里,他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和注定的联姻。 这不是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而是关乎他人生的正式婚姻。 于是······几滴泪珠顺着伊莎贝拉光滑的脸颊悄然滑落。 云琅青的目光落在她泫然欲泣的脸上,少女的哀伤是真实的,像被雨水打湿的玫瑰,惹人怜爱。 他眼底掠过一丝怜惜,伸出手,轻柔拂过伊莎贝拉微凉的脸颊,拭去那滚落的泪珠,他的触碰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声音柔和:“怎么哭了亲爱的,你是乖巧的,会懂我的,不是吗?” 伊莎贝拉努力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声音带着哽咽:“我······我明白的,琅青。你的家族······你的责任······我知道的” 当初为了更靠近他,她读过关于东方古国的历史书,她知道王朝更迭中,世家联姻是永恒的主题,知道那些显赫的家族里,子女的幸福总要让位于家族的利益,就像英国的贵族们为了领地和爵位联姻一样。 “是的,责任。”他顺着她的话,“我必须回去。我的家族在等我,而更重要的是······”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那里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去。一个我必须去争取的人,一个······值得我云琅青用一生去赢取的妻子。” 伊莎贝拉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眼里掩不住的眷恋与回望,就好像他的心已远渡重洋回到了沽州,回到了他思念的东方女子身旁。 她理解吗?她似乎理解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示自己的“懂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她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可心还是痛得要裂开。 她以为自己能接受他身边有别人,只要自己是那个能住在他心尖上,住在这座庄园里的人就好。 可现在,连这个位置,也要被一个远在东方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夺走了吗? 伊莎贝拉默默地看着云琅青,看了好一会儿,好似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云琅青感受到了她长久而哀伤的凝视,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少女心碎的重量。 他微微侧过身,正面对着她,双手轻轻扶住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别哭,伊莎贝拉。亨利会照看好庄园,也照顾好你。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这的话······” 这温柔的安慰像羽毛,轻轻拂过她的伤口,却无法带来真正的愈合,反而让那痛楚更加清晰。 云琅青说完,放开手,重新拿起一本厚重的画册,心思显然已经不在眼前的少女身上了。 “亨利,把那套青花茶具也包好放进来······她应该会喜欢。”他后半句几乎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但“她”这个字眼,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伊莎贝拉一下。 老管家亨利站在门外,将客厅内的告别尽收眼底,他看到了伊莎贝拉小姐滑落的泪,也看到了主人云琅青的温柔与抽离。亨利心中了然,这位美丽的温莎小姐,不过是主人漫长风流画卷上,又一抹注定褪色的色彩。 主人眼中那抹因“女主人”而起的认真光芒,亨利相信是真实的,但也正因为真实,才显得对眼前这位少女更加残酷。 ———— 沽州-何府。 鉴微堂西侧的小花厅临水而建,此时门窗敞开,微风习习,何母正与云母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品茗赏花。 “瞧瞧这玉兰,开得多好!”云夫人指着窗外一株姿态优美的白玉兰,语气里满是回到故乡的欣喜,“在京城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可难见到这般自在舒展的花树,还是咱们沽州的水土养人。” 何母笑着应和:“可不是,姐姐这一回来,连园子里的花都开得格外精神些。” 丫鬟们奉上新沏的碧螺春和精致的江南细点。 两位母亲闲话家常,从京城见闻聊到沽州旧事,气氛温馨融洽,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儿女身上。 云夫人放下茶盏,看着何母,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期待:“妹妹,说起来,琅青那孩子,前些日子来了信。” 何母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含笑:“哦?琅青在英国可好?学业想必精进。” “好,好着呢!”云夫人脸上洋溢着母亲的光彩,“信里说,他的画作被什么······画廊看中了,又要办展览呢!”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热切,“不过啊,他在信里提的最多的,还是想家!尤其是······想咱们沽州的人。” 何母会意,笑容更深了些:“孩子大了,念家是常情。” 云夫人倾身向前,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他信里说,学业告一段落,画廊的事也安排妥当,归心似箭!估摸着行程,这个月······最迟下个月初,就能到家了!”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着何母,“妹妹,你是知道的,我们琅青他这次回来,可是带着大心思的!他信里虽没明说,但我这当娘的,还能看不出来?他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她话未说尽,但那饱含深意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个清丽端宁的身影。 云夫人拉起何母的手,轻轻拍了拍:“咱们两家,知根知底。静舒那孩子,我是打心眼里疼的!琅青能有这份心思,我这当娘的,是既高兴又放心!这次回来,定要让他好好······”她沉浸在儿子即将归国和“大事可期”的喜悦中,并未注意到,在花厅通往内室的月洞门旁,一道身影静静伫立了片刻。 何静舒本是来向母亲禀报几笔田庄春耕款项的拨付事宜,她刚走到月洞门边,便听到了云夫人那句“这个月······最迟下个月初,就能到家了!”以及后面那意有所指的“大心思”和“心心念念”。 她的脚步,在听到“云琅青”和“到家”几个字时,顿了一下。 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的素缎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账册,指尖按在硬挺的纸张边缘,微微用力,指节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莹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 何静舒感觉到胸腔里,那颗惯常沉静的心,似乎被一颗石子轻轻触碰了一下。 随即,那点异样的波动便沉了下去,快得如同从未发生。 她的呼吸依旧平稳,面上神情更是没有变化,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眸,微微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 -英伦- 伦敦西区最负盛名的舞厅,今夜灯火辉煌,爵士乐喧嚣震耳。 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雪茄、香槟和顶级香水混合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这是“云公子”的告别派对。 消息一出,伦敦社交圈和艺术界的名流淑女蜂拥而至。 云琅青一身丝绒晚礼服,俊美得如同油画中走出的贵族,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被热情的人群簇拥在中心。 他如同众星捧月,在舞池中翩然旋转,每一个舞伴都是风情万种的美人。 她们大胆贴近他,眼波流转间是倾慕和挽留,云琅青来者不拒,他引领着舞步,低沉的伦敦腔说着动听的情话,引得美人娇笑连连,仿佛他今夜的离别不过是场盛大的游戏。 酒,云琅青的酒杯几乎没有空过,他笑着接过一杯又一杯,与朋友们碰杯,与美人对饮。 放纵的因子在他血液里沸腾,英俊的脸上染上越来越浓的醉意,那双迷人的桃花眼在灯光下愈发迷离深邃。 舞曲换了一首又一首,气氛越来越热烈,有人起哄,有人借着酒劲大胆邀约,暗示着更深入的“告别方式”,暖昧的邀请在耳边萦绕,大胆的肢体触碰挑逗着神经。 然而,当午夜钟声敲响,派对缓缓滑向尾声时,那些期待着一夜风流的目光却落了空。 云琅青确实喝得很多,他脚步虚浮,需要依靠着男仆的搀扶才能站稳,浓烈的酒气几乎将他淹没,他依然笑着,回应着最后的告别,但那笑容里,多了一丝疲惫和心不在焉。 一位身材火辣的红发美人,带着明显的暗示靠近云琅青,柔软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云,我的公寓就在附近,或者······去你庄园?” 云琅青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含糊的低笑。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臂,动作带着醉汉的笨拙,却异常坚决,那双迷离的桃花眼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强行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亲爱的······”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醉意,“今晚不行。”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我······得回家,回······庄园。” 他拒绝了所有或明或暗的留宿邀请,没有留恋任何一张温香软玉的床榻。 ———— 告别派对的喧嚣似乎还在泰晤士河畔的夜空中隐隐回荡,现在却已被庄园大门隔绝在外。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只有门厅处传来响动和男人含糊的低语。 伊莎贝拉·温莎并未入睡,她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裙,外面披着一件薄外套,她一直在等,等这个男人回来······ 男仆们正搀扶着脚步踉跄的云琅青走进客厅。 浓烈的威士忌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他放纵夜晚的余韵,昂贵的西装外套被皱巴巴搭在臂弯,领结松开,衬衫领口敞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 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迷蒙一片,脸上染着浓重的醉意和疲惫。 “先生喝多了,温莎小姐。”一个男仆低声解释,语气带着歉意。伊莎贝拉点点头,快步走下楼梯,清丽的小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送他回卧室。”她的声音很轻。 她知道云琅青的规矩——他自己的卧室,是绝对的私人领地,从不允许任何女人沾染那里的气息,她住进庄园这么久,也从未在那张属于他的床上停留。 男仆们小心翼翼搀扶着高大的云琅青上楼,伊莎贝拉紧随其后。 进入那间宽敞,装饰讲究的主卧,男仆们将云琅青安置在大床上,云琅青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伊莎贝拉对男仆们说,他们恭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月光透过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银辉。 伊莎贝拉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他英俊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连在梦里也不安稳,浓烈的酒味和脂粉香混合着,几乎掩盖了他身上原本清冽的松木气息。 这气味让她心口发闷,却又让她更加心疼——他纵情声色,却终究在狂欢之后,选择独自回到这里。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开始动作,她小心翼翼解开他衬衫的纽扣,衬衫被脱下,露出线条流畅的上身。她拧了热毛巾,仔细地,一遍遍擦拭他带着醉态的脸庞、脖颈、胸膛,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酒气和脂粉香。 她动作轻柔,怕惊醒了他,云琅青在昏睡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温柔,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无意识偏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伊莎贝拉擦拭的动作停住。 音节短促,带着梦呓的含混不清,却重复着某个相似的发音。 “嗯······静舒······”他的头在枕上蹭了蹭,喉咙里挤出更清晰的音节。 两个中文音节。 伊莎贝拉捕捉到了这发音组合。 她学过一些中文,日常能听懂不少,但这连在一起的两个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具体指代什么,只觉得发音有些耳熟。 她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他紧蹙的眉头,不安的呓语,浓重的酒气更是让她心疼不已,她只想让他好受些,安稳睡去。 “嗯嗯······”她用自己带着英伦腔调的中文,安抚性应和着,声音轻柔,“静舒······静舒······”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意思,只是模仿着他发出的音节,试图用这种熟悉的,他母语的调子去回应他、安抚他,仿佛这样就能平息他的躁动,让他平静下来。 她的回应笨拙却充满关怀。一边低语着这她并不深究含义的音节,一边手上擦拭的动作更加温柔细致,云琅青在她温柔的擦拭下,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一些,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沉入了更深也更安稳的睡眠。 看着他终于睡得安稳些,伊莎贝拉的心也稍稍放下。 她长长舒了口气,继续完成剩下的擦拭工作,直到他身上的酒气和脂粉味被清爽的皂角气息取代,她仔细为他盖好薄被,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第13章 第十三章:舍弃 数日后。 阳光透过糊着素白高丽纸的雕花长窗,斜斜洒进何静舒的书房。 何静舒端坐案前,她微微垂首,纤长手指握住一支小楷紫毫,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凝神屏息。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抄写的是《妙法莲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字迹结构严谨,笔画舒展,一笔一划,都带着精准与完美。 她的神情专注,眼神却没有波澜。抄经,于她而言,更像是一项任务,一种维系家庭和谐、安抚母亲心绪的必要环节。 她不信神佛能普度众生,只信事在人为。但母亲信,且信得虔诚,那么,作为女儿,她便将这环节做到尽善尽美。 最后一笔落下,一个饱满圆融的“品”字跃然纸上。何静舒搁下笔,那厚厚一摞抄好的经卷,被春桃用素色锦缎妥帖包好。 “小姐,都收拾好了。”春桃轻声道。 “嗯。”何静舒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微僵的肩颈,“备轿,去莲净寺。” “是。” ———— 沽州城外·云台山·莲净寺 暮春的云台山,正是草木葱茏、生机最盛的时节。山道蜿蜒,掩映在深深浅浅的新绿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嫩叶筛下,光斑跳跃。 何静舒的轿子在山脚平坦处停下,她掀帘而出,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青石台阶,一直延伸到半山腰被苍松翠柏掩映着的、金顶辉煌的莲净寺山门。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但通往寺庙的山道上,香客依然络绎不绝。有衣着朴素的乡民挎着香篮,有穿着体面的商贾带着家眷,也有像何静舒这样,由仆妇丫鬟簇拥着的大家闺秀。 “你们在此等候。”何静舒对抬轿的仆役吩咐道,又看向春桃,“随我步行上山。” “是,小姐。”春桃连忙应下,抱着那包沉甸甸的经卷跟上。 主仆二人随着人流,拾级而上,何静舒步履不快,却很稳,她微微抬首,目光掠过道旁的草木,望向山顶的琉璃瓦顶。 远离了府邸的繁冗事务,置身于这满目苍翠与生机之中,纵然不信神佛,但这份自然天地的开阔与宁静,也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呀!好胖的猫!”春桃低呼一声。 何静舒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一株老松树下,卧着一只体型壮硕的橘猫。 它毛色油亮,黄白相间,肚子圆滚滚的,正懒洋洋摊开四肢,享受着洒下的温暖阳光,眯着眼睛,对周围来来往往的香客视若无睹,一副“此山是我开”的淡定模样。 春桃少女心性,抱着经卷就凑了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去逗弄那猫的下巴,“大橘,你怎么这么胖呀?寺里的师父是不是把你喂得太好啦?” 何静舒站在几步外看着这一幕,而后缓步走了过去,在春桃身边停下。 她微微俯身,也向那胖乎乎的橘猫伸出了手。掌心朝下,缓缓地、试探性地靠近那橘猫毛茸茸、圆滚滚的脊背。 那橘猫只是懒懒掀开眼皮,瞥了何静舒一眼,喉咙里发出几声敷衍的“咕噜”声,非但没躲,反而把头往静舒伸过来的手边蹭了蹭,一副“朕准你伺候”的派头。 何静舒的指尖,轻轻落在了那温暖柔软的橘色皮毛上,掌心传来猫咪身体微微的起伏和暖融融的温度,还有那顺滑毛发的独特触感。 很软。 一种纯粹的、来自活物的、温暖而柔软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何静舒脸上的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那么一瞬。 ———— 春桃抱着经卷,跟着小姐继续拾级而上,忍不住回头望那胖猫,笑着说:“小姐,这猫又胖又亲人,真像您小时候养的那只‘元宝’呢!也是圆滚滚、软乎乎的······”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噤声,小心翼翼觑着何静舒的脸色。 “元宝”这个名字,像打翻了过往的盒子,多年前的记忆瞬间翻涌出来。 那是何静舒养的第一只猫,通体雪白,性子温顺黏人。 因不慎打翻了父亲的青瓷茶盏,父亲何观澜便让管家将其丢出府去,只留下一句话:“畜生不懂规矩,留着何用?” 小静舒眼睛蓄满泪水,小小的身体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父亲的目光像寒冰一样笼罩着她,那眼神告诉她:眼泪是软弱的象征,为一只猫失态更是无能的表现。 “当家人,若为一只不懂规矩的畜生,便痛哭流涕,百般难过,失了体统分寸······你还能成什么事?” 从此,她再没有养过猫。 那个会为一只小猫哭求父亲的女孩,仿佛也一同被“丢出去”了。 那年,何静舒十二岁。 回忆的碎片如潮水般退去。 何静舒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似乎落在前方虚空处片刻,随即又落回脚下的青石台阶,步履依旧沉稳。 她什么也没说。 春桃抱着经卷,再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继续拾级而上,山寺的飞檐金顶在葱茏的绿意中若隐若现,悠远的钟声传来,涤荡着山林。 ———— 莲净寺的山门巍峨,金顶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踏入寺内,香火气息扑面而来,与山道上的清幽不同,寺内人头攒动,梵呗声声,热闹非凡。 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更是围满了人。 几个穿着簇新绸缎衣裳的管事正指挥着仆役,将一筐筐白面馒头、一包包粗布、甚至还有成串的铜钱,分发给排成长队的贫苦乡民和乞丐。 旁边立着大大的红纸告示,上书:“信士王门张氏,感念观音大士慈悲,喜得龙凤麟孙,特备薄资,广施善缘,祈佑众生安康。” “小姐您看!”春桃忍不住小声惊叹,语气带着几分笃信,“是城西王员外家!听说他家少奶奶嫁过来好几年都没动静,去年在观音殿许了大愿,捐了金身,结果今年开春就生了对龙凤胎!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都说这莲净寺的观音娘娘,求子求姻缘,最是灵验不过了!” 何静舒心中平静,只微微颔首,示意春桃跟上,绕过人群,径直向供奉经卷的藏经阁走去。 将厚厚一摞亲手抄录的佛经交付给知客僧后,又捐了数额不小的香油钱,何静舒完成了此行的主要任务。 刚走出藏经阁,便见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和的老僧在一位小沙弥的陪同下,缓步走来,正是莲净寺的住持,慧明大师。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双手合十,笑容和煦,“何檀越虔诚抄经,功德无量。老衲感念何家常年护持佛法,香火不断,特备一份心意,望檀越莫要推辞。”说着,一旁的小沙弥捧上一个素雅洁净的青色锦囊,上面用银线绣着并蒂莲的图案。 “此乃‘如意姻缘锦囊’,”慧明大师温言道,“已在观音菩萨座前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受佛法加持,香火熏染。老衲观檀越兰心蕙质,福泽深厚,愿此锦囊能为檀越引一段美满良缘,缔结如意佳偶。”他的目光慈祥,带着对这位常客家小姐真诚的祝福。 何家与莲净寺关系深厚,慧明大师德高望重,这份善意不容轻慢。 何静舒双手接过锦囊,动作恭敬而优雅,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静舒谢过大师厚意,大师慈悲,静舒愧领。” 慧明大师见她收下,笑容更深:“善哉善哉。檀越不妨随老衲至观音殿前,亲向菩萨顶礼一拜,以全此缘?” 何静舒明白,这是仪式的一部分,颔首应允:“有劳大师引路。” 观音殿内,香烛缭绕,金身塑像慈悲庄严,殿内香客不少,皆虔诚跪拜,低语祈愿。 慧明大师引着何静舒走到最前方一个空着的蒲团前,示意她可以在此礼拜。 何静舒在蒲团上盈盈跪下,她脊背挺直,姿态端庄,双手将那枚“如意姻缘锦囊”合于掌心,置于胸前,微微垂首,闭上双眸。 殿内梵音袅袅,檀香氤氲,气氛肃穆而神圣。 “信女何静舒,今于莲净寺观音大士座前,诚心叩拜。愿神佛庇佑,静舒觅得如意郎君,缔结良缘,不负此生。” 语句清晰,内容标准,完美符合一个闺阁淑女在此时此地的祈愿。然而,那语调却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少女怀春的羞涩或憧憬,只有一种近乎公式化的完成感。 何静舒默念完毕,睁开双眼,眼神依旧清明。她双手将锦囊举至眉心,恭敬拜了三拜,动作无可挑剔。 礼毕,她从容起身,向慧明大师再次合十致谢。 ———— 莲净寺山门前,慧明大师驻足相送。山风拂动他宽大的僧袍,雪白的长须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他目光深邃平和,望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女檀越,仿佛透过她沉静完美的表象,窥见了某些深藏于灵魂深处的波澜。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双手合十,声音苍老而温润:“何檀越,老衲观你举止端方,心性坚韧,实乃女中英秀。然,世事如潮,人心似海,得失之间,自有其因果定数。” 他微微一顿,目光投注在何静舒清丽却难掩倦色的面庞上,缓缓道:“若择刚强之路,必舍心中至柔;若守温柔本心,常失雷霆之力。若有人······竟能兼得刚柔,通明豁达,心怀众生,那她所承受之重,所舍弃之珍,恐亦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山门前回荡。 “所以,还请放宽心怀。莫要强求,亦莫要苛责己身。一切际遇,皆是命数使然。缘起缘灭,非人力所能强求。顺其自然,方得自在。” 兼得刚柔,通明豁达,心怀众生,这听起来如同神祇的境界。 而何静舒,为了守住何家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大船,为了不负父亲的期望,早已将属于少女的“温婉柔顺”深深藏起,只留下那个冷静、滴水不漏的“当家人”。 这算不算……若择刚强之路,必舍心中至柔?或者说,她正走在一条试图“兼具”的道路上?那么,代价呢?失去的,又会是什么? 何静舒的手指,在袖袍中微微收紧。 她垂下眼帘,有被点破心事的震动,有对“代价”与“失去”的隐忧,更有一种被看透后的、微妙的抗拒。 她再次深深屈膝,向慧明大师行了一个郑重的礼,“静舒······谨记大师教诲,谢大师开示。” 慧明大师含笑颔首,不再多言,目送着这位年轻檀越,在丫鬟的陪伴下,沿着来时的青石台阶,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山去。 那藕荷色的身影渐渐融入苍翠的山色之中,沉静依旧。 春桃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大气不敢出,她虽然懵懂,听不懂那些玄妙的禅语,却能感受到小姐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比山风更冷、更沉的低气压。 下山的台阶似乎比上山时更长,更陡峭。 何静舒的脚步依旧沉稳,每一步都踏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若择刚强之路,必舍心中至柔;若守温柔本心,常失雷霆之力。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回响。 她想起了被丢弃的“元宝”,想起了自己从此再未掉过的眼泪,也想起了如今在父亲和姐夫面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自己。 她舍弃了那份至柔,换来了掌控家族命运的力量,这算不算慧明大师所说的“刚强”? 可代价呢?代价就是心湖深处有片再无法融化的坚冰,是午夜梦回时那份无法言说的孤寂与空洞,是无法像姐姐静贞那样,为一只面人、为几句市井烟火气而流露出纯粹的、毫无负担的欢喜。 那么,“兼得刚柔,通明豁达,心怀众生”呢? 她想到了父亲何观澜。 父亲退守沽州,维系一方安宁,算不算通明?他手段老辣,与北洋周旋,算不算刚强?可他面对家人,尤其是面对母亲时,那份温煦,又算不算温柔? 那么,父亲失去了什么?是曾经在官场上呼风唤雨的权势?还是那份可以肆意挥洒,不必顾忌太多的自在?抑或是更多她未曾知晓的沉重? 而她呢? 她试图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甚至想要做得更好,她要守住何家,更要在这乱世中为沽州这片土地撑起一片尽可能安稳的天空。 这算不算“心怀众生”? 可若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比父亲更冷静,更理智,更不近人情,她又还能保留多少属于“何静舒”本身的柔软? 慧明大师说,这样的人,付出的代价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一切际遇,皆是“命数”使然。 命数?她何静舒,从不信命,她只信事在人为。 父亲教导她的,是掌控,是计算,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去达成目标!姻缘也好,家族存续也罢,都不过是这乱世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需要时,便要落得精准,落得有价值! “小姐?”春桃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您······您还好吗?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歇脚?” 何静舒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春桃一眼,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无妨。”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的山道上,步履更加坚定。 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无论需要舍弃什么、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她选的路,她都会走下去。 至于那虚无缥缈的“命数”和慧明大师悲悯的“自在”······暂时,就封存在这莲净寺的悠悠钟声里吧。 相较于直呼“施主”,“檀越”更具古雅与庄重感,体现对布施者的感恩。男女施主皆可适用。 [让我康康][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舍弃 第14章 第十四章:有缘 十里坡的悍匪“钻山豹”盘踞多年,北洋系陆胜的队伍用几场干净利落的清剿战,将盘踞多年的数股巨匪连根拔起,打通了津浦铁路鲁南段的关键节点。战报飞抵京城,陆胜的名字再次出现在袁宫保的案头。 “剿匪有功,擢升陆军少将,任北洋陆军第七师独立混成旅旅长。” 晋升的嘉奖令伴随着新的、更沉重的命令一同抵达。 新的命令冰冷而直接:即刻开拔,驰援三河原! 津浦铁路,这条贯通南北的钢铁命脉,在直隶、山东、河南三省交界的广袤三河平原上,成了各方势力垂涎的肥肉。西北那位拥兵自重的胡督军,借口“护路保民”,悍然派其精锐“定边军”十万,如洪水般涌入三河原,与扼守此地的北洋第七师发生激烈交火。 这不仅仅是铁路控制权的争夺,更是北洋内部新贵与旧阀之间权力版图的重划,是袁宫保对地方实力派的一次强硬敲打,更夹杂着私人恩怨。 目标:击溃胡部定边军,稳固津浦线,彰显北洋中枢权威! ———— 陆胜的旅作为先锋,已楔入三河原腹地三天。 一处由坍塌农舍和沙包仓促构筑的临时指挥部内,陆胜脱掉了染满汗渍和尘土的军装外套,只着一件被硝烟熏得发黄的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眉头紧锁,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布满红蓝箭头和焦痕的军用地图上。 “旅座!左翼三团顶不住了!张秃子的骑兵营冲破了第二道防线,三团长······三团长阵亡了!”一个满脸血污、军装破烂的通讯兵冲进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陆胜猛地吸了一口烟,烟蒂狠狠摁灭在地图边缘。他没抬头,声音低沉:“告诉三团副,接替指挥!把旅部警卫连拉上去堵缺口!告诉弟兄们,退一步,铁路就没了!退两步,咱们‘铁血旅’的旗就倒在这三河原喂狗了!死,也得给我死在阵地上!” “是!”通讯兵咬牙领命,跌跌撞撞跑出去。 炮击又开始了,指挥部顶棚的尘土簌簌落下。 陆胜眼睛盯着地图上被红色箭头重重包围的“方家洼”高地。那是整个防线的枢纽,也是铁路线的一个制高点,一旦失守,全线崩溃。 “旅座,师部急电!”参谋官递上电文,声音发紧,“······催问我部还能坚持多久?要求务必再坚守四十八小时,援军······正在路上。”“援军”二字,参谋官说得毫无底气。 陆胜扫了一眼电文,嘴角不自觉嗤笑了一下。坚守四十八小时?面对十万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西北军主力?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上面那些大佬的派系倾轧,最终却要他和他的弟兄们用血肉来填这无底洞! 陆胜直起身,抓起桌上的德制毛瑟手枪,“咔嚓”一声顶上火。硝烟熏染的脸上,那双眼睛凶悍而决绝。 “回电师部:铁血旅,人在阵地在!四十八小时?老子给他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传令兵!” “到!” “集合旅部所有能动的人!包括伙夫、马夫、文书!抄家伙!跟老子去方家洼!” 陆胜抓起靠在墙边的上好刺刀的步枪,大步流星冲出指挥部,身影没入外面遮天蔽日的硝烟与喊杀声中。 ———— 浩瀚的太平洋在维多利亚女王号邮轮的舷侧铺陈开来,阳光泼洒在蔚蓝的海面上,碎成亿万点跳跃的金光。 邮轮最顶层的阳光甲板,是头等舱客人的专属领地。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托着银盘,无声在衣香鬓影间穿行。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以及海风特有的咸腥与自由气息,不同语言的谈笑声,杯盏轻碰的脆响,远处隐约传来的弦乐四重奏,交织成一曲纸醉金迷的交响乐。 云琅青独自占据着甲板前端一张视野绝佳的小圆桌。 他一身浅灰色英式薄呢西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修长,此时正靠在舒适的藤编扶手椅里,长腿交叠,姿态放松,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穿透了眼前奢华喧闹的浮世绘,牢牢锁在遥远的海平线上。 那里,是阔别五年的故国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 五年了。 当年被家族以“磨砺心性”为名送出国门,说是“留学”,实则是长辈对他年少不羁、锋芒太露的“流放”。 五年英伦生活,他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财富、名声、手段皆有,可心底那份对故土的思念,却从未因距离和时间而淡去,反而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愈发浓烈。 故乡。 沽州。 那蜿蜒的运河,那青石板铺就的老街,那空气中弥漫的栀子花香与河水混合的气息,那深宅大院里的雕梁画栋,还有······那株老槐树,和树下清冷如月的少女身影。 “沽州······”他低声呢喃。 这五年,他玩世不恭,他风流不羁,他用金钱和艺术堆砌起坚硬的铠甲,仿佛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离了沽州,离了云家,他云琅青一样能活得风生水起。 海风带着熟悉的、属于中国海域特有的湿润暖意,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里鼓胀,带着近乡情怯的酸楚,也带着即将归巢的兴奋。 “少爷。” 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云琅青睁开眼,眸中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深邃。 来人是他的贴身随从阿成,一个沉默寡言却办事极为牢靠的年轻人,是云家在他出国前就安排好的心腹,这些年一直跟随左右。 阿成微微躬身,音量适中:“刚问过船长室。依照目前的航速,若无意外天气,估摸着还有两日半,最多三日,便能抵达沽州港了。现在船已进入中国海域,算是······到家门口了。” “两日半······” 云琅青重复着这个数字,指腹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离家越近,时间反而显得越发漫长。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目光再次投向海天一色的远方,那片越来越近的故土。 直到一股带着清甜紫丁香的气息,悄然袭近。 云琅青侧过头,向后望去。 伊莎贝拉·温莎站在他身后,穿着一身素雅的米白色洋装,金色的长发被海风吹拂,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泽,既清爽又带着少女的娇俏。 她走到云琅青身边,拉开他对面的藤椅坐下,双手托腮,趴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上,仰着脸看他,用带着英伦腔调的中文问道:“琅青~阿成说,我们快到了?真的吗?还有两天半?” 她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对未知国度的纯粹向往和即将踏上旅途终点的雀跃。这种无忧无虑的快乐,与她几天前在伦敦庄园里心碎憔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在离开伦敦前的最后几天,伊莎贝拉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用可怜又可爱的英伦腔中文,一遍遍哀求:“琅青······带我走,好不好?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我只想······只想离你近一点······看看你的家乡······求你了······” 他云琅青,自认风流却不薄情,尤其是真心待他且他确实喜欢的美人。 看着伊莎贝拉那副可怜兮兮,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模样,再想到即将到来的漫长归途······鬼使神差地,在之后几天为家族和“那位”采买礼物的间隙,云琅青终究没能狠下心彻底将她抛在伦敦的庄园里。 最终,他败下阵来。 不是败给爱情,而是败给了那份不忍和一点点被缠磨后的无奈妥协。当然,精明如他,绝不会让一个英国少女以暧昧的身份随他归国,那会给他即将开始的战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变数。 他对外宣称她是温莎家族派来考察中国市场,寻求合作的代表,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看着伊莎贝拉此刻眼中对新世界的憧憬,他深知这趟旅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而对他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嗯,阿成说的没错。”云琅青端着咖啡杯,啜饮了一口,“再有两三天,就能看到沽州港了。” “我好期待!琅青,你跟我说过的老街、还有那些好吃的点心!对了,还有漂亮的丝绸和瓷器!”她的中文虽然带着口音,但表达流畅,显然为了这次旅程下足了功夫。 “点心······沽州的蟹粉小笼包、海棠糕倒是比伦敦唐人街的地道多了。”云琅青描绘着故乡的美味,嘴角带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这笑意让伊莎贝拉更加安心和雀跃。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虽然离开伦敦时心碎欲绝,但能跟着他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能亲眼看看他长大的地方,能融入他的世界,这一切都让她充满了希望。 “琅青,谢谢你带我一起来。这一定会是我生命中最棒的冒险!” 伊莎贝拉看着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看着远处偶尔驶过的渔船,看着甲板上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各国乘客。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新鲜而有趣,而最让她心安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真实的存在感。 她用眼角的余光描摹着他俊朗的侧颜,高挺的鼻梁,线条清晰的下颌,微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的桃花眼。 即使他只是这样安静坐着,对她来说,也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想到自己此刻就在他身边,正和他一起驶向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一种幸福感和不真实感就充盈了她的心房,前些日子的泪水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 五月的沽州,天气已转暖,阳光明媚却不似盛夏般酷烈。 何府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几株高大的槐树投下浓密的绿荫,蝉鸣初起,尚不聒噪,添了几分初夏的生机。 抱朴居内,门窗敞开,穿堂风带来丝丝清凉。 何静舒端坐紫檀卷书案后,指尖翻过一页厚厚的账册,正核算着新收粮食入库的明细。 窗外芭蕉叶翠绿舒展,室内一片沉静。春桃在一旁轻轻打着扇,周妈垂手侍立一旁,随时听候吩咐。 “小姐。”管家许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郑重,“有加急电报,是陆旅长从前方军次发来的。” 何静舒头也未抬:“拿进来。” 许伯躬身而入,将一封译好的电文恭敬放在书案一角。 何静舒将当前账页的最后几行数字核对完毕,提朱砂笔在关键处做了个标记,这才放下笔,拿起那张薄薄的纸。 “静舒鉴:匪患已靖,蒙上峰擢升旅长,然未敢稍懈。新命已至,奉调三河原,与定边军争津浦路权及因张镇守使旧部归属地,彼众十万,来势汹汹。吾部即日开拔,此役凶险,非前剿匪可比。然军令如山,此身许国,死生不计!军资粮秣,静舒素来周全,陆胜无虑。若事有不谐,此电即为诀别,望珍重。陆胜于军次。” 字里行间,没有一丝矫情,只有军人的刚毅、对任务的清醒认知、对凶险的直言不讳,以及隐含的“诀别”之意。 春初剿匪的胜利和升迁的喜悦,在这封电报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和微不足道。 他仍在向上攀爬,但前方的悬崖峭壁,已然清晰可见。 书房内一片死寂,春桃和周妈屏住了呼吸,许伯垂首肃立。他们都感受到了那电文带来的沉重感——十万敌军!九死一生!诀书!陆旅长此去,分明是抱着必死之心! 这份沉重,无关粮秣,只关乎着一个年轻将领的生死存亡,以及他身后与何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片刻,死寂被打破。 何静舒缓缓放下电报纸,置于案头。 她没有叹息,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再看那纸片一眼。 “许伯。” “老奴在!” “严密封锁此电消息。府内上下,若有片语只字泄露陆旅长动向及三河原战事,家法重处,绝不姑息!” “此令,即刻执行!” 她的指令核心只有一个:封锁消息!在胜负未分、生死未卜之前,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成为攻击何家的口实。 “是!老奴明白!这就去办!”许伯心头凛然,躬身领命,匆匆退下。 何静舒的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暖阳依旧,竹影婆娑,那个冬日微阳下英姿勃发的军官身影,与眼前这封浸透着诀别意味的电报慢慢重叠在一起。 [让我康康]陆旅长vs云公子,有点要开始火药对决啦[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有缘 第15章 第十五章:抉择 何静舒心中雪亮。 陆胜此举,既是军令如山,更是他个人野心与军人血性的极致喷发,他是在用血肉之躯,去搏一个渺茫却辉煌的未来。 春初剿匪升旅长······他赢了,但赢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爬得更高。 这乱世,功名皆从血火中取,三河原,津浦路······这盘棋局,他已执子落于生死之地。十万敌军······这几乎是一场必败的豪赌。 而何家,因着过往的合作与北洋这条纽带,已然与他休戚相关。 他若胜,踩着十万敌军的尸骨,必将成为北洋新贵,何家地位随之水涨船高;他若败,埋骨三河原,何家失去的是一个重要的盟友,更要面对北洋内部可能因他败亡而带来的审视与倾轧! 风险与机遇,从未如此**而残酷地纠缠在一起。 十万敌军······这几乎是飞蛾扑火。 然而,“此身许国,死生不计”——这八个字,重若千钧。战士死于疆场,护一方安宁或争一线国权,方为归宿正道。 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与勇气,这份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气魄,令何静舒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为陆胜的军人,升起一丝超越利益考量的纯粹的敬意。 “周妈。”何静舒忽然开口。 “老奴在。”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父亲早年存下的几支百年老山参?” “是的小姐,是关外来的极品,封存完好。” “取一支,连同我前些日子配的那几味清心固本吊命续气的丸药,用紫檀匣子装了。以父亲的名义,设法······尽快送到陆旅长军中。” 周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小姐这是······在给那位陆旅长准备“保命”的东西! 那百年老参和精心配制的丸药,在战场上就是一线生机!小姐此举,既是履行对“盟友”的关切,更是一种冷酷的投资——陆胜活着,对何家才最有价值。 “是,老奴明白,这就去办!”周妈心领神会,立刻退下。 何静舒拿起那封电报,走到墙角闲置的炭盆边——初夏虽无炭火,铜盆依旧锃亮冰冷。 她指尖一松,薄薄的电报纸飘然落入铜盆底。 没有火焰升腾,只有纸张碰撞的轻微声响。 但何静舒知道,一场关乎生死存续的风暴,已在远方响起。 ———— 1912年的夏天,蒸汽轮船的汽笛声撕裂了沽州港的宁静。这座千年水乡此刻人声鼎沸,运河上大小船只如过江之鲫,船工号子、商贩吆喝、混杂着河水、鱼鲜与早点的香气,一派商贸重镇的勃勃生机。 云琅青,这位云家留洋五年的嫡次子,终于踏上了故土。 甲板上,云琅青一身西装,桃花眼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俯瞰着阔别五年的故土。甫一踏上舷梯,便成了码头上最耀眼的风景。 “云二公子回来了!” “瞧瞧这派头,洋墨水喝过就是不一样!” “啧,这下城里的姑娘们怕是又要睡不着觉咯,咱们这些少爷的风头可全被抢光了!” 码头的喧嚣和议论仿佛是他的背景乐。 云琅青不在意,甚至有些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这份瞩目,是云家在沽州根深蒂固的威望,也是他应得的荣光。 云家的管家早已恭候多时。 “二少爷!是二少爷!”码头栈桥上,云府的老管家福伯激动得声音发颤,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浑浊的老泪几乎在眼眶里打转。 他身后,是两列穿着青色短褂的云府家丁,簇拥着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福特轿车和几辆黄包车,阵仗之大,引得无数小贩和旅客侧目。 “福伯!”云琅青大步走下舷梯,笑容真切了几分,伸手扶住激动得要行礼的老管家,“五年不见,您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 “托二少爷的福!托老爷太太的福!”福伯用袖子抹了把泪,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老爷太太,还有大少爷,可都盼着呢!”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指挥家丁上前接过云琅青身后侍从提着的几只硕大行李箱。 云琅青的目光掠过人群,并未见到期待中的那个清冷身影,一丝失落飞快闪过,旋即被惯常的洒脱掩盖,他微微侧身,一位少女紧随其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伊莎贝拉·温莎一露面,便如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嘈杂的码头。她冲着云琅青甜甜一笑,脸颊浮现出可爱的梨涡,整个人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玫瑰,甜美得不染尘埃。 “福伯,这位是伊莎贝拉·温莎小姐,我在英国的朋友,一位真正的淑女。” 云琅青自然介绍,语气亲昵又不失分寸,“她对东方文化非常向往,这次是随我来游历的。” “温莎小姐,您好!欢迎来到沽州!”福伯连忙躬身,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心中却是一凛。 二少爷带回来个如此美貌的西洋女子,这消息恐怕捂不住。 云琅青对福伯吩咐:“温莎小姐旅途劳顿,需要好好休息。安排她去‘香榭丽舍’最好的套房,务必好生伺候。一切用度,记云家账上。”他俯身,在伊莎贝拉脸颊上印下一个告别吻,姿态优雅而熟稔。 少女的脸颊瞬间飞红,眼睛里满是依赖和喜悦,乖巧点头。 福伯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连声应诺,立刻指派了两名机灵稳重的家丁和一名懂几句洋泾浜英语的仆妇,引着好奇张望的伊莎贝拉上了一辆豪华黄包车,朝沽州城最顶级的西洋式酒店而去。 这一幕,自然落入了无数双有意无意的眼睛。 云家二公子归国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 此刻,他本人如此高调现身,还带着一位明显关系匪浅、美貌惊人的西洋贵族小姐……码头上瞬间炸开了锅。 “瞧见没?那就是云家二少爷!啧啧,五年不见,更俊了!” “天爷!那洋姑娘······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云二少真是走到哪儿都······” “风流不减当年啊!留洋回来,还带了这么个‘友人’?嘿嘿······”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何家那位······” “小声点!不要命了?云家也是你能编排的?” “云二少一回来,咱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怕是要没活路喽!以后花魁娘子们眼里,还能有谁?” 议论声如同潮水,在云琅青坐进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时,达到了顶点,车窗缓缓摇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听说他在英国,还娶了好几房洋婆子呢!” 一声不大不小的议论,恰好在他关上车门的瞬间,钻入耳中。 云琅青动作一顿,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嘲弄,对刚坐上副驾的福伯道:“福伯,听见没?说我娶了好几房洋太太?太可笑了!”他慵懒地靠向真皮椅背,手指敲着车窗边缘。 这沽州城的风气,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守旧些,一个亲面礼也能编排成这样?云琅青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许不耐。 福伯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位自己从小带大的二少爷,此刻那张俊脸上写满了不以为意和骨子里的倨傲。 他心中叹气,面上却堆起笑容,温声道:“二少爷心里最有分寸,外头的闲言碎语,不过是些没见识的人嚼舌根罢了。您是何等身份,前途自有贵人配。” “开车吧。”云琅青扬了扬下巴,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 轿车驶离码头区,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驶入城西一片幽静而显赫的区域,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前停下。 朱漆大门上高悬着“云府”二字的鎏金匾额,门楣高耸,檐角飞扬,透着百年簪缨世家的厚重底蕴。 仆从恭敬地打开车门。 云琅青整了整西装,深吸一口气,步入这座承载着他童年与少年记忆的深宅大院。 云府内部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流水,古木参天。 正厅更是轩敞开阔,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厅中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条案,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古玩珍器,一派低调的奢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主位上,穿着绸缎长衫的云老爷端坐着,面容清癯严肃,眼神锐利依旧,在看到阔别五年的幼子走进来时,紧抿的嘴角还是松弛了一瞬。 旁边的云母按捺不住激动,眼圈泛红,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纯粹的喜悦。 长子云鸣谦身着月白色杭绸长衫,气质儒雅沉稳,此刻正含笑看着弟弟,眼角眉梢都带着真切的欣喜,他身旁站着妻子周氏,一位同样穿着素雅旗袍、气质温婉的少妇。 云琅青心头一热,那份惯常的玩世不恭敛去,眼底流露出真切的情感,他快步上前,在父母座前深深一揖:“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劳二老挂念,儿子不孝。” 云母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手微微颤抖着,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仰头细细端详着儿子的脸,仿佛要将这五年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哽咽道:“高了······瘦了······可算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 五年分离的思念,化作了母亲滚烫的泪水和无法自抑的关切。 “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挂心了。” 云父清了清嗓子:“回来就好。路上可还顺利?在英国学业如何?身子没亏着吧?” 最朴素的关心,问的都是最实在的问题。 “父亲放心,儿子一切都好。” 云琅青笑着回答,随即示意身后的随从将几个精美的礼盒捧上来,他一一将礼物奉上,“儿子在英伦,每每念及家中亲人,心中都倍感温暖。大哥的信,更是解了我不少思乡之苦。” 这话是对云鸣谦说的,兄弟俩感情确实深厚,常有书信往来。 云鸣谦温雅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信里总说好,可母亲总担心你在外面吃不惯穿不暖。如今亲眼见了,才算放心。” 周氏也含笑谢过,温声道:“二弟有心了。” “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云母拭着泪,脸上是满足的笑容,忙不迭招呼,“琅青一路辛苦,快坐下说话。厨房炖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还有你爹特意让人从太湖弄来的鲜菱藕,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你爹知道你要回来,念叨好几天了!英国的伙食再好,哪有家里的味道暖心暖胃?快,传饭!今天都是自家人,好好给你接风洗尘!” 仆人们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布置席面,珍馐佳肴的香气弥漫开来,厅堂内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温馨暖意。 趁着布置席面的功夫,福伯将伊莎贝拉的事情告知了云父。 云父当即愠怒,压低声音对云母道:“刚回来就不知道收敛!他是什么身份?那洋女子又是什么身份?瓜田李下,不知道避嫌吗?多少双眼睛盯着云家!鸣谦如今在军政府的位置,容不得半点闪失!枪打出头鸟!” 云母偏头看向正和鸣谦喝茶说笑的小儿子,眼里疼爱依旧,闻言也闪过几丝忧虑,不过这份担心终究被久归之情冲淡了,她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儿子刚回来,舟车劳顿的,说这些做什么!那姑娘······安顿好了就行,毕竟是客人,礼数周全就好。” ———— 何府深宅里,何静舒正倚在临水的亭榭边,纤指捻着鱼食,漫不经心洒向池塘中争食的锦鲤。 午后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她气质沉静,如一幅工笔画般。 下人们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还是断断续续飘进了她的耳朵。 “云府二公子好生气派!那阵仗,听说比王爷出巡也不差!” “可不是嘛!整个沽州都传遍了!听说还带了个洋小姐回来呢······” 何静舒捻着鱼食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讥诮。 神经病。 回来就回来,还非要弄出这么大阵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云二公子风流依旧?带个洋姑娘回来招摇过市,是他云琅青能干出来的事。 这行事做派,与他十五岁离乡时那个只知纵情享乐的纨绔,有何分别? 不过,对于这风流韵事本身,她内心倒没什么波澜起伏,更多是觉得他行事张扬,惹人非议,给她何家也平添谈资,有些厌烦。 对于所谓的“相亲”,何静舒压根没放在心上。 父亲那日只是随口一提:“听说琅青要回来了。”具体为何,只字未提。 云府那边更不会自降身份宣扬“二公子回来相亲”,维持体面只说“探亲”是最稳妥的说法。 但两家世交,父辈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何静舒并非不懂,只是她对此无言以对。 她的目光掠过满池摇曳的荷花,恍惚间,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悄然掀开。 也是这样一个盛夏午后,池塘边蝉鸣聒噪,小小的云琅青挽着裤腿,赤着脚站在及膝深的清凉池水里。他小心翼翼摘下几支刚结出的嫩莲蓬,献宝似的捧到坐在岸边石阶上的小女孩面前。 “舒儿,快看!刚剥出来的莲子,最嫩最甜!”少年脸上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惊人,将一小把带着水汽的莲子塞进她手里。自己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全然不顾弄脏了价值不菲的杭绸衫子。 那时的阳光,似乎也带着莲蓬的清香和水汽的微凉。 何静舒的心,如同被那记忆中的莲子轻轻硌了一下。 那份纯粹的亲近与维护,是童年为数不多带着暖意的亮色。云琅青对她,或许有过真心实意的、少年人懵懂的好感,如同这夏日池中初绽的荷花,洁净美好。 难道······真的要亲手将这仅存的美好回忆,也拖入那令人窒息的,充满利益权衡与门第桎梏的婚姻泥潭之中吗? 她不愿,真的不愿。 这份源于童年情谊的、还残存着些许温暖的“旧物”,是她心底一方小小的净土。 她宁愿它永远停留在记忆里那个阳光灿烂、莲香四溢的午后,也不愿它被现实的算计与云琅青的风流韵事所玷污,最终变得面目全非,徒留怨怼。 保全这份情谊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它停留在“情谊”本身,而非踏入婚姻的坟墓。 舒儿琅青相见倒计时~偶吼吼[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十五章:抉择 第16章 第十六章:前夕 日暮-云府 仆妇们撤下残羹冷炙,奉上了新沏的碧螺春,氤氲的茶香在紫檀木家具的沉稳气息中弥漫开来。 云母拉着云琅青在花厅的软榻上坐下,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她看着儿子愈发成熟俊朗的侧脸,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却也夹杂着一丝忧虑。 “琅青啊”云母的声音放得极轻,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这趟回来,可算是在家安顿下来了?” “嗯,暂时不走了。”云琅青端起茶杯,嗅着那熟悉的清香,神情放松。 “那就好,那就好。”云母欣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你这刚回来,就带了位西洋小姐,还······那般亲昵安置在香榭丽舍,这让外人瞧见了,怕是会有些闲话。” 云琅青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母亲。 他脸上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意:“母亲多虑了。伊莎贝拉是温莎家族的小姐,正经的贵族淑女。她对东方文化十分着迷,这次是作为朋友,随我回来考察市场的。我对她以礼相待,安排最好的住处,也是尽地主之谊,彰显我们云家的气度罢了。” 他将“朋友”、“贵族”、“考察市场”几个词咬得清晰,试图打消母亲的顾虑。 云母叹了口气,眼中忧虑并未散去:“琅青,娘知道你留洋多年,见识广,行事自有你的道理。可这里是沽州,不是伦敦。云家是诗礼传家的百年望族,最重规矩体面。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回来,重中之重是何府二小姐的事。静舒那孩子,你是知道的,性子清冷,心思也重。若让她,或是让何府那边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你刚回来就带着个洋小姐······这,这让静舒怎么想?让何家怎么想?” 云母的声音虽轻,分量却很重。她点出了问题的核心——这不仅仅关乎云琅青个人的风流名声,更关乎云何两家的联姻,关乎云家的体面,以及何静舒的感受。 “娘”云琅青放下茶杯,笑容里带上一丝安抚,“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伊莎贝拉不过是我在英国的一位朋友,无足轻重。我对她,绝无半分逾矩的心思,这点分寸,儿子还是有的,至于静舒妹妹······” 他眼神忽而变得幽深:“她若真在意这些闲言碎语,那才更有意思,我自有办法让她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语气轻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云母看着儿子自信满满的样子,知道多说无益。这孩子从小主意就正,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只能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你有分寸就好。娘只盼着你这次回来,能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安安稳稳的。静舒是个好姑娘,配得上你,莫要节外生枝了。” “知道了,母亲。”云琅青端起茶杯,笑容依旧。 云母顿了顿,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你······打算何时去何府拜访?总要先见个面······” 云琅青闻言,脸上的笑意加深:“母亲放心,礼数儿子省得。明日,我便登门拜访何世伯和伯母。”他慢慢放下茶杯,“自然,也要好好‘拜会’一下静舒妹妹。” 听到“明日登门”几个字,云母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声道:“好!好!明日好!是该早些去!这才是正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心里是明白轻重的,懂礼数! 云母看着儿子,心中那份坚持越发有了底气。她为何如此执着于何静舒?并非仅仅因为何家的门楣,她是过来人,更是母亲。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心底最深的那份执念。 当年琅青离家赴英,港口离别时那红透的眼眶和话里的不舍,离家后,从英国寄回的家书,十封里至少有六封,明里暗里都会问一句:“静舒妹妹可好?”“沽州天气如何?静舒妹妹畏寒······”“新得了些西洋画册,不知静舒妹妹可喜欢?”······字里行间的关切和掩藏不住的在意,骗得了别人,如何骗得过生他养他的母亲? 云母知道,儿子在外面那些风流韵事,不过是少年心性未定时的浮华烟云,真正能让他栽进去的,唯有那个何静舒。 她也认定,只有静舒这样的姑娘,才能真正拴住儿子那颗不羁的心,等他娶了妻,成了家,有了真正的牵绊,那些浮浪自然会收敛。 云琅青听着母亲开始絮叨府中琐事,眼神却已不着痕迹地瞟向花厅外透进来的暮色。 “母亲”他优雅起身,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温润恭顺,“几位旧友知我回来,早就在外头候着了,总不好拂了大家一片心意。” 云夫人看着眼前这如玉如琢的儿子,既骄傲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终是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猢狲,早些回来,莫要太荒唐。” “遵命” 一踏出花厅,远离了那温馨却也带着无形压力的氛围,云琅青感觉肩头一松,他穿过几道回廊,脚步轻快地走向府邸的侧门方向。 果然,还未走近,便听到门外压低的谈笑声,带着几分熟悉的、属于沽州纨绔子弟特有的油滑腔调。 守门的小厮见二少爷过来,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二少爷,门外是周公子、陈公子他们几个,说······说候您多时了。” 云琅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挥挥手:“知道了,开门。” 五年的留洋并未切断他在沽州的根基,他需要第一时间重新掌握脉搏。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 府门外,已候着几辆锃亮的黑色汽车。 见他出来,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哥立刻笑着迎上,捶肩拍背,亲热无比。 “琅青!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洋墨水喝够了?还是咱们沽州的水土养人吧?” “走走走,给你接风洗尘!地方都安排妥了,包管让你这留洋的见识见识,什么叫‘销金窟’!” 另外几个公子哥儿也围拢上来,七嘴八舌恭维着,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他们是云琅青年少时在沽州城厮混最熟的一拨,家世虽不及云家显赫,却也多是富商或官吏子弟,最是懂得吃喝玩乐,消息也最为灵通。 云琅青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五年时光,有人发了福,有人添了油滑,但那股子混不吝的纨绔劲儿倒是一点没变,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重新挂上,带着几分故友重逢的熟稔和一丝审视。 “哥几个有心了!那还等什么?走着!”他率先钻进为首一辆汽车,引擎低吼,车队如离弦之箭,汇入沽州繁华的街巷。 这个晚间,成了云琅青“重掌”沽州风月场的宣言,他像一阵旋风,席卷着这座熟悉的城池。 ———— 沽州城·某西式俱乐部 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留声机播放着爵士乐,一群公子哥正围坐饮酒谈笑。 云琅青无疑是中心,他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是世家子弟天生的贵气,又揉杂了留洋归来的洒脱不羁。 所到之处,人群的目光如影随形,女人们为他眼波流转,男人们则带着或羡或妒的复杂神情。 他是云家的麒麟儿,是沽州城最耀眼的风流人物,似乎永远活在浮华与喧嚣的顶端。这绝非单纯的享乐主义,这是高效的情报搜集和关系确认,他需要知道哪些地方依旧火热,哪些人还在核心圈层,哪些关系需要立刻维护或更新。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巡视领地”和“签到”。 “瞧瞧咱们云二少!这做派,这气度!留洋几年,风采更胜从前啊!”酒过三巡,一个微醺的公子哥拍着云琅青的肩膀,大声恭维。 云琅青端起水晶杯,浅呷一口琥珀色的洋酒,笑容慵懒:“不过是虚度光阴,讨个新鲜罢了。”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对了,城西那座‘莱茵山庄’,哥几个可曾去坐坐?” 此言一出,席间几个核心的公子哥眼神微妙地变了变,之前的醉意散了几分。 “琅青兄说的可是······”一人压低了声音,带着试探,“那个只认帖子不认钱,连张督军家的三公子都差点吃了闭门羹的‘莱茵山庄’?” 云琅青但笑不语,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枚镂空鼻烟壶,鼻烟壶在掌心翻转,折射出冷冽的光。 他微微颔首:“刚开张,小打小闹,承蒙几位世叔伯和兄长们赏光,才勉强撑起几分场面。地方僻静,胜在清净,有些稀罕玩意儿,还有些······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他语气平淡,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 谁不知道那“莱茵山庄”?它悄无声息在城东最幽静也最昂贵的地段拔地而起,那是沽州新晋的顶级权力沙龙,是无数人削尖脑袋也想挤进去的“龙门”。 而此刻,他们才恍然惊觉,这神秘“龙门”的执掌者之一,或者说,那几位声名显赫的幕后东家里,就包括眼前这位看似只知醉卧美人膝的风流二少! “我的琅青兄!”另一个公子哥猛地一拍大腿,眼中全是惊叹与折服,“原来那是你的手笔!藏得够深啊!难怪······难怪英国行宫似的庄园都置办下了!你这哪是去留洋?你这是去取真经了啊!” 云琅青轻笑出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窗外,华灯初上,沽州的夜色浮华如梦。 英国庄园?那不过是棋盘边角的一枚闲子。 这沽州的“莱茵山庄”,也只是他庞大棋局中,刚刚落下的一枚关键棋子。 他的棋盘,从来就不在这方寸之地。 就在这惊叹与喧闹声中,一个穿着法式风情晚礼服的身影,端着酒杯,笑吟吟朝这边走来,她身量不高,容貌不算绝色,但一双眼睛灵动慧黠,笑容热情洋溢,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爽利劲儿。 “哟,这么热闹!隔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的!”来人声音清脆,带着点自来熟的开朗,目光直接落在云琅青身上,笑意更深,“我说是谁有这么大魔力,能把我们沽州城这帮顽主都聚得这么齐整,原来是我们的‘云凤凰’归巢了!” 众人目光聚焦过去,立刻有人笑着招呼:“顾小姐!您也来了!” 来人正是顾琼芝——何静舒的闺中密友,顾家最受宠的小女儿。与何静舒的清冷内敛饱读诗书不同,顾琼芝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子,她随父亲的商队天南海北地跑,在法国待的时间最长,虽没学成什么“大家闺秀”的做派,但见多识广,脑子活络,世故圆滑,性格开朗,在沽州上流社会圈子里人缘极好,与云琅青也颇为熟稔。 云琅青见到她,眼中掠过一丝意外和笑意,站起身,与她碰了下杯:“琼芝?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消息倒是灵通。” “刚回来没几天!”顾琼芝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毫不拘束,“这不,一听说今晚有‘凤凰归巢’的大戏,我紧赶慢赶就来了!怎么着,云二少,五年不见,不请我喝一杯?” “琼芝小姐赏光,酒水管够!”云琅青笑着示意侍者添酒,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带着老朋友间的调侃,“看来法兰西的水土很养人,顾大小姐这通身的气派,是越来越有‘世界公民’的范儿了。” “少来!”顾琼芝笑着啐了一口,眼神瞟了云琅青一眼,带着点促狭,“我这点皮毛,哪比得上云二少你?人还没到沽州港,那‘带着金发碧眼贵族小姐归国’的新闻可就满天飞了!动静够大的呀!”她故意把“贵族小姐”几个字咬得重了些,眼神里满是戏谑。 云琅青神色不变,慵懒坐下,淡淡解释:“朋友而已,对东方感兴趣,顺路来看看。” 顾琼芝挑了挑眉,没继续深究这个话题。 她晃了晃酒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云琅青一点,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抱怨又无可奈何的亲近感:“对了,本来今晚静舒也该来的。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邀请她,说你好不容易回来,大家聚聚热闹热闹,结果你猜怎么着?” “人家何二小姐说,‘戌时三刻必安寝,雷打不动’。这不,到点就回她那院里‘参禅’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性子,五年了,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规矩!” 她故意把“规矩”二字说得又重又长,带着点对好友的嗔怪,也带着一丝观察,目光落在云琅青脸上。 云琅青端着酒杯的手指,在听到“静舒”和“戌时三刻必安寝”时,微微一顿。 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桃花眼微微眯起,像是意料之中,又带着点棋逢对手的兴味,他轻啜了一口酒,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甚至带着点笑意:“静舒妹妹······还是那么守时。挺好。” 顾琼芝看着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暗暗啧了一声,这云二,道行是越来越深了。她端起酒杯,又和其他人热络聊了起来,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云琅青靠在沙发里,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何静舒······果然还是老样子。她连他归国后的第一次“非正式”亮相都不屑于出现,用最“规矩”的方式表达着她的漠然。 这挑战,比他预想的,似乎还要有意思几分。 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明日何府的“正式”拜访,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如何“规矩”。 云公子回沽州,一刻不停息,这何尝不算‘事业批’捏。[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前夕 第17章 第十七章:拜见 翌日清晨,云琅青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英俊得晃眼。 用过早饭,他起身,对着父母兄嫂微微颔首:“父亲,母亲,大哥,大嫂,我这就去何府拜望了。”云母忙道:“礼物都备齐了?让福伯多派几个人跟着······” “都备好了,母亲放心。”云琅青一笑,他脾气性格在家人面前一贯是温和的,讨人喜欢的,说完,他转身,步履从容向外走去,阳光落在他笔挺的西装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云何两家相距不算太远,却也需一段车程。 黑色福特轿车稳稳停在何府朱漆大门前。云琅青下车,阳光落在他肩头,他微微眯了下眼,目光扫过眼前这扇承载了太多童年记忆的门扉。 门楣依旧高耸,朱漆因岁月流逝而显得深沉温润,门楣之上,那块乌木底金漆大匾高悬,上书两个遒劲雄浑的颜体大字:“何府”。 云琅青心中微微一荡。 幼时,他不知多少次在这门槛上蹦跳进出,和小伙伴追逐嬉闹,如今故地重游,竟生出几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物是人非之感。 “云公子!”一个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声音响起。 管家许伯早已恭候在门内,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灰长衫,身形似乎比记忆中佝偻了些,但精神依旧矍铄,他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阶。 “许伯!”云琅青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主动伸出手扶了一下许伯的胳膊,“多年不见,您老身子骨可好?” “托公子福!硬朗着呢!”许伯笑得见牙不见眼,满是感慨,“快请进!老爷和夫人已在正厅恭候多时了!” 云琅青微微颔首,示意身后的小厮将那些从英国精心挑选、包装考究的礼品一一搬下,许伯连忙指挥着何府的仆役上前小心接手。 踏入何府大门,熟悉的庭院气息扑面而来,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细微的陌生感。 细看之下,变化无处不在。 记忆中繁茂杂乱、充满野趣的花圃,如今被打理得异常规整,廊柱上悬挂的字画也换了风格,不再是印象中何世伯喜爱的雄浑山水,而是几幅笔意萧疏、意境空灵的文人水墨,落款处是何静舒的闺名印章。 云琅青缓缓扫过这些变化,每一步都踏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上。许伯在他身侧引路,絮叨着府中近况,话语间对“二小姐”的恭敬和钦佩溢于言表,云琅青心中了然,这府邸的“气象”,早已换了主人,那位何二小姐,不仅掌了家,更将她的性情与审美,深深烙印在了这方天地之间。 穿过两道垂花门,正厅已在眼前。 厅门敞开,阳光斜斜照入,主位上,何父何母端坐着。 云琅青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温润如玉的笑容重新浮现,他整了整本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口,迈着沉稳的步伐,跨过门槛,步入正厅。 “何伯父!何伯母!”云琅青一进门,便深深鞠躬,姿态标准,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恭谨,“小侄琅青,给二老请安!五年不见,伯父伯母风采更胜往昔,小侄在英伦,每每思及二老慈颜,心中倍感温暖,今日得见,实乃幸事!”他的声音清朗悦耳,语气真挚热切,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孺慕之情。 “琅青回来了?快起来,快起来!”何母最先笑着开口,眼神里满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真是长高了,也愈发俊朗了!快坐下说话。” 她对这位世交家的次子,从小看着长大,印象一直不差,尤其喜欢他嘴甜知礼。 何父也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琅青不必多礼。坐吧,一路奔波,辛苦了。” 他无声打量着云琅青,抛开那些风流名声不谈,单看这外表和礼数,确实是世家子弟的典范。 “多谢伯父伯母!”云琅青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示意身后捧着礼物的仆人上前一步。 “小侄久居海外,无时无刻不思念故土亲人,更感念伯父伯母多年照拂之情。”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此次归来,特意备了些薄礼,聊表寸心,万望伯父伯母笑纳。” 云琅青接过第一个礼盒,双手恭敬奉给何老:“伯父,知道您雅好雪茄,这是伦敦百年老店定制的雪茄保湿盒,配了些上好的古巴货,据说风味醇厚,希望您能喜欢。” 盒子打开,紫檀木的保湿盒做工精良,雪茄排列整齐,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何父眼中掠过一丝满意,捻须微笑:“琅青有心了,此物甚合我意。”他虽清正,但也懂得欣赏雅趣,这份礼送得合心。 云琅青又拿起第二个礼盒,奉给何母:“伯母,这是巴黎‘娇兰’工坊特调的香水,香气清雅隽永。还有一方苏州织造的真丝披巾,颜色花样都是时下巴黎最时兴的,想着最配伯母雍容华贵的气质。” 礼盒内,水晶香水瓶剔透玲珑,真丝披巾流光溢彩。 何母脸上的笑容更盛,接过礼物细细端详:“哎哟,琅青这孩子,眼光就是好!这香水和披巾,都太精致了!伯母很喜欢,让你破费了。” 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的礼物,尤其是出自一位英俊懂事的世交晚辈之手。 “伯母喜欢就好,这是小侄的荣幸。” 寒暄良久,云琅青才不着痕迹将话题引向正主:“说起来,小侄在伦敦泰晤士河畔散步时,看到那些垂柳,总会想起小时候跟着静舒妹妹在咱们两家后花园的荷塘边玩耍的情景。” 他语气轻松,带着温暖的追忆,眼神清澈,仿佛沉浸在美好的童年时光里,自然而然打出了“青梅竹马”这张感情牌。 这番话果然勾起了何氏夫妇的回忆。 何母笑容慈祥:“是啊,你们小时候,可真是形影不离,静舒那丫头,也就跟你在一起时,才肯笑一笑。” 何父也微微颔首,眼神柔和了些许,显然对那段纯真岁月亦有怀念。 云琅青见气氛融洽,顺势问道:“不知静舒妹妹······可在家中?五年未见,小侄甚是想念。” 他的语气自然、坦荡,带着兄长对妹妹的关怀,毫无狎昵之意,完美掩盖了内心深处的渴望。 “在呢,她这会儿定是在荷塘边赏荷呢”何母道。 云琅青笑容温煦:“静舒妹妹喜欢清静,让她多赏会儿荷也好,小侄正好陪伯父伯母多说会儿话。在外的这些年,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长辈亲朋,还有伯父伯母府上这杯清茶的滋味。”他端起丫鬟奉上的青瓷盖碗,轻啜一口,神情真挚。 花厅里,茶香袅袅,言笑晏晏。 云琅青谈吐风趣又不失分寸,时而请教何父一些国内时局(虽不甚了了,但态度谦恭),时而向何母描述些英伦风土人情中的趣事,引得二老频频颔首,笑意不断。 他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将世家贵公子的良好教养和翩翩风度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他就是那个最知礼、最念旧、最值得信赖的青梅竹马。 这副在长辈面前的“完美面具”,他早已佩戴得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动作,都传递着尊重、思念、可靠和纯良无害。 他知道,要攻克何静舒那座冰山,必须先融化她周围这道由父母亲情构筑的温暖壁垒。 与何父何母一番相谈甚欢,气氛融洽,云琅青见时机成熟,便含笑起身,姿态温雅:“伯父伯母,小侄还给静舒妹妹带了些小玩意儿,不知可否······” 何母立刻会意,笑容满面地点头:“张妈妈,你带琅青过去。” “是,夫人。”一位面容和善的婆子连忙应声上前,恭敬对云琅青道:“云公子,请随老奴来。” 云琅青微微颔首,向何父何母告退,随即转身,跟在引路的婆子身后。他手中,轻轻握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孔雀蓝丝绒礼盒。 夏日的何府庭院深深,草木葱茏,蝉鸣阵阵。 越接近后园的荷塘,空气里那股清雅的荷花香气便愈发清晰,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尘埃上。 他不需要问母亲何家近况,更不需要别人指点,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方式去靠近那个他永远无法真正看透的何静舒。 ———— 终于,转过一个月洞门,那方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石塘映入眼帘,塘边水榭里,一张藤椅上,斜倚着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何静舒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杭绸旗袍,衬得肌肤胜雪,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池中几尾悠闲摆尾的红鲤上,手里捧着一卷线装书,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过耳畔,阳光在她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份沉静、娴雅、仿佛与世无争却又隐隐透着不容侵犯的贵气,让满池盛放的荷花都成了她的陪衬。 云琅青的心跳,不由自主漏跳了一拍。 何静舒。 这个名字在沽州城的上流社会,几乎总是和他的名字紧密相连。 从垂髫稚子到青春年少,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共同拥有的漫长时光和无数记忆,构成了他对她无法割舍的牵绊。 夏日的何府后园,蝉鸣聒噪,却也压不住荷塘边石径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轻快得近乎雀跃。 何静舒听见了那脚步声,熟悉又带着五年光阴磨砺出的些许不同——更沉稳,也更……吵嚷。 “静舒!何大小姐!” 人未至,声先到。那清朗带着笑意的呼唤,带着一种熟稔又刻意的张扬,打破了荷塘的静谧。 何静舒微微偏头,目光并未看向来人,而是落在侍立一旁的周妈身上,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调侃:“祖宗回来了。” 周妈忍俊不禁,脸上堆起慈和的笑意:“云少爷还是那么欢脱,精气神儿足着呢” “周妈,你把那碟冰镇杨梅拿来吧。” 何静舒向来不喜吃酸甜口,这份冰镇杨梅倒是云琅青一直爱吃的,她还记着。 “是,小姐。”周妈应下,转身便要去取。 云琅青的身影恰在此时出现在月洞门口。 他今日穿得极是考究,一身深灰色英伦三件套西装衬得身姿挺拔修长,头发油亮乌黑,额角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际。 那张被英伦风雨滋养得更加俊朗的面孔上,此刻洋溢着纯粹到晃眼的笑容,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直直锁在荷风榭中那道清冷的身影上。 周妈正与他迎面遇上。 “云少爷安好。”周妈笑着行礼,眼中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周妈?!”云琅青脚步一顿,脸上迸发出真实的惊喜,“许久未见了周妈!您老身子可好?” “托少爷的福,硬朗着呢。”周妈笑答。 “静舒呢?”云琅青的目光越过周妈,急切地再次投向凉亭。 周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亭中,脸上的笑意更深:“小姐在凉亭呢,这不,刚吩咐老奴去取公子您爱吃的冰镇杨梅呢。” 云琅青闻言,心头一跳,一股暖流涌遍心房。 她还记得! 记得他爱吃冰镇杨梅!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云琅青听来,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人心弦。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年般的傻气。 “有劳周妈!”声音里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 周妈笑着点点头,快步离去。 18-19日微微断更两天哟~~(20日起正式一日一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七章:拜见 第18章 第十八章:熟悉 水榭边,何静舒的身影映入眼帘。 云琅青的心跳快了几分,但这心跳里,除了男人对美丽女子本能的欣赏,更混杂着久别重逢老友的激动。 “静舒!”他语气熟稔而热烈,带着直率,“可算见着你了!五年不见,你这‘何府一景’越发让人挪不开眼了!”他这赞美带着惯有的夸张,但眼神里的笑意是真实的。 何静舒闻声抬眼。 目光触及那张脸时,她翻动书页的指尖顿了一下。 五年时光褪去了少年青涩和跳脱,将那张原本就俊朗的脸庞雕琢得更加棱角分明,深邃的桃花眼沉淀着阅历,此刻盛满了笑意和灼热,竟有种陌生的、极具冲击力的成熟魅力扑面而来。 她姿态依旧优雅,声音清泠泠:“你这动静闹得够大,人未至,声先闻,连带着满城风雨都卷回来了。” 云琅青对她的“开场白”毫不意外,甚至觉得亲切——这才是何静舒!他浑不在意地哈哈一笑,自动忽略了后半句的“风雨”,只当她是老朋友间的打趣,他边说边自然地张开双臂,带着西式的热情,“来,老友重逢,拥抱一个!欢迎我回来吗?” 他几乎是几步就跨过了石径,带着一阵风,不由分说给了刚放下鱼食、还未来得及完全转身的何静舒一个结结实实的、西式的拥抱。 力道不小,带着点不管不顾的亲昵劲儿。 “可算见着你了!”他的声音闷在何静舒肩头,带着热气,手臂收得有些紧,透着一股失而复得的劲儿,“想死我了!整整五年啊,静舒!伦敦那鬼地方,连个能痛快聊天的人都没有!” 何静舒被他抱得微微一僵,但终究没有推开,他身上高级须后水和他自己特有的、带着点油画松节油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他过于灼热的呼吸:“云少爷,一路辛苦。五年而已,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云琅青嘿嘿一笑,松了力道,但双手依旧扶着她肩膀,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刻清澈见底,亮晶晶只映着她一个人,上上下下仔细地瞧:“还是这么冷淡。不过······更好看了!江南的水土果然养人,比伦敦那些洋姑娘有韵味多了!” 何静舒拨开他的手,坐回藤椅。 云琅青也不在意,顺势就斜倚在她对面的栏杆上,长腿一伸,姿态闲适又带着点慵懒不羁,完全没了在长辈面前的规整。 阳光落在他微敞的西装领口和额角那缕湿润的碎发上,整个人像一幅生动的、带着侵略性的油画。 就在这时,周妈端着一个白瓷碟子,里面盛满了红艳欲滴的冰镇杨梅,快步走了过来。 “小姐,云少爷,杨梅来了。” 周妈笑着将碟子放在石桌上,特意往云琅青那边推了推。 “多谢周妈!” “这船坐得,骨头都要散了!”云琅青拿起一把小银叉,叉起一颗饱满冰凉的杨梅送入口中,语气带着踏上故土的雀跃,“不过一回来,连空气都透着亲切!城里变化真大,新舞厅、咖啡馆都开起来了,还有电车!这进步,够快!” 何静舒轻轻放下茶盏,那双沉静眸子看向他,声音不大:“云公子效率惊人,昨日方抵沽州,半日光景,竟已将城中的舞厅、咖啡馆、电车尽收眼底······” 云琅青咀嚼杨梅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向何静舒,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染上了一丝探究和兴味,目光扫过侍立在不远处的丫鬟婆子,眉头一挑,带着点少爷惯有的不容置疑:“都下去歇着吧,我跟你们小姐说会儿体己话,不用伺候了。” 待下人退远,荷风榭只剩下他们二人,云琅青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多了点认真的神色。 “喏,给你的。”他将那个丝绒礼盒递到何静舒面前,桃花眼此刻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盒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尊通体莹白、雕工精湛的羊脂玉观音。 观音低眉垂目,法相庄严慈悲。 云琅青带来的礼物中,给何父何母的,虽也价值不菲,但更像是“礼数”,是世家子弟应有的体面。 唯独给何静舒的这一个,是他花了真心思的。 为了这尊观音,他几乎跑遍了伦敦、爱丁堡所有知名的古董店和东方艺术品商行,最后是在一个犹太人开的小店里寻到的宝贝。 他当时一见就觉得:这玉的温润纯净,像极了静舒的气质。 这一刻,云琅青不是那个猎艳的浪荡公子,更像是一个费尽心思为最珍视的朋友准备了一份合意礼物的少年郎。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了那尊玉观音上,玉质极佳,雕工非凡,确实是她会欣赏的物件。 她能想象到他在异国他乡寻找这样一件纯正中式玉雕的费心,这份心意,她感受到了。 何静舒伸出纤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玉身,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抬眼,对上云琅青期待的眼神,语气平静:“费心了,玉质很好。” 云琅青闻言,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开怀笑容,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几分少年人得了夸奖的得意:“那是自然!我云琅青出手,还能有差的?”他了解何静舒,她性子清冷,眼光又极高,从不轻易夸赞什么,能得她一句“玉质很好”,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他看着她将玉观音小心地放回丝绒衬垫上,盖好盒盖,将那盒子放在手边的石桌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更多热络,但这份郑重的对待,已让云琅青心满意足。 阳光透过水榭的雕花格窗,在他带笑的眉眼间跳跃。 荷塘里的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黑发,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风流不羁的伪装,倒显出几分纯粹来。 云琅青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语气里带着惋惜:“静舒,说真的,看到你现在这样······我总觉得有些可惜。你这般聪明,心思又剔透,若是当初跟我一起去英国就好了。伦敦那个地方,虽说天气糟糕,但机会遍地都是!以你的才智和眼光,在那边一定能闯出一片天!画画、经商、或者做点别的什么,肯定比那些所谓的名媛才女强百倍!” 他眼神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何静舒在伦敦大放异彩的场景,那场景里,自然也有他的身影。 “到时候,我们俩联手,说不定能把生意做到整个欧洲去!我们就是······” 何静舒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哦?难道也像云二公子一样,在伦敦与各位外国友人多‘交流交流’,然后,再带回几位来中国,‘开拓商业’?” 她的话语清晰缓慢,直指他昨日高调带回伊莎贝拉·温莎,并对外宣称是“考察市场”的行径。 这已不仅仅是暗讽,几乎是明晃晃的揶揄和质疑了。 她点破了那层冠冕堂皇的窗户纸,暗示他那所谓的“商业开拓”,与他在伦敦乃至如今在沽州引发的风流名声,恐怕脱不开干系。毕竟,在下人乃至全城人的嘴里,那位被他亲自安排住进顶级酒店的“西洋淑女”,早已和他云二公子,以及何家,挂钩了。 云琅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下唇软肉,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而,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漾开了更多、更亮、带着点奇异兴奋的笑意。 何静舒这女人,向来清冷,等闲事不入眼。 她能知道他带了个洋妞回来,还特意点出来······这不是关注是什么?这不是在乎他是什么?! 云琅青微微歪了歪头,语气里带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和狡辩:“啧,什么都瞒不过你何小姐。”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不过就是个朋友,路上结伴解解闷罢了,人家可是正经的英国贵族小姐。” 他解释得坦坦荡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何静舒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了然,带着一丝淡漠,仿佛在看一场并不高明的表演。 云琅青在她这样的目光下,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但云琅青是谁?最擅长的就是打破尴尬。 他话题一转,仿佛不经意问:“对了,刚回来就听说,有个什么······当兵的,在打你主意?”他语气轻松,眼神却警醒起来,像嗅到领地闯入者的豹子。 云琅青昨天可没闲着,早把何静舒身边的风吹草动摸了个底朝天。 何静舒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陆旅长,有过几面之缘。” “陆胜?”云琅青眉头一皱。 一个绿林出身、靠军功爬上来的旅长? “啧!静舒,你这眼光······怎么离了我,就直线下滑呢?” 他摇头,“那种草莽匹夫,粗人一个!懂什么风花雪月?懂什么琴棋书画?站在你身边,那不是焚琴煮鹤,那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他成语用得乱七八糟,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云琅青身体前倾,凑到何静舒面前,那张俊脸上是熟悉的、带着点痞气和无赖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要不这样!静舒,看在我俩从小一起爬树掏鸟窝、你掉河里还是我把你捞上来的革命情谊上!”他旧事重提,毫不脸红,“我吃点亏,娶了你算了!省得你被那些癞蛤蟆惦记!我保证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你想画画我陪你画,你想听戏我包场子!气死那个姓陆的!怎么样?我这主意是不是绝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纨绔子弟的玩笑,也藏着一丝试探。 何静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沉默了两秒,然后,红唇轻启,声音不高:“云琅青。” “嗯?” 云琅青竖起耳朵,充满期待。 “多年不见,你这容貌……倒是越发出众了。”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云琅青一愣,下意识挺直腰板:“那是自然!我······”他正准备自夸一番。 何静舒轻轻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惋惜:“只是······怎么只长了模样,不长脑子呢?” 云琅青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他先是低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肩膀都微微颤动起来,整个人向后仰靠在栏杆上,阳光落在他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他笑得毫无形象,方才那点少爷的矜持和风流姿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倒像是回到了年少时被她一句话噎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对,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他记忆里的何静舒!不是伦敦那些只会娇笑奉承的莺莺燕燕,也不是沽州其他闺秀那般温婉含蓄。 她永远有本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戳人心窝子的话,偏偏还让你没法真跟她生气。 “我就知道······”云琅青看着她,带着感慨和认命,“你这张嘴啊······一点没变,五年了,还是这么毒,不过······”他笑够了,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纯粹的,老友重逢的喜悦,“听着真亲切!还是跟你斗嘴最有意思!”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荷风榭里。 西装革履的贵公子倚着栏杆笑得开怀,旗袍娴静的世家女端着茶盏,唇角噙着一丝嫌弃又无奈的笑意。 聒噪的蝉鸣和云琅青叽叽喳喳讲述英国趣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驱散了深宅大院的沉静,仿佛时光一下子拉回到了他们少时打打闹闹的旧日时光。 “哎,我跟你说,伦敦那个雾啊,是真的大!有时候走在街上,面对面都看不清人脸!有一次我去泰晤士河边写生,差点一头栽河里······还有那些个沙龙聚会,啧啧,假模假式的,一群人端着酒杯谈艺术,其实十句有九句是废话!不过酒倒是不错······哦对了,我还遇到几个特别有意思的画家,有个画抽象派的,那画得叫一个······呃,惊世骇俗!改天我画给你看,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 云琅青:“打油诗作一首,见到静舒真开心,虽然依旧嘴很毒” [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熟悉 第19章 第十九章:交锋 不远处,太湖石掩映的小径旁,春桃和周妈并立等待着。 春桃年纪小,藏不住事,一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水榭里的两人,嘴角抑制不住向上翘,看着云少爷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又看看自家小姐侧耳倾听的柔和侧影,只觉得眼前这幅画面实在美好,说不出的和谐顺眼。 她凑到周妈耳边,用小小声感叹:“周妈妈,您看!云少爷还是这么爱说爱笑,有他在,咱们小姐好像都······都活泼了些呢!真好!”她语气里满是单纯的欢喜,“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就跟画儿里的人似的,真般配!” 周妈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是看着这两位小主子长大的老人了,见过他们小时候的模样,那些鲜活的、带着童稚气的回忆,此刻都被亭子里那对璧人重逢的情景勾了起来。 听到春桃的话,周妈收回目光,低声道:“是啊······云少爷这性子,是热闹了些,但也真是难得。”她顿了顿,“小姐性子沉静,肩上担子又重,平日里难得有能让她这般放松说话的人,云少爷算是头一个。” 她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却明白。 何静舒作为何家的实际掌舵人,平日里面对的不是繁琐家务就是错综复杂的时局关系,时刻都需要维持着冷静、端方、甚至威严的形象,也只有在云琅青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无需她刻意防备的旧友面前,才能流露出些许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极难得的松弛状态。 “要是云少爷能一直留在沽州就好了······”春桃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周妈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水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云琅青又拈起一颗冰镇杨梅,慢悠悠吃着,目光却没离开对面藤椅上的何静舒。 他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的边缘,看着她的侧脸映着粼粼水光,那份专注,像是在解读一幅深奥的古画。 他忽然觉得,光是这么看着她,也比伦敦那些喧嚣的派对有意思得多。 云琅青咽下酸甜的果肉,找了个话头,“哎!光顾着说这些没用的了!”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差点把正事忘了!有个顶顶好的去处,你必须得跟我去看看!” “静舒”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认真,“有个地方,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刚建成,我想带你去看看。” 他不再用手舞足蹈来描绘,而是用低沉悦耳的声音细致描述:“在城西,镜湖边上。以前那片没什么人去的野地,还记得吗?”云琅青的眼神微微放远,“还在英国的时候,我就总想着那里,湖光山色,极其清幽,风水是极好的。我就想,这地方,空放着可惜了。咱们这儿不缺景致,缺的是个能真正配得上这景致,让人安心赏玩、静心休憩的地方。”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嘴角噙着一丝小得意的笑意:“所以,我就投了点钱,拉了几个在伦敦做地产和酒店的朋友一起,把那片地拿下来了。” “现在,‘莱茵山庄’算是落成了。”云琅青声音平稳,但那份成就感却掩藏不住,“依山傍湖,全是按着最高规格建的!有西式的小洋楼,带露台,推窗就能看见一整个镜湖!也有中式的庭院,白墙黛瓦,曲径通幽!还有温泉!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泡在里面看星星,啧!那滋味!” 他细数着,语气不疾不徐:“也弄了网球场和马场,过些日子就从英国运纯血马过来,你想试试的话,我教你。餐厅请的师傅手艺不错,中西南点都还能入口,想着······总该有个地方,能让朋友们聚一聚,松散松散,别总闷在城里。” 他凑得更近,压低声音:“现在还没完全对外开放呢,就招待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先试试水。你是不知道,就这几天,多少豪绅贵人托关系想进去住一晚,门槛都快踏破了!都说我云二公子会玩,玩出了新境界!” 云琅青眼神凝视着她,带着一种诱哄:“怎么样?过两天,我陪你去住两天?就我们俩,把临湖最好的那栋小楼留出来,推开窗就是满眼的水色,白天可以划船、散步,或者就坐在湖边发呆看书也行,晚上泡泡温泉,尝尝新来的厨子手艺,总比······一个人对着这池子鱼有意思些,是不是?” 他描绘得详尽美好,不再是炫耀式的天花乱坠,而是一种真诚的分享,带着“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笃定和期待。 阳光透过水榭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少了侵略性,多了几分沉静的吸引力。 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更远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人正经历的流离与困顿。 然而在这荷风榭里,在这位云家二少爷口中,另一个世界正被精心构筑——一个专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用金钱、人脉和享乐主义堆砌出来的、与世隔绝的安乐窝。 何静舒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淡言道:“你这‘山庄’,听着倒像是把半个伦敦的销金窟都搬回了沽州。” 云琅青脸上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带着点“被你发现了”的坦然和一丝纵容。 他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像是等待她后续的评价。 何静舒慢悠悠继续道,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又是洋楼温泉,又是舞厅马场······看来云少爷在英国,除了画画和‘交朋友’,这‘如何让人乐不思蜀’的学问,钻研得倒是精深。” 她的声音清泠,带着犀利。 云琅青脸上那副大男孩般纯粹的兴奋笑容,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双总是盛满风流的桃花眼,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幽暗,他身体依旧放松地坐着,但周身那股子跳脱喧闹的气息,却无声褪去。 “呵······”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不再是之前的爽朗,而是一种慵懒的玩味。 云琅青缓缓直起身,看向何静舒的眼神不再是献宝的期待,而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深沉的探究。 “静舒啊静舒”他开口,语速慢了下来,字斟句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在念一首古老的诗歌“你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他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阳光,反而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从容。 “销金窟?”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或许吧,但静舒,你只看到了它销金的表象。” 他起身,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何静舒更近了些,那股混合着高级烟草、须后水和一丝危险气息的味道,无声弥漫开来。 “你可知”云琅青的声音压低,“镜湖那片地,三年前还攥在本地几个坐地起价的土财主手里?他们以为捏住了金山银山,胃口大得能吞天。” “是‘莱茵山庄’这块‘销金窟’的招牌,让他们心甘情愿,甚至是抢着把地吐了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到了更大的利,一个能让他们跻身真正上流圈子的‘敲门砖’。” 云琅青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你可知,山庄里那些即将运到的纯血马,走的不是寻常海关?”他抬眼,“它们挂着维多利亚女皇御用马场的名头,贴着英伦显赫公爵的标签,一路畅通无阻。这标签,是我用三幅‘不值钱’的习作,换那位公爵在几份远东贸易文件上,盖了个私章。”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但何静舒知道,能让一个英国老牌贵族动用私章担保,那三幅“习作”背后牵扯的利益和手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还有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云琅青的视线扫过何静舒,带着一丝笑意。 “你以为他们仅仅是为了去泡个温泉、跳个舞?静舒,你小看这些人精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气息几乎拂过何静舒的耳畔,声音压得更低:“‘莱茵’的温泉池子,马场的草皮,甚至餐厅的包间······才是真正谈生意、定乾坤的地方,北洋的、南方的、租界的、还有······伦敦的。有些话,在衙门里不能说,在酒桌上太吵,只有在‘销金窟’的极致享乐里,在放松警惕的推杯换盏间,才能悄无声息落定。” 云琅青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闲聊,“我这销金窟,销的是金,聚的是势,定的是······未来。” 他看向何静舒,眼神复杂,褪去了刚才的算计,多了几分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近乎坦诚的沉重:“静舒,你以为我云琅青在英国那五年,真的只是在画画和玩女人吗?”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十五岁被扔出去,举目无亲。云家的招牌是好用,可盯着这招牌想把它撕下来当垫脚石的豺狼,更多。伦敦的沙龙、画展······那是我云琅青的战场!每一杯酒,每一次调笑,每一幅画送出去,背后都标着价码,云家如今在英国实业能占半边天,靠的不是风花雪月,是靠你眼前这个‘纨绔子弟’,在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里,用脑子、用胆量、用命搏回来的!” 他最后几句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荷风榭里。 此刻站在何静舒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只会献宝和耍赖的大男孩,而是真正执掌一方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云家二爷——云琅青。 何静舒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但摩挲着茶盏边缘的指尖,却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看着云琅青眼中那抹疲惫和光芒,看着他褪去所有伪装后露出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真实棱角。 窗外,夏蝉依旧聒噪。 荷塘里,锦鲤无知无觉游弋。 半晌,何静舒才轻轻开口,少了几分之前的戏谑,多了一丝复杂:“所以”她目光落回那放着温润玉观音的丝绒礼盒上,仿佛在寻求某种印证,“这‘莱茵’,是你插在沽州的一面旗?” 云琅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丝绒盒,眼中凌厉退去,恢复了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深处,多了几分被理解的释然和更深的东西。 “旗?”他轻笑,打开盒盖,拿起玉观音,冰凉的玉身在他温热的掌心显得格外温润, “不,静舒。‘莱茵’是棋盘,是猎场,而这玉······” 他抬眼,深深看着何静舒,眼神专注而复杂,“才是我真正想守住的······一方净土,一点念想。” 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重量,彼此心照。 云琅青将玉观音轻轻放回何静舒面前的桌上,动作带着一种珍重。 复而顿了顿,眼神望进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更缓,带着一丝近乎诱哄的温柔:“再说了······总得有个配得上我们静舒大小姐偶尔想去散散心的地方,不是么?” 他目光扫过满池的荷花,唇角勾起一抹带着了然的笑痕。 “老对着这些,再好的景致,看久了也嫌寡淡。” 何静舒的目光重新落回云琅青脸上。 他依旧笑着,那笑容慵懒迷人,桃花眼里盛着碎金般的阳光,足以溺毙任何怀春的少女。 可此刻,在那片璀璨之下,何静舒看到了别的东西——深沉的算计,无法掩饰的控制欲,以及一种······残忍的坦诚。 他话语里的机锋,山庄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那看似奢靡享乐之下隐藏的布局与野心······她听懂了,甚至,比他轻描淡写透露的,想得更深、更远。 她得承认,眼前的云琅青,真的和五年前那个跳脱飞扬,喜怒形于色的少年截然不同了。如今的他就如同被打磨过的玄铁,表面光华内敛,实则锋锐难挡,周身弥漫着一种被刻意压制、却依旧丝丝缕缕逸散出的危险气息。 这种危险,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深沉心机和强大掌控力的压迫感。 更让她心下微凛的是——他竟就这样,将这番堪称机密的谋划与手腕,如同闲话家常般摊开在她面前,这份“信任”,或者说这份“有恃无恐”,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玉是念想,山庄是棋盘。 那他这次归来,所图究竟为何?真的只是一桩长辈乐见的联姻? 何静舒神情不改,只浅笑,只是那笑容却并不温暖:“云公子这番‘宏图大略’,听着倒是比画那些花儿草儿的,有意思得多。” 云琅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欣赏,他就知道,何静舒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他再次凑近,声音低沉且充满诱惑,如同伊甸园里的蛇。 “你若想来,莱茵随时欢迎你” 夏日的风穿过水榭,带来满池荷花的清苦香气,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暗流汹涌的张力。 对于云琅青而言,这次“探亲”,绝不会止步于家长里短、风花雪月。 这片看似平静的沽州城,即将因为这条过江猛龙的回归,掀起新的波澜。 而他们之间这场迟了五年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琅青兄的羊皮披不住啦,舒儿如何破局·····陆旅长你在哪呢[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章:交锋 第20章 第二十章:游湖 沽州,某富商别墅的花园舞会。 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光斑,留声机播放着轻快的爵士乐,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云琅青无疑是场中最耀眼的存在,周旋应酬,谈笑风生,处处彰显着云家二公子归来的存在感。 一曲终了,他暂离舞池,独自倚在廊下的丝绒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雪茄,目光懒洋洋掠过嬉闹的人群。 顾琼芝端着一杯冰镇果子露,笑吟吟在他身边坐下,用手扇着风:“哎哟,可算躲个清静,咱们云二少今日可是众星捧月,怎么独自在这儿躲懒?” 云琅青睨她一眼,嘴角勾起惯常的弧度:“怎么,顾小姐不跳舞,跑来审问我?” “审问可不敢。”顾琼芝吸了一口冰饮,脸上玩笑的神色收敛,带着认真:“哎,说正经的。琅青,这儿没外人,你跟姐妹透个底,你这次回来,对静舒······到底是几分真心?” “我可告诉你,静舒是我最好的姐妹,你别拿对付外面那些莺莺燕燕的手段来糊弄她,你那些风流账,别人不知道,我可门儿清。” 云琅青闻言,并未动气,反而低低笑了一声,而后吸了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也掩去了眼底的复杂神色。 他沉默几秒,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琼芝,你觉得我云琅青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吗?”他轻笑一声,“娶静舒,对我而言,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他语气平静,像在分析一桩生意:“一,云何两家联手,资源人脉共享,我在外面再怎么逍遥,根基也稳如泰山,惹不出真正的大乱子。” “二,她何静舒的能力手腕,你我都清楚,有她替我打理那些繁琐家事、周旋人际,我乐得清闲自在,这难道不好?” “三,我母亲的心愿满足了,父亲的面子也顾全了,家里一团和气,我也省心。” 云琅青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声音里多了一丝别样情绪:“更何况······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比起那些矫揉造作的陌生闺秀,至少和她相处,舒服得多。” 最后,他掐灭了雪茄,转回头看向顾琼芝,那双桃花眼里重新漾起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丝认真只是错觉:“至于真心?”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自然是在意她的。这世上,能让我云琅青记挂这么多年的,除了她,还有谁?但这跟我是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并不冲突,不是吗?” 顾琼芝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句:“你啊······真是精明又混蛋!”她心里明了,这就是云琅青——他的喜欢,从来都是掺杂着层层算计与自私的占有欲,清醒又凉薄。 她凑近些,脸上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知道吗?静舒前几日跟我聊起可能的婚事,分析的那几条利弊得失,跟你刚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连‘省心’、‘知根知底’这词儿都分毫不差!” “你们俩······”顾琼芝叹了口气,竖起大拇指,“真是绝配!天造地设的一对!精明都用到一块去了!算计婚姻都能算计得这么同步,以后你俩联手,还不得称霸全世界啊?” 云琅青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一抹极深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身体微微后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却带着一丝笃定:“是吗?那看来,我想的没错,她果然······最懂我。” ———— -香榭丽舍西式酒店- 高级套房内弥漫着一股崭新丝绸、檀木雕刻和干燥花卉混合的奇异香气。 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此刻被各种新奇的东方玩意儿淹没——色彩斑斓的苏绣团扇、憨态可掬的惠山泥人、精巧的竹编提篮、一叠叠印着花鸟的笺纸,还有几个刚刚拆开、露出细腻白瓷的锦盒。 伊莎贝拉·温莎就坐在这一片“战利品”中央,赤着脚,金色长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她正小心摆弄着一个机关木盒,试图解开那复杂的榫卯结构,眉头微微蹙起,像个遇到难题的孩子。 她的女仆瑞贝卡,正将一些采购回来的丝绸衣物分类挂进衣帽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伊莎贝拉摆弄木盒发出的咔哒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这几天,云琅青忙于他的应酬和交际,并未露面,但伊莎贝拉并未感到太多失落和寂寞。 他安排的贴心向导和翻译极为称职,带着她和瑞贝卡几乎逛遍了沽州城最有趣的地方,她疯狂采购,用这种新奇刺激的探索来填补云琅青不在时的空白,也将那份思念藏在心底。 只是,每次套房的门铃响起,她的心总会猛地一跳,马上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去开门——每一次,都希望门外站着的是那个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的东方男子。 然而,每一次,不是送餐的服务生,就是酒店经理前来问候,或是向导前来确认次日的行程。 次数多了,那份期待便慢慢沉淀为一丝失落,但她总会很快振作起来,继续投入到对东方新奇事物的探索中。 “咔哒。”手中的木盒似乎松动了一下,伊莎贝拉眼睛一亮。 就在这时,清脆的门铃声再次响起。 伊莎贝拉条件反射般抬起头,她放下那个复杂的木盒,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轻盈地跳起来,像只小鸟般冲向门口。 “Could it be······”她小声地喃喃自语,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厚重的房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而是一个面容清秀透着精干的年轻中国男子。伊莎贝拉认得他,是云琅青的贴身随从,阿成。 期待的光芒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快速从她眼底褪去,换上了一丝失望,但伊莎贝拉很快调整好表情,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用中文打招呼:“你好,阿成。” 阿成躬身行礼,用中文说道:“伊莎贝拉小姐,下午好,少爷让我来告知您。他请您明日一早同去游湖,请您早上准备好。” “游湖?”伊莎贝拉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她转过头,对着衣帽间方向,用英语雀跃低呼:“瑞贝卡!你听到了吗?琅青明天要带我去游湖!” 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露出可爱的梨涡,声音里带着一丝确认般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他明天不用忙了吗?可以有时间······见我了?”她用词简单直接,带着少女的纯真。 阿成恭敬回答:“少爷是这么吩咐的,明日一早,车会来接您,请您务必准备好。” “好的!我一定准备好!谢谢你,阿成!”伊莎贝拉用力点头,声音轻快。 游湖!在凉爽的夏日清晨,和他一起!这比收到任何东方珍宝都让她开心。 阿成再次躬身:“那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说完,便安静退下。 房门关上,伊莎贝拉转过身,背靠着门板,双手交叠在胸前,脸上是无法抑制的、甜蜜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已经开始期待明日的清晨。 ———— 翌日清早。 宽阔的水面上,荷叶田田,无穷碧色中点缀着粉色荷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船夫吆喝一声,长橹摇动,破开平静的水面,小船缓缓滑入接天莲叶的深处,橹声欸乃,水声潺潺,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轻微的水花,更衬得四周静谧如梦。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阳光透过薄雾和层叠的荷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荷花清雅的香气。 伊莎贝拉几乎看呆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贪婪地捕捉着眼前每一帧画面,好似置身于一个唯美得不真实的东方梦境。 “太美了······”她喃喃自语,“比画里还要美······”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精致小包里,取出一本硬壳的画册。她小心翻动着书页,很快找到了一幅水彩画,兴奋地指给云琅青看。 “琅青,你看!你看!”伊莎贝拉的语气里满是惊叹和向往,“这是你画的,对不对?你笔下的水乡!我一直梦想着能亲眼看到!现在······它就在我眼前,甚至比画里更美!” 云琅青目光落在那幅画上。 画中是记忆深处,沽州城外一处更为静谧的古镇——青石板路,粉墙黛瓦,拱桥如月,河水蜿蜒。这是他早年所作,笔触间还带着少年人难得的纯粹,不带任何撩拨与浮华,只是单纯记录下那片打动他的风景。 此刻,这幅几乎被他遗忘的旧作,被眼前这个异国少女如此珍而重之捧在掌心,用纯粹惊叹的语气提起,竟让他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自然地揽住伊莎贝拉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目光也重新投向眼前真实的景致,声音温柔:“画得粗糙,不及眼前万一,你喜欢就好。” 伊莎贝拉依偎在他身侧,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脸颊绯红,心跳加速。她仰头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觉得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 他不再是伦敦那个众星捧月的风流艺术家,而是融入了这片东方水墨画境的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云琅青享受着这份全然的依赖和崇拜。 他骨子里对美人有着近乎苛刻的挑剔和极强的掌控欲,露水情缘易得,但能让他花费时间去陪伴的,必定是当下最合心意,也最能满足他某种深层需求的对象。 生理的欢愉于他是浅薄的,而这种精神上的征服感,掌控感,以及看着对方全然沉浸在自己所编织的梦境里的成就感,才是令他沉醉的驱动力。 而此时的伊莎贝拉,无疑完美契合了他的需求。她年轻、美丽、出身高贵,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对东方文化的狂热迷恋,她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依赖他,视他为通往这神秘瑰丽世界的唯一引路人。 云琅青微微侧头,看着伊莎贝拉被晨光和荷塘映照得格外柔美的侧脸,看着她眼中的沉醉与爱慕,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 船在荷花深处缓缓穿行,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云琅青指着远处的石桥、近处的莲蓬,低声讲述着一些水乡的典故和趣闻。 伊莎贝拉听得入了迷,不时发出轻轻的惊叹,完全沉浸在了这个充满异域风情和文化魅力的早晨里。 她觉得自己离他的世界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 晨光透过薄雾与层叠的荷叶,在云琅青俊朗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望着满池摇曳生姿的荷花,目光悠远,似乎也沉浸在这片水乡诗意之中。 伊莎贝拉依偎在他身侧,看着他的侧颜,心跳依旧为这份难得的亲近而加速,这几日听到的零星传闻——关于“何府二小姐”,关于“联姻”,关于他归国的“真正目的”——却像水底暗生的水草,悄无声息缠绕上她的心。 她看着他此刻的温柔,那份不安和隐隐的嫉妒还是冲破了小心翼翼的掩饰。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他此刻过于平和的气息给了她错觉,又或许是她太想确认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伊莎贝拉仰起脸,声音很轻,用那带着异国腔调的中文,试探道:“静舒小姐······也喜欢坐着小船看荷花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伊莎贝拉就有些后悔了。 闻言,云琅青缓缓转过头来,那双总是含着漫不经心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古潭。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温柔写意,反而多了一种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冷意,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疑问:“你怎么会知道她?” 伊莎贝拉的心跳漏了一拍,被他这样看着,有些慌乱,连忙解释:“这几天在沽州,我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街上,商店里,甚至酒店里······好像每个人都在谈论她。”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一点好奇和羡慕,“她是沽州第一美人,对吗?应该也是······像这些荷花一样,充满东方古典韵味的美人吧?” 她的话语带着少女的天真和一丝酸涩,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动听到传闻的、好奇的外来者。 云琅青听完,脸上的那层极淡的审视慢慢化开。 沽州城的流言蜚语,果然无孔不入。连伊莎贝拉这样初来乍到、语言半通不通的异国少女,也这么快就听到了风声。 他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弧度,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无边的荷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沽州人偏爱夸张之词罢了。”他轻描淡写道,手指在船沿上轻轻敲了敲,“静舒她,不喜欢坐船······” 沽州第一美人,低调了,是整本书里最美的人(作者本人也惊叹的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游湖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赴宴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目光投向摇曳的荷花深处,仿佛穿透了时光,变得悠远而专注。 一种罕见的真实的柔情,悄然取代了他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 “啊?为什么?”伊莎贝拉见他沉默,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好奇。 云琅青像是被她的声音从回忆中唤醒,他微微侧头,嘴角牵起一丝带着怀念意味的弧度,声音轻柔,开启了那段尘封的往事:“那年我大概十岁,静舒八岁。” 他缓缓开口,眼神变得温暖,“我托人弄到了两张难求的船票,是去上海看卡斯帕·里希特画展的,那时候,卡斯帕的画作刚传入国内不久,在艺术圈子里引起轰动,一票难求。” 伊莎贝拉轻轻“哇”了一声,卡斯帕的名字即使在她这样的西方少女听来也是如雷贯耳。 “静舒原是不愿去的,她性子喜静,不爱凑热闹,是我死缠烂打,非要她陪我去不可。”云琅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年少时的自己有些霸道,“许是卡斯帕的名气太大,那些光影色彩的描述太过迷人,她终究还是被我磨得心动了。”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就那样瞒着家里大人,偷偷溜上了去上海的邮轮。”云琅青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呢?”伊莎贝拉被故事吸引,屏息问道。 “然后?”云琅青嘴角那丝笑意淡去,染上一抹无奈与心疼,“那不是我们现在坐的这种平稳的乌篷船,沽州靠海,是邮轮,一开动,颠簸得厉害。我才发现······静舒晕船,船刚离港没多久,她就不舒服了,小脸煞白,一直呕吐、晕眩,难受得厉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担心得要命,恨不得立刻让船停下来。她靠在我肩上,那么小,那么脆弱······我整个人手都是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想什么画家,什么画展,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非要带着她来······非常自责。” “我那时······”云琅青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竟没有一丝不耐烦,不仅接着她的呕吐物,还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嘴,笨手笨脚拍着她的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干净体面,满心满眼只盼着她能好受一点。”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看着那个平日里清清冷冷、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小姑娘,毫无防备地依靠着自己,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时,某种超越玩伴的情愫,在他心里悄然扎了根。 “后来,我们没去成上海,行踪很快就被家里人发现了。”云琅青从回忆中抽离,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因为是我挑的头,主意又是我出的,回去后挨了我爹一顿好打,差点被打个半死。”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似乎还挺回味那段混不吝的岁月。 “此后,静舒就落下了病根,见船就晕,连这种最平稳的乌篷船,她都坚决不肯再坐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接天莲叶与映日荷花上,语气变得温柔而肯定,“但是,她很喜欢莲花,爱莲如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浸在与何静舒共享的、关于莲的审美与记忆里,那份专注与柔情,是伊莎贝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这是只属于另一个女子的独特印记。 伊莎贝拉听着,原本因晨光和共游而生出的些许旖旎心思,渐渐冷却下去。 她看着云琅青陷入回忆时那无比真实而柔软的神情,听着他语气里那份不自觉的宠溺与心疼,心中那份隐隐的不安和嫉妒,如同水底蔓生的水草,更加疯狂地缠绕上来,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多她无法介入的、漫长而独特的过去,原来,他也会有那样慌乱、自责、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衣服去照顾一个女孩的时候,原来,他记得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她爱莲如命······ 伊莎贝拉想起了沽州人对他们的描述。 他们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云家风流倜傥的留洋贵公子,何家清冷绝艳的名门贵女。 他们的外貌是如此匹配,站在一起便是视觉的盛宴,他们的家世是顶级的契合,云何两家的联姻,象征着旧秩序最完美的延续与最体面的结合。 这是家族利益的必然,是世俗眼光盖棺定论的“理所当然”,是两家长辈乐见其成、甚至整个沽州城都在翘首以待的盛事。 这份公共期待和舆论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也如同汹涌的潮水,推着他们向那个被预设好的结局奔去。 ———— 何府·书房 袅袅茶烟在紫檀木书案上盘旋,散发出清冽的檀香。 何父端坐于太师椅上,目光落在刚刚由许伯呈上的一封考究的请柬上。 请柬以洒金暗纹宣纸制成,边缘滚着细致的云纹,正中是苍劲有力的“莱茵山庄”四个大字,落款是云父的亲笔签名,盖着鲜红的私印。 “老爷,云府派人送来的。”许伯垂手恭立,语气恭敬,“云老爷特意嘱咐,请您务必携家眷赏光,去山庄松散两日,说是二少爷一番心意,也让世交亲友们品鉴品鉴。” 何父没有回应,他用指尖点了点那封请柬,触感细腻,分量却不轻。 “莱茵山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几日,关于这座神秘山庄的传闻早已在沽州上层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门槛极高,奢华无比,非富即贵方能踏入,已然成了身份与权势的新象征,云家二小子,一回来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他想起前几日云正鸿那封语焉不详却亲热十足的家书,再看着眼前这封正式且排场十足的请柬,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静舒的婚事······”何父眉头蹙了一下,看向一旁静立的女婿赵明诚,“云家这般阵仗,心思倒是活络得很。”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冷意。 赵明诚微微躬身:“父亲,云家虽有此意,但毕竟尚未正式提亲,此番邀请,名义上仍是世交间的寻常走动,庆贺云二少归国,并展示其新产业。” 何父轻哼一声,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与审慎,“云正鸿倒是会找由头,‘莱茵山庄’,好大的手笔,好响的名头,这是要告诉我,他云家如今在沽州,乃至在英伦的势力和眼光,更胜往昔了?” “那云琅青在英伦的风评,你我虽远隔重洋,也并非全然不知。纵使他云家权势再盛,根基再深,那终究是个风评不佳的纨绔!即使云家再怎么显赫、再怎么世交情深,我也不能将静舒轻易许给那样的公子哥!我何家的女儿,不是用来给他们家收拾烂摊子、管教浪荡子的!”何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充满了对女儿未来的审慎与保护。 云家内部意向是一回事,他何观澜的态度,是另一回事。 只要云家一日不正式提亲,他便一日不必对此多言,心中的界限,早已划得分明。 “父亲所言极是。”赵明诚应道,“云二少才华或许有之,手段亦是不凡,然其心性,确需观察。此番邀请,去或不去,如何应对,还需父亲定夺。” 何父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封请柬上,拒绝,便是直接打了云家的脸,于情于理都不合,更可能错失窥探云家真实意图和云琅青深浅的机会,接受,又恐被卷入云家布下的局中,更怕给了对方错误的暗示。 这封请柬,如同烫手的山芋。 ———— 抱朴居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宣纸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何静舒正临摹着一幅工笔花鸟,笔尖凝神,气息匀长。 周妈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开口:“小姐,老爷那边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何静舒抬头,淡淡“嗯?”了一声。 “老爷那边······”周妈将云府送来请柬,以及老爷对“莱茵山庄”之邀的态度,委婉转述了一番,末了补充道:“老爷的意思是,云家面子不能不给,家里总要有人去应酬一番,老爷和夫人是定要去的。至于您······全看您自己的心意,若是不想去,老爷便替您回了,只说是身子不适,云家也不好强求。” 莱茵山庄? 何静舒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也摆着封请柬,是上午时分云琅青一个小厮送来的,请柬精致小巧,同样是洒金云纹底,但封口处却用火漆压了一枚独特的印鉴——那是云琅青的私印。 请柬的内容与何父那封大同小异,无非是邀请前往莱茵山庄小聚。 落款处,是云琅青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 请柬的空白处,是一行用极细狼毫添上去的小字,墨迹犹新:「湖光山色备矣,独少点睛之人,静候。 」 字迹潇洒,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不容拒绝的笃定。 “莱茵山庄······”何静舒轻声重复,指尖拂过请柬上滚着云纹的边缘,触感微凉,脑海里浮现出荷风榭中,云琅青那双灼灼桃花眼里闪烁的、混合着野心与诱惑的光芒,以及他描绘的那个用金钱与权势构筑的“棋盘”与“猎场”。 他动作倒是快。阵仗也铺得足够大,连单独给她下帖这种事都做了出来,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特别关照”吗? 周妈觑着她的神色,补充道:“老爷似乎对云二少爷这番做派,颇有微词,觉得太过招摇,心思也太活络了些。”她顿了顿,“老爷还说······云二少在英伦的风评······终究是不太好的。” 何静舒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父亲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云琅青那副风流纨绔的做派,本就难入父亲这等清流守旧之人的眼。 然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封请柬上。 忽然,一个模糊画面闯入脑海——那日在荷风榭,阳光透过窗格,云琅青慵懒倚坐,指间把玩着一只青瓷茶杯时,左手中指上好像有枚银戒,在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 那款式······那隐隐熟悉的轮廓······ 何静舒心猛地一跳。 如果她没记错,那枚戒指,与她多年前收到的那枚被他随信寄来的,几乎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一对的男款! 他竟一直戴着?戴着那枚几乎可算是“定情信物”(也许在云琅青看来)的戒指,招摇过市,在他那些所谓的“朋友”和“缪斯”之间周旋? 他疯了吧? 怎么能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步步紧逼。 “小姐?”周妈迟疑开口。 何静舒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 云琅青这般大张旗鼓,这般步步紧逼,从码头的高调现身,到荷风榭的“坦诚”摊牌,再到如今这单独送至她手中的,等同于公然示好的请柬······他所图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他不是在询问,他是在宣告,在用他的方式,将她一步步拉入他的领地,他的“棋盘”。 去?无异于默认了他的步步紧逼,遂了他的意,更可能让父亲不悦,让外界流言更甚。 不去?便是示弱,是退缩,是怕了他这混不吝的做派,更可能······会错过亲眼看看他那所谓“棋盘”真面目的机会。她倒真想看看,他能将那“莱茵山庄”,经营成何等模样的“销金窟”与“权势场”。 何静舒静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了然与决断。 “周妈”她抬起眼,目光清泠平静,“你去回禀父亲。” “云家二少爷如此盛情,独独给我下了帖子,咱们何家,也不能失了礼数,拂了世交的情谊。” 周妈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何静舒:“为着两家的情面,这‘莱茵山庄’的宴会······” “我去。” 周妈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回禀老爷。” 看着周妈退出的背影,何静舒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请柬上,那行“静候”的小字,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和侵略性。 阳光落在何静舒的侧脸上,映得那双眸子愈发深不见底。 他既然布好了局,执意邀她入局,那她便去看看,这五年后的云琅青,究竟在沽州这片棋盘上,能下出怎样一步棋。 ———— 几日后---沽州城,百年老字号“锦云轩”。 店内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樟木和丝绸特有的清香,四壁立着高大的红木衣柜,里面挂满了各色绫罗绸缎,流光溢彩,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正丈量着软尺,小学徒垂手侍立,气氛专业而静谧。 顾琼芝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就拉着何静舒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对着迎上来的老师傅和几个绣娘扬声道:“张师傅,把你们这儿最新最好的料子,还有最时新的海派旗袍样子,都拿出来给我们何二小姐瞧瞧!” 何静舒被她吵得微微蹙眉,却也没反驳,只安静听着,既然决定要去,她便不会敷衍。 顾琼芝手指掠过一匹匹色泽艳丽的苏杭软缎,嘴里啧啧有声:“这个好!玫红色,衬你肤色!······哎呀,这块法国绒也不错,墨绿色,显贵气!静舒你快看这西洋纱!层层叠叠的,跟云雾似的!” 与顾琼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何静舒,她依旧安静站在一旁,对顾琼芝的热情推荐反应平淡,目光只在一些颜色清雅、质地精良的素色缎子上停留。 “我的何大小姐!”顾琼芝终于受不了她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叉着腰,恨铁不成钢数落,“后日可是去‘莱茵山庄’!云二的开张宴!你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吗?你知道会有多少太太小姐憋着劲儿要比个高下吗?尤其是那个云琅青!你难道就想穿着你这些‘清心寡欲’的旧袍子去?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低了咱们何家?以为咱们何府的小姐连件像样的行头都置办不起?” 她凑近何静舒,压低声音,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怂恿和绝对的自信:“听我的!这次必须得亮瞎他们的眼!让云琅青那家伙好好看看,什么叫‘淡妆浓抹总相宜’!什么叫真正的‘人-间-绝-色’!” 何静舒刚想开口,却被顾琼芝不由分说推进了试衣间,老裁缝的女徒弟早已捧着一套顾琼芝精心挑选的,最新潮也最大胆的礼服候着了。 一件正红色丝绒露背长裙,剪裁极尽勾勒身材之能事,热情如火。 何静舒拗不过她,只得试穿。 当试衣间的帘子再次拉开时,连见惯了美人的老师傅和小学徒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正红色丝绒将何静舒雪白的肌肤映衬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露背设计展现出她优美的颈项和纤细不失力量的背部线条,极致的热烈与极致的清冷在她身上碰撞出惊心动魄的魅力。 顾琼芝看得眼睛都直了,围着何静舒转了好几圈,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又有点酸溜溜:“完了完了!静舒,我发现我有点爱上你了!你这简直是······妖孽啊!穿什么都好看!云琅青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她忍不住伸手,在那被贴身布料包裹的、挺翘饱满的臀线上轻轻拍了一下:“啧啧啧!静舒啊静舒!你这身段······真是······”语气亲昵又带着点羡慕的调侃,“我要是男人,拼了命也得把你娶回家藏起来!” 旁边的老师傅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看见,脸上带着专业的笑容。 何静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耳根微热,嗔怪瞪了她一眼,镜子里,那惊鸿一瞥的艳丽身影让她自己也有一瞬间的陌生和恍惚。 美则美矣,却太过张扬,像一件被精心装饰的展品,并非她所愿。 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太过了,琼芝,这不适合我。” 随后何静舒不再理会顾琼芝的“胡闹”,目光落在一件月白色舞会礼服上,对老师傅道:“老师傅,就这件吧。” 顾琼芝还要再劝,何静舒却已转向她,语气平静:“我是去赴宴,不是去登台唱戏,艳压群芳?”她轻轻摇头,“何必与她们争那一日长短。” 那件月白色礼服被徒弟小心取下,递给何静舒赏看。 一件月白色真丝绡礼服,心形领口恰到好处展露纤巧锁骨与颈项线条,剪裁流畅简约,通身无多余缀饰,仅以同色暗线绣出云水纹样,泛着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 连见多识广的老师傅都忍不住赞叹:“二小姐好眼光!这裙子,也唯有您这般气质,才能穿出它的韵味来,清雅至极,也贵气至极。” “会不会太素了?”顾琼芝还有些不甘心。 “不会。”何静舒看着那礼服,语气淡然却笃定,“恰到好处。” 她要的不是艳压群芳的喧闹,而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清绝,云琅青那“莱茵山庄”想必极尽奢华,她这一身月白,反而会是最特别的存在。 云琅青不是要她做那“点睛之人”吗? 那她便如他所愿。 只是这“点”下去的,是惊艳,还是别的什么,就未可知了。 [加油]俺要写刺激部分啦吼吼吼!正面交锋2.0[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赴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宴会 莱茵山庄静卧于镜湖西岸,依山势而建,通往山庄的主路宽阔平整,两侧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影婆娑,将炽烈的阳光筛落成细碎的金斑,车行其间,仿佛穿过一道漫长的绿色拱廊,尘世的喧嚣被隔绝于外。 每一处景观的视角,每一条路径的走向,都经过巧妙设计,既展示了最佳风景,也无形中引导着客人的流向与视线。 空气中弥漫着金钱堆砌出的芬芳,也流动着无形的势与力,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权柄与深意。 晨曦微露,镜湖还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莱茵山庄却已早早苏醒,随处可见身着统一灰布短褂手脚利落的仆役,一切忙碌却井然有序,听不到一句多余的喧哗。 在山庄地势最高、可俯瞰整个镜湖与主建筑群的一隅,一栋独立的西式小楼门窗洞开,迎着湖风,这里便是云琅青的私人领域。 晨光透过大大落地玻璃窗,洒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客厅内。 云琅青只着一件丝质睡袍,松散系着带子,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他并未参与外面的忙碌,仿佛那一切的准备都尽在掌握。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下方忙碌的山庄,右手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晨光中荡漾,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莱茵山庄的招牌,这几日算是砸响了。 但这还不够。 云琅青要的,不是一时喧闹,而是要把这山庄刻进那些人的骨头里,变成他们午夜梦回抓心挠肝也要再来一次的瘾。 山庄的酒,喝过一次,就让别的琼浆都失了味道;山庄的温泉,泡过一回,骨头缝里的舒坦就能勾着人魂牵梦萦。 来了,享受了,见识了,就等于被他云琅青攥住了胃口。 他要的就是这个——一次,就够。一次,就足以在他们心里种下贪念的根,让他们清醒知道自己再也离不了这份极致的享受。往后,就不是他请他们来,而是他们得绞尽脑汁、攀尽关系、捧着真金白银,求着他云二少,赏一个再次踏入这人间仙境的资格。 这金招牌,就得用这种方式,才立得稳,立得叫人不敢忘。 ———— 莱茵山庄主宴会厅内,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沽州乃至周边地区的政要名流、豪商巨贾、各界显赫人物几乎尽数到场,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交谈,目光却不约而同或明或暗地流转,揣测着这场由云家二少归国后首次牵头举办的盛大宴会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许多道视线,更是有意无意瞥向与几位世家老者娴静交谈的何父何母,以及他们身边气质温婉的何家大小姐夫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忽然,宴会厅前方的乐池里,悠扬的弦乐声缓缓停歇。 众人的交谈声也随之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齐齐投向大厅正前方那铺设着深红色天鹅绒的主台。 云家家主云正鸿缓步走上主台,他今日身着藏青色团花暗纹绸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马褂,面容清癯,目光沉稳,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大家长风范。 他发表了简短的致辞,先是代表云家对各位贵宾的莅临表示热烈欢迎,感谢大家对犬子琅青归国的厚爱,以及对这“小小产业”莱茵山庄的捧场。 他的发言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盛赞莱茵山庄是“中西合璧之典范”,“为吾沽州友朋提供一处雅集休憩之新选择”,是云家“回报乡梓、繁荣地方”的微末心意。提及云琅青,只说是“年轻人海外学了些新派事物,勇于尝试”,言语间一派严父的矜持与勉励。 对于在场所有人最关心的“云何联姻”的猜测,云正鸿的措辞极为精妙,他提到了与“何贤弟”多年的深厚情谊,称赞何家“诗礼传家,门风清正”,表示云何两家作为世交,理应“常来常往,互相提携”,言辞恳切,态度亲切,充分表达了云家对何家的尊重与亲近。 从头至尾,他没有一个字明确提及联姻,没有半个词牵涉到云琅青与何静舒的婚约,既没有否认外界那沸沸扬扬的猜测——这种不否认,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默许和助推,却也没有点明,给自己和何家都留足了回旋的余地。 这番老练圆滑的发言,听得台下的何父面色沉静,眼神却微微闪烁,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云正鸿这只老狐狸······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几声叫好,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云家这步棋,走得妙啊! 云正鸿微笑着抬手虚按,待掌声平息,他的目光扫过何家所在的方向,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今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实乃我云家之幸事,尤其······” 他话音未落。 宴会厅二楼,正对着主台的、那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弧形楼梯顶端,两扇橡木大门被侍者缓缓推开。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云正鸿身上移开,齐刷刷投向那光芒汇聚之处。 云琅青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的无可挑剔的纯黑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口挺括,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然而,最令人震惊,甚至足以引起一阵压抑的低声惊呼的,并非云琅青本人。 而是那位正与他并肩而立、姿态亲昵的女士。 何静舒! 她一改往日清素的模样,一袭月白色礼服长裙衬得她气质清贵绝伦,乌黑的秀发挽成发髻,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俯视着下方,沉静得不属于这片喧嚣。 她竟然······与云琅青携手出现!而且是在如此万众瞩目的时刻! 云琅青微微侧头,对何静舒低语了一句什么,唇角笑意加深。 两人就这样,在满场目光交织中,在云正鸿那饱含深意却适时停住的话语留下的余韵里,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沿着铺着红毯的宽阔楼梯,缓缓而下。 水晶灯的光芒追逐着他们,如同为这对璧人铺设了一条星光大道,男的俊朗挺拔,意气风发;女的清冷绝尘,风华绝代。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更令人浮想联翩!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悠扬的乐曲重新响起,以及两人那沉稳的脚步声,无数道目光胶着在他们身上,几乎坐实了此前关于云何两家即将联姻的所有猜测! 云琅青嘴角噙着那抹掌控全局的笑意,目光掠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宾客,最终与主台上父亲欣慰的眼神短暂交汇。 第一步棋,落子无悔。而他手中的“王牌”,正与他携手,惊艳全场。 何静舒目光无太大的波动,看到台下的顾琼芝一脸姨妈笑时,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并肩出席,本不是她心想的。 (宴会开始前约一刻钟,莱茵山庄主楼二层,一间休息室内。) 何静舒端坐着,面色平静,门被轻轻推开,云琅青走了进来,他已换好西服,嘴角带着一抹笑意,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隐约乐声。 “静舒······”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亲昵,“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下去了。” 何静舒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起身的意思,“云二公子自去便是,何须与我同行。” 云琅青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语气却依旧温柔得近乎诱哄:“那怎么行?今日这般场合,你若不与我一同出现,外面那些等着看云何两家笑话、或是盼着从中渔利的人,指不定要编排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说我云琅青归国盛宴,何家二小姐却避而不见,是看不上我云家?还是两家早已心生嫌隙?” 他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道:“静舒,你比我更清楚,沽州城里的舌头,是能杀人的。我们一同出现,是最简单、最直接打消那些无谓猜测的方式,为了两家的清誉,为了不让长辈为难······这点面子,总要做的,不是吗?” 他句句在理,冠冕堂皇。 何静舒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真诚与算计混合的光芒,她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但他确实掐准了她的脉门——她不能不顾及何家的体面和可能因此引发的风波。 见她沉默,云琅青嘴角笑意加深,知道她已经动摇了,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恳求:“就当是······帮我圆个场?也当是······全了世交的情谊,我保证,只是走一段楼梯,露个面就好。”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给得极足,将选择权看似交给了她,实则早已铺好了唯一的路。 何静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窗外楼下喧嚣的宴会场景。 最终,她轻叹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认清了形势,她缓缓站起身,并未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只淡淡道:“云二公子总是有这么多······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便是同意了。 云琅青眼底迸发出得逞的耀眼光彩,笑容变得灿烂,他再次将手臂递到她面前,这一次,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何静舒垂眸,然后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就在她指尖落下的瞬间,云琅青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转化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沉的轻笑,带着点痛楚,又带着一点愉悦。 因为何静舒那看似轻搭的手指,正用一股巧劲,隔着昂贵的衣料,在他手臂内侧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掐了下去! 力道之大,让他怀疑那块肉几乎要被拧下来。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迷人,甚至顺势将她的手更紧地压在自己的臂弯里。 何静舒面上依旧保持着端庄婉约的浅笑,仿佛刚才那记狠掐只是云二少爷的错觉。 “嘶······”云琅青微微侧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笑意低语,“下手真狠,不过······值得。” 何静舒目不斜视,唇角的弧度完美无缺,同样低声回应:“云二公子过奖,这只是提醒你,戏别演得太过了。” “谨遵教诲。”云琅青笑着应道。 ———— 云正鸿后续发言完毕,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适时响起,标志着宴会进入更自由的社交时段,侍者们托着盛满香槟的托盘在宾客间穿梭,气氛愈加热络。 何静舒与顾琼芝坐在一处相对安静、靠近落地窗的角落沙发里,窗外是镜湖潋滟的波光,窗内是浮华喧嚣的名利场。 何静舒拿起一小块剔透的绿豆糕,试图塞进旁边一直兴奋嘀咕个不停的顾琼芝嘴里,想让她消停片刻,却被顾琼芝灵活偏头躲开。 顾琼芝笑嘻嘻凑近何静舒,眼神瞟向不远处的一个方向:“哎,别堵我嘴呀!你刚刚在楼上备场的时候,姐们我可没闲着,替你打听军情去了!” 何静舒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位穿着西洋蓬蓬裙、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孩正聚在一起说笑,她们的存在在这以中式风格为主的宴会厅里显得格外醒目。 其中最为亮眼的,正是伊莎贝拉·温莎。 她今天穿了一条淡粉色的蕾丝长裙,头戴一顶小巧的纱帽,金色的长发卷曲披在肩上,像极了精致的洋娃娃,她正与一位白俄贵族小姐交谈,笑容甜美,姿态天真。 “瞧见没?那个穿粉裙子,像颗水蜜桃似的洋娃娃”顾琼芝用下巴点了点,“就是云琅青从英国带回来的那位,伊莎贝拉·温莎小姐,对外说是温莎家族的代表,来考察市场的。” 她絮絮叨叨说着打听来的各种细节,眼神时不时瞟向伊莎贝拉的方向,分析着那几位西洋小姐的衣着谈吐,揣测着云琅青的真实意图。 何静舒的脸上没有波澜,没有好奇,没有不悦,更没有顾琼芝期待中可能会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或危机感。 “琼芝”她轻声打断好友的喋喋不休,“茶要凉了。” 她没有对伊莎贝拉·温莎的出现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对云琅青的安排流露出丝毫评价,于她而言,云琅青带回谁,安置谁,如何行事,那都是云家二公子自己的风流账,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她今日肯来,肯与他携手亮相,是基于对家族声誉的考量,是维持世交体面的不得已而为之,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戏已开场,她完成了自己的部分,便已足够。 至于戏外的人物和情节,她懒得理会,也无意探究。 “哈?”顾琼芝瞪大眼睛,仿佛她的反应极不可理喻,“我的何二小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云琅青把她带回国,安置在最好的酒店,今天这种场合还特意请了她来!这意味什么?你刚才可是跟那家伙手挽手下来的,全城都以为你们好事将近了!这突然冒出个关系匪浅的西洋美人儿,你就不觉得······嗯?”她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何静舒呷了口茶,语气依旧:“琼芝,云公子身边何时缺少过红颜知己?多一位西洋小姐,少一位东方美人,有什么分别吗?”她放下茶杯,目光扫过正在不远处与几位银行家谈笑风生的云琅青,“他的事,与我何干。” 顾琼芝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直翻白眼,没好气道:“是是是,与你无关!就我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看着何静舒毫无兴趣的脸,最终叹了口气:“行吧,你稳坐钓鱼台,算我多事,不过······”顾琼芝话锋一转,又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待会儿的开场舞,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我看云琅青那家伙,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顾琼芝的话,舞曲的前奏刚刚结束,一个短暂的间歇,云琅青便结束了与银行家的谈话,目光精准锁定何静舒的方向。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何静舒面前。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他微微躬身,做出一个标准的邀舞手势,目光凝望着何静舒,声音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静舒妹妹,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第一支舞?” 琅青心机boy一枚~陆旅长要出现啦~~[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宴会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消息 一瞬间,何静舒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变得灼热,充满了期待、探究、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兴奋,顾琼芝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低声道:“众目睽睽,两家脸面。” 何静舒静默了一瞬。 她抬眼,对上云琅青那双含笑的、带着势在必得的桃花眼,他算准了,在这样的场合,为了何家的体面和云何两家的“世交情谊”,她无法拒绝。 何静舒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那副端庄得体的浅笑,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声音平静:“云二公子相邀,岂敢不从。” 她的指尖微凉,落入他温热干燥的掌心。 云琅青唇角的笑意加深,他收紧手掌,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虚扶上她纤细的腰侧。 他引领着她,走向舞池中央那片光洁如镜的区域,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追随着他们,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 不远处的伊莎贝拉也停下了与白俄女孩们的交谈,她好奇地踮起脚尖,睁着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努力想看清舞池中央成为焦点的那对璧人。 那位被云琅青牵着的东方小姐,身姿优雅,裙摆如云,只是距离稍远,又被旋转的人影和璀璨灯光晃了眼,伊莎贝拉还没来得及看清具体模样,只觉得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十分清冷夺目。 正当她努力张望时,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伊莎贝拉!快来看!外面的湖景简直太迷人了!” 一个活泼清脆、带着英伦腔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伊莎贝拉转过头,是刚才认识的一位英伦洋行买办家的小女儿,莉莉安·泰勒,莉莉安有着一头蓬松的红发和满脸雀斑,性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正是她刚才主动用英语和落单的伊莎贝拉搭话,驱散了她身处陌生东方宴会语言不通的些许无措和孤独。 “Oh, Lily, I was just······”伊莎贝拉还想回头再看一眼舞池,她对那抹月白身影充满好奇。 但莉莉安太激动了,完全没注意到伊莎贝拉的迟疑,直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不容分说拉着她往连接露台的侧门方向走:“快来!你必须看看!阳光下湖面像镜子一样!还有小船!太浪漫了!比看人跳舞有意思多了!” 伊莎贝拉被她热情的力量带动着,身不由己跟着挪动脚步,她不好意思强硬地甩开新朋友的好意,只得最后匆匆回头望了一眼舞池中央那对引人注目的身影,可惜视线被人群遮挡,只捕捉到一片模糊的月白与黑色。她心里掠过一丝遗憾,但也只好顺从地被莉莉安拉向了通往湖畔露台的方向。 乐队指挥看到主角就位,轻轻抬起指挥棒。 悠扬浪漫的华尔兹舞曲再次奏响,比之前更加深情款款。 云琅青低头看着何静舒,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他带着她,踏出第一个旋转的舞步。 他的舞步娴熟充满力量,引导精准又不失温柔,何静舒的舞技同样出色,她身姿轻盈,裙摆盛开,随着他的引领翩然旋转,每一个回旋、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与云琅青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正随着云琅青的引领翩然旋转的何静舒,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了人群边缘,恰好捕捉到了那个金发少女被一个红发女孩兴高采烈拉走、最后回头张望了一眼舞池却终被带离的全过程。 何静舒的舞步没有错乱,只是那双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她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带着些许莞尔的弧度。 云琅青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和目光的短暂游离,他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方向瞥去,只看到几个西洋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处。 他微微挑眉,手上引导她完成一个优雅的旋转,低头凑近:“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何静舒收回目光,重新对上他的视线,带着一丝只有他能听清的戏谑:“云二公子今日真是好风光,携‘世交之女’惊艳亮相,又邀得‘英伦贵客’远道而来为你增色,面子里子,算是都做足了。” 云琅青嘴角噙着笑,低头在她耳边回应:“静舒妹妹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嗯?”尾音上扬,带着点慵懒的逗弄。 何静舒并未被他这亲昵的姿态扰乱,继续淡淡道,语气里的讽刺意味浓了几分:“岂敢。只是有些好奇······那位温莎小姐,瞧着天真浪漫,中文说得······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云公子对外宣称她是来考察市场的贵客?” 她微微仰头,对上他低垂的视线,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一丝看穿一切的了然:“让这样一位说几句繁杂中文就云里雾里的小姑娘,远渡重洋来考察这错综复杂的东方市场?云公子,你这预备的说辞······未免也太敷衍了些。是觉得这满场的聪明人,都瞧不出呢?还是觉得,即便瞧出了,也无人敢说破?” 何静舒的话语如同细密的针,精准刺向云琅青精心编织的谎言最薄弱之处。 这不是嫉妒,更不是吃醋,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拆穿。她就是要在这最贴近的时刻,将他这层虚伪的遮羞布掀开一角。 云琅青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仿佛被怼的人不是他,他带着她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引得周围一阵低低的赞叹。 “静舒啊静舒”他低声笑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愉悦,仿佛很享受她这般拆台,“你还是这么······犀利。” 他非但不恼,反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在她耳边厮磨般低语,语气里充满了有恃无恐的坦然:“没错,这说辞是敷衍,是漏洞百出,那又怎么样呢?” “重要的是‘温莎’这个姓氏带来的光环,重要的是她金发碧眼、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外观足以充当最漂亮的门面。谁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懂市场?谁又敢真的去质疑温莎家族小姐的‘考察’目的?” 他轻笑一声:“大家要的只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能放在台面上、维持体面的借口。真相?没那么重要,我看重的,本就是她‘是什么’,而不是她‘能做什么’。静舒,这世上的许多事,不就是看破不说破,一起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么?” 他的话语直白而残酷,撕开了上流社会社交规则下虚伪的实质。 何静舒静静听着,她早知道他会是这般答案,这番交锋,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一次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 她唇角向上弯了一下:“云二公子倒是深谙‘效用’之道,物尽其用,人亦然。” 云琅青闻言,非但没有生气,眼底的光芒反而更盛,他紧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这副冷冽的模样刻进心里。 “吃味了?”他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恶劣的、故意曲解的逗弄。 何静舒抬眼看他,眼神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点怜悯:“云公子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你这般算计,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着实······辛苦。” 音乐渐入**,云琅青带着她完成最后一个华丽的回旋,稳稳停住,他依旧保持着揽着她的姿势,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落下最后一句低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自信和势在必得:“为你,再辛苦也值得。况且······静舒,你又怎知,我不是在‘算计’你呢?” 舞曲终了,掌声雷动。 云琅青执起何静舒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个轻柔的、符合礼节的吻。两人面上都带着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完美合作的笑容,向四周致意。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一支舞的时间里,交锋了多少个回合。 ———— 露天花园同样经过精心布置,空气中混合着青草、鲜花与甜点的香气,比起宴会厅内的奢华紧绷,这里的气氛显得更为闲适放松,不少宾客在此小憩、交谈、享用茶点。 何静舒目光略一扫过,看到了姐姐何静贞的身影。 何静贞独自坐在一张白色小圆桌旁,姿态娴雅,桌上放着一碟精致的法式马卡龙和一壶花果茶,她正捏着一枚粉色的马卡龙,小口品尝着,欣赏着眼前的湖光山色,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 看到妹妹走来,何静贞立刻笑着招手:“静舒,快来这边坐,跳累了吧?” 何静舒走到姐姐对面的椅子坐下,也轻轻舒了口气:“还好。” “这地方真是没得挑。”何静贞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语气里满是赞叹,“瞧瞧这景致,这布置,处处都显着心思,琅青真是了不得,在国外学了这么一身好本事回来,我瞧着,咱们沽州城,再找不出第二处能比得上这‘莱茵山庄’的地界了。” 何静贞说着,目光又忍不住投向远处正与人寒暄的云琅青,眼神里是欣赏和喜欢:“模样出挑,能力又强,待人接物更是没得说,你是没瞧见,刚才有好几位太太拉着我夸你呢,都说你和琅青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般配没有了!郎才女貌,家世相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何静舒听着姐姐絮叨,目光落在远处湖面的一叶小舟上,并未接话。 何静贞见妹妹不语,只当她面皮薄,笑着转移了话题,四下看了看:“咦?明诚呢?方才还说去给我拿杯果汁,这一转眼的功夫,又跑哪儿去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丈夫赵明诚身为何府女婿,在这种场合需要周旋打点的地方自然很多。 “姐夫或许是被哪位世叔伯叫去说话了吧。”何静舒轻声应道,她这位姐夫处事圆融,长袖善舞,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一时不见踪影实属正常。 何静舒与姐姐慢慢说着话,只见赵明诚步履匆忙从一侧的回廊走来,脸色不似方才应酬时那般从容,眉宇间凝着一层阴郁,他走到姐妹俩所在的桌旁,缓缓坐下,动作间带着沉重。 何静贞见他回来,刚想笑着打趣他去了许久,察觉到丈夫神色有异,那笑意便凝在了嘴角,化为关切:“明诚,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明诚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一旁的何静舒,眼神复杂:“二妹妹”他开口,声音带着迟疑和一丝痛色,“我知道,现在这个场合,实在不该······向你说这些扫兴的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继续道:“但······事关陆旅长的生死,我······我不得不现在告知于你。” 赵明诚声音沉重:“······三河原战事惨烈,远超预期。陆旅长部作为先锋,已与定边军主力鏖战近两月,伤亡极其惨重······最新传来的消息······不太好。” “他们······已与主力失去联系数日。最后一次得到确切消息时,陆旅长身负数处枪伤,是被亲兵抬回指挥部的······如今······生死未卜。” 赵明诚顿了顿,继续道:“袁宫保那边,只要结果,不问过程,更不管底下人的死活,派去的援军······杯水车薪。”他的眉头拧得更紧,“静舒,陆旅长此人,虽有野心,却也是敢打敢拼的悍将。他若折在三河原,于北洋是失一锐士,于我们何家······亦是损失了一位重要的盟友,当初他求娶之意,我是从中说过话的,如今这般境地,我······我心里实在难安。故而不得不即刻告知于你,想听听你的看法。” 空气仿佛有些凝滞。 何静舒端坐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在冬日微阳下英姿勃发的军官,那个在电文里写下“此身许国,死生不计”的军人······竟然可能已经······ 一种极淡的失落感,悄无声息刺入心口。 那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种对鲜活生命可能陨落的惋惜,对一位还算欣赏的、有价值的盟友可能折戟沉沙的可惜。 何静舒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姐夫不必过于自责,战场之上,生死有命。陆旅长选择了这条路,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赵明诚叹了口气,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封信,那信封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曲,甚至能看到几点暗褐色的印记。 “还有这个······”他将信递过来,“是陆旅长失联前,托他一个负伤撤下来的亲信拼死带出来的,一路颠簸,几经周折,今日才送到我手里,指明是给你的。”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她拆开信。里面的信纸同样粗糙,字迹是用铅笔写的,略显潦草,却依旧能看出执笔人的力道。 信的内容并不长。 没有过多描述战场的残酷,只是简要说明了三河原战局的严峻,以及自身可能面临的结局。 然而,信的后半部分,笔触却变得异常郑重:「······若陆某此番战死沙场,乃军人本分,无甚可哀。唯虑身后之事,或累及何府清誉,望二小姐不必以陆某为念,亦无需为何家与陆某过往之合作牵连担忧。所有往来账目、书信,陆某已嘱托可靠之人妥善处置,一旦陆某殉国,此人自会将其尽数销毁,绝不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污损何家门楣之物什······」 「······昔日唐突求娶,实出于真心仰慕,亦存借重何家之力之心,今思之,确有不妥。若不幸,则此信可为凭证,一切皆陆某妄念,与何府、与二小姐无干系······」 「······乱世烽火,前程未卜,望自珍重。」 落款是仓促的「陆胜 于三河原军次」。 何静舒的目光停留在那几行字上,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信纸的边缘。 生死关头,他想的不是求救,不是诉苦,而是如何切割与何家的关系,如何确保不因自己的失败或死亡而连累何家。 这份近乎冷酷的周全,这份在绝境中依然保持的、对盟友最后责任的担当。 何静舒的心湖,终究出现了一丝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并非铁石心肠。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在明知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境地,写下的这样一封绝笔信,她不可能一丝动容都没有。 何静舒缓缓折起信纸,将信纸重新塞回信封,那暗褐色的斑点,硌着她的指尖。 把云琅青写这么渣是我的错(其实不是)[让我康康]有来有回的对决还是蛮刺激的嘛~舒儿看破也说破。[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消息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归来 莱茵山庄的盛宴日夜不息,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山庄内宾客如云,笑语喧哗从未停歇,俨然成了沽州上流社会新的交际中心。 作为东道主,云琅青自然是全场最忙碌、最耀眼的核心。他周旋于各路权贵之间,谈笑风生,应酬交际,几乎无暇他顾。 伊莎贝拉虽被奉为上宾,但云琅青能分给她的时间实在有限,大多数时候,她只能独自在山庄偌大的花园、马场或湖边散步,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东方世界,偶尔与其他几位被带来的外国女伴或是一些试图通过她结交云琅青的富家小姐们说说话,眼神里时常流露出茫然和寂寞。 云琅青并非没有留意到她的无所适从,但他确实分身乏术,他也曾试图挽留何静舒在山庄小住几日,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回绝。 那是在一次午间茶歇后,何静舒提出要回去。 云琅青倚在门廊的柱子上,嘴角勾着笑:“你何必急着回去?山庄里景致好,不如多住几日,也方便我们多叙叙旧。” 何静舒微微侧头,唇角弯起一个疏离的弧度:“云二公子,戏既已演完,我便先退场了,您这舞台热闹非凡,还请慢慢享受,尽兴才好。” 话音落,她已转身,裙裾微扬,带着一身冷香,登上了何家来接的马车。 云琅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落感涌上,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填补这种突如其来的空虚。 他带着伊莎贝拉,如同展示一件珍贵的战利品,在山庄里尽情玩乐。骑马、划船、打网球、泡温泉······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位同样家世显赫、玩心重的富家子弟和他们带来的女伴,他们这一行人,成了山庄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云琅青笑得张扬,玩得放肆,对伊莎贝拉体贴入微,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花蝴蝶,流连于每一处享乐之地,每一次举杯之间,用浮华的喧嚣麻痹着自己。 一日午后,在温泉区旁的露天休息处,云琅青半躺在一张软榻上,怀里依偎着一个穿着大胆、身材火辣的交际花,那美人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纤纤玉指正捻着一颗葡萄欲送入他口中,□□半露,眼波媚得能滴出水。 旁边几个朋友喝得微醺,正起着哄。 一位与他关系较近的世交之子,端着酒杯凑过来,带着几分戏谑,也带着几分真心的提醒,低声道:“琅青兄,你这莱茵山庄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啊!兄弟我可真是乐不思蜀了!不过······玩归玩,闹归闹,分寸还得要。那边······可是都看着呢,小心玩过头了,静舒那边······不好收场。” 云琅青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也掩去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 何静舒······ 那句冰冷的“戏演完了,我先退场”再次回响在耳边。 突然,一段尘封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是他初到伦敦不久,异国生活的空虚、文化隔阂的孤独、优越环境滋生的无聊,让他急需一个精神寄托。 他几乎是本能地、变本加厉扑向另一端毫不费力的浮华享乐之中。 潜意识里,他深知自己配不上何静舒的“纯粹”。 他的放纵,是一种自毁式的报复——既然得不到最好的,那就彻底堕落,用污浊来反衬她的高洁,同时也为自己的“不配”找到借口。 仿佛在说:“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得不到她是合理的。” 爱何静舒意味着需要承担责任、改变自己、面对真实的脆弱。 这太沉重了。 流连风月场则轻松得多,无需负责,无需改变,只需享受肤浅的欢愉。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那是一个同样喧闹的派对,一个玩世不恭的英国贵族青年,曾叼着雪茄,带着看透一切的嘲弄,对当时还有些格格不入的云琅青说:“云,既然注定得不到圣光,那就拥抱深渊吧。在深渊里沉沦的快感,至少能让你暂时忘记对圣光的渴望。” 是啊,圣光注定得不到,那不如就彻底沉沦在这深渊里。 用更多的酒精,更美的女人,更刺激的玩乐,来填补那份空虚,来麻痹那份求而不得的痛苦,来报复那份被看轻的屈辱。 云琅青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浪荡不羁,手臂用力,将怀中的美人搂得更紧,引来一声更加娇媚的惊呼。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随即对着那位友人,也像是对着所有人,朗声笑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般良辰美景,佳人相伴,若是辜负了,岂不是暴殄天物?至于其他的······呵,日后再说!” ———— 数日后。 城外的硝烟尚未散尽,但北洋军大捷的消息已如春风般传遍沽州,平津铁路的控制权尘埃落定,陆胜的名字再次成为军中的传奇。 赢了,但代价巨大。 三河原一役,战况之酷烈,远超想象。 广袤平原已成焦土,硝烟与血腥气经久不散,阵地反复易手,北洋主力一度被定边军优势兵力分割包围,防线岌岌可危。 陆胜所率混成旅作为锋矢,打入敌军最深处,承受压力最大。鏖战数日,减员超过七成,营、连长阵亡殆尽,陆胜亲率残部发起反冲锋,身先士卒,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敌肉搏,最终以极大代价勉强稳住阵脚,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援军,里应外合,方才险之又险击退敌军主力,稳住津浦线关键节点。 此战,陆胜全身大小创伤共十一处,失血过多,力竭昏迷,被抬下战场时已气息奄奄。 战事惨胜,后续清点、整补、防御事务千头万绪,陆胜在后方野战医院昏迷三日方醒,又需静养,战报与各方消息传递本就因战乱迟滞,加之云琅青归国乃是数月前之事,其与何静舒的种种传闻在沽州上层虽已沸沸扬扬,但传到刚刚经历血火、消息闭塞的前线军营,已是陆胜苏醒后数日。 副官在向他汇报完战损、嘉奖令等军务后,才斟酌着语气,将沽州近来最引人瞩目的“风流韵事”当作闲谈道出:“旅座,还有一事······沽州云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留洋多年的云琅青,几个月前回来了。阵仗极大,还在镜湖边开了个极奢华的‘莱茵山庄’。近来城里都在传······他与何府的二小姐······过往甚密,前几日云家宴会,两人更是携手亮相,共舞开场,都说云何两家好事将近了。” 陆胜因重伤未愈而略显浑浊的眼神,在听到“何府二小姐”几个字时清明起来。他伤口被牵动,剧痛令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 副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陆胜的心头缓慢切割,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着,绷带下的伤口因为情绪的极度波动而再次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了。 原来······他在这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拼死搏杀,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心里揣着那个清冷身影作为支撑和念想,盼着早日得胜归来时······却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轻而易举接近了她,甚至闹得满城风雨,几乎要尘埃落定。 云琅青?那个据说只知道风花雪月、玩弄女人的纨绔子弟?他凭什么!? 强压下翻涌的气血,陆胜闭目喘息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骇人的沉静。 “备马!”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旅座!您的伤······”副官大惊。 “死不了!”陆胜咬牙,挣扎着便要起身,“立刻备马!回沽州!” 军部的嘉奖、升任师长的委任状、甚至后续的庆功会议······所有的这一切,此刻在他心中都失去了重量。 比起那个突然出现的、不知所谓的云家公子,比起何静舒身边可能发生的变数,这些功名利禄皆可暂抛脑后! 他必须立刻回去!立刻! 一日后,不顾军医的强烈反对,陆胜仅做了最基本的包扎处理,便带着亲卫快马加鞭,一路忍着剧痛颠簸,风尘仆仆赶回沽州。 他身上带着未愈的伤痕,也带着北洋军部新晋师长的赫赫战功与如日中天的声望。 此次三河原惨胜,他率部死战不退,极大提振了北洋士气,其“悍将”之名已不胫而走。 ———— 八月的沽州,金风送爽,桂子飘香。运河两岸的垂柳依旧翠绿,只是梢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天空高远澄澈,阳光明媚却不燥热,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 然而,这份秋日的宁静,却被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打破。 城门口,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疾驰而入,为首的年轻军官,身姿端坐在马背上,穿着一身沾染征尘、肩章却崭新锃亮的北洋将官制服,脸色因失血和奔波而显得有些苍白,眼睛扫视着这座既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城池。 正是陆胜。 他回来了。带着三河原战火的硝烟,带着一身未愈的伤痕,更带着北洋军部擢升他为陆军少将师长的任命状。 二十四岁的师长!放眼整个北洋系统,也堪称凤毛麟角,是真正用赫赫战功和无数弟兄的鲜血铺就的晋升之路,消息灵通的人士早已将他在三河原的悍勇表现传回沽州。 城门口执勤的士兵看清来人及其肩章后,慌忙立正敬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街道两旁的行人也纷纷驻足侧目,低声议论着这位年轻却气场逼人的将军。 陆胜无心理会这些目光,他勒住马缰,对副官沉声吩咐:“先回驻地交接军务,安顿弟兄们。” “是!师座!”副官领命。 尽管归心似箭,陆胜仍保持着军人应有的冷静,他必须先处理完军中事务,这是他的根基。 回到临时师部驻地,处理完紧要公务,陆胜才得以喘息。关于云琅青归来后种种高调行事以及与何静舒的流言,早已如秋风般灌入他耳中,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吩咐亲卫备水净面,更衣。 他仔细剃净胡茬,换上另一套熨烫平整的服装,镜中之人,虽难掩苍白,却眉宇坚毅。 陆胜亲自挑选了几样礼物,一切准备停当,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何府方向。 “备车,去何府。” 他知道自己或许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他深知一个战场上颠扑不破的道理——先下手为强! “陆师长,好久不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有点油腻,pass”[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归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求娶 八月的沽州,桂子暗香浮动。何府后花园内,几株早开的金桂已然缀满枝头,细碎的花朵掩映在墨绿的叶片间,香气清甜却不腻人。 何静舒独坐在凉亭处,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 陆胜得胜荣归、擢升师长的消息,她已有耳闻,三河原战事的惨烈,以及他身负重伤之事,虽经遮掩,却如何瞒得过何家的耳目?她原以为他至少要在军中静养一段时日,没想到竟回来得如此之快。 近半年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 何静舒并没有将思绪过多放在这些事情上面,只将目光专注在线装书上,神情认真。 脚步声自身后小径传来,何静舒并未回头,只当是府中下人。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亭外,一个带着几分陌生沙哑的嗓音响起:“何小姐,好雅兴。” 何静舒指尖一顿,她缓缓抬眸,亭外阶下,立着一个身影。 是陆胜。 他未穿军装,而是一袭质地上乘的月白色长衫,衬得他肩宽背阔的身形少了几分战场煞气,多了几分难得的儒雅清朗。 他瘦了些,面色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此刻正含着温和的笑意,专注地看着她,丝毫不见之前的局促与卑微。 “陆······师长?”何静舒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她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更没想到他会是这副······书生装扮。 “是我。” 陆胜微微一笑,笑容坦荡。 “请坐。” 陆胜走上凉亭,在她对面坐下。 亭内一时寂静,唯有秋风拂过桂树,带来细碎的沙沙声和清甜的香气。 陆胜并未急于寒暄,他目光落在何静舒身上,率先开口,语气平静而自然:“方才已去正堂拜见过伯父了,向他大致禀报了三河原战事的经过,也代军中将士,再次谢过何家此次慷慨相助的粮秣。若非伯父深明大义,鼎力支持,前线将士恐要饿着肚子与敌厮杀了。”陆胜言辞恳切,将功劳归于何家的支持,姿态放得极低。 何静舒微微颔首:“父亲常言,保境安民,匹夫有责。何家略尽绵力,亦是分内之事,陆师长与前线将士辛苦了。”她的回应得体,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其实······”陆胜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此次冒昧前来,除了向伯父禀报军情、表达谢意外,更是想······亲自来见一见何小姐。” “不知何小姐近日可好?”他问道,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何静舒略微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劳陆师长挂心,一切如常。” 陆胜望向亭外那几株金桂,秋阳为它们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他的眼神微微恍惚,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半年前离开时的那个春天。 那时园中应是姹紫嫣红开遍,他带着少年的豪情与隐秘的期盼,在她面前许下那句近乎承诺的话······ 如今,他回来了。 春光已换作了秋色,满园浓艳化作了清雅桂香,他挣来了显赫的军功,搏来了旁人口中的“前程似锦”,一身伤痕便是最沉重的勋章。 万幸的是······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清丽的身影上。她依旧坐在那里,沉静如昔,仿佛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也未曾被外面的纷扰喧嚣所侵染。 陆胜的心绪渐渐平复,他不再急于追问或表白,只是顺着她的话,声音温和:“一切如常便好。这世道,能得一份如常的宁静,已是极难得的福气。” 亭内的气氛,似乎因他这句感慨而稍稍缓和,秋风依旧,桂香依旧,只有彼此心知,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陆胜目光从何静舒脸上移开,仿佛不经意般投向凉亭外色彩渐丰的园景,他沉吟片刻,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提议口吻,打破了短暂的静默:“秋色渐深,园中景致倒是比夏日更添了几分韵味,我记得何府这园子,一步一景,皆是匠心独运。” 他微微侧头,看向何静舒,带着一点请教意味,“不知陆某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何小姐移步,一同赏玩一番?离京数月,军中尽是肃杀之气,难得再见如此精巧的园景,只怕我眼拙,错过了精华所在,还需何小姐指点一二。” 他的理由给得充分且自然——赞美何府园林,自称需要“指点”,既表达了对主人家的尊重,又将邀请的姿态放低,显得谦逊而不冒昧。 何静舒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于情于理,对方是新晋的师长、为何家提供过支持的军官,更是刚刚拜见过父亲的客人,他提出这般合情合理的请求,直接拒绝未免失礼。 “陆师长过谦了。”她淡淡应道,“陆旅长重伤初愈,应当好生休养才是,赏景······不急。” 三河原的惨烈战报,全身负伤11处,仅修养几天便急着回来,所为何来,她心中了然。 看着陆胜月白长衫下隐约透出的、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而略显僵硬的坐姿,看着他苍白含笑的脸,何静舒心中也悄然泛起一丝波澜。 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个字的伤痛,更不曾以此邀功或博取同情,这份隐忍与硬气,让她无法不动容。 她的话语听起来是关切客人的身体,实则委婉表达了拒绝同游的意思,并点明了她知晓他伤势未愈的状况,暗示他不必如此强撑。 陆胜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心中微微一涩,却并不意外,她总是这样,看似疏离冷淡,实则心思剔透,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知道他的伤,也明白他的急切。 陆胜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因她这隐晦的关切而心底生出一丝暖意。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军人特有的豁达与不在意:“一点皮外伤,劳何小姐挂心了。在军中糙惯了,没那么娇贵,倒是这满园秋色”他目光再次投向亭外,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比春日繁花更有一番况味,静心欣赏,或许于调养心神更有裨益。” 何静舒静默了片刻。她看着眼前这个疲惫却执拗的年轻将军,他身上的硝烟气似乎还未散尽,那份从战场带回来的杀伐决断与此刻刻意维持的温和儒雅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强烈的存在感。 最终,她缓缓站起身,裙裾微动:“既如此,陆师长请随我来,东角那几株老桂,花开得正好。” ———— 秋日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愈发浓郁的桂花甜香,沁人心脾。 园中小径以卵石铺就,蜿蜒曲折。 陆胜稍稍落后半步,目光落在前方那抹身影上,看着她走在自家熟悉的园中,与周遭景致浑然一体,仿佛一幅动人的古画,他的心潮便微微起伏,想起半年前离去时,自己在她面前许下的那句承诺,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只是,身上未愈的伤势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也让他将那份炽热情愫强行压了下去。 “何小姐”陆胜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认真,“陆某今日前来,除却公务与谢意,其实······更是存了一份私心。” 何静舒转眸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陆胜迎着她的目光,坦荡真诚:“陆某是有话,想对何小姐表露。” “半年前离去时,陆某曾对何小姐说过,待我归来······必有不同。”他扫过自己身上的长衫,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身打扮,或许有些可笑,这并非陆某本性。只是······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配与何小姐站在这园中说话些。” 他的坦诚让何静舒微微动容。 “如今,我回来了。”陆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河原一役,承蒙上天眷顾,何家支持,陆某侥幸不死,还挣得些许微名。但这身军功,这‘师长’虚名,并非陆某想向何小姐展示的全部。” 何静舒静默听着,她明白他话语里的重量,明白那“不同”二字背后是多少次生死搏杀和难以想象的艰辛。 他表达得如此坦荡,几乎将一颗滚烫的心捧到了她面前。 陆胜凝视着何静舒的脸,胸腔里那颗在枪林弹雨中都不曾紊乱半分的心,此刻却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沉重而滚烫,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她一定明白。 她那双清泠通透的眼眸,能看穿战场上的迷雾,能洞察沽州城里的暗流涌动,又怎会听不懂他这近乎**的、带着硝烟与血气的表白。 他是有些怕。 不是怕战场上的明枪暗箭,而是怕迟一步,怕自己拼死搏来的“不同”,仍不足以留住这抹清冷的月光,怕她身边早已站了旁人。 这份前所未有的恐惧,反而催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迫使他将深藏的心意和盘托出。 “陆胜此心,从未变过,天地可鉴!我深知,过往泥泞,身负稚子,实非小姐良配,委屈小姐。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与决心:“我陆胜在此立誓!若蒙小姐不弃,此生必竭尽所能,护小姐一生周全无忧!予你应得的尊荣与体面!敬你重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你之家族,便是我陆胜之家族,休戚与共,荣辱同担!” “至于兆兴······”陆胜语气带着一丝紧张,“我已妥善安置在别院,由老仆照料。他绝不会打扰小姐清净,更不会成为小姐的负累,日后······若小姐愿意,自当视为己出,若不愿,陆胜亦绝无怨言,只求小姐安好。” 此刻的求娶,不再是莽撞的少年意气,而是一个男人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承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何静舒静静听着。 她想起姐夫描述的惨烈战况,想起他一身是伤却隐忍不言、只为赶回来兑现承诺的倔强。 她更知道,这半年里,随着他声名鹊起,多少有兵有粮的地方势力、多少家有适龄千金的豪绅都想与他结亲,他却一概婉拒,态度坚决。 此心可鉴,真情不变。 他的话,他的伤,他的眼神,他这一年用命拼出来的“资格”······这一切,她无法视而不见。 然而,长久以来的清冷与骄傲,让何静舒下意识竖起了尖刺。 她抬起眼帘,声音带着一丝不咸不淡,甚至有些刺耳:“陆师长如此急切,是觉得功成名就了,我何家便要俯首称臣吗?”她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审视,“还是认为我何静舒,是那等趋炎附势、好高骛远之徒?见你升了师长,便忘了身份之别?” 这话尖锐,带着试探。 陆胜闻言,非但没有退缩或难堪,反而笑了,那笑容坦荡而温暖,带着一种包容和理解。 “当然不是!” 他斩钉截铁回答,目光依旧真诚炽热,“我陆胜绝不敢有半分轻慢何家、轻慢小姐之心!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有这个能力!并且,我证实给你看了!” 陆胜停顿了一下,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开始陈述他能给予的“实利”,语气变得务实:“我如今是师长,驻地在上海。不是沽州这处处掣肘的地方,上海滩,十里洋场,机会更多。”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在法租界霞飞路置办了一处宅子,是洋人设计,中西合璧的大别墅,有花园,有露台,地方宽敞,环境清幽,离闹市也近便。” “此番胜仗,缴获颇丰,加上之前的积蓄,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绝无问题。”陆胜语气平淡,陈述着现实的力量,“我父母早亡,家中再无长辈,你嫁过来,便是陆府唯一掌家的夫人!无人能给你脸色看,无人能拿礼教规矩压你半分!你想如何治家,想如何生活,全凭你心意!上海,比沽州更自在。” 他精准点出了她可能面临的束缚和担忧,并给出了解决方案——自由和权力。 “至于何府······”陆胜的目光变得深沉,“我知道何氏清贵,门第高华。但在这乱世,光有清名不够,我陆胜手中的枪,打下的地盘,挣下的功勋,就是何氏未来最硬的根基!有我陆胜在一天,何府的门楣,只会更亮!” 何静舒那双清冷的丹凤眼,第一次如此长时间落在陆胜的脸上,她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冰冷的看透。 她看穿了他所有的筹码,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自卑,以及那混杂其中的真心。 她明白。 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自己的婚姻,从来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她是何氏的明珠,也是何氏在乱世中寻求庇护和延续荣耀的筹码。 拒绝?或许可以。 但拒绝陆胜,意味着拒绝一个手握重兵、前途无量、且对何家抱有极大善意的强援,意味着何家可能在未来无法预知的风浪中失去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而接受其他联姻对象?谁能比眼前这个将全部身家性命和尊严都捧出来的男人更“合适”?他的“不配”,他的“不堪”,恰恰成了他最大的“诚意”和“可控性”。 他需要何家,正如何家也需要他这样的新贵力量,这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无比牢固的联结。 陆胜,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何氏最好的选择之一。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何氏。 何静舒红唇微启,声音依旧清泠,却不再仅仅是疏离的礼仪,而是带着一种理性的决断:“陆师长,言重了。” “婚姻大事,非比寻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不可废,静舒······需禀明父母,仔细思量,方能回复师长。” 她没有答应。 她也没有拒绝。 她没有再用尖锐的话语刺他,没有再用身份之别来划清界限,而是将决定权归之于“父母之命”和“仔细思量”。 这不再是之前那种不留余地的回绝,而是一种松动的迹象,是一个机会! 陆胜胸腔里那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落回了实处,随即被狂喜所淹没!他看到了她态度下的裂痕,看到了那坚不可摧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允许他叩门的缝隙! 他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颤抖:“应该的!这是应该的!”他连声道,语气急切而真诚,“如此大事,自然需得郑重禀明伯父伯母,仔细斟酌!陆某······陆某愿等!多久都等!” 他凝视着何静舒:“只求何小姐······务必仔细考量陆某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绝无虚言!”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权衡利弊,需要时间说服家族,或许······也需要时间说服她自己。他等了这么久,拼搏了这么久,不差这最后一段时日,只要她愿意给这个机会,他就有无限的耐心。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更浓郁的桂花甜香,似乎也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吹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充满期待的静默。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思量 日暮时分,夕阳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何静舒房间的地板上拉出长斜光影,将室内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房间里极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归巢倦鸟的啁啾,以及更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隔了几重院落模糊的市声。 何静舒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乌木镜框里,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她卸去了白日见客时的淡妆,露出一张干净的面容。 陆胜······ 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那份炽热与坦诚,依旧清楚地回荡在耳边。 她得承认,她被触动了。 不是因他那师长之位和看似光明的前程——何家百年清贵,还不至于仅仅为此而动容。 也不是因他那份“予你尊荣”、“护你周全”的承诺——这些,她生来便有,凭她自己,也未尝不能谋得。 她动容的,是那份“不同”。 他记得半年前那个近乎渺茫的承诺,并且真的用血肉之躯、用性命去搏杀,只为挣得一个“配得上”站在她面前的资格。他一身是伤,却只字不提痛楚,反而换上长衫,试图掩去战场带来的煞气,只为与她园中景色更“相配”些。他甚至细致考虑了兆兴的存在,给出了最大限度保全她“清净”与“体面”的安排。 这份心思,这份执着,这份几乎算得上是孤注一掷的真诚,沉重得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他并非在开玩笑,他是真真正正、深思熟虑后,前来求娶的。 他看到了他们之间身份的鸿沟,所以他用军功来填,他知她清高骄傲,所以他给出绝对的尊重和自由,他明白联姻背后的利益考量,所以他坦诚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实利”,并将何家的未来与自己紧密捆绑。 他几乎……已经做到了一个寒门出身、凭借军功崛起的新贵所能做到的极致,他的诚意,毋庸置疑。 理性告诉她,这或许是她,也是何家,在当前时局下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可是······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眼睛深处。 那里是一片沉寂的。没有欣喜,没有羞涩,没有一丝待嫁女儿应有的憧憬与慌乱。 只有一片清醒。 陆胜那番言论。何静舒承认其中的分量,也看清了其下掩藏的更为复杂的底色。 何静舒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与陆胜,满打满算,不过数面之缘。一次是姐夫引荐的匆匆照面,一次是半年前他莽撞的“告白”,再一次,便是今日这带着硝烟与功勋的正式求娶。 如他所说,是一见钟情?于她何静舒而言,这更像是话本里骗骗无知少女的桥段,她更相信的是审慎的观察、利益的权衡与日久方能见的人心。 陆胜口中的“此心从未变过”,更多的,恐怕是基于她那“何府二小姐”身份所带来的一切象征意义——家世、教养、容貌、以及能为他带来的实际助益,这是一种混杂着慕强、征服欲和现实考量的“认定”,而非她所理解的、纯粹发于内心的情爱。 若他今日爱的真是她何静舒其人,而非“何家二小姐”这个符号,那这份感情来得如此汹涌且基于如此浅表的认知,反倒让她觉得轻浮易变,不堪托付。 故而,他那番话,她听入了耳,衡量了利弊,却并未感动于心。她看到的,是一个出身寒微却野心勃勃的年轻将领,在乱世中急切寻找最稳固的攀援之枝,而何家,无疑是他能接触到的最优选择,他的“爱”,是计算后的结果,是野心的一部分。 也正因看透了这一点,她反而更加冷静。 自然,她也不爱他。 不是厌恶,不是看不起,只是······没有那份男女之间的心动。 她欣赏他的坚韧、佩服他的勇毅、甚至感激他的那份真诚与看重。但这一切,都无法转化为那种想要与之携手一生、肌肤相亲的悸动与渴望。 她对他,有敬,有怜,有感佩,唯独没有······情爱。 那句“需禀明父母,仔细思量”,不过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是维持场面不失礼的托词,是基于理性权衡后暂时保留选项的谨慎。 她的内心,在此刻,是抗拒的。 她不想就这么仓促地、基于利益算计和一丝感动,就将自己的终身托付出去,即使对方诚意满满,即使这选择看似正确。 何静舒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理清自己真正的心意,需要时间来观察局势的变化,也需要时间······来看清那个始终在她心底搅动风云的、另一个人的真正面目。 乱世之中,婚姻往往是最快的结盟方式。何静舒知道父亲和家族最终会如何权衡,陆胜今日的求娶,无疑会将这桩婚事的可能性大大提前,摆上家族的议事日程。 她需要为自己,争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沉默良久。 何静舒缓缓拉开梳妆台一个隐蔽的暗格,里面没有珠宝,只躺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她打开盒盖。 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这正是当年云琅青随信寄来的那枚戒指,也是他归国后,手上戴着的那枚男戒的······女款。 冰凉的金属触感贴上她的指尖。 她不爱陆胜,同样,她也不爱云琅青。 这个认知浮现在心底,带着一种悲凉的肯定。 她好像······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纯粹的个人情感,她是被规训长大的何二小姐,是何氏一族精心培育的利剑,是家族棋盘上一枚重要却也无法自主的棋子,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婚姻归宿,首要考量从来不是她自己的心意,而是家族的利弊权衡。 她对云琅青,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不同。源于青梅竹马的情谊,源于他曾经那份不管不顾的炽热,但他很快就用他在英国那些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用他归国后那副看似深情实则步步紧逼、算计满满的做派,亲手将那微弱的可能掐灭了。 这枚戒指就这样安静地待在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何静舒与云琅青,更像是两个骄傲灵魂在既定轨道上的碰撞与较量,夹杂着旧时记忆、家族纠葛、胜负欲以及一种深知对方底色的熟悉感,或许还有一丝因他持续不断的、高调的关注而产生的微妙惯性。 但绝不是爱。 正如她对陆胜,也生不出爱一样。 她好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或者说,她从未被允许学习和拥有这种能力,她的心,如同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园林,景色雅致,格局分明,却唯独缺少了那种野蛮生长的蓬勃爱意。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内光线暗沉下来。 何静舒坐在渐浓的暮色里,身影单薄。 前有陆胜诚恳迫人的求娶,后有云琅青虎视眈眈的步步紧逼。 她的终身,仿佛是风暴眼中暂时平静却注定无法安宁的一部分。 ———— 父亲与母亲并未就陆胜之事对何静舒多有催促,他们深知这个女儿的脾性,也信任她的眼光与决断。何家的女儿,无需急吼吼地待价而沽,更不必因一方将领的求娶而乱了方寸。 他们给予她的是沉默的观望和充足的自主空间,只在适当的时机,由姐夫赵明诚,以一种更客观、更偏向利益分析的口吻提及陆胜如今在军中的声望、在上海的布局以及未来潜在的能量,将利弊摊开在她面前,供她思量。 何静舒依旧过着她的日子,读书、习字、料理家事、偶尔与闺中密友小聚。 窗外秋意渐浓,桂花开了又谢,菊蕊初绽。 她在等。 等一个更能看清局势变化的时机。 等一个或许能让她窥见更多真心的信号。 ———— 莱茵山庄,云琅青的书房。 丝绒窗帘半掩着,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昏黄柔和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醇香和旧书的墨香。 云琅青靠在一张宽大的真皮扶手椅里,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份英文财经报纸,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阿成出现在书房门口,并未立刻进来,直到云琅青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投来询问的一瞥。 “少爷。”阿成微微躬身,“刚传来的消息,陆师长······陆胜,昨日上午去了何府。” 云琅青眉梢都未动一下,视线重新落回报纸上,语气漫不经心:“哦?去拜会何世伯了?倒是懂礼数。”他丝毫不意外,陆胜升任师长,于情于理都会去拜会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府自然是重中之重。 阿成继续道:“他在何府待了约一个时辰,先是与何老爷在正堂叙话,之后······由何二小姐陪着,在后花园走了走。” 云琅青敲击扶手的指尖停顿了一下。报纸被他轻轻放下,他抬起眼,那双桃花眼里带着惯常的慵懒:“静舒陪他逛园子?”他轻笑一声,带着点玩味,“倒是稀奇,看来这位陆师长面子不小。” 阿成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如实回禀:“据园子里当值的老人说······两人在桂花亭附近单独待了不短的时间,陆师长······似乎对二小姐言辞颇为恳切。” “言辞恳切?”云琅青慢慢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水晶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眼神变得幽深,“怎么个恳切法?” “下人不敢靠太近,听得不真切。” “只隐约听到‘肺腑之言’、‘绝无虚言’、‘愿等’······还有······‘求小姐仔细考量’之类的话。”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云琅青缓缓将酒杯放回桌面,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愿等?” “仔细考量?”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很轻。 云琅青何等聪明,何等了解人情世故,更何等清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愿等”、“请仔细考量”意味着什么。 这绝不是普通的客套或者感谢。 他一直以为,何静舒看不上陆胜。这是基于他对何静舒性情、眼光和何家门槛的了解得出的肯定结论,所以他可以悠闲布他的局,一步步收紧他的网,享受着猫捉老鼠般的乐趣。 可他没想到,陆胜竟然有这份胆量,而且,何静舒竟然还听了?还陪他逛了园子? 她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是说······她真的在“仔细考量”? 云琅青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却没什么温度:“我倒是小瞧了这位陆师长,一身伤还没好利索,倒有心思先盘算起终身大事了?真是······勇气可嘉啊。” 阿成垂手侍立,不敢多言。 半晌,云琅青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由他去吧。” “跳梁小丑,偶尔登场,也能给这乏味的日子添点乐子,正好也让静舒看看,这世上······并非所有看似真诚的捧到你面前的,都是好东西。” 他再次拿起那份报纸,姿态恢复了一贯的闲适,仿佛刚才的消息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只是,在他重新聚焦于报纸上的文字之前,那双桃花眼的余光,扫过窗外何府的方向。 轻视,不代表完全不在意。 这一段舒儿的心理描写写的俺是头昏脑涨·····(不过赶出来啦!)内心平静,就不会痛苦,舒儿的座右铭。[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思量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硝烟 虽然陆胜擢升师长的命令早已下达,但他身负重伤,需静心调养,这场意义重大的庆功宴便一直推迟至今,如今他伤势大为好转,足以出席公开场合,这场迟来的盛宴便以极高的规格筹办起来。 沽州城,英国驻沽州领事馆。 馆内最大的宴会厅已被精心布置起来,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领事馆侍者与陆胜的几名亲兵一同进行着最后的检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安静中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宴会的郑重。 这场由北洋高层授意、英国领事馆出面承办的庆功宴,其意义远不止于庆功,更是一次权力的展示与各方势力的重新梳理,收到请柬的,无一不是军政要员、豪商巨贾、外国领事馆人员以及各界名流。 只是,在宴会筹备之初,关于地点的选择,也有过一场较量。 几日前,一位身着北洋高级军官制服气度威严的长官,曾亲自乘车前往镜湖畔那座新晋的奢华之地——莱茵山庄。 云琅青在自己的私人客厅接待了这位客人,听着对方说明来意:为陆胜师长筹备庆功宴,希望借莱茵山庄宝地一用,费用方面不必顾虑。 云琅青脸上挂着微笑:“长官抬爱,是琅青和莱茵山庄的荣幸,能为陆师长和前线英勇的将士们庆功,云某义不容辞。场地、酒水、服务,山庄必定以最高规格准备,定不让长官和陆师长失望。” 他答应得极其爽快,场面话滴水不漏。 然而,消息传到在别院休养的陆胜耳中时,他没有犹豫,直接婉拒了。 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避奢靡、重军风、避嫌。 于是,地点便转而定在了更具官方色彩、也更“中立”的英国驻沽州领事馆。 这个决定,很快也传到了云琅青耳中。 当时,他正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镜湖上氤氲的雾气,听完阿成的低声汇报,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冷了下来。 他岂会不知陆胜那点心思?什么俭朴军风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陆胜不愿在他的地盘上接受那份荣耀,更不愿让何静舒,甚至让外界觉得,他陆胜的庆功,需要借他云琅青的场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抗,一种划清界限的姿态。 于是,庆功宴最终定在了英国领事馆。 此刻,领事馆内外戒备明显比寻常社交宴会森严许多,穿着不同制服的卫兵随处可见,检查着来往车辆和人员的请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权力、外交与军事的气息。 这场为陆胜及其麾下将士举办的庆功宴,规模与规格远超寻常。 今夜,此地可谓是冠盖云集,盛况空前,除了陆胜麾下的军官们个个意气风发之外,沽州本地的政要、豪商几乎悉数到场。 更引人注目的是,还有多位特地从北京赶来的北洋政府高级官员,他们代表着中央的认可与重视,他们的出现,无疑将这场庆功宴的级别抬升到了新的高度,各国驻沽州领事及夫人们也盛装出席,为宴会增添了几分国际色彩。 这表面的歌舞升平之下,涌动着的是权力结盟、资源置换的暗潮。 世家大族借此攀附新贵,军中将领亦需地方豪强的财力支持,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在华尔兹的旋律中悄然进行。 自然,如此场合,怎会少了云家二公子的身影?云家派他出席,既是给新崛起的军界势力面子,也是彰显家族底蕴的姿态。 出乎意料的是,今晚的云琅青并未如往日般浮夸招摇。 他只穿了一身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没有繁复的装饰,只在领口别了一枚低调的钻石领针。 深色布料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面容俊美,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世家贵气,在简约中反而被衬托得淋漓尽致。他唇角噙着一抹微笑,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姿态从容,谈吐风趣,俨然已是这社交场中核心之一。 这份从容不迫的“主人”气场,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 云琅青正与英国驻沽州领事罗杰斯爵士低声交谈,流利的伦敦腔带着优雅的牛津尾音,谈论的是铁矿石期货价格与一条即将启动招标的铁路支线。 云琅青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古巴雪茄,姿态闲适。 “罗杰斯,汇丰那边的态度,还需要您这位‘中国通’多美言几句,这条支线对贵国在长江流域的布局,可是关键一步棋。”云琅青唇角含笑,语气却带着肯定的分量。 “Yun, my friend,”罗杰斯爵士啜饮着威士忌,眼神精明,“你的眼光和信誉,在伦敦金融城都是响当当的招牌,只要方案扎实,女王陛下的利益所在,我们自然······” 厅堂一隅,几名军官聚在一起。他们穿着笔挺的军装,与周围丝绒礼服、珠光宝气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手中端着酒杯,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着那些如鱼得水般的世家子弟们。 其中有一位面色黝黑、眉骨上带有一道浅疤的军官,是陆胜麾下的一位团长,姓张。他看着眼前景象,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几位同僚慨叹道:“瞧瞧那边······云家二少,还有那几位公子哥儿,倒是比咱们这些正主还自在快活。” 他身旁一位年纪稍长、气质更沉稳些的参谋官轻轻叹了口气,接口道:“老张,少说两句。这场合本就如此。” 张团长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情绪:“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豁出性命才抢回那条铁路,换一方百姓暂时安宁,他们呢?穿着几千大洋的衣服,喝着几百大洋一瓶的酒,在这灯红酒绿里谈笑风生,把这流血的功劳当做结交的筹码!”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军官也低声道:“师长还没到,倒显得我们像是来蹭场面的,这庆功宴······庆的是谁的功,又成了谁的宴?”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高,却透出一种落寞与隔阂。 入口处一阵引人注目的骚动传来。 陆胜走了进来。 一身笔挺簇新的北洋高级军官礼服,深绿色呢料衬得他肩宽腰窄,金色的绶带和闪亮的铜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24岁便晋升师长的传奇经历,以及铁路战役中身先士卒、重伤不下火线的英雄事迹,早已在沽州上层圈子里传开。 此刻,这身象征着实权和功勋的军装穿在他高大挺拔且充满力量感的身躯上,再配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英气面孔,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与云琅青那种浸润在富贵里养成的风流贵气不同,陆胜身上散发的是一种带着硝烟味的、充满原始雄性魅力的压迫感与勃勃生机。 几位本地颇有分量的士绅和两位带着女儿出席的洋行买办,已经主动迎了上去,热情寒暄攀谈。 陆胜显然对这种场合并非游刃有余,他眉宇间带着军人惯有的沉肃,回应却十分得体。 他脸上礼貌的、略显克制的微笑,眼神沉稳,偶尔点头,简短有力的应答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 他很好地扮演着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将领角色,那份在底层和战场磨砺出的察言观色、该豪爽时豪爽、该圆滑时圆滑的生存智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他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光芒难掩的璞玉,散发着与云琅青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吸引力。 云琅青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陆胜身上。 罗杰斯爵士察觉到身边这位年轻贵胄气场的微妙变化——那温润如玉的笑容依旧挂在他脸上,但眼底的温度却降至冰点,他手中把玩雪茄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瞬。 “看来,我们的英雄到了。”罗杰斯爵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云琅青没有回应,只是优雅地向爵士举杯致意。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流光溢彩。何家一行人所在的区域相对安静些,何父何母正与几位年长的世交低声交谈,静贞陪在一旁,赵明诚见陆胜入场成为焦点,便对身旁的何静舒低声道:“二妹妹,陆师长到了,于情于理,我们该过去道声贺。” 何静舒微微颔首,刚欲起身随姐夫一同前往,一道身影却如同计算好一般,适时插入了他们前方的视线。 是云琅青。 他不知何时已结束了与罗杰斯爵士的交谈,此刻正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笑意,他向赵明诚微微颔首致意:“赵先生。” “静舒······”云琅青的声音悦耳,“方才还与罗杰斯爵士聊起画展的事,他说有几幅新到的作品,意境非凡,想着你定然会喜欢,特意让我来请你过去品鉴一番。” 他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将英国领事都搬了出来,让人难以拒绝。 赵明诚见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总不能说“我们要先去给陆师长道贺,画画的事稍后再说”吧?只得笑了笑:“既然如此,静舒你便随云二少去吧,陆师长那边,我独自去道贺便是。”说着,对云琅青礼貌点点头,朝着陆胜的方向走去。 何静舒看着姐夫离开的背影,再看向眼前笑得像只狐狸的云琅青,心中了然,她正欲开口,又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呀!我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我们的大忙人了,原来是跑来‘劫道’了!” 顾琼芝挽着一位男伴,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她今日穿了一条香槟色的流光长裙,显得明媚动人。 “怎么,罗杰斯爵士那些画,是非得我们静舒这会儿去看不可?晚一刻就怕飞了?” 云琅青见到她,耸耸肩,姿态潇洒:“琼芝小姐这话可冤枉我了,是爵士阁下盛情,点名要静舒赏鉴,我不过是做个传话的信使罢了。”他嘴上叫屈,眼神却分明写着“就是我干的,你能奈我何”的得意。 顾琼芝:“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她转头对何静舒挤眉弄眼,“静舒,你可别信他的。什么画啊画的,我看他就是不想让你去给那位新晋的‘英雄师长’道贺,醋坛子打翻了呢!” 顾琼芝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小圈人隐约听到,却又像是闺蜜间的玩笑私语,让人不好较真。 何静舒被她说得耳根微热,低声道:“琼芝!胡说什么呢!” 顾琼芝那带着笑意的目光和云琅青看似无奈实则得意的眼神,让何静舒感到一阵微妙的窘迫,她不愿成为他们玩笑的中心,更不愿在这种场合下被牵扯进这种无谓的“争夺”里。 恰好此时,一名小厮快步走到云琅青身边,低声禀报了些什么,云琅青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对何静舒和顾琼芝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那边有些琐事需要我过去一下,失陪片刻。” 他离开前,目光在何静舒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叮嘱意味。 顾琼芝立刻心领神会,笑嘻嘻挽住何静舒的胳膊:“放心吧云二!我保证替你把人看好了,绝不让什么不知趣的‘程咬金’半路杀出来!” 何静舒叹了口气,轻轻挣开顾琼芝的手:“琼芝,你别闹了,我有些闷,想去露台透透气。” “闷?这才哪到哪?”顾琼芝眨眨眼,“那我陪你去!” “不用了。”何静舒语气虽淡,却带着坚持,“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需要远离这大厅里的喧嚣和那些无处不在的探究目光。 顾琼芝看了看她的神色,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好吧好吧,知道你喜静,那你自己去透透气,有事叫我。”她指了指不远处正与几位名媛说笑的伊莎贝拉,“我去找那位小美人儿聊聊天,看看能不能套出点云二在英国的风流韵事来给你解闷!” 何静舒对她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实在无奈,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宴会厅侧面的拱形玻璃门走去。 推开玻璃门,晚间的凉风立刻迎面拂来,带着露台上盆栽植物的清新气息,将宴会厅内那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酒液的馥郁气味隔绝了大半。 露台很宽敞,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宾客们大多还在厅内应酬。 何静舒走到栏杆边,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感觉胸口的滞闷感消散了不少。 她倚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望着眼前的夜景,思绪却无法平静。 厅内的一切像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父亲与云父言语间的机锋,云琅青看似随意却步步紧逼的“关照”,陆胜那身军装下压抑的炽热与诚恳,顾琼芝唯恐天下不乱的玩笑,还有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她就像一件被摆放在橱窗里的珍品,被所有人评头论足,计算着价值,争夺着归属,云琅青视她为志在必得的战利品和匹配他野心的装饰,陆胜视她为能洗刷过往和通往更高阶层的阶梯。 那她自己呢? 她究竟算什么呢?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何静舒微微抱臂,目光放空地望着远方。 露台的阴影深处,攀援的常春藤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一股混合着高级烟草和一丝危险气息的温热骤然靠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悄然靠近,未等何静舒反应,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已从她身侧越过,稳稳撑在了她身体两侧的栏杆上,形成一个将她完全笼罩其中的姿态。 云琅青高大挺拔的身躯紧贴在何静舒身后,他比她高出近一个头,此刻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何静舒身体瞬间僵硬,一股无名火窜起,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这种幼稚又霸道的行径,除了云琅青,不会有第二个人。 “你有病是不是?”她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赶紧给我放开!” 云琅青非但不退,反而低低笑出声,他没松手,反而将距离拉得更近,嘴唇贴上她的耳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慵懒又无赖地回应:“怕你着凉不是?晚风厉害,你这身子骨,金贵着呢。”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尽数喷在何静舒耳颈最敏感的那片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偏头想躲开,却被他圈禁在方寸之间,无处可避。 “别逼我骂你。”何静舒声音更冷,带着警告的意味,在这样半公开的场合,她不能有太大动作,以免引来更多不必要的注目。 云琅青感受到她细微的挣扎,嘴角那抹笑意更深。 就在这时,露台入口的拱门处,光影微微一暗。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停在了那里,正是陆胜。他本是见何静舒独自出来透气,想寻个机会过来说几句话,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从他的角度看去,云琅青几乎将何静舒整个拥在怀里,两人姿态亲密无间,耳鬓厮磨,仿佛正在说着极私密的情话。 陆胜的脚步钉在原地,方才在宴会厅中与各方应酬时强撑的沉稳,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云琅青虽然背对着入口,却仿佛脑后长眼一般,捕捉到了陆胜的驻足,他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光,故意将声音压得更低,更暧昧,语气里带着一种恶劣的兴奋:“哎,总得见识见识那位军官的性格不是?你说······他会不会太生气,等会儿一个忍不住,直接掏枪把我给崩了?” 陆胜站在露台入口的阴影里,脚下像是生了根。 方才在宴会厅中,云琅青抢先一步拦下何静舒,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带离自己视线,陆胜心中已是不快,但尚能维持风度,只当是世家子弟惯用的的小把戏。 可此刻亲眼所见,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云琅青······ 这个名字,这个人,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他与何静舒之间。 在云琅青归来之前,陆胜虽知前路艰难,但心中尚存一丝希望,他以为,只要自己拼出足够的军功,挣得足够分量的地位,总能一点点抹平身份的鸿沟,总能让她,让何家看到他的诚意与价值,他甚至可以耐心等待,用时间去证明一切。 可云琅青的归来,将他这点微末的希望击得粉碎。 论家世,云家是沽州乃至江南盘根错节的百年望族,树大根深,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而他陆胜,不过是乱世中挣扎爬起、无根无基的浮萍。 论样貌,云琅青俊美非凡,风流倜傥,是那种能让无数闺秀名媛为之倾倒的相貌,他自己虽也算英挺,但常年军旅的风霜和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只会显得粗粝。 论学识,云琅青留洋五年,一口流利英文,精通艺术鉴赏,谈吐间是世家精心熏陶出的风雅与见识,而他,识字读书已是侥幸,兵法谋略多在实战中摸爬滚打而来,与那等风花雪月格格不入。 论地位,云琅青是云家嫡子,生来就站在金字塔顶端,拥有他难以想象的资源和人脉,而他这个师长,看似风光,实则根基浅薄,是用无数兄弟的鲜血和自己的性命搏来的,在真正的世家眼里,或许仍只是个“逞凶斗狠的武夫”。 更重要的是······云琅青与何静舒,是“青梅竹马”。 他们有共同的回忆,有相似的成长背景,有那种他永远无法介入的、源自同一个阶层的默契与联系,云琅青有整个云家为他铺路,为他筹谋,他的风流韵事可以被当做年少不经事,他的归来可以被盛大庆祝,他追求何静舒,是锦上添花,是强强联合,是人人乐见其成的佳话。 而他陆胜有什么? 他只有这一身用命换来的军功,一张勉强挤进这个圈子的“入场券”。 这张入场券,在云琅青那与生俱来的“所有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人家一出生就站在终点线上,而他拼尽所有,豁出性命,也只不过刚刚摸到了起跑线,却猛然发现这场比赛,或许从未真正对他开放过。 怪只怪,投胎是门技术活。 怪只怪,投胎是门技术活[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硝烟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点明 何静舒被云琅青那无赖行径和混账话气得胸口起伏,决定不再隐忍,手肘猛向后用力一顶,她腕力指力本就不弱,此刻含怒出手,力道更是毫无保留。 “呃!”云琅青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只觉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好似真的要被戳断两根,他下意识松开了钳制,捂着痛处倒吸着凉气退开两步,俊美的脸都皱了起来,“至于吗你!何静舒!下死手啊?” 何静舒趁机挣脱他的禁锢,迅速转过身来,眼底掠过一丝解气的快意:“彼此彼此。” 她不再看他,转身便欲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 然而,刚一转身,她的脚步便顿住了。 陆胜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压抑的怒意,更有一种······失落。 只是片刻的停滞,何静舒的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与陆胜之间,本就什么都没有定下,甚至谈不上有多深的私交,此刻解释,无异于画蛇添足,更会显得她心虚。云琅青的挑衅固然可恶,但她若因此急切向陆胜辩白,反倒落了下乘,成了两个男人之间争夺的战利品一般。 何静舒面上没太多表情,只是迎着陆胜的目光,微微颔首,如同对待任何一位在场宾客一般,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露台角落的争执与她无关,也与陆胜无关。 她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没有试图用眼神传递任何信息,依旧维持着何家二小姐该有的仪态,步履从容从陆胜身边走过,重新汇入宴会厅内,将他和他那道沉郁的目光,留在了露台的阴影里。 露台上的风似乎更冷了。陆胜挺直了背脊,目光从何静舒消失的门口收回,转而落在仍靠在栏杆上,揉着肋骨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云琅青身上。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无声无息,却仿佛有铁马金戈之声。 云琅青嘴角那抹笑意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和挑衅意味。 他们都为同一个女人而来,此刻的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潮。 云琅青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抬手,叫住一个端着酒水经过露台口的侍者。 “劳驾。”他声音还是一贯的腔调,从托盘上取下一杯晶莹剔透的香槟,随即对侍者示意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陆胜。 侍者会意,端着托盘走到陆胜面前,微微躬身。 陆胜的目光从云琅青脸上移开,落在眼前的酒杯上,他自然明白云琅青的意图。于公于私,于这场宴会的名目,他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杯酒,他沉默地伸出手,也取下一杯香槟,指尖用力,几乎要捏碎那杯脚。 陆胜迈开步子,走向云琅青,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最终隔着一步之遥站定。 云琅青率先举杯,声音清朗,“陆师长,久仰大名。”他微微颔首,“恭喜高升,三河原一役,打得漂亮,扬我军威,令人钦佩,这一杯,敬您和前线浴血的将士们。” 他的祝酒词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完全符合他云家二公子的身份。 陆胜迎上云琅青的目光,举起酒杯,声音沉稳:“云二公子,过誉了。保家卫国,分内之事,多谢。”他的回应简短有力,同样符合他的风格。 “陆师长是个实在人,打仗拼命,确实是一把好手。” “只是,这世界上的事,光靠拼命,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觊觎那些名花有主,与你根本不在一个世界的东西时。” 闻言,陆胜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冰冷:“云公子这话,恕陆某愚钝,听不太明白,名花是否有主,当由名花自己说了算。” 云琅青微微向前倾身:“听说······”他目光在陆胜那身军装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陆师长有意求娶静舒?” 他不等陆胜回应,轻轻晃动着杯中金黄的酒液,自顾自继续道:“陆师长是豪杰,是英雄,这点云某不否认,三河原打得很漂亮,这身师长制服,你穿得起。” 云琅青话锋一转,笑容依旧优雅:“可有些东西,不是靠军功就能抹平的,在云家,在何家这样的门第眼里,陆师长你······” “不过是从草莽······变成了一个穿着军装的草莽罢了。”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云琅青的目光变得幽深,“今日风光无限,明日是身披荣光还是马革裹尸,谁又说得准呢?”他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残忍的关切,“你这双握惯了枪,沾满了血的手,能扣动扳机,能夺取性命,甚至能打下地盘,但是······” 他刻意停顿,一字一句问道:“……它握得住静舒的手吗?能给她一份真正安稳体面、不受惊扰、更不必提心吊胆的未来吗?能保证她不会在某个清晨,收到一封冰冷的阵亡电报吗?” 露台上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陆胜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云琅青那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心底最敏感,最自卑,也最无法与人言说的痛处。 “草莽”······“穿着军装的草莽”······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将他用军功和鲜血勉强垒砌起来的尊严外壳击得粉碎,怒火混合着一种被看轻的屈辱,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 云琅青依旧晃动着杯中酒液,唇角那抹笑意残忍,欣赏着对方显而易见的失控前兆,在他眼里,陆胜这般的反应,粗鲁、直接、情绪外露,简直可笑至极,更印证了其“草莽”的本质。 就在陆胜额角青筋跳动,即将失控的边缘—— “师座。”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按在了陆胜紧绷的手臂上。 来人是陆胜麾下的参谋长,方维翰,他年纪比陆胜略长几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身校级军官制服,气质儒雅,与周围那些粗犷的军官截然不同,他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中虽非顶级豪族,却也颇有根基,是军中少有的“文武双全”型人物,更是陆胜极为倚重的智囊和挚友。 方维翰先是对陆胜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云琅青,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拱手道:“云二公子,失礼失礼,我们师座连日劳顿,又多饮了几杯,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方维翰看向陆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提醒与安抚:“弟兄们可都等着祝贺您呢,师座去赏赏光?”他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打破这僵局。 陆胜回神,对上方维翰那双冷静的眼睛,胸中翻腾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骤然冷却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以及在这种场合下与云琅青发生冲突的极端不智。 云琅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在说:看,连你身边的人都知道,你惹不起我。 他理了理丝绒礼服前襟,迈步走回那片灯火辉煌之中,只是转身时,肋骨处传来的隐痛让他蹙了下眉,心里暗骂了一句何静舒下手真黑。 陆胜望着云琅青重新融入人群,谈笑风生的背影,第一次如此直观认识到,他与何静舒之间横亘的,不仅是门第,更是一张他完全陌生的、由财富、权力、世交和几代人的积累编织而成的、坚不可摧的规则之网。 而云琅青,正是这张网的守护者和既得利益者,强大且毫不留情。 方维翰手上微微用力,带着仍处于愤怒与屈辱余波中的陆胜,转身朝着宴会厅内走去。 直到走出露台,重新汇入喧嚣的人群,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式目光,陆胜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但脸色依旧难看,胸膛里堵着一口难以咽下的气。 “维翰,我······”陆胜声音沙哑,带着未能发泄的愤懑。 方维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师座,慎言。此地非比寻常,多少双眼睛盯着,云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非一时之勇可撼动,与之正面冲突,尤其是口舌之争,有损无益,徒惹笑柄。” 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冠楚楚却各怀心思的宾客,语气愈发凝重:“我们北洋军如今虽势大,但根基未稳,强龙不压地头蛇。云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远超你我想象,很多事,并非有枪有兵就能解决,他们有的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陆胜听着,牙关紧咬,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方才云琅青的羞辱太过直白,几乎将他所有的努力和骄傲都踩在了脚下。 方维翰看着他依旧难平的神色,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师座,您如今的位置,是多少兄弟用命换来的,也是您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实打实的军功,比任何虚名都更有分量,何必与那等纨绔子弟计较一时口舌之快?平白失了身份。” “至于何二小姐之事······”方维翰顿了顿,“更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绝非在此等场合争风吃醋便能成事的。云二少今日此举,看似占了上风,实则落了下乘,只会让明眼人看轻其气量,您若动怒,反而正中其下怀。” 陆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方维翰的话像一剂清醒药,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云琅青所在的方向,那人正与几位洋人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露台上那场交锋从未发生过。 “我知道了。”陆胜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多谢。” 方维翰看着陆胜依旧紧绷的侧脸和眼底未散的阴霾,心中了然,他稍稍落后半步,与陆胜并肩走在回廊下,带着几分好友间的关切与无奈:“师座······”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劝诫,更像是一种推心置腹的不解,“您就······真的非何二小姐不可吗?” 方维翰目光扫过宴会厅内那些妆容精致且家世不凡的名媛们:“以您如今的身份地位,这沽州城,乃至上海、北京,多少名门闺秀愿意与您结亲?何必非要······”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在何二小姐这棵树上,耗费如此心神?甚至不惜在方才那种场合,险些与云公子冲突?” 他这话既是劝解,也是提醒。堂堂北洋军新晋师长,前途无量,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在如此重要的宴会上与地头蛇争风吃醋,落人话柄。 陆胜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沉默了片刻,廊下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退一万步讲,就算您排除万难,最终如愿以偿,可您想过日后吗?云何两家的情谊,绝非简单的男女之情可以概括。那是几代人的交情,是利益同盟,您当真能接受,您的夫人身边,永远存在着云琅青这样一个‘青梅竹马’、‘世交兄长’?他能以各种您无法拒绝的理由出入您的家门,与您的夫人谈笑风生,甚至在某些事情上,他的影响力可能远超您这个丈夫?” 方维翰的话语,像一汪冰水,浇在陆胜发热的头脑上。 “维翰”陆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不明白。”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方维翰,眼神清醒:“我争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何静舒。” “那云琅青有句话没说错,云何两家,就算没有儿女姻亲,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最强盟友,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这是百年世家的根基,是我这样靠着运气和狠劲爬上来的军官,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也无法彻底理解的关系网。” “但是”陆胜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沉,“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放手!” “若能得到何静舒,就意味着,我陆胜,真正得到了何家的认可,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绑定,何家积累百年的人脉、声望、在士林清流中的影响力,都将成为我最大的助益!这比打下十个三河原都更有用!”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算计:“这能帮我更快地洗脱草莽的出身,能让我在北洋体系中站得更稳,走得更远!能让我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那些瞧不起我的世家子弟,去应对未来的风浪!” 他在好友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将联姻的利益考量**裸摊开在方维翰面前。 方维翰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他听懂了陆胜话语里的野心,这并非单纯的儿女情长,而是一场关乎未来前途的豪赌。 “至于日后······”陆胜脸色沉了下去,“若真有那一天,她既嫁了我,便只是我陆胜的夫人!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世家情谊,都该彻底斩断!云琅青若识趣,就该滚得远远的,若他不识趣······” 陆胜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需要何家的助力,需要何静舒带来的光环,但这并不意味他会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另一个男人保持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亲密关系,他不允许。 方维翰看着陆胜眼中那份决绝甚至偏执,心中暗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位上司一旦认准目标,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手段往往会趋于极端。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且后果难料。 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打仗奇才” vs 挥霍祖荫的风流纨绔[加油] “名花是否有主,自由名花说了算” 是哒是哒,我们舒儿选谁,谁就是男主角捏。[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点明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抉择 何府·何父书房。 窗外竹影婆娑,室内却气氛凝重,何父,这位历经宦海沉浮的老派名士,此刻负手立于窗前,眉头深锁。 桌上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简报。 一份来自云府,措辞文雅,重申两家百年世交之谊,含蓄提及云琅青对何静舒的“多年倾慕”,字里行间是世家联姻的体面与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至少在云家描绘的蓝图里)。 另一份,则是由心腹幕僚整理的关于新晋师长陆胜的详尽资料:绿林出身、朝廷招安、投身北洋、铁路战役身负十一处伤仍率部死战不退的战报细节、北洋高层对其“悍勇无双,前途不可限量”的评语、以及他麾下那支以忠诚著称的部队现状。 何观澜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领事馆酒会上的一幕幕:云琅青,那个他看着长大的世侄,谈吐风雅,长袖善舞,与洋人领事谈笑间便能博取巨额资本,那份浸润在骨子里的世家贵气和国际视野,确实耀眼。 然而······当陆胜一身戎装,以及那双带着沉稳与杀伐气的眼睛出现时,整个宴会的气场似乎微妙倾斜了。 何老亲眼看到,连几位素来眼高于顶的英国洋行大班,在陆胜面前也收敛了几分倨傲,主动递上名片。 那不是对风雅的欣赏,而是对实打实力量的敬畏,是乱世中,人对枪炮、对掌控枪炮之人本能的趋避! “寒铁利刃······” 何观澜低语出声,脑海中浮现出幕僚对陆胜的评价。 这个年轻人,是从尸山血海,从最底层的泥泞中,硬生生用敌人的血和自己的命,打磨出来的一把刀!这把刀,如今已初露峥嵘,24岁的实权师长,在北洋系统中如同冉冉升起的将星!其锋芒和潜力,远非一个依靠祖荫,在风花雪月和资本游戏中长袖善舞的世家子可比。 云琅青······何老想起他风流的名声,想起他那些“外国友人”,想起他在领事馆对陆胜那番虽然刻薄却也不无道理的“底蕴论”。 是,云琅青不完全是草包,他在英国的实业,在金融圈的手腕,都证明了云家血脉里的精明。 但何老更清楚,在这大厦将倾群雄逐鹿的乱世,那些“底蕴”和“国际视野”是什么。 是锦上添花的羽毛! 是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被折断的细枝! 而陆胜代表的是什么? 是能在乱兵过境时,护住何府大门不倒的枪杆!是能在群雄逐鹿中,为何家争取一席之地的话语权! 是实实在在能让宵小之辈望而却步的威慑力! 何父的目光再次落到陆胜的资料上,尤其是那份战报描述:“身中十一创,血透重甲,犹自持刀大呼酣战,卒溃敌胆······”这份狠厉,这份在绝境中迸发的生命力,才是乱世生存的核心资本! 谈风花雪月,品鉴艺术,周旋于国际资本之间,云琅青是顶尖的好手。 但真要在这人命如草芥,枪炮即真理的乱世漩涡中护住一个家族,护住何静舒这样的明珠······云琅青那套,太脆弱了。 他想起女儿何静舒对云琅青的评价——“只适合做好友”。 当时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女儿那双清冷的眼睛,比他这个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父亲,看得更透! 何静舒要的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真正的倚靠和上升的空间! 陆胜能给的,是实打实的权力护盾和未来将门夫人的地位,这远比云琅青那看似华丽却可能招蜂引蝶的“安稳体面”来得实在和可靠。 何观澜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心中那杆秤,在乱世生存的铁律面前,在陆胜这把“寒铁利刃”所代表的硬实力面前,已经无可逆转倾斜了。 云何两家的百年世交情谊?很重要,但绝非不可替代的联盟基础。 在生存面前,在家族延续和女儿未来的保障面前,这份情谊的分量,远不如握在陆胜手中的那支能征善战的队伍和他在北洋军中如利箭般蹿升的前程! “静舒的婚事······”何观澜放下茶盏,眼神变得务实,“是该重新考量了。” 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探探女儿的口风。 ———— 数日后。 何府庭院深深,浓密的树荫筛下碎金般的光斑,何静舒斜倚在美人靠上,手中一卷书,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盘刚湃过井水的橘子。 那橘子个头硕大,橙黄饱满,表皮透过竹帘的斑驳光影泛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特有的,清新又略带辛辣的果香。 随后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散漫的脚步声自鹅卵石小径传来,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何静舒并未抬头。 云琅青的身影出现在亭口。他今日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浅灰色格纹西装,衬得身姿格外挺拔,只是未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少了几分正式,多了几分闲适不羁。 他手里并未空着,而是拎着一个精致的藤编小篮,篮子里赫然是几个与何静舒桌上那盘极为相似、却个头更大、色泽更金黄诱人的橘子。 “哟,静舒妹妹这儿已有佳果了?”他嗓音带着笑意,毫不客气步入亭中,目光在她脸上和那盘橘子间流转,“看来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他将手中的小篮轻轻放在石桌上,与她那盘橘子并排,动作自然得像回了自己家。 何静舒这才抬眸,目光扫过他带来的橘子,又落回他脸上,语气平淡:“云二公子今日倒是清闲。” “再忙,赔罪总要抽出空来。”云琅青自顾自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长腿交叠,姿态闲适,仿佛那日领事馆露台上的龃龉从未发生,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篮橘子,嘴角带着笑意,“喏,特地去老宋头那儿挑的,他家园子里今年结得最好的‘状元红’,说是比旁的味道更足,甜里带着一点点的酸,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老宋头是沽州城外出名的果农,他家的橘子确是顶尖的,但更重要的是,云琅青还记得何静舒偏爱这种甜中带微酸的口感,觉得全甜的果子过于腻味。 何静舒的目光在那篮“状元红”上停留了一瞬,复又垂下,翻过一页书,“云二公子言重了,并无什么罪需要赔。” “怎么没有?”云琅青拿起她桌上的一个橘子,在掌心随意掂量着,指尖划过光滑的果皮,“那日领事馆,是我孟浪了,吓着静舒妹妹了不是?还累得你动了气,我这肋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他语气带着夸张的委屈,眼神却亮晶晶的,分明是在调侃她。 何静舒耳根微热,面上却不动声色:“云二公子若不行轻薄之举,自然无人会‘动气’。” “轻薄?”云琅青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他微微倾身,带着点耍无赖的腔调,“我那明明是怕你着凉,一片好心,静舒妹妹总是这般······不近人情。” 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随意拿起自己带来的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开始剥皮,云琅青手指修长灵活,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动作优雅得不像在剥水果,倒像是在进行某种艺术创作。 很快,金黄完整的橘皮被褪下,露出里面饱满晶莹的橘瓣,浓郁的酸甜香气在亭中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她桌上那盘橘子的味道。 他将剥好的橘子递到她面前,橘瓣排列得整齐好看:“尝尝?看看是老宋头吹牛,还是真的比我以前送你的那些强些。”他指的是这些年他从英国断断续续寄回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洋果子”,语气里带着期待和比较的意味。 “小爷亲手伺候,保准甜到心坎里。” 何静舒从书卷上抬起眼,目光掠过那瓣递到眼前的橘子,又掠过云琅青带着赔罪意味的笑脸。 她没说话,只是放下书,伸出纤白的手指,拈起那瓣橘子。橘肉饱满多汁,在阳光下像一块剔透的黄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看起来,确实是甜的。 她将橘瓣送入口中,贝齿轻咬。 瞬间,一股极其霸道的酸意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个口腔!那酸意直冲天灵盖,刺激得她舌根发麻,牙根发软,腮帮子不受控制想要收缩。 何静舒的身体僵了一下,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倏然垂落,紧紧闭上了眼睛。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喉间有个极轻极快的吞咽动作。 等再睁眼时,她的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她甚至对着云琅青,努力地、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唇角,算是回应。 只是那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就被口腔里残留的酸意冲得有些勉强。 她无法开口说话,怕一开口那酸意会泄露她的窘态,只能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轻轻眨了眨,目光示意地落回云琅青手中剩下的橘子上——意思是该你了。 云琅青哪里懂这无声的“陷阱”?他只见何静舒吃了,还对他笑了笑,顿时心花怒放,觉得自己的殷勤献到了点子上。 “好吃吧?小爷给你剥的,能差得了?”他得意洋洋,掰下另一瓣橘子,看也没看就送进了自己嘴里。 下一秒—— “唔!”云琅青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圆,比何静舒感受到的更强烈、更猝不及防的酸汁在他口中爆开。 他毫无准备,下意识就要把那要命的玩意儿吐出来。 然而,他的目光却撞上了何静舒的眼睛。 她正看着他。 她微微偏了偏头,唇角那抹被酸意压制下去的笑意,此刻终于破冰而出,清冷中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鲜活。 看到这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点顽皮的笑靥,云琅青那冲到嘴边的“呸”字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一股近乎悲壮的勇气涌了上来。 他闭紧嘴巴,腮帮子鼓动,硬是将那酸橘瓣囫囵吞了下去!生理性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唰”一下盈满了眼眶,顺着俊挺的脸颊滑了下来。 “噗嗤——”何静舒终于忍不住了。 看着他这副强忍酸楚,泪流满面还要强装无事的滑稽模样,她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起初是压抑的,清脆又带着点气音,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开怀。 何静舒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那是被酸意和笑意共同催生的颜色,让她整个人都生动明亮了起来,驱散了平日的清冷疏离。 “好吃吗?”她终于能说话了,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波流转,促狭地看着他。 云琅青被她笑得又窘又恼,可更多的,是被她这难得一见的明媚笑颜晃花了眼。 他心一横,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也笑,指着盘子:“好吃啊!怎么不好吃?你再尝一个?”他作势又要去拿。 何静舒看着他明明酸得龇牙咧嘴还要嘴硬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 两人隔着石桌,一个笑得花枝乱颤,一个泪眼朦胧还要强撑,视线在空中交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属于童年的那种开心。 好半晌,云琅青才缓过那阵要命的酸劲,他拿起一旁的茶盏猛灌了几口,总算把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吐掉嘴里残留的酸涩感,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还在忍笑的何静舒:“你幼稚不幼稚!小时候拿酸梅糖骗我,长大了还用酸橘子!何静舒,你真是······” 何静舒好不容易止住笑,脸颊还带着红晕,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好似盛满了细碎的萤光。 云琅青看着她此刻的笑靥,只觉明媚得晃眼。 他心头那点被捉弄的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暖洋洋的,近乎失神的恍惚。 多久了?多久没看到她这样纯粹地对自己笑了?不是因为礼节,不是带着疏离,而是像小时候分享秘密时那样,带着点小小的坏心和全然的鲜活。 云琅青看着何静舒颊边未褪的淡淡红晕和那双染了笑意的眸子,心头一动,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石桌上,托着下巴,那双桃花眼凝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 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哎,静舒······”他开口,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带着点刚刚被酸出来的沙哑,“你看,咱们这也算······同甘共苦过了吧?”他指了指那篮罪魁祸首的橘子,眼神亮晶晶的。 何静舒抬眸看他,眼中笑意未散,却多了一丝警惕,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说起来······”他拖长了调子,桃花眼微眯,目光落在何静舒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家里老太太最近催得紧,日日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云何两家世代交好,知根知底’,‘静舒那孩子品貌出众,与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恨不得明日就替我抬了花轿来何府迎亲才好。” 云琅青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被长辈催婚的无奈和调侃,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件家常趣事,可那双注视着何静舒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静舒妹妹”他微微歪头,笑容里多了几分认真,却依旧不改风流,“你说······老太太这提议,怎么样?咱们俩······凑一对儿过过日子,似乎······也挺不错?”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开始掰着手指细数,语气变得务实了些,却依旧不改那副散漫调调:“你看啊,咱们两家门当户对,利益相通,联手起来,在这沽州城,乃至江南地界,都能更稳当些。你懂我云家的生意,我知你何家的规矩,你这样的性子,也就我能受得住,换个别人,怕是三天都熬不过就去撞柱子了。我呢,虽说毛病多了点,但至少······知根知底,总比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强吧?” 他将“利益”和“合适”摆在明面,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包装着那颗试探的心,听起来既像算计,又像是一种别别扭扭的认可。 这就是云琅青,连求婚都求得如此不正经,让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玩笑。 风花雪月,终究敌不过乱世枪声。 ps:云公子吃酸橘子的搞笑点在于:(本作者玩植物大战僵尸的时候,看到了闻到大蒜头的僵尸面部表情,笑死了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抉择 第30章 第三十章:定下 云琅青那番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列举着娶她的种种“好处”和自己做出的巨大“牺牲”,语气轻浮,姿态散漫,完全没有半分郑重其事的求婚该有的诚恳和尊重。 何静舒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她静静听着,目光落在他那张笑得玩世不恭的俊脸上。 她太了解云琅青了。 他越是紧张,越是认真,就越是要用这种插科打诨、浑不吝的态度来掩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那点可笑的自尊,才能在可能的拒绝面前,显得不那么难堪。 可这是求婚啊。 是她何静舒的终身大事。 在他口中,却变成了一场可以“换个玩法”的游戏,一笔他云二少爷“勉强还能忍受”的交易。 这算什么? 何静舒心中那点因方才玩闹而生出的暖意,开始冷却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望和······被轻慢的恼怒。 她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极轻地、几乎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淡淡的嘲讽。 “云二公子今日前来,若只是为了送橘子,那礼已送到,心意我也领了。”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至于方才那些话,”何静舒目光平静,“玩笑开一次便够了,说多了,反倒显得轻佻,失了云家公子的身份。” “我们之间,认识太多年了。正因为知根知底,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何静舒抬起眼,直视着云琅青,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冷静:“做朋友,尚可。做夫妻?” 她轻微摇了摇头,“太了解了,反而做不成夫妻。”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的判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静舒啊静舒······”云琅青抬起眼,目光不再带着戏谑,变得深沉专注,“你就非要跟我这么句句带刺,字字机锋吗?”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那一池残荷,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从我记事起,你就一直在这里。我们一起临摹画,一起爬老槐树,一起在运河边放纸船······我知道我离开五年,变了很多,外面那些传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他目光重新锁住她,那双桃花眼里是少见的认真:“但我对你······从未变过。我知道你清高,看不上我那些逢场作戏,觉得我轻浮浪荡,是,我承认,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贪玩,我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我做事只图自己痛快!” “可我对你,从来都是认真的!从小到大,只有你!只有你何静舒,能让我云琅青收起所有玩世不恭,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何静舒也起身,裙裾微动,不再看他,径直便要向亭外走去,那姿态决绝,仿佛多留一刻都是玷污。 云琅青呼唤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再是玩世不恭的调笑,也不再是带着算计的试探,而是一种褪去了伪装,近乎无奈的温柔:“倘若我说······我爱你呢?” 他这算是正式交底了。 也是没招了。 将所有底牌,连同那点可笑的自尊,都摊开在了她面前。 何静舒的脚步忽而顿住,却没有回头。云琅青,这个在伦敦风流场上打滚,甜言蜜语信手拈来,惯会用深情伪装野心的男人,此刻竟对她谈“爱”?只怕是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为了扳回方才失掉的面子,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何静舒纤细的背影,纹丝不动。 半晌,她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凉薄。 “像云公子这样······时常将‘爱’字挂在嘴边的人物”她声音清泠,一字一句,“真的懂什么是爱吗?” 何静舒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风流表象,直抵内心最不堪的真实。 “静舒,”云琅青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总是盛满春水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疲惫的温柔与无奈,“我或许浪荡,或许在你眼里我不是个可堪重负的人······” 他微微吸了口气,带着一种认真:“但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明白爱与不爱,分得清逢场作戏和真正的心意。”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紧紧锁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痛楚和笃定:“真正分不清自己心意的,一直都是你啊。” 云琅青那句话,猝不及防地刺入何静舒心腔最深处,他竟真的······一眼就看透了她藏在外壳下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茫然。 是,她不懂。不懂那话本里描绘的魂牵梦绕,撕心裂肺是何等滋味。她对陆胜,有感佩,有权衡,对云琅青,有熟悉,有较量,还有一丝因他执着而生的微弱动摇。但这一切,都与“爱”这个字眼相去甚远。 可那又怎样? 这世间之事,难道仅凭一个“爱”字就能运转吗?她的婚姻,从来就是家族、时局、利益交织的棋盘,何曾轮得到“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做主? 何静舒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只有平静。 “琅青”她开口,声音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决绝,“不要再说了。” 她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不要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情面,都撕掉。”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脸上会是何种表情,毅然决然转身,一步步走下凉亭,沿着青石小径远去,没有回头。 亭中,霎时只余下云琅青一人。 亭外,风吹过桂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 他云琅青,纵横英伦,周旋于各路名流之间,谈笑风生,自认算无遗策,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偏偏,在这个叫何静舒的女人面前,他所有的伎俩、所有的魅力、所有的底牌,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风拂过,带来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覆在那金黄的橘子上。 云琅青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睁开时,那里面已重新覆上了一层薄冰般的淡漠。 ———— 何静舒走出凉亭后,云琅青那句“真正分不清自己心意的,一直都是你啊”如同余烬,在她心底灼出细微的痛感,她加快脚步,将那点不该有的波澜强行压下。 刚回到自己的小院,还未及平复心绪,父亲身边的老仆便来传话:“二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何静舒心下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随着老仆走向父亲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何观澜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深的秋色,听到女儿进来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父亲。”何静舒敛衽行礼。 “静舒来了。”何观澜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坐吧。” 何静舒在下首的黄花梨木椅中端坐下,垂眸静待。 何观澜没有立刻开口,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何观澜才缓缓开口:“静舒,陆师长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没有迂回,直接切入了核心。 这几日,陆胜虽未再直接登门,但其麾下那位方参谋长却以答谢何家此前粮秣支持为由,又来过府上两次,与何观澜及赵明诚相谈甚欢,言语间对陆胜推崇备至,其结盟之意已十分明显。而云家那边,云正鸿也派人送来过几份颇为诱人的合作意向,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压力,已经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 何静舒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女儿心中已有决断。” 何观澜眼神微凝:“哦?说说看。” 何静舒的声音稳定,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好似在陈述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女儿以为,陆师长······是更合适的人选。” 她没有说“心仪”,没有说“爱慕”,只用了“合适”二字。 何观澜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松了口气的欣慰,也有一丝怅然。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云何两家虽是世交,根深蒂固,但树大招风,如今时局动荡,两家绑定过深,未必是福。一荣俱荣,亦可能一损俱损。” “云琅青其人,才华虽有,但其心性不定,风流之名并非空穴来风。与他联姻,变数太多,恐非安稳之选。” 她顿了顿,继续道:“反观陆胜,虽出身寒微,但正值崛起之势,手握兵权,是北洋新贵,前途不可限量。他需要何家的声望和人脉稳固根基,而我们何家······也需要他手中的枪在乱世中寻求庇护和新的发展,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界限清晰,反而更为稳妥可靠。” 她的分析十分现实,剥离了个人情感,完全从家族利益出发。 何观澜静静听着,女儿的话,句句说到了他心坎上。 他何尝不是这般权衡?只是这话从女儿口中如此冷静说出,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在欣慰之余,又感到一丝心酸。他的女儿,终究是被这乱世和家族责任,磨砺得如此清醒和······冷酷。 “你可知,选择陆胜,意味着什么?”何观澜的声音带着沉重,“意味着你要离开从小长大的沽州,去往上海那复杂的十里洋场,意味着你的夫君是一个在刀口舔血的军人,未来可能伴随着风险与不确定性。也意味着······你要彻底斩断与云家那边的某些可能。”他指的是云琅青。 何静舒唇角轻微弯了一下:“女儿知道。至于云家······” 她想起方才云琅青那番真假难辨的“告白”和自己的回绝,眼神没有动摇:“从未开始,何须斩断?云琅青并非良配,这一点,女儿从未怀疑过。” 何静舒的决绝,让何观澜彻底放下了心。同时也明白,女儿做出这个选择,恐怕也与云琅青近日某些行事脱不开干系。 “既然你心意已决······”何观澜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决断的神色,“为父知道了。陆师长已正式表达了求娶之意,既然你亦有此意,那便寻个时日,请官媒上门,依礼行事吧。” “是,一切但凭父亲做主。”何静舒起身,再次行礼,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她转身,一步步走出书房。 书房门轻轻合上。 何观澜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 何静舒的选择,并非一时冲动,亦非被情感冲昏头脑。 那是她于寂静书房中,对着窗外渐起的秋风,将云、陆两家乃至自身处境细细剖解、反复权衡后,得出的最清醒的结论。 她看得分明,与云家捆绑过深,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下,未必是幸事,而陆胜所代表的新兴力量,虽带着草莽的血气,却更直接,更务实,也更能为何家提供一层务实的屏障。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联盟,界限清晰,反而让她觉得更为安稳。 消息很快通过稳妥的渠道递到了尚在上海整顿军务,稳固势力的陆胜耳中。 据说,那位在战场上身中数弹都不曾皱眉头的年轻师长,在接到方维翰打来的加密电话,听到那句“何二小姐已应允”时,握着话筒的手竟微微有些发颤,沉默了良久才哑声回道:“······好,我知道了。” 近乎不真实的狂喜之后,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陆胜极力压下立刻回沽州的冲动——上海滩初定,整军、布防、与各方势力周旋,诸多事务千头万绪,此刻他不能离开。但他立刻给予了方维翰最大的授权和信任,命他全权代表自己,即刻返回沽州操办一切事宜。 他给方维翰的指示只有一句:“一切······皆以何小姐的意愿为尊。她有任何要求,任何条件,只管答应,不必问我。我陆胜······无有不依。” 这份近乎纵容的尊重,通过方维翰,也传达给了何府。 既然双方皆有此意,接下来的流程便显得水到渠成,按照旧礼,虽不急着立刻成婚——陆胜军务繁忙,何家嫁女也需时间从容准备——但婚约必要先定下,方能安心。尤其是何家这样的诗礼传世之家,嫡女出嫁,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诸般礼数,纵是因时局而从简,也绝不能潦草缺失,这关乎两家的体面,也是对女方的重视。 这一切,都在一种低调而郑重的氛围中悄然进行着,这是何静舒的意思,她向来不喜喧闹,更不愿此事在尘埃落定前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陆胜那边自然毫无异议,一切依从。 于是,方维翰便成了两地奔波最忙碌的人。他带着陆胜的诚意与嘱托,与何父、何母以及姐夫赵明诚多次晤面,细致商讨着婚约的每一个细节,从正式请哪位德高望重的官媒上门,到纳采之礼的规格,再到后续一系列仪程的安排,皆充分尊重何家的意见,处处透着珍视。 ———— 何府的深宅大院之内,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宁静而有序,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酝酿中的喜庆。 何静舒的生活依旧如常,读书、习字、打理事务,只是偶尔,当她独坐窗前,看着庭院中叶色渐染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 她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并非花团锦簇,或许还布满荆棘,但这是她权衡之后的选择,清晰,明确,带着一份无言的踏实感。 至于那些深藏于心底,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乱线波澜,则被她妥善收敛起来,如同将一枚秋叶夹入书页,暂时封存。 婚约既定,前路已明。剩下的,便是依礼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她特别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意愿:在婚书未正式交换,一切尚未完全落定之前,此事不宜外传。她不愿成为旁人议论的焦点,更不愿······节外生枝。 这个“枝”指向谁,不言而喻。 何静舒甚至暗中吩咐仆人格外留意府外动静,尤其是云家的动向。她有一种直觉,云琅青绝不会对此事一无所知,何陆两家虽极力保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对云家这样盘根错节的世家而言。 她只是希望,这层窗户纸,能晚一刻捅破便晚一刻,至少,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 她不愿看到无法收场的难堪,更不愿······真的与他走到彻底撕破脸皮,连记忆中最后那点情谊都碾碎成尘的那一步。 哎……琅青还是…… 陆胜你小汁,美坏了吧。[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三十章:定下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登门 这些天,一切如常。 云府那边再无动静,云琅青也未曾再来叨扰,仿佛那日凉亭中不欢而散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切都随着渐深的秋意,沉淀下来,恢复了看似平静的正轨。 何静舒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 关于婚约的筹备,在父亲和姐夫的主持下与陆胜的代表方维翰有条不紊进行着,一切都在低调而郑重的氛围中推进,并未过多打扰到她日常的宁静。 只是在这秋深之时,何府迎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何静舒正独自在庭院一角的暖房里,修剪几盆晚开的菊花,她手持银剪,动作轻柔专注地剔去多余的枝叶。 丫鬟春桃走进暖房,脸上带着惊奇和兴奋,屈膝禀报道:“小姐,府外有客递帖求见。” 何静舒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春桃将一份制作精良带着淡雅香气的洋式访帖双手呈上:“是那位······英国来的温莎小姐,她说想拜访您。” 何静舒修剪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 伊莎贝拉·温莎? 她抬起眼帘,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与这位英国小姐并无私交,仅在莱茵山庄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她为何会突然来访?还是指名要见她? “人呢?”何静舒放下银剪,接过那份访帖,帖子是英文与中文双语书写,字迹娟秀,措辞礼貌。 “回小姐,温莎小姐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外候着呢。”春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奴婢刚偷偷去瞧了一眼,那位小姐就坐在车里等着,金头发,穿着特别漂亮的洋装,跟画报里的洋娃娃似的,真真好看!” 何静舒沉吟片刻。 于礼,对方既然正式递了帖子,没有理由将人拒之门外。 于情,她也确实有几分好奇,这位被云琅青从英国带回来,据说关系匪浅的“朋友”,为何会独独来找她? “请她到花厅稍坐,奉茶。”何静舒吩咐道,“我换身衣服便过去。” “是,小姐。”春桃应声,准备退出去。 “等等······”何静舒叫住春桃,语气里多了几分思量:“伊莎贝拉小姐是英伦人,想必喝不惯茶叶,你去准备果汁和马卡龙吧” 春桃应声退下。 而此刻,停在何府的豪华马车内,伊莎贝拉·温莎正紧张的绞着手帕。 她透过车窗,望着何府那高耸的灰墙和朱漆大门,心头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她对自己这次冲动又冒昧的拜访感到一阵后悔,怎么就鬼使神差让车夫把车赶到何府来了?甚至连斯威特先生(她的英国男仆兼保镖)问她要去哪里时,她都没敢说实话,只含糊说想出来逛逛,买些东西。 这几天待在酒店套房里,她实在闷得发慌,云琅青自那日莱茵山庄宴会后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露面,只派人送来过几束鲜花和一本英文小说,这种被冷落,被遗忘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 越是无所事事,她就越是控制不住去想云琅青,去想那个在宴会上惊鸿一瞥,与云琅青携手而下的清冷身影——何静舒。 她没看清何静舒的正脸,只记得那抹月白色的窈窕身姿和那份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 就是那个女人,让云琅青心心念念,甚至不惜远渡重洋也要回来“争取”? 外界关于云何两家即将联姻的传言,伊莎贝拉不是没有听到。虽然云琅青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承诺,但少女的芳心和那几个月的特殊对待,让她早已将自己视为了他故事里的女主角之一。 如今出现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她怎能不好奇?怎能甘心?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哪里?是容貌?是家世?还是那种她学不来的,独属于东方女子的神秘韵味?她必须亲眼来看看,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观察一下对方的神情举止也好。 她是温莎家族的小姐,即便输,也要输得明白!绝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排除在外。 何府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春桃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用略显生涩但努力的英语说道:“温莎小姐,我家小姐请您进去。Please, this way.”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扶了扶头上的纱帽,又理了理裙摆,做出最得体,最高贵的姿态,司机为她打开车门,她扶着司机的手臂,优雅地下了马车,跟着春桃,步入了那道对她而言充满神秘的东方门第。 春桃引着伊莎贝拉穿过几重月亮门,沿着蜿蜒的抄手游廊缓缓而行。 深秋的何府园林,别有一番沉静韵味,枫叶染红,银杏铺金,处处透着精心打理却不失自然的雅趣。 伊莎贝拉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用中文低声赞叹:“真美······”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新奇与欣赏。 然而,这份对景致的赞叹很快又被心头那股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越靠近那待客的花厅,她的心跳得就越发厉害,手指下意识收紧,捏着手袋的指尖微微发白。 她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己是温莎家族的小姐,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不能露怯,不能失礼,可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那个女人——那个可能夺走她所有幻想的,云琅青心心念念的何静舒,一种混合着嫉妒、好奇、不甘的复杂情绪就几乎要将她淹没。 如果是别的女人,比如那些围绕在云琅青身边的莺莺燕燕,伊莎贝拉可以不在意,因为她知道云琅青对她们只是逢场作戏,从未真正上心。 可何静舒不同。 从云琅青提及她时的语气,从他在宴会上毫不掩饰的占有姿态……伊莎贝拉知道,这个东方女子在云琅青心中的分量,是独一无二,截然不同的。 终于,春桃在一处挂着匾额的花厅前停下,躬身做出“请”的姿势:“温莎小姐,请在此稍候,我家小姐即刻便来。” 伊莎贝拉挺直背脊,维持着淑女的仪态,迈步走了进去。 花厅布置得清雅宜人,临水的一面是通透的雕花隔扇门,可以看到外面精致的庭院景色。 雕花窗棂滤入柔和的日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菊花的清苦气息。 紫檀木的家具线条简洁流畅,多宝格里陈列着雅致的瓷器与古玩,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处处透着含蓄的东方美学。 伊莎贝拉·温莎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酸枝木扶手椅上,她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悄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与她熟悉的英国庄园或酒店套房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侍女奉上茶点。 一杯鲜榨的,色泽诱人的橙汁,以及一小碟精致玲珑,色彩缤纷的马卡龙。 伊莎贝拉有些惊讶于这份体贴,轻声道谢:“Thank you.”目光落在那些色彩娇艳的马卡龙上,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下,又一下。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股自我怀疑的恐慌。 是因为顾琼芝那些话吗? 那个活泼开朗的中国小姐,每次来找她聊天,总是“无意间”提起云琅青和何静舒的过往。 “琅青和静舒啊,那可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在书房挨先生的戒尺,静舒画画,琅青就在旁边捣乱······哎,你是没见着,琅青那时候眼里就只有静舒妹妹,别的女孩子看他一眼,他都能不耐烦!” 顾琼芝的话语,像一颗酸涩的种子,播撒在伊莎贝拉的心田,而后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名为“嫉妒”和“好奇”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那些她不曾参与的过往,那些云琅青从未对她展露过的,带着少年稚气的深情,都成了扎在她心头的刺,她越是酸涩,就越是想知道,那个占据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究竟有什么魔力? 于是,她来了。带着一股冲动,一股不甘,一股非要亲眼见证,亲耳听听的倔强。 可现在,坐在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花厅里,被那种无处不在的,沉淀了百年的东方气韵包裹着,伊莎贝拉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悔和心虚。 她以什么身份来的?云琅青的“朋友”?一个来自异国的,对东方文化好奇的访客?这些借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那个叫何静舒的女子,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粗鲁无礼?会不会看穿她那点可怜的心思? 伊莎贝拉几乎能想象到对方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时,可能会有的神情——淡漠的,疏离的,或许还会带着一丝……怜悯? 这个想象让她如坐针毡。 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更高贵一些。她是温莎家族的小姐,她不能露怯,不能丢了家族的脸面。 各种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交织,让她心乱如麻,那份最初的好奇和不甘,逐渐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忐忑所取代。 她甚至开始希望,何静舒干脆不要出现好了,就让她这样安静离开,保住最后一点体面。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伊莎贝拉立刻转过身。 何静舒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天青色绣缠枝玉兰的软缎旗袍,外面罩了件浅色系的薄绒开衫。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簪了一枚珍珠发簪,脸上未施脂粉,却肌肤莹润,眉目如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伊莎贝拉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是她! 真的是她! 画像再美,终究是平面的、静止的,而眼前这个人,是活的。 她不像伊莎贝拉想象中盛气凌人或娇艳妩媚,而是清冷,雅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书卷气和······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静气。 伊莎贝拉瞬间明白了云琅青为何会对她如此不同。 这种美,不是外放的,张扬的,而是内敛的,需要细细品味的。它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却自带一种无形的,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仿佛她生来就该被如此珍视和仰望。 伊莎贝拉快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借着这个低头的动作,强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心脏狂乱的跳动。 “温莎小姐······”何静舒先开口,“你好。” 她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礼貌,没有丝毫的审视或敌意,却让伊莎贝拉莫名感到一阵自惭形秽。 “你好,何小姐。我是伊莎贝拉·温莎,是······琅青的朋友。”伊莎贝拉连忙站起来回应,“冒昧前来打扰,希望没有影响您休息。” 何静舒不动声色地将伊莎贝拉不小心的失态尽收眼底。 那震惊,慌乱,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眼神,映入了她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中。 何静舒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这位异国少女的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初见陌生人的紧张,倒像是······认出了什么?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未深究。 对她而言,云琅青带来的任何“麻烦”,只要不越界,都无需过多关注。 “不会。”何静舒微微一笑,笑意很浅,她执起那玻璃壶,为伊莎贝拉斟了一杯橙色的果汁,“尝尝看?这是用沽州本地的柑橘鲜榨的,或许能合你的口味。” 接着,她又将那碟马卡龙轻轻推向伊莎贝拉:“还有这个,不知道这里的点心师傅做得是否地道。” 这份周到与细心,再次出乎伊莎贝拉的意料,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带着试探甚至一点挑衅意味的开场白,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谢谢······”待何静舒在主位坐下后,伊莎贝拉也缓缓坐下。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花厅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何静舒并未急于开口,仿佛在耐心等待对方说明来意,又仿佛早已知悉一切,只是给予对方组织语言的时间。 这份沉静,反而让伊莎贝拉更加无所适从,她端起那杯鲜榨的橙汁,小啜一口,稍稍缓解了她的口干舌燥,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慌乱。 她放下杯子,指尖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傻坐着。 伊莎贝拉看着何静舒,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天真的,孤注一掷的真诚光芒,开门见山,直击重点:“何小姐,我知道,琅青······还有他的家族,希望他娶你。” 伊莎贝脸上浮现一丝混合着理解与无奈的浅笑,这笑容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显得有些过于沉重。 “我也知道中国的传统,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很重要,我父亲也常提起欧洲贵族间的政治婚姻。”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真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我理解这种选择,何小姐。这关乎责任、家族、未来······非常复杂,也非常······沉重。” 令何静舒真正感到意外的,不是伊莎贝拉的突然到访,而是伊莎贝拉开口时那字正腔圆,流利异常的中文,字句清晰,虽略带一丝异国腔调,却绝非临时抱佛脚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流畅的语言本身,就是一份无声的宣告,宣告着她对融入云琅青世界的决心,也宣告着她此行的郑重。 一写到女孩子之间的情节俺就倍儿顺…… [粉心]伊莎贝拉16岁,带着少女的天真,情窦初开的女孩呀,总是有股飞蛾扑火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登门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明白 何静舒端起手边的清茶,轻呷了一口,伊莎贝拉这番流畅的中文和“深明大义”的开场,确实让她有一丝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但是何小姐,爱······爱是无法控制的,对吗?” 伊莎贝拉微微歪头,像一个迷失方向,寻求指引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执着,“我爱他。从在伦敦的画展上,第一次看到他画笔下那个江南水乡开始······我的心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我知道他有很多‘朋友’,我也知道他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但是,爱让我变得自私,也变得······愚蠢,我无法停止爱他。” “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语言,文化,一切都不一样。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即使······即使他最终选择履行家族的责任,娶你为妻······” 伊莎贝拉的话语在此停顿,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何静舒,试图从对方那张脸上寻找一丝波动——嫉妒,愤怒,或者哪怕只是一丝不耐烦。 然而,什么都没有。 何静舒的表情依旧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既没有因伊莎贝拉直白的“爱语”而动容,也没有因她暗示自己可能“容忍分享”的卑微而流露出任何轻蔑或同情。 她就那样安静坐着,仿佛伊莎贝拉倾诉的对象不是她,仿佛那些炽热滚烫,足以在另一个语境下引发风暴的话语,只是窗外掠过的一阵的风声。 这种极致的,彻底的平静,本身就成了最锋利,最无声的回击。 伊莎贝拉预先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何静舒可能有的反应——高傲的斥责,冰冷的驱逐,甚至是歇斯底里的嫉妒——她都已准备好了应对之词,或示弱,或辩解,或进一步表白自己的“无私”。 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无动于衷。 如果何静舒真的如外界所言,深爱着云琅青,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对自己这个明显带着“挑衅”和“争夺”意味的异国女子如此平静?怎么可能对她这番近乎宣示“即使你嫁给他我也要留在他身边”的言论毫无反应? 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爱云琅青?她根本不在乎? 除非,云琅青对她而言,并非不可替代的唯一!所以他的风流韵事,他身边出现的其他女人,都无法触动她分毫。 这个认知让伊莎贝拉感到一阵寒意。 “温莎小姐”何静舒的声音清泠平静,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意味,“云二公子朋友众多,往来皆是客,他的事情,我并不甚了解。” 云琅青······ 这个混蛋。何静舒在心中无声暗骂。 他究竟给这小姑娘灌了什么**汤?让她能如此盲目,如此卑微,又如此······勇敢。竟敢独自跑到何府来,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利用伊莎贝拉的爱慕,将她当作炫耀的资本,闲暇的消遣,甚至可能是刺激自己的工具,却从未给予对等的尊重和未来,而他云琅青,此刻又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留下这懵懂的少女在这里独自挣扎。 真是······混账至极。 何静舒眼神里掠过一丝惋惜,她并没有回答伊莎贝拉那个关于“爱不爱”的问题,那个问题本身,在她看来就毫无意义,且幼稚。 “云家是云家,我是我。” “云二公子的交友往来,是他的自由,与我并无干系。温莎小姐是他的朋友,自然由他招待便是。” 何静舒轻轻巧巧地,就将伊莎贝拉和她那番沉重的“爱语”以及“容忍”的暗示,完全推回到了云琅青那边,就好像伊莎贝拉找错了倾诉对象,表错了情。 伊莎贝拉的脸色微微发白,方才那股强撑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真诚,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她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花厅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伊莎贝拉明白了。 她所以为的“下马威”,在对方眼里,只是一场无趣的闹剧。 她所以为的“竞争对手”,或许根本从未将她,甚至将云琅青本人,真正放在心上。 那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然,比任何敌意都更伤人。 花厅内,寂静如同实质,压迫着伊莎贝拉的神经。 何静舒那番将自己与云家,与云琅青撇得干干净净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方才鼓起的全部勇气。 她看着何静舒的脸庞,一种无力感和不甘心再次汹涌而上。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她跨越重洋来到这里,鼓起勇气踏进这深宅大院,不是为了得到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将她所有真心和痛苦都推开的话! 那个秘密······那个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秘密······ 伊莎贝拉固执认为,何静舒此刻的冷漠和疏离,全都是因为不了解,不了解云琅青隐藏在风流表象下的那份近乎偏执的真心! 如果······如果她知道呢?如果她知道云琅青为她做过什么,等待过什么,那份“爱”并非她想象中的轻浮,她是否还会如此决绝? 这个念头给了伊莎贝拉最后的力量。 她抬起头,直视着何静舒,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带着细微的颤抖:“何小姐,您说得对······云家是云家,您是您,琅青的交友往来,是他的自由。” “但是······我更明白一件事。” “他爱你,何小姐。”这句话,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在静谧的花厅里轰然炸响。 “超过我,超过他身边任何一个‘朋友’。甚至可能······超过他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 一个异国女子,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远渡重洋的少女,用她最纯粹的感受和最直白的语言,轻易戳穿了云琅青自己都未必看清,或者说不敢承认的真相。 “您不知道他书房最底下的抽屉里,锁着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每次喝醉了,反复念的是谁的名字!不知道他在英伦购置的庄园,那是······” 伊莎贝拉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家!他说过……说过要在一个最好的地方,建一个只属于他和······和那个人的家!他在英国的时候,就一直在画图纸!庭院的样子,窗的纹样,院子里要种什么花······他都是照着······照着记忆里的样子画的!” “他喝醉······” “他叫的是······” “静舒。” 这真相,带着伦敦画室尘封的松节油气息,带着五年光阴堆积的,无法寄出的思念,重重砸在何静舒面前。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 伊莎贝拉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她像个交出了最后底牌,等待最终审判的信徒,带着一种破碎的期待,望着何静舒。 她说出来了。她把云琅青那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下,最不堪,最执拗,也最真实的软肋,摊开在了何静舒面前。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总该······有点动容了吧? 何静舒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指尖传来的温热,似乎比方才更烫了些。 窗外阳光明媚,花影摇曳。 何静舒看着伊莎贝拉,看了片刻,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未达眼底,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叹息,为眼前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异国少女,也为那个远在别处,用情至深却用错了方式的······故人。 “温莎小姐······”她的声音比方才多了一丝温度,“你很勇敢。” “为了心中所爱,远渡重洋,直面陌生的一切,甚至······敢于来到我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何静舒的目光注视着伊莎贝拉,好像透过她激动的泪眼,看到了那份纯粹的勇气,“这并非每个女子都能做到。” “至于云琅青······”何静舒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烫口,最终还是淡淡道,“他的心意,是他的事,他的选择,也是他的事。” “与我无关。” 她不会因为感动而接受,更不会因为同情而妥协,她的路,早已做出了选择。 何静舒微微前倾身体:“你今日对我说的这番话,与其说是想让我明白他的心意,不如说······是你自己需要得到一个答案,需要一个让你自己死心,或是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对吗?” 伊莎贝拉的脸色变得惨白,何静舒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可是温莎小姐”何静舒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你的答案,不在我这里,你的爱情,你的痛苦,你的不甘······都应该去问那个赋予你这些情绪的人。” “至于我······” 她微微停顿,眼神掠过窗外沉静的秋色,最终落回伊莎贝拉脸上,带着一种界限。 “我的人生,我的婚约,我的未来,早已有了明确的规划和选择,与云琅青公子,并无干系。” 婚约二字一处,如同最终的钟声,敲碎了伊莎贝拉所有的幻想。 “云何两家的旧谊是长辈们的情分,而我个人的婚约,关乎何氏一族的未来,自有它的方向和考量。” 何静舒说得更直白些:“我与云琅青,自幼相识,缘分或许不浅,但终究······只能止步于故友。这一点,不会因任何人的心意而改变,我们可以是旧友,可以是世交,但唯独做不了夫妻。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伊莎贝拉怔怔听着,似乎还没完全理解。 何静舒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姐姐般的劝导:“我与云公子之间,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个‘朋友’,这话,还望温莎小姐日后若有机缘,能再提醒他一次。” 何静舒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伊莎贝拉这番飞蛾扑火般的痴情,这份远渡重洋的勇气,让她在理智权衡之余,也生出了一丝真实的同情与善意。 她看得出,这个女孩是真心爱慕云琅青,那份感情纯粹而炽热,不掺杂质。比起那些围绕着云琅青的莺莺燕燕,伊莎贝拉的真心,或许更值得被看见,被珍惜。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了然和淡淡的提醒:“有时候,世人苦苦追寻的珍宝,以为远在天边,求之不得······”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那双含着泪,依旧纯净的浅棕色眼眸上,意味深长,说出后半句:“······却不知,真正值得珍惜的缘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句话,她说得清晰而缓慢。 伊莎贝拉或许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这中文里蕴含的深意和双关,但那个她深埋心底的男人——云琅青,若是听到,必定会明白这其中所有的暗示与最终的结果。 “你不必视我为敌,也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我的路,我很清楚该怎么走。”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词,轻飘飘落下,为她与云琅青之间的一切可能,彻底关上了大门。 言尽于此。 何静舒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伊莎贝拉怔怔坐在那里,泪水滑过她的脸颊,她没有理解何静舒话中的深意和那些含蓄隐喻,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的中文尚不足以支撑她领悟如此微妙的双关。 但是,有一点,她听得无比真切,也感受得无比深刻——就是何静舒彻底的拒绝。 那不是赌气,不是试探,而是一种基于强大内心和清晰规划的决断。 何静舒提起“婚约”时那种平静的语气,谈起“何氏一族未来”时的郑重,都明确指向了一个与云琅青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个认知,让伊莎贝拉的心引来一阵闷痛,却也让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琅青那样的人,那样耀眼,拥有那么多的人,也会有力所不及,求而不得的东西。原来他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筹划,在眼前这个女子这里,早已被宣判了“死刑”,毫无转圜余地。 自己刚才那番激动的倾诉,在此时显得多么可笑,多么徒劳,她试图用云琅青的深情去打动何静舒,却不知道对方早已将这条路堵死。 伊莎贝拉看着何静舒的脸庞,那双丹凤眼里没有嘲讽,没有胜利者的得意,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怜悯的淡然。 忽然间,伊莎贝拉发现自己竟然不那么嫉妒,也不那么难过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佩服。 是的,佩服。 这个叫做何静舒的中国女子,她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强大。她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不受情感牵绊,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毫不犹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即使面对的是云琅青那种男人倾尽真心的爱慕,也能毫不动摇说“不”。 这是伊莎贝拉绝对做不到的。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对云琅青的爱慕和依赖,为了这份爱,她可以远离故土,可以忍受陌生,可以卑微留在他身边,甚至还傻乎乎地跑来请求他“正牌未婚妻”的“容忍”。 而何静舒,她的世界显然广阔得多,也坚硬得多。 “我······我明白了。”伊莎贝拉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对不起,何小姐,打扰您了。我……我很抱歉说了那么多愚蠢的话。” 她站起身,“何小姐,谢谢你的招待,天色不早了,我想我该启程回酒店了。”伊莎贝拉微微颔首,“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许多,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我不该隐瞒你。” 何静舒抬眸,等待她的下文。 “琅青······他在英伦居住的庄园······” 伊莎贝拉的目光紧紧锁着何静舒的脸,一字一句:“它叫——静园。” “Jing Yuan.”仿佛怕何静舒听不懂,她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发音标准无比。 ε=(?ο`*)))唉,这写的俺们云公子搞深情一派了。不过也确实如此,本人就是喜欢搞反差,看似薄情的,往往最深情。 [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明白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执念 伊莎贝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引路的丫鬟走出那间花厅,走出何府那扇朱漆大门的。 直到坐上马车,司机询问她去向时,她才回过神,却发现自已已经泪流满面。 何静舒没有为难她,甚至没有一句重话。 可那份居高临下的平静,比任何羞辱都让她感到绝望。 她输了。 不是输给家世,不是输给容貌,甚至不是输给所谓的青梅竹马的情分。 她是输给了对方那种······完全不在一个层面的清醒。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何府。 伊莎贝拉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东方街景,第一次意识到,她跨越重洋追寻的,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而那个名叫何静舒的女子,和她所处的世界,是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也永远无法撼动的。 ———— 何府花厅内,重归寂静。 何静舒独自坐在原处,良久未动。 窗外阳光偏移,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 “静园。” 这两个字,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远比伊莎贝拉之前所有话语都要深的涟漪。 Jing Yuan. 她甚至不需要伊莎贝拉用英文重复,那发音,那含义,直白又**。 英国的庄园······叫做“静园”。 之前无论伊莎贝拉如何描述云琅青的书房抽屉,醉酒呓语······她都觉得那像是隔着一层雾,是旁人的转述,是可以通过理性去分析,去质疑,甚至去不屑的“深情表演”。 可“静园”······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却被他冠以她名字的产业,一个无法用“一时冲动”或“演戏”来轻易解释的,近乎偏执的存在。 云琅青······ 他到底······ 何静舒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眸中复杂的波动。 那波动里,有震惊,有悸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把身边所有事物都刻上她的印记?英国的庄园叫静园,那枚戒指······他手上一直戴着的男戒,和她盒中那枚是一对。 这些实实在在的,无法忽视的证据,如潮水般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他的深情是表演,是征服欲,是得不到的不甘。 可如果只是表演,需要做到这一步吗?需要将一个远在异国属于他自己的家,都打上她的痕迹吗? 这种偏执的行为,与他平日里那副来去如风的风流姿态,形成了如此刺心的矛盾,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不再是少年时代懵懂的好感,也不是成年人之间基于利益的算计,这是一种更顽固,也更让她感到······困扰的执着。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将界限划得足够清晰,将态度表达得足够明确,可“静园”这个名字,像是一个无声却强有力的反驳,提醒着她,云琅青的“认真”,或许远超她的想象。 只是,这份“认真”,来得太迟,也太不是时候了。 在她已经权衡利弊,做出对家族,对自己更“合适”的选择之后,在他用那些风流韵事和步步紧逼的算计,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温情消耗殆尽之后······ 现在,用一个远在英国的庄园名字来证明他的深情? 当时何静舒是怎么回复伊莎贝拉的呢,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可声线,却有一丝微微发颤。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云公子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兴之所至,取什么名字都不足为奇。” “温莎小姐,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那时伊莎贝拉紧紧盯着何静舒,没有错过那细微的僵硬和垂下的眼帘,她知道,这一次,她的话真正触碰到对方了!这个始终平静,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动容的东方女子,终于因为她的话,产生了真实的波动! 这个认知,让伊莎贝拉心中最后那点不甘和怨气,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酸楚和释然的复杂情绪。 看,她不是毫无感觉的,琅青的深情,并非全然付诸流水。 ———— 云府,深秋午后。 金桂馥郁的甜香几乎浸透了整座宅邸,庭院中几株老桂开得正盛,碎金般的花朵簇拥在墨绿的叶间,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些细小的花瓣。 云琅青正闲适地倚在廊下,随手折下一枝开得极盛的金桂,凑近鼻尖轻嗅,那浓郁的甜香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嘴角带着一丝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母亲突然传唤他回府用晚饭,他心知肚明绝非只是吃饭那么简单,多半又是旁敲侧击他与何静舒的进展,或是敲打他注意言行,莫要再闹出什么“西洋友人”的风波。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身后阿成走近,垂手躬身,压低声音快速禀报了几句。 云琅青捻着桂花枝的手指微微一顿。 “哦?”他挑起眉,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玩味和······几分期待。 “伊莎贝拉去了何府?找静舒?” 这组合着实出乎他的意料,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刻骨铭心求而不得的明月,一个是他旅途解闷,带着几分怜惜的娇花,这怎么会搅到一起? 他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 这几日确实冷落了那小丫头,想必是听多了风言风语,坐不住了?也好,让她去闹一闹,或许能搅动何静舒那潭死水也说不定。 云琅青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味。 然而,他这份轻松调侃的心情并未持续多久。 阿成见他神色尚可,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补充了另一则刚收到的消息:“少爷,还有一事······上海那边传来消息,陆胜陆师长近日似乎在命人加紧装饰他在霞飞路的那处别墅······” 云琅青听着,随手将那枝桂花丢在一旁:“他装饰他的狗窝,与我何干?” 一个兵痞的附庸风雅,值得特意来报? 阿成额角渗出细汗,心一横,低声道:“下头人打听来的风声······说是在筹备······新婚之用,而且······消息似乎是从陆师长身边人漏出来的,是与沽州何家联姻。” “新婚?何家?”云琅青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一种冰冷的狠厉之色缓缓席卷而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骤然降温。 金桂的甜香忽然变得腻人和令人作呕。 何家?沽州还有哪个需要陆胜如此大张旗鼓筹备“新婚”,且能让他云琅青在意的何家? 只能是何静舒! 消息是从陆胜身边人传出来的,其真实可信度便提升了好几分······而且,这不是简单的流言蜚语,那陆胜,不敢如此空穴来风。 这一点,云琅青心里很明白。 正因如此,一股隐隐待发的薄怒在他的身体里蓄势待发,云琅青咬牙强压下去。 他做了那么多!步步为营,算计周全,从英国到沽州,从莱茵山庄到携手亮相······甚至不惜将最不堪的软肋暴露······她都不为所动,甚至嗤之以鼻,他原以为她只是清高,只是恼他过往荒唐,需要他付出更多耐心和代价去挽回。 却原来,她不是心冷,不是不懂情爱。 她只是······将所有的清醒和权衡,都用在了另一个方向!她宁可选择一个半路杀出的,粗鄙的兵痞!一个手上沾满血,靠着时局爬上来的暴发户!就因为他手握兵权,能为何家提供更直接,更野蛮的庇护?! 那股薄怒混合着失望,彻底席卷了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搅,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云琅青,竟然输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在他还在费尽心思想要挽回青梅竹马的心,还在算计着如何让她重新看待自己时,她已冷静地衡量利弊,选择了那条对她,对何家更有利的道路! 云琅青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秋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团凝固的阴霾。 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极冷。 好啊,何静舒。 好得很。 原来他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不甘和算计,在她眼里,真的就只是一场可笑的一厢情愿,她甚至不屑于亲自告诉他她的选择,而是让他通过这种渠道得知! “少爷?”阿成被他骇住,惴惴不安唤了一声。 “下去吧。” 阿成躬身退下,消失在廊柱后。 廊庑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 云夫人身边得力的老嬷嬷笑着走过来,远远便行礼:“二少爷,夫人请您过去呢,说是小厨房新做了您爱吃的桂花糖藕,让您去尝尝鲜,也陪她说说话。” 云琅青抬起眼,脸上所有阴鸷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他将掌心的残花随手扔进一旁的盆景里,扯出了一个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容。 “就来。”他应道。 至少,在母亲面前,他得是那个风流倜傥,万事不过心的云二少。 云琅青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迈开步子,跟着嬷嬷朝内院走去。 至于这笔账······ 云琅青眼底掠过一丝暗光。 静舒,我们······慢慢算。 廊下重归寂静,只余金桂甜香。 ———— 云府内院,一间陈设雅致的小厅内。 云母坐在铺着软垫的酸枝木扶手椅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保养得宜,却难掩焦虑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心腹嬷嬷王妈妈垂手侍立在一旁,观察着主母的脸色,轻声劝慰:“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外头那些风声,向来是真假难辨。何家是极重规矩的人家,若真与陆家有了定论,断不会如此密不透风,总会有些迹象露出来,如今一点动静都无,想必······想必还是以咱们云家为重的。” 王妈妈知道夫人为何如此焦虑。就在两个时辰前,夫人一位相交多年,娘家在沪上颇有势力的手帕交,特意派人悄悄送来了一个口信——并非确凿证据,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传闻:上海霞飞路陆胜师长的公馆,下人们口风不紧,隐约透出“迎娶新夫人”,而这位“新夫人”的来历,隐隐指向沽州何氏。 这消息如同一个闷雷,炸得云母心神俱震。她第一时间派人去何府周边悄悄打探,却回报说何府一切如常,何父何母也未见异常,这种外紧内松的矛盾,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原本想着,凭借云何两家的世交情谊,凭借自家儿子的人才家世,以及琅青对静舒那明显的心思,这桩婚事应是水到渠成。即便静舒性子冷些,琅青过往荒唐些,总有转圜余地。 可如今,半路杀出个手握重兵的陆胜······这局势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乱世之中,枪杆子的分量,有时远比多年的情分和财富更重,这个道理,她懂,何观澜那只老狐狸不可能不懂。 这次喊云琅青回来吃饭也是为这个——云母得了那模糊却骇人的口信后,哪里还坐得住?立刻打发了心腹之人去寻云琅青,无论如何也要他立刻回府,她必须当面问个清楚,更要让儿子知道,这事关他终身,事关云家体面的大事,可能起了要命的变数! 云母目光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金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叹息:“······静舒那丫头,是顶顶好的!” “门第、底蕴、家风、教养,放眼整个江南,还有哪家能比何家更配得上我们云家?这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是老祖宗嘴里说的‘天作之合’!” 她眼中闪烁着当家主母的精明光芒,“鸣谦在军政府里,位置是越来越高,可这位置要坐得稳,光靠我们云家一家的财力和支持还不够,何家那些故旧门生,在士林、商界乃至北洋旧部里的人脉,那是盘根错节,深着呢!这门亲事若能成,就等于把何家这棵大树,绑在了咱们云家的战车上。”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家族利益的深远考量。 稍作停顿,云母的语气染上一丝为人母的无奈与期望:“再者说,撇开那些家族大事不谈,静舒那孩子,模样、才情、持家理事,哪一样不是顶尖中的顶尖?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是最理想的宗妇人选!我是真心喜欢她啊。” 她的目光变得深远:“也只有她,或许才能管束住琅青,把他那些不着调的心思往正道上提携提携,给他找个这样的顶级归宿,用婚姻和责任来约束他,也是为他未来铺一条像样的,稳妥的路。” 王妈妈连忙附和:“夫人说的是!二少爷那般人物,也唯有何二小姐这样的,才堪为良配。” 云母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女儿,心里是把静舒当半个女儿来看的,总想着把最好的都给她······自然也盼着她能到咱们家来。” “每每想到这样好的孩子,若是嫁去了别家,我这心里头······就跟挖空了似的,难受得紧。”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以及那独有的,带着点懒洋洋调子的声音:“母亲大人~” 话音未落,云琅青修长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云夫人恨不得自己娶了舒儿才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执念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愤怒 云琅青信步进来,径直走到小几旁,一屁股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拈起一块糖藕就咬了一口, 云母一见他这副模样,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也顾不得方才与嬷嬷说的那些深层考量,急声道:“你还知道回来?!我问你,回来这些日子,在家里住过几晚?又正儿八经去何府拜访过几次?见过静舒几面?” 云琅青嚼着糖藕,含糊道:“忙嘛······山庄那边一堆事,几个英国来的朋友也要招待······” “忙?!我看你是忙着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云母声音拔高,“你跟静舒的事啊!上次我去何府,静舒······话是说得漂亮,但娘看得出来,她心里对你是不同的!青梅竹马的情分,哪能说断就断?定是你这混小子,又做了什么惹她不快的事!或是······或是被那洋姑娘分了心!” 云母越说越急,站起身来走到云琅青面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琅青!你听娘的!赶紧再去何府,多往静舒跟前凑凑!把你在外面哄那些姑娘的本事,拿出三分来用在她身上!嘘寒问暖,送些新奇玩意儿,多说说体己话!静舒再清冷,她也是女儿家!女儿家就没有不爱听好话,不爱被捧着的!你······” “娘——”云琅青拖长了调子打断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带着点不耐烦,“您老人家就别瞎操心了行不行?我跟静舒好着呢!好得不能再好了!” “好?好在哪里?”云母不信,只当他敷衍,“我看你就是不上心!” “我的亲娘哎!”云琅青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糖藕丢回碟子里,从椅子里坐直了身体,“您还不了解您儿子我吗?我倒是想上心啊!可您也不看看对象是谁?那是何静舒!是我打小一块儿玩泥巴都占不到半点便宜的主儿!她哪是我那点哄小姑娘的花花肠子能对付得了的人物?” 他语气轻佻,仿佛在说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你不会多想想办法?!”云母不依不饶,声音带着命令,“拿出你的诚意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办法?”云琅青嗤笑一声,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冷嘲,“办法我都使尽了!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了!”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云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自嘲的刺语弄得一愣。 云琅青脸上的混不吝收敛了几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母亲,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十足十的清醒。 他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疲惫和······自嘲。 “什么意思?”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直白跟您说了吧,娘,我向她求过婚了。” “什······什么?!”云母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震惊过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她一把抓住云琅青的胳膊,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真的?!琅青!你······你真的向静舒求婚了?!好!好孩子!这才是我云家的好儿郎!那······那结果呢?静舒她是不是害羞,没立刻答应?女孩子家,脸皮薄······” “结果?”云琅青看着母亲眼中点燃的希望之火,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一字一句打断了她:“结果显而易见啊,被拒绝了呗。” “拒绝得很!彻!底!” “······”云母脸上的狂喜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僵在那里,抓着儿子胳膊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 云琅青好似没看到母亲的失态,他甚至还耸了耸肩,语气恢复了那种带着点痞气的轻松:“她说啊,她跟我云琅青,只有做朋友的缘分,这辈子,就只能是朋友了。娘,您听明白了吗?”他微微俯身,凑近母亲耳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和苦涩,“我就是喜欢她喜欢了十几年,把心都掏出来焐热了捧给她,她也不会多看我几眼的,更别说嫁给我了。” 云琅青直起身,桃花眼弯弯的,仿佛刚才那个字字诛心的人不是他:“所以啊,我的好娘亲,您还是赶紧死了这条心吧。别一天到晚琢磨着怎么撮合了,也别再拿我去烦她,再这么折腾下去,我怕连这最后一点朋友的情面,都要被您给消磨殆尽了,到时候,您儿子我可真就一点念想都没了。” 云母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看着儿子脸上那副混不吝的,仿佛毫不在意的笑容,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 被拒绝了? 被她从小看到大,当作亲女儿疼爱的静舒,如此干脆,如此彻底地拒绝了她的琅青? 这怎么可能?琅青是她最骄傲的儿子,才华横溢,家世显赫,容貌更是万里挑一!静舒那孩子······她怎么会······她怎么能?! “不······不可能······”云母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静舒那孩子······她心里是有你的!娘看得出来!定是你······定是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惹恼了她!是不是因为那个洋女人?!是不是?!”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目光逼视着云琅青。 云琅青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底掠过极深的不耐和疲惫。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给母亲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需要让她认清现实,哪怕这现实对他来说同样鲜血淋漓。 “跟她没关系。”云琅青的声音冷了下来,“娘,您就别再自欺欺人了,何静舒不要我,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身边多了哪个女人。”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她只是······看不上我这个人罢了。” “在她何二小姐眼里,您儿子我,云琅青,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是个只会吃喝玩乐,风流荒唐的废物!配不上她何家的门楣,入不了她何静舒的眼!” 这些话,一半是气话,是被陆胜消息激起的屈辱和怒火驱使下的口不择言,另一半,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不愿承认的恐惧——或许在何静舒眼里,他真的就只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形象。 云母被他这番话彻底震住了,呆若木鸡。 云琅青看着母亲那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意。 他转过身,背对着母亲,声音闷闷的:“我累了,先回房歇会儿,晚饭······就不陪您用了。” 说完,他不再看母亲的反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厅。 走出母亲的院子,穿过重重廊庑,云琅青脸上那副强装出来的混不羁和轻松瞬间垮塌,他快步走回自己的院落,“砰”地一声甩上房门,巨大的声响惊得院子里洒扫的小厮都缩了缩脖子。 云母呆坐在椅子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正浸在这种痛苦中,胸口堵得发慌,几乎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厅外的王妈妈引着一名仆妇走了进来,那仆妇是专门负责留意府外各府邸动静的眼线之一。 王妈妈脸色有些凝重,低声回禀:“夫人,方才您和二少爷说话,她不敢进来打扰。有件事······她觉得需得立刻回禀您知道。” 云母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抬眼,声音还带着未散尽的愠怒:“什么事?” 那仆妇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更低,“回夫人,是······是关于昨日下晌的事儿,咱们安排在何府附近的人瞧见······那位住在香榭丽舍酒店的英国小姐,伊莎贝拉·温莎,坐了马车去了何府,递了帖子,说是······拜访何二小姐,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 “什么?!” 云母猛地坐直了身体。 伊莎贝拉·温莎?! 那个被琅青从英国带回来,不清不楚安置着的西洋女人!她竟然敢?!她竟然有脸直接上门去找静舒?! 这一个消息,如同最后一块拼图,瞬间将云母心中所有的疑虑,愤怒和儿子刚才那番带着自嘲的坦白串联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根子在这里! 她就说!静舒那孩子虽然清冷,但最是知书达理,顾全大局,即便对琅青过往的行事有不满,也断不至于如此决绝,丝毫不顾两家多年的情面!定是这不知廉耻的西洋女人跑去何府,不知说了什么混账话,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惹恼了静舒,才让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是了!定是这样!琅青刚才那副破罐破摔的模样,说什么“被彻底拒绝”,说什么“看不上他”······现在全都说得通了!他定是知道了这西洋女人做的好事,知道静舒因此更加厌弃他,才会如此绝望颓丧! 云母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越想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涨红。 一股滔天的怒火席卷了云母,所有的焦虑,失望,对儿子婚事可能落空的恐惧,此刻全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懂规矩且胆大包天的伊莎贝拉·温莎! “好······好得很!”云母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着椅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不清不楚的西洋玩意儿,也敢蹬鼻子上脸,跑到何府去撒野!搅和黄我云家的好事!谁给她的胆子?!啊?!” 王妈妈见状,连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低声劝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为了那么个不知礼数的洋女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何二小姐是极明白的人,想必不会为她几句话所动······” “明白?她再明白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云母一把推开王妈妈的手,声音因为愤怒而带着颤音,“被这么个东西找上门,心里能痛快吗?能不对琅青有看法吗?这愿意嫁给琅青才真是见了鬼了!” 云母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眼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她绝不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西洋女人毁了她精心筹划多年的联姻,毁了她儿子的大好前程,更毁了云何两家世代交好的情谊! 这个伊莎贝拉·温莎,必须尽快处理掉。 至于伊莎贝拉拜访何府与琅青回府诉说“被拒”在时间上的微妙差异?盛怒和焦虑之下的云母根本无暇细想,或者说,她潜意识里拒绝去细想,她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联姻的失败,需要一个为儿子开脱,为云家挽回颜面的借口,更需要一个可以宣泄所有怒火和失望的靶子。 伊莎贝拉·温莎,这个突然出现,行为出格,身份暧昧的异国女子,无疑是最好,也是最顺理成章的目标。 ———— 与此同时,云琅青的院落内。 那声震天的摔门巨响之后,房内并未持续太久死寂。 被拒绝的屈辱,求而不得的不甘,以及一种被轻视,甚至不如一个兵痞的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云琅青吞噬。 但他并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情绪里太久。 感情用事?儿女情长?那是失败者才有的权利。 他云琅青,从十五岁被扔到伦敦那天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争,去抢,不择手段去夺回来!求是求不来的,等更是等不到的。 他走到衣橱前,脱下身上那件带着桂花甜香的西装,换上一身崭新的深色西装,动作迅速,一丝不苟。 是,他这几天看似流连于宴会,马场,与各路朋友周旋,一副沉溺享乐,忘却正事的模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有表面的浮华之下,是一张正在急速收紧的网。 关于陆胜的一切——他的发家史,他的兵力部署,他的财政状况,他背后的派系支撑,甚至是他那几个得力的手下各自的喜好和弱点······无数信息正通过他在英伦经营多年的人脉,通过“莱茵山庄”这个权贵交际中心飞速汇集到他这里。 陆胜的底,他几乎已经摸透了。 一个看似势头凶猛,实则根基不稳,并且极度缺乏稳定财源支持的军阀,他能有今日,更多是倚仗时局的混乱和几分蛮勇,而非真正的雄才大略和深厚底蕴。 这样的对手,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军队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野心与不服。 陆胜年纪轻轻身居师长高位,麾下岂会没有资历更老,能力不俗却屈居人下的将领?还有那些被他收编,却未必心服的原有头目?这些人,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静舒啊静舒。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 看着你选择的这个男人,是如何在他最引以为傲的领域,一败涂地。 看着他如何失去所有依仗,如何变得一无所有。 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 你今日的“选择”,是多么的错误。 好了好了,云公子要褪下伪装的半羊皮了。陆师长见招拆招!gogogo![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愤怒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火药 上海,某家高级军官俱乐部包厢内。 雪茄的烟雾氤氲缭绕,混合着烈酒的气息。穿着各色军装的男人们围坐一堂,推杯换盏,表面上称兄道弟,言谈间却暗藏玄机。 这是乱世中权力场的一个缩影,既有北洋旧部,也有南方新锐,更有像陆胜这样凭借军功迅速崛起的实力派。 陆胜坐在主位附近,他面容刚毅,眼神沉稳,听着旁人高谈阔论,偶尔颔首,并不多言。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也愈发松弛。 在座里有一个穿着考究、世家子弟出身的年轻军官——岳崇峙,是保定军校派的代表人物,父亲是军政府元老,自己也在重要部门任职,平日里眼高于顶,他就看不惯陆胜那套做派,觉得一个“土匪出身”的武夫在上海滩这地界摆谱,简直是笑话,尤其陆胜初来乍到时,曾因军纪问题不给他面子,狠狠处置了他麾下几个兵痞,这让岳崇峙觉得受了冒犯,一直怀恨在心。 岳崇峙几杯黄汤下肚,斜睨着陆胜那边几个出身草莽,举止间还带着些江湖气的部下,嘴角撇了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半桌人听见,带着十足的轻蔑:“啧,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天,什么阿猫阿狗披上层皮,就敢人模狗样跟咱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了?剿匪剿匪,剿到最后,土匪倒坐上了咱们的席面!真是……晦气!” 另一个军官笑着搭话:“哎,岳兄此言差矣,这叫······英雄不问出处啊哈哈哈” 岳崇峙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这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说现在军队门槛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么低了·····” 话音落下,他周围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军官发出几声附和的低笑。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陆胜和他那几位脸色铁青的部下。 陆胜身旁的几个心腹军官额角青筋暴起,有一个脾气火爆的甚至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中怒火欲出:“你他娘的说什么?!找死!”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与紧张。 陆胜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指节微微收紧,一股熟悉的血性怒火冲上头顶,几乎要让他拍案而起。 若是几年前,还是旅长时的他,此刻早已拔枪相向,教对方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但他只是顿了一顿。 他如今是堂堂第七师师长,是即将与百年清流何家联姻的乘龙快婿,他不能再是那个只凭血气之勇的莽夫,他得有配得上那份荣耀的胸襟和气度。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给静舒小姐丢脸,不能给何家抹黑。 ———— 前几日陆胜曾与静舒有过一次简短的会面,她的声音清泠:“陆师长,何家百年清誉,重于一切,缔结婚约,便是荣辱与共。师长往日如何行事,静舒不便亦无权过问。但自此之后,望师长谨记,一言一行,皆与何家体面息息相关。” 那不像要求,而是一道宣示:“无论军中抑或沪上交际场,遇事望师长能以何家声誉为先,三思而后行。逞一时血气之勇,快意恩仇,非世家做派,亦为何家所不容。” 几息之间,陆胜眼底的暴戾之色便硬生生压了下去,他缓缓放下酒杯,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平和的笑意,目光转向那挑衅的岳崇峙,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火气:“李参谋说得是。陆某出身微寒,早年迫于生计,确实走过些弯路,比不上诸位同仁根正苗红,家学渊源。”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过去,没有回避。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乱世之中,英雄不同出处。能坐在今日这位子上,靠的不是祖荫,是弟兄们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是上峰的信重。陆某不才,但也深知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一心只想带好兵,打好仗,不负职责。” 他举起酒杯,向岳崇峙示意了一下:“至于席面之上,自然是能者居之。李参谋若是觉得陆某或陆某的兄弟不配与此席,大可以向上峰谏言。若上峰也觉得陆某这师长当得不称职,陆某立刻解甲归田,绝无怨言。” 陆胜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出身,又彰显了底气和实力,更是四两拨千斤地把皮球踢回了对方脚下,还隐隐点出了自己并非毫无根基。 包厢内一片寂静。 岳崇峙被他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又找不到由头,毕竟对方姿态放得如此“低”,他若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他哼了一声,别开脸,猛灌了一口酒。 陆胜的几个部下原本怒目圆睁,此刻见师长如此应对,也慢慢压下了火气,只是看向岳崇峙等人的目光更加不善。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竟被陆胜以这种方式暂时压了下去。 只是,在包厢不起眼的角落,一个一直默默喝酒、看似醉眼惺忪的军官,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 此人是霍辰珏,沪上某巨贾的幼子,家世显赫,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来军队挂职,纯粹是家里嫌他太过悠闲,扔进来磨磨性子,走个过场,他为人倒是随和,没什么架子,也从不以出身压人,见陆胜竟能压下火气,他眼中掠过一丝玩味,觉得这出戏比想象中还有点意思,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趁无人注意,悄无声息溜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包厢。 霍辰珏径直出了俱乐部大门,夜风一吹,那点微醺的醉意立刻散了不少。 司机恭敬拉开车门。他弯腰钻了进去,舒适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车子穿过霓虹闪烁的上海滩,最终停在一家闻名遐迩,极尽奢华的饭店门口。 霍辰珏跟着训练有素的侍者穿过安静走廊,来到一个私密性极佳的大包间门口。 侍者轻叩两下后推开房门。霍辰珏一眼就看见云琅青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地站在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沉默俯瞰着窗外黄浦江畔流光溢彩、繁华不息的夜景,不知在思索什么。 霍辰珏反手带上门,将身上那件军装外套三两下扯下来,随手扔在门口一张丝绒沙发上,然后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倒进一张更宽大柔软的贵妃椅里,发出一声夸张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嘴里不住唠叨抱怨:“哎哟,可算解脱了!我说云二,你都回来了,这种闹哄哄的破场合,以后能不能别派我去了?乌烟瘴气的,熏得我头疼!” 他翘起二郎腿,靴尖晃啊晃,眼神斜睨着窗边那个挺拔的背影,语气里是熟稔至极的抱怨和调侃:“说吧,火急火燎把我叫来,接下来又有什么指示啊,要是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顿‘鸿门宴’可得算你的,最贵的那瓶酒我可就开了啊!” 云琅青闻言,缓缓转过身。窗外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将他俊美的脸庞笼罩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看不清具体表情,只能看到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 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声音带着点戏谑::“是吗?沪上鼎鼎大名的霍公子,十里洋场还有什么场合是您没玩转的?这点小场面还能累着您啊?” 霍辰珏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拖长了调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那乌烟瘴气里战战兢兢替你打听情报的时候,您老怕是在这温柔乡里长醉不起了吧?唉,我怎么就这么个劳碌命啊。”他手上拈着一条掉在沙发上的丝巾,捏在指尖,对着云琅青的方向晃了晃,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意有所指。 云琅青看着他这副活宝样子,语气带着几分没好气:“霍辰珏,你动动脑子行不行?少爷我出来是办正事的,哪有闲心招惹不相干的女人?” 霍辰珏动作一顿,脸上戏谑的表情转为真实的惊讶,他低头看看手里香气馥郁的丝巾,又抬头看看一脸坦荡(甚至有点嫌弃)的云琅青,脱口而出:“那他妈这是谁的?!” 仿佛那丝巾变成了烫手山芋,他猛一挥手,将那条丝巾远远甩了出去,嘴里还嘟囔着:“晦气晦气!”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阿成垂手站在门口,声音平稳:“少爷,客人到了。” 霍辰珏的注意力被吸引,他扭过头,脸上又挂起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表情:“谁啊?你这刚踏进上海滩地界儿,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有客人上门了?啧啧,不愧是云老板,生意遍布四海,交际广达三江啊!” 云琅青将雪茄按灭在水晶烟灰缸内,沉声:“请进来” 阿成应声退下。 霍辰珏从贵妃椅上弹起来,凑近云琅青,压低声音,脸上好奇更盛:“谁啊?” 云琅青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开口:“丝巾的主人。” 话音未落,门口光线一暗,一阵浓郁得有些呛人的香水味率先飘了进来,伴随着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极其扎眼的玫红色丝绒西装,领口系着个夸张的黑色缎面领结,他身形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削,脸上敷着一层明显的粉,嘴唇涂得鲜红,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捏着一块同色系的丝质手帕,时不时矫揉造作按一按并无声息的嘴角。 霍辰珏脸上的好奇瞬间凝固,转为一种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生理性的不适。 他下意识向后弹开一大步,恨不得离门口八丈远,眉头紧紧皱起,用口型无声对云琅青控诉:“这什么玩意儿?!” 云琅青对霍辰珏的反应视若无睹,脸上挂起带着商业互吹意味的熟稔笑容,迎上前去:“陈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这位陈先生扭着腰肢走进来,兰花指翘着,声音尖细,带着夸张的热情:“哎哟喂~我的云二公子!您可算想起我来了!这从英伦回来,风采更胜往昔啊!真是想死人家了~” 他的目光在套房里一扫,立刻看到了远远在角落一脸戒备仿佛见了鬼一样的霍辰珏,眼睛一亮,捏着嗓子:“哟~这位俊俏的小爷是······?” 霍辰珏浑身一激灵,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云琅青轻笑一声,替霍辰珏解围:“这位是霍公子,我的朋友,他性子腼腆,陈先生别见怪。” 陈先生用手帕掩着嘴,“咯咯”笑了两声,眼神在霍辰珏身上溜了一圈,扭回头对云琅青道:“腼腆好,腼腆好~现在的年轻人啊,像霍公子这么······矜持的,可不多了呢!” 他话音未落,拍了拍手。 只见门外又袅袅婷婷走进来三位穿着高开叉旗袍、身段窈窕、容貌妩媚的年轻女子,一个个眼波流转,巧笑倩兮。 陈先生翘着兰花指,指向那几位姑娘,对云琅青和霍辰珏大方道:“谈事情嘛,总枯燥得很~我带了几位善解人意的妹妹来,给二位公子助助兴~霍公子,您先挑个合眼缘的?” 他的目光落在死活不愿靠近,一脸“莫挨老子”的霍辰珏身上。 霍辰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摆手,语气坚决:“不用!真不用!陈先生好意心领了,我······我无福消受!”这话他没作假,他确实不喜欢留恋风尘,也很少找舞女歌姬,算是沪上公子哥里少有的清流。 云琅青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他走到霍辰珏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语气里满是戏谑:“干什么?这姑娘们多漂亮啊,陈先生一番好意······” 霍辰珏苦着脸,同样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鼻子要死了你知道吗?这香水味······”而后再低声,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嫌弃:“这玩意儿也太像公公了,你怎么······什么人都打交道······”随后赶紧噤声,怕被那位陈先生听到。 云琅青懒得搭理这个少爷脾气的朋友,转身对陈先生笑了笑,自然地为霍辰珏打圆场:“陈先生您别见怪,我们霍少爷啊,是在为未婚妻守身如玉,家教严,出来前被叮嘱过的。” 陈先生闻言,用手帕捂着嘴又是一阵“咯咯”笑,眼神在霍辰珏身上转了转,拖长了调子:“哦~~~原来如此~理解,理解~霍公子真是难得的好男人呢~” 霍辰珏在角落里听得嘴角直抽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琅青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清明如镜。 这位陈先生看似娘娘腔,行事荒诞不羁,却绝非一般人。他是上海滩消息最灵通的几个中间人之一,尤其在沟通南北、串联各界灰色地带方面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能量,是个真正能办成实事的人物,云琅青一贯对这种有利益可图、能为己所用的“朋友”保持着表面的尊重和恰到好处的距离。 寒暄过后,气氛稍定。云琅青抬手示意了一下沙发:“陈先生,请坐。这次请您来,是有笔生意,想跟您聊聊。” 陈先生扭着腰肢在沙发上坐下,那几位姑娘则乖巧站到他身后,形成一道香艳的背景板,他翘起兰花指,端起阿成适时奉上的红酒,抿了一口,那双精明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粉底看向云琅青,声音依旧尖细,却多了几分实质内容:“云二公子客气了~您手指缝里漏点渣渣,都够我们吃一年的了~不知道这次,是看上了哪块肥肉,又想怎么个吃法呀?” 云琅青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点了点,语气平和:“您今日托人送来的‘礼物’我看了,”他指的是那条包裹着某样东西的丝巾,“我认为不是没有可行的办法,只是······”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与陈先生那双精明的眼睛对视,仿佛在权衡,也像是在施加压力,“只是这其中的关节,还需要陈先生您这样的行家里手,再细细斟酌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陈先生脸上的夸张笑容收敛了几分,捏着手帕的手指也微微停顿,他自然听懂了云琅青的言外之意——那份“礼物”代表的“生意”有门,但风险与细节需要进一步敲定,并且云琅青希望由他来主导执行层面的风险把控,他之所以与云琅青关系密切,正是因为二人在某些利益巨大,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生意”上出奇地合拍,胆大心黑,思路一致。 这个陈先生写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在写当年的美术老师····(此致万分抱歉)[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火药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前夕 霍辰珏坐在下首,听到这话,脸色更不自然了,几乎想立刻去洗手,他如坐针毡,不仅因为对陈先生及其女伴的本能排斥,更因为那几位姑娘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不断缠绕在他身上。 她们久经风月,眼毒得很,自然看出陈先生是个难伺候的主,云琅青那般人物更是高不可攀,连搭话的资格都没有。唯有这位看起来家世良好、面容俊朗又似乎“腼腆正经”的霍少爷,像一块闯入狼群的鲜肉,引得她们蠢蠢欲动,眼神里的暗示几乎要流淌出来。 “哦?”陈先生拖长了调子,“只是······云二公子何时也变得如此谨慎了?这可不像您在英伦和沽州的手笔。莫非······是这次的‘生意’,格外烫手?”他话语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兴奋——越烫手,意味着利润越惊人。 “烫手与否,取决于操作的手法和分利的诚意,陈先生是明白人,有些生意,看似惊险,实则······换一片天,对大家都有好处,不是吗?”云琅青的话暗示着交易背后的能量和风险,甚至可能会牵扯到势力格局的变动。他向来做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意胆大包天,只要认为有利可图且时机成熟,便会不择手段推动下去。 这次云琅青特地亲赴上海,约陈先生密谈,必是有了更周详,也更惊人的计划。 陈先生笑了笑,那种商谈要紧事的严肃上了几分,尖细的嗓音也压低了些:“云二公子是明白人,这上海滩的风往哪儿吹,水往哪儿流,您看得比谁都清楚,有什么章程,您尽管吩咐,只要能互惠互利,我陈某自然鼎力相助。” “陈先生果然爽快,至于机会······眼前正摆着一个现成的。”云琅青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陆胜那块肥肉,多少人盯着,却都苦于无处下口,他手下那帮人,贪婪又愚蠢,破绽百出,若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扳动他,并非难事。” “当然,”云琅青身体向后靠去,恢复那副慵懒的姿态,“云某是正经商人,打打杀杀的事情,一窍不通,也敬而远之。这种脏活累活,自然需要真正有手段的朋友来处理。” 陈先生听着,那双被脂粉包围的眼睛里精光闪烁,陆胜这个名字,他自然是知道的。 上海滩谁不知道那位手握重兵的陆师长?但他今日兴致勃勃来与云琅青密谈,心里盘算的可都是些能赚大钱的“正经”买卖,跟那个粗鲁的军痞能扯上什么关系?陈先生不由得暗自纳闷,好端端的,云二公子为何突然要把一个北洋军官牵扯进来? 陈先生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撅起,流露出几分不解与不悦。可他深知云琅青的脾气,这位爷心思深沉难测,既然开了这个口,必然有其深意。况且,与云琅青做生意向来如此,只有先满足了他的要求,那么不管之后你想谈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他都会笑眯眯地陪你谈下去。想到这里,陈先生那点不快便迅速被对利益的算计所取代。 他用手帕再次按了按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云二公子真是······每次见面,都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啊。”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这种级别的合作,需要更深入的试探和更详细的谋划。 云琅青也不催促,重新拿起一支雪茄,慢条斯理剪开茄帽。 包厢内一时间只剩下打火机清脆的响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都市噪音。 那几位姑娘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不敢再放肆盯着霍辰珏,变得安静下来。 霍辰珏看着眼前这两人打着机锋,三言两语间似乎就要决定一个实权师长的命运,即使是他这样的家世,背后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 云琅青这家伙······真是疯了,为了个女人,至于玩这么大吗? ———— 送走那位香气袭人、姿态夸张的陈先生后,霍辰珏几乎是立刻冲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推开玻璃窗,深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驱散着室内浓郁香水和雪茄混合的味道。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嘴里不住地念叨抱怨,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夸张表情:“我的老天爷······这味儿······简直是要谋杀!我说云二,下次再有这种神仙场合,你提前给我备个防毒面具行不行?再这么来几回,我这鼻子非得废了不可!”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框,一脸心有余悸,“还有那位陈先生······我真服了,跟他待一个屋里,我浑身鸡皮疙瘩就没下去过!” 霍辰珏搓了搓手臂,眼神里满是嫌弃和后怕,但更深处,藏着一丝忧虑和不情愿。 “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被你拖下水,掺和进这种掉脑袋的生意里······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朋友?”霍辰珏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简直是无助又可怜,“我这纯真善良的心灵受到了玷污,我得向我的上帝虔诚祷告,祈求宽恕我今日被迫听到看到的一切······” 云琅青站在房间中央,慢条斯理晃着杯中残余的酒液,听着霍辰珏喋喋不休的抱怨,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烦得要死。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打断霍辰珏:“之前不是信佛吗?天天念叨着慈悲为怀。怎么,现在改信上帝了?是觉得佛祖管不了海外,保佑不了你的跨国姻缘?” 云琅青挑眉,眼神里满是戏谑:“看来你这信仰,也挺灵活的,全看哪路神仙能帮你追回媳妇儿是吧?” 他知道霍辰珏的软肋在哪。 那个在新西兰海滩上晒太阳,惬意得忘了自己还有个未婚夫的姑娘——周端宁。 霍辰珏是真把她放在了心尖上,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周家这位大小姐主意正得很,对这桩家族联姻抵触情绪极大,甚至一度自己做主想要退婚,只是没成功,才一怒之下远走新西兰,美其名曰“游学”,实则就是在那边逍遥快活,躲个清静。 而周端宁吧,有一点好,就是性子温温柔柔的,像江南水乡里浸润出来的暖玉,虽然不像何静舒那样美得具有攻击性和清冷感,但至少······比何静舒那冰山温柔多了。 霍辰珏的抱怨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色垮了下来,眼神里流露出郁闷和挫败。 云琅青轻笑一声,继续慢悠悠添火:“哎······你说,要是端宁知道,你霍大少爷在上海为了正经事业忙得脚不沾地,连陈先生这种重要人物都亲自应酬······她会不会觉得你终于成熟稳重,堪当大任了?说不定一感动,就愿意从南半球飞回来了呢?” 霍辰珏:“······”(我是不怎么聪明,你还真拿我当傻子了。) 他狠狠瞪了云琅青一眼,却又无法反驳,云琅青这混蛋,每次都能拿捏住他的七寸! 霍辰珏转过头,望着窗外上海的夜景,霓虹闪烁,繁华如梦,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沉默半晌,还是没忍住,转回身,眉头紧锁地看着云琅青,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劝阻:“琅青,我说真的······至于吗?”他摊了摊手,“就为了一个何静舒?天下女人那么多,你云二少想要什么样的没有?非得为了她,费这么大心机,布这么大一个局?这要是玩脱了······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让静舒本人知道了······”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如果何静舒知道云琅青为了得到她,不惜用这种手段去搞垮她选择的未婚夫,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云琅青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里,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他晃着酒杯,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笃定和野心:“哥们,”他抬眼,看向霍辰珏,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光芒,“我可不单单是为了静舒······”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贪婪和算计:“静舒,我自然是要的。但陆胜倒台后空出来的那些东西······地盘、人马、还有他费尽心思想攥住的那些资源,难道就不诱人吗?” “一举两得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我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漂亮。” 霍辰珏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位好友内心那惊人的野心,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觉得窗外的夜风,似乎更凉了些。 云琅青看着他这副样子,嗤笑一声,毒舌的本性展露无遗,精准戳向霍辰珏的痛处:“再说了,你说世间女子千千万,你自己怎么非要一棵树上吊死,还是一颗远隔万里,心思压根不在你身上的?” 霍辰珏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化为无奈的苦笑。 “行吧行吧······我说不过你。”他抹了抹嘴角,语气里带着认命般的妥协,“你云二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疯这一把。” 他虽然不理解云琅青对何静舒那份近乎偏执的执着,但作为兄弟,他明白那种“非她不可”的感觉,就像他自己,明明知道周端宁远在天边,心思难测,不也还是傻乎乎地等着? 不理解,但是能明白。 ———— 沽州- 沽州的午后,天气变得奇异。 窗外阳光依旧浓烈,金灿灿泼洒在香榭丽舍酒店花园的葱郁草木上,将每一片叶子都照得透亮,然而就在这片耀眼的明媚中,雨丝却毫无征兆落下,细密、晶莹,被阳光穿透,如同无数根闪亮的银线。 这就是沽州的太阳雨,明明光芒万丈,却又泪雨纷扬。 奢华的酒店套房内,弥漫着一种与窗外奇异天气相呼应的,凝重的悲伤。 伊莎贝拉·温莎坐在靠窗的丝绒沙发上,穿着一身嫩黄色的洋装,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她也毫无知觉。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流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里滚落,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抽噎,却又被她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极其轻微的呜咽。 这种静默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拭,任由泪水肆意流淌,那是一种被伤到极致后的麻木,一种连哭泣都失去了声音的绝望。 两个小时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拜访”所带来的寒意,像冰锥一样刺穿她的心脏,冻结了她的血液。 那些话语,那些轻蔑,厌恶和逐客令,如同锋利的刀片,将她所有的尊严,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幻想,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即使在最坏的想象里,也没有。 女仆瑞贝卡红着眼圈,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看着自己从小照顾大的小姐如此心碎,她的心也像被揪紧了,她已默默将两个行李箱收拾妥当,箱子里装着她们从英国带来的所有东西,瑞贝卡知道,这一次,小姐是真的伤了心,这片土地,不再有值得留恋的温度。 伊莎贝拉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望着窗外。 阳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心绪,她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阳光下依旧耀眼,可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好奇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灰败的,被泪水洗刷过的荒芜。 装束是明亮的,场景是明亮的,甚至连这雨都是带着光的。 可她的世界,已经彻底暗淡无光。 伊莎贝拉的目光掠过房间,最后停留在了茶几上那个精美的瓷器盒子上——那是云夫人方才带来的,美其名曰的“礼物”。它的釉色温润,绘着精美的花鸟,本身是一件雅致的艺术品。 然而此刻,它静静躺在那里,却像在诉说着最令人心痛的现实,它代表的不再是善意,而是一种无法逾越的鸿沟和最终的通牒。 看着它,伊莎贝拉的泪水涌得更急。 有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想将它扫落在地,仿佛这样就能摔碎那份令人窒息的屈辱,但她终究没有动,只是深深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更加汹涌漫过眼帘,肆意流淌。 她不会那样做。破碎的瓷器无法改变任何事,激烈的行为也不会让她好受半分,她只是将这份痛楚,深深地、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她不会忘记今天,不会忘记自己是怀着怎样的期待打开房门,而后又是如何被现实残酷碾过。 两个小时前,她还怀着一份小小的,雀跃的期待。 那时,阳光正好。她刚刚用完酒店侍者送来的下午茶点心,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珠宝行送来供她挑选的一些中式首饰。 她喜爱那些精巧的发钗,惊叹如何能用一根小小的玉簪,就能那般优雅地挽住如云秀发,她拿起一枚通透的翠玉簪,对着镜子,试图将它别入自己金色的发间,却怎么也无法固定,试了几次都滑落下来,她却并不气馁,只觉得有趣。 就在那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她以为是酒店经理,是她之前随口询问关于发饰书籍的事情有了回音,她放下玉簪,脸上还带着研究首饰时的专注与一丝未褪的浅笑,走去开门。 然而,门外的访客和随之而来的一切,瞬间击碎了她所有轻松的心情。 慢慢加入尾声啦····微微不舍。[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前夕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心碎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她从未见过,却气场强大的东方贵妇。 来人正是云母。 云母身着墨绿色织金云纹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坎肩,颈间是一串圆润内敛的顶级南洋珠项链。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面容保养得宜,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她的容貌与云琅青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和优美的下颌线,但云琅青的俊美中带着风流不羁的玩味,而眼前这位夫人的脸上,却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不容侵犯的雍容与威严。 在云母身后半步,跟着一位同样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老仆妇,手里捧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看起来颇为贵重的礼盒。 “温莎小姐?”云母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冒昧前来,叨扰了。我是云青的母亲。”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 伊莎贝拉被这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极致华贵的气场震慑住了,下意识后退半步,连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紧:“夫·····夫人,您好!我是伊莎贝拉·温莎。请·····请进!”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这位夫人明明在笑,却让她有种莫名的寒意。 云母的仪态华贵,每一步都走得从容而优雅,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而疏离的微笑,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却又本能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云母的目光在伊莎贝拉年轻娇美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夸赞,“真是位可爱又标志的淑女呢” 这西洋女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金发雪肤,眼眸清澈,带着异域风情独有的鲜活与娇憨,怪不得琅青如此着迷,甚至不惜千里迢迢带回沽州。 即使是不同国度养育出来的女子,可美是相通的,这份美丽,足以让任何男人心动,包括她那眼高于顶的儿子。 然而,这副容貌,在她看来,美则美矣,却终究透着一股子轻浮气,缺乏世家女子应有的端庄与底蕴,这份美丽在她眼中,成了原罪,成了蛊惑她儿子,险些毁掉云家大好姻缘的祸水。 云母在主位的丝绒沙发上落座,示意嬷嬷将礼盒放在茶几上。 伊莎贝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瑞贝卡,吩咐她去准备红茶待客。 瑞贝卡连忙应声,屈膝行礼后退下,快步走向套房内的小茶水间准备茶饮。 “一点小小心意,算是见面礼,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来者是客。温莎小姐远道而来,云家略尽地主之谊。” 礼盒打开,里面是一套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首饰(簪子、耳坠、手镯),温润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伊莎贝拉看着这贵重的礼物,更觉惶恐:“夫人,这太贵重了,我·····” “不必推辞。”云母轻轻抬手,截断她的话,开始切入正题。 “温莎小姐生长在英伦,那里风光旖旎,民风开放。不像我们沽州,虽是通商口岸,到底还是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尤其像我们云家这样的门第,是最重‘体统’二字的。” 她端起奉上的红茶,动作行云流水,声音不疾不徐:“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温莎小姐是英伦水土滋养出的娇贵玫瑰,芬芳热烈,自是极好。但若移栽到我们这方水土,气候不同,土壤有异,纵使再精心呵护,也难免水土不服,伤了根本,失了颜色。不如归去故园,方能长久绽放,温莎小姐,你说是不是?”她含笑看着伊莎贝拉,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伊莎贝拉努力消化着这番话。 她听懂了“水土不服”、“伤了根本”,隐约觉得夫人是在劝她离开?可语气如此温和,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有些茫然,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下意识回应:“谢谢夫人关心,我·····我很喜欢这里,而且琅青他·····” “琅青这孩子,”云母再次打断她,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提到儿子名字时,声音却冷了一分,“从小被我们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朋友嘛,自然是越多越好,只是这‘朋友’二字,也讲究个界限分明。尤其是异性朋友,更要懂得‘发乎情,止乎礼’。温莎小姐年轻貌美,又是异国贵客,更要懂得自珍自爱,莫要行差踏错,失了身份,也徒惹非议。” 伊莎贝拉的脸刹那白了。 她终于听懂了!这位夫人不是在关心她,是在警告她!让她离琅青远点!说她不·····不自爱?委屈和羞愤涌上心头,眼睛里迅速盈满了泪水,伊莎贝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觉得如芒在背,呼吸困难。 她求助般看向嬷嬷,却发现那位老仆妇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云母看着她的眼泪,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面上仍维持着礼貌笑意。 若只是寻常女子,云母尚且会委婉一点,可这个姑娘,不像是能听懂弦外之音的样子,索性便点破了:“看来温婉含蓄的道理,温莎小姐不甚了了。那我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云家,世代簪缨,诗礼传家。云家嫡子的正室夫人,必须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德容兼备,能撑得起云家的门楣,配得上云家的列祖列宗!”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砸在伊莎贝拉心上:“这个人,只会是,也必须是——何家的静舒小姐!” 提到何静舒的名字时,云母眼中迸发出一种赞赏,语气也变得热切:“静舒那孩子,出身清贵,自幼受最正统的大家闺秀教养,容貌更是倾国倾城,她是整个江南世家公认的,最顶尖的贵女!与我家琅青,是真正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静舒的品貌才情,才配得上我云家嫡媳的身份!才能为云家开枝散叶,传承百年门风!” 这番对何静舒的推崇和对“云何配”的描绘,如同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伊莎贝拉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看着云母眼中那狂热和笃定,深刻而绝望地意识到。 云家对何静舒的认可,是绝对的、排他的、不容置疑的! 她和云琅青之间,即使有爱,在云家这堵由门第、规矩和母亲意志筑成的高墙面前,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云母看着伊莎贝拉梨花带雨的模样,眼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厌烦,她从袖中抽出一方洁白的真丝手帕,作势要递给伊莎贝拉擦泪,姿态仿佛在施舍一份微不足道的怜悯。 然而,就在云母的手帕即将递到伊莎贝拉面前时,这个英国少女,像是突然想起了母亲临行前的叮嘱,想起自己温莎家族的骄傲。 她猛吸了一口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努力挺直脊背,声音哽咽:“可是夫人,我爱琅青!我真的爱他!不然我不会抛弃一切,漂洋过海来到这陌生的东方!我知道我年纪小,但我明白我的心意!我是真心·····” “住嘴!”云母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 她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世家主母的凛冽威严。 那方真丝手帕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云母盯着伊莎贝拉,带着不掩饰的斥责:“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口口声声将‘爱’字挂在嘴边,成何体统!简直不 知廉耻!这就是你们英伦淑女的教养吗?!” 爱? 这个字眼从这样一个不知廉耻、追着男人跑到异国他乡的女子口中说出,简直是玷污了“爱”这个字!真正的淑女,岂会将如此私密、庄重的情感如此轻率地挂在嘴边宣之于口?这在云母所受的教养里,是轻浮,是放浪,是毫无矜持可言!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毫无名分跟着男子远渡重洋,住进酒店,这本已是伤风败俗之举!如今竟还敢在她面前大谈“爱”字,甚至还可能跑去静舒那里说了同样不知轻重的话,这·····这简直是····· 云母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眼前都有些发黑。 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傲慢:“一个真正懂得自爱、也值得他人尊重的淑女,绝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轻贱、如此惹人非议的境地。温莎小姐,你的行为,在你自己的国度或许被视为勇敢,但在这里,在云家,在何家这样的门第看来——” 她刻意停顿,“——就是不知自爱,不懂规矩,更是对我云何两家极大的冒犯和不敬!” 伊莎贝拉听着云母那些批评,委屈和羞耻感淹没了她,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痛苦中,一个词出现——门第。 她捕捉到了这个词!她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在那些为了云琅青而苦苦学习中文的日子里,她学过这个词汇!它关乎家族、地位、出身!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伊莎贝拉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云母,带着一种急切到近乎慌乱的辩解,声音因哭泣而断断续续:“夫人!我明白!我明白‘门第’的意思!”她用力吸着气,试图让自己的话语更清晰,更像一个“配得上”的人,“我不是·····我不是您想象中那种没有来历、不懂规矩的女孩!我的家族在英国也很有地位!我的父亲是温莎子爵!我们拥有古老的庄园和爵位!我们·····我们也是贵族!” 她努力挺直脊背,想展现出自己作为子爵女儿应有的仪态,尽管泪水依旧不断滚落,显得无比狼狈又可怜。 “我不是那些·····那些您认为的轻浮的、没有根基的女孩!我爱琅青,我的爱是真诚的,是配得上他的!我的家族也绝不会让云家蒙羞!”她急切诉说着,仿佛只要证明了家世相当,就能抹平一切障碍,就能让眼前这位威严的夫人收回那些伤人的话语。 然而,她这番急切又带着西方逻辑的辩解,在云母听来,简直是荒谬绝伦,甚至更加印证了她的“不懂规矩”和“冥顽不灵”! 云母看着她这副样子,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只剩下浓浓的厌烦和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她猛地提高声音,厉声打断:“够了!” “温莎小姐,我想你根本不明白!我不管你的父亲是子爵,还是公爵!就算你是英伦的女王陛下亲临!” “只要你不是我们国家的人,不是我们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女儿,不懂得我们的规矩,不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脉·····你就永远、永远不可能踏进云家的大门!” “莫说是正室夫人”云母的声音清脆而残酷,“便是让你做个最低贱的、连名分都没有的通房侍妾,云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绝不会答应!云家的门楣,容不下你这等异类!” “你的存在,对琅青的前程,对云何两家的交情,都是一种令人不齿的妨碍和玷污!” “呜·····” 伊莎贝拉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肩膀颤抖着。 原来,不是家世不够高,而是她的血统、她的出生地本身在云母眼中就是原罪!就是“异类”!就是“玷污”!连最低等的身份都不配! 她终于明白了。 她在这里,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 云母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清除障碍后的冰冷。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伊莎贝拉:“话已至此,望温莎小姐好自为之,莫要自误,更莫要误了琅青。早日归去,方是正途,那方水土,才真正养人,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无需我说第二遍,也不要再自取其辱。” 留下这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话语,云母不再看伊莎贝拉一眼,带着嬷嬷,如同来时一般,离开了套房。 那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首饰静静躺在茶几上,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却像是对伊莎贝拉破碎爱情和尊严最无情的嘲讽。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 方才云母在时,那份震惊、恐惧和想要维持最后体面的本能,让伊莎贝拉死死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此刻,那强撑的堤坝彻底崩塌。 她不再有任何顾忌,也不再有任何期望。 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此刻肿得像核桃,这不是她在何静舒面前那种带着不甘、试探和自我证明的哭泣,这是一种被连根拔起、被彻底否定、被践踏到泥土里的、最原始的伤痛。 伊莎贝拉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金色的长发凌乱粘在湿漉漉的脸上和脖颈上,她不再试图擦拭,任由涕泪横流,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疼痛。 为什么? 为什么何小姐那样高贵优雅的女子,能理解她的爱意,甚至宽慰她,让她在这异国他乡感到一丝朋友的温暖。 而琅青的母亲,同样出身高贵的夫人,却要用如此刻薄、如此冷酷、如此羞辱的话语来刺伤她? 瑞贝卡红着眼圈快步走过来,她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将一条浸了冷水的柔软的真丝毛巾递到伊莎贝拉手边,然后又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茶几上。 作为陪伴伊莎贝拉长大的女仆,瑞贝卡目睹了小姐为这段感情付出的一切,也亲眼见到了云母那毫不留情的羞辱,她感到愤怒,为小姐感到不值,却又无可奈何。在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她们主仆二人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嗓子变得沙哑,眼泪似乎都快流干了,伊莎贝拉才渐渐转变为一种无声的、更加令人心碎的啜泣。 ———— 驶向云府的马车上,云母正襟危坐,目光中带着疲累,她看了看手中的丝帕,想起了那个西洋女子的眼泪。 她并非天性尖酸刻薄之人,身为云家主母,平日待人接物自有其气度与分寸,若在寻常时候,儿子身边多了哪位红颜知己,哪怕是异国女子,她或许会提点两句,但绝不会如此放下身段,亲自登门,说出这般重话。 只是眼下情形非同一般。 云何两家的联姻正处在一个关键的时刻,琅青刚回国,与静舒的关系尚未明朗,外界猜测纷纷,何家那边态度也未完全明朗,这正是需要小心翼翼、全力维系、绝不能出任何差池的时候。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尤其是涉及琅青“风流韵事”的传闻,都可能成为压垮这桩婚事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何家彻底寒心,让云家沦为笑柄,让多年世交情谊毁于一旦。 伊莎贝拉·温莎的存在,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一个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她绝不能允许在这个关键时刻,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国女子,坏了云家筹谋多年、关乎家族未来兴衰的大事。 她今日前来,与其说是刻意羞辱,不如说是一次不得不进行的、冷静而坚决的“清理”。她必须让这个不明就里,可能还沉浸在爱情幻梦中的女孩认识到现实的界限,让她知难而退,主动离开,从而将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云母的语气或许严厉,措辞或许直接,但核心目的并非为了伤害对方,而是为了护卫更重要的东西——家族的声誉、儿子的前程,以及那桩绝不能有失的联姻。 若在寻常时候,儿子这等风流闲事,她或许都懒得过问,可如今,事关重大,她不得不来管一管这“闲事”,不得不来做这个“恶人”。 人人身不由己,人人因利而为[爆哭] 不过好消息是从今日起,每日两更,上午一更下午一更~会加快进度哒~[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心碎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下马 上海滩的半月,于云琅青而言,并非沉溺于十里洋场的浮华,而是一场狩猎。 他与那位举止夸张,却不容小觑的陈先生之间的“交易”,如同淬毒的暗箭,悄无声息又厉害地袭向陆胜的命脉。 资金链的突然断裂、几桩关键军火生意的意外黄汤、甚至军中几起被刻意放大、直捅上峰的“违纪旧案”·····一桩桩、一件件,来得又快又急,且桩桩件件都打在陆胜最痛、最无法声张的软肋上。 这些手段阴狠老辣,充分利用了陆胜根基未稳、内部派系复杂的弱点。 ———— 第七师驻地,师长办公室。 气氛压抑得如同死寂。 陆胜刚刚送走了来自上峰特派的一位专员。专员带来的并非嘉奖,而是一份措辞严厉的申饬令,以及一纸降职函——因“治军不严,屡生事端,且多项事务处理不当,引发不良影响”,陆胜被暂时降职察看。 降职! 他陆胜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提着脑袋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功勋和地位,竟然就这样·····几乎毁于一旦! 没死在战场上,却要倒在这种肮脏的算计之下?! 方维翰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窗外天色灰蒙,一如此刻的心境。陆胜背对着门口,军装下的肌肉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抖,他望着墙上悬挂的军事地图,那上面曾标记着他的野心与抱负,此刻却仿佛都在无声嘲笑他的溃败。 “师座·····”方维翰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这次·····太蹊跷了。接连不断,像是·····像是冲着要彻底摁死我们来的。” 陆胜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片萧索的景象。他何尝不知?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倾轧或时运不济,这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蓄谋已久的绞杀。 “查出来了吗?”他的声音沙哑。 方维翰艰难吞咽了一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能查到的线索·····七拐八绕,最后似乎都指向同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气声吐露:“云家·····那位二公子。” 云琅青。 陆胜并非蠢人,他第一时间就怀疑到了云琅青头上,除了这位与他有过间接交锋且背景深厚的云家二少,谁还有这等心机和动机? 然而,怀疑归怀疑,他却束手束脚,难以全力反击。 一来,他投鼠忌器。他与何家联姻在即,何家百年清誉重于一切,最忌与这等阴私算计、商场倾轧的丑闻扯上关系。他若大张旗鼓与云琅青撕破脸,无论胜负,必然闹得满城风雨,届时何家颜面何存?静舒小姐会如何看他?这桩他极其看重的婚姻很可能就此告吹,他必须顾及何家的体面,打落牙齿和血吞。 二来,云琅青的动作太快、太刁钻了。根本不给他喘息和调查应对的机会,对方显然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并且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每一环都扣得死死,让他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屈辱,冲上陆胜的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拔出枪,立刻去找那个纨绔子弟算账! 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 不能。 他如今自身难保,若再冲动行事,更是授人以柄,正中对方下怀。云家树大根深,云琅青本人更是交际广阔,手段狠辣,绝非易与之辈,硬碰硬,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更惨。 可是·····若不反击,难道就任由云琅青这样一步步将自己逼入绝境?若是失去兵权,失去地位,他陆胜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资格去匹配那个清冷如月、家世显赫的何静舒?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般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暴躁却又无计可施,没有了枪杆子,他陆胜在上海滩就是个屁!以往积累的那些财富和人脉,在真正的权势碾压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方维翰看着他急剧变化的脸色,心中亦是沉重无比。他跟随陆胜多年,深知其不易,更明白眼前这困境几乎无解,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那个唯一可能不是办法的办法:“师座·····事到如今,能如此精准打击我们,又能让各方都·····默许甚至推波助澜的·····或许,只有始作俑者,才能·····高抬贵手,他布下这天罗地网,总有所图·····”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摆脱这致命的绞索,或许·····只能去找那个布下这一切的人。 陆胜听懂了。 去找云琅青。 去向那个设计陷害他、夺走他一切的男人低头。 去祈求对方·····放过自己。 屈辱感淹没了陆胜,他几乎要再次暴怒,让他去向那个小白脸、那个靠祖荫和阴谋诡计取胜的纨绔子弟低头?! 他死也不愿意。 可是·····不低头,又能怎样? 他可以不惧生死,可以宁折不弯,但他不能拖着身后这成千上万信任他、跟随他的弟兄一起下地狱! 方维翰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子,狠狠剜在陆胜心上。 “云家那位·····手段太狠了!他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再不想法子,军心一散,队伍就真的完了!到时候,上头一纸调令或者更狠的·····兄弟们怎么办?那些指望他们寄钱回去的老父老母、妻儿怎么办?!” “师座!咱们可以硬扛,可以跟云琅青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一死,弟兄们跟着您,没怕过死!可·····可不能让兄弟们因为断了粮饷、因为咱们跟云家的私怨,就落得个妻离子散、甚至被当作乱兵处置的下场啊!那太冤了!太不值了!”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陆胜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股暴戾的杀气却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决绝,为了留下最后一点翻身的资本,为了那一线或许还能抓住的微光。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备车。” “想办法,递个话。” “就说我陆胜·····请他云二公子·····赏脸一见。” ———— 临湖别墅,云琅青在上海的住处。 陆胜跟着引路的侍者,穿过布置极尽奢华的厅堂,走向面朝外滩的宽阔露台。 云琅青斜倚在一张白色的沙滩椅上,身上穿着舒适的丝质衬衫和长裤,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似乎正全然沉浸在这片繁华的景色之中,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缓缓吐出一缕轻烟,才微微侧过脸。 余光里,那一抹深绿色的军装映入眼帘,笔挺,却似乎裹挟着一丝紧绷。 云琅青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挥了挥手,侍立在旁的下人无声退下,露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江风送来的、模糊的汽笛声。 云琅青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陆胜身上,那双桃花眼里含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是看到一位不期而遇的普通朋友,语气轻松温和:“陆师长,稀客。” 那神情之自然,态度之温和,仿佛近日来那些足以将陆胜置于死地的风波,与他云琅青没有半分关系。 陆胜深吸一口气,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云琅青面前,省去了所有虚伪的寒暄,开门见山,声音沙哑:“云二公子。” 云琅青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也遮掩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陆胜直视着云琅青,目光如炬,尽管处于绝对劣势,军人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明人不说暗话,云二公子,我今日来,只问一句,要怎样,你才肯高抬贵手,放过我的第七师?” “上面已然猜忌,军心已近涣散。若再继续下去,数千弟兄·····他们只是服从命令的军人,是无辜的,有什么,冲我陆胜一个人来。” 云琅青听着他这番直白的恳求与承担,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他轻轻弹了弹雪茄烟灰。 “陆师长真是·····”他拖长了调子,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终化为一声轻啧,“快人快语啊。” 他稍稍坐正了些身体,目光落在陆胜那张写满隐忍与刚毅的脸上。 “也好。”云琅青点了点头,语气轻松,“我也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免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既然陆师长会找上我,就说明你还不是蠢到底的人,还存着几分明白。” “不错。”云琅青坦然承认,甚至带着点欣赏对方“明智”的意味,“你近几日遭遇的种种,资金、军火、还有那些陈年旧案被翻出·····确实是我吩咐下去的,我做过的事,从不否认。” 陆胜的瞳孔猛地收缩,尽管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对方如此轻描淡写承认这一切,那股愤怒依旧窜遍全身。 他强压下要脱口而出的怒吼,咬着牙追问:“到底要怎样?云二公子,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放过第七师!” 云琅青静静看着陆胜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却不得不强行压抑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沉默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平静。他掐灭了手中的雪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残忍的决断。 “很简单。” “你去和静舒说,你与她不堪相配,自愿解除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来上海这些天,云琅青早已查清了二人之间那纸婚约的来龙去脉。每多确认一分,心头的邪火就烧得更旺一分,手下针对陆胜的绞杀自然也愈发狠辣,只是他没料到,这位陆师长如此快就找上门来,倒也是省了他再费周折。 陆胜闻言,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暴怒和·····一丝苦涩,他盯着云琅青:“原来云二公子绕这么一大圈,布下天罗地网,竟是为了这个?” 云琅青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嘲弄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 “不然呢?”他微微歪头,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打量着陆胜,语气轻佻而倨傲,“陆师长,你以为我为什么偏偏要针对你这一个小小的师长?我的时间,可是宝贵得很。” “要不是静舒执意要嫁给你·····” 云琅青稍稍向前倾身,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你算个什么呢?也配让我亲自出手?” 陆胜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双眼睛盯着云琅青,试图从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找出一丝破绽,他声音沉哑,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确认:“你想把何小姐从我身边夺走?” “夺?”云琅青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词,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摇头,语气里带着纠正,“陆师长,这话可得说分明些。谁夺了谁的东西,彼此心里,很该有个数啊。”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陆胜,意有所指,仿佛陆胜才是那个窃取了他珍宝的小偷。 陆胜被他这倒打一耙的姿态激得气血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更理智,试图抓住对方可能存在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顾忌:“云公子,若是坦坦荡荡与陆某竞争,无论结果如何,陆某敬你是条汉子,无话可说!可动用这等背后阴私、断人根基的小人作风,未免·····太不上台面了!云公子是体面人,自然不想让外界传出这般不堪的流言吧?更何况·····静舒·····静舒小姐若是知晓了,想必也不会想看到你这般模样吧?”他艰难说出那个名字,试图用何静舒可能的态度来牵制对方。 云琅青闻言,终于缓缓站起身。他身量本就挺拔,此刻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比陆胜略高一些,目光垂落,带着毫不掩饰的睥睨。 随后云琅青极轻地嗤笑一声。 他微微向前倾身,逼近一步,那双桃花眼里再无半分慵懒笑意,只剩下冷冽算计和强势。 “体面?” “陆师长莫不是忘了?我是商人。” 云琅青:“商人,唯利是图。坦荡也好,阴险也罢,不过都是手段,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旁人嚼什么舌根·····我何曾在意过?” 他不再给陆胜任何讨价还价或试图用道德绑架他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给出了最终的选择题,“我只希望陆师长明白,眼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你自己去同静舒说清楚,自愿解除婚约,全了她和何家的颜面,也换你和你手下弟兄一条生路。” “第二,你尽可负隅顽抗,抱着那纸婚约不放。那么·····” 云琅青眼神变得幽深,一字一顿:“人,财,两空。或许·····连性命也难保。” 这世间的选择,往往都需要经过血泪的过程。 想得到什么,就必须放弃什么。[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下马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不屈 陆胜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更甚,拱手让出静舒?那比杀了他还难受!这不仅关乎男女情爱,更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脊梁。若他今日因胁迫而退缩,将来有何颜面统领第七师?有何颜面面对何家上下?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这个懦弱的自己! 他看着云琅青那双带着嘲弄的桃花眼,胸中那股属于军人的不屈血性,混杂着被逼至绝境的愤怒,终于冲破了所有权衡与顾虑。 “云二公子,你的‘好意’,陆某心领了!” “但静舒,我不会让!跟我出生入死的第七师弟兄,我也不会放!” 陆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硬气,那股子从底层摸爬滚打的倔强和不服输的劲头,在此刻显露无疑。方维翰那些叮嘱他暂时隐忍、以图后计的话语,早已被这屈辱感和军人荣誉感冲得七零八落。 他顿了顿,看着云琅青那依旧带着浅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语气变得更冷硬:“云二公子手段通天,陆某今日领教了。但凡事·····未必都能尽如你意。” 对于陆胜而言,肯踏进这扇门,放下身段来求云琅青高抬贵手,已然是将身为军人的骄傲与尊严碾落尘埃,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悲哀与屈辱,他本以为对方会提出苛刻的条件,或会极尽羞辱,却万万没想到,云琅青竟狠绝至此,不仅要夺他基业,更要生生剜走他心尖上唯一一点念想——何静舒。 这已不是较量,而是彻彻底底的,不留余地的摧毁,是要将他陆胜这个人,从里到外,完完整整打垮。 怒极,悲极,反而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不再看云琅青那张俊美却刻薄的脸,不再试图与这心思诡谲的商人做无谓的争辩。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时,云琅青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几分讥诮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好,陆师长果然英雄心性,有骨气。” 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真心实意的赞赏,唯有居高临下的揶揄和一丝玩味的冷漠。 “不过·····陆师长,在这世上立足,光会放狠话,可是最没用的。” “这只会让你,和对你忠心耿耿的那些兄弟·····”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更为明显的残忍的笑意。 “死得很惨。” “砰——!” 沉重的实木门被猛地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响在空旷的露台上回荡,带着来客最后的愤怒与决绝。 云琅青缓缓地、将指间那支快要燃尽的雪茄,按在了水晶烟灰缸冰凉的内壁上,仿佛那声足以惊动整栋别墅的摔门声,只是窗外黄浦江上某艘货轮的汽笛。 细微的“嘶”声响起,最后一点猩红的光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纤细的、带着苦味的青烟,袅袅升腾,旋即被江风吹散。 他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幽深难辨。 那双总是流转着多情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像是暴风雨过后晦暗不明的天空,平静,却酝酿着更难测的心绪。 他其实·····倒真希望陆胜能去····· 希望这个被逼到绝境的军人,能抛却那可笑的尊严和硬气,跑去何静舒面前,将他所受的屈辱、他所遭遇的困境,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告诉她。 去对着那个清冷矜贵的何二小姐,诉说他陆胜是如何被他云琅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如何狼狈不堪、濒临绝境。 如此一来····· 云琅青的唇角,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冷淡又带着几分算计的弧度。 如此一来,便无需他再多费唇舌,再去扮演什么角色。 在静舒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一个需要靠向她哭诉求助、连自身困境都无法妥善解决的男人,一个失了底气与从容的败将····· 便已然,彻底失去了与她并肩的资格。 他那份源于世家子弟骨子里的审美和评判标准,早已注定了他看待此事的角度。 风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吹进来,拂动云琅青额前的发丝,带来江面潮湿的水汽和远处都市隐约的喧嚣。 ———— 几日后。 阿成垂手立在书房门口:“少爷,沽州府里传来消息·····夫人亲自去香榭丽舍酒店,见了温莎小姐。” 书桌后,正批阅着英文文件的云琅青笔尖一顿,他抬起眼,那双桃花眼里掠过一丝讶异。 母亲亲自出面?这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哦?”云琅青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质座椅里,指尖轻敲着光滑的红木桌面,“说了什么?” “具体谈话内容不详。”阿成谨慎回答,“只知温莎小姐那边·····似乎已有购置返回英伦船票的意向,只是迟迟未最终定下行程。”他顿了顿,补充道,“下面的人揣测,温莎小姐或许·····仍在等少爷您回去。” 等他回去? 云琅青唇角扯出一抹分辨不出是嘲弄还是无奈的弧度,这几日忙于在上海与陈先生周旋,对付陆胜那条泥鳅,倒是真把沽州这朵小花忘在了脑后。 他原本留着伊莎贝拉,几分是出于对青春美丽的怜惜,几分是当作闲暇时逗弄的玩意儿,或许·····还有那么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用以试探何静舒的微妙心思,却没想到,母亲如此沉不住气,竟直接插手,将这枚原本无足轻重的棋子,推到了一个麻烦的位置。 “知道了。”云琅青淡淡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文件上,似乎打算继续处理公务。 然而,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片刻,却终究没有落下。 陆胜那边·····骨头比想象中硬,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啃下,陈先生的手段固然阴狠老辣,但要将一个实权师长彻底按死,仍需时日运作,急不得。 而沽州····· 母亲这一出手,虽打乱了他些许步调,却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替他清理了一个可能存在的障碍。只是,他需要亲自回去看一眼,确保局面没有朝着更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更重要的是·····那个真正让他心心念念、费尽周章的人。 不知她·····可曾听闻了什么?又会作何感想? 想到何静舒,云琅青眼底那丝漫不经心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难以捉摸的幽光。 他忽然将笔一丢,发出轻微的声响。 “阿成。” “少爷请吩咐。” 云琅青站起身,“上海这边,后续的事情交给陈先生去办,你留下几个人,盯着进展,随时汇报。” “是。” “备车”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动作流畅穿上,“回沽州。” “现在?”阿成微微一怔,但立刻反应过来,“是,少爷,我立刻去安排。” 云琅青不再多言,迈步走向书房门口。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悠长,而他的心思,已随着这个突然的决定,飞回了那座秋意渐深的古城。 陆胜的顽抗,母亲的插手,伊莎贝拉的去留·····这些纷扰,此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紧要。 他需要回去。 回到那座有她的城池。 亲自去看一看,那盘棋局,是否因他短暂的离开,而生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数。 ———— (继云母走后的数日内) 沽州,香榭丽舍酒店,顶层套房。 窗外是秋日澄澈的天空和远山淡淡的轮廓,房间内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云母突如其来的造访和毫不留情的“送客”之言,让伊莎贝拉懵了许久。最初的震惊、委屈和恐慌过后,一种倔强的不甘渐渐压过了那些脆弱的情绪。 尤其是当她看到女仆瑞贝卡已经将她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妥当,那几个路易威登皮箱立在客厅中央,好像在无声催促她离开时,一股莫名的火气窜了上来。 “你这是做什么?”伊莎贝拉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尖锐,她快步走过去,“人家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吗?她赶我走,我就一定要走吗?” 瑞贝卡被小姐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声解释道:“小姐·····那位云夫人她·····话说得很不客气,我们继续留在这里,恐怕·····” “恐怕什么?”伊莎贝拉打断她,眼睛里闪烁着执拗的光,“她是琅青的母亲,不代表琅青也是这个意思!我来到这里是为什么?我是为了他来的!就算·····就算真的要离开·····”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但随即又坚定起来:“我也要等他回来,亲口听他跟我说!听他告诉我他的决定!而不是像这样被他的母亲像打发乞丐一样赶走!” 伊莎贝拉固执认为,云母的态度仅仅代表其个人强硬不近人情的立场,并不能代表云琅青的心意,那个在伦敦对她温柔呵护、带她领略艺术与浪漫的男人,或许对她仍有眷恋。 这个念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撑。她要知道一个答案,一个来自云琅青亲口的明确的答案,他会为了她与他那位威严的母亲抗争吗?他会选择她,然后和她一起返回英伦,远离这里的纷扰和冷眼吗? 尽管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她,这希望有多么渺茫,甚至可能只是自欺欺人,但伊莎贝拉拒绝去听。她不想带着更多的遗憾和未解的谜团离开。 再者·····她还有未完成的事。那个沉甸甸的、关于“静园”的秘密,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她必须把它交出去,交给那个应该知道的人。 于是,她命令瑞贝卡:“把这些都放回去!在我没有做出决定之前,谁都不准再动我的行李!” 瑞贝卡看着小姐异常坚决的神情,不敢再多言,只能将箱子重新打开,把衣物一件件挂回衣橱。 发泄完怒气后,伊莎贝拉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她走到临窗的书桌前坐下,阳光洒在光滑的桌面上,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和眼底的迷茫。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这纷乱的心绪,来为她这场无望的等待和注定要到来的告别做准备。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墨水瓶,抽出两张质地精良的印花信纸。 她拿起一支羽毛笔,蘸饱了墨水。 她要写两封信。 一封,给她心心念念、爱恨交织的云琅青,她要问他一个答案,求一个明白。 另一封,给那位清冷遥远的何静舒。她要交付那个秘密,卸下那份沉重的、本不属于她的负担。 阳光安静流淌,房间里只剩下羽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柔而执拗,如同少女最后的心事与坚持,在异国的秋日里,被一字一句仔细封存。 ———— 沽州港。 云琅青的黑色轿车刚驶入城区,还未及转向香榭丽舍酒店的方向,便被早已候在路口多时的云府小厮拦下。 车窗摇下,小厮气喘吁吁:“二少爷!您可算到了!夫人·····夫人她身子不适,说是心口疼得厉害,已经请了大夫过府,嘴里一直念叨着要见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云琅青眉头锁紧,母亲的身体一向硬朗,怎会突然病重?他虽不羁,但对父母的孝心却是实实在在的,当下也顾不上去理会伊莎贝拉那边,立刻吩咐司机:“回府!” 一路上,他心中疑虑与担忧交织,阿成在一旁低声补充了几句伊莎贝拉近况,只说她仍在酒店,并无异动,云琅青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心思早已飞回了云府深宅。 汽车一路风驰电掣,驶回云府。 云琅青几乎是车刚停稳就推门而下,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仪态,快步穿过庭院,径直朝着母亲的院落走去。 然而,越靠近母亲的院子,似乎越·····安静?并没有想象中的药味弥漫,也没有仆从惶惶不安的气氛。 他心下疑惑,脚步却未停,一把推开母亲院落的门。 院子里,阳光正好。 他那据说“病重”、“心口疼得厉害”的母亲大人,此刻正穿着一身舒适的家常锦缎袄裙,精神奕奕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而她手里,正捧着一只油光锃亮、炖得烂糊的硕大猪肘子,吃得满嘴油光,一脸满足惬意,哪有一丝一毫的病态! 旁边伺候的王妈妈正笑着递上帕子:“夫人您慢点吃,瞧这吃的香的·····” “娘····?” 听到儿子的声音,云母抬起头,脸上非但毫无病容,反而红光满面,眼神清亮,见到儿子,露出一个极其满足又带点心虚的笑容:“琅青!回来啦?快过来快过来!正好,小厨房刚送来的冰糖炖肘子,火候正好,快尝尝!” “·····”云琅青看着母亲那红润的面色、中气十足的嗓门,以及手里那啃得正欢的猪肘子,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西装革履下的紧绷肩膀,也无奈地松弛下来。 得。 又是这一出。 云琅青几乎是磨着后槽牙,一步步走过去,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无力和无奈:“娘·····您这病·····好得可真快啊?” 人都是复杂的,浪漫爱情往往能让人冲昏头脑。 云琅青是,伊莎贝拉也是,陆胜也是。唯有我们舒儿,话说舒儿在干啥捏~[让我康康][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不屈 第40章 第四十章:绝情 云母一见儿子进来,立刻将啃了一半的冰糖肘子往碟子里一搁,拿起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揩净了手指上的油光,又接过王妈妈递来的清茶漱了漱口,这才挥挥手,示意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退下。 院子里顷刻间便只剩下母子二人,还有一桌吃食和袅袅茶烟。 云琅青一路疾驰回来,口干舌燥,也懒得计较母亲这“病”来得快去得更快,自顾自拎起石桌上那只粉彩盖碗,掀开盖子,灌了好几口温热的茶水下去,这才觉得喉咙里那股燥意压下去些许。 他随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在母亲对面的石凳上落了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了抬眼皮,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有什么指示,您老就赶紧说吧。 云母看着儿子这副看似顺从、实则浑不吝的模样,心里又是气又是没奈何,她了解这个儿子,知道绕弯子没用,索性开门见山:“儿子,那个英国姑娘,我前两日·····亲自去找过她了。” “我听说了。”云琅青语气懒洋洋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娘您老人家亲自出马,那丫头年纪小,脸皮薄,没被您几句重话给吓哭吧?” “哼!”云母冷哼一声,“我好言好语劝过了,她是个明白人,想必知道该怎么做。” 她目光紧紧锁着儿子,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提醒,也带着警告,“琅青,你听娘一句,这种露水情缘,玩玩就算了,千万不可当真,更不可上了心,耽误了你的正经大事!” 劝? 云琅青太了解自己这位雍容华贵的母亲了,她那所谓的“苦口婆心”,恐怕是字字如刀,刀刀见血,专往人心窝子里戳。 伊莎贝拉那点道行,在他母亲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其实自打知道伊莎贝拉莽撞跑去何府找静舒之后,他就料到母亲迟早会知道,也迟早容不下她。 他本也没打算长久瞒着,那姑娘天真有趣,留在身边解个闷挺好,既然母亲不喜,送走便是,多给些钱财,仔细打发了就是。 他云二少身边,从不缺红颜。 一个伊莎贝拉走了,自然还会有下一个。 “既然娘都解决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多谢母亲?” 云母看着儿子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头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方才那点装病的心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将手中的茶盏往石桌上重重一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说风凉话!”云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焦虑和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知不知道何家那边已经透出风声了?我在这边急得火烧眉毛,你倒好,一声不响跑上海去潇洒快活!你对静舒的事,到底还有没有半点上心?!” 她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还有那个英国姑娘!我好言好语劝了她半天,道理也掰开揉碎跟她讲清楚了,她倒好,据下面人汇报,竟还赖在酒店没走!这·····这像什么样子?一点大家闺秀的体面和自知之明都没有!如此不知自爱,这要是让静舒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你让她怎么愿意相信你是真心求娶?琅青啊琅青,你真是·····真是要气死我!” 云琅青听着母亲这些夹杂着焦虑与责备的唠叨,本就因上海之事未彻底解决而积压的烦躁瞬间涌了上来,他霍然起身,眉眼间染上一丝不耐,打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控制不住脾气与母亲发生争吵。 云母见他竟要走,顿时急了,提高声音道:“才刚回来你又去哪!” 云琅青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去料理您口中的露水情缘,叫她别碍了您的眼!”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穿过月亮门,身影消失在廊庑拐角。 云母被他这话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手都气得微微发抖,方才吃下去那香甜软糯的冰糖肘子,此刻腻味得让她一阵反胃。 ———— 午后的秋阳迎面泼洒下来,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云琅青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烦躁。 母亲那番半真半假的病况和斩钉截铁的驱赶,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他确实需要来处理伊莎贝拉的事,这本就在他计划之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清理掉便是,可被母亲如此急切推着、逼着来做这件事,却让他无端生出几分逆反与不适。 坐进车内,他揉了揉眉心,对司机吐出四个字:“香榭丽舍。” 车子平稳启动,驶过沽州城熟悉的街道,窗外市井喧嚣,人流如织,云琅青的目光掠过那些繁华,却并未真正映入眼底。 他要去做什么? 去赶走伊莎贝拉? 是的,这是最理智,最符合各方利益的选择,母亲容不下她,静舒那边·····虽看似不在意,但这根刺始终存在。他自己,也从未打算让一个异国少女长久停留在自己的人生蓝图中。 可·····为何心底深处,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迟疑? 那个会因为他一句情话而脸红雀跃的少女·····终究是在他心上留下了一点不同于其他露水情缘的痕迹。并非爱,或许只是一种·····对纯粹美与天真的怜惜,以及习惯被崇拜的满足感。 然而这点怜惜,在现实面前,微不足道。 他必须去。母亲已将事情挑明,他需要去收尾,去给予一个明确的态度,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对伊莎贝拉某种意义上的交代。 尽管这交代,注定是残忍的。 ———— 车子在香榭丽舍酒店门前停下。 云琅青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所有纷乱的情绪尽数敛去,迈步下车,走向电梯。 顶层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取得干干净净。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套房门前,脚步顿了一下,就在他抬起手,准备叩响门扉时,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瑞贝卡拿着一封密封好的信笺,正低头准备出来,险些撞上站在门口的云琅青,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复杂的神色,下意识将拿着信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屈膝行礼:“先、先生·····” 云琅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和她那只藏到身后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但他此刻的心绪不在这里,并未深究,只淡淡颔首,问道:“伊莎贝拉小姐在吗?” 瑞贝卡连忙点头,侧身让开通道,声音还有些不稳:“在、在的,小姐在客厅·····”她似乎急于离开,低着头快速道:“小姐吩咐我去寄一封信,我先去了。” 云琅青“嗯”了一声。瑞贝卡如蒙大赦般,捏紧了那封信,快步走向电梯方向。 云琅青收回目光,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景象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 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慌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平静。 伊莎贝拉背对着门口,站在临窗的书桌前,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洋装,身姿依旧纤细,却透着一股强撑的、脆弱的挺拔,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金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黯淡。 她似乎正望着窗外发呆,连他推门进来的声响都未曾察觉。 云琅青轻轻带上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窗前的人。 伊莎贝拉纤细的肩背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当她的目光触及站在门口的那道熟悉挺拔的身影时,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里先是闪过难以置信的恍惚,随即,所有强装的镇定和委屈在瞬间土崩瓦解,化为汹涌的泪意。 “琅青·····?” 她喃喃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和几乎不敢置信的惊喜。 下一秒,她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幻觉,所有的思念、委屈、害怕、以及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一切的孤独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防线。 “琅青!” 她哽咽着更大声唤道,提起裙摆,不管不顾朝着他飞奔过去,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云琅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全身重量的冲击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 伊莎贝拉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脸颊深深埋进他昂贵西装的襟前,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入他的怀抱里,汲取那一点点温暖和安全感。 “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语无伦次重复着,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衬衫,熨帖在他的皮肤上。 她哭得浑身都在发抖,纤细的肩膀在他怀中剧烈颤动着,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可以依赖的大人,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哭声里带着无尽的依赖、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惶恐和不安。 云琅青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怀中这颗金色的、微微颤抖的脑袋,感受着胸前蔓延开的热泪和湿意,他那总是算计精明的头脑,此刻竟有片刻的空白和·····一丝罕见的无措。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本能的怜惜,轻轻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背上,一下下拍抚着。 “好了·····别哭了·····”他低声开口,声音放缓了几分,带着一丝愧疚。 他的手掌安抚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姿态亲密而充满保护欲。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曾经是伊莎贝拉最迷恋的港湾。 “别哭了,嗯?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是那样温柔,“我母亲她·····年纪大了,说话有时候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她只是不了解我们。” 伊莎贝拉在云琅青怀里哭了很久,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不解和绝望都哭出来。 云琅青没有丝毫不耐,依旧抱着她,轻拍着她,扮演着完美情人的角色。 直到她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虚弱的抽噎,云琅青才稍稍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替她着想的“体贴”:“你看你,哭得这么伤心,这地方怕是也待得不开心了。不如·····我帮你安排船票,派人送你回英国?回到你熟悉的地方,有家人陪着,心情也会好起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舱位,到了英国,也会让人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周到,那么为她考虑。 仿佛送走她,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伊莎贝拉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无二的脸,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敢置信:“你……你也要赶我走?” 云琅青的手指拂过她湿润的脸颊,拭去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不是赶你走,亲爱的。你看你在这里待着,也不开心,不是吗?看你这么难过,我心疼·····” 伊莎贝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急切追问:“那你跟我一起回英伦吗?” 云琅青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他微微摇头,目光温柔却坚定:“沽州才是我的家啊,亲爱的。”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轻柔却冰冷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伊莎贝拉怔怔看着他,看着他温柔依旧的眉眼,听着他依旧亲昵的称呼,那股始终支撑着她的、自以为与众不同的信念,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倏然消散了。 她好像明白了。 好像突然醒悟了。 原来·····云夫人说的,都是真的。 这里,从来不属于她。她不是中国人,不是沽州人,所以不能待在这里,就连她最爱的、以为会是她依靠的男人,也从未真正想过要将她纳入他的人生,他希望的,始终是让她离开,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地方去。 那股冰冷的失落和认清现实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我·····我只是想要你一句话·····一句真心话·····” “你爱过我吗?云琅青,你真心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云琅青脸上的温柔笑意,在伊莎贝拉这直白的、带着绝望渴求的质问下,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伤得体无完肤、却依然执着于一个“爱”字的少女,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一丝厌烦。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可笑。 最终,云琅青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坦诚:“真心话?你真要听?”他挑了挑眉,眼神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凉薄。 伊莎贝拉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她倔强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只要你一句真心话!不要你哄我!不要你骗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像我爱你的万分之一那样?”她的声音到最后,已是卑微的祈求。 她太爱他了,爱到可以放弃一切,此刻只祈求一句真实的回应,哪怕那真实会将她彻底打入地狱。 云琅青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 “其实吧,我这人,大家心知肚明,爱不爱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伊莎贝拉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他是在用最“委婉”的方式,宣告她从未走进过他的心。 云琅青,依旧沽州第一风流公子啊·····温柔优雅的说出最伤人的话。[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第四十章:绝情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恶语 “那何小姐呢?”伊莎贝拉声音颤抖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带着绝望,“你也不爱她吗?” 问出这个问题,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多么希望听到他也否认对何静舒的爱,那样至少证明,他的凉薄是对所有人,而非唯独对她。 听到“何小姐”三个字,云琅青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滞。 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暗流。 但很快,那点异样就被更深的笑意掩盖了,他甚至低低地、愉悦地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 他看着伊莎贝拉绝望的眼睛,桃花眼弯起,里面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混杂着痛苦与执念的光芒,声音带着一种笃定:“静舒啊·····” 他顿了顿,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带来的独特感受,然后,带着笑意,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和认命:“她是例外。” “例外·····” 伊莎贝拉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晃了晃,几乎快要站立不住。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在云琅青带着笑意的“例外”二字中,彻底熄灭了。 她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空洞。 原来·····不是他不会爱。 只是·····他爱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 而她伊莎贝拉·温莎,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点缀旅途、供他消遣的玩物。 连“爱”这个字,都不配被他用在她身上。 她看着云琅青那张依旧英俊,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脸,看着他那双带着笑意却冰冷的桃花眼。 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质问。 所有的希冀,所有的光芒,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正是因为爱得太深,太纯粹,那句话才显得如此锥心刺骨,碾碎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 她看着他,这个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此刻正用一种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心碎。 悲伤如同海啸一般将她吞噬,可心底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意,让她依然像个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还在期待,期待他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一句挽留的话。 然而,云琅青却似乎已经厌倦了这场充满泪水和质问的闹剧。 他脸上那点复杂情绪褪去,变成了一种隐隐的不耐。 他像是厌烦了哄她的把戏,直接侧身,几步走到奢华的丝绒沙发前,慵懒地坐了下去,从西装内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一支香烟。 袅袅烟雾升起,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也隔开了他与心碎欲绝的伊莎贝拉。 他隔着烟雾,看着她依旧站在原地,泪流满面却不再发出声音的绝望模样,看着她身后那个装满的行李箱,用一种事不关己的、甚至带着点劝慰开解意味的平静口吻,缓缓说道:“伊莎贝拉,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很感谢你的喜欢。但是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 云琅青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我不是个专情的人,这一点,你在英国的时候,应该也了解得很清楚了吧?所以,别生气了,好吗?” 他看着烟雾缭绕中她模糊的身影,仿佛施舍般,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温和依旧:“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喜欢” ·····不是爱。 是像喜欢一只漂亮的宠物、一件新奇的玩物那样的“喜欢”。 伊莎贝拉站在那里,浑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她看着那个坐在烟雾缭绕中如同置身事外的男人,看着他吐出“喜欢”两个字时那轻描淡写的姿态,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干。 所有的泪水,所有的质问,所有的爱恋·····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云琅青看着她如此伤心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忍。 他向来不喜欢旁人妄议他与静舒之间的事,但对着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那点愠感又被一种耐心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安抚的温和:“别这样·····如果你愿意,回英国之后,庄园依旧为你敞开。你可以继续住在那里,亨利也会像以往一样,尽心照料你的一切。” 这话听来宽厚,甚至称得上慷慨,却像一根冰针一样狠狠刺入伊莎贝拉千疮百孔的心。 那个庄园·····那个被他命名为“静园”的地方!他怎能·····怎能如此残忍提议让她住回那个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所爱之人另有所属、且那“所属”还被如此郑重铭记的地方? 泪水汹涌夺眶而出,眼睛刺痛得几乎难以睁开,一股混合着悲伤与被羞辱的怒气冲了上来,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云琅青,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我告诉她了·····我告诉何小姐了!” 她看着云琅青微变的脸色,心中竟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我告诉她,你爱她,爱到甚至在英国的庄园,都以她的名字命名——静园!” 云琅青脸上那点残余的温和瞬间冻结,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沉为幽深的愠怒,尽管他克制着没有立刻发作,但伊莎贝拉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气压的变化。 她索性豁出去了,继续说着,语气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尖锐:“你很惊讶是吗?不敢相信我竟敢去对你的初恋说这些,是吗?” “可是琅青,你知道她是怎么回复我的吗?”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那个足以剜他心肝的答案,“她说,她不爱你。她与你,此生唯有做朋友的缘分。” 伊莎贝拉甚至笑了笑:“如果你还不明白,她不介意让我,再转告你一次。” “你向她求过婚,对吧?” “被拒绝了,对不对?” 云琅青眼底的怒意终于难以抑制地漫上来,他霍然起身,周身气压骤低,那副风流倜傥的面具出现了裂痕,似乎下一秒就要呵斥出声。 伊莎贝拉却抢先一步,堵回了他的话头,看着他终于动怒,她竟感到一阵可悲的快意:“这就生气了?我才只是说了这么一点点,你就受不了了?” 她心一横,像是要将所有的委屈和秘密都倾泻而出,声音带着决绝:“好,那我干脆全都告诉你!我不止说了静园,我还说了·····我还说了你在伦敦庄园的那间画室!” 云琅青瞳孔微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愕然的神情,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凛冽:“画室?” “是的!画室!”伊莎贝拉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心脏痛得发颤,却倔强不肯退缩,“那间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画室!那间满墙、满画架·····只画着何小姐一个人的画室!我告诉她了!” 这个伊莎贝拉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以为会永远埋藏的秘密,最终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剖开在他面前。她原以为会带着这个秘密黯然回国,她以为,她能藏住的。 莫大的心痛攫住了她,但看着他骤然变色的脸,一种扭曲的平衡感又升腾起来。 云琅青被彻底激怒了,那双向来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冰封一片,盯视着她。 伊莎贝拉被他眼中的盛怒惊得下意识害怕,但被伤到极处的自尊心反而刚硬起来,她哽咽着,努力让声音清晰:“你不爱我,你只爱她!可结果呢?可她呢?她根本不爱你!她甚至对你的深情不屑一顾!她听到画室的事,一丝动容都没有!云琅青,你死心吧!你深深爱着的人,对你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你比我·····更可怜!!” 伊莎贝拉最后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扎进云琅青最不容触碰的禁区——不仅私自窥探了他的秘密禁地,竟还敢将这些事捅到静舒面前,甚至·····一字不差复述静舒那决绝的回应! 被窥探、被冒犯、尤其是那份深藏心底、不容玷污的情感被人如此轻慢地拿去当作谈判和刺激的筹码,甚至得到了最残忍的印证·····一股混合着暴怒与某种被羞辱的剧痛,冲垮了他惯有的从容。 云琅青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 他没有动手打女人的癖好,但他有无数种方法,能让冒犯他的人生不如死。 然而,目光触及到伊莎贝拉那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惨白如纸的小脸时,以及那副因恐惧和伤心而颤抖的脆弱模样·····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终究还是被硬生生压了回去,他咬着后槽牙,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怒到了极致,却又对着这张脸下不了真正的狠手。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再多看一秒,他怕自己真的会失控,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伊莎贝拉被他眼中那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盛怒惊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窗框,退无可退。 这种极致的沉默,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云琅青忽然毫无预兆地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右手探向腰侧——那里,在他裁剪精良的西装之下,习惯性别着一把用来防身的勃朗宁手枪。 下一瞬间,冰冷的金属已然握在他手中,他没有刻意瞄准,手臂倏然抬起,枪口微转,指向房间另一侧博古架上那只清乾隆年间的粉彩九桃天球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猛然炸开,撕裂了房间内凝滞的空气!昂贵的花瓶应声而碎,瓷片四溅,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枪声的回音还在房间里嗡嗡作响,硝烟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一枪,并未让云琅青的火气有丝毫消减,他握着枪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伊莎贝拉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得魂飞魄散,短促惊叫了一声,双腿一软,直直瘫软在厚厚的地毯上,整个人蜷缩起来,瑟瑟发抖,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她终于清醒认识到,自己触碰了怎样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区,激怒了一个怎样危险的男人,那一枪没有打在她的身上,已是他对她最后的、也是极大的仁慈。 云琅青没看那满地狼藉和吓得瘫软在地的伊莎贝拉,他握着枪的手垂了下来,枪口还袅袅着一缕淡薄的青烟。 他微微侧过头,线条利落的下颌绷得紧紧的,以一种睥睨的、冰冷的眼神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只剩下未散的戾气和一种极度厌烦的冷漠。 云琅青走向房门,一把拉开。 阿成正一脸担忧地守在门口,显然也被方才那声枪响惊动了。 云琅青看也没看他,直接将那柄犹带余温的手枪塞回腰侧,动作利落带着未消的火气,齿缝里挤出一句命令:“买最快的船票。” “把她给我送走,严加看管,直到船离港。” “是,少爷!”阿成心头一凛,垂首领命,不敢抬眼去看房内的情形。 房门被重重甩上的巨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伊莎贝拉的心也跟着一颤。 她方才强撑的勇气和那点扭曲的快意,随着云琅青的离去和那声骇人的枪响,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怕。 瓷器碎片散落在不远处,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快要将她溺毙的绝望和·····悔恨。 她骗了他。 她根本没有告诉何静舒关于画室的事!那个堆满画作,每一笔都诉说着疯狂与执念的禁地,那个她偶然窥见便心惊肉跳、深知绝不可对外人言的秘密·····她怎么可能有勇气对何静舒提起? 她只是太痛了,痛到失去理智,痛到口不择言,只想用最尖锐的话语刺伤他,让他也尝一尝自己此刻万分之一的痛苦,所以她选择了最残忍的谎言,将那个他深藏的秘密当作利剑,掷向他,也掷向了自己。 可现在,谎言出口,他盛怒离去,留给她的只有满室狼藉和一颗被碾得更碎的心。 那点可怜的,属于温莎小姐的骄傲,或许早在爱上他那一刻起,就碾落尘埃了。 而痛苦·····爱他本就是一场极致的欢愉与极致的痛苦交织,只是她未料到,最终的滋味,会苦涩至此。 爱到最后,恶语相向。[爆哭] 骄傲与痛苦并存,爱恋与绝望交织,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恶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信件 那日在云琅青的临湖别墅受尽折辱负气离去后,陆胜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就此认命。他深知硬碰硬绝非上策,云家树大根深,云琅青手段狠辣且占尽先机,正面交锋,己方胜算渺茫。 然而,他亦非束手待毙之人。 陆胜也未如云琅青所预期的那般因绝望而崩溃,或是失去理智做出更激烈的反抗,而是利用了自己多年来在军中积累的人脉与信任。 他首先向几位一直赏识他军事才能、且在北洋系统中颇有份量的老长官发出了求援信,措辞恳切克制,充分展现了一名遭受无妄之灾却仍以大局为重的将领形象。 同时,他让手下得力干将方维翰等人,暗中联络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有旧谊的同僚、袍泽,低调地进行疏通和解释,力求将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更重要的是,陆胜过往的赫赫军功和扎实的带兵能力,此刻成了他最重要的护身符。 上峰之中,不乏有真正看重他军事才能、认为他是可造之材的实权人物。他们欣赏陆胜这股从底层打拼上来的狠劲和实战能力,认为在当前动荡的时局下,此类经验丰富的战将不可或缺,因此,即便云琅青的攻势猛烈,证据确凿,引发了上峰的猜忌和不满,但最终的处理结果,却并未如云琅青所期望的那般——将陆胜一撸到底,彻底打垮。 陆胜站在师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目光坚定。 云琅青的出手确实狠辣,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感受到了与这些顶级世家子弟玩弄权势手段时的差距。 但想就此轻易摁死他陆胜,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这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命,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硬朗。只要师长之位还在,只要枪杆子还握在手里,这场较量,就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难走,但他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 何府。 时节已入深秋,虽未至凛冬,但空气里已浸透了一层沁人的凉意。庭中的老树叶片半凋,剩下些深黄浅褐的残叶挂在枝头,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落下,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有细碎的轻响。 何静舒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穿着一件淡紫色镶澜边的薄棉旗袍,外罩了同色系的羊绒开衫,日光清淡,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女教师正用流畅的英语讲解着欧洲近代史的变迁,何静舒偶尔颔首,提出一两个清晰的问题,神色认真。 窗棂半开,漏进些微凉的空气,带着庭院里残菊的淡香。 春桃悄步来到书房门外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宁静的场景,她不敢打扰,只垂手立在廊下等候,直到里头授课的声音停了,女教师收拾好教材起身告辞,她才轻轻叩了叩开着的门扉。 “小姐。”春桃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封西式信封,脸上带着点迟疑。 何静舒正低头看着方才的笔记,闻声抬眼:“嗯?” “有您的信。” 何静舒微微抬眸,目光落在信封上,见那信封样式简洁,并无特殊标记,便随口问道:“哪来的信?” 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几分:“是·····香榭丽舍酒店那边,经理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伊莎贝拉小姐的侍女特地交代,务必送到您手上。” 伊莎贝拉? 何静舒纤细的指尖在触到微凉的信封时顿了一下,她与那位英国小姐不过一面之缘,浅谈几句,并无深交,何至于特意写信?且还是通过酒店经理这般郑重的途径? 她心下虽觉诧异,面上却依旧平静。这些日子,她虽深居简出,专注于课业与家中事务,但外间的风声或多或少总会传入耳中。云琅青的动静,云母的态度,乃至陆胜那边似乎遇到的些微麻烦,她虽未深究,却也并非全然不知。 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在此刻,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那日花厅一晤,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尽,此刻这封信笺,又所为何事? 然而,凭着那日对那金发少女的一点印象——那份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眼底的执拗,何静舒觉得,伊莎贝拉并非无的放矢之人,这封信,或许并非寻常问候。 何静舒的目光在信纸上一扫,对仍侍立在一旁的春桃淡淡道:“这里没什么事了,都先下去吧。” “是,小姐。”春桃躬身应道,朝另外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三人无声敛衽行礼,脚步轻悄退出了书房,将房门轻轻掩上。 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树叶簌簌的轻响。 窗外的薄光透过纱帘,柔和而静谧。 书房内只剩下何静舒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授课时淡淡的墨水与书卷气息。 她垂眸,目光落在手中那封来自伊莎贝拉·温莎的信笺上,信封是西式的,简洁素雅,唯独收信人“静舒小姐”几个中文字,写得略显生涩,却异常规整,尤其是“静舒”二字,笔划清晰,透着一种认真,仿佛练习过许多遍。 何静舒轻轻抚过那略显笨拙却格外用心的字迹,心中掠过一丝感慨,她用裁纸刀划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有好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流畅的英文,何静舒的英文极好,阅读起来毫无障碍。 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就着窗外漫入的清淡天光,静静读了起来。 伊莎贝拉的文笔并不华丽,却带着一种真挚的几乎能透过纸张触摸到的情感。她写得十分详细,一笔一划,都浸满了心事。 信中的内容,将何静舒的思绪带回了数月前的英国,那个属于云琅青的名为“静园”的庄园。 --在伦敦静园,有一间常年上锁、连最忠心的老仆也不得擅入的房间。 “那是只属于云琅青的画室。” 推开橡木门,扑面而来的不是松节油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着时光沉淀、纸张墨香和某种执念的独特气息。 云琅青归国前的一个礼拜,他喝醉后呼唤静舒的名字,伊莎贝拉为他盖好被子出房门后。 (信件内容以叙事展开) --伦敦,云家别业,深夜。 指针滑过凌晨三点。 伊莎贝拉揉着酸涩的眼角,脚步虚浮地从云琅青的主卧退出来,轻轻带上门。门内,浓郁的酒气混合着男性昂贵须后水的味道还未散尽。 他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那个音节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静·····舒·····” 又是这两个字。 伊莎贝拉心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闷的,带着困惑。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安。 口渴得厉害,喉咙里像有砂纸在磨,她扶着橡木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下宽阔的主楼梯。 偌大的宅邸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回响,水晶吊灯早已熄灭,只有壁龛里几盏昏黄的夜灯。 她摸索着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干渴,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 重新上楼时,困倦和黑暗联手欺骗了她的方向感,主卧在走廊尽头右侧,她迷蒙着眼睛慢慢走到那,指尖触到熟悉的雕花门框,她以为是主卧的门把手,便下意识拧动、推开。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 伊莎贝拉愣了一下,混沌的大脑这才反应过来:走错了。 这是主卧旁边那间管家再三强调过“少爷私人领域,任何人不得擅入”的神秘房间。 鬼使神差地,她竟没有退出去,反而向前了一步,橡木门在她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走廊壁灯昏黄的光晕。 伊莎贝拉站在黑暗里,只有窗外花园里夜虫的微鸣和她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 她反手在门框内侧摸索着——她记得房子的开关通常在那里。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小凸起。 “咔哒。” 清脆的开关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骤然亮起的灯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瞬间将房间里的一切暴露无遗。 伊莎贝拉倒吸一口凉气,困倦瞬间被惊飞,只剩下清醒。 目光所及,是画。 无数的画。 大小不一,或倚墙而立,或散落在地,或立在画架上,它们像沉默的卫兵,守护着主人的秘密。 画布上,无一例外,都是一个陌生而美丽的东方女子的身影! 最靠近门口的一幅,笔触略显稚嫩生涩。 画上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穿着藕荷色的精致小袄,有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乖巧坐在水边的石头上。 画纸边缘,褪了色的墨水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静舒妹妹”。 伊莎贝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画中的女孩在时光里悄然生长。 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月白色的改良学生装,怀里抱着书本,眉宇间青涩褪去,初现少女的清冷轮廓,眼神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 十五六岁,及笄之年的少女,侧影对着窗外,穿着素雅的旗袍,脖颈的线条优美,阳光勾勒出她半边脸颊,那清冷中透出的初绽风华,令人屏息。 还有一幅,是她在庭院中执伞回眸的瞬间,裙裾飞扬,惊鸿一瞥,仿佛连风都为她驻足。 然而,更多的画作,带着浓烈的思念气息,显然是留洋后的手笔。 这些画作,风格从早期的写实,逐渐演变到捕捉光影的印象派笔触,再到后期某些作品中抽象的、饱含浓烈情感的色块堆叠·····无论技法如何变迁,画布中央的灵魂,永远只有一个。 伊莎贝拉的视线扫过画室中央散落的书籍和堆积如山的信纸。 她蹲下身,捡起一张。 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墨迹深深渗入纸背,力透纸背,只有四个字:静舒亲启。 伊莎贝拉认得那字迹,属于云琅青。她环顾四周,这才惊觉,地板上、矮桌上、甚至画架的角落,散落着许多同样的信纸,每一张的开头,都写着这相同的四个字——“静舒亲启”。 有些信纸空白,有些写了寥寥数行又被涂改或撕毁,好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都化作无法寄出的沉默。 无数未能寄出的思念,在这里堆积如山。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房间角落一个被厚实亚麻画布覆盖的画架上。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她走过去,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画布边缘时,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掀开了它。 画布滑落,露出下面的画作。 依旧是那个女孩,但比之前任何一幅都要稚嫩。 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活泼的马尾辫,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正咧着嘴开怀大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阳光洒满她稚气的脸庞,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画面右下角,有一行落款和日期:念静舒·于1906 1906年。 五年前。 是云琅青刚刚踏上英伦土地不久的时候。 伊莎贝拉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画布重新垂落,将那明媚的笑容掩藏回黑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 原来如此。(她想起云琅青醉酒后的呓语。) 原来在英国,在她遇见他之前,甚至在更早的他刚刚离开故土的时刻,这个名字,这个身影,就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占据着他灵魂最隐秘的角落。 这里的每一笔线条,每一抹色彩,每一张未能寄出的信笺,都是无声的呐喊,都是刻骨的思念,都是她从未拥有过、也永远不会拥有的深情。 画室里没有一幅她的画像。 一朵娇艳的英伦玫瑰,在这里找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 伊莎贝拉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画架,发出轻微的声响。 窗外,伦敦灰蒙蒙的天空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青白色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淡的光带,恰好照亮了地上某张写着“静舒亲启”的泛黄信纸。 ———— 何静舒的目光在信纸上缓缓移动,伊莎贝拉用细致而微颤的笔触描绘出的那个伦敦画室,仿佛透过文字,在她眼前徐徐展开,那些堆积如山的画作,那些力透纸背却未能寄出的“静舒亲启”,那被郑重覆盖的属于她幼年笑颜的画架····· 看到这里,何静舒执信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忽然想起那日花厅中,伊莎贝拉初次见到她时,那双大眼睛里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恍然。 当时她并未深究,只以为是异国少女初见时的讶异,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亲眼见证了秘密与真人重合后的冲击与无措。 原来,那个看似冲动直率的金发少女,竟怀揣着这样一个沉重而惊人的秘密跨越重洋而来。她所有的“莽撞”拜访,所有的试探与追问,并非单纯出于嫉妒或挑衅,而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彻底死心,也让这段无望爱恋得以安放的证实。 何静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清冽的苦意。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复杂的感慨,甚至·····几分真实的佩服。 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异国少女,是怀着怎样一种孤勇才能忍住这般巨大的发现,独自消化那窥见他人最深情愫的震动与心酸,继而远渡重洋,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国度,只为亲眼见一见那个占据了她所爱之人整个心灵的“幻影”,亲手为自已这场无望的爱恋,画上一个句点。 这需要何等的决心与勇气。 伊莎贝拉·温莎,并非何静舒最初以为的,只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天真无知的小女孩。 她完成了她的求证,也履行了她的“承诺”,将这个属于云琅青的秘密,交付到了它本该归属之人的手中。 何静舒微微定了定心神,指尖翻过一页信纸。 旧事已然明晰,此刻更重要的,是伊莎贝拉在下一页,还想对她说什么。 念静舒 于1906[爆哭] 微凉的晚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信件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字迹 (接信件内容) 伊莎贝拉像一个闯入禁地的不速之客,在满室的“凝视”中,脚步虚浮地挪动着。 震惊过后,一种更深的探究欲攫住了她。 这个占据了云琅青最私密空间的女人,到底是谁?这份痴迷,到底持续了多久? 目光扫过离门口最近的那幅笔触稚嫩的“静舒妹妹”,落款模糊,显然年代久远。 她移开视线,强迫自己看向其他画作。 房间中央,一个画架上立着一幅半身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素雅的月白旗袍,侧首望着窗外,只露出清冷的半张脸和优美的下颌线,眼神深邃,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幅画的技法已然纯熟,光影处理得极其细腻,衣料上的暗纹都清晰可辨。 伊莎贝拉不由自主走近,目光落在画布右下角,那里通常会有作者的签名和日期。 云琅青 1911.10.13 1911年10月13日?! 她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此刻是1911年10月16日凌晨。 三天前!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三天前!就在他接到那封神秘电报的前2天,就在他喝酒买醉之前,他竟然还在这里,对着这个东方女子的画像,如此专注描绘着,那份专注和投入,是她从未在他为自己作画时感受过的。 一股嫉妒和寒意的气流穿透了她的身体。 伊莎贝拉环顾这间被“静舒”填满的房间——从1906年稚嫩的孩童,到三天前清冷绝艳的少女,时间在这里凝固、叠加、堆积如山!五年!整整五年!他用画笔,用无法寄出的信件,用无数个独处的日夜,在这里构建了一个只属于他和“静舒”的世界!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迷恋,这是刻入骨髓的执念,是贯穿了他整个留洋岁月的浩大的朝圣! 而她,伊莎贝拉·温莎,连同他身边所有短暂停留过的莺莺燕燕,都不过是他在漫长朝圣路上,用以麻痹孤寂和渴望的转瞬即逝的风景,连一丝痕迹都无法在这座圣殿里留下! 真相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伊莎贝拉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不自主地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一个堆满画具的小推车,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我不该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紧了她的心脏。 管家严肃的告诫犹言在耳——“少爷的私人领域,任何人不得擅入”。她做了什么?她未经允许,像个可耻的小偷,闯入了云琅青最私密最不容触碰的地方,窥探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负罪感和恐惧淹没了之前的震惊与心碎。 伊莎贝拉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画像和散落的“静舒亲启”信笺,仿佛每一幅画、每一张纸都在谴责她的冒犯。 她将掀开的画布小心翼翼盖回那幅1906年的旧作上,尽量让它恢复原状。 然后,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跌跌撞撞冲向门口,手指颤抖着按灭了电灯开关。 黑暗重新吞噬了房间,也将那个名为“静舒”的世界和她窥见的秘密,一同锁进了门后。 伊莎贝拉背靠着橡木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她决定了。 她不能说。 她不敢说。 她更不敢让他知道她来过这里。 这不仅是因为她害怕破坏与云琅青之间那份她视若珍宝的亲密感——尽管这份亲密现在看来脆弱得可笑。 更深层的是,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地自容,擅闯禁地,窥探**,这违背了她从小接受的严格教养,是极大的失礼,她不想在云琅青心中留下任何不知分寸、冒昧无礼的印象。 那个秘密,那个画中的东方女子,将成为她独自背负的沉重枷锁。 ———— 伊莎贝拉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那幅云琅青为她画的肖像,被她用昂贵的鎏金画框精心装裱起来,悬挂在床头最醒目的位置。 画中的她,穿着最喜欢的浅粉色蕾丝长裙,坐在静园玫瑰盛开的花园里,微微侧首,笑容带着少女的羞涩与甜蜜。 这是她最珍视的宝物,是她在这座庄园里,确认自己曾被特殊对待过的唯一凭证。 然而此刻,伊莎贝拉站在画前,眼眸里再没有了往日的珍爱与满足,只剩下疼痛。 她的目光锁在画中自己的笑容上,再转向门外——那方向,正对着主卧旁那扇紧闭的属于“禁地”的门。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这幅画,曾让她欣喜若狂,让她觉得云琅青是用了心的。 可当她见识过画室里那些描绘“静舒”的画作后,眼前这幅肖像,瞬间褪去了所有光环,变得单薄,甚至·····敷衍。 画室里的“静舒”。 眼神是活的:或清冷,或倔强,或沉静,或惊鸿一瞥,仿佛灵魂穿透画布。 笔触是燃烧的:从写实的细腻到印象派的光影捕捉,再到后期浓烈情感的抽象表达,每一笔都倾注了难以想象的热情和专注。 时间是凝固的:五年跨度,从稚童到少女,记录着无声的思念,是岁月沉淀的证明。 而她的这幅,笑容是模板化的:甜美,却缺乏更深层次的灵魂捕捉,更像是对一个漂亮洋娃娃的速写。 技法无可挑剔,情感却稀薄:云琅青的技巧足以让他画出一幅“好看”的画,但这幅画里,只有表面的光鲜,没有画室里那种刻骨铭心的仿佛要燃烧画布的生命力。 仅仅是一幅完成品,而非一件承载着厚重情感与时光的物品。 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把刀,反复切割着伊莎贝拉的心脏。 他明明那么有才华!他明明可以画出那样震撼灵魂的作品!为什么给她的,却是这样一幅流于表面的漂亮画作? “明明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这个念头带着委屈,在伊莎贝拉脑海中盘旋。 他会为她画画,会在某个雨后的下午,心血来潮为她煮一碗味道奇怪但心意很足的中式甜汤,还会在她撒娇时,握着她的手,教她写那些复杂而优美的方块字····· 方块字!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记忆! 伊莎贝拉的身体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她记得!她清清楚楚记得! 云琅青教她写的第一个中文字,不是“你好”,不是“谢谢”,而是—— 静! 他用他骨节分明带着松节油和烟草味道的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专注写下了那个结构复杂的字。 “静,”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叹息般的温柔,“安静的意思。” 然后,是第二个字——舒! “舒,”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舒服,舒展的意思。” 她当时仰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侧脸,他眼底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她读不懂的幽深情绪。 她那时只觉得心跳加速,被这亲昵的教导和这两个字本身的美感所俘获,傻乎乎地带着满腔爱意说道:“静·····舒·····真好听!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云琅青当时只是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金发,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笑容,如今回想起来,带着多少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心不在焉? 静舒····· 她早该想到的。 在听见他醉酒后无意识呢喃出那两个模糊的中文音节时,她就该联想到的。 她·····太笨了。 她中文懂得太少,文字于她而言太过艰深。 她为什么不多学一点中文呢?为什么只满足于最简单的字面意思,却从未试图去理解这语言背后可能承载的具体的情感与指向。 直到刚刚莽撞闯入这间被秘密填满的画室,亲眼看见这无数张描绘着同一个女子的画作,看见那落款处一遍遍重复的名字时,她才骤然明白。 原来·····“静舒”不是醉后的胡言乱语。 那是他心上人的名字! 是他用整整五年时光,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用无数张画稿和无法寄出的思念,默默爱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的名字。 原来他呓语中的呼唤,不是模糊的梦话,而是深植于身体的习惯,是沉溺于梦魇也不肯放手的,刻骨铭心的执念。 伊莎贝拉甚至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她踉跄着走到自己那奶油白色储物柜前,柜门上还贴着她闲暇时画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简笔小人,象征着甜蜜的过往,此刻那画面却刺得她眼睛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虚幻的证明,颤抖着手打开柜门,慌乱翻找着里面的杂物,终于,她捧出了那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的檀木盒子。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了盒盖,里面整齐叠放着一沓宣纸。 她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铺展开来。 雪白的宣纸上,并排列着两个墨字。 左边,是云琅青亲笔所书的“静舒”。笔力遒劲,结构舒展,带着一股豪迈大气,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极沉重的力量。 右边,是她当时笨拙模仿的笔迹,同样的“静舒”二字,写得歪歪扭扭,稚嫩得像孩童的涂鸦,与左边的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伊莎贝拉的手指抚过那力透纸背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他当时握笔的温度。 她不信邪般,一张接一张翻开。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每一张,毫无例外。 左边,永远是他挥洒自如、力透纸背的“静舒”。 右边,永远是她认真却始终不得要领、歪歪扭扭的模仿。 “静舒”、“静舒”、“静舒”····· 这两个字,以各种大小各种排列方式,充斥了盒子里每一张纸,原来他从一开始,不厌其烦手把手教她写的,从来就只有这个名字。 他握着她的手,引导那柔软的笔尖,一遍又一遍,在异国的宣纸上,刻下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印记。 而她,竟懵然不知,甚至满心欢喜地,将这份承载着他所有深情的临摹,当作了独一无二的宠爱,仔细珍藏至今。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滑落过伊莎贝拉白皙的脸颊,重重砸在宣纸上,晕开了那早已干涸的墨迹,也模糊了那两个她曾觉得无比优美、此刻却显得无比残忍的字。 她跌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颤抖着。 泪水浸湿了昂贵的羊毛地毯,也浸透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固执跳动着的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痴心。 ———— 伊莎贝拉是坚强的。 少女初心萌动之时,生命中骤然出现一个如云琅青这般耀眼夺目的男子——才华横溢,风姿卓绝,举手投足间尽是令人心折的魅力。 她爱他,爱得毫无保留,爱得义无反顾。这份爱意如此汹涌,让她怎能甘心只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被轻易拂去的“露水情缘”,她不信,也不服。她不信自己满腔的赤诚爱意,会比不上一个只存在于画布上,遥远而陌生的影子。她固执认为,亲眼见到、亲身比较,她未必会输。 那时的她,太天真,也太自负。竟以为自己能被允许住进那所连其他女伴都不得踏入的庄园,便意味着自己于他是与众不同的,是得到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特殊眷顾。 这份不甘与执着,混合着年少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支撑着她毅然跟随他远渡重洋,来到这个于她全然陌生的国度。她想亲眼看看,那个只存在于画布与呓语中、却占据了他整个心房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于是,她冒然登上了何府的门,那时的她,不知世事深浅,莽撞闯入了那片她无法理解的深邃的水域。 如今,在这东方古国辗转将近半载,经历了期盼、失落、震惊、心碎,再到此刻近乎绝望的清醒·····她用自己这双不再懵懂的眼睛,真切看过,也用自己的心,好好感悟了。 她终于明白了。 琅青,确实是一个极好的男人。他俊美,风趣,才华横溢,懂得享受生活,会流露出令人心动的温柔,这些特质,都真实不虚。 只是,他的好,如同阳光普照,并非独独温暖她,他心底最珍视的那片月光,早已毫无保留倾注给了另一人。 这个认知带着锥心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痛彻后的清明。 她太傻了。傻到宁愿用自己编织的谎言来欺骗自己,也不愿早早正视这残酷却真实的结局。 然而,她并不后悔这趟跨越重洋的追寻。至少,她得到了答案,一个真切而彻底的答案,这答案虽痛,却让她得以从自己编织的幻梦中彻底醒来,不必再抱着虚妄的期待磋磨岁月。 泪水无声滑落,却不再是最初那般汹涌绝望,那是一种告别过去的泪,祭奠她这场盛大而无望的初恋,也洗刷掉最后一丝不甘与执念。 她爱过的那个云琅青,很好。 只是,他不属于她。 从未。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信笺末端,那被泪水晕染开的字迹上,墨色氤氲,她能想象出那个金发少女是如何一边哽咽,一边写下这些字句,每一笔都浸满了告别的泪与释然的痛楚。 信中的字句,带着伊莎贝拉天真与执拗的真诚,一字一句摊开在何静舒面前。 「何小姐,他很爱您。不论您相信与否,这是我亲眼所见、切身感受到的。在我所窥见的那个世界里,满满的都是您。这份爱意,贯穿了他离开您的所有岁月。我像一个偶然的旁观者,无意间见证了一段本应只属于您的深沉的钟情。」 「至于您是否会因此改变心意,于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了。我写下这些,并非为了改变什么,只是觉得·····您或许应该知道这份被如此郑重珍藏的心意,它的归属应当是您。」 笔调在此变得柔和而感恩。 「我很感谢您,静舒小姐。感谢您那日的包容,没有将我拒之门外,感谢您为我准备的果汁,那份体贴的善意,更感谢您像一位温和的姐姐,对我说了许多本可以不说的真诚的话语,您的风度与涵养,让我印象深刻。」 信件的结尾,笔迹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透着一股决意。 「我无法亲自向您道别,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已准备开始购买返回英伦的船票,我想,我的离开,或许能令云夫人安心,也或许·····能多少成全琅青的心愿。」 「祝您安好。」 「您真诚的,」 「伊莎贝拉·温莎」 何静舒轻轻放下信纸,窗外的光斜斜照在桌案上。 她想起那日花厅中,伊莎贝拉那双含着泪、却努力维持着骄傲与倔强的眼眸,那时她便觉得这女孩身上有种不合时宜的勇敢,如今看来,这份勇敢,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彻底和·····壮烈。 跨越重洋,亲证残酷,然后亲手埋葬幻想,并最终选择以一种体面的,甚至带着祝福的姿态退场。 何静舒心中掠过一丝惋惜与钦佩,她与伊莎贝拉本无交集,只因一个云琅青,命运才有了这短暂的碰撞。那日的果汁与话语,于她不过是寻常礼数,却在这少女心中留下了值得感谢的温存。 信的末尾,伊莎贝拉写着令云母安心,成全琅青。 何静舒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了片刻,唇角泛起一丝弧度,似叹似怜。 成全?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庭院中凋零的秋色。 云琅青那般人物,他的路,何须旁人用牺牲来“成全”?他的执念,他的棋局,他的得失,从来只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而伊莎贝拉这份毅然斩断情丝的决绝与清醒,最终成全的,或许恰恰是她自己。远离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窗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雨丝细密,敲打在屋瓦和庭中叶片上,发出轻柔而持续的沙沙声,像一首遥远而悲伤的弦乐,与桌几上那被异国少女泪痕晕染开的信笺,竟出奇地相得益彰。 雨幕为庭院笼上一层朦胧的灰纱,凉意透过半开的窗棂漫进来,带着潮湿泥土和残菊的清苦气息。 良久,何静舒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雨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 静园的玫瑰开得再好,终究不是伊莎贝拉的归宿。 而这场奔赴东方的旅程,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手持“友人”通行证的注定无法登堂入室的局外人。 即使没有那封召他回国的电报,他也仍然待在画室里静静画着属于静舒的画。 “庄园叫静园,里面只有两间画室,一间是他寻常作画的地方,还有一间,是他对你寄托思念的天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字迹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约见 信中所言,字字惊心。 云琅青那跨越五载、深藏于画室中的偏执与深情,伊莎贝拉那飞蛾扑火般纯粹而绝望的求证与退场·····皆如沉重的潮水,拍打在何静舒的心湖上,无法毫无涟漪。 说毫不动容,是假的。 她并非铁石心肠之人。那份疯狂的执着,那份勇敢的放手,都让她在心底为之一叹,生出一丝造化弄人的感慨,与对那金发少女的几分真切钦佩。 然而,也仅止于此了。 于她何静舒而言,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些沉甸甸的情意,终究是别人的故事,是已然翻过去的篇章。 她与云琅青之间,横亘的不是误解与错过,而是她清醒的选择。纵使他执念入骨,将整个异国的庄园都镌刻上她的印记,将无数时光凝固于画布之上,也无法改变她既定的路途。 她已接了陆胜的婚书,此事关乎何家清誉与前路,非儿女私情可移。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叩声,周妈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小姐。” 何静舒敛起所有心绪,声音恢复平静:“进来。” 周妈推门而入,屈膝禀道:“小姐,方才前头来回事,先前定制的那批苏绣桌帷因水路近来不太平,耽搁了几天,怕是还要三五日才能送到。您看,是再等等,还是先着手置办其他零碎物件?”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陆师长那边方才又差人送来了几样东西,像是些外洋来的新奇玩意儿和滋补品,说是给您赏玩调养身子。人还在前厅候着,您可要过去瞧瞧?” 陆胜·····礼品····· 这两个词像一枚定海神针,将何静舒从那段被信件勾起的、属于过往的波澜中彻底拉回现实。 她眸光微敛,所有的感怀在瞬间褪去,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沉静的清明。 是了。 她已不再是云琅青画中那个需要被描绘、被珍藏的小女孩了。 她是何静舒,是何家的二小姐,是已然应下陆胜求婚、婚期已定的待嫁之身。 无论云琅青执念几何,无论伊莎贝拉勇气几分,她的棋局,早已落子无悔。 她既已做出了选择,应下了婚约,那么,无论前路有何变数,这个决定,绝不会改变。 “知道了。”何静舒的声音淡淡,听不出丝毫方才的震动,“绣品既迟了,便先置办别的吧,无妨。陆师长送来的东西,按旧例收入库房便是,不必拿来看了。” 她目光掠过窗外缠绵的雨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周妈,去安排一下。两日后,我要去城外的莲净寺一趟。” 周妈略感意外:“小姐这个时节去寺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何静舒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庭院,声音轻柔:“去还愿。” 周妈微有讶色:“还愿?” “嗯。当日慧明大师赠我锦囊时,我曾在观音座前许下一愿。如今·····” 她的话语在此处有了一个极短暂的停滞,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恰好一缓。 “·····诸事已定,尘埃落分,当去了却这桩心事。” 何静舒声音轻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洗净尘埃,也仿佛要将某些纷扰的情愫,悄然带入泥土,深埋于此节。 ———— 在阿成的安排下,伊莎贝拉离开了沽州。 她需要先前往苏南,在那里等待转乘前往英伦的远洋客轮。行程仓促,甚至来不及好好看一眼这座她曾满怀憧憬而来的城市。 人虽已南下,心却仿佛遗落在了沽州那座酒店套房,遗落在了那个决绝冷酷的男人身上。 她在苏南的酒店房间里,度日如年。 窗外是陌生的江南景致,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却无法抚平她心中的创痛。 每一天她都在等待,固执等待着一个渺茫的奇迹。 她希望他能突然出现,希望他冷静下来后,会后悔那日的狠心,会明白她只是因爱生妒、口不择言。她甚至一遍遍在心里懊悔,不该用那个关于画室的谎言去刺伤他,那并非她的本意,她只是太痛了。 伊莎贝拉是真的爱云琅青,爱到即使被他如此伤害,心碎了一地,仍然无法停止爱他。这份爱,让她在异国的酒店里,抱着微弱的希望,伤心等待着。 然而,云琅青不会再见她了。 他本来也不爱她。 对他而言,得知她竟敢向何静舒坦白他最深藏的秘密,没有当场采取更极端的手段,已经是他极度克制后的结果。一个无足轻重、却触碰了他逆鳞的玩物,没有资格再得到他的关注。 伊莎贝拉在苏南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是将她那份痴心妄想的爱恋,熬煮得更加苦涩。 ———— 沽州,云琅青的处所。 伊莎贝拉走了,却留下了一地难以收拾的残局和搅动风云的余波。 云琅青所有的计谋,所有的手段,所有的步步为营,在那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以为自己手握筹码,以为自己终能一步步蚕食何静舒的心防。 可现在,他最大的、也是最不堪的底牌,已经被掀开了。 一股混合着恼怒、羞耻与巨大不安的情绪攫住了他。 何静舒知道了·····她知道了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痴念,知道了他如何在异国他乡靠着描绘她的身影度过漫漫长夜,知道了他那份令人窒息的情感。 他在她面前,几乎已是透明。那些精心构筑的魅力和神秘感,那些游刃有余的姿态,在“画室”所代表的执念面前,轰然倒塌,显得无比苍白。 他隐藏多年的偏执的爱恋,他视若珍宝、不容任何人窥探的秘密禁地,就这样被摊开在了何静舒的面前。而他最害怕的是,即使如此,只怕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分他想要的波澜。 云琅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面对何静舒,他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亮出了所有能亮的筹码,甚至包括了他最不愿展示的真心,可她依旧岿然不动。 如今,连这最后的隐藏最深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 他在她那里,还有什么牌可打? 这种黔驴技穷的感觉,让一向自信乃至自负的云琅青,感到一阵恐慌和疲惫。 他猛地抬脚,狠狠踢向旁边一把红木花几,花几摇晃了一下,上面一只价值不菲的青瓷花瓶应声落地,“哗啦”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瓷片四溅,如同他此刻碎裂的骄傲和那些精心维持的假象。 何静舒,你的心,当真这般硬吗? 就在这心绪翻腾几乎难以自持之际,房门被轻轻叩响,阿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恭敬,禀报着何静舒在莲净寺等他的消息。 “你说什么?”云琅青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一丝紧张。 阿成:“二小姐说,若您得空,她在城外莲净寺等您。” “备车。” “去莲净寺。”他声音里染上一丝沙哑。 无论她是兴师问罪,还是别有他意,这一面,他必须去见。 他倒要看看,何静舒这颗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藏了什么话,要在那佛门清净地与他分说。 ———— 香火鼎盛的莲净寺笼罩在一片蒙蒙细雨中,青烟袅袅,雨雾交织,模糊了殿宇朱红的轮廓。往来香客依旧不少,油纸伞如莲叶般在庭院中移动,低语声和诵经声在雨声中显得遥远而安宁。 何静舒在庄严宝殿前依礼焚香,默默还愿。青烟缭绕中,她神色沉静,一如殿中悲悯垂目的佛像。 待香柱燃尽,何静舒方才转身,便见慧明大师手持佛珠立于不远处,面带温和笑意。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缓步上前,声音慈和,“看来檀越已是寻得如意郎君,心愿得偿。老衲见您今日神色,亦感欣慰。” 何静舒微微颔首,敛衽一礼:“多谢大师当日赠言指点。” “机缘如此,檀越自有慧根。”慧明大师含笑回礼,不再多言。 礼毕,细雨仍缠绵未歇,春桃撑开一柄素雅的油纸伞,为何静舒遮住雨丝。 穿过几重安静的回廊,何静舒并未如往常一般径直出寺,而是引着春桃走向一处僻静的禅房,房内早已备好了清茶,简单的木几蒲团,窗外是滴着雨珠的叶片。 春桃心下有些奇怪,以往小姐来莲净寺都是焚香毕便离去,今日为何·····她正想着,忽闻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打破了雨中的宁静,因着雨声喧哗,一时听不真切。 还未等她分辨,便听自家小姐清淡的声音响起:“春桃,你去外面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春桃这才恍然,小姐原是约了人。她忙应了声“是”,刚转身欲出,禅房那扇虚掩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股带着寒意的水汽扑面而来。 只见云家二公子云琅青正站在门口,模样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显然是冒着大雨赶来,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被雨水浸湿,深色布料不断滴落水珠,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贴在额角鬓边,几缕发丝垂落,还在往下淌着水。 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正牢牢锁在房内的何静舒身上,应该是穿越了重重雨幕,急匆匆奔赴而来。 春桃见状,连忙屈膝行礼,不敢多看一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并将禅房的门轻轻掩上,守在外面的廊下。 禅房内一时只剩下两人。 云琅青站在门口,略显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他正要开口,禅房的门又被轻轻叩响。 阿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恭敬而沉稳:“少爷,您的干净衣物。” 云琅青微微蹙眉,似乎嫌这打断来得不是时候,但还是侧身拉开了门。 云琅青瞥了一眼衣物,又看向屋内静立一旁的何静舒,见她目光平静,并未看向这边,便对阿成极轻地点了下头。 阿成会意,低着头快步走进禅房,将衣物轻轻放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张空置的禅椅上,随即又无声地退了出去,再次带上了门。 这个小小的插曲,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方才因云琅青突然闯入而带来的那一丝紧绷和尴尬的气氛。 云琅青看着那套干爽的衣物,又看看自己这身湿漉漉的不堪模样,低笑了一声。 他突然不知道哪里起的歪心思,竟直接当着静舒的面,慢条斯理脱下了湿透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一旁的禅椅上。接着,修长的手指便搭在了同样湿漉漉的衬衫纽扣上,一颗,又一颗,慢悠悠解开。 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带着一种从容,浸水的白色衬衫被褪下,随意搭在西装之上,顿时,大片白皙却不孱弱的肌肤暴露在禅房清寂的空气里。 随着纽扣的解开,被雨水浸透的布料向两侧滑开,渐渐露出其下紧实而优美的肌理线条。 云琅青常年锻炼又舍得投资自己的年轻躯体,所以肌肉匀称漂亮,非过分贲张的粗莽,而是恰到好处的薄薄肌肉,白皙光洁的皮肤下蕴含着蓬勃的力量感,宽阔的肩颈、流畅的胸线、紧窄的腰腹·····无一不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在禅房幽静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炫目的、充满生命力的美感。 他确实存了妄图用这身好皮囊吸引她目光的心思。 他妄图用这具精心养护的皮囊,作为最后的筹码,吸引眼前这个始终清冷自持的女人。他今日冒险前来,本就未打算空手而归,若言语计谋皆已用尽,那便只剩下这最原始也最直接的资本。他就不信,比起陆胜那等军旅糙汉,自己这般堪称赏心悦目的身体,会引不起她丝毫的动摇? 何静舒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门清净地就这样·····她呼吸一窒,立刻移开了视线,侧过脸去,目光落在窗外滴着雨水的竹叶上,耳根却控制不住微微发热。 她心下无语,却又深知他这人一向恣意妄为惯了,越是说他,他反而越会来劲,索性抿紧了唇,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可她那瞬间的僵硬和飞快偏开头去的细微动作,还是被云琅青捕捉到了。 发现她这不自然的回避,云琅青非但不收敛,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他拿起干爽的衬衫,却不立刻穿上,朝着何静舒的方向走近两步,语气里带着戏谑,低笑道:“怕什么?” 云琅青向前略倾了倾身,仿佛要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你可是最早见过本少爷‘**’的人。” 话音未落,他已倏然抖开那件干净的白衬衫,动作间,肌理随着发力微微绷紧,那副极具观赏性的身躯在禅房光线下,如同一件活过来的艺术品,带着湿漉的水汽和年轻男子特有的热意,毫不吝啬展示在她余光可及之处。 何静舒看着他这副故意招摇、毫不避讳的模样,眼底掠过无奈,她不再避开视线,反而迎着他带着戏谑的目光,声音清泠,带着斩截:“你再发神经,就出去换,让来往香客也看看,我们云二公子的风姿” 这话语带着她特有的、不惯着他任何胡闹的干脆利落。 云琅青闻言,非但不恼,那双桃花眼里反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嘴角控制不住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他听得出来,她这话里没有厌恶,没有疏离,甚至没有因为得知画室秘密后可能产生的怜悯或负担感。 她还是那个何静舒,那个会毫不客气斥责他、会直接表达不满的静舒妹妹。 这种熟悉的亲切感,像一道暖流,冲散了他一路而来的忐忑和因秘密被窥破而产生的羞耻与不安。 他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连窗外淅沥的雨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云琅青到底还是没继续犯浑,他拿起干净衣物走到屏风后面,换上了干爽的西装,虽然发型仍有些微湿,但整个人已恢复了往常的清俊挺拔。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袖口,走向何静舒。 两人目光再次于这清寂的禅房中相遇。 雨声潺潺,檀香袅袅。 云琅青安慰自己有一套的。鹅鹅鹅[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约见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了断 禅房内一时静谧,只闻窗外细雨敲打屋檐与竹叶的沙沙声,混杂着檀香气息,氤氲出一种隔绝尘嚣的宁静。 何静舒今日的穿着,确实与这清修之地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美得令人心折。 她安静地坐在椅上,一身青莲灰的素缎旗袍,衣料厚实,妥帖护着她清瘦的身形。因是冬初,寒意渐浓,她肩上拢着一条雪白的狐毛披肩,那皮毛极好,茸茸的,雪白无瑕,风毛出得又密又软,瞧着便极是暖和,将她纤细的脖颈与略显单薄的肩线温柔包裹。 因她生得瘦,这般穿着不显臃肿,反更衬出一种难言的清矜。乌发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只用一枚银簪固定,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多余点缀,面容白皙,神情淡静,目光落在虚处,仿佛与这禅房的清寒融为了一体,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云琅青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瞬间的凝滞。他并非第一次见她,也深知她容色出众,但此刻,或许是这特定环境的烘托,或许是许久未这般近距离仔细看她,竟觉得她今日格外不同,一种混合着清冷与柔美的风致直直撞入心扉。 这份介于温暖与清冷之间的独特韵味,在这种古刹禅房的背景下,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云琅青呼吸微微一滞,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将眼前这幕极致的美景描绘下来,永留存。 但他立刻收敛了这不合时宜的遐想,只在静舒对面安然坐下。他了解她,今日此约,必有要事,云琅青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神情变得认真,静候她的开口。 何静舒并未立刻言语,只是执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壶,缓缓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清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氤氲出淡淡的白雾和清香。 她将茶杯轻轻推至他面前,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她才抬起眼,目光清泠平静,看向云琅青,声音温和:“琅青,我今日约你来,是有事想同你说。” 何静舒今日约见云琅青,并非只因伊莎贝拉那封信笺,那封信虽在她心湖激起涟漪,但更迫切的缘由,是云琅青近日对陆胜公然的针对。 她无法坐视他因一己私怨,便将手段施于公器,累及那些与他无冤无仇的兵士与其家眷。此举已越出她所能默许的界限,更令她背负上难以言喻的心理重负——仿佛他们的儿女私情,竟成了涂炭生灵的缘起,木已成舟,她与陆胜的婚约不会因此改变,她也绝不能放任他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下去。 今日之会,必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既是为了阻止他继续造孽,也是为了将他从这份执念中解脱出来。 何静舒将一封烫金的婚书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木几上。红底金字的帖子,在素净的禅房里显得格外醒目,其意,不言而喻。 她看到了云琅青眼中本能的烦躁与不耐,那是对这婚书,对她接下来可能的话条件反射般的抵触。 她并未在意,只缓缓开口,“我要成婚了。” 何静舒顿了顿,目光迎上他深邃起来的眼眸,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生涩与坦诚:“伊莎贝拉的信,我看过了。”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终是轻声说道:“我·····” 这声短暂的停顿,泄露了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一丝无措。何静舒才十九岁,面对感情根本就是一张白纸,何况,还是如此沉重、如此浓烈、跨越了五年时光的爱恋。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你的心意,我已知晓。”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动容,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但正因知晓,”她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恳切而坚定,“有些话,才更须说分明。” 云琅青看着她,没应声,等她继续。 “我知道你近来做的事。” “我也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但你不该如此。陆师长不曾主动招惹于你,他麾下那些士兵,更是与你无冤无仇,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倚仗那份粮饷养家糊口。你为一己私怨,动用这般手段,波及无辜,动摇的是许多家庭的根基。这非君子所为,亦非我认识的云琅青当行之事。” 她的目光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切的失望与规劝。 “琅青,收手吧。”她看着他,眼神恳切,“我们之间的事,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无论过往如何,将来又如何,都不该,也不能让旁人为此付出代价,更不该牵连甚广,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何静舒目光看向婚书,下定决心一样,“木已成舟,我的决定不会更改。”她的话语决然,断绝了任何可能的幻想,“但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我之故,行差踏错,越陷越深,这让我·····情何以堪?”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重落在云琅青的心上。 雨声潺潺,禅房内一片寂静。何静舒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云琅青听完她所述,胸腔里腾起一股薄怒和钝痛,随后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没有发作,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静谧的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无端透出几分寒意。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手肘撑在身后的禅椅上,做出一个看似慵懒随意的姿态,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之类的闲谈。唯有那双紧盯着何静舒的桃花眼,深处翻涌着暗流。 “所以?”他挑眉反问,语调上扬,带着戏谑,“何二小姐今日特意约在这清净之地,迫不及待要见我,原来就只是为了亲自告知我这个·····‘好消息’?” 他刻意加重了“好消息”三个字,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甚至带着点饶有兴味的打量。 他的目光扫过那刺眼的婚书,嘴角勾起一抹愈发冰冷而残忍的笑意,声音压低了些:“还是说·····” “想让我这个旧识,提前为你和陆师长的美满姻缘,备上一份厚厚的贺礼?” 他说完,那双桃花眼一瞬不瞬锁住何静舒。 静舒无奈,那双眸子里漾起疲惫的涟漪,她看着云琅青,看着他刻意摆出的、混不吝的姿态,她听出了他话语里那带刺的“贺礼”背后,是何等的不甘与煎熬。 “重点不是这个!”她的声音微促,带着一种试图将他拉回正题的急切,又因他的故意曲解而生出几分无力感。 云琅青何尝不知道重点是什么?他心如明镜。伊莎贝拉的话,他近来的动作,她今日约见的目的·····他清楚得很。但他就是不肯,不肯自然而然地、坦然越过她和陆胜那纸婚书,去面对那个她真正想谈的,关于放手与止戈的话题。 他像是故意要在这条歧路上走到黑,用插科打诨和刺耳的反问,筑起一道屏障,隔绝她所有试图规劝,试图“为他好”的言语。 云琅青忽然倾身向前,双臂撑在两人之间的木几上,那封烫金的婚书近在咫尺,刺得他眼睛生疼。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执拗的带着痛楚的质问,带着难以置信和无法接受:“你就非要嫁给那个兵痞子?” 何静舒见他如此执着,眼中掠过深深的疲惫与痛色。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带着一种决绝的温和,索性就顺着他的话来,“即使没有陆胜,我也不会选择你。”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这句话说出也需要耗费力气,眼中闪过一丝难过,但语气依旧坚定:“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云琅青像是被这句话刺中,突然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禅椅,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禅房里格外刺耳。他胸膛起伏,那双桃花眼里布满难以置信的痛楚。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选择他,也不愿看看我?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不可能一点念想都没有吧?!” 他向前逼近一步,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所有不甘都倾泻出来,声音带着哽咽的质问:“我对你的感情早在留洋之前就已经说得分明,是你一个劲的推开我,执意拒绝我,你为什么不肯接纳我?” 说到激动处,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愈发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深埋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的委屈与伤心:“在英伦求学,举目无亲,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家活着,是依靠与你的回忆才勉强撑下来·····” 他的目光变得遥远而痛苦,仿佛回到了那些孤寂的岁月,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酸楚:“在沽州,只有你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被父亲责罚的时候,只有你每天都来关心我,我答不上来夫子的问题,也是你晚上不睡觉打着油灯给我温书·····” 他看着她,眼神近乎哀求,试图从她沉静的眼中找到动容,声音颤抖:“静舒·····这些回忆,不只有我在日夜怀念吧?” 最后,他像是终于承认了那个被伊莎贝拉捅破的秘密,声音低哑:“伊莎贝拉说的没错,那个画室·····确实是我的禁地,”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是一片坦诚与痛苦:“因为那是我唯一不用顾忌所有可以拥有你的一个圣地。” 云琅青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你可以讨厌我,可以忽视我,可你不能·····连我的爱也一并漠视·····” 话音落下,禅房内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不绝的雨声,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悲悯的无奈,以及一丝伤感。 “琅青·····”何静舒的声音很轻,“五年了。我们都不再是爬树掏鸟窝,分食一块桂花糕的孩子了。” 何静舒记得,她何尝不记得,那些共同拥有的闪闪发光的过去,她珍藏于心,从未忘却,也从未想过要彻底割舍。但正是这份“记得”,让她此刻的选择,显得更加沉重而决绝。 她缓缓开口:“如果你说那是爱,琅青。” “为什么你舍得离开?为什么你能在那些莺莺燕燕之间流转?为什么你明知自己风流成性、始乱终弃,却还敢一次次站在我面前说你心里只有我?为什么让那些女子的眼泪和名声成为你风流簿上轻飘飘的一笔?” 她的目光刺向他,带着拷问,“你的画室,画的是那个鲜活的,会哭会笑的静舒,还是用来证明你云琅青并非一无是处的‘缪斯’?你画的是思念,还是画一个你永远得不到,所以永远完美的执念?你自己,分得清吗?” “这些年,我看着你·····看着你从英国回来,看着你在沽州城里呼风唤雨,也看着你身边·····人来人往。琅青,你很聪明,云家根基深厚,你自己更是有常人难及的手段和野心,你的天地,不该只困在这一方小小的沽州,更不该·····困在一段早已注定的执念里。” “执念?”云琅青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半晌,他低低笑了出来,笑声干涩,带着浓浓的自嘲。 “执念和爱·····”他喃喃道,“本就是同一个意思啊。” 何静舒的眉心蹙了一下,眼神中那丝悲悯更浓了。 “就算我分得清·····我也不想分清了。” “与其像你一样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心,把每一丝悸动,每一分不甘都条分缕析得清清楚楚,然后告诉自己‘那不是爱,那是执念’,然后痛苦而理智地割舍·····我宁愿糊涂!宁愿沉溺在这份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里!” 云琅青的目光紧紧锁住何静舒,“静舒,你知道吗?清醒地痛苦,比糊涂地快乐,残忍一万倍。”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恳求,“你就当我是真的爱你吧,一个自私的、卑劣的、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却偏偏无法停止去爱你的混蛋的爱,你不相信我的爱,没关系。你可以鄙视它,唾弃它,但是何静舒·····”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血淋淋的真诚:“你不能连我选择爱你的权力,都要狠心剥夺。” 云琅青颓然地后退一步,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自厌:“至于那些女人·····莺莺燕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比讽刺的笑,“静舒,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云琅青是什么东西?一个骨子里就烂透了的纨绔!一个靠征服女人来证明自己还有点价值的可怜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的眼睛太干净,你的心太清醒,你看得到我所有的不堪!” 写这章的时候,BGM:一个人的天荒地老(黄致列版)太适配!!本人哭尊[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了断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狠话 何静舒听他说完那一番话,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楚与自弃,心中涌起一种让她感到呼吸困难的无奈与疲惫,她花费很大的心力,才慢慢消化掉他那些真情与偏执的肺腑之言。 禅房内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沙沙响着,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空寂。 良久,何静舒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悲悯的平静,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凉意和重量。 “琅青,”她语调平和,却带着一种疏离,“你的爱,与我而言,是负担。” 何静舒看着他,继续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陈述事实的淡然:“你总是打着爱我的名义,做着令我不齿的事情。”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给他时间消化这句话,然后才带着一丝困惑与失望:“你何曾真正尊重过我?” 她的目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行为的本质:“你所谓的爱,让我觉得很可悲。” 说到这里,何静舒觉得需要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暧昧彻底斩断,声音愈发肯定:“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从前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这决绝的话语落下,她并未停止,而是将话题引向更现实更无法回避的层面,语气里带上了理性与考量:“你不惜用云家的根基来打压一个毫不相干的军官·····”何静舒微微蹙眉,无法理解这种莽撞与短视,“当你决定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就没考虑过我,没考虑过何家。” 她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种质问:“你将云何两家置于何地?旁人又会如何看待?”最后,她的声音里染上一丝真实存在的痛心与失望,轻声问道:“陆胜于我,日后又要如何相对·····” 她的话语在此处有了一个极轻微的停顿,好像连说出那个结论都需要耗费很大力气,最终,还是用那种温和的声音,为他这番行为下了定论:“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何静舒知道他此刻最不愿听的便是这些,但她不能不说。 她站起身,目光迎上云琅青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一字一句:“我与陆胜的婚约,不会改变。” 随即,她的语气带上了决绝,甚至可以说是她能给出的最严厉的警告:“如果你执意要插手,那我·····”她再次停顿,这一次,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凝滞的紧张感,最终,那句斩断所有退路的话还是被说出了口,带着终结意味:“那我们之间的情谊,自此了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何静舒看着他变化的脸色,补上最后几个字,将选择权看似交还给他,实则已堵死了他所有的路:“你看着办吧。” 言毕,她不再看他,决然转身,朝着禅房的门口走去。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扉时,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何静舒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扇隔绝了内外雨声的木门,声音似乎放轻了些,说出了最后一句:“你心的牢笼,钥匙从来不在我手里。” 云琅青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决绝地走出房门,消失在廊外渐歇的雨声中,那扇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声息。 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脏疼得发木,几乎感觉不到跳动。 云琅青微微低下头,额前几缕尚未干透的黑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双手下意识插进西装裤兜里,这个动作让他挺拔的身形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落寞与颓废。 然而,即便是这样低垂着头,周身弥漫着失意,云琅青的侧脸线条依旧利落,微湿的黑发垂落额角,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像一尊被细雨打湿的价值连城却遭遗弃的艺术品,颓唐中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帅气,那份与生俱来的风流骨相,并未因此刻的消沉而折损分毫。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檐角偶有残留的雨水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天空透出一种澄澈的灰蓝色,几片薄云舒卷,偶有微光从云隙漏下,照亮庭院中湿漉漉的青石板和竹叶。 云琅青看着那片雨后初霁的景象,嘴角忽然向上勾了一下,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在他那双桃花眼里漾开一圈复杂难辨的涟漪。 阿成一直守在外面廊下,没有听到传唤,不敢贸然进去打扰。他垂着眼,看见何家的丫鬟春桃撑着伞,引着何二小姐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寺院的转角也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等待着内里那位主人的下一步指示。 禅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窗外滴水声声,清晰入耳。 ———— 雨停了,云隙间漏下缕缕澄澈的天光,将寺院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照得发亮。春桃收了油纸伞,默不作声跟在一言不发的何静舒身后半步之遥,慢慢走着。 她心里沉甸甸的,堵着许多疑问和难以言说的惋惜,却不敢问出口。她虽不算顶聪明,却深知本分,更明白小姐今日独自来此见云家二少爷,是桩不能对外人言的大事。方才守在禅房外,里头隐约传来的话语声,虽听不真切,但那压抑的语调、偶尔拔高的声线,都让她心头惴惴。她原是暗暗觉得自家小姐与云二公子站在一起时,宛如画中璧人,心里存过几分天真的欢喜,如今看来·····唉,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 正低头胡思乱想着,走在前面的何静舒忽然停住脚步,声音清淡传来:“春桃?” 春桃猛地回神,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连忙应道:“奴婢在!” 何静舒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她有些慌乱的脸上:“你发什么呆呢?” 春桃不敢说实话,眼神飘忽着,下意识编了个听起来最单纯无害的理由,语气都带上了几分刻意的轻快:“奴婢在想·····在想回去给小姐做什么糕点吃!小姐不是爱吃豌豆黄吗?我、我回去就找厨房的刘妈妈好生学一学!” 何静舒岂会看不出这小丫鬟的心虚,但见她年纪小,又是一片赤诚,便也只是无奈瞥了她一眼,并未计较。转回身,继续一步一步,稳稳踏着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石阶向下走去。 石阶旁,那只肥胖的橘猫正懒洋洋地踱步,湿漉漉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它全然不顾往来香客偶尔投来的注目礼,自顾自享受着雨后的惬意。 何静舒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那橘猫,停了片刻,看着它那副慵懒自在、与世无争的模样,良久,唇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意很浅,瞬间便隐没了,不知是在笑那猫儿的憨态可掬,还是在笑些别的什么。 旋即,一个极轻的、仿佛只是掠过心湖的风的声音,在她心底无声荡开,带着一丝淡淡的惘然:-又放弃什么了呢,静舒·····- ———— 得知陆何两家的姻亲板上钉钉后,云琅青像是从沽州消失了一般,再无声息。 坊间流传着各种猜测,有人说他去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打理新产业,有人说他北上京城另有要事谋划。 总之,自那次莲净寺雨中的禅房一别后,他便彻底从何静舒的世界里隐去了身影,甚至连年节时分都未曾来何府走动拜访,不过节礼倒是没误,一早就吩咐小厮送到了何府贺新年。 时节已至1912年岁末。 几场大雪接连落下,将沽州城染成一片纯净的银白,雪后初霁,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在覆着白雪的屋檐和枯枝上,反射出耀目的光。 何府之内,一派与室外截然不同的景象,因着年关将近,更因着二小姐的婚期已定在来年开春,府中上下处处洋溢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紧张氛围,仆妇们脚步匆匆,擦拭门窗、悬挂红灯、清点年货与嫁妆单子,笑语声与脚步声交织,空气中仿佛都浮动着一种温暖的喧嚣。 何静舒独自坐在暖阁的窗边,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镶风毛边的锦缎棉袍,膝上盖着一条薄毯,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静静望着窗外庭院中下人们忙碌的身影,以及枝头那皑皑的白雪。 阁内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烘得一室皆春,然而,在这片为她的婚事而奔忙的热闹之中,她反而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眉眼间是一片疏离,仿佛眼前这一切的喜庆与忙碌,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期间,陆胜也来过府上几次。他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既是北洋新晋的实权人物,又是何家未过门的女婿,每次前来礼节自是周到,何静舒也以礼相待,言语温和,举止得体,无可指摘。只是,那份客气中总带着几分距离感,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纱,她对他,本就没有怦然心动的男女之情,一切不过是权衡之后、顺理成章的选择,自然也只能止乎于礼。陆胜似也明了,并不强求,只保持着尊重与分寸,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算长。 而那个曾将沽州搅动得风生水起的人,此刻不知在何处忙碌。 云琅青自有他的天地与抱负,乱世之中机遇与危机并存,他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需要打理,还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或许,也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他本是意气风发归来,筹谋着要如愿以偿,将心仪已久的青梅娶回家中,做那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却不曾想,最终竟是这般结局,眼睁睁看着旁人摘取了这枚他视为心上明月的硕果。 何静舒的婚事是家中的头等大事,单单是婚服的赶制便耗费了数月之久。何家是诗礼传家的高门大户,嫁女礼仪规矩丝毫不能含糊,每一处细节都需反复推敲,力求完美。而陆胜身为北洋新晋要员,又是人生头等大喜之事,自然也不愿凑合,两边都十分郑重,诸多事宜磋商准备下来,婚期便一推再推,直至定在了来年春暖花开之时。 不过,好饭不怕晚,尽管筹备过程漫长,但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向前推进,只待吉日良辰。 窗外,阳光渐渐西斜,将雪地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府中的喧嚣声隐约传来,更衬得暖阁内一片寂静。何静舒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长长的睫羽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端坐着,如同一尊玉像,华美却无声。 一片喜庆忙碌的背景下,唯有她这个主角,静得仿佛一幅被定格的画。 ———— 归程的邮轮上,伊莎贝拉倚在栏杆边,看着蔚蓝的大西洋。 她脸上的天真烂漫似乎沉淀了一些,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迷茫和成长的痕迹。 东方之行,像一场华丽而短暂的梦。 梦里有英俊迷人的东方王子,有神秘古老的宫殿庭院,也有那位清冷如月,让她隐隐感到自卑的何小姐。 梦醒了,王子依旧是王子,却并非只属于她的童话。 她摸了摸颈间云琅青送她的珍珠项链,心中那份炽热的、不顾一切的爱恋,似乎被海风吹散了些许,留下的是淡淡的惆怅,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释然。 云琅青到底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狠。 他亲自安排,由云家一位极受尊敬、处事稳妥的姑母(一位早年留洋、精通西方礼仪的女士)作为监护人,一路护送伊莎贝拉返回英国。 行程安排得舒适周全,头等舱,沿途名胜可停留游览,确保她安全、体面地回到父母身边。 云家姑母递给伊莎贝拉一杯热可可,温和地说:“孩子,看,海豚!”伊莎贝拉循声望去,一群海豚在船边欢快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 她眼眸中,重新焕发出属于少女的光彩,嘴角也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忧伤却也纯净的笑容。 也许,何小姐说得对。好好长大,伦敦的阳光,也很温暖。 今日BGM:雪落下的声音 伊莎贝拉章节自此进入尾声,这个热情勇敢的西洋姑娘,来了一趟东方,最终还是带着心伤回了英伦。但愿英伦的阳光,可以抚慰她的少女心。 [爆哭][爆哭][爆哭][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狠话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收手 云琅青这些天确实没闲着。 生意场上的纵横捭阖自不必说,乱世之中,机遇与风险并存,他有太多事务需要亲自斡旋打理,然而,占据他心神的,却远不止这些。 那日莲净寺雨中禅房内,何静舒决绝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头反复回响,他了解她,深知她那句“老死不相往来”绝非戏言,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他云琅青此生,纵情任性,鲜少真正畏惧什么,却独独无法承受与她彻底形同陌路的结局,为一个陆胜,赌上他与静舒之间十数年的情分与未来任何一丝微末的可能?这代价太大,他付不起。 他当时那抹意味不明的笑,确实是笑自己。笑自己机关算尽,风流浪荡了小半生,最终竟会被人用这般决绝的话语钉在原地。 静舒希望他收手。 那他便如她所愿。 不过是一次未竟的交易,一次未能彻底摁死对手的出手罢了。他云琅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棋盘之上,从不缺棋子,也从不执着于一时的得失,陆胜此人,暂且搁置一旁也无妨。 心思既定,他便不再犹豫。 只是他不干了,陈先生那边却炸了锅。 上海某家豪华饭店的私密包间内,空气中还残留着雪茄与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 陈先生听完云琅青轻描淡写的话,那张敷着厚粉的脸涨红,直接拍案而起,精心修饰的柳叶眉倒竖起来,尖细的嗓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甚至有些破音:“你疯了吗!这笔‘生意’眼瞧着就要收网见真章了,你说不干就不干啦?!这·····这简直是儿戏!”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翘着的兰花指都在微微发抖,恨不得戳到云琅青鼻子上,胭脂水粉似乎都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簌簌往下掉了几层,他端起手边的红酒杯,仰头灌了好几口,殷红的酒液与他鲜红的嘴唇混成一色,也压不下那冲天怨气。 眼前这位爷是有通天的背景和手腕,可以随心所欲,但他陈先生可是指望着这笔巨利在上海滩更进一步、养活手下几千张吃饭的嘴的! 见云琅青依旧八风不动地坐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陈先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质问和肉疼:“整整十万美金的利润啊!云二少爷!这可不是小数目!我手下几千号兄弟往后难道喝西北风去?您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摆挑子?!” 云琅青终于有了反应。 他将手中那把精致打火机随意往桌上一扔,“咚”的一声轻响,打断了陈先生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质问。 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十万美金,一分不会少你的。”云琅青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先生因惊愕而微张的嘴,“这笔钱,从我个人账户划给你。另外,你的兄弟们这些天也辛苦了,不能白忙一场,我额外再补偿三万美金。就当·····” 云琅青微微后靠,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我从头到尾都没参与过,此后,也不会再插手半分。” 陈先生闻言,瞬间噎住了,脸上的愤怒转为惊讶和错愕,嘴巴张了张,竟一时失语。他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这话里更深一层的决绝——云琅青要抽身的,何止是区区一个陆胜的事?这分明是要切断与自己的整个生意往来!陆胜不过是个引子,真正要断的,是他们之间所有的合作。 这怎么行?他绝不能放走云琅青这棵摇钱树! 他知道云家富可敌国,云琅青更是挥金如土,可这样轻描淡写地白白送出十三万美金,只为了抽身而退?这·····这不等于白白将到嘴的肥肉扔出去,还倒贴一笔巨款吗?这根本不是云二平日锱铢必较、甚至狠辣的作风啊! 陈先生惊疑不定地重新坐下,身体前倾,试图从云琅青那张俊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声音带上了几分困惑和探究:“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也算了解云琅青,知道对方言出必践,这笔丰厚的补偿定然会兑现,但这背后的缘由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是你非要下死手摁死那个刺头,现在眼看就要成了,怎么又·····又突然妇人之仁起来?” 云琅青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那里,夕阳正缓缓沉入黄浦江,漫天霞光绚烂如锦,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刺得人眼睛发酸。 他看了片刻,缓缓转回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和了然的淡漠:“我本来,也是为了一个人,才开始这局棋。” “现在,为了同一个人,结束它,不是很正常吗?” 陈先生眼神闪烁,精明的大脑飞速盘算着。这笔生意若没了云琅青这尊大佛在前面顶着,用云家的势力和他深不可测的人脉保驾护航,单凭他自己,确实很难吞下,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但他仍不死心,还想再尝试挽回一下,毕竟利润实在太诱人。 然而他刚张开嘴,云琅青便仿佛早已料到般,慵懒地抬了抬手,做了一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直接打断了陈先生尚未出口的游说。 “行了。”云琅青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终结了这场谈话,“这是我在上海的两处房产,地段还行,算是我一点额外的心意。” 侍立一旁的阿成上前将两份准备好的地契文书轻轻放在陈先生面前的桌面上。 陈先生打眼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漏了一拍!那两处房产,皆是上海滩寸土寸金的核心地界,堪称有价无市的顶级产业,多少人挤破头散尽家财都求不到一处!云琅青竟如此轻飘飘就拿了出来,说送人就送人了? 陈先生何等人物,已经明白此事已无可挽回。 他脸上的愠怒和不解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川剧变脸般,堆起了那副熟悉的、带着谄媚和精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拍桌子跳脚的人不是他,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拂过那地契,心里那点因为生意黄掉而产生的怨气早已被这意想不到的补偿冲得烟消云散。 云公子到底是云公子,手笔之大,远超他想象。 这笔买卖虽然没做成,但云琅青给出的补偿,丰厚得远超预期,足以弥补他所有的“损失”并大有盈余,继续纠缠,只会彻底得罪这位手眼通天的财神爷,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陈先生心里那点算计立刻变得无比通透,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夸张的感慨和心照不宣的意味:“哎哟喂~我的云公子啊云公子·····您可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独独败给了一个情字啊·····” 他摇着头,语气里是十足的惋惜,眼底闪烁的,却是对那两份地契的灼热光芒。 云琅青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就这样笑着,风华不减,依旧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只是那笑意深处,沉淀了些往日不曾有的东西。 是啊,“情”之一字,玄之又玄,难以言说。往日纵情声色游戏人间时,他或许可以佯装不懂,可以置之不理。但如今,亲身趟过,尝尽了其中百般滋味,他却是·····不得不懂了。 ———— 云琅青既然说了收手,那陈先生这边自然不敢再继续下去。 这场看似针对陆胜实则牵扯更广的生意,就此悄然落幕,虽然那阴暗处的勾当不可能一夜之间在上海滩彻底绝迹,但至少,明面上针对陆胜的那张巨网,是实实在在撤去了。压在第七师头顶那片令人窒息的阴云,露出了久违的青天。 消息传到驻地时,陆胜正与方维翰在师部办公室内商讨军务。 当亲兵快步进来,低声禀报说城外几处关键的卡哨突然撤防、先前处处刁难的几个衙门也一反常态送来补齐的粮饷批文时,陆胜握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与方维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以及惊愕过后,那缓缓升腾起的几乎不敢立刻确认的巨大松快。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恍惚。 陆胜放下茶杯,茶水溅湿了桌上的文件也浑然不觉,他霍然起身,因激动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看向同样一脸振奋的方维翰,声音因情绪激荡而有些发颤:“维翰!吩咐下去!今晚·····加菜!让炊事班把好东西都拿出来!再开几坛好酒!咱们·····咱们得好好松快松快!” 命令一出,整个驻地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活力。 消息飞遍各个营房,压抑了太久的将士们爆发出阵阵欢呼,是夜,驻地食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盆的炖肉、整鸡整鱼被端上桌,酒坛的泥封被拍开,浓郁的酒香混合着饭菜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 陆胜坐在一群同样卸下了平日严肃表情的军官中间,几杯烫热的醇厚白酒下肚,他那张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疲惫的刚毅面庞上泛起了红光,眉宇间积压的沉郁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为畅快的笑意。 几个与他相熟一同经历过此番风波的心腹军官纷纷端着酒碗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言语间满是庆幸和祝福:“师座!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沉冤得雪!咱们第七师的脊梁骨,又挺起来了!” “我就说嘛!邪不压正!那些背后耍阴招的小人,终究成不了气候!” “恭喜师座!去了一大块心病!往后必定步步高升,一帆风顺!” “最重要的是,这等害人的勾当日后都不会再缠着咱们了!弟兄们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陆胜听着部下们七嘴八舌的祝贺,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他端起酒碗,与众人一一碰过,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虽然心下也暗自揣度过云琅青为何会突然收手,但这其中的关窍一时难以想透,索性也不再费神。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上海滩,只要那位手眼通天背景深厚的云家二少爷不再刻意针对,确实是再难有人能轻易动摇他的根基了。 而且·····一想到这个,陆胜胸腔里便像是被温热的酒液和某种更滚烫的情绪填满了,他与静舒的婚事就定在来年开春,那可是如明月般清贵的人儿,他半生戎马,几经起伏,如今不仅事业危机解除,更能迎娶这样一位家世、品貌皆无可挑剔的神仙娘子,可谓是双喜临门,人生圆满至此,夫复何求? 这接踵而来的喜讯让他高兴得有些难以自持,说话间的笑意根本止不住,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纯粹喜悦,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驻地的气氛一时之间喜气洋洋,充满了苦尽甘来的欢腾与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 阳春三月,和煦的日光如同暖融的金纱,轻柔地笼罩着何府的亭台楼阁。 园中景致恰好,几株桃李争相吐艳,粉白的花瓣缀在枝头,随风轻颤,散着淡淡清香。 日头温暖而不炙烈,透过雕花窗棂在廊下投下明亮的光斑。 整个何府便沐浴在这般温暖舒适的春光里,下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洒扫庭除,擦拭廊柱,将那窗棂门扇都揩拭得光可鉴人,预备着不久后的大喜事。 何母与大小姐何静贞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正厅里堆着好些打开的箱笼,里面是各色光彩夺目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她们二人正拿着长长的礼单,一件件仔细核对、归置,低声商议着哪些作为嫁妆体面又实用,眉眼间虽带着操劳的疲惫,却更洋溢着一种忙碌而充实的喜悦。 这桩婚事前后筹备了小半年,诸多繁琐礼仪、物品采买,如今总算是大体礼成,只待吉日良辰。 府中上下处处透着一种温暖又舒服的期盼氛围,与窗外的融融春意恰好融在了一处。 -抱朴居内- 何静舒端坐于绣绷前,指尖捻着彩线,针尖起落间,姿态娴静如水,周身流淌着一种与窗外喧闹春意截然不同的宁和气息。 这几日,顾琼芝来得比往常更勤快了些,她虽不再提及那个名字,但每次带来的新奇洋货礼物和叽叽喳喳关于外面世界的热闹见闻,总像是在无声冲淡着什么,又像是在努力为这份待嫁的时光增添几分鲜亮的色彩。 此刻她风风火火又来了,留下一堆包装精美的礼物,说了许多要做未来孩子干娘的玩笑话,又匆匆乘车赶赴另一场别墅宴会去了。 春桃正蹲在一旁,小心翼翼整理着顾琼芝送来的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嘴里发出惊叹:“小姐您瞧,顾小姐送的这些洋玩意儿,真是样样精巧,奴婢连见都没见过呢·····”她拿起一个镶嵌着七彩琉璃的音乐盒,爱不释手。 何静舒闻言,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并未抬头,目光仍流连于绢上,片刻,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银针,指尖拂过绣面上那对相依的莲蓬。 窗外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几枝桃花探过窗沿,映得一室生辉。 她忽然觉得,辜负这大好春光,拘在房中与丝线为伴,有些可惜。 “春桃,”她轻声唤道,“去小厨房拿些新做的点心来。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春桃正对着一枚珐琅胸针啧啧称奇,闻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美差:“哎!奴婢这就去!小姐您稍等,奴婢记得今早厨下还蒸了桂花松仁糕,又香又软,正好给您带去赏花!” 她说着,已利落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快步朝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何静舒缓缓起身,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花开正盛,日光和暖,一片静谧安宁。 [爆哭]马上要终章了,有些不舍····[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收手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告别 午后的阳光穿过何府庭院层层叠叠的树影,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点。 池塘边的老柳树依旧,垂下的枝条轻拂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柳树下,那架老秋千静静悬着。 何静舒就坐在那秋千上。 她没有荡,只是安静坐着,微微垂着头。 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绝伦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 她整个人像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古典仕女图,美得不染尘埃,也带着一种无声的疏离。 云琅青不知何时来的。 他没有走近,只是斜斜倚在不远处回廊的朱漆廊柱旁,他的目光,越过庭院里葱茏的花木,稳稳落在秋千上的那个身影上。廊柱的阴影半笼着他,看不清他眼底全部的情绪。 但那目光是专注的,是长久的,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凝固的温柔。 没有惯常的轻佻风流,也没有不甘的灼热。 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将这幅画面深深镌刻进记忆深处。 他看着她安静坐在秋千上的样子,恍惚间与五年前他远赴英伦前,那个为他送别的少女身影重叠。 秋千没变,周遭的花木似乎也还是旧时模样,甚至她的气质也如出一辙。 可人····· 或者说,她没变,是自己变了····· 这念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 云琅青的思绪有些飘远。 五年光阴,他经历了太多。 伦敦的浮华,庄园的建立,无数的情场追逐,权力的暗流涌动·····他认为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他变得太多,沾染了太多异国的浮华与世故,在**的漩涡里打滚,在野心的棋局里周旋。 可唯有在她面前,在这样安静凝视她的时刻,心底某个角落总会泛起一种柔软和淡淡的酸涩。 他们之间,实在是有太多不可磨灭的回忆了。 伊莎贝拉的热情似火?陆胜的英武沉稳? 他们或许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吸引力。 但在云琅青的心底,在何静舒的心底,都有一块地方,是旁人永远无法触及,也根本无法比拟的。 那是生命最初、最纯粹、也最厚重的底色,是共同成长的年轮刻下的印记。 无关风月,早已融入骨血,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他们各自走向何方,无论身边站着谁,这份情谊,这份“知根知底”,这份在对方生命里无可替代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 云琅青尊重她,尊重她的任何选择,哪怕她的选择里没有他,他也会是她身边最特别、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没有之一。 何静舒似乎感觉到了那长久的注视,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池塘,迎上了廊柱下那道深邃的目光。 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坦然地回望着他。 阳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像落入深潭的星辰。 云琅青没有动,依旧斜倚着廊柱,只是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被阳光晒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没有言语。 秋千依旧,柳影婆娑。 池塘的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也倒映着廊下俊逸的身影和秋千上绝美的佳人。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余下花香,光影,和那份无需言说却重逾千钧的——彼此在对方生命里的独一无二。 如果何静舒最终选择的陆胜,是安稳,是她自愿并且顺利的人生轨迹,云琅青虽然会心痛,会不甘,但他绝不会纠缠,不会诋毁。 他会退回朋友的位置,一个独一无二的承载着他们全部过往和深刻了解的朋友位置,在她需要的时候,沉默守护那份由童年延续下来的未被磨灭的义气。 他知道,她心里真的很明白。 明白他云琅青千好万好——家世显赫,容貌俊朗,才华横溢,风趣幽默,甚至此刻倚在廊柱上凝视她的这份温柔,也是真实的。 可就是太爱“风尘”了。这两个字,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不是指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云琅青骨子里对浮华、对刺激、对无拘无束的追逐,是他无法安定、无法专一、无法给予她所渴望的纯粹安稳的灵魂底色。 他的世界太喧嚣,太复杂,沾染了太多她所不齿的属于风月场的脂粉气和算计。 她不要。 她要的是清净,是澄澈,是如秋千架下这一方天地般的安稳与了然。 半晌,云琅青终于动了动,站直了身体,脸上又挂起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他朝秋千那边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喂,静舒,坐那么久,腿不麻?要不要小爷推你一把?” 何静舒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 云琅青也不强求,朝她笑了笑:“走了。” 他声音清朗,带着点惯常的随意,转身没入回廊的阴影里,留下一个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清的背影。 秋千架下,何静舒收回目光,重新垂眸,指尖摩挲着温润的藤条。 阳光依旧温柔,园子里只剩下风声、水声,和心底那片关于过去的无法言说的寂静回响。 那里面有他,永远有他,但也只能是那样了。 她独坐秋千上,许久未动,唯有春风拂过衣袂,卷起淡淡花香,萦绕不散。 过了一会儿功夫,春桃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得知了新鲜消息的雀跃,走到何静舒身边,为她续上热茶:“小姐,方才门房的小柱子说,云家二少爷过来,是特意想告诉您一声儿,那位英国的伊莎贝拉小姐,已经平安回到英伦了,让您不必挂心。” 何静舒执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自然。 ———— 云琅青非吝啬之人,尤其是对感到亏欠的对象。他亲自写信给温莎子爵夫妇,言辞恳切表达了歉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称是邀请伊莎贝拉来东方游历,自己照顾不周),并附上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游学资助金”,足以让温莎家在短期内经济无忧。 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项对温莎家族极其有利的商业合作计划——利用云家在远东的贸易网络,独家代理温莎家名下几个优质农庄的产品销往东方市场。 这份合作,给温莎家族带来了稳定可观的长期收入和重返上流社交圈的资本,极大地保全了他们的体面。 云琅青兑现了对何静舒那句“对人家好些”的承诺,也弥补了自己一时的轻率对那个天真少女造成的伤害。 风流债易欠,良心债难偿。 这一次,云琅青处理得还算·····体面。他转身,望向何府的方向,眼神深邃。 静舒,你的嘱托,我完成了。 现在,该去处理属于我的战场了。 属于云家的,和·····属于守护你的。 ———— 云琅青的野心很大,他的每一步都离不开云家这座稳固的靠山,没有家族的支撑与庇护,他那些游走于刀锋的谋划,顷刻间便会反噬自身。正因如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将许多真正想做的,更为庞大的计划压在心底,比如那利润惊人却在华夏大地明令禁止的大烟贸易,他只能在最小的范围内开展,必须绕开那些可能损及云家根本的暗礁。 这让他不得不束手束脚。 他知道,自己很多手段在光风霁月的父兄眼中,是上不得台面,有辱云氏门楣的污点。兄长虽心疼他,却也始终难以认同他这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事作风。 云琅青看得比谁都清楚,眼下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正值多事之秋,军阀混战,硝烟四起,今日你唱罢,明日我登场,局势瞬息万变,他很难真正放开手脚,去实现那些更为宏阔的图景。时局动荡,处处掣肘,他精心构建的生意网络,在这片腥风血雨之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明白,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再留在这里了,他只能将目光投向海外,投向那些规则由金钱书写,束缚更少的法外之地。 尽管,他心底对这片土地有着最深沉的眷恋。 沽州的山,沽州的水,温润如画,刻印着他整个少年时代,当然,还有那水畔,那深宅里,此生都无法放下的人。 但这里,已不再属于他了。 ———— 陆何两家的婚事,在春意渐浓的沽州城里传开,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谈资。 虽则先前不少人为云家二公子与何二小姐未能成眷属而暗自惋惜,觉着那才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绝配,但眼见着陆胜这位北洋新贵手握实权,前途无量,与何家这等清流高门联姻,亦是珠联璧合的美事一桩,加之两家行事大方,礼仪周全,这喜庆之风便迅速吹遍了全城,引得众人纷纷由衷祝福,期盼着一场圆满盛大的婚礼。 那日,何家派人将一份装帧精美,红底金字的喜帖,恭恭敬敬送到了云府。 云母接过那透着喜气的帖子。 她指尖拂过上面并排书写的“陆胜”、“何静舒”两个名字,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盯着那刺目的喜帖,半晌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忽然,云母身子微微向后一靠,倚在了引枕上,两眼一闭,两行清泪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静悄悄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喉间哽咽,带着痛惜与失落,声音轻颤着对身旁最信赖的老嬷嬷喃喃道:“我的儿媳妇啊啊啊·····那、那本该是我家的儿媳妇啊!该是我琅青的·····啊!” 老嬷嬷见状,心下亦是唏嘘不已,连忙上前一步,抽出干净的软帕,动作轻柔地为云母拭去泪水,声音放得又缓又柔,带着十足的体贴与劝慰:“夫人,您快别这么想,仔细伤了身子。何陆两家结亲,是他们的缘分到了,咱们云家与何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了,这情分深厚,岂是一纸婚书能界定的?不管有没有这姻亲关系,静舒小姐永远都是咱们云家看重,疼爱的世交之女,这份情谊断不会变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云母的神色,又温声补充道,话语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再说·····这往后日子长着呢。琅青少爷和静舒小姐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是谁也抹不去的。同在沽州城,总有的是相见往来的机会,这份联络啊,断不了的。” 嬷嬷的话语如同温煦的春风,轻轻熨帖着云母心中的遗憾与酸楚。 云母听着,虽仍觉心痛,但那失落感终究被这番情理兼备的宽慰之言冲淡了些许,她长长叹了口气,依旧闭着眼,反手轻轻拍了拍嬷嬷的手背,算是接受了这份现实,只是那眉宇间,仍残留着难以释然的落寞。 正式离别在下一章!![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告别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船票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抱朴居内。 一件华美夺目的凤冠霞帔被小心展开平铺在铺着软缎的榻上。 正红的底料上,金线盘出繁复精致的龙凤呈祥与牡丹缠枝纹样,在光线下流淌着富丽堂皇的光泽,旁边摆放着的凤冠更是珠翠环绕,点翠工艺精妙绝伦,珍珠、宝石点缀其间,熠熠生辉,彰显着何家这等高门大户结亲的隆重与传统。 何静舒站在镜前,由姐姐何静贞和几位手巧的嬷嬷帮着试婚服,一层层穿上这象征吉祥与圆满的嫁衣。 当最后一根衣带系好,沉甸甸的凤冠也戴上了她梳理整齐的发髻时,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压抑不住的赞叹声。 镜中映出的待嫁新娘,眉目如画,气质清贵。 何静贞站在妹妹身后,看着镜中那双姝丽影,眼眶却不由自主渐渐红了,她伸出手,替静舒理了理霞帔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带着哽咽和疼惜:“我的静舒·····真好看·····可、可是·····终究是委屈你了·····这婚姻大事,终究没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觉得妹妹的终身幸福被绑在家族利益之上的愧疚与无奈,已然溢于言表。 何静舒透过镜子,看到了姐姐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份深切的怜爱,她转过身,握住了姐姐微凉的手。 她的目光清亮而坚定,没有丝毫的怨怼与不甘,抬起手,指尖拭去姐姐颊边滑落的泪珠,动作带着安抚的力量。 “姐姐,”她的声音温和,“我选择的路,不会后悔的。” 何静舒看着姐姐的眼睛,仿佛是为了让姐姐安心,也是为了再次向自己确认:“你放心。” 阳光暖暖笼罩着姐妹二人,空气中漂浮着新衣的绸缎香气和淡淡的暖意,何静舒穿着那身华美无比的嫁衣,站在那里,眼中是一片了然与决然后的澄澈。 她从不后悔。 自十二岁那年起,她便已立誓,自己的人生,每一步选择,皆由自己承担,绝不言悔。 不能,也不会。 ———— -莱茵山庄- 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窗,在红木桌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封烫金的喜帖静静躺在光晕中央,红得刺目。 云琅青坐在椅中,目光落在喜帖上,久久未动。 他就这样看了半晌,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纹路都刻进灵魂深处。 最后,他极轻地,极轻地,叹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又像是接受了某种无可挽回的宿命。 他伸出手,指尖掠过那光滑的纸面,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随即拉开了书桌下方的抽屉,将喜帖放了进去。 抽屉内部铺着深色的丝绒。 云琅青的目光从喜帖上移开,落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银戒,戒身温润光亮,他凝视片刻,然后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戒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它褪了下来。 动作间没有犹豫,却带着一种庄重。 他将那枚还带着体温的戒指,轻轻放在了那封鲜红的喜帖之上。 红与银,炽烈与冷清,圆满与空缺,形成了无比刺眼又无比和谐的对比。 接着,他推动抽屉。 “咔哒。” 一声轻响,柔和却清晰,在寂静的书房里荡开。 抽屉严丝合缝关闭,将那片刺目的红与冰冷的银,一同封锁在了黑暗之中。 ———— 陆胜与何静舒的婚期将近,云琅青最终还是没有留下参加婚礼。 借口是现成的——伦敦那边有笔重要生意出了岔子,急需他这位主心骨回去坐镇。 这并非全然是假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更像是一块遮羞布,掩盖着他无法亲眼看着何静舒凤冠霞帔、走向他人的锥心之痛。 他备下了极其丰厚的贺礼,金银玉器、古董字画、还有上好的西洋呢料,价值不菲,足以彰显云家二公子的气派和对世交之女的重视。 启程前日,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避开所有耳目,约了何静舒在城西一处茶楼雅间相见。 春深的下午,阳光温吞漫过沽州城起伏的黛瓦和喧闹的街市,城西这家临河的茶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斜阳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影。 云琅青早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的穿着与往常迥异,一件质料极佳的米白色针织开衫,内搭一件同色系的圆领棉衫,领口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这身打扮极是洋气,在当时的沽州堪称罕见,唯有他这般家世又常年在外的富家子才穿得起,更衬得他面容俊朗。眉眼间那股惯有的恣意被柔化了,透出几分干净的少年气来,闲闲坐在那里,自成一道惹眼的风景。 二楼临窗雅间相对安静,空气中浮动着新沏的龙井茶香和细微的尘埃。 何静舒如约而至。 她穿着一身暖杏黄色的春衫,衣料柔软,低调而精致,这颜色极衬她,柔和了她周身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婉约。 乌发松松绾起,簪着一支玉簪,脸上未施脂粉,却自有一股动人光华。 云琅青要离开的消息,她并非没有耳闻,只是他未曾亲口言明,她便只当是传闻。她了解他,他行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若要远行,必会亲自将诸事料理妥当,做个清清楚楚的了断。 既然他今日约她来此,便是真的要放下了。 这样也好。 放下,是放过他自己,也是放过她,天南海北,各有前程要奔,各有路途要走。 虽知此番私下相见,难免会落入有心人眼中生出些风言风语,但何静舒仍是来了。不同于上次莲净寺那般全然避人耳目,此次,她心中竟有一份奇异的坦然。 门帘被伙计轻声打起。 何静舒走进雅间。 见何静舒进来,云琅青起身,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来了?”他声音温和。 “嗯。”何静舒微微颔首,落座。目光扫过桌上,他记得她素日爱喝明前龙井,且已为她斟好,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两人一时无话。 窗外市声隐约,反倒衬得雅间内愈发安静。 夕阳的金光掠过何静舒的侧脸,为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光,连那微微低垂的眼睫都根根清晰,宛若蝶翼。 云琅青静静看着,心中那片因离别而生的滞涩,竟被这温暖宁静的画面熨帖了几分,他忽然觉得,能在此刻于此地,如此看着她,已是命运额外的馈赠。 何静舒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率先打破了沉默:“琼芝带来的贺礼,我收到了。”她抬眼看向云琅青,眸色清润,“谢谢。” 云琅青似乎没料到她先提起这个,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漾开一抹笑意。 他将手边那碟色泽诱人的梅子蜜饯向她推近了些,语气里带着混合着玩笑的调子:“客气什么?本来啊,那都该是聘礼的·····”,顿了顿,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没想到让陆胜那家伙截胡了。现在嘛,只能算贺礼了。”他挑眉,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带着点不甘人后的骄矜问道:“怎么样,不比那兵鲁子弄到的东西差吧?” 何静舒看着他玩笑模样下那抹真实的落寞,心头微涩,不由轻轻莞尔,那笑意冲淡了她眉宇间的清冷,显得格外温柔,她摇摇头,语气诚恳里带着几分无奈:“太贵重了。琅青,我只怕·····无力还礼。” 这略显生分的客气话,并未拉远两人的距离。 他们之间这种无需刻意营造的温和气氛,是十数年光阴堆积起来的熟稔与默契,是朋友之间才有的安稳与自在。 云琅青眼底那点笑意渐渐淡去,染上了一层伤怀,望着坐在暖光里的静舒,声音低沉了几分:“我·····不日将启程回英伦了。”他稍作停顿,像是要给她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也像是在斟酌词句,“那边有些产业上的事务,出了些纰漏,耽搁不得。” 他微微倾身,目光里带着一丝恳切,像是怕她误会:“可能·····没法参加你的婚礼了。”声音更轻了些,“静舒,你别怪我。” 云琅青近些时日生意上的风波,何静舒身处深宅,亦隐约有所耳闻。 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营生,在这变幻莫测的时局里无异于刀尖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纵使他云琅青有翻云覆雨的手腕,又怎能抵得过时代洪流的冲刷与倾轧。她是真的为他担忧,当日莲净寺劝他放手离开,亦有这一层深切的顾虑在其中。 此刻听他亲口说出离去之意,何静舒心中那点担忧,被关切与释然所取代。 她看着他,唇边漾开一抹真挚的笑意,那笑容,清澈温暖。 “我怎么会怪你?”她的声音轻柔坚定,带着理解与支持,“琅青,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千言万语,无尽纠葛,最终都沉淀在这最简单的四个字里。 何静舒的目光似乎透越了眼前的茶香与夕阳,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语气里是真诚的期许:“英伦·····那边天地广阔,会是你大展抱负的好地方。” 阳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柔和,也将这份临别的祝福,熨帖得格外温暖且充满力量。 茶香袅袅中,云琅青听着何静舒那些诚挚的离别赠言,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映着的霞光,心底那片离别的滞涩忽然被一种冲动搅动。 他不喜欢这样郑重其事的伤感气氛,仿佛二人之间就此定格,再无转圜。 即使要走,他也不想让最后的相聚淹没在这种愁绪里。 云琅青忽然轻笑一声,从裤袋里取出两张印制精美的船票,指尖轻按,将它们推过光洁的桌面,滑至何静舒面前。 指尖在船票上点了点,发出轻微的嗒声。 “喏,”他语气轻松,半真半假,桃花眼里闪烁着熟悉的促狭光芒,“我买了两张船票,后日下午启程。”而后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诱哄般的亲昵:“要不要跟我走?” 云琅青笑得更深了些,仿佛“私奔”是世间最理所当然的事:“天高海阔,我带你去逍遥。别管它什么陆胜张胜,什么劳什子婚礼·····” 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又混杂着玩笑般的洒脱,“有我有你,我们哪里都可以去,国外的景色,可比这方天地广阔多了。” 云琅青挑眉,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尾音上扬:“怎么样,心动吗?” 何静舒迎着他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目光,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希冀,心像是被羽毛拂过,泛起一丝微酸带涩的涟漪。 她何尝不知这是他一贯用来打破沉闷的伎俩?却也由衷感激他此刻的“不正经”,冲淡了这离别的愁绪。 于是顺着他的话,何静舒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意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漾开温柔的涟漪,她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同样的玩笑口吻,可又无比真诚:“心动啊。” 窗外落日熔金,暮色渐合。 她的目光与他带笑的桃花眼相遇,那里面的光芒,比窗外最后的夕阳还要耀眼几分,却也更加遥远。 何静舒微笑着,目光落在那两张并排的船票上,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为这场玩笑,也为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画上了最终的句点:“但是·····” 她抬起眼:“琅青,你的这张船票,一起同行的人,不会是我了。” 茶香袅袅,萦绕在两人之间,沉默也随之弥漫开来,却并不压抑,反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夕阳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温柔地交叠在地板上。 他们相识于总角之年,相伴度过最恣意的少年时光,分享过彼此最初的懵懂与悸动。那一同攀爬的老槐树,一同临摹的花鸟画,一同在运河边追逐的落日·····所有鲜活的、明亮的、甚至带着些许青涩疼痛的记忆,都已深深镌刻在彼此的生命年轮里,无法磨灭,也无需磨灭。 只不过,人生的航道终究在此分岔。 云琅青将继续他风云际会的旅程,而何静舒亦有她认定的归途。 未来的漫漫人生,纵使天地广阔,风景各异,可陪伴在彼此身边的,都不会是对方了。 他们终究只是彼此人生长卷里,最浓墨重彩,最难以忘怀的那一章——关于少年,关于青春,关于所有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最初与最终的回响。 最近很火的一个话题,“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于琅青而言,船票是带他归家亦驶向离别的见证。 只是这趟旅途,他没有如自己所愿。 静舒啊静舒,你的心里,到底会装进谁呢。[爆哭] 今日BGM:依旧是我最爱的:领悟(**版)非常非常好听!爆发力很强!很好带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船票 第50章 第五十章:落泪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何静舒垂眸,端起手边的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指尖,她知道,自己的话语每每总能刺中云琅青心底最软处,带来细密而真切的痛楚。 然而,有些话,不得不说得分明,如同秋风扫落叶,容不得半分含糊。 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关乎情感的界定,言辞过于婉转迂回,往往只会徒增误解,予人不应有的遐想空间。她不能,也不愿因自己一时的恻隐或不忍,就用模棱两可的温言软语,织就一张缠绕云琅青未来人生的网。 那才是真正的自私,才是对他满腔赤诚最深的辜负,即便,他或许心甘情愿,将心之一隅永远为她封存。 可她不能。 何静舒静默片刻,眸光低垂,落在自己那个小巧手包上,素手略一摸索,取出一个丝绒小盒。 那盒子是深蓝色的,颜色已不如当初那般鲜亮,却依旧能看出其不俗的质地。 她指尖微微用力,掀开了盒盖。 盒内,柔软的丝绸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戒指。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如它被寄出时的模样。 这正是当年云琅青随信寄回,承载着他少年时最炽热也最忐忑心意的那枚戒指。 何静舒没有去看云琅青变化的脸色,她将这枚戒指,连同丝绒盒子一起放在了那两张并排的象征着远行与新起点的船票之上。 船票的崭新纸质与古老丝绒的质感形成了突兀又和谐的对比。 这枚跨越重洋而去、又跨越重洋而归、最终在此刻被郑重归还的信物,本身就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所有的开端,所有的挣扎,所有未曾明言或早已宣之于口的情愫,以及最终尘埃落定后的清醒与决绝。 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当初他寄出时曾带着少年人的倔强与脆弱说,即使不喜欢,也万莫寄还给他,他不想在异国他乡独自舔舐这份被退回的难堪。 可如今,时过境迁,她终究还是亲手将它归还。 何静舒非薄情寡义之人,正因珍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正因懂得他这份执念的重量,她才不愿他带着这个经年的心结远渡重洋。 ———— 隔壁雅间,也坐着两位客人。 陆胜一身挺括的深色常服,与副官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已微凉,他并未在意,目光虽落在眼前的茶杯上,心神却飘向了隔壁那若有若无的低语声上。 云家二公子今日约见静舒,此事他知晓。 那位公子哥行事向来恣意洒脱,不循常理,在这婚期将至的微妙时刻私下邀约,难免让人心下生出几分考量。 一旁的副官眉头紧锁,指尖轻叩桌面,显露出内心的不安。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师座,云公子这人·····心思活络,手段莫测,万一·····”他话未说尽,但目光中的急切已昭然若揭——万一临门一脚,生出私奔逃婚的变故,岂非让整个沽州城看了大笑话?他迟疑着请示,“要不要让兄弟们在外头稍微看着点?以备不时之需?” 陆胜闻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抬起眼,他看到副官脸上真切的忧虑,那是对他声誉的维护,亦是出于职责的谨慎。 然而,他摇了摇头。 “不必。”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信任,“静舒不会的。” 是啊,静舒怎么会这样做。 那是何静舒。是何家那般诗礼传家教养出的女儿,是言出必践的何二小姐,她既已明明白白应下婚约,便绝不会行此荒唐背信之事。 想到自己竟鬼使神差出现在这里,陆胜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真是关心则乱,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扰了心神,平白生出这许多无谓的猜疑。 他收敛心神,目光恢复了沉静与笃定。 无论如何,婚期已近在眼前,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云琅青纵有通天手段,万千不甘,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再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了。 ———— 何静舒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轻轻放在那两张并排的船票之上时,指尖在盒盖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所有未尽之言,所有过往时光,都封存于此。 她不再看云琅青,亦不忍去看他此刻的神情。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已分明。她缓缓起身,准备离开这间弥漫着茶香与离别气息的雅间。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一道身影倏然逼近! 云琅青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决绝,几步便跨过了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下一秒,何静舒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整个人便被卷入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之中。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却又·····无比紧密。 他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肩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带着一种想要将这一刻永久镌刻进生命里的不舍。 这不是少年时期嬉闹的搂抱,也不同于他归来时那种带着侵略性的靠近,这个拥抱,沉重而温暖,浸满了离别愁绪与眷恋。 何静舒的身体微微一僵,她并未立刻推开。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跳的震动,一声声敲击在她的心扉上。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有的隐约市声仿佛被彻底隔绝在外。 这个拥抱里,没有**,只有一种即将天涯远隔的痛楚。 云琅青将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那股她常用的带着冷冽花香的发油气息,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这是独属于她的味道,清雅、矜持,如同她本人,与他周身沾染的雪茄、洋酒、乃至其他女子的馥郁香气截然不同。他遵从着此刻汹涌的本心,近乎贪婪地深深呼吸了一口,就当是离别前,最后一次不容于世的放纵与僭越。 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再不能逾越这雷池半步,再不能·····如此刻这般,将她拥在怀里。 云琅青的手臂不自觉又收紧了些,他的声音从何静舒颈侧闷闷传来,带着温热的气息:“我知道你要走了,要走进属于你的,安稳的,体面的人生里去了,我拦不住你,也·····不配拦你。” 拥抱的力度稍稍松了些许,但他并未放开她,仿佛这最后的温存,偷得一刻是一刻。 “我祝福你,静舒。”他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起誓,“真心的。” 随即,云琅青像是要驱散这过于沉重悲伤的氛围,又或许是想在她面前维持最后一点风流不羁的表象,微微勾起了唇角,试图让语气变得轻快些,却掩不住苍凉与自嘲:“至于我·····”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空洞,“你不用担心。” “我会继续做我的云家二少爷,做我的生意,玩我的风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对未来的“憧憬”:“伦敦的庄园,沽州的别苑,甚至更远的地方·····世界很大,总能找到些新鲜玩意儿”他顿了顿,尾音里藏着一丝疲惫,“填满这·····漫长的时日。” “静舒·····” “愿陆胜·····待你如珠如宝,不负你今日选择。”这句话,他说得艰难,却带着最真诚的祈愿。 “若他日有难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加上了这一句,“记住,我云琅青,永远是你的朋友,万水千山,只要你一句话。” 云琅青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手臂,只留下怀抱中残余的温热与空落,他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刚刚好的距离,一个属于“世交”,属于“朋友”的距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一种珍视。 他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那双总是盛满风流的桃花眼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深深沉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最深处,带去天涯海角。 何静舒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开口,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琅青,谢谢你。” 云琅青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困惑。他下意识挑眉,发出一个带着疑问气音的“嗯?”,他以为会听到的是告别,是叮嘱,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感谢。 谢他什么?谢他多年纠缠?谢他险些毁掉她的婚约?谢他这最后不合时宜的拥抱? 何静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柔和却带着力量,一字一句都敲在云琅青的心上:“谢谢你能让我在这平淡如死水的年华里,拥有一段如此真挚的感情。”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眸光温柔:“这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释然与承认:“谢谢你如此爱我。曾有人这么真心爱过,真好。” 云琅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一种“开心”,一种得见月明般的释然。 看,他就知道!他的静舒,不是别人口中无情无欲的圣女,她懂得什么是爱,分得清真心与假意,她看到了,她感受到了,并且在此刻,郑重地向他道谢,承认这份爱于她而言,是黯淡岁月里珍贵的光彩。 她承认了他那份感情的存在,承认了它的真挚,承认了它在她那看似波澜不惊,循规蹈矩的年华里,曾激荡起的独特涟漪。 这几乎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回应也最接近认可的话语。没有敷衍,没有客套,是一种历经纷扰后的真心话。 云琅青百感交集,万千言语拥堵在喉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这迟来的认可,像是最甜的蜜,也像是最锋利的刀,因为它昭示着——一切,到此为止了。他的爱得到了证明,却也同时被画上了休止符。 她感谢的,是“曾有人”这么爱过。 是“曾经”。 是过去式。 何静舒看着他眼中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情绪,看着他努力维持却依然流露出痛楚的浅浅笑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最后轻声叮嘱,语气里带着关怀:“此后,山高路远,你要多保重。”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带着祝福,也带着告别。 “从此,何静舒·····就只是你画室里,一幅永远沉默的旧画了。” 话音落下,何静舒不再停留,决然转身,衣袂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轻轻走出了雅间。 门被轻声合上。 隔壁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楼下堂倌的吆喝,窗外渐起的市井喧嚣,一个字也钻不进云琅青的耳朵,落不进他的心里。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回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中, 目光落在桌上。 那两张并排的船票之上,盒盖敞开着,里面那枚他多年前跨越重洋寄出的戒指,正反射着窗外投入的最后的夕阳余晖。 戒指很新。 光洁的戒身,锐利的棱角,看不出岁月摩挲的痕迹,与他那枚早已被体温浸润得温润光亮,边缘都几乎磨圆的旧戒,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他还能回忆起当年在伦敦那场拍卖会上,第一眼看到这枚戒指时的悸动。 可如今,它就这样被退了回来。崭新,冰冷,像一个从未被接纳,也从未开始过的梦。 两枚本该是一对的戒指,如今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诉说着截然不同的光阴故事。 他们之间,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缘分。做尽了青梅竹马该做的事,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却偏偏,没有做夫妻的缘分。 强求不得,痴念无用。 云琅青极沉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一个远赴英伦,一个安居沪上,天涯海角,若非刻意安排,只怕今日茶馆一别,便是此生最后的相见。 再深厚的情谊,再多的不甘与眷恋,终究也无法抵挡这浩浩荡荡的时光洪流与现实的距离。 他只是·····只是还有些不舍得。 静舒要他放手,他听了,他逼着自己收回那些针对陆胜的手段,哪怕心中嫉恨如火燎原,尝试后的结果,他也认了,愿赌服输。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这么痛?痛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呼啸着穿堂风。 为什么静舒就能做得如此决绝?说放下便真的放下了,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不留。 是因为·····没有爱吧? 是啊,不爱的人,自然不会受这情爱的煎熬。她冷静、清醒,所以能快刀斩乱麻,走得干脆利落。 是他沉溺其中,执迷不悟。 云琅青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抬起左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掩住了眉眼,试图挡住那不断上涌的热意和即将决堤的狼狈。然而,泪水却根本不听使唤,争先恐后从指缝间溢出,顺着他的手背滑落。 他不想这么没出息的。 他是风流恣意,游戏人间的云二少,合该永远是那副玩世不恭,睥睨众生的模样才对。 可是一想到以后····· 一想到那漫长余生里,再也触不到她的衣角,听不到她的声音唤他“琅青”,再也看不到她坐在庭院秋千上、沐浴在阳光里的侧影····· 泪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他就这样坐在夕阳残照的茶馆雅间里,对着两枚戒指,两张船票,一个人,失声痛哭。 为那份求而不得的爱恋。 为那个终究要放下的故人。 为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最好的年华。 BGM:一个人的天荒地老(黄致列版)太好哭啊啊啊啊啊 [爆哭] 曾有人这么真心爱过,真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五十章:落泪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婚礼 夜幕下的何府,府内洋溢着温暖而喜庆的忙碌。 庭院中,何静贞正陪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玩耍,清脆稚嫩的笑声在微凉的夜风中格外悦耳,不远处的小厅内,赵明诚与何老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着账簿与文书,低声商讨着近日船运粮秣的正事,言谈间是家人般的熟稔与安稳,一派和乐融融,温馨满溢。 唯独缺了何静舒。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闺房内,窗扉半开,能隐约听见院中的笑语。 午后与云琅青那场告别,虽在预料之中,却仍在她心底投下了一片难以言说的落寞。 她本性就不喜喧闹,知心好友寥寥,云琅青·····无疑是其中最特殊最纠缠也最熟悉的一个。他的退场,仿佛抽走了某种支撑已久的背景音,让世界安静得有些陌生。 顾琼芝前次来时,那句带着担忧与不解的问话,又一次浮上心头——她说:“若不存爱意,如何能坚持完这一辈子的婚姻呢?若全然是利益考量,夫妻又如何能真正携手同行?” 这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何静舒理智的壁垒上。她看得分明,即便是姐姐与姐夫那般父母之命结合的婚姻,日常相处间也自有其温情与默契在流动。 而她与陆胜之间,始于权衡,限于礼数,那份男女之间天然的悸动与牵引,从一开始便不存在,日后·····大抵也不会生出太多奇迹。 何静舒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春桃在一旁轻手轻脚收拾着书架,小丫头瞥见自家小姐晚膳没用多少,心下惦记,嘴里忍不住嘟囔起来:“小姐,您晚上就吃了那么一小口,这怎么行?夜深了容易饿,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端一碟藕粉桂花糕来吧?还热乎着呢。” 何静舒好似没听见,没有应声。 春桃习惯了小姐这般性子,也不觉奇怪,手下收拾的动作没停,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她从书架底层抽出一只略显陈旧的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旧纸张。 “小姐您看!”春桃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怀念的雀跃,“这些都是您早年写的诗词和练的字呢!奴婢都给您收得好好的·····这一晃眼,您都要出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这声感叹带着时光流逝的纯真惘然,轻轻触动了何静舒,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那叠保存完好的旧纸上,心中也生出一丝模糊的好奇,许多年前的笔墨,记忆都已不甚清晰了。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纸张,随意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是四五年前抄写的某篇名家字帖,笔触尚显稚嫩,却已初具风骨。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一张质地略显不同的纸,它被折了几折,边缘有些微的磨损,夹杂在一众平整的纸笺中,显得格格不入。 何静舒轻轻将它抽了出来,展开。 纸张确实有些皱了,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她的笔迹。 当看清那行字的瞬间,何静舒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整个人微微怔住。 春桃察觉到了小姐气息的细微变化和那瞬间的凝滞,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轻声说道:“小姐,奴婢去端糕点和热牛乳来。”说着,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将这一方静谧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何静舒。 何静舒低头,目光牢牢锁在那张皱巴巴的纸笺上,看着上面那行熟悉又陌生的字迹,仿佛透过这薄薄的一张纸,触碰到了某个被时光深埋,连自己都已遗忘的瞬间。 一行略显青涩,却已然透出日后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一种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悄然涌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 是了,这是当年,云琅青登船远赴英伦时,她于纷乱心绪中写下的。 那时的心情是什么?是对童年玩伴骤然离去的无措,是对漫长分别的茫然,还是·····对那份已然不同却尚未明晰的情愫的懵懂悸动? 年岁久远,具体的情绪已然模糊,只留下这行字封存了那一刻的波澜。 何静舒的指尖抚过那墨迹,目光所及,发现诗句的末尾缀着几点略微晕开,颜色略深的痕迹,纸张在那里也显得更为脆弱,微微起皱。 那是·····被水渍晕染开的痕迹。 当时·····哭了吗? 何静舒的眼神流露出片刻的恍然与迷离,努力在记忆长河中打捞着那个久远的被泪水模糊了的午后。 原来,那时的离别,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原来,那颗自觉平静无波的心,在更早的年岁里,也曾因他的远去而真切酸楚过,疼痛过。 只是岁月漫长,她竟几乎忘却了。 何静舒握着这张纸笺,想到今日茶馆之中,云琅青那双强忍痛楚的桃花眼,与她记忆中那个骄傲飞扬仿佛永远不会为什么而长久停留的少年身影重叠交错。 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困囿于旧日时光。 只是她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已经把那些纷乱的情愫深深埋藏,走得决绝,不曾回头。 烛火在何静舒的眼眸中跳跃,映照着那些被突然唤醒的带着湿意的陈旧光阴。 云琅青能知道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机,何静舒自然也明白。 她的指尖抚过那行墨迹——“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是啊,此一去,便是真正的天涯远隔,山高水长。 他奔赴他的万里重洋,异国风云,她走入她的深宅院落,既定人生。 两条线交汇了十余年,终究到了各奔西东的时分。这并非年少时那次带着朦胧期待的离别,那时年纪尚小,纵然知道“天涯”二字,却何曾真正明白其中所承载的漫长光阴与无法逾越的距离?即便隐隐明白,也不懂那背后意味着怎样的人生转向与再无交集的怅惘。 如今,物是人非。他们都已被时光推着走到了抉择的岔路口,也走到了情谊的边界。 余生漫漫,再无相见之期。 良久,何静舒缓缓闭上眼,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酸涩暖流。 再睁开时,视线早已模糊。 一滴清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缓缓滑落。 如同许多年前,那个午后,滴落在纸上的那一点。 ———— 几日后- 吉日良辰,春光正好。 何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一派雍容华贵的喜庆气象。 这场何家嫁女的盛事,早已轰动了整个沽州城,街头巷尾挤满了前来观礼沾喜气的百姓,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争相目睹这难得一见的排场。 锣鼓喧天,唢呐高亢,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陆胜,今日一身笔挺的北洋军官礼服,金线绶带,肩章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英气逼人。他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素日里军人的凛冽威严被眼底眉梢掩不住的灿烂的喜悦笑意所柔和,那份发自内心的欢欣与期待,让他本就俊朗的容貌更添光彩,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 新娘子何静舒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步出闺阁。 当她身着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周遭瞬间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惊叹。 陆胜看得几乎痴了,心跳如擂鼓,眼中的爱慕与骄傲快要满溢而出,他小心翼翼上前,依照古礼,完成一系列仪式,动作间是对新娘的珍视。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任谁见了,都要由衷赞一声天作之合。 依礼跪别高堂。 何父何母端坐上方,看着眼前一双新人,欣慰之余眼底是浓浓的不舍,何静舒深深叩首,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喜娘笑着上前说着吉祥话,为何静舒披上大红盖头,眼前的世界被一片喜庆的红笼罩,耳畔是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和众人的欢声笑语。 在一片欢庆锣鼓和鞭炮声中,新娘子被扶上八抬大轿。 轿帘垂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送嫁的队伍蜿蜒如长龙,是真正的“十里红妆”——抬嫁妆的队伍绵延不绝,精致箱笼,奢华器物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彩,引得道路两旁惊呼艳羡之声不绝于耳,尽显何家高门大户的底蕴与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抵达沽州港口。 一艘装饰一新的豪华游轮静静停泊在码头,船身也缀满了红绸与鲜花,气派非凡,这是陆胜精心安排的,既显了对新娘的重视,也方便将沽州的盛大婚礼延续至上海。 花轿稳稳落在港口红毯之上。 何父何母站在码头,目送着女儿被簇拥着登上舷梯,何母泪眼婆娑,何父则负手而立,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的身影,那深沉的不舍弥漫在周身。 姐姐何静贞一直陪在静舒身边,细心为她打点着一切,整理裙摆,低声嘱咐,眉眼间尽是关切。 舷梯缓缓收起,游轮鸣响悠长的汽笛,宣告即将启航。 游轮启航,汽笛长鸣,沽州城的轮廓在身后渐渐远去。 这场面,确是何静舒想象过的风光,这婚事,亦是众人眼中的圆满。陆胜待她珍重,事事妥帖,无可指摘。 但····· 为何心头那丝空茫与涩意,却仍挥之不去? 方才父亲偷偷拭泪的模样,也总在眼前挥之不去,此一去,便是别家离乡,再不能承欢膝下,再不能日日见到家中熟悉的光景。 陆胜站在何静舒身侧,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沉默与周身流露出的那一丝低回。他伸出手,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置于身前微凉的手,他的动作带着珍视,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泄露着他同样激动而紧张的心绪。 他微微倾身,声音温和,带着十足的诚恳与担当,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不要伤心。你若想家,日后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他的承诺,沉稳可靠。何静舒相信他说得出,便必能做得到,他确实是一个有担当可倚靠的丈夫。 只是····· 为何心底那莫名的难过,依旧盘桓不去,丝丝缕缕缠绕着····· 这分明是她深思熟虑后选择的路,是她早已认定并接受的未来。 为何在此喧腾喜乐之中,望着渐渐消失的故城水色,仍会感到一丝惘然的怅憾呢····· ———— 霞飞路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枝叶,洒下细碎的金斑。 陆胜那栋中西合璧的别墅便静立于此,今日与往日截然不同——朱漆大门洞开,檐下悬着崭新的红绸宫灯,门上贴着硕大的双喜字,连门前的石阶仿佛都被这份喜气浸润,透着暖意。 这栋他亲自选定却因军务繁忙未曾好好住过几日的大宅,此刻里外一新,处处装点着盛放的鲜花与鲜红的绸缎,小到窗棂上精致的剪纸,大到庭院中搭起的预备宴客的喜棚,无一不显露出主人的用心。 这般阵仗,这般细致考究,在整个讲究排场的上海滩,也称得上是独一份了。 陆胜是真的开心。 那种从心底里满溢出来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照亮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将近一年的苦心筹划,几经波折,他终于得偿所愿。将心尖上的那轮明月,迎回了自己的家。 从此,霞飞路这栋冷清的宅邸,将因她的到来,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他有了名正言顺倾心爱慕的妻子。 婚礼极尽隆重奢华,宾朋满座,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庭院,红毯从大门外一直铺进正厅。 仪式正式开始。 陆胜身姿笔挺,眉眼间是意气风发与温柔,他手握红绸的一端,另一端,则由他身侧凤冠霞帔,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何静舒轻轻握着。 她随着他的牵引,一步步缓缓走入厅堂,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裙摆摇曳,环佩轻响,风姿绝世。 伴随着他们缓慢而庄严的步伐,一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暗红色福字缎袄仪态雍容的老夫人,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官腔,声调悠长而祝福地吟诵起《桃夭》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句古老而美好,伴随着新人的脚步,仿佛将千年的祝福都凝注于此刻。 当最后一句“宜其家人”的尾音落下,何静舒也恰好在陆胜的牵引下步入了喜堂正中央。 厅内高悬红烛,熠熠生辉。因陆胜父母已亡故,族中亦无其他长辈在场,便省却了拜高堂之礼,只依序拜了天地,又向着象征祖先的牌位恭敬行礼。 观礼的人群中,有一位忠厚的壮丁家仆,怀里正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孩子生得白净可爱,一双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正好奇眨巴着,看着父亲与那身着华丽红衣的新娘子行礼拜堂,他似乎明白这是极其欢喜的大事,小脸上也跟着洋溢开心的笑容。 那壮丁仆役显然是极疼这孩子,见他欢喜,便也乐呵呵地,抱着他轻轻颠了颠,用慈爱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道:“少爷快看!新娘子美不美呀~我们少爷以后也有娘咯~有母亲疼咯~” 小男孩闻言,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咯咯笑出了声,用力点着小脑袋。 他虽年纪小,却十分懂事乖巧,早在陆胜娶亲前,便已被告知且细心引导过,故而对此接受得极快,并且真心为即将拥有一位母亲而感到无比开心。他甚至抬起小手,学着周围大人的样子,开心地、一下下地鼓起了掌,那纯真无邪的掌声,融在一片喜庆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动人。 终于写到静舒出嫁了(之后要开始民国宅院生活啦) 其实从静舒嫁到陆府后才是主线故事,也是我手稿里最开始的,只是觉得前面应该要铺垫细致一点·····就一直写写写。 不过我很欣慰,我居然能写到50章来(决定多吃几个鸡腿) [加油]小少爷也好可爱的~~[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婚礼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母亲 何静舒与陆胜的婚礼,极尽盛大与隆重。 依着旧礼,却因着地处摩登的上海,又融入了不少新式的气象,姐姐静贞一直陪在何静舒身侧,为她打点妆容,整理衣饰,低声软语间是满满的祝福与不舍,这趟嫁入异乡的旅程,因着这份血脉相连的陪伴,好像显得不那么孤单。 繁复的仪式结束,已是接近傍晚时分,何静舒回到精心布置的婚房,褪下了那顶缀满珠翠的华丽凤冠,除去了隆重的钗环,她换上了一身同样喜庆却更显雅致便捷的暗红色锦绣礼服,面料上乘,剪裁妥帖,完美勾勒出她纤细不失风韵的身段,既符合新妇的身份,又衬得她气质清贵端庄。 她重整云鬓,确保自己每一处都得体无误后,方才轻轻挽住等候在旁的陆胜的手臂。 陆胜今日亦是容光焕发,挺括的军服换成了更为正式的礼服,更显英武挺拔。他感受到臂弯中妻子指尖的重量,心中爱怜与自豪满溢,小心翼翼护着她一同走向宴客厅,向满堂宾客敬酒致谢。 宴客厅内早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水晶吊灯将温暖的光芒洒在每一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雪茄的淡雾与百花的馥郁。 所到之处,皆是此起彼伏的祝贺之声。 “恭喜陆师长!贺喜陆师长!娶得如此美眷,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新娘子真是仪态万方!陆师长好福气!” “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陆胜脸上是掩不住的灿烂的笑容,一一回应着,何静舒则始终保持着得体而温柔的浅笑,颔首致意,偶尔轻啜一口杯中酒液。 场面分外热闹,洋溢着真挚温暖的祝福。 然而,在这片和谐的声浪中,也难免夹杂着几声不和谐的窃窃私语,陆胜军中新贵,骤登高位,又娶了沽州何府这等清流高门的嫡女,自是惹得一些人心下不服,或羡或妒。 “·····啧,真是乱世出英雄,也出姻缘啊,这要放在大清朝那会儿,他一个行伍出身的,怕是连何家小姐的面儿都见不着呢·····” “何止见不着?怕是连何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如今倒是·····” “唉,真是·····何家这门亲,结得未免有些低了·····” 这些议论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但在热闹的间隙仍零星刺耳地飘了过来,陆胜身旁几位相熟的军官好友听得真切,眉头皱起,脸上现出不悦。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岂容这些酸腐之言破坏气氛?不等陆胜发作,那几位性情豪爽的军官已端着酒杯,朗笑着围拢过去,目标找上了那几位嘴碎之人。 “哎哟!王参谋!李兄!好久不见!今日陆师长大喜,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 “就是!别光坐着说话呀!来,满上满上!我敬三位!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们陆师长面子!” “今天这好日子,必须不醉不归!谁先趴下谁是狗!” 几人几乎是半强迫地、用热情无比的劝酒将那几个面色讪讪的家伙包围,酒杯碰撞声,豪迈的劝酒令瞬间淹没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议论,巧妙地用酒堵住了那些令人烦心的闲话。 在这满堂宾客中,霍辰珏的身影显得格外闲适,他是何静舒相识多年的老友,今日她嫁到上海,于情于理他都该来庆贺。 他手持一架颇为新式的相机,并未过多与人寒暄,而是饶有兴致地将镜头对准今日的主角——新娘何静舒,不断调整着角度,捕捉着她今日绝美的风华与各个动人的瞬间。 他这般专注的模样引得一旁的顾琼芝笑着打趣:“霍少爷,你这相机镜头是长在新娘子身上了不成?我这么个大活人,大美女在这里许久了,你倒是也给我拍一张呀?” 霍辰珏闻言,从相机后抬起头,对着顾琼芝露出一个温和又略带歉意的笑容,话语里带着熟稔的调侃:“顾大小姐恕罪!您这通身的气派和风姿,光彩照人,我只怕我这技术浅薄,拍不出其中万分之一的韵味,反而唐突了佳人呀!” 顾琼芝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恰在此时,何静舒挽着陆胜敬酒到了他们这一桌。 见到许久未见的霍辰珏,何静舒眼中也流露出真切的笑意,温声问候:“辰珏,好久不见。” 霍辰珏立刻举杯,脸上是诚挚的祝福,声音温润:“静舒,恭喜。新婚快乐。” 何静舒微笑着颔首致谢,正要转身走向下一桌宾客时,霍辰珏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她。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带着一种认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静舒,日后在上海,但凡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我霍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你只管安心,做你的陆夫人。” 这话语听起来似乎带着一丝微妙的挑衅,但在场知悉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并非对陆胜的挑战,而是源于另一份无法亲临现场,却深沉如海的牵挂与嘱托,是希望她在此地能多一重安稳的保障。 何静舒是何等剔透的人,岂会听不懂这话中的深意,她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微微笑着,轻声道:“多谢·····” 她顿了顿,眸光清亮,接着道:“也代我,向他问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霍辰珏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情绪,忽然起了些玩笑的心思,故意挑眉,装作不解反问:“哦?向谁问好?静舒你说清楚些,我好替你带到呀。” 一直举着酒杯站在身旁的顾琼芝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霍辰珏,似是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在这种场合当着静舒的面,说出这样“刁难”的话来。 何静舒未被这小小的捉难住。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微笑,眼波轻轻流转,落在霍辰珏身上,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四两拨千斤的淡然与精准的反击:“向端宁问好。” 轻轻巧巧四个字,噎得霍辰珏哑口无言,他只能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顾琼芝没忍住,看着霍辰珏这副吃瘪的模样,竟毫不客气“哈哈哈”大笑出声,引得邻近几桌的宾客都好奇望了过来。 她就知道,论起嘴上的功夫,静舒何时输过? 霍辰珏坐回座位上,望着何静舒与陆胜相携离去,融入人群的背影,抬手摸了摸鼻子,对着还在笑的顾琼芝苦笑道:“幸亏是没跟那位少爷在一起·····不然这一唱一和的,我一个人可不够他们折腾的·····” 顾琼芝闻言,渐渐收敛了大笑,目光也追随着那对新人,眼底深处掠过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祝福,也有一丝慨叹。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语气淡了下来,低声附和道:“是啊·····幸亏没在一起。”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变得更轻:“你知道琅青走时,在码头·····最后跟我说了句什么吗?” 顾琼芝望着远处静舒与陆胜并肩应酬的背影,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身旁的霍辰珏听:“他说‘恋人会反目,夫妻会离分。唯有‘朋友’二字,看似平淡,却像磐石,能经得起风浪,扛得住岁月。” 顾琼芝唇角弯起一抹混合着理解与悲伤的弧度,毕竟她内心深处,曾是多么期盼这一对青梅竹马能成就一段佳话。奈何·····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她轻叹一声,继续道:“他还说·····‘只要他还是她的朋友,他就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关注她,守护她,在她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 说到这里,顾琼芝像是觉得这个逻辑既深情又荒谬,忍不住轻轻嗤笑出声,侧头看向霍辰珏,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打抱不平般的嗔怪:“你说他是不是被下了什么痴情蛊?静舒要他放手他就真放了?换做是我,不把她抢过来绝不罢休啊·····” 霍辰珏安静听着,脸上那副温和笑意淡去,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你真是看轻琅青了。他这么做,可不完全是放手啊。” 顾琼芝挑眉,被勾起了好奇心:“哦?那你解释解释。” 霍辰珏的目光投向那对新人,语气变得深沉:“琅青尊重静舒,不会强迫她的选择,这自然不假。但他这个人的性格你也了解,”他微微停顿,强调道,“是不可能真正退而求其次的。” 霍辰珏眼中闪过一丝对云琅青手段的了然甚至是一丝叹服:“他看起来是放弃了争夺权,但你信不信?只要静舒和这个陆师长婚姻中有一丝嫌隙,出现一点裂痕,琅青就永远有机会。而且·····” 他的目光扫过这热闹的宴会厅,意有所指:“包括他现在虽然人远在英伦,但你,我,包括我们周围这些知根知底,与他交好又与静舒相熟的人,不都成了他自然而然安排在静舒身边的人吗?替他看着,守着,随时传递着消息,这样·····” 霍辰珏看向顾琼芝,语气笃定:“你还觉得他是真的彻底放手了吗?” 顾琼芝听完这番分析,脸上的嬉笑消失,一种恍然大悟和更深层的复杂情绪浮上。她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没错·····” 她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调侃:“这家伙,从小心机就深,决定了的事情总是千缠万绕的·····只是可怜陆师长了,看似风光无限,抱得美人归,日后不知道得多提心吊胆守着我们家静舒了·····这么大个潜在危险悬在那儿,时时刻刻,无孔不入啊。” 顾琼芝轻轻叹口气,不知是感叹云琅青的执著,还是同情陆胜那看似圆满实则暗藏危机的新婚生活。 ———— 宴会正酣,厅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在这片热闹的海洋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叶安静的小舟,悄然停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他便是陆兆兴,小字桐延。陆胜第一任妻子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 小兆兴穿着一身合体的小西装,白净小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澄澈的果汁,他身边不见照看的大人,只独自站在摆满各色精致餐点的长桌前。 菜肴琳琅满目,香气诱人,许多点心都摆放在高高的多层银架上。他仰着小脸,大眼睛在那些诱人的糕点上流连片刻,最终锁定了一块点缀着鲜红草莓的奶油小蛋糕。 他抿了抿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只见他小心地放下果汁杯,然后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努力伸长了胳膊,指尖颤巍巍地,好不容易才够到了那块目标蛋糕,最后稳稳拿到了手里。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重新端好自己的小杯子,转身,一步步走向那铺着华丽地毯的旋转楼梯。他爬了几级,找了个既能看到楼下热闹,又不会碍着旁人走动的台阶,然后慢慢地、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陆兆兴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他将那杯果汁放在身侧的台阶上,然后双手捧着那块于他而言不小的蛋糕,小口小口、极其认真吃了起来。他不说话,也不四处张望,只是安静享用着手中的美味,长长的睫毛垂着,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与繁华都与他无关,自成一方安静的小世界。 那模样,实在乖巧得令人心头发软。 何静舒此时正与宾客寒暄,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回头,恰好望见了楼梯上这小小的一幕。 一个孩子独自坐在光影交界处的侧影,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让她心头莫名酸了一下。 一直细心留意着的春桃见状,悄步上前,顺着小姐的目光看去,低声解释道:“小姐,那是陆师长的公子,今年五岁了,大名叫陆兆兴,字桐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惜,“一直跟着一个老仆在乡下过日子·····” 春桃顿了顿:“陆师长这些年南征北战,到处奔波,实在没法将他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也是直到这几日,府里大事已定,才把孩子接回上海来安置。”她望着那孩子,“不过听府里上下的人都说,小少爷虽然年纪小,却异常懂事,从不吵也不闹,好带得很,乖得让人心疼。” 暖融的光晕笼罩着那小小的独自端坐的身影,他正低头吃着蛋糕,腮帮子一鼓一鼓,对周遭的喧闹浑然不觉,那份过分的安静与乖巧,在这满堂喜庆的热烈中,反而透出一丝让人心尖微微发酸的孤寂。 何静舒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越过满堂的喧闹与华彩,落在楼梯上的小小身影上。她示意春桃跟上,缓步朝那边走去。 高跟鞋踩在柔软地毯上,几近无声。何静舒在孩子面前停下,轻轻蹲下身,裙摆如水波般散开,将自己置于与他平视的高度。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手中的奶油蛋糕已被吃了大半,嘴角、鼻尖都沾着点点白色的奶油渍,显然是真的饿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一丝薄怒在她心底漫开——今日这般场合,怎会让一个孩子饿成这样? 正低头专注吃着蛋糕的陆兆兴,忽然感觉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他下意识抬起头,澄澈的大眼睛里映入了何静舒温柔的面容——是今日与父亲拜堂的那位极美的新娘子,也是小寒哥告诉他,以后就是“娘”的人。 他虽然从未真正体会过有母亲是怎样的感觉,可内心深处却一直怀着一种懵懂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他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静舒,像是在小心翼翼确认着什么,带着些许怯生生的打量,又有一丝期待。 何静舒没有说话,只是抽出一方洁净的丝质手帕,动作轻柔地为陆兆兴擦拭掉嘴角和鼻尖沾染的奶油,她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帕子,能感受到孩子脸颊细嫩的肌肤。 陆兆兴乖乖仰着小脸任由她擦拭,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心疼。直到静舒放下手,他才仿佛鼓足了勇气,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怯生生、极有礼貌小声说道:“谢谢。” 这声超出年龄的懂事道谢,让何静舒心中那点因他无人照料而生的微愠化为了心疼与怜惜。她能看出,陆胜虽未能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但在礼数规矩上,定然是用了心教导的。可越是如此,一个五岁的孩童这般早熟懂事,背后所经历的孤单与缺失,便越发让人心酸。 她放柔了声音,问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吃?照顾你的人呢?” 陆兆兴捧着还剩一小半的蛋糕,乖巧回答:“小寒哥去厨房给我煮面了。”他声音更小了些,带着一种努力遵守指令的认真,“爹说,今天是大日子,要兆兴乖乖的,不能吵闹,最好在房里待着。”他看了看手里的蛋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太饿了,所以就自己拿了一块这个·····我吃完就立刻回房间去,不会碍事的。” 何静舒这才想起春桃打听到的,为了不让她这个新妇在婚礼上因突然出现的继子而感到不快或尴尬,陆胜直接将孩子安置在了远离主院的偏僻别院。 小家伙之所以坚持要坐在这里吃完,是怕端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蛋糕走那么远的路,万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不但浪费了食物,更可能弄脏了地毯,惊扰了宾客,会给这场“大日子”添麻烦。 而陆兆兴身边,竟然只有一个叫做“小寒”的仆役在旁照料·····想到这里,何静舒不禁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自她决定应下这桩婚事起,便做好了将成为人继母的心理准备。即便陆胜体贴,甚至愿意为了她的感受而将孩子暂时隔开,可她并非心性冷硬之人,一个自小失去生母,父亲又常年征战在外缺乏陪伴的孩子,在这偌大的宅邸里,岂非与孤儿无异?这明明是他的家,他却活得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的客人。 何静舒望着他,眼中盈满了怜惜,不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的脸颊。 小家伙感受到这轻柔的触碰,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那里面有什么光亮在悄悄点燃,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充满期盼地小声问道:“小寒哥说·····兆兴以后就有娘了。是·····是您吗?” 孩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希冀,仿佛只要得到肯定的回答,就是他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 何静舒看着他那双被点亮却又因害怕失望而微微颤抖的眼睛,她不忍心让那一点点光亮熄灭,于是郑重地、温柔地点了点头:“是我。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了。” 陆兆兴的小脸上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却又下意识不敢过于表露,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越发璀璨,他像是要再次确认这份幸运,声音里带上了更急切的渴望:“真的吗?兆兴以后·····以后也有母亲了?我也是·····有父亲有母亲的小孩了?” 这声小心翼翼的、带着巨大幸福的确认,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了何静舒的心房。 寻常人家五岁的孩童,此刻或许还在父母怀中恣意撒娇嬉闹,而眼前这个小孩,却为这样一份本该天生就拥有的最平常的归属感而如此欣喜若狂。 她再次郑重点头,给予他最坚实的回应,将那份他期盼已久的归属感,温柔交付到他手中:“真的。” 小兆兴写得我heart软软[爆哭] 没有母亲的孩子,活的就是很小心翼翼。 不过孩子你别担心,你的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母亲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夜晚 陆胜正与一位同袍举杯,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人群,倏然定住。 旋转楼梯的光影交界处,他那新婚的妻子何静舒,正微微倾身蹲在他年幼的儿子陆兆兴面前。 厅内璀璨的灯光流泻在她仍穿着暗红色礼服的肩头,勾勒出一种极致的柔美,她手中一方洁白的丝帕,正为小兆兴擦拭着沾满奶油的嘴角和鼻尖,孩子仰着小脸,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懵懂与怯生生的打量,以及细微的光亮。 这一幕,像一幅定格的暖色油画,击中了陆胜的心脏柔软处。 他之前所有的担忧——担心静舒这般清冷矜贵的闺秀,会因骤然成为继母而感到不适,甚至嫌弃这个他与亡妻留下的孩子——在此刻烟消云散。他甚至特意将孩子安置在偏院,只为不让她在今日感到丝毫为难。 可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疏离与客套,而是何静舒眼中那无法作伪的,自然流露出的温柔与怜惜。她蹲着身,与他的孩子平视,那份他以为藏在冰山之下的心肠,原来竟是这般温软。 他看到小兆兴怯生生开口,似乎在问着什么,然后他看见静舒郑重、温柔点头,回应了孩子。 刹那间,一种暖流汹涌漫过陆胜的胸腔,涨得他心口发酸,充盈着喜悦。 他的静舒,并没有嫌弃或讨厌这个孩子。 相反,她正用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温和与包容,接纳了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这一刻,看着楼梯上那和谐温暖的一幕——他美丽的新妻,他乖巧的幼子——陆胜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热乎气从心底直窜上来,熨帖得他暖洋洋,轻飘飘的。 事业稳步上升,前途一片光明。如今,他又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妻子,更让他惊喜的是,她与他的孩子相处得如此融洽····· 家。 这个字眼从未如此具体如此温暖地呈现在他眼前。 有妻,有儿,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家的模样。 事业,家庭,人生圆满至此,夫复何求? 陆胜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酒杯,嘴角却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那笑容越来越大,眼底弥漫开一片温热而满足的氤氲。 这一天,于他陆胜而言,无疑是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圆满的时刻。 ———— 夜色渐深,陆府门前悬挂的喜绸宫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宾客的喧哗声已退去,只余下府中仆役收拾残局的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虫鸣,衬得这繁华过后的庭院别有一番静谧的意味。 何静舒与陆胜并肩立于门廊下,刚刚送走一批重要的宾客。 她身上那袭暗红色的礼服在灯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保持着新妇的端庄与风华,陆胜站在她身侧,挺拔的身姿透着满足与守护。 最后留下的,是何静贞一家。静贞的眼圈早已哭得红肿,她紧紧握着静舒的手,千言万语哽咽在喉间,反复叮咛着早已说过无数遍的体己话:“·····日后凡事都要自己多留心,收敛些性子,孝敬长辈,体贴丈夫·····遇事莫要强撑,记得常写信回家·····” 何静舒安静听着,心中亦是不舍,却只是温顺点头。她见姐姐如此伤怀,很想劝她别再哭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深知姐姐性子柔软,心思细腻,这泪水里盛满了对妹妹离家的不舍与担忧,绝非几句劝慰便能止住。 站在静贞身旁的赵明诚,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穿着喜庆的小衣裳,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似乎还不完全明白离别的愁绪,只觉今日格外热闹好玩,正叽叽喳喳小声说着什么,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灯火通明的陆府和一身红装的姨母。 就在这时,那个扎着两个小啾啾像年画娃娃般可爱的侄女,忽然仰起粉嘟嘟的小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静舒,带着十足的困惑软软问道:“姨母不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姨母怎么不走呀?” 孩童稚语,天真无邪,静舒微微怔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悄然漫上心头。 是啊,在孩子们纯真的认知里,姨母就该一直和自家人在一起的。 何静贞一听女儿这话,再看妹妹黯淡几分的眸光,心中那强忍的酸楚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扑簌簌落得更凶,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傻孩子·····你姨母·····你姨母如今是陆家的人了·····不能再跟我们回·····回家了” 这话虽是对孩子说的,却更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离愁的闸门,也昭示了静舒身份的转变。 何静舒站在原处,看着姐姐流泪的模样,看着懵懂不解的侄女,看着这即将分别的骨肉至亲,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愈发清晰深刻。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何家那个只需打理好自家事务的二小姐了。她是陆胜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偌大陆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身后这座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宅邸,象征着无上的风光与荣耀,也意味着千钧的重担。 在这风云变幻的乱世之中,丈夫陆胜需在外征战拼搏,挣下军功前程,撑起门户荣耀,而她,则需为他稳住这后方家园,将府中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和睦。 她要让陆家这艘大船,即便行驶于惊涛骇浪之中,也能稳稳前行,永不倾覆。 这条路,风光无限,亦危机四伏。 何静舒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努力对姐姐露出一个让她们安心的笑容,那笑容背后,是一个新时代女主人的决心与担当。 陆胜察觉到静舒情绪波动,手臂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他微微俯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小侄女仰带着困惑的小脸上,声音耐心,像哄着自家孩子般自然:“英儿不用伤心。” 他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笑容,继续温声道:“姨母和姨父过三日就回沽州看你们,到时候英儿又能见到姨母了。” “英儿要是想姨母了,随时都可以来陆公馆找她玩,姨父给你准备好多好吃的点心,好不好?” 小侄女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睛,但听到“好吃的点心”和“随时可以来”,小脸上的困惑渐渐被期待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小脑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松开牵着父亲的小手,在自己的小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颗用漂亮糖纸包裹着的糖果。 她将那颗还带着她口袋温度的小糖果塞进静舒微凉的手里,小脸上扬起一个纯真的笑容,奶声奶气安慰道:“那姨母吃点糖吧,不要哭鼻子哦,”她伸出短短的手指,煞有介事比划着,“我们说好啦,三日后·····三日后英儿就来接姨母!” 孩童天真烂漫的话语,带着最纯粹的关切和不舍,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短暂的分别。 她小小的心里,还未曾真正明白,从今往后,想见姨母一面,再不能像从前在何府那般轻易,那道高高的门槛和遥远的距离,将隔开血脉相连的朝夕相处。 ———— 送走最后一拨重要的客人,偌大的陆府安静下来,只余下廊下红绸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的细响,以及远处仆役收拾杯盘时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让白日里被喜庆喧嚣掩盖的某种陌生与疏离感,悄然弥漫开来。 新房里,红烛高烧,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脂粉香与百子帐内熏香的混合气息,甜腻而微醺。 何静舒坐在梳妆台前。 这是一张西式的妆台,镜面光洁,映出她略显苍白疲惫的容颜。镜中的房间,陈设华丽却陌生,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在提醒她,这里已不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何家抱朴居。 纵使她心性再沉稳明理,骤然嫁作人妇,离开自幼生长的熟悉环境,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与一个虽有名分却实则陌生的男子开启朝夕相对的夫妻生活,心中岂能没有一丝惶惑与生理性的抗拒? 方才喜娘隐晦又直白的叮嘱犹言在耳,虽知晓这是为人妻者必经之事,是理所应当的责任,但想到即将要与身旁之人行那最亲密之事·····何静舒指尖微微发凉,一种紧绷感萦绕周身。 春桃在一旁为她拆解发髻上剩余的小发簪,用浸了桂花头油的细棉线为她梳理着长发,嘴里带着初到新环境的兴奋:“小姐您瞧,这上海滩的公馆就是不一样,电灯比咱沽州的亮堂多了!我刚才听厨房的张妈说,明日一早还有洋行的伙计送新鲜牛奶来呢·····” 何静舒从镜中看着春桃洋溢着好奇与活力的脸庞,那份单纯的快乐似乎也感染了她,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她唇角勉强弯起一个弧度,轻声打趣道:“才来一日,你倒成了上海通了?” 春桃闻言,嘿嘿一笑,手上梳理的动作不停:“奴婢也是听府里其他姐姐们说的嘛!她们还说外滩那边晚上灯火通明,跟仙宫似的·····小姐,等过几日您得空了,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 这样简单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暂时驱散了何静舒心头的阴霾,让她仿佛回到了在何府时与贴身丫鬟闲话家常的时光,那份对新环境的焦灼不安也被冲淡了些许。 最后一根发簪被取下,浓密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春桃收拾好梳洗用具,恭敬退下。 房门被轻轻合上。 偌大的婚房里,只剩下何静舒一人。 她望着镜中只着中衣,身影单薄的自己,听着窗外完全陌生的属于上海深夜的细微声响,一种失落感和孤寂感包裹了她。 纵然春桃、周妈还有许多何府的旧仆都随她陪嫁而来,但这里终究不是何府了,这里是陆公馆,是她的“家”,也是一个需要她从头去熟悉、去掌控、去经营的全新的战场。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然后,门被轻轻推开。 陆胜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了礼服,只着一身深色的常服,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带着一日喧嚣后的淡淡疲惫,以及一丝·····小心翼翼。 新房里温暖的光线流淌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身为军人惯有的冷硬线条。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寻到了坐在梳妆台前的何静舒。 她已卸去钗环,青丝如墨垂落肩头,少了白日里的端庄华贵,多了几分柔婉,仿佛一尊精心烧制的白瓷,需要极致的呵护。 陆胜的心,泛起细密的怜惜。 他反手轻轻关上房门,动作放得轻缓,怕惊扰了她。 室内一时间安静得能听到红烛芯子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胜在距离何静舒几步之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不再靠近,声音放得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体贴与尊重:“今日累了一天了,可还撑得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那里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何静舒没有立刻抬头,她能感受到陆胜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暖而克制,带着一种试图靠近又怕唐突的谨慎。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的身影,也映照着烛光的暖意,以及一丝残存的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惶然。 何静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还好。” 陆胜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被触动。 他向前又迈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些,能看到她眼中细微的情绪,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肩头以示安慰,但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收了回去,只将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声音温和:“我知道。骤然离了熟悉的家,来到此处,难免如此。” 他的语气里没有不耐或强迫,只有全然的理解与包容:“不必急,静舒。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习惯。” “这里就是你的家。”陆盛看着她,眼神专注而真诚,“我会等你·····完全准备好的时候。” 陆胜虽然温言体谅,何静舒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她深知自己既已迈入陆家之门,身为新妇,有些责任与义务便是必经之事,无可推诿,亦不应让彼此陷入难堪的境地。 她垂眸静默片刻,仿佛是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调适,随即,她抬起眼,眸光清润,映着跳动的烛火与陆胜耐心等待的身影。 她将自己微凉而纤细的手,放入了他那双宽大温暖且带着薄茧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与稳定力量,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支撑。 何静舒微微仰起脸,对着他露出一抹浅笑,轻声应道:“嗯·····我知道。”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同许下诺言:“从此以后,我们·····风雨共济。” 这一句“风雨共济”,听在陆胜耳中,远比世间任何缠绵的情话都更来得珍贵动人,他了解静舒的性子,清冷自持,言出必践。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愿意主动将手交付到他的掌心,便是对他这个人,对这段婚姻最坚定也最真诚的接纳与承诺。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此刻起,他们是真正的夫妻,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共同体,是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伴侣。 喜悦与满足感充盈了陆胜的胸腔,他收紧手掌,将何静舒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他深深望着她,眼中是动容与珍爱。 一室温香,被更深的夜色与彼此逐渐交融的呼吸所取代。 红罗帐暖,**缱绻,其中柔情蜜意,自不足为外人道,唯见月影悄悄移过窗棂,见证着这人间烟火中,又一段故事的开始。 新婚啦,彼此人生的角色不同啦。 开启美好又温暖的家宅日常啦。 [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夜晚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梧桐 晨光熹微,透过玻璃窗,将温暖的金色斑点洒在陆公馆主卧室的地板上。 何静舒已然起身。 她穿着一身浅杏色软缎旗袍,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悄声出了房门。多年的习惯让她无法贪恋床榻,尤其是在这成为陆府女主人的第一日,她有太多需要尽快熟悉和掌控的事务。 即便无需向公婆晨昏定省,但尽快熟悉这偌大府邸,接手内宅事务,亦是她的本分。 ———— 尽管花园里的花匠们已然刻意放轻了动作,但移植树木的声响,指令声以及泥土翻动的气息,还是隐隐约约传到了主楼。 晨光下的花园,景象颇为热闹。几辆板车停在一旁,上面满载着枝叶茂盛根系包裹着沉重土球的树木,那些树木已是成树,枝干虬劲,叶片阔大,在晨光中舒展着勃勃生机——是梧桐。 数名花匠正小心翼翼将一棵棵梧桐树苗安置到挖好的树坑中。 陆胜一身便装,正立于园中亲自监看。 他身形挺拔,目光随着花匠们的动作移动,确保每一棵树都栽得端正,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神情是认真与期待。 何静舒缓步走至他身侧。 陆胜察觉,转过头来,冷硬的眉眼柔和下来,带着关切道:“怎么不再多睡会儿?可是这些声响吵到你了?”他语气中的歉意显而易见:“应该让他们再晚些动工的。” 何静舒目光掠过那些正在被精心栽种的梧桐树苗,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没有,我习惯早起。” “只是·····为何突然栽这许多梧桐?” 陆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解释道:“这批树是早几个月就订下的,从南边好园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今日才送到。”他转回目光,深深看向何静舒:“古语有言,‘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非梧桐不栖·····” 他的话语停下,未尽之意如涟漪般荡开——在他心中,何静舒便是那高贵的凤凰,而他自己,愿做那棵能让她安心栖息的茁壮的梧桐。 陆胜的话语没有过多修饰,没有山盟海誓,但这句古老的诗词和其背后深远的寓意,已然胜过万语千言。 何静舒听懂了其中深意,她迎上陆胜的目光,唇边泛起清浅而真诚的笑意,轻声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感念他的这份珍重,这份将她置于如此高度的心意。 然而,心底深处,她却清楚,自己此刻无法回报以同等炽热的情感,只能将这份感念妥帖收好。 母亲说过,感情可在岁月中滋生,她愿意尝试,与眼前这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步步走向相敬如宾,甚或·····更多。 陆胜见她笑了,眼中笑意更盛,又怕园中杂务继续扰她清静,温声道:“这里还要乱一阵子,土腥气也重。早膳已经备好了,你先去用些,不必等我。” 何静舒点点头:“好。” 她转身,带着跟在身后几步远处的春桃,沿着洁净的小径朝主楼餐厅走去。 春桃按捺不住满心的雀跃与赞叹,声音里洋溢着欢喜,压低声音道:“小姐,您瞧师长对您多上心呀!虽说新婚燕尔都是蜜里调油,可能细心周到到这个份上的,奴婢可见得不多呢!真是·····” 何静舒脚步未停,只淡淡开口打断:“春桃。” 她侧首看了春桃一眼:“既已嫁入陆家,日后便是陆家的人。称呼规矩,记住了,日后在外人面前,需改口称夫人了。” 春桃意识到失言,连忙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慌忙改口:“是,夫人,春桃记住了。” ———— 陆公馆主餐厅宽敞明亮,西式的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银质餐具熠熠生辉,几样精致的中西式早点错落有致摆放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何静舒在女主人的位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餐桌,抬眼看了看厅内侍立的几名仆役。她并未立刻动筷,而是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少爷呢?可用过早饭了?” 一位穿着体面,年纪稍长的女仆闻声上前一步,她是陆公馆内宅的仆役领头,夫家姓张,下人多称其张嬷嬷。 张嬷嬷垂首:“回夫人,少爷在自己的思齐苑用早饭。师长早有吩咐,少爷年幼顽皮,怕惊扰了您,若无要事,平日便让他在自己院中,无事不得随意到主楼来·····”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说明了情况,又点明了这是陆胜的意思,言语间透着依循旧例的理所当然。 何静舒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拿起手边银筷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孩子,在这偌大的公馆里,竟像是被无形隔开了一般。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那位回话的嬷嬷身上,吩咐道:“去同管家说一声。下午便派人将少爷常用的东西收拾妥当,接到主楼东侧那间光线好的房间来,日后,他就跟在我身边。” 张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掠过诧异和为难。她没想到这位新夫人进门第一天,脚跟还没站稳,就敢直接改动师长定下的规矩,脸上显出为难和踌躇之色:“夫人·····这·····府里的规矩一向都是师长亲自定的,尤其是关乎少爷的安排·····奴婢们不敢擅自做主,望夫人体谅·····” 她话语里虽口口声声“不敢”,实则却是在强调陆胜的权威和旧有的规矩,隐隐暗示何静舒这个新来的女主人还不了解情况,不应贸然改动,颇有几分仗着自己是府中老人,暗中试探新主母份量的意味。 何静舒静静听着,周身的气场微微沉敛下来,那双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仆妇,直到对方低下头去。 “既然你知道我是夫人,就该明白,这内宅诸事,日后皆由我做主。”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每一位仆役,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我不管陆府从前是什么规矩,既然我来了,有些规矩,就要改一改了。” 何静舒微微停顿,给予她们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声音不大:“今日的话,我只说一次。从今往后,内宅一切事务,由我决断,我的意思,便是师长的意思。” 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目光重新落回张嬷嬷身上:“明白了吗?” 张嬷嬷被这番滴水不漏又极具威慑力的话震住了,背上沁出一层薄汗。她原本只听闻新夫人是沽州何家的高门贵女,想着终归是年轻新妇,面皮薄,或许好应付,却没料到对方如此冷静果决,句句在理,字字不容置疑,那通身的气派竟比许多经年的主母还要慑人。 她心下凛然,深知何静舒出身显赫,家世背景不容小觑,更看得明白师长对这位新夫人是何等珍而重之,自己虽得师长几分信任,终究只是个下人,若在此刻拂逆夫人,不仅立时便要得罪这位内宅新主,日后在陆胜面前也未必讨得了好——为着一个孩子的住处安排,惹得师长不悦,实属不智。无论如何,日后她总归是要在这位何家小姐手下讨生活的,此刻服软识趣,方是明智之举。 张嬷嬷不敢有丝毫犹豫,深深低下头去,声音带着敬畏,恭顺应道:“是,夫人!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禀告管家,即刻安排迎接少爷入住主楼的事宜!” 何静舒这才点了下头,重新拿起银匙。 周妈站在何静舒身后不远处,看着小姐不过三言两语便镇住了场面,眼中不禁流露出欣慰与自豪。 这才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何家嫡女的风范,执掌中馈,御下之道,本就是世家女子必修的功课,小姐如今施展起来,更是青出于蓝。 若要打理好诺大一个府邸,对这些积年的仆役,恩威并施固然重要,这第一道“威”,就必须立得干脆利落,让他们清清楚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决定他们去留荣辱的主子! ———— 浩瀚的大西洋在夜色中沉默涌动,墨色的海水与天际融为一体,唯有邮轮划开的白色航迹在月光下粼粼闪烁。 海风在窗外呼啸,却丝毫透不进这间温暖如春的头等舱套房。 云琅青独自一人坐在柔软的丝绒沙发里,昂贵的雪茄在他指间静静燃烧,方才几位生意伙伴的谈笑声似乎还在空气中留有残响,此刻却已彻底消散,只留下满室沉寂和窗外的海浪低吟。 他刚刚送走亲自前来问候的船长,被告知行程——还有几日,便将抵达英伦。 时间快得恍如错觉,仿佛昨日他才踏上归国的航程,满怀志在必得的炽热,而转眼间,沽州的庭院、老槐树的影子、还有那场他最终缺席的婚礼·····一切都已成了身后遥远的如同走马灯般不真切的幻影。 他半躺着,身体松弛,可那双深邃的眼却并未聚焦于舱内任何一件摆设,他缓缓呼出一口绵长的白雾,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 还有几日·····他下意识在心中计算着时日。 这几日,恰好是静舒凤冠霞帔,礼成婚正的时候。他不知道她穿上大红嫁衣是何等风华,不知道陆胜为她准备的府邸可合她喜好,不知道·····那日的沽州城,是否阳光正好。 一切思绪纷至沓来,又轻飘飘掠过,快得抓不住,只剩下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云琅青或许曾设想过千百种可能与结局,却唯独不曾料想,自己竟会以这样遥远缺席的方式,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擦身而过。 想到此处,云琅青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是一个带着自嘲意味的笑。 笑自己机关算尽,笑自己纵横情场无往不利,最终却在她这件事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胆怯与退缩,竟连亲眼见证的勇气都失去了。 不过····· 他深吸一口雪茄,让那辛辣又醇厚的气息抚过胸腔,试图压下那丝翻涌的涩意。 万幸,他们还是朋友。 这念头像一块浮木,让他在情绪的浪潮中得以片刻喘息。 至少,不是形同陌路,不是反目成仇,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温暖的慰藉。 邮轮上的俱乐部里有一支小巧的器乐班子,其中一位弹奏琵琶的女子,技艺娴熟,更重要的是,她低眉信手拨弦时,那侧影的神韵,那份沉静淡然的气质,竟有几分酷似静舒。 云琅青将她单独请到了自己的套房。 他并未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只是让她坐在离沙发有些距离的软凳上,安静弹奏琵琶。 房间宽敞,距离恰到好处,不会显得亲密,也能听到每一个音符。 “会弹沽州的小谣吗?”他开口问道,声音因着雪茄的熏染,带上一丝微哑。 那女子颔首,轻声应答:“会的,先生。” “那就弹吧。”他吩咐道,语气平淡。 随即,他起身,走向与卧室相连的私人阳台。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了云琅青额前的黑发,他在阳台的软榻上坐下,随手拉过一条柔软的薄毯盖在腿上,指间的雪茄红光在夜色中明灭。 屋内,琵琶声淙淙响起,正是那首熟悉又遥远的,带着江南水汽的沽州小调,旋律婉转,略带忧伤。 云琅青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望着远方。 那片无尽的黑暗深处,大概是东方,是故国的方向,他就这样望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良久未动,只有指尖的烟雾和海风带来的凉意,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舱房内,温暖的灯光将女子的身影投在地毯上,她一边拨动着琴弦,一边偶尔抬眼望向阳台那个孤独的背影。 他披着薄毯,肩线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寂,仿佛沉浸在无声的悲伤里,那情绪如此浓重,竟不知不觉影响了她,指尖流出的曲调也愈发缠绵伤感起来。 一曲沽州小谣,在这奢华却安静的游轮舱房内幽幽回荡,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寂静上,分外应和着这个夜晚,应和着那个望乡人的心境。 ———— 何静舒的决定,很快便由那位仆妇传达到了管家耳中,继而,也一字不落传入了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的陆胜那里。 管家垂手立在书桌前,复述着新夫人的指令,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知师长对此等“擅自”更改旧例的行为会作何反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书桌后的陆胜闻言,手中批阅文件的钢笔只是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非但没有丝毫愠色,嘴角反而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那笑意从他眼底漫开,带着赞赏与骄傲。 是啊,他的妻子,可是何静舒。那是何等通透慧黠自有风骨的女子,她既然开了口,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于这个家,于孩子是最好的安排。 而且·····她竟能如此毫不犹豫接纳兆兴,视如己出,这份心意,让陆胜心中满是熨帖的暖意与欣喜,哪里会感到半分不悦? 他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目光扫过屏息等待的管家,声音沉稳:“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随后语气加重,赋予她全权的认可:“你们日后一切以夫人的命令为主,不可违背,内宅诸事,不必再来问我,均由夫人决断。” 管家心中暗自称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忙深深躬身应道:“是!师长!属下明白了!”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中不免感叹: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连长官这样素来铁血果断说一不二的人物,竟也如此心甘情愿拜倒在这位新夫人的石榴裙下,言听计从,足见爱重之深。 ———— 消息传到偏院,小小的陆兆兴开心极了。他几乎是跳着脚催促着小寒哥帮他收拾那个宝贝的小包裹,里面装着他喜爱的几件小玩具和常读的启蒙画本。 他牵着仆役的手,迈着欢快的步子第一次走向主楼,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即将和父亲、还有那位美丽温柔的“母亲”一同居住的喜悦。 陆兆兴拎着自己的小包裹,有些怯生生却又按捺不住兴奋走进宽敞明亮的主厅,小身板挺得笔直,努力做出小大人的模样。 陆胜虽军务繁忙,能与儿子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兆兴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血脉相连的关爱自是深厚。早在孩子刚启蒙时,他便不惜重金请了上海滩最有学问,也最懂引导孩童的夫子来家中授课,因不忍心将年幼的他早早送去学堂与一众大孩子厮磨,便特意在陆公馆内单独开设了一处小巧精致的私塾,挑选了几位关系亲近的军官家中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来陪读。 这份细致周到的安排,无声流露着一位父亲深藏的不常言说的柔情与重视。 而这份情意与安排,何静舒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虽才嫁过来一日,可何府经营多年的耳目消息岂是虚设?陆公馆内外诸事,尤其是关乎这位小少爷的点点滴滴,早有详尽的汇报呈至她面前。她清楚陆胜在这孩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更明白这个孩子在陆胜心中的分量。 正因如此,她此刻将兆兴接来主楼,并非一时兴起的怜悯,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既是为了给予孩子更周全的照拂,也是为了这个新家的和睦。陆胜有多在乎这个孩子,她心知肚明,让他留在偏院疏于亲近,长远来看,于父子之情是遗憾,于他们夫妻之间,也难免会落下隔阂。 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看顾教养,既全了陆胜的舐犊之情,也奠定了这个家真正的根基。 这一步,于他们三人,于这个刚刚组成的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小寒是男子,按着陆府的规矩,即便他是贴身照顾小少爷的,也不能随意踏入主人起居的主楼内院伺候。如今陆兆兴被夫人亲自点名要接到身边抚养,往后便再不能像在偏院时那样,由他这个半大小子近身照料了。 何静舒亲自挑选了两个细心稳重的女仆,专门负责兆兴在主楼的起居。 小寒站在通往主楼的月亮门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从小小一团呵护到如今会跑会跳的小小人儿,心中又是为他高兴,又是抑制不住涌起浓浓的不舍与酸楚。 他蹲下身来,与兆兴平视,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粗糙的手掌抚了抚孩子细软的头发,声音轻缓,一字一句叮嘱道:“少爷,以后在主楼,和老爷、夫人一起住,是顶顶好的福气。您一定要乖乖的,多听夫人的话,夫人心善,待您更是视如己出,是真心疼您·····”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难过,继续殷切嘱咐:“日后,小寒哥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在您跟前了,您自己要好好的,冷了热了、渴了饿了,都要记得立刻告诉伺候的姐姐们,知道吗?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这番叮嘱朴实无华,却字字句句都浸满了数年朝夕相处积淀下的兄长般的关怀与牵挂。 小兆兴虽然年纪小,还不能完全明白这背后复杂的人情世故与身份之别,却能感受到小寒哥语气里那份不舍和爱护。 他听着听着,鼻尖一酸,忍了半天的泪珠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用力点着小脑袋,带着哭腔保证:“我知道的,小寒哥·····管家爷爷也跟我说了·····”他伸出小手胡乱抹了把眼泪,仰起小脸确认道,“以后·····以后你还是可以送我去书塾,下学了也能陪我玩耍的,是吗?” 看着小少爷这懂事又依赖的模样,小寒心里又是酸软又是感叹孩子的聪慧敏感。他重重点头,给予最肯定的承诺:“是的,少爷放心。小寒还会日日送您去书塾,接您下学,得了空,只要少爷想,小寒一定陪您玩耍。” 得了这句准话,兆兴含着泪花的眼睛里才重新亮起光来。 何静舒就是何静舒[加油] 下一章要虐一虐了·····也是云琅青的最终章了。 [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梧桐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乡愁 几日后。 云琅青回到了英伦。 长途航行确实疲惫,回到庄园后,他便一头栽进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陷入了昏沉的睡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疲惫,失落与跨越重洋的颠簸都睡去一般。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隔日上午。 窗外,鸟鸣清脆,传来园丁修剪草木的细微声响,整个庄园浸润在一种宁静而生机勃勃的氛围里。 英伦的天气温和,此刻正值不冷不热的宜人季节,微风和煦,阳光慷慨地洒满庭院。 老管家亨利早已候在餐厅,银质餐盖下是精心准备依旧温热的早餐,手边是一份当日报纸,一切都维持着最高规格的妥帖。 这位一丝不苟的英国绅士深知主人此次东方之行并未达成所愿,甚至可说是无功而返。他极有分寸保持着沉默,没有询问任何关于旅程的点滴,甚至连伊莎贝拉的名字都未曾提及,只是如同往日每一个清晨般,恭敬行礼:“先生,日安。” 云琅青没什么胃口,只随意用了些咖啡与吐司。他看了看窗外,天光正好,金色阳光洒满修剪齐整的草坪,远处树影婆娑,睡了这么久,感觉骨头都有些软了,该起身去走走。 “亨利。”他放下餐巾,声音还带着一丝刚醒不久的慵懒,“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园子。” “是,先生。”亨利微微躬身,跟在云琅青身后半步之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主楼,阳光洒满全身,暖意融融。 云琅青信步走在精心修剪的草坪小径上,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庄园,在英伦也堪称数一数二的富庶与精美,面积广阔,布局精巧,他学艺术出身,审美挑剔,点子又多,以往每次巡视,总会提出些新的,有时苛刻的改动要求,只怕常让亨利暗自紧张。 亨利跟在云琅青身后半步之遥,心里其实有些七上八下,生怕这位眼光独到追求完美的主人,在经过东方之行后,对园景又有了新的见解,哪里觉得不合心意,又要大兴土木重新布置。 庄园被打理得极好,与云琅青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唯有随着季节更替而变换的花卉与草木颜色,昭示着时光的流逝,一切都井然有序,生机盎然,甚至因亨利的精心照料而更显丰润。 出乎亨利的意料,主人这次并未提出任何修改意见,没有挑剔色彩搭配,没有质疑花草的品种,甚至对几处细微的,他自己觉得可能不尽完美的地方也视若无睹。 云琅青的神情很平静,像一种带着淡淡倦怠的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和气? 这与往日那个对美学细节吹毛求疵,灵感一来就折腾不休的少爷截然不同。 亨利默默跟在身后,看着主人挺拔却似乎松弛了几分的背影,心中惊诧之余,也隐约明白,东方的那段经历,似乎悄然改变了些什么,这位年轻的主人,眉宇间沉淀下了一些东西,少了几分飞扬躁动,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靠近庄园大门的主干道上。 云琅青停下脚步,转过身,逆着光,望向这片属于他的广阔而美丽的领地,阳光下,他静静看了许久。 忽然,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很轻,融在风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亨利不明所以,等待着。 云琅青没有回头,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庄园景致上,仿佛是对亨利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怅然:“亨利,还记得我当初回去时跟你说的吗?”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充满自信与期待的时刻,“我说,这座美丽的庄园,也许很快就会迎来一位真正的女主人。”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抱怨,没有不甘。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双总是闪烁着征服欲的桃花眼里,此刻映着庄园的景色,显得有些悠远。 云琅青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染上一抹极淡的遗憾:“只是可惜,它终究没等到。”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如同一声叹息,很快消散在温暖的风里。 “她选择了另一个地方。” 亨利并不清楚主人具体所指何事,但见云琅青眉宇间那抹罕见的落寞,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多半是在东方的那段情缘未能如愿,这位风流不羁的主人竟也会为情所困,倒是件稀罕事。 但亨利谨守本分,并未多言,只是微微躬身,用一句古老的谚语温和劝慰道:“先生,东方有句哲言说得很好,‘What is meant to be will always find a way’。”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云琅青闻言,侧头看了老管家一眼,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算是回应。 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沿着林荫道缓步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主道旁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那是许多年前他不惜重金从远东运来的几棵樟树,如今已长得极为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然而不知为何,今年它们竟比往年提前了数月开花,此刻,无数细小的黄色花朵正如同细雪般簌簌飘落,已然将整条林荫小道铺成了一片淡金色的花路,显然仆人们还来不及清扫。 云琅青缓缓走入这片静谧的落花之中。 风轻轻拂过,树梢又摇落一阵花雨,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了云琅青的肩头和发梢上。 亨利见状,想开口解释这异常的花期和未来得及清扫的状况,但见云琅青并未询问,只是静静望着这满地的落花,他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保持沉默。 云琅青伫立在漫天飞舞的樟花之下,看着这熟悉的淡黄色小花,忽然想起了沽州。 云家庭院里的,何府深宅中的,那些到了秋季便香飘十里的桂花树。 记忆里的桂花,也是这般细密金黄,一簇簇一团团,热热闹闹开满枝头,眼前这樟树的花,形态色泽竟与桂花有几分相似,只是····· 只有形似,而无神韵。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 是啊,花再像,终究不是记忆里那承载着无数欢声笑语的满树金桂。 这里再好,再舒适安逸,终究不是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花像又如何?故乡,故人,他都已无法真正拥有。 云琅青微微仰起头,任由那些无声飘落的樟花拂过面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恍惚的怅惘,仿佛是在问亨利,又更像是在叩问自己:“亨利,你知道什么叫乡愁吗?”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漫天飞舞的,无声的黄色小花上,唇边泛起一抹混合着释然与黯淡的浅淡笑意。 “我现在,好像有点懂得了。” ———— 春去夏来,数月光阴如指尖流沙。 陆公馆内的玉兰花开了又谢,庭院里的草木愈发葱茏。 何静舒嫁入陆府已近三月,这座曾经因男主人军务繁忙而稍显冷硬的宅邸,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被悄然注入新的秩序与温度。 她执掌陆府的内外事务,确实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与时间,何静舒深知,欲掌家,先理财。 陆胜虽出身行伍,却积累下庞大家业,其中多是军阀混战中辗转得来的“不义之财”,来源错综复杂。 婚前,陆胜只含糊提及“资产丰厚,必不叫你受委屈”,何静舒自幼锦衣玉食,对此并未十分在意。 可当何静舒真正坐在书房的红木书桌前,在台灯下逐一翻阅那些地契、股券、银票和清单时,她才真切体会到这“丰厚”二字背后令人心惊的分量。 何静舒出身清流世家,骨子里自有对“义利之辨”的坚持,初时面对这些不义之财,心中难免掠过一丝鄙夷。但她更是个务实的明白人,深知在这风云激荡的时局下,生存与发展才是首要。 银子既已入了陆府的门,首要之事便是将其洗去原有的血腥与尘埃,披上合法合规的外衣,真正转化为能够传承的家业。 这并非易事。 她需要将这些隐秘的资产,通过复杂的商业操作,产权变更和名义转换,一点点归拢到陆府其信任的白手套名下,连日来,书房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 过程虽繁琐艰辛,但何静舒心思缜密,手段玲珑,加之何家旧日的一些人脉在暗中相助,事情竟也一件件理顺。 看着账目逐渐清晰,资产开始以更“干净”的面目呈现,她心中那份因来源不正而产生的芥蒂,也渐渐被一种经营家业的踏实感所取代。 除了理清内账,作为陆师长的夫人,何静舒还需面对骤然增多的社交应酬。 陆胜成婚的消息传开,北洋系统内同僚,上海各界头面人物的道贺与拜访便络绎不绝,主楼客厅里,时常坐满了穿着各色军服的军官及其家眷。 这些太太小姐们,背景各异,性情不同,有的热情爽朗,有的精明世故,有的则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何静舒总是一身素雅得体的旗袍,乌发轻绾,脸上挂着浅笑,周旋其间。 她记性极好,不过三两回,便能将各位军官的职衔,家世背景、乃至其夫人子女的喜好记得**不离十。交谈时,她语调温和,言辞得体,既不过分热络失了身份,也不显冷淡让人难堪,总能将场面维持在一团和气的氛围中。 她深知,这些关系网络是陆胜在军中和地方立足的重要支撑。通过一次次茶会,宴请,她不着痕迹地织就着一张属于陆府的关系网,同时也将陆府女主人的形象,沉稳、聪慧、值得信赖,刻印在了这些往来者的心中。 陆府的下人队伍,如同其资产一般,来源复杂。 多是陆胜早年随军收拢或后期买入的,虽表面上各司其职,但内里难免存在懈怠、欺生甚至各自为政的苗头,陆胜治军虽严,治家却颇为粗放,只要大事不误,小节往往不拘。 何静舒入主后,并未急于大刀阔斧换人,而是静静观察。她带着春桃和周妈,一点点将何府那套严谨细致的规矩渗透进来,从物品摆放的定位,到每日差事的汇报流程,再到对待主人的礼仪分寸,都有了一套明确的标准。 春桃的变化尤为明显。 这个在何府时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到了陆府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许多事情何静舒尚未吩咐,她已能揣摩明白,主动安排得妥帖周到,处理起事务来一板一眼,那股子严肃干练的劲儿,与在何府时终日嬉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日,何静舒见春桃一丝不苟核对完采买清单,又利落地指使两个小丫鬟将库房物品重新归类登记,那副严肃认真的小模样,不由得莞尔:“我们春桃如今可是大有长进了,若是在前清宫里,这般伶俐妥帖,怕是要升作一等女使,底下人都得尊你一声春桃姐姐了。” 春桃闻言,露出些许羞涩,认真回道:“小姐快别取笑我了,都是周妈妈时时提点,说如今小姐身份不同,初来乍到,府里眼多口杂,根基未稳,身边必须得有靠得住且能镇得住场的人。奴婢不敢懈怠,只怕做得不够好,给小姐丢脸。”何静舒看着她日渐沉稳的模样,心中倍感欣慰,有如此忠心得力的身边人,确实省心不少。 数月再次弹指而过,在何静舒的精心打理与春桃周妈的鼎力相助下,陆府上下终是渐渐步入正轨,井然有序。仆役们见识了新主母恩威并施明察秋毫的手段,无不信服敬畏。 府内气象为之一新。 ———— 一日午后,何静舒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手边还放着一本未合上的账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月白色的杭绸旗袍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门房轻手轻脚进来禀报:“夫人,门外有位小姐来访,说是您的旧友。” 何静舒闻言慢慢睁开眼,心下微诧,她在上海并无甚深交的密友,会是谁呢?虽存疑惑,还是温声道:“请进来吧。” “是” 当那道穿着优雅洋装,戴着精致礼帽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时,何静舒眼中忽然漾开真实的惊喜。 竟是周端宁! 那位当年为了躲避与霍辰珏的婚约,远赴新西兰求学的温柔女子,如今竟回来了。 周端宁一回国便得知了静舒嫁人的消息,迫不及待前来道贺。 她们这些世家子女,父辈多是同朝为官或相交莫逆,算得上是世交,虽不如与云琅青,顾琼芝那般自幼嬉闹的情分深厚,却也是有着实实在在的闺中情谊。 周端宁一进花厅,便快步上前,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声音温软动听:“舒儿!” “端宁?”何静舒起身相迎,亦是惊喜。 周端宁已走上前来,亲热地一把抱住了何静舒,语气带着娇嗔与真诚的歉意:“哎呀呀!这才多久没见啊,你竟就成婚了!我远在海外,消息闭塞,都没能赶上你的大喜之日,真是失礼失礼啦!” 何静舒被她抱得满怀,感受着故友身上带着淡淡花香的气息,数月来积攒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不少,她轻轻回抱住周端宁:“快别这么说,你能回来,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两位好友执手相看,周端宁打量着何静舒,见她虽清减了些,但气度愈发沉静雍容,眼中是由衷的赞赏与祝福,何静舒也看着周端宁,海外的生活让她褪去了几分闺阁女儿的娇怯,多了几分大方与自信,越发显得端庄美丽。 两人站在一起,一如往昔在闺中时,各有风姿,相映生辉。 樟树与樟花是在学校门口偶然看见的,那参天高的粗壮樟树,树冠硕大,小路上飘落一大片黄色小花,酷似桂花,故由此改编了一下。 等我今日再去看时,那树冠上的花叶已成红色了。 黄色小花也再没看见了。 BGM:费玉清《你是我永远的乡愁》 歌虽然复古,但深意犹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乡愁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睹物 花厅内,午后阳光透过蕾丝窗纱,变得柔和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新烤点心微甜的暖意。 下人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花厅里只剩下何静舒与周端宁这对久别重逢的闺中密友。 当初,周端宁远赴新西兰,与其说是为了求学,不如说是一场对既定命运温柔的叛逃,在她深受中西合璧教育熏陶的内心深处,婚姻是圣坛,是灵魂的共鸣,若非与真心相爱之人携手,便是对这神圣盟约的亵渎。 她无法接受家族为她与霍辰珏安排的那桩看似门当户对,实则并无情感基础的联姻,于是,求学成了她最好的也最体面的远走理由。 此去经年,周端宁再未归来。 而那个看似玩世不恭,曾比云琅青更甚、堪称头号纨绔的霍辰珏,在端宁离去后,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荒唐意气,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 他再也没做过出格的事情,往日的喧嚣浮华都成了前尘旧梦。 如今,周端宁从新西兰归来,无论如何,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欣慰的好事。 周端宁打量着静舒周身沉静雍容的气度,再环顾这陆府客厅考究的装潢与不凡的摆设,感叹道:“舒儿,看你如今的气派,这府邸的格局,可见陆师长待你确是真心,也给了你十足的尊重,在外人看来,他位高权重,又能为你提供这般优渥安稳的生活,着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何静舒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清浅却含义不明的笑意,既不否认,也未深谈,转而轻声问道:“你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 周端宁刚端起茶杯,闻言,脸上绽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她放下茶杯,语气坦然:“我二哥的孩子满周岁,家里三催四请,说上次满月礼我就缺席,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回来露个面,不过嘛·····” 她顿了顿,眼神清澈,“过两天就回我的新西兰了。” 何静舒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与惋惜,不禁问道:“怎么才回来几天就又要走?” 周端宁仿佛看穿了她的疑问,主动解释,声音柔和却笃定:“舒儿,我当初去新西兰是为了什么,你明白。”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了昔日的彷徨,只有落地生根的安然,“如今嘛,倒真是在那儿扎下根,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节奏了,那里·····很自在。” 何静舒是何等通透之人,岂会不明白好友的选择与坚持?她微微颔首,表示理解。然而,作为挚友,一份关切终究在所难免。 她斟酌着词语,语气轻柔:“也好,既然熟悉了,心安便是归处。只是·····” 话未说尽,但彼此心照不宣。 周端宁笑了笑,神态平和,带着一种时过境迁的释然:“我明白你的意思,辰珏·····我见过了。”她目光坦诚,“他如今变化很大,沉稳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玩闹的公子哥了,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倒是挺为他高兴的。” 何静舒听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时光荏苒,昔日顽伴各自经历了人生的转折,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模样。 她轻叹一声,语调悠远:“是啊,岁月流转,我们每个人,终究都是在变化的。” 这声叹息里带着对往昔的怀念与对时光的敬畏,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感伤。 周端宁在国外自由的环境待久了,性格也变得更为开朗直接,最不喜沉湎于这种略带伤感的氛围,于是巧笑嫣然,不着痕迹转换了话题。 她知道静舒见识广博,思想开明,便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在国外的见闻——新西兰澄澈如宝石的湖泊,法兰西弥漫在空气里的浪漫气息,还有各地迥异而有趣的风土人情,她言语生动,描绘得引人入胜,末了,热情发出邀请:“舒儿,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样,有机会你真该出去看看,开阔眼界,定会不虚此行。” 说着,周端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身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装考究的礼盒,她将盒子轻轻推到何静舒面前,脸上带着俏皮又真诚的笑容:“喏,送你的新婚礼物!看看喜不喜欢?这可是我特地从瑞士一路小心翼翼背回来的呢!” 何静舒依言接过,指尖慢慢解开缎带,打开盒盖。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女式手表,款式极为新颖别致,表盘设计优雅,细节处的雕刻繁复而完美,何静舒是识货之人,一眼便看出这绝非寻常店铺所能觅得,必定是费了极大心思寻来的珍品。 她拿起手表,眼中流露出喜爱,抬头看向周端宁,语气温柔而肯定:“谢谢你,端宁。我很喜欢。” 周端宁见好友喜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心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心中某些话说出来。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注视着何静舒的眼睛,“舒儿,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就是·····我在瑞士·····见到琅青了。” 云琅青与何静舒之间的种种,作为好友的周端宁即便未能知晓全部,但那些辗转的情愫与风波又如何能完全瞒过她们这些知根知底的闺中密友? 她本想将这次相遇永远埋藏心底,但思忖再三还是觉得,既已发生,坦然告知,或许比刻意回避更能让彼此释然。 何静舒听到周端宁口中自然地吐露出“琅青”二字时,握着手表的指尖微顿。她眼帘低垂,没有接话,只是将手中的手表放回原处。 周端宁见何静舒沉默,只当她不愿多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轻快:“琅青这家伙,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了。也是偶然,他在瑞士那边谈交易,我恰好也在,就这样碰上了,也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他乡遇故知’。” 何静舒抬起眼,目光平静,声音温和:“是吗?那挺好的。”语气平淡的如同在回应一件寻常旧友的寻常事。 周端宁察觉到气氛因自己的话题而微微凝滞,她心中暗自懊恼,明知静舒已嫁作人妇,再提及云琅青实属不妥。 她自己虽选择逃离传统婚姻的束缚,但心底深处,对静舒与琅青这对曾被视为天作之合的青梅竹马最终离散,始终存着一份惋惜,她看着静舒平静的模样,终究没忍住,还是将那句盘桓在心的话轻声吐露了出来:“他很挂念你·····” 周端宁顿了顿,像是要冲淡这话语的重量,又急忙补充了些云琅青在瑞士如何惬意,生意如何顺遂的见闻,试图将这份“挂念”粉饰成对一位老朋友的寻常关怀。 见何静舒依旧兴致缺缺,周端宁立刻收住话头,心中明了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确实失言了。 她忽然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如她一般,认为将心事摊开,直言不讳才是最好的方式。她在海外多年,早已习惯了西式的坦率与直接,说话做事但求一个痛快明白,却在此刻才恍然察觉,自己这份“为你好”的坦诚,或许并非静舒此刻所需,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无心的负担。静舒如今已是陆府的夫人,自有其处境与考量,那份属于过去的未竟的情愫,于她而言,或许缄默才是最好的安放。自己一时口快,只顾着表达所见所感,却未曾细细体谅好友此刻的心境与立场。 周端宁立刻打了个哈哈,语气轻快起来:“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去见见其他朋友呢,就先走啦!记住啊,有机会一定要来新西兰,我做东,保管让你流连忘返!” 何静舒起身,亲自送周端宁出去。 两人并肩走在陆公馆花园的小径上,初夏的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洒下斑驳的光影,景色宜人,她们一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直至公馆大门前。 司机已打开车门等候。 周端宁笑着与静舒作别,转身便欲上车。就在这时,何静舒却轻轻唤住了她:“端宁·····” 周端宁回头,阳光下笑容明媚。 何静舒看着她,目光清透,声音轻柔却笃定:“那份礼物,是琅青要你给我的吧?” 周端宁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扬起一个“果然瞒不过你”的灿烂笑容,她歪了歪头,神态娇俏又坦诚:“唉,我就知道瞒不了你!是啦,是云二让我带给你的。”她语气肯定,“新婚礼物。” 得到这句准话,何静舒心中最后一丝猜测落了地。 他果然·····还是没放下,竟然不远万里,辗转托付端宁送来这份礼物。 这份执拗的用心,让何静舒在心惊之余,又泛起一丝无奈的心酸。 正当她心中暗自感叹之际,周端宁却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短暂而用力,周端宁将唇凑近何静舒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去瑞士,不单单是为了看雪山。” “是那个人,辗转数人找到我,拜托我,一定要将这份礼物送到你手上。他说·····他不能亲口对你说的话,全在这只手表里了。” -手表代表时间,而时间,就是他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这番话,周端宁说得极轻,可落在何静舒耳中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她的身体在好友的怀抱中微微僵硬了一下。 周端宁松开她,脸上依旧挂着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普通的告别话。 何静舒却霎时全明白了。 哪有那么多巧合?端宁去瑞士,琅青也恰好在瑞士相遇····· 一定是他特意打听好了端宁的行程,精心安排了这场“偶遇”,只为将这份无法亲自送达的礼物和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借由端宁之手,之口,传递给她。 他竟执着至此····· 无力感与复杂的酸楚涌上心头,何静舒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这又是何苦?这般大费周章,近乎偏执。 周端宁似乎并未察觉何静舒的失神与惆怅,她快步走向等候的汽车,坐进车内后,还在不停从车窗里向静舒挥手道别,笑容灿烂一如往昔。 何静舒站在陆公馆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好友热情的模样,也努力弯起唇角报以微笑。她迎着天际那片渐渐沉落的绚丽晚霞,向着载着好友的车子,也向着那个远在天边,却始终以他的方式存在的人,无声道别。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镀上了一层温暖却寂寥的金边。 直到周端宁的车子汇入街角车流,消失在视野尽头,何静舒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收敛,却没有立刻转身回府。 她独自在原地站了片刻,晚风拂起她旗袍的裙摆。 “时间·····” 他送她时间,是祝福她拥有长久的安稳未来,还是暗示他将在漫长的时光里继续那份无望的等待?或许,两者皆有。 这份礼物像他本人一样,复杂、深情,却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何静舒无法回应,只能将其作为一份珍贵的来自故友的纪念收下,连同那份跨越重洋的牵挂,一并封存于心底某个角落。 她抬头,最后望了一眼夕阳沉落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漫天瑰丽的云霞,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走回那扇象征着现实与责任的大门。 门内,是她的现在与未来。 ———— 云琅青确实很忙。 自重返英伦后,他便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海外生意的扩张中。 有些事情在国内受诸多掣肘,可在国外却是天高任鸟飞,他操纵起这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产业来,堪称如鱼得水。 即便没有云家这棵大树的全力支撑,他云琅青单凭自己的手腕与胆识,依然可以将那份不容小觑的野心施展得淋漓尽致。 正如静舒曾说过的,人总要找到自己的价值,他之前风流不羁惯了,醉生梦死,倒也快活,从未深思过所谓“价值”为何物,只觉得活一天便要尽情享乐一天。 可自从经历了回国那一趟,千般算计,万般努力却终究求而不得,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凤冠霞帔另嫁他人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被点醒了。 他追求的,或许不能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他必须变得更有本事,更加强大。 强大到足以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看到,他云琅青,即使此刻无法以丈夫的身份站在她身边,也必将会成为她身后最坚实,最无可撼动的后盾。那个陆胜,如今或许在军界崭露头角,但论及根基与能调动的资源,已然比不上他,日后,更不可能与他比肩。 陆胜不是从军吗?军队离不开钱。那他就从商,竭尽全力攫取更多的财富,掌控更庞大的财源。 他要编织一张足以影响时局的金钱与权力之网,他要让她知道,在这纷乱尘世,他云琅青,会是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利的盟友。 与其执着于得到她的人,不如以这样一个“身后人”的身份,潜移默化,逐渐占据她心中那个无可替代的最特殊的位置。 ———— 这天,云琅青刚从瑞士风尘仆仆归来,他在那里又敲定了一项重大投资,虽然回报周期略长,但前景极为可观,利润丰厚,不枉他连日奔波,费尽唇舌。 在瑞士“巧遇”周端宁,他并未过于放在心上,一切安排都水到渠成,他懒得,也无须再去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感涟漪。 回到庄园,身心俱疲。 老管家亨利如常上前,恭敬汇报着近期的琐事,无非是几位老板发来的宴会请柬或舞会邀约,云琅青兴致缺缺,懒得应酬,径直走到客厅,将自己陷进那张舒适的沙发里,揉了揉眉心。 亨利为他斟满一杯醇厚的波士顿红酒,随后取出一封颇为厚实的信函,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先生,这是您的好友霍辰珏先生前两日寄到庄园来的,我想您可能会需要,便为您收好了。” 信封····· 云琅青像是被这个词触动了,他从慵懒的疲惫中挣脱出来,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示意亨利可以退下。 老管家微微躬身,悄无声息退出了客厅,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云琅青一人,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红酒醇香和窗外的草木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上面是霍辰珏那张牙舞爪的字体,写着三个大字——“云二收”。 云琅青蹙了下眉。他其实一直不太喜欢“云二”这个称呼,听着总带点戏谑和不够稳重的意味。奈何从小被这帮家伙叫到大,抗议无效,也只能习惯性地认下。 云二云二,好像他这个人有多“二”似的。 他放下酒杯,拿起那封颇有分量的信,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没犹豫,他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沓照片。 照片滑落在光滑的矮几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加油]所有玩伴之间,只有静舒一个人活得最循规蹈矩,也最没有自由。 这个自由不是指人身,而是人生。 她或许和云琅青周端宁他们在同一个甚至更高的起点,却不能如他们一样可以看外面广阔的世界,甚至是定居海外。 [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睹物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思人 信封里面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是霍辰珏的字迹,简洁写着:一切安好,勿念。 云琅青的目光在这五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墨迹,他明白,这是霍辰珏在告诉他,静舒一切都好。 一丝安心与淡淡怅惘的笑意,不由自主在他唇角漾开,他将这张承载着远方消息的卡片放在一旁,然后将那些散落在矮几上的照片一一拾起,拢在掌心。 照片很多,厚厚的一沓,记录着他未能参与的,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 他一张张仔细观看,眼神专注,仿佛要通过这些定格的瞬间,穿透时光,亲身体验她大婚时的华彩,回门时的温婉。 霍辰珏显然将他的嘱托放在了心上,每一张都拍摄得极为用心,角度各异,光影讲究,试图从方方面面捕捉住她的神韵。 虽然是黑白照片,褪去了现实的色彩,但在云琅青眼中,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那清丽的轮廓,沉静的气质,熠熠生辉。 他可以在脑海中为她染上颜色——大婚时凤冠霞帔的炽烈鲜红,回门时衣衫的雅致色泽·····他的静舒,在他的心中,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最美的。 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在他周身勾勒出温暖而寂寥的轮廓。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客厅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他才将手中最后一张照片放下,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 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与此刻心潮的起伏,让他需要片刻的宁静来沉淀。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只有客厅里明亮的电灯光线驱散了黑暗,带来一室温暖与安宁。 云琅青坐起身,目光再次落回那叠照片上。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静坐片刻,他终是起身,握着那厚厚一包承载着无数回忆与牵挂的照片,迈步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他没有回卧室,而是径直走向紧邻主卧的那间画室。 重返英伦的时日已不算短,云琅青像是刻意遗忘了这栋庄园里最特殊的一个房间。他忙于扩张生意,周旋于各种谈判与宴会,用无尽的忙碌填满每一寸光阴,仿佛这样就能将某些记忆隔绝在外。 但今夜,在看过霍辰珏寄来的记录着静舒人生新篇章的照片后,一种冲动驱使他走上了二楼,停在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前。 指尖缓缓旋开冰凉的门把。 空气中率先涌来的,是尘封许久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熟悉气味。 灯光亮起,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满室浮尘。它们在空中无声飞舞,缓缓落在每一件物品上——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却又在静止中显出一种被遗忘的孤寂。 云琅青走到最大的那个画架前,画布上,依旧是那个穿着月白旗袍的侧影,线条流畅,神韵初具,只是此刻也被灰尘模糊了轮廓,他的目光落在画中人的身影上,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伊莎贝拉的声音,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用她不通世故的直白,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摊开在了何静舒面前。 是啊,伊莎贝拉说了。 她将他视若珍宝,不容任何人窥探的圣地,说了出去。 他从未想过,要用这间画室,用这些画,去换取什么,去证明什么。这里是他灵魂的栖息地,是他无需伪装可以肆意倾注所有情感的私密角落。 他描绘何静舒,是对抗漫长孤寂与思念的唯一方式。 然而,知晓自己视若生命的珍重,在对方眼中可能只是“不重要”,一种失落和挫败的酸楚,依旧不可避免漫上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布上那蒙尘的侧影,动作温柔,却又在触碰到那粗糙的灰尘时,感到一丝刺痛。 云琅青静静站着,许久未动,画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遥远的属于伦敦的喧嚣,提醒着他现实的世界。 随后他走到画架前那个他常坐的位置,动作熟练地打开稳固的画架,放上崭新的画板。接着,他走到一旁摆放整齐的颜料柜前,仔细挑选和挤调着所需的颜色,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熟稔而利落。 做完这一切,云琅青才从那一叠照片中挑出了一张他最满意的——并将这张照片架在画架的旁边。 他本就是技艺精湛的画者,对静舒的容貌身形更是熟悉到闭眼都能勾勒,往常若是随意临摹旁人的画,只需看上几眼,便能抓其神韵画个大概。 可这一次·····他没有。 他超出了以往所有的认真,神情格外专注,这次要画的,不再是一幅寻常的人物肖像,而是一幅即将永恒流传,凝聚了所有时光与深情的作品。 云琅青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笔触俊逸的画笔,蘸取了调色板上刚刚调好的带着温润光泽的颜料。然后,凝神静气,对着画布,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开始了他的描绘。 画笔在画布上落下第一道色彩的同时,也仿佛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祝福、以及所有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情感,一同细细地、密密地,织入了这片即将诞生的永恒之中。 一夜时间,在松节油与亚麻籽油的淡淡气息中,在画笔与画布细微的摩擦声里,悄然流淌而过。 云琅青画了一幅无比认真的画。 画布上,是一个别样的静舒,一个他未亲眼见过,凭借想象与照片完美勾勒出的身着大红嫁衣的她。 画中只有她,浅笑嫣然,眉目如画,那份沉静中透出的喜色,与霍辰珏寄来的照片几乎一致,却又好像注入了画者更深沉的理解与祝福。 这幅画,与他画室里其他的画作都不同,它工整、细腻,每一笔都倾注着极致的心力与郑重。 云琅青放下画笔,肩颈传来久坐的酸胀感,才发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这一次,他没有在画布上留下落款。 这一夜,他坐在这里,出奇地平静。 在这独坐的一夜里,只有他,和脑海中关于静舒的点点滴滴。 那些青梅竹马的嬉闹,离别时的泪眼,重逢后的交锋,以及茶馆里决绝的告别·····所有鲜活的、明亮的、甚至是带着痛楚的记忆碎片,如同无声胶片,在他专注作画的间隙里在心底缓缓流淌、回放。 他就这样,画着这个已成为他人新娘的姑娘,独坐了一夜。 当最后一笔颜色稳稳落在画布上,勾勒出她唇角那抹笑意时,云琅青静静欣赏了片刻。画中人鲜活明丽,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窗外,鸟鸣渐起,庄园苏醒的细微声隐约传来,云琅青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凝视着画中人的笑靥,良久,不禁微微笑了。 自己竟然·····又在这画室里,待了整整一夜。 一夜无眠。 云琅青望着画中人身着的那片灼灼红色,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仪式。 随后他缓缓从画架前起身,走到窗户边。 晨曦透过玻璃窗,将淡金色的光芒洒满窗前,云琅青站在那片光晕里,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面料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 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光,连微微散开的领口和随意卷起的袖口,都透着一种不经意的,浑然天成的俊逸。 窗台处摆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搁着一盒精致的细烟,他从中取出一支,含在淡色的唇间。 他低头,用手拢着,咔哒一声,鎏金打火机窜起一簇蓝色火苗,烟草被点燃,明灭着橘红色的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微辣的烟雾涌入肺腑,随即被缓缓呼出,化作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云琅青眸光深邃,叫人永远看不穿那平静表面下,究竟在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窗外。 目光掠过那些被他费尽心思,不远万里移植至此的异国树木,它们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疏影。视线缓缓移动,将这栋倾注了他无数心血与审美,一草一木皆精心打造成的奢华庄园,尽收眼底。 在这清晨的静谧中,云琅青望着这一切,眼神里渐渐浮现出清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个重要的决心。他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释然,几分决断。 他将烟熄灭于水晶烟灰缸内,而后转身,走到那副画架前,看着这幅作品,久久不愿移眼。 良久,他长长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一道短暂的白雾,仿佛是对这幅倾注了彻夜心血与复杂情感的作品,所做的最后告别与留恋。 随后,云琅青拿起一旁准备好的白色细软棉布,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整块画布完全覆盖,彻底遮住了那个在暖色灯光下栩栩如生,姣好容颜的姑娘。 他拉开画室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走廊的光线比室内明亮些,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老管家亨利适时地出现在走廊不远处,垂手恭立。 云琅青在亨利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亨利,将画室落锁。” “以后·····都不打开了。” 亨利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这间画室,从他跟随这位年轻主人起,便一直是庄园里最特殊的存在,是主人的禁地,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决绝的封闭指令。尽管内心波澜起伏,但多年来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是深深躬身,恭敬应道:“是,先生。我明白了。” 或许是看出了亨利那瞬间的讶异,也或许是需要对自己这个决定做一个交代,云琅青对这位忠诚的老仆显露出少有的坦诚。 他站在走廊光影里,目光望向虚空,声音平静:“我想,我应该重新开始了。” 这句话很轻,却蕴含着巨大的决心。 不论是生活,还是他未来要踏上的路途,都随着画室的落锁,被划分开了界限。 那些画,连同霍辰珏寄来的静舒的照片,都将被永远封存在这间不再开启的房间里,成为被郑重收藏的过往。 云琅青的心是有点微痛的,并不剧烈,只持续泛着酸涩的涟漪,他知道,有些东西,不彻底放手,便不可能真正腾出双手,去迎接和创造自己想要的未来。 他打算去好好洗个澡,洗去一夜的疲惫与残留的松节油气息,也要洗去一段沉重的心事。他迈开脚步,沿着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向房间走去。 经过走廊转角时,云琅青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瞥向了旁边一间房门——那是伊莎贝拉·温莎曾经住过的房间。 此刻,那扇门是半掩着的。 据亨利之前所言,伊莎贝拉没回来过,听说是随着家人迁居到别的地方去了,早已不在伦敦。 云琅青的目光在那半掩的门缝上停留了不足一秒,那里面积着阴影,看不到内里的情形,他也没有探究的**,也未曾多想,脚步没有停留的意思。 他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再次开口,对跟在身后半步的亨利吩咐道:“伊莎贝拉的房间,尽早收拾出来。” “她没带走的东西,都放到阁楼上去吧。” “一样都不留。” 最后这句补充,带着云琅青惯有的干净利落,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决绝。 亨利闻言,微微颔首:“是,先生。”他早已习惯了先生在这类事情上近乎薄情的处理方式,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 只是····· 只是如果云琅青此刻愿意推开那扇半掩的房门,哪怕只是朝里面看一眼,他就会发现,那个异国少女并非如他所以为的那样“再也没回来过”。 相反,她曾悄悄回来过,在他不知晓的某个时刻。 如果他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奇或在乎,愿意步入这个房间,他就会看到,在那张精致的梳妆台上,正静静躺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件。 洁白的信封上,是伊莎贝拉认真的笔迹,写着三个字——「琅青收」。 那是伊莎贝拉留下的致歉信。 在她最后一次,也是真正决心告别,来到这座曾承载她无数梦幻的庄园时,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只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封承载着她最后心事的信,究竟有没有机会被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发现。 在她心中,她与琅青之间,终究是恨海无垠,再无希望。 她写下这封信,更多的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抱歉当初说了那些伤害到他的话,也不该,对他视为珍宝的秘密,作出那样冒失的举动。 然而云琅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走过那扇藏着未言之语的房门,对近在咫尺的真相毫无察觉,身影径直进了他自己的主卧浴室。 温热的水流很快响起,氤氲的水汽似乎能洗去尘埃,却不知能否冲散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细微的遗憾。 而那扇半掩的房门内,梳妆台上的那封信,依旧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光里静静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开启。 好啦,云琅青的最终章终于还是写完了·····之后或许会出现一两个小片段, [摆手][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思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埋下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1913年的盛夏。 这几月,中华大地正值多事之秋。年初宋教仁遇刺的阴影尚未散去,南北矛盾日趋尖锐,“二次革命”的烽火已在江西、南京等地点燃,时局动荡,如同上海闷热欲雨的黄梅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漩涡之中,陆胜身为驻守上海的北洋陆军第七师师长,肩上的担子沉重如山。 他所知所谋,皆为军国大事——如何稳固上海防务,如何在北洋系统内周旋,乃至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如何自处,如何抉择。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这多事之秋,何静舒肩上的担子并不比陆胜轻多少。这位嫁入陆府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妇,早已不再是深居沽州何府的闺阁小姐了。 她一边要将偌大陆公馆的繁杂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维持着府内秩序井然的表象。另一边,更要殚精竭虑,为陆胜出谋划策,当好他的贤内助。 何静舒自幼所受的教育、阅读的书籍、以及身为世家女所拥有的宽广眼界,都远非陆胜身边那些行伍出身的参谋所能及。 在许多关乎政治风向,人心向背乃至舆论把控的关节点上,她的见解往往比参谋们的更为精准和长远,尽管“军中事务不宜与女流道也”是旧规,但陆胜对何静舒,从无隐瞒。 他深知她的智慧与冷静是何等宝贵的财富,许多棘手难题,甚至不惜当众询问她的意见。 府中上下皆知,师长对夫人是一等一的好,敬重有加,夫人即便偶尔在僚属面前直言不讳,甚至是拂了师长的颜面,他也从不着恼,反而虚心听取。 这般深情与包容,在外人看来,确是世间少有。 然而,外人只看到了陆胜的深情与包容,看到了何静舒表面的风光与尊荣。 他们不会知道,这位年轻的陆夫人,在背后付出了多少。 要将一个原本因男主人军务繁忙而松散且规矩不严的府邸,在短短数月内打理得铁桶一般,需要耗费多少心神去立威、去梳理、去平衡。 要管好陆胜那来源复杂,数目庞大的钱财,使其既能支撑门庭、打点上下,又能洗去旧尘、化为清白的家业,需要何等缜密的心思与高超的手段?更要时时关注时局变幻,阅读大量报刊信件,在陆胜归来时,充当他的“智多星”,为他分析利害,参详政治走向,这又需要何等的精力与智慧? 她的努力与辛苦,那份夜半书房不熄的灯火,那份面对复杂人际与账目时的凝神静气,只有深知内情的陆胜才明白,也愈发感念和珍惜。 ———— 时值夏季,上海的暑气湿热难耐,远不如沽州水乡那般带着河风的清凉。 何静舒素来喜爱荷花,陆胜知晓后,特意命人在府邸花园的一隅,开辟了一方池塘,引活水,植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名品荷花。 如今正是花期,粉白的花瓣在碧叶间亭亭玉立,随风摇曳,自有一番清雅好看。 只是,或许是水土不服,这些精心养护的荷花,开得总不如记忆里沽州何府池中那般恣意浓烈,那般富有野趣与勃勃生机。 这境况,或许也像极了赏花的人。 此刻,何静舒正临水而立,手中轻摇着一柄素绢团扇。 她穿着一袭月白底绣淡青色缠枝莲纹的软缎旗袍,料子轻薄透气,剪裁合宜,衬得她身段纤秾合度。发髻挽得简约,只簪了一枚通透的白玉簪子,耳垂上坠着小巧玉钉,腕间则戴着那块周端宁从瑞士带回的精致手表。 一身装扮,素雅至极,也美丽至极。 她嫁过来已有几个月,凭借过人的聪慧与毅力,已将上海滩的局势、陆府内外的关系脉络大致摸清。偶有需要师长夫人出面应酬的赏花会、雅集,她也能从容应对,为陆胜撑起十足的场面。 只是····· 看着满池在暑气中微微摇曳的荷花,鼻尖萦绕着那似曾相识的清香,何静舒竟有些恍神。思绪飘忽间,仿佛昨日自己还是那个在何府深宅里,与顾琼芝一同在槐荫下纳凉、分食冰镇瓜果的闺阁女儿。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绝不允许自己后悔。陆胜待她很好,尊重,信任,她回报以全心的辅佐与经营,这桩婚姻于现实层面,已是难得的圆满。 前几日,母亲从沽州来信,字里行间满是牵挂,询问静舒在上海过得是否习惯,陆胜待她如何。她展信细读,心中暖意与思乡之情交织,笔下却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只道一切安好,夫君体贴,家宅和睦,让双亲切勿挂心。 然而,眼下政局如此不太平,烽烟四起,她不仅忧心远在沽州年迈双亲的安危,更要殚精竭虑,思索如何帮助陆胜,帮助陆家在这滔天巨浪中稳住船舵不翻船。 何静舒望着那池有些蔫蔫的荷花,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纤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冰凉的表壳,心中开始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走。 “母亲·····” 一声怯怯的、带着些许试探的呼唤,自身后轻轻传来。 何静舒闻声,从沉思中回神,缓缓转过身。 只见小小的陆兆兴正站在几步开外,夏日炎炎,他刚从学堂回来,身上还背着那个宽大的深色布制书包,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小脸跑得红扑扑的。 他一只手紧紧捏着一张对折的纸,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亮晶晶的喜悦。 何静舒见状,微微俯身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 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软缎手帕,轻柔地为他擦拭着额际晶莹的汗珠。 “跑得这样急,瞧这一头的汗。”何静舒的声音温和,像夏夜掠过荷塘的凉风,带着安抚的力量。 陆兆兴乖巧地仰着小脸,任由她擦拭,感受着那方柔软丝帕带来的清凉和母亲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香气。他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张纸,小心展开,献宝似的递到何静舒面前。 那是一张学堂的课业纸,上面的笔迹稚嫩却工整,最上方被先生用朱笔醒目地画了一个圈,旁边是两个有力的红字——“甲上”! 孩子的脸上是纯粹的、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期待,他轻轻笑着,那双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何静舒,好像在等待一个最重要的肯定。 何静舒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那个鲜红的“甲上”上。 她知道这个孩子自从跟在她身边居住后,性格一日日变得开朗,以往只与贴身仆役小寒说话,面对父亲陆胜时也总是怯生生的,那份过分的懂事曾让她心酸。如今,他竟会主动跑来与她分享喜悦,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欣慰的转变。 端详片刻,何静舒抬起眼,迎上孩子期待的目光,唇边浅浅地漾开一抹赞许的笑意,她没有过多夸张的褒奖,只是将那份肯定融入温和的话语和眼神里。 “不错。”她将试卷递还给他,声音柔和,“拿去给你父亲看看吧。他若知道你学业如此进益,定会十分欣慰。” 何静舒的话语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她虽初为人母,未曾生育,却凭借着一颗玲珑慧心和敏锐的观察,模仿着、实践着如何做一个好的母亲。 她知道,陆胜虽因军务繁忙对孩子显得较为严厉,言语不多,但内心深处对这根独苗是极为看重和疼爱的。让孩子主动与父亲分享成功的喜悦,正是增进他们父子之间情感联结的最好桥梁。 ———— 夏日的夜色笼罩着陆公馆,主楼餐厅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下,一顿简单却精致的家常晚膳即将结束。 陆胜一身深色常服,眉宇间仍带着军务操劳后的疲惫,但目光落在桌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时,那紧绷的线条便柔和了下来。 这些日子,他即使再忙,只要人在上海,必会赶回公馆陪静舒用晚饭,这是他对这个家,对她的珍视。 小小的陆兆兴坐在加高的椅子上,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坐在主位的父亲,小手在桌子底下捏着衣角。何静舒将孩子的忐忑尽收眼底,她并未多言,只是用餐巾拭了拭嘴角,随即侧首,对侍立在旁的春桃递去一个清淡的眼神。 春桃会意,微微躬身,无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手捧着一张课业纸,恭敬呈到陆胜面前。 “父亲·····”陆兆兴见状,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站得笔直,小脸因紧张和期待而泛红,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先生今日夸我了。” 陆胜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那个醒目的朱红“甲上”上时,先是一怔,随即,那总是带着军人冷硬线条的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了一个欣慰的弧度。他抬起大手,带着一种属于父亲的温和,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发顶。 “嗯,不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肯定,“戒骄戒躁,还需继续用功。” 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对于一直有些畏惧父亲威严的陆兆兴来说,已是莫大的鼓励。他用力点着小脑袋,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何静舒看着这一幕,唇边亦噙着一抹浅淡的微笑。 她并未居功,也未多言,只在陆胜目光转向她时,与他自然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懂得他身为父亲深藏的愧疚与不擅表达的关爱,也巧妙地为他与孩子之间,搭起了这座传递温情的桥梁。 看着孩子被仆妇带去洗漱安寝,陆胜心中那因外界纷扰而生的焦灼,仿佛被这片刻的天伦之乐悄然抚平。他深深望了一眼身旁沉静如玉的妻子,忽然觉得无论外面如何狂风暴雨,只要这家里有她,有孩子在,只要还亮着这盏温暖的灯,他便有了无穷的底气,再多的疲惫也甘之如饴。 晚膳后,夫妻二人一同回到主卧。 室内只余床头一盏罩着茜素纱灯罩的台灯,光线被滤得朦胧而温馨,驱散了夏夜的浓黑,却也让空气里多了几分私密的静谧。 何静舒坐在梳妆台前,逐一卸去发间的钗环,动作不疾不徐,带着她一贯的优雅韵律。 陆胜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光影交界处,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看着镜中她低眉敛目的侧影。 卸去华饰,此刻的静舒墨发如云,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白皙,月白色的软缎旗袍在暖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婉风致。 他心头微动,一种满足与渴望的情绪悄然蔓延。 陆胜走上前,脚步放得极轻,双手带着温热与力量,轻轻搭上了她纤薄的肩头。 何静舒正在整理簪子的手微微一顿。 透过镜子的反射,她能看到陆胜眼中那属于丈夫的炽热与深情。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侵略性,也带着珍视。她心下明白,这是夫妻伦常,是她身为人妻无法推卸的责任。 陆胜待她极好,尊重她,信任她,她理应回应。 然而····· 一种下意识的紧张与抗拒,仍如细微的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 她与陆胜的结合,始于权衡,限于礼数,那份属于男女之间天然的、水到渠成的亲密感,于她而言,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她自幼所受的教养,让她对此事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加之新婚燕尔聚少离多,为数不多的几次经历,也并未能让她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欢愉,反而更添了几分生涩与勉强。 陆胜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新婚情热,他的渴望直白而热烈,可这份热烈,此刻却让何静舒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垂下眼睫,避开镜中他灼灼的视线,借着将最后一支珠花放入奁中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轻轻动了一下肩膀,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试图摆脱他手掌触碰的信号。 “时辰不早了·····”她轻声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急于结束当前氛围的匆促,“下人想必已备好沐浴的热水。” 何静舒说着,已从容自若站起身,转向他,脸上维持着温婉笑容,目光却微微偏开,落在了通往浴室的雕花门廊方向。 “今日有些暑热,身上黏腻得很,我先去梳洗一下。”她的话语合情合理,姿态优雅自然,将一个妻子睡前爱洁的习惯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温和的拒绝,或者说,是一个聪明的“延迟”。她用最得体不过的理由,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段独处的时间,暂时从丈夫那令人心慌的亲密注视中抽身而出。 陆胜看着她亭亭立在那里的身影,灯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美得不可方物,却也带着一种难以触及的疏离。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对她的尊重与包容,他不愿勉强她分毫。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纵容,“你去吧,水莫要太凉,当心着了寒气。” 何静舒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浴室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留下满室馨香与一室悄然蔓延的淡淡的寂寥。 陆胜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叹了一声。他何尝不知她的疏离?只不过他愿意等,愿意用更多的耐心与温情,去慢慢融化她心中那层清冷的薄冰。 温暖朦胧的床头灯光下,陆胜独自站在梳妆台前。 这间主卧,在何静舒嫁进来之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睡觉的处所,陈设简单,不带丝毫温情。是她来了之后,这里才渐渐有了“家”的模样——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暗香,台面上摆放着精致的妆奁与首饰盒,窗边插着应季的鲜花,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她独有的品味与用心。 这里不再仅仅是一间卧房,而是他与她的卧室,是他们最私密,最亲近的所在,是承载着肌肤之亲与耳鬓厮磨的地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核心。 一想到这个,陆胜胸腔里便不由自主涌起一股灼热的气流,让他心头滚烫,血脉偾张。静舒,他那如清泉般明澈的妻,如今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是他陆胜明媒正娶相伴枕席的夫人。 他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半生戎马,在枪林弹雨和权势倾轧中搏杀,何曾奢望过能拥有这般神仙似的女子?正因深知自己秉性粗豪,不解风情,他恨不能将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用实实在在的富足生活、光华璀璨的金银珠宝来表达他满腔的爱意与珍视。 在他看来,给予她无人能及的优渥与尊荣,便是爱她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这些日子他北京上海两地奔波,军务缠身,能与静舒安稳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每一刻都显得弥足珍贵。每每想到她正在这栋宅子里等着他,这间卧室里亮着灯,他的心便像是有了锚地,充满了归家的急切与满足。 陆胜的视线,扫过梳妆台面,看着整洁又精致的首饰与梳妆瓶类,最后落在了那枚何静舒近来时常佩戴的腕表上。 表壳在灯下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款式精致,显然价值不菲。 陆胜心中掠过模糊的念头:静舒似乎挺喜欢这块表,时常戴着,看来是近来新添的物件。既是她心爱之物,那改日自己也得留心,若遇上更好的、更稀罕的,定要再为她寻来一块。 此刻室内静谧,只余浴室隐约传来的水声。趁着静舒梳洗的间隙,陆胜带着几分好奇与丈夫天然的关注,他伸出手,轻轻拈起了那块手表,打算凑近灯光,仔细瞧瞧是什么牌子,也好作为日后为她挑选礼物的参考。 金属表壳触手冰凉,质感极佳。 他翻转表身,就着床头台灯茜素纱罩滤出的、昏黄而专注的光线,凝神细看—— 这一看,却让他唇边那抹因想着妻子而泛起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表壳背面,那极其隐秘的,需得极近极仔细才能看清的一行细若蚊足却力透金骨的刻字之上。 哎呀~好久没更啦~[加油]终于国庆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埋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远行 在表带的细微连接处,有一行篆刻上去的小字,工艺极其精妙,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陆胜眯起眼,费了很大劲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行流畅的英文花体字。 HE JING SHU MY LOVE —— YUN 陆胜虽然不是顶有文化的人,但这些年同洋人打交道,多少也学会了一点英文,基本的词汇他看得懂。 “HE JING SHU”·····何静舒。 “MY LOVE”·····我的爱人。 “YUN”·····云。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意思,简单,直接,瞬间烫伤了陆胜的眼睛。 他看着这一行字,胸腔里原本因想着妻子而不自觉涌起的暖流,慢慢褪去。他嘴角那抹带着期盼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浮上几丝晦暗不明的沉郁的情绪。 陆胜捏着那块表,就那样定定地看了一会,仿佛要将那寥寥几个字母镌刻进脑海里。然后,他将手表原样放回了梳妆台上它原本的位置。 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静。这沉静之下,周身的气息却骤然降下,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何静舒还在浴室里沐浴,淅淅沥沥的水声隐约传来,构成这寂静夜晚里唯一的背景音。 陆胜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手表背后这行刻字的存在。 如果她不知道·····那她总该知道这块价值不菲且款式独特的表,是云琅青那边送来的吧?她为什么要日日戴着呢?是单纯喜欢这表,还是·····对赠表之人,也存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谊? 如果她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猛然刺入陆胜的心脏,让他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 如果她知道这行代表着**爱意与宣告的刻字,却依旧选择将它贴身佩戴,是否意味着·····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暗自接受了云琅青这份跨越重洋的情意? 她心里,到底还是没放下他吗? 陆胜越想,心口那股滞闷的疼痛就越发清晰。 她嫁给他这几个月,举止得体,仪态万方,将陆府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可挑剔。可她的情绪,却始终像一池深潭,平淡不起波澜,连真心的、开怀的笑脸都极少对他袒露。他不管怎么做,如何小心翼翼靠近,如何倾其所有给予,好像都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原以为是她天性清冷,不善表达。 现在看来·····是不是他根本没有掌握打开她心门的钥匙? 她心的钥匙,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直被那个远在英伦的人,牢牢攥在手里? 陆胜忽然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那笑声里只有浓浓的自嘲和了然。 难怪····· 难怪云琅青会在去英伦之前,动用自身关系将上海这边可能给何静舒造成困扰的人际脉络都提前打理顺畅。 难怪新婚当天,霍家那位少爷会意有所指地说出那番“霍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的话。 难怪他总觉得,自己与静舒之间,永远像隔着一层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纱····· 一切的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先前不愿深想,如今却无比明了的事实。 不过是他陆胜,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已。 何静舒嫁给他的这几个月,看似温顺接纳,实则真心实意不带任何疏离与勉强地接受他的触碰,真的是少之又少。纵使他心如烈火,满腔热忱,似乎也难融化她骨子里那与生俱来的、拒人千里的三尺寒冰。 即使他早知道她或许不爱他,知道这场婚姻更多得是源于时局权衡与他个人的强求,可他已经做了超出他能做的所有了!哪怕何静舒开口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想尽办法、不计代价去为她摘来! 可如果·····如果她心里压根就没打算让他进去呢? 如果那扇门,从一开始就是对他关闭的呢? 一场从一开始就被关在门外的游戏,任凭他浑身解数,又该怎么赢? 陆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负面情绪。他不想如此偏激地去想这些也许根本是莫须有的事,可云琅青·····云琅青实在是个太强大的劲敌。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所布下的局,所展现出的手腕与情深,是他陆胜根本无法招架、甚至无法企及的。 何况,云琅青手里还握着一张致命的底牌——那是他陆胜永远无法介入、也无法替代的,长达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时光。 难怪何静舒会下意识抵触他,会在他靠近时流露出僵硬,会不愿意·····与他有更深入的亲密。 陆胜又笑了,嘴角的弧度充满了苦涩。 他侧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浴室的方向,里面水声依旧。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拿起自己的睡衣,转身朝着与主卧相连的另一间小客房走去。 脚步有些沉重。 至少今晚,他不想让静舒出来时,看到他任何失态的模样。他需要一点独自的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与刺痛。 陆胜走到客房门口,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却又顿住了。 难得的温馨夜晚,他其实·····很想陪在妻子身边,再过些日子,他要动身去东北开会,又是一段不短的分别。 他不想将这宝贵的、本可以温存的时间,都浪费在无谓的胡思乱想和自我折磨里。 他应该相信静舒。 嗯·····他得相信啊。 毕竟,那个人已经远赴英伦,隔着浩瀚重洋。而往后漫长的岁月,是他陆胜陪在何静舒身边,他能做得更好,更体贴,更用心·····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让静舒真心爱上他。 尽管,这个试图说服自己的理由,连陆胜自己此刻听着,都觉得底气不足,并不是很确信。 但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回心底。他松开了客房的門把,抱着睡衣,默默转身,回到了主卧的大床边,安静坐了下来,等待着浴室里的水声停歇。 窗外的月色朦胧地透进来,与床头的暖光交融,在他坚毅却写满落寞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阴影。 ———— 1913年秋上海北站- 站台上人群熙攘,送别的、登车的、吆喝着小贩的,混杂着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和军官皮靴踏地的脆响,交织成一幅乱世离别的浮世绘。 候车室内,丝绒窗帘半掩,滤去了月台的喧嚣,只留下满室静谧与窗外隐约的汽笛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余韵与清茶的微香。 何静舒站在陆胜面前,微微仰着头,为他整理军装领口,她的指尖停留在那枚金属风纪扣上,轻轻将它扣紧。 她的动作细致入微,不仅是抚平衣领的褶皱,更将他此行需携带的重要文件资料,一一清点、归类,妥帖放入他随身的公文皮包中。 完成这一切,何静舒才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照出他的身影,也流露出一丝担忧。 陆胜低头看着她,将她这份无声的关切尽收眼底,他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沉稳而令人安心的笑容。 这时,身着笔挺制服的列车长恭敬步入候车室,立正行礼:“师长,夫人,专列已准备就绪,可以登车了。” 陆胜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手,温暖厚实的手掌将何静舒微凉的纤手完全包裹,紧紧握住。 “我们出去吧。”他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 他牵着她,两人并肩步出候车室,走向那列即将载他远行的蒸汽车厢。 ———— 陆胜此行,是奉北洋政府之命,前往奉天开会。时值民国二年,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不久,看似一统河山,实则暗流汹涌。年初宋教仁在上海遇刺,国民党人群情激愤,“二次革命”的战火在南方数省点燃又迅速被北洋军扑灭,但政治的裂痕已然无法弥合。 北洋内部,亦是派系林立,各怀心思。 此番东北之行,表面上是北洋政府为“统筹国防、整饬边务”而召集的军事会议,旨在加强中央与地方大员之间的联系,稳固袁大总统的权威。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更是一场权力的试探与利益的重新划分。 日、俄两国在东北势力盘根错节,南满、中东铁路深入腹地。如何在此复杂局面下,既能维护国家主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又能确保北洋势力对东北的渗透和牵制,是会议的重要议题。 张作霖虽名义上听命于中央,但其在奉天根基深厚,对铁路沿线及周边地区的控制力,直接关系到北洋的政令能否出关。 “二次革命”虽败,但孙文等人已流亡日本,革命火种未熄。北洋政府亟需各地实权派,尤其是像张作霖、陆胜这样手握重兵的将领,表态支持中央,共同防范和清剿革命党人的潜在活动,尤其是在沿海和重要交通线。 乱世之中,枪杆子就是话语权。 庞大的北洋军队需要巨额军饷和精良装备来维持。东北地大物博,张作霖又颇有野心,此次会议必然涉及各地军费分摊、以及从外国采购军火的渠道与分配问题。陆胜作为富庶之地上海的驻军长官,他手中的财力和他对军火渠道的态度,至关重要。 陆胜身为北洋陆军第七师师长,驻守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位置关键,实力不容小觑。在此微妙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自身前途,也牵动着上海乃至东南地区的稳定。 无论是为了在袁世凯面前进一步表露忠心,争取更多政治资本和军械资源,还是为了借此机会与张作霖等北方实力派建立联系,为未来铺路,抑或是如妻子何静舒所洞见的那样,抓住东北那片宝地可能蕴含的矿产、林业等巨大商机,这趟奉天之行,他都非去不可。 月台上,陆胜一身北洋将官军常服,肩章熠熠,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前站着何静舒。 她今日穿着一袭浅碧色暗纹软缎旗袍,乌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在这喧嚣混乱的站台上,她如同一株清雅出尘的兰草,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军装笔挺,英武沉稳。一个旗袍雅致,清丽绝伦。 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幅精心构图的名画,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眼中流露出惊艳与赞叹。 这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俨然是一对璧人临别,充满了甜蜜与不舍。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看似和谐的画面下,隐藏着多少对时局的忧虑。 何静舒微微仰头,看着即将远行的丈夫,眼眸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轻声叮嘱:“此番北上,奉天情况复杂,人多口杂,非比上海。你凡事定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 “无论是27师内部的人事倾轧,还是张作霖与冯德麟等其他奉系将领的微妙关系,乃至·····与日本关东军那边的牵扯,你都只带眼去看,带耳去听,万不可轻易表态,更不可卷入其中。我们根基在江南,东北的水太深,蹚不得。” 她的话语,条分缕析,直指要害,完全不像一个深宅妇人所能言,倒更像一位洞察时局的谋士。 这并非凭空担忧,何静舒深知丈夫此行看似风光,实则暗藏风险。 张作霖枭雄之姿,手段老辣,内部关系盘根错节,陆胜作为“客军”将领,又是南方系出身,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漩涡,成为他人博弈的棋子。 陆胜点了点头,将妻子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他何尝不知前路艰险?但乱世之中,功名唯有险中求。 他紧紧握着何静舒微凉的素手,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不舍。他低下头,在那只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再抬头时,陆胜脸上已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和维翰都会好好的,互相照应,定能平安归来。倒是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过操劳,万事·····等我回来。” 这旁若无人的亲昵与殷切关怀,落在周围随行官员以及偶然瞥见的旅客眼中,无疑是夫妻情深的明证,当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 谁能想到,这位在军中以严厉著称的陆师长,在夫人面前竟是这般铁汉柔情的模样。 也只有夫妻二人知道,在这看似温馨的画面背后,是乱世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谨慎与担忧。先是有宋教仁遇刺身亡的惊天大案,闹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如今陆胜又要远赴局势微妙的关外,说不担心那是假的。陆胜如今地位越来越高,所需承担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几乎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权衡再三。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人登车。 何静舒目送着陆胜转身,他大步踏上火车的舷梯,那挺拔的军装背影在车门处微微一顿,最终消失在车厢入口。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担忧。 可她也深深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个人的安稳如同水中浮萍,丈夫身处的位置,注定了他无法置身事外。 所有的功名、地位,乃至想要护住这一方家园与身边人的安宁,都需要靠他自己在这惊涛骇浪中去搏杀,去争取。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步步惊心,却又不得不前行。 车厢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伴随着一声悠长而浑厚的汽笛嘶鸣,巨大的蒸汽机车车轮开始缓缓转动,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沿着冰冷的铁轨,向着北方那未知的政局与前途,渐行渐远。 何静舒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列载着她丈夫的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直至铁轨上只余下空荡的回声与飘散的淡淡煤烟。 月台上的喧嚣渐渐回归,而她心中的那份牵挂,却随着列车的远去,被拉得很长,很长。 最近在重刷《少帅》,李雪健老师的张作霖真是,入骨三分。 不过按照年纪来算,张学良此时才12岁~小小的六子。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远行 第60章 第六十章:关外 沉重的蒸汽机车头牵引着专列,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呼啸北行。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 窗外,北地景致飞速向后掠去,田野、村庄、远山,皆染上了一层北地特有的、略显苍茫的色调。 车厢包间内,气氛却并不轻松。 陆胜一身戎装常服,他并未安坐,而是站在车窗前,凝视着外面不断变化的风景,眉宇间凝着一丝沉重。 此次北上奉天,名为开会,实为深入虎穴,与那位号称“东北王”的张作霖周旋,其中分寸的拿捏,关乎前程,更关乎身家性命。 副官静立一旁,他跟随陆胜多年,是心腹中的心腹,此刻正将一份关于奉系近期动向及主要人物关系的汇总资料仔细整理,归类。车厢轻微摇晃,他却稳如磐石,动作一丝不苟。 “师座”副官将一份最终审定好的文件递到陆胜手边,“这是根据最新情报整理的,张雨亭内部几位核心把兄弟的脾性、喜好,以及近期27师与28师之间的一些摩擦,都标注清楚了。” “此次关外之行,卑职以为,核心在于一个‘情’字,我们若能投其所好,以情动人,事情或可事半功倍。” 关外局势错综复杂,张作霖的地盘讲究人情世故远甚于公文律令。陆胜深知,此去若能谈成合作自然最好,即便谈不拢,也不能与这位“东北王”之间产生任何龃龉。 其中分寸的拿捏,至关重要,需要他时时权衡。 陆胜接过文件,并未立刻翻阅,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陌生的土地。他深知副官所言非虚,关外自成体系,规矩与关内大不相同,他沉吟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副官,问了一个与眼前局势无关,却萦绕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府里·····你安排谁把守?” 副官立刻挺直腰板,语气肯定:“回师座,是师部警卫连最得力的一排,由李连长亲自带队。此次北上,卑职只带了数名贴身警卫,大部分精锐都留在了府内,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陆胜出发前就已亲自敲定的安排,副官只是再次确认。 陆胜闻言,微微颔首,刚毅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是男人,枪林弹雨、明枪暗箭,在哪里都能扛下去。但如今不同,在这多事之秋,他必须做到能防则防,绝不能让静舒也跟着担惊受怕。 这是他作为丈夫的责任,也是当初迎娶她时,立誓要护其一生安稳的人。这个念头份外坚定,以至于·····即使脑海中闪过那只手表背面刺眼的刻字,心头那根隐隐的刺再度作痛,他也强行将这翻涌的酸涩与疑虑压了下去。 此刻,他只想她平安。 ———— 车轮滚滚,日夜兼程。几天后,专列终于轰鸣着驶入了奉天火车站。 列车尚未完全停稳,气氛已然不同。 刚过山海关,便有自称是张作霖麾下的亲兵军官上车恭敬问候,言语间极为客气,礼数周全,显见张作霖对此行的重视。 当陆胜踩着锃亮的军靴,踏下火车的舷梯,真正站在奉天站台上时,眼前的阵仗更是印证了这份“上心”。 只见月台上,迎接的队伍早已肃立等候。 为首一人,面容敦厚,未语先笑,穿着一身与陆胜级别相仿的将官服,正是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张作相。 他能亲自前来迎接,这份尊重,给得十足。 张作相身后,两排荷枪实弹、军容整肃的卫兵挺立,在陆胜身形完全显现于站台的刹那,“唰”地一声,齐刷刷敬礼,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而在张作相身旁,还站着几位同样身着奉系军装的将领。陆胜虽未与他们正面打过交道,但一路上的资料研读已让他心中有数——那位面容粗犷、眼神锐利的是汤玉麟,另一位气质更为沉稳的,应是孙烈臣。 皆是张作霖起家的老班底,核心中的核心。派如此阵容前来,张作霖的“客气”与重视,已不言而喻。 陆胜脸上瞬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张作相率先伸出手,笑容满面地要与陆胜握手,一口地道的关东口音热情洋溢:“陆师长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咱们张师长在府里备好了上好茶水,就等着您这位贵客大驾光临呢!哈哈哈哈!” 陆胜伸出手,握住张作相伸来的手,声音洪亮而诚恳:“张将军!劳您大驾亲自相迎,陆某愧不敢当,一路顺利,谈不上辛苦,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两人把臂言欢,寒暄得热火朝天。 汤玉麟、孙烈臣等人也上前与陆胜见礼,场面一时极为热络。 尽管彼此心中可能各怀算计,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奉天站的月台上,宾主尽欢,给足了对方面子。陆胜的级别与实力,虽不及张作霖在东北的根深蒂固,但作为掌控上海及东南财税重地的实权师长,足以与张作霖平起平坐。 他对张作相这位“二掌柜”表现出来的客气与尊重,既是对主人家的礼貌,也彰显了他自身的气度与格局。 寒暄已毕,张作相侧身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陆师长,车已备好,请!” 陆胜笑容满面,从容应道:“好!客随主便,一切听凭辅臣兄安排!” 在张作相、汤玉麟、孙烈臣一众奉系高级将领的簇拥下,陆胜昂首阔步,穿过月台,走向车站外已等候多时的黑色轿车。 ———— 奉天·张作霖府 此时的张府虽不似火车站那般人声鼎沸,却也透着一股内敛而有序的忙碌。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初秋的些许寒意。 年方三十八岁的张作霖,正值男人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黄金岁月。他脱下常穿的便服,正准备换上更为正式的军装会客。 虽然以他如今在关外的地位,穿什么见客都已无人敢置喙,但他深知,有些场合,这身老虎皮比什么都更能彰显身份与重视。 他宠爱的四夫人正侍立在他身前,手脚麻利又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为他仔细整理着军装的领口、肩章,抚平每一丝可能存在的褶皱。 一名亲兵进入书房,恭敬禀报:“师座,陆师长的专列已抵达车站,辅臣将军他们已接到人,正陪着往帅府这边来,约莫就快到了。” 张作霖听完,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他目光转向身前正为他系着最后一颗纽扣的四夫人,语气自然且带着亲昵,说道:“贵客来啦”稍作停顿,目光在四夫人温婉的脸上停留一瞬,继续道,“你陪我一同去迎接吧。” 四夫人是个心明眼亮的伶俐人,在张作霖身边多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体察上意的本事。她深知自家男人此番如此兴师动众、礼数周全,背后定有深意。 她手上动作未停,细心地将张作霖的领口又理了理,口中顺着话茬,带着点疑惑与娇嗔,轻声问道:“雨亭你派张作相他们去火车站接,这排场已经够大了,现在又亲自去门口迎接,这陆师长面子可真大啊。” “我听说他才二十五六,比你小了一轮呢,至于吗?” 她这话问得巧妙,既表达了不解,又给了张作霖解释的余地,更能引出他真实的想法。 张作霖听得此言,不由得发出一阵爽朗而浑厚的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四夫人,眼神里满是“这你就不懂了”的意味。 “瞅瞅,这就叫老娘们儿见识短了不?”张作霖声音洪亮,带着关外汉子特有的直率,“英雄好汉,啥时候论过岁数大小、出身高低了?这个陆胜陆师长,可不是一般人物!”他语气笃定,带着欣赏,“你想想,我张雨亭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在干什么?怕是还在马背上颠簸,站那‘兽医桩’呢!可人家呢?二十五六岁,已经是实打实的北洋陆军师长,手握重兵,镇守的是上海那块淌金流银的风水宝地!这能是简单角色?” 张作霖顿了顿,仿佛在掂量陆胜未来的分量,声音沉了下来:“日后前途,只怕是比咱家电灯还亮!” 他踱了一步,靠近四夫人,像是传授着毕生信奉的处世哲学,压低了些声音:“这江湖嘛,讲的就是一个人情世故。面子给足了,里子才好商量。我把礼数做周全了,让他感受到咱老张的诚意,往后有些事情谈起来,不就顺当多了吗?这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四夫人听着自家爷这番既接地气又蕴含深意的话,再次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她伺候张作霖日久,最是明白他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尤其在待人接物、笼络人心上,自有其一套高超的、源于底层摸爬滚打历练出的智慧。听他这样一番分析,她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声名在外的年轻师长的来路和分量,心里有了更清晰的底。 “爷说的是,是我想岔了。”她柔顺应道。 整理完毕,张作霖对着镜子最后照了一眼,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拍了拍武装带。 “走!”他大手一挥,率先朝书房外走去。四夫人紧随其后,步履轻盈而端庄。 两人一前一后,在亲兵卫队的簇拥下,穿过层层庭院,径直向张府那气派非凡的大门走去。 朱漆大门已完全敞开,门前宽阔的广场打扫得一尘不染。 初秋的阳光不算猛烈,带着北地特有的明净。 张作霖在门槛内站定,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府外街道的尽头,那里是车辆即将驶来的方向。 他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气度,四夫人安静立在他身侧偏后一步的位置,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娴雅,眼中流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采。 张作霖看似平静,但微微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翠玉扳指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他在脑海中最后一次梳理着与陆胜可能交谈的要点,权衡着利益的边界,也评估着这位年轻将领的真实成色。 他知道,这次会面,或许将影响到未来北洋体系内,乃至整个北方格局的某些微妙变化。 四夫人虽不言不语,却能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专注与算计的气场,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镇定,她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老爷的颜面,绝不能在任何细节上失了分寸。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终于,街道尽头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张作霖的眼中精光一闪,停止了摩挲扳指的动作,身体挺直了一些,脸上那属于江湖枭雄的粗豪之气稍稍收敛,换上了一副威严而又带着适当亲和力的表情。 四夫人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脸上温婉的笑容弧度调整得更加完美,目光盈盈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了。 几辆黑色的轿车沿着长街驶来,稳稳停在了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前面车辆上的张作相率先下车,这位以敦厚沉稳著称的将领立于车旁等候,紧接着,后面那辆轿车的车门也被侍立的士兵打开。 陆胜躬身从车内步出。 他一身北洋将官戎装,身姿挺拔如松,年轻的面庞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风尘,却掩不住那份属于实力派将领的从容气度。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那象征着关外最高权柄的府邸大门,仅有数步之遥。 在门内等候的张作霖,在陆胜身形完全显现的刹那,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几步,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带着关东人特有的爽朗:“哎呀,陆师长!久仰久仰!一路从上海过来,车马劳顿,辛苦辛苦!” 这迎面而来的热情,浓烈而直接。陆胜也展现出十足的热络,同样抱拳还礼,面向这位雄踞东北的实权人物,态度谦逊而诚恳:“张师长太客气了!您事务繁忙,还亲自出迎,我陆胜实在不敢当!” 张作霖哈哈一笑,上前便握住了陆胜的手,那宽厚有力的手掌带着北地人的实在,握住之后并未立刻放开,而是就着这亲近的姿态,上下仔细打量了陆胜一番,眼中流露出半是惊讶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哎呀,早就听说袁大总统手下有位年少英雄,是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啊!”他的目光在陆胜年轻而英挺的脸上停留,语气中的赞叹更浓,“这么年轻就当了师长,镇守上海那样的大码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这番赞誉,分量极重。 陆胜闻言,脸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微笑,他微微欠身,态度愈发显得恭谨,将回应的话说得既漂亮又周全:“张师长您过誉了!晚辈资历尚浅,不过是蒙上官错爱,同僚扶持,才得以勉力维持。比起师长您白手起家,纵横关外,安定一方的丰功伟绩与深厚阅历,我这点微末之功,实在是不值一提,真正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他这番话,既接住了对方的夸奖,又不卑不亢将赞誉巧妙奉还,同时隐晦表达了对张作霖这位前辈的尊重与敬佩。 两人这番彼此欣赏的对话,引得周围陪同的张作相、汤玉麟、孙烈臣等一众奉系核心将领都面露笑容,气氛瞬间变得热络而融洽。 爽朗的笑声在秋日的空气中回荡,驱散了北地的几分寒意。 一直娴静立于张作霖身侧后方的四夫人,此刻也适时地展露温婉笑颜,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 陆胜目光转向这位仪态万方的女眷,很有风度地颔首致意,随即对身旁的副官轻声吩咐了一句。副官立刻会意,双手捧上一个包装极为精美的礼盒。 陆胜接过,亲自呈上,脸上带着笑意,对四夫人温言道:“初次拜访,仓促之间未能备下厚礼。这是我夫人听闻我要前来奉天,特意为府中各位夫人们精心挑选的一些江南丝绸与苏绣小件,聊表心意,东西粗陋,不成敬意,还望夫人和各位夫人能够笑纳。” 这份“心意”,看似轻巧,实则极为贵重且用心。 江南最顶级的丝绸与苏绣,对于久居北地的人们来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更何况是由陆胜夫人亲自挑选,这份细腻与尊重,已然超越了礼物本身的价值。 四夫人是何等伶俐的人物,岂会不知这份礼物的分量与背后所代表的敬意?她脸上笑容愈发温婉动人,连忙微微屈身还礼:“陆师长您和夫人实在太费心了,这般厚礼,真是让我们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言辞之间,全是得体的客套与喜悦。 一番热情而不失礼节的寒暄过后,张作霖便亲热地拉着陆胜的手,转身朝着府内走去,他边走边爽朗笑道:“这外面天儿还是凉,可不能让老弟你在外面干站着挨冻!走走走,咱们进屋,暖和暖和,好好说话!” 他话语微顿,侧过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昵,看向陆胜,用商量却又不容拒绝的熟稔语气笑道:“陆师长,我老张痴长几岁,年纪大你不少,托个大,叫你一声老弟,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陆胜闻言,脸上绽开毫无芥蒂的爽朗笑容,从善如流应道:“张师长,您这是哪里的话!您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各处经验都比我这个年轻人要多得多,能承蒙您看得起,叫我一声老弟,那是我的荣幸啊!哈哈哈”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语气中充满了对长辈的由衷尊敬,没有丝毫勉强。 张作霖见陆胜如此爽快,毫不扭捏,心中更是畅快,那洪亮的笑声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充满了遇到“对路之人”的喜悦:“好!好!爽快!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 一行人谈笑风生,气氛热烈,在这位关东霸主震天的爽朗笑声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奉天张府深处。 本来想写五妈妈的,可是这个时候五妈妈还在奉天学堂读书呢 只能写四妈妈啦~[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六十章:关外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喜事 张作霖的府邸,其奢华程度,确实远非陆胜那精心打理的上海陆公馆所能比拟。 饶是陆胜见多识广,初次步入这关外霸主的宅邸深处,目睹其中陈设,心下也不免暗自感叹:这东北大地,果然是地大物博,汇聚了无数关内罕见的奇珍异宝。 此时,张作霖倒不急于与陆胜商谈军政要事,而是大手一挥,就在这富丽堂皇的府内,为他摆开了盛大的接风宴席。 “陆老弟!”张作霖红光满面,揽着陆胜的肩膀,“到了哥哥我这地盘,别的先放一边,必须让你好好尝尝咱们东北的菜系!保管让你知道,咱这旮沓的吃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滋味儿半点不比你们那精细的江南菜差!” 正如他所言,东北菜讲究的就是一个实在和气派。 不过张作霖心思细腻,顾及着陆胜南方人的口味,特意吩咐厨房在几道主菜上做了调整,酸甜口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东北菜的魂,又迁就了客人的舌根。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张作霖兴致高昂,特意将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张学良叫出来见客。 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间已有几分其父的英气,面对满堂宾客与陆胜这位陌生的“中央大员”,竟毫无怯场之色,行礼问好,不卑不亢,透着一股虎头虎脑的机灵劲儿与将门虎子特有的沉稳。 陆胜看着这少年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 张作霖看着眼前英挺不凡的陆胜,再瞧瞧自己初露锋芒的儿子,心中那股“相见恨晚”的感觉愈发强烈。他豪饮一杯,对儿子朗声道:“小六子,瞅见没?这就是你陆叔叔!年纪比你才大个十来岁,瞧瞧人家,已经是执掌一方、名动天下的国之栋梁了!你小子往后,得多跟你陆叔叔学着点!”他这句“叔叔”,是迁就了陆胜南方人的称呼习惯,若按东北本地的叫法,或许就该是“陆大爷”了。 年轻的张学良此刻正埋头对付着一块香烂的炖肉,闻言抬起脸,对着陆胜敷衍地扯出一个笑容,显然心思更多还在眼前的吃食上,对于父亲这些“国之栋梁”的期许和大道理,并不十分上心。 张作霖是听闻过陆胜带兵打仗的本事的,知道这是个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硬汉子,心中更是欣赏。他又连敬了陆胜几杯,酒意上涌,话语更直率坦诚:“陆老弟,你放心!你来到我老张的地盘,哥哥我一定把你照顾得妥妥帖帖!咱们关外,和你们东南,说到底,那都是袁大总统手下的兵,吃着同一锅军饷,这一点,你和我,心里都门儿清!” 陆胜沉稳点头,他此番北上,正是奉了袁世凯的指令,前来协调沟通,巩固北洋内部联系。 只是张作霖似乎并不喜欢在推杯换盏的饭桌上谈论过于严肃的公事。 他话锋陡然一转,许是酒劲催发,带上了几分江湖人的胡咧咧劲儿,大手一挥,声音洪亮:“老弟!哥哥跟你说,咱们东北,除了这菜系硬实,那姑娘·····也是相当不错的!”他发出有些粗犷的笑声,环视席间几位心腹将领,“等会儿酒足饭饱,哥几个带你,去咱们这儿最好的窑子里好好潇洒一下!让你也见识见识咱们关外美人!哈哈哈哈!” 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行伍之间、权势场中,男人之间以此类风月场所作为交际应酬拉近关系的方式,实属常态。周围汤玉麟、孙烈臣等人闻言,也立刻心领神会地大声附和起哄,气氛热烈,不容陆胜拒绝。 张作霖这番坚持,表面上看似是粗豪的热情与兄弟义气,实则暗藏玄机,蕴含着一次隐蔽的试探。他久经世故,深谙人性弱点,若陆胜果真如寻常男子一般贪恋美色,半推半就应承下来,那么往后,他张作霖手中便多了一张可以腐蚀这位年轻师长的牌。在他想来,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哪有男人真正能做到坐怀不乱?若能借此摸清陆胜的“爱好”,日后投其所好,无论是拉拢还是控制,都将事半功倍。 然而,出乎张作霖意料的是,陆胜闻言,脸上并未出现预期中的窘迫或跃跃欲试,反而是下意识微微蹙眉,就欲开口婉拒。张作霖何等眼力,立刻捕捉到陆胜这一闪而过的神色,不等他话说出口,便半是玩笑半是强迫堵了回去:“老弟!你这年纪,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这男人嘛,得多瞅瞅不同地方的女人,那才叫见世面!哥哥我去你们江南那会儿,也睡过你们那青楼里的头牌,那滋味,确实温婉可人,不一样!你可别嫌弃哥哥我这关外的姑娘不够水灵,去试一试嘛,保管让你大开眼界!” 他话语直白,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仿佛陆胜若再拒绝,便是瞧不起他这东道主,瞧不起这关外的风月。 面对张作霖不由分说的盛情与周遭的起哄,陆胜心知一味强硬拒绝恐伤和气。他略一沉吟,脸上重新挂起带着歉意的笑容,先是拱手向张作霖及众人致意,随即语气诚恳,不卑不亢解释道:“雨亭兄和诸位兄弟的盛情,陆胜心领,感激不尽!只是·····”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疲惫之色,“此番从上海北上,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实在有些难以支撑,此刻只觉得浑身困乏,怕是难以尽兴,反而扫了诸位的雅兴,那便是陆胜的罪过了。” 他目光清明,语气变得坚定而坦然:“况且,不瞒诸位,陆胜平日里·····确实不喜涉足那些烟花柳巷之地。家中已有贤妻,心有所属,还望雨亭兄和各位兄弟,多多体谅。” 他这番话,先是给了“舟车劳顿”这个十分得体、让人无法强求的台阶,紧接着更是直接表明了自己不近风月的原则以及对家中妻子的忠诚,理由充分,态度鲜明,既全了张作霖的面子,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张作霖闻言,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讶异与审视,随即那讶异便被更深的笑意所取代。 他盯着陆胜看了两秒,再次爆发出洪亮的笑声,又一次重重拍了拍陆胜的肩膀:“好!好啊!没想到陆老弟还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行,哥哥我不勉强你!咱们今天喝好吃好就行!” 宴席上的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似乎有了微妙的凝滞,但很快又在张作霖的主导下,重新恢复了表面的热烈与喧嚣。 ———— 上海,陆公馆- 时序入秋,上海的暑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湿意的微凉。梧桐叶片开始泛黄,偶有几片被秋风卷落,黏在湿润的青石小径上。 陆胜北上奉天已有些时日,公馆内显得比往日更为静谧。 何静舒一如既往打理着府中大小事务,将偌大的家宅维持得井井有条。 只有贴身的周妈和春桃隐约察觉,夫人近来似乎有些不同。 她处理完一批新到的、需精心养护的兰花后,并未像往常那样去书房看书,而是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慵懒,屏退了旁人,独自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秋雨,雨丝细密如织,浸润着庭院里的草木,也将天空染成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雨打芭蕉,声音并不激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凉意。 何静舒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绒毯,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交织的雨丝,一种乏力感笼罩着她,并非身体某处的疼痛,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心中也莫名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许是这连绵的秋雨惹的愁绪,许是·····对这动荡时局、对丈夫远行的隐忧。 总之,不太舒服。 “小姐,”周妈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盅,脸上带着慈爱又心疼的神色,“瞧您这几日胃口都不大好,人也清减了些。这秋雨凉浸浸的,最是伤身,老奴给您炖了碗鸡汤,用的是乡下送来的老母鸡,撇尽了浮油,加了点暖身的参须,最是温补,您多少用一些,垫垫肚子也好。” 盅盖揭开,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若是平日,定能勾起食欲。可此刻闻到这味道,何静舒却只觉得胃里隐隐一阵翻涌,那股油腻感让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她不忍拂了周妈的好意,勉强撑起身子,接过小碗,用瓷勺舀了浅浅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鸡汤炖得确实香醇,火候恰到好处。只是汤汁刚滑过喉咙,那股反胃的感觉便强烈起来,她甚至来不及放下碗,便侧过身,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方才喝下的那点鸡汤混着酸水,尽数吐在了一旁春桃眼疾手快递来的漱盂里。 “小姐!”周妈见状,连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脸上写满了担忧。但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老眼一亮,那担忧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与小心翼翼的情绪取代。 她扶着何静舒重新靠回软榻,仔细端详着夫人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庞,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小姐,不,夫人!您·····您是不是·····?” 何静舒接过春桃递来的温热湿手绢轻轻擦拭着嘴角,吐过之后,胃里虽然依旧不适,但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总算平息了些。她抬起眼,见周妈一脸欲言又止的狂喜,眸中带着些许不解的疑惑。 周妈是过来人,在何府伺候了几十年,看着何静舒长大,对她身体的细微变化再熟悉不过。她按捺住激动,凑近些,声音带着引导般的询问:“您·····仔细想想,这个月·····来月事了吗?” 这句话投来,搅碎了何静舒心底一池平静。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回想。 这些日子忙于府务,忧心时局,竟完全忽略了这件事。这样细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迟了有些时日了。她原本只以为是近来劳累,加之天气转凉,信期偶有紊乱也是常事,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可此刻,联系起近日来莫名的倦怠、食欲不振、以及刚才剧烈的反应····· 一个从未思虑过的可能性,照进了她的脑海。 她·····难道是····· 何静舒下意识伸手,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她虽然自幼饱读诗书,通晓事理,也明白嫁为人妇、绵延子嗣是伦常大道,可在她的规划里,这一切似乎还应该更晚一些,至少·····不该来得如此突然,在她尚未完全适应新婚生活、尚未做好万全准备的时候。 她还没准备好,要成为一个母亲啊。 这念头让她心绪一时纷乱如麻,有茫然,有无措,也有一丝·····微弱的悸动。 周妈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已然确定了**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声道:“哎哟!我的好夫人!准是了!准是有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天大的喜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转身吩咐同样一脸惊喜交加的春桃:“快!春桃,别愣着了!赶紧去请史密斯医生!就是常来府里看诊的那位西洋大夫!请他立刻过来一趟,给夫人好好把把脉,仔细瞧瞧!” 春桃脆生生应了一句“是,周妈!我这就去!”,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欢喜,脚步轻快转身出去了。 何静舒看着周妈喜不自胜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出声阻拦。她确实需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是·····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心思飘向了遥远的北方。陆胜此刻还在奉天与张作霖周旋,关外局势复杂,他肩上的担子不轻。若此时得知这个消息,以他的性子,怕是会立刻分心牵挂。 她轻轻抚着小腹,感受着那份可能存在的微弱的新生命迹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最终,她敛下眼眸,心中已有了决断。 暂且·····先不告诉他吧。待他诸事妥当,平安归来,再亲口将这消息告知他,亦不迟。 春桃脚步轻快,效率极高,不多时便将那位常来陆公馆看诊的史密斯医生请了来。 这位经验老道的西洋医生提着小巧精致的医药箱,举止间带着西医特有的严谨与礼貌,先是温和地向何静舒问候,询问了她近日的身体感受,随后,他在周妈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开始为何静舒进行仔细的检查。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人们放轻的呼吸声。 周妈和春桃屏息凝神,两双眼睛都紧张又期待地注视着医生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检查的过程并不漫长。当史密斯医生收回听诊器,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时,周妈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史密斯医生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陆夫人,请允许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祝贺。根据我的诊断,您确实已经怀孕了。目前看来,一切脉象都很平稳,这真是一件非常值得祝福的喜事!” “真的?!哎呀!真是菩萨保佑!天大的喜事啊!”周妈第一个激动地喊出声,脸上瞬间绽开了花,眼中甚至泛起了欣喜的泪光,她双手合十,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满心的激动。 春桃也是喜笑颜开,连忙朝着何静舒福了一福,声音清脆满是欢欣:“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周妈和春桃由衷的贺喜声,洋溢着欢快而温暖的气息。 而处于这喜悦中心的何静舒,却有些怔住了。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也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怀孕”这两个字被如此肯定地宣之于口时,她还是感到一阵短暂的恍惚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击。 她平生第一次,在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感到了些许哑口无言。 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掠过一丝茫然。 何静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询问细节,或许是表达感谢,可最终,竟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所有学过的礼仪、应对的辞令,在这一刻都派不上用场。 她面上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淡定,搁在绒毯上的手微微收紧。她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这是夫妻伦常的必然,是家族延续的喜事·····可知道归知道,当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在为人母这件事情上,她实打实地是第一次,无论她平日里如何聪慧睿智,如何沉稳持重,此刻心底深处那份属于初次孕育生命的本能的紧张与无措,是无法被理智完全压制的。 这是一种全新的未知的领域,一个她即将肩负起的责任。 周妈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何静舒平静外表下的怔忪和无所适从。她连忙上前,一边笑着安抚,一边代替还有些愣神的主人向医生道谢:“多谢医生!多谢您!这可真是太好了!” 周妈亲自将史密斯医生送出了房门,一路上的喜悦之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何静舒和依旧满脸喜色的春桃。 何静舒缓缓靠回软榻的引枕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长时间沉溺于情绪的人,接受现实并规划好下一步,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最初的震惊与茫然缓缓退去,理性的思考重新占据上风。 是的,这是意外,但亦是夫妻伦常的自然结果,是正常的。 她既然选择了嫁给陆胜,生儿育女本就是人生必经的一环,只是它来得稍早了一些,在她尚未完全规划好之时。 但,既然来了,她便接受。 她有信心,能够做好。 无论是管理偌大的家业,还是应对复杂的时局,她都不曾退缩。如今,不过是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母亲,她相信自己同样可以做到很好。 何静舒想到了远在奉天的陆胜。他此刻正身处错综复杂的权力漩涡中心,与那位枭雄张作霖周旋,每一步都需谨慎权衡,肩上扛着的是沉重的责任。若此时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以他对她的重视,必定会心生牵挂,难免分散精力。 她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闪过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这个消息,暂且不能告诉他。 并非不信任,亦非疏远,恰恰相反,这是她对他的体谅与支持。她不愿在他面临重要关口时,让他因家事而分心。她要他毫无后顾之忧去处理那些军国大事。 况且,如今胎儿才将将两月,正如史密斯医生所叮嘱,正是需要安心静养之时。在一切尚未完全稳定之前,暂且将这份秘密的喜悦珍藏于心,亦是稳妥之举。 何静舒望向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渐渐停歇,天空虽依旧阴沉,但空气中却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她心中的些许惶惑已然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柔软的坚定。 她要做母亲了。 这个认知,不再仅仅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开始在她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与这世间即将产生的最深刻也最紧密的联结。 她依旧是她,冷静自持的何静舒。但从此,她的生命里,将多了一份甜蜜的牵挂,多了一个需要她用全部智慧与温柔去守护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要有新人物出现啦![摆手][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喜事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狂风 沽州城- 时值深秋,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澄澈,几缕薄云如丝如絮。 何府庭院里的那几株老桂花树,花期已近尾声,但枝头仍缀着零星的金粟,风过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甜香,与阳光晒在青石板上的味道糅合在一起,构成了故乡独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何静舒的归来,给这座略显沉寂的宅院注入了暖意。 她此番回来,一是探望日渐年迈的父母,以慰他们思念女儿之心。二来,也是要将那个藏于心底,关乎新生命的喜悦,亲自告知双亲。 何老与何母见到爱女归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得知女儿怀有身孕后,那份欢喜中更添了无尽的牵挂与慈爱。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何母亲热拉着静舒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目光慈祥地在女儿依旧纤细的腰身上流连,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关切,“上海那边虽说什么都不缺,可你毕竟是头一遭,身边没个真正知冷知热的老人提点着,娘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絮絮叮嘱着,从孕期饮食的禁忌、起居的注意,到家中仆役的管束、人情往来的分寸,恨不能将毕生的经验一口气全灌给女儿。 何老虽不多言,只端着茶盏坐在一旁,但那不时颔首的动作和眼中流露的欣慰,都显露出他对女儿的默默关心与支持。 “母亲放心,女儿都省得。”何静舒微笑着应承,声音在父母面前多了几分柔婉。 听到父母问起在上海的生活,何静舒耐心地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只说陆胜待她极好,尊重信任,陆公馆上下也打理顺遂,她在上海的生活颇为安稳顺心。 何母仔细听着,见女儿言辞恳切,神色从容,不似作伪,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连连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姑爷是个靠得住的,你过得好,我同你父亲也就放心了。”高兴之余,又关切地问:“姑爷可知晓了?他定然高兴坏了吧?” 何静舒温声解释:“他前些日子奉令去了奉天公干,关外路途遥远,通讯不便。女儿想着,他人在外地,公务缠身,若此时告知,难免让他心生牵挂,影响正事。便打算等他公务结束,平安回到上海后,再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何观澜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嗯,虑事周全,理当如此。男儿志在四方,正当以公务为重,不必让他为此分心。” 正说着,姐姐何静贞也带着一双活泼伶俐的儿女回了府。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笑,童稚的欢语充盈了略显沉静的庭院。 何静贞见到妹妹,自然是亲热无比,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嗔怪道:“瞧着是清减了些!上海事务繁杂,如今你又有了身子,更该仔细着些。若不是明诚那边也离不得人,我真想随你去上海住段日子,好歹能照应你一二。” 何静舒闻言,轻轻笑了笑,那笑意清淡而温暖:“姐姐的心意,我岂会不知?只是,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呢?” 她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春桃和周妈:“如今春桃和周妈都将我伺候的很好呢”语气平缓,却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事事想在前头,处处打理得妥帖周到。我在上海,一切都很顺遂,母亲和姐姐实在不必如此挂心。” 厅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茶香袅袅,混合着新蒸糕点的甜暖气息,与窗外传来的孩童笑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安宁的世家团圆图。 何静舒置身于这熟悉的、被浓浓亲情包裹的氛围中,看着父母关切的面容,听着姐姐体贴的话语,感受着这份血脉相连的温暖,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因时局和身孕而产生的些许纷扰与压力,仿佛也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悄然纾解了几分。 ———— 深秋的奉天城,天高云阔,带着北地特有的爽朗。巍峨的公署建筑在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陆胜在此地盘桓半月有余,与张作霖几番深谈磋商,要务已基本敲定,彼此都觉满意。 这关外之地,行事风气的确与南方大不相同,少了许多弯弯绕绕的虚礼客套,言谈间多是直来直往的痛快,这让习惯了南方缜密周旋的陆胜,倒也觉得别有一番轻松畅快。 张作霖出身草莽,是马匪起家,而陆胜自己早年亦有过相似的绿林经历,这份微妙的共通点,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谈起往事,竟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话语投机不少。 当然,这份“投机”之下,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盘算——老张为他的东北基业谋算,陆胜也为自己的上海防区与未来前程筹划,各取所需,各为其利。 临行前夕,陆胜婉拒了诸多饮宴邀约,多在张作霖的公署司令部内走动。 其间,他偶遇一位名叫郭松龄的军官,相谈之下,不禁为之侧目。此人曾在孙文麾下效力,深谙革命理论,如今被张作霖延揽麾下,担任军事教官,谈起治军、战术,见解独到,思路清晰,让陆胜深感关外之地藏龙卧虎,能人辈出。 他心下暗忖,革命党与北洋军,立场各异,纷争不休,可说到底,争来斗去,流血流汗的,不还都是自家的同胞兄弟?这一点,无需以投靠何方来简单论断高低。 启程这日,阳光正好。 张作霖亲自率领一众心腹弟兄,在公署大门前为陆胜送行。 “陆老弟!”张作霖上前一步,亲热握住陆胜的手,用力摇了摇,“事情都谈妥了,哥哥我这心里也踏实!往后得了空,你可得多来咱们关外走走看看!别跟哥哥客气,我老张这儿,随时扫榻相迎!” 陆胜脸上洋溢着笑容,亦是紧紧回握,应承得干脆:“雨亭兄放心!待江南事务稍缓,小弟必定再来叨扰!届时,少不了还要向兄长和诸位兄弟请教!” 两人执手相看,笑声洪亮,真似一对情深意重的异姓兄弟。 在这看似热络无比的气氛下,陆胜心底却是一片清明。他冷眼旁观这半月来的种种,深知身旁这位身材不高却气势迫人的“张小个子”,绝非甘于久居人下之辈。 其野心魄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要彼此利益交织,互为倚仗,即便曾是潜在的对手,也未尝不能化为暂时的挚友。 这乱世之中的交往,本就如此。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公署前平整的地面上。 ———— 回沪的专列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疾驰,午后阳光透过半卷的丝绒窗帘,在包厢内投下温暖的光影。 车厢包间内,气氛宁静。 陆胜靠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难得地陷入了一场深沉的小憩。 关外这半月,与张作霖及其麾下那帮虎狼之师周旋,看似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松懈,确实耗神费力。加之心底深处,对远在上海家中的妻子那份牵挂,更让他这些日子很少能真正安眠。 此刻随着列车南归,距离那个有着温暖灯火和她的家越来越近,心头那份负担似乎也轻了一些。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也格外舒服。脑海中甚至已经开始勾勒回去后与静舒在灯下细语,分享奉天见闻的温馨画面。 就在他沉浸于这难得的放松与归家的憧憬中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是他的副官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几封刚收到的电报,副官脸上带着笑意。 陆胜睁开眼,尚带着一丝睡意,目光落在副官带着笑意的脸上,有些不解。 副官见状,恭敬解释:“师座,之前军队那件‘棘手’的事情,前些天发来电报,说是已经解决了,您不用再操心了。” 陆胜闻言,并未立刻展颜,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等着下文。 那件事情牵扯甚广,阻力极大,其中关键,便在于涉及洋人的利益,洋人态度强硬,在这华洋杂处、洋人话语权极大的世道,以他在上海的地位和手腕,尚且感到棘手,甚至需要借重张作霖在关外的某些影响力来迂回推动,怎么会如此突然,如此轻易就“解决了”? 副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进一步解释:“我们在上海的人多方打听,这才知道,是对家那边主动收手了。辗转托了好些关系才探听到,原来是一位在海外的大老板出面帮忙打点的。” “这位老板人虽在海外,却极顾念同胞之情。此事能如此顺利解决,全仰仗他出面周旋。”副官流露出敬佩之色。 陆胜听着,心中疑虑并未打消,反而更深。 能让那般难缠的对手、尤其是让牵涉其中的洋人都肯买账松手,这得是何等通天的腕力?这样的人,放眼海内外,也找不出几个。 而且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是什么路见不平,大发慈悲。背后必然有着更为复杂的利益交换或更深层的目的,要做的事情只怕还有很多,需要仔细探查。 陆胜甚至觉得,以对方展现出的实力,这件事的解决,或许还不见得是他一个师长能够亲自去道谢的层面。 副官此时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探寻:“下面人费了老劲才摸到点边,说这位大老板·····好像还与师长您有些渊源,是旧识。” “哦?”陆胜挑了挑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副官显然所知也不详尽,只能将自己拼凑起来的信息说出:“标下也不是很清楚具体详情,只听闻·····那位先生似乎是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方才伸出援手。” 他看着陆胜的脸色,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哦,对了,好像·····是姓云。在海外华人圈里,颇具影响力呢。” “姓云”····· 不提还好,这一提,陆胜立刻就知道了是谁! 在海外能有如此实力,又与他陆胜“有旧”的,除了那个远在英伦的云琅青,还能有谁? 他猛地将手中拿着的咖啡杯放下,动作间带出了一丝烦躁,脸上已明显露出了不悦之色。 副官见陆胜脸色骤变,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触及了不该提的禁忌,慌忙垂首:“师座,是标下多嘴·····” 陆胜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请罪,语气有些疲惫:“不关你的事,下去吧。” 副官不敢多留,躬身退出了包厢。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陆胜独自靠在沙发里,方才小憩后的舒缓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与郁结萦绕心头。 云琅青····· 他为什么要帮他?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深思,还能为什么?除了为了她,为了那个如今已是陆夫人的何静舒,还能有什么理由,能让那个精明至极且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云家二少爷,如此自降身份,来管他陆胜的闲事? 他帮的不是他陆胜,他护着的是何静舒的安稳。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着他的存在,和他那份即使远隔重洋也未曾放下的守护。 陆胜抬手,用力揉着阵阵发紧的太阳穴。 革命党的事情尚未彻底平息,他增兵护卫陆府,就是怕有不测惊扰到家中,让静舒担忧。如今这心头大患虽意外解除,却又冒出来一个云琅青·····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车厢微微摇晃,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陆胜望着窗外,目光并未聚焦在任何风景上,只觉得心头那根名为“云琅青”的刺,在这一刻,扎得更深,也更疼了。 ———— 沽州-何府 何静舒坐在那架老秋千上,素手轻握着微凉的绳索,此时暖阳正好,金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她的衣襟上跳跃成斑驳的光点。 庭院里晚桂的余香尚未散尽,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混合在一起,在微凉的空气中静静浮动。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周遭没有侍立的丫鬟仆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离自己不远处的那座飞檐亭子上,朱漆的柱子,石青的瓦,在阳光下静默着。 她忽然有些恍神。 目光所及,亭台的轮廓在暖阳中微微氤氲,仿佛穿透了时光。 就在那座亭子里,陆胜,对她许下了婚姻的承诺,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未来,交托到她的手中。 还有·····同样是在那,另一个身影,带着他特有的、不羁与执拗的气息,也曾在那里,对她有过一番激烈而直白的表白。 那些鲜明或模糊的画面,声音与光影,争相涌现,一切的一切,清晰得都好似昨日才刚发生。 而如今,她已身为人母。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将何静舒从那些纷繁的过往思绪中轻轻拉回。 所有的年少时光,所有的恣意与惘然,都不复从前,也不能再回到从前。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总是见景伤情,思绪变得格外柔软。是因为这季节更迭带来的萧索,还是因为身体里那悄然发生的变化,使得心境也愈发敏感了? 在家总是自在的,被熟悉的景物与气息包裹着,心神便松弛下来。何静舒就这样靠着秋千架,在这片秋日暖阳的拥抱里,和着空气中那丝缕甜香,阖上眼帘,假寐了一会儿。 梦里,没有纷繁的世事,没有沉重的抉择,阳光是记忆里最明澈的样子,庭院中的一切都浸润在柔和的光晕里,鲜活而温暖。 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盛怒 几日后。 陆胜的专列抵达上海,他风尘仆仆地回到陆公馆,身影裹挟着北地的寒气和一路的疲惫。 府内一切如常,却比往日显得格外安静,他随口问迎上来的管家:“夫人呢?” 管家恭敬回话:“回师座,夫人几日前回沽州何府省亲了,说是想念亲家老爷夫人,回去住些日子。” 陆胜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顿了下脚步,“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径自穿过庭院,走向二楼的书房。 军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他脱下带着肩章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口,便立刻投入工作。 此番奉天之行,诸多细节需要与麾下军官尽快沟通落实。他按下呼唤铃,对闻声而来的副官沉声吩咐:“去,把张团长、李参谋他们几个叫来书房,有要事商议。” 因女主人不在,陆胜又额外嘱咐了一句:“让下面人备好茶点,待客的礼数不能缺。” 副官领命而去。 陆胜走到书桌后,习惯性想打开那个存放他专用印泥的紫檀木盒子——那印泥质地细腻,色泽饱满,是平日里批阅重要文件时用的。 然而盒子一开,里面却是空的。 他皱了皱眉,扬声叫来一个在门外候着的仆人:“我常用的那个印泥呢?去库房取些新的来。” 那仆人是从沽州何府过来的,见陆胜问起,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躬身小心翼翼回道:“师座,那个·····那个印泥是夫人的私物,并非公中采买。之前您觉得好用,夫人便让都拿到书房来了。库房里·····库房里现在已经没有了。” 陆胜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夫人的私物?”他印象中,静舒似乎并不常用这东西。 那仆人见主人追问,不敢隐瞒,又或许是想着替女主人表表功,便多嘴解释了一句:“是,听说是国外才有的稀罕牌子,质地上乘,很是不易得。还是夫人·····嗯,是列在礼品单子上的,极其珍贵,所以存量不多。” “礼品单子?”陆胜捕捉到这个词,心头莫名一沉,他盯着仆人,语气听不出喜怒,“谁送的?” 仆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怵,暗悔自己多言,却也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声音更低了些:“是·····是云家二少爷,从英国托人送来的·····” “云琅青”这三个字,如同一点火星,点燃了陆胜胸腔里积压已久的、混合着旅途劳顿、时局压力以及对妻子若即若离态度的烦闷! 又是他!怎么哪里都有他! 从那个刻着“MY LOVE”的手表,到火车上副官汇报的那件被云琅青在海外“顺手”解决、让他欠下无形人情的麻烦事,再到如今,连他书房里惯用的,以为不过是件普通办公物事的印泥,竟然也是云琅青送的! 一股火“噌”地窜了上来,烧得他额角青筋微跳。他感觉自己像个活在自己家里的笑话,衣食住行,处处都残留着那个远在英伦的男人的影子!这手也伸得太长了!简直是无孔不入! “滚出去!”陆胜猛一挥手,声音压抑着怒火。 那仆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躬身,踉跄着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只剩下陆胜一人,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口,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结婚近一年,他掏心掏肺对何静舒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可她却始终像一池深水,看似平静接纳了一切,底下却依旧是他触摸不到的冰凉。 他原以为是她天性清冷,需要时间慢慢暖化。 可现在····· 如果她心里始终装着别人,甚至默许、保留着那个人留下的一切痕迹,那他陆胜算什么?一个提供了安稳归宿的、可有可无的摆设吗? 那个云琅青,先是差点设计让他革职,如今又假惺惺施以援手,还在他家里留下这么多阴魂不散的“馈赠”!这简直是对他陆胜最大的挑衅和羞辱! 他越想越气,一拳砸在厚重的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胜此时还不知道何静舒怀孕的消息,只满心都被这股被侵入领地、被比较、甚至被怜悯的愤怒所占满。 他只是觉得无比膈应,无比憋闷。 ———— 陆胜的坏情绪,无声无息弥漫开来,传遍了整座陆公馆。连带着书房里议事的几位军官,也都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这几个军官都是随着陆胜一路打拼出来的兄弟,深知这位年轻师长脾气一贯算不得多好,带着行伍之人的冷硬与严厉,却也从未像今天这般,将如此不加掩饰的烦躁与冷厉写在脸上。 几个人坐在一旁,看着主位上那位身姿依旧挺拔、面容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的陆胜,心里都如坐针毡,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这个年少成名的师长,虽然年轻,可在军务方面向来没有含糊过,认真、专注,是他们信服的主心骨。可是今天,怎么脸这么臭·····眼神扫过来,都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戾气。 几个人面面相觑,交换着惴惴不安的眼神,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哪句话不对,就惹得这座活火山当场爆发。 硬着头皮,几人将几件紧要的军务商议出个章程,便都打算起身告辞,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等等。” 陆胜低沉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温度,带着命令意味。 几位军官刚抬起的屁股又立刻落了回去,齐刷刷看向他。 陆胜的目光扫过他们,语气没什么起伏:“正事说完了,都别急着走。陪我·····喝酒去。” 几人脸上堆起笑容,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敢不从,只得纷纷应和:“是,师座!” “陪师座喝几杯,放松放松!” 此时,窗外的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正是十里洋场寻欢作乐、放松潇洒之际。几个军官心里倒也乐得借此轻松一下,总比在书房里对着师座的冷脸强。 而且,自从陆胜成婚后,他来这种风月场所的次数屈指可数,兄弟们私下里还以为他真是收了心,改邪归正,只爱家中那位美若天仙的夫人一人了。 没想到·····今天竟主动提出要喝酒。 男人到底是了解男人。 为首一个机灵些的军官,立刻心领神会,脸上堆起暧昧又了然的笑意,低声吩咐候在外面的随从,让车辆直接开往城里最时兴、最热闹的那家青楼。 他凑近陆胜些许,带着点讨好又怂恿的语气低声道:“师座,听说最近新起了一位姓卢的姑娘,那模样,啧啧,跟天仙似的!才情更是不用多说,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起小曲来能把人骨头都听酥了!咱们·····去瞧一瞧?” 陆胜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说透底点,他此刻根本懒得发表意见,满心只想找个地方大喝一通,把这积压在胸口的烦闷和那股无名火,统统借着酒精发泄出去。 既然家里不能让他放松,反而添堵,那就去外面。 他一言不发,率先起身,大步朝外走去。几位军官连忙跟上,簇拥着他,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公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融入了上海滩那浮华而喧嚣的夜。 ———— 陆胜这几日,除了在司令部处理必要的军务,其余时间,尤其是在夜幕降临后,几乎都泡在了酒里。 白日里,他尚能维持着一师之长的威严,处理着奉天之行后续的军务交接与部署。可一旦公务结束,那强压下去的烦躁便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于是,他几乎每晚都带着几个心腹军官,流连于上海滩各家声名在外的酒楼舞厅,甚至是那浮华喧嚣的销金窟。 他并非去寻什么真正的风月情调,更多的是在那些地方包下一个奢华的厢房,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他喝酒的样子也带着一股狠劲,不像是品鉴,更像是要将某种情绪硬生生溺毙在酒精里。 陪着他的几位军官兄弟,起初还觉得能跟着师座出来放松是件美差,可接连几晚下来,个个都叫苦不迭。 陆胜喝酒时话不多,脸色也始终不见晴,那双眼眸在酒精作用下非但没有迷离,反而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郁和冷厉。 他们小心翼翼陪着,说些军中趣事或市井八卦试图活跃气氛,却往往只换来陆胜一个淡淡的“嗯”字,或者干脆是更长久的沉默。 这哪里是放松?简直是受刑! 几人私下里交换着无奈的眼神,却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提前离场。只能硬着头皮,看着他们的师座一杯接一杯,直到醉意明显上涌,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才试探着劝道:“师座,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会议·····” 陆胜通常不会反驳,只是带着七八分的醉意,靠在椅背上,挥挥手,示意副官送他回去。 几位军官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相送,又不放心地叮嘱副官:“一定好生送师座回府休息。”看着汽车载着陆胜消失在夜色中,他们才长长松口气,互相摇摇头,转身继续他们自己真正的“放松”去了。 副官确实尽心,每次都稳稳地将陆胜送回陆公馆,陆胜虽然喝得多,但酒品尚可,从不发酒疯,只是沉默地倒头就睡。 然而,即便是醉梦中,他那紧蹙的眉头也未曾完全舒展。 整个陆公馆的下人都感受到了男主人的低气压。 他白日出门时步履生风,带着寒意,晚上归来时一身酒气,沉默寡言。府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凝滞,仆人们做事都格外轻手轻脚,生怕触了霉头。 这些事情,都传到了刚刚从沽州省亲归来的何静舒耳中。 她初闻时,秀雅的眉尖轻蹙,心中掠过一丝惊讶,陆胜虽出身行伍,有时作风强硬,但并非贪杯误事、沉溺声色之人。成婚以来,他更是极少涉足风月场所,即便有应酬,也大多早早回府。 “想必是奉天那边的事情太过棘手烦冗,耗费了太多心神,压力太大了吧。”何静舒在心下暗自思忖。 她深知关外局势复杂,张作霖又非易与之辈,陆胜此行定然劳心劳力。这般借酒放松,虽有些出格,但念及他肩上的重担,作为妻子,她心中虽有微微不适,却也生出了几分体谅与心疼。 何静舒素来不是斤斤计较、拈酸吃醋的性子,更不愿为此等小事与陆胜生出不必要的龃龉。 加之她此番归来,心中还藏着那个天大的喜讯,满心都充盈着一种初为人母的、紧张与甜蜜的期待感,更不愿让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打扰了这份心情。 为免烦心,府中一应琐事,若无必要,皆先由周妈处置定夺,不必事事都来禀报于她。 因此,关于陆胜近日更为具体的行踪,以及那隐藏在“借酒消愁”背后的、更深层的原因——诸如那块刻字的手表,那方来自英伦的印泥,那件被云琅青“顺手”解决的心头大患——她都还暂时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 她只当他是公务烦忧,需要时间自我调整。 白天她回到陆公馆时,陆胜已去了司令部处理公务,两人并未碰面。 何静舒安顿下来后,看了看时间,想着他晚上总要回来用膳,便决定亲自去厨房盯着,好好准备一顿丰盛精致的家宴,为他接风洗尘。 烟火气中弥漫着食材的香气。 何静舒就站在一旁,偶尔上前看看进度,暖黄的灯光映在她沉静秀美的侧脸上,为她平添了几分属于人妻的温婉与烟火气。 想到这些天在沽州与父母团聚的温馨,想到腹中悄然孕育的新生命,再想到即将归家的丈夫,何静舒的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流露出一抹带着温柔的笑意。 是啊,一切都在变好。 外面的风风雨雨,时局的动荡不安,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温暖馨香的厨房之外。 夜色渐浓,陆公馆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宅邸点缀得温暖而宁静。餐厅里,碗筷已经布好,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何静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诗集,目光不时飘向门口的方向。 那份想要与他分享惊喜的期待,如同细细的暖流,在她心间缓缓流淌。她相信,这顿用心准备的饭,以及她即将宣之于口的消息,或许能驱散他连日来的疲惫与烦闷。 哎,舒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盛怒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隔阂 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陆公馆华美的窗棂。餐厅里,水晶吊灯洒下温暖的光辉,映照着满桌精心烹制的菜肴。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流逝,餐桌上菜肴蒸腾的热气渐渐微弱,那诱人的香气也仿佛在空气中慢慢凝固。 门口传来声响,是一个穿着军服的小兵,陆胜身边的传令兵。他在餐厅门口立正,恭敬传达着师座的口信:“报告夫人,师座军务繁忙,今晚无法回府用膳,请您不必等候。” 何静舒执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怔忡与失落。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以往,他再忙,只要人在上海,总会尽量赶回来陪她吃一顿晚饭。即便实在脱不开身,也会早早派人回来知会,断不会让她如此空等。 这次·····似乎真的有些不同寻常。 何静舒抬眼,看到坐在侧手边、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望着她的陆兆兴。 孩子显然也饿了,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神却忍不住往那盘他最爱吃的糖醋小排上瞟。 何静舒心下微软,那点因丈夫失约而生的细微不适,开始被一种属于母亲的温柔覆盖。大人的情绪,怎能牵连孩子挨饿? 她敛起心绪,脸上重新浮现温婉的笑意,拿起公筷,夹了一块小排放到兆兴碗里:“桐延饿了吧?来,我们先吃,不必等父亲了。” 周妈站在一旁,也拿起公筷为何静舒夹了一小块清蒸鲥鱼放在她面前的白瓷碗中。 菜肴入口,明明是按照最地道的方子、由手艺最好的厨师烹制,可吃到何静舒嘴里,却莫名有些尝不出滋味,她勉强用了小半碗米饭,便搁下了筷子。 胃口不佳,一方面是因为孕期反应尚未完全过去,另一方面,也是心中那份隐约的不安在作祟。 她知道陆胜近来心情不佳,借酒消愁,只当是奉天之行公务繁重、压力过大所致。她素来通达,并非不能体谅,可不知为何,今夜这“不回来吃饭”的消息,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在了心上,让她隐隐觉得,丈夫的“心情不好”,似乎并不仅仅是源于公务那般简单。 可具体是为什么,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无法捕捉根源的疑虑,最是让人无力。何静舒只能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自嘲想:罢了,看来这男人家的心思,有时竟比女儿心还要难猜,真真是海底针一般。 待陆兆兴用完饭,被仆妇带去洗漱安寝后,何静舒也起身离开了餐厅。 那满桌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被下人默默地撤下、加热,又再次被摆回桌上,等待着或许会深夜归来的男主人。 何静舒回到二楼那间宽敞温馨的主卧。 洗漱完毕,她换上一身柔软的素色丝绸睡袍,并未回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而是走向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她想着,丈夫在外面拼杀不易,身为妻子,即便不能分担军国大事,至少也该在他疲惫归来时,给予及时的宽慰与温暖。 何静舒斜倚在榻上,拿起一本平日里翻看的诗集,想借阅读打发时间,等他回来。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月色清冷,透过玻璃,在室内地毯上投下稀疏光影。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担忧与困意一同袭来,何静舒担心陆胜在外是否安好,是否又喝多了酒,连带着身体的倦意阵阵涌上。孕期的精力终究不比往常,强撑了许久,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最终,那本诗集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何静舒维持着侧卧的姿势,蜷在柔软的贵妃榻里,沉沉睡去了。 而此刻,在上海滩某处喧嚣的舞厅,陆胜正一杯接一杯试图浇灭心中的邪火,浑然不知在陆公馆那间亮着灯的卧室里,他的妻子,正怀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在等待中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 等陆胜回到陆公馆时,已是夜阑人静的子夜三点。 万籁俱寂,唯有厅堂角落里那座西洋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指针指向凌晨三时。 府邸上下沉浸在一片深沉的睡梦中,连廊下的石灯笼都已熄了火光,唯有巡夜的老仆听到引擎声,提着一盏昏黄的风灯,悄无声息为他开了门,又悄无声息退入阴影里。 陆胜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铺着厚实地毯的楼梯上发出略显凌乱的声响。浓烈的酒气缠绕周身,混合着夜风的微寒和烟草的余味。 他知道自己回来得太晚,也知道这一身狼狈不堪。心底那点残存的理智和莫名的怯意,让他本能地想避开主卧,转向一旁的客卧。 就在陆胜即将踏上通往客卧的走廊时,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主卧的方向——那扇虚掩的门扉下,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 她还没睡? 他下意识改变了方向,朝着那片光亮走去。 副官站在楼梯下面,怀里抱着陆胜的军大衣,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到楼梯口,副官便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上——二楼是师长与夫人的私人领域。他看着师长微醺的背影,心里暗暗叫苦,若是这副模样被夫人瞧见,明日师长酒醒,自己少不了要挨一顿排头。 陆胜站在二楼,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副官可以离开了。 他轻轻推开主卧的门。 室内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光线被茜素红的纱罩滤得朦胧而温馨。空气中浮动着熟悉的、属于何静舒身上的清雅淡香,与他带来的酒气和夜寒格格不入。 陆胜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窗边那张贵妃榻上。 何静舒背对着门口,侧身蜷在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绒毯,乌黑的长发如云般铺散在软枕上,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暖光下勾勒出柔和的曲线,陆胜心头那点因酒精而膨胀的烦躁和委屈,被一股更汹涌的心疼覆盖。 她是在等他。等他等到这样晚,等到在榻上睡着。 他心里一直都渴望能与她夫妻和顺,举案齐眉,所以拼了命地想朝她靠近,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捧到她面前。可在他感知到的领域里,静舒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倾其所有地给予,她都仿佛始终站在原地,与他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薄纱。 他也会累。 那种无论怎么奔跑,都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的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加之他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释怀那个远在英伦、却无处不在的影子,那份被另一个男人时刻惦记着妻子的隐忧,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 陆胜对何静舒并非没有不满,但这不满之下,藏着的,实则是一个男人渴望被自己的妻子需要、被安抚、被给予安全感的,最笨拙也最真实的诉求。 或许是感知到有人靠近,或许是本就睡得不安稳,在陆胜靠近榻边时,何静舒长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朦胧的水汽,待看清站在榻前、一身寒气的陆胜时,她怔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坐起身,目光瞥向墙角的座钟,时针指向三时,她秀气的眉尖蹙了一下。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怎么这么晚?一身酒气·····” 她说着,强压下心中因那浓烈酒味而泛起的轻微不适感,站起身,语气带着关切,“要不要让厨房热点醒酒汤,或是用些宵夜?是不是·····最近司令部的事情太多了?” 她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得体、周到,带着妻子应有的关怀。灯光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伦,因刚睡醒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里带着对他的担忧。 看着她这般模样,听着她温柔的询问,陆胜只觉得心头那股因她而起的郁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柔软。 什么手表,什么印泥,什么云琅青·····在此刻都变得不重要了。他只想靠近她,感受她的存在,确认她是真实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没事·····”陆胜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丝依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就想将何静舒拥入怀中,低头便要去寻那抹思念已久的柔唇。 然而,当他靠近时,身上那混合着夜半寒气、烟草以及各种酒液混杂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对于何静舒来说,尤其是在怀孕初期,简直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冲击。胃里一阵翻涌,她下意识地、本能地抬起手,抵住了陆胜靠过来的胸膛,微微偏头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这个回避的动作,很轻微,甚至算不上推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和不适的表达。 可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陆胜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看着她侧开的、线条优美的脖颈,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混合着酒意和连日积郁的不悦,猛地窜了上来。 为什么?他是她的丈夫!连一个亲吻都要被这样避开吗? 陆胜心底那点强压下的邪火,加之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堵在一起,让他失去了平时的耐心和克制。 他没有说话,眼神沉了沉,带着一股执拗,再次伸手,不是揽,而是带着点强硬的力道,扶住了何静舒的后颈和肩膀,固定住她试图后退的身体,低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非要吻她。 何静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动作惊住了。 他身上的酒气实在太过浓烈,还混合着外面带来的寒气,形成一种让她极其不适的气息,加之他动作间的蛮横,全然不似平日留有分寸的模样。 陆胜不再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手臂收紧,不由分说再次低头,狠狠攫取了她因惊愕而微启的唇。 “唔·····!” 何静舒彻底僵住了。 她从未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 那浓烈的酒气几乎让她窒息,唇上传来的是带着侵略和怒意的啃噬,而非温存。屈辱感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让她瞬间挣扎起来。 可她的力气如何能与一个正值盛年、且处于盛怒中的军人抗衡? 所有的推拒都被他轻易化解,反而激得他更加用力。 情急之下,何静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或许是孕初期的敏感与自我保护的本能一同爆发,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再次将他推开! 这一次,她成功了。 陆胜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醉意朦胧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何静舒急促喘息着,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盈满了惊怒与被冒犯的冰冷。 “师长·····”她的声音冷冽了下来,带着疏离与制止,“你喝多了。” 这一推,以及那声带着官场称谓的“师长”,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陆胜被酒精和**笼罩的迷障。 他顿住。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师长·····”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丝痛楚。 他怎么忘了? 结婚以来,她似乎从未唤过他的名字,更未曾有过任何亲昵的称谓。无论是在人前还是私下,她对他,永远都是这泾渭分明、带着上下级意味的“师长”! 她是他的妻啊!不是他麾下需要谨守尊卑的部属! 这个认知,连同近日积压的所有不快——那块刻着别人心意的手表、书房里那方来自英伦的印泥、府中那些若有若无、关于她与云家二少过往的风言风语(即便他知道大多是无稽之谈,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头)——瞬间汇聚成一股邪火,在他胸腔里轰然点燃! 陆胜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酒意被这接连的抗拒和那刺耳的“师长”冲散了几分,理智稍稍回笼。他看着眼前受惊又竖起所有尖刺的玉人儿,看着她眼中的疏离与抗拒,一股挫败、愤怒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再次席卷了他。 他没有发火,但那紧抿的唇角、冷却的眼神,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都清楚表明,他的不悦,已经达到了顶点。 各种邪火堵在一起,却找不到爆发的出口。 卧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对峙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温暖的灯光依旧,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那道裂开的鸿沟。 卧室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怯生生的询问,隔着门板,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师长·····夫人?是·····是有什么吩咐吗?” 这不合时宜的打扰,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 陆胜胸口的怒火正无处宣泄,闻声转头看向门口,所有的烦躁、挫败与暴怒瞬间找到了出口,他朝着门口方向,发出一声怒吼:“滚出去!!”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苏轼《蝶恋花》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看到我” [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隔阂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心寒 这一声咆哮,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惊雷炸响,门外的下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连一声“是”都没敢应,只听一阵仓惶凌乱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偌大的主卧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一声怒吼,也震得何静舒心头一颤。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周身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与一种绝望的狂躁。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深夜,如此失态,如此·····不可理喻? 她因为孕期反应本就身体不适,消瘦了不少,回到沽州父母一眼便看出了端倪,百般关切。可这个身为她丈夫、本该是最亲近的人,非但没有丝毫察觉,反而带着一身烟酒混杂的浊气,在这里闹得人尽皆知,上演这么一出荒唐的戏码。 一股失望与心寒,细细密密爬上何静舒的心头。 陆胜的目光死死锁在何静舒脸上,那里面有愤怒,有不解,更有一种急于求证什么的疯狂。 他忽然向前逼近了一步,带着一身浓重得让人头晕的酒气和气息。 何静舒本就因孕初期对气味敏感,加之刚才的挣扎和此刻他再度靠近带来的压迫感,胃里那阵不适又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出于身体本能地就想向后退,离那令人窒息的酒气远一点。 可她这个出于生理不适的躲避动作,落在已经被“拒绝”了的陆胜眼里,无疑是在他燃烧的怒火上又泼了一瓢热油! 看,她又躲!她就这么抗拒他的靠近吗? 陆胜觉得自己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他再次伸出手,不是想要拥抱,而是带着一种擒拿的力道,一把抓住了何静舒纤细的手腕,阻止她任何后退的可能。他的手指力度失了分寸,在她白皙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疼痛让何静舒蹙紧了眉,但她更多的,是心寒。 “静舒,”陆胜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执拗,“你跟我说句实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痛楚和一丝祈求:“你是不是·····一点都不爱我?” 这句话问得如此直白,如此卑微,又如此沉重。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那点点不掩饰的光芒,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渴望——他多希望她能否定,哪怕只是轻轻摇一下头,哪怕只是眼神有一丝松动,都能证明他所有的胡思乱想、所有的自我折磨,都是错的。 可是,何静舒没有。 她只觉得一阵无力与悲哀涌上心头。 看着陆胜如此认真的模样,她终究不忍用更尖锐的话语去刺激他。 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何静舒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放软了声音,带着妥协般的劝慰:“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处理公务,先休息吧,好吗?” 这回避的姿态,这试图终结话题的举动,在陆胜听来,成了默认,默认她不爱他。 他没有依言松手,反而更加不依不饶,执拗地非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死心或是安心的答案。陆胜更加用力攥紧她的手腕,那力道让何静舒疼得蹙眉。 “回答我!”他执拗低吼,眼神变得狂乱,“你告诉我啊!” 何静舒吃痛,试图挣脱,却被他攥得更紧,她看着陆胜布满血丝的双眼,那里面的痛苦和疯狂是如此真实,让她既心惊,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他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见她不答,陆胜只当她是无言以对,脑海中闪过婚前她那些近乎冷酷的话语——“一切以何府利益为重”、“儿女情长系家运”····· 是啊,她从来都是如此清醒,清醒得让他觉得自己的满腔热忱像个笑话! 他生气,气她的冷静,气她的疏离,更气自己!气自己用尽心机、倾其所有,却仍然敲不开她那扇紧闭的心门! 他猛地松开了攥着何静舒的手,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胸中翻腾,急需一个出口。他目光一扫,抄起手边最近的一个瓷制笔洗,狠狠砸向地面!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瓷片四溅,碎片崩落一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暴烈举动完全出乎何静舒的意料。她惊得身子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飞溅的碎片几乎擦过她的鞋尖,那声巨响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抬眼看向胸膛剧烈起伏的陆胜,眼中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 她从未想过,他竟会失控至此。 何静舒真的动了气。 但她不想在这深更半夜与陆胜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平白让下人看了笑话。她一再体谅他近期军务繁杂、压力过大而脾气不佳,可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她试图冷静下来,打算去叫副官,将他送回客房,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你不爱我的话,”陆胜咬着牙,声音低沉而沙哑,“心里总有爱的人吧?” 他死死盯着何静舒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你告诉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自虐的痛楚,还有一丝卑微的乞求,“我认,我他妈认了还不行吗!” 话音未落,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刺痛,情绪陡然又激烈起来,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蛮横的怒气:“你说啊!你告诉我是谁,我给你们腾位置还不行吗?” 这句话,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何静舒所有的忍耐底线。 他不仅怀疑她的忠诚,更是用一种羞辱的方式,将那些她竭力维持的体面与平和,撕扯得粉碎。 就在陆胜话音落下的瞬间—— “唰——!” 一杯冰凉的水,毫无预兆泼在了他的脸上。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沾湿了他的睫毛,沿着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颚,滴滴答答落在他的军装前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何静舒缓缓放下手中空空的水杯,指尖微微泛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如同窗外寂寥的月光,声音平静,带着一种疏离与终结意味:“清醒了吗?” 她是不愿伤害夫妻和气的,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可陆胜·····他言行无状,失态至此,已然逾越了她所能接受的底线。她不得不如此,用最直接的方式,浇熄这场由他单方面点燃的毫无理性的熊熊烈火。 就在那杯凉水泼下,室内空气凝滞的瞬间,卧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周妈焦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匆匆赶来的。 一进门,周妈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脸色苍白的何静舒身上,还有她脚边碎裂的瓷片渣子。 一旁的陆胜满脸水渍,眼神狂乱未消,何静舒纤细的身躯在睡袍下微微发颤,周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哎哟我的老天爷!”周妈低呼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了,踉跄着扑到何静舒身边,张开双臂,以一种老母鸡护崽般的姿态,急切地将何静舒挡在了自己身后,将她与盛怒中的陆胜隔开。 周妈仰起头,看向眼神骇人的陆胜,语气里充满了痛心和责备:“师长!您这是做什么啊!”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音,“夫人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有了身孕,正是最需要静心养着的时候,您身为丈夫,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深更半夜同她这般吵嘴怄气?!” 她一边说,一边心疼地回头瞥了一眼何静舒,见她无恙,才又转回头,苦口婆心对着陆胜继续道:“纵使·····纵使夫人真有什么言语不周、考虑不周的错处,您合该念着她孕期不适,多多体谅包容才是!万万不好让她动气的啊!这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啊!” 周妈絮絮叨叨说着,目光扫过陆胜军装上那片被水渍晕湿的痕迹,以及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水珠,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她毕竟是看着何静舒长大的何府老人,内心深处终究是更偏向自家小姐的,此刻见小姐受委屈,有些藏在心底的话便忍不住脱口而出:“夫人从沽州回来,一路车马劳顿,本就辛苦。回来后惦记着您,亲自去厨房盯着准备了晚膳,眼巴巴等您回来,想亲口告诉您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可结果呢!您一身酒气,还·····还闹成这样!” 周妈心头一哽,五味杂陈,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规劝与一丝失望:“她是您的妻子啊·····” 这句话背后,藏着周妈未尽的言语。她看着眼前这位曾几何时为了求娶她家小姐而百般用心、甚至低声下气的年轻师长,再看看如今这副不管不顾的骇人模样,心里头真是又急又痛。 “·····有了身孕·····” “·····双身子的人·····”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陆胜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双眼盯住何静舒依旧平坦的小腹,然后又难以置信抬起,对上她苍白而隐忍的面容。 周妈后面那些絮叨的责备和埋怨,他已听不真切了。 所有的狂怒、猜忌、不甘和委屈,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击得粉碎。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猜忌和该死的自尊心在这里发疯、逼迫她、甚至弄疼她的时候·····她竟然怀着他们的孩子? 他想起她方才的推拒,她眉宇间强忍的不适,她身上那股比以往更加清冷脆弱的气息·····原来,都不是他所以为的疏离和抗拒,而是····· 陆胜呆呆站在原地,酒意早已彻底惊醒,只剩下满心的冰凉与自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何静舒微微侧开的、不愿再看他的脸庞,手腕上那清晰的指痕和她眼底的冰冷,都像是一记记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何静舒真的不想说话了。 身心涌上的疲惫将她淹没,今夜陆胜酒后失态的模样,打破了她以往对他的认知。她忽然觉得,自己所以为的那个沉稳可靠的丈夫,内里或许藏着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另一副面孔。 尽管他最终并未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可单是这酒后失德的言行,已足够让何静舒心底发凉。她不愿再去深究他今夜为何突然如此,只觉得身心俱疲,连思考的力气都耗尽了。 陆胜在得知何静舒怀孕的消息后,反应是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欣喜若狂!他从未奢望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他就要做父亲了,要拥有与他最爱的妻子共同孕育的生命结晶了! 这喜悦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与疯狂,这真的·····是足以让他忘却一切烦恼的天大幸事! 他看着何静舒慢慢坐在贵妃榻上,那纤细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陆胜心中充满了懊悔与怜惜,他走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然后左膝跪地,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谦卑和恳切的姿态,跪伏在了她的面前。 他握住何静舒冰凉的手,那双曾在战场上紧握钢枪、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他仰起脸,望着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颜,语无伦次表达着内心的狂喜与深深的愧疚。 一直守在旁边满心担忧的周妈,见到师长这般幡然醒悟、近乎卑微的姿态,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场风波大约可以过去了。她悄悄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夫妻,只盼着师长是真清醒了,莫要再让小姐伤心。 何静舒微微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陆胜。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戾气,只剩下冒傻气的狂喜与不安的笑容,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光亮。 看着他这副模样,何静舒终究还是心软了,她不忍,也不愿在孩子刚刚到来之时,就让他(她)的父亲沉浸在难过与自责里。 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但这份沉默本身,已是一种默许,没有再次推开他试图靠近的企图。 陆胜满心都被愧疚和后怕席卷,之前那些因猜忌而燃起的无名怒火,此刻在她无声的宽容和孩子带来的喜悦面前,早已化作了不堪一提的尘埃,只剩下满心的痛悔。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意外降临的孩子更加珍贵呢?这个流淌着他们两人血脉的小生命,将成为他们之间最牢固也最无法割舍的牵绊。 那些所谓的情敌阴影、那些惹人不快的旧物,在这样一个崭新的、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小生命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像一道光,照亮了陆胜内心所有晦暗的角落。他望着她,情感冲击让他眼眶发热,亮晶晶的湿意几乎要控制不住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静舒,”陆胜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重复着,紧握着她的手,“是我混账,是我过分了,我不该这样对你,对不起·····你打我吧,骂我,怎么都行,就是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憋在心里,好不好?” 陆胜的样貌英挺,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气质。此刻,这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懊悔与幼稚的祈求,眼神专注,面对这样一张充满真诚悔意与爱意的脸,以及他如此虔诚的态度,何静舒再硬的心肠,也无法不动容了。 为着腹中刚刚萌芽的孩子,也为了未来长久的夫妻情分,她知道,日子总要过下去。她在心底告诉自己,陆胜平素并非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今夜这般失态,想必是事出有因。 何静舒不是易于动怒的性子,此刻更多的是一种疲惫过后的平静。于是,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想要终结这场闹剧的倦意:“很晚了,我要休息。你去洗漱吧。” 陆胜闻言,如同得到了特赦令,赶紧用力点头,生怕慢了一秒就会影响她的心情,更怕她不开心。他眼眶里的不舍与后怕尚未完全褪去——只要一想到,方才自己那混账行为,万一让怀着身孕的静舒有半分不适、动了胎气,他只怕自己万死难辞其咎,余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除去这沉重的后怕,更多的,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开心。 他欣喜若狂于这个孩子的到来,他一定会将这个他与静舒共同孕育的宝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意外 陆胜最终去了客卧休息。 他怕自己残留的酒气与激动的情绪会扰了静舒的安宁,影响她安胎。 这一夜,他躺在客卧的床上,却是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几乎未曾合眼。 喜悦与深沉的后怕在他心中反复交织——喜悦于他们竟然有了孩子,后怕于自己那混账的行径险些酿成大祸。只要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万一,他便冷汗涔涔。 天刚蒙蒙亮,陆胜便迫不及待唤来了史密斯医生,仔细询问静舒的状况。直到得到医生“夫人与胎儿一切安好,只需静心休养”的明确答复,他那颗心才稍稍落回实处,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虽早年便已做了父亲,但那时自己尚且年轻,懵懂茫然,与如今的心境全然不同。这一次,是他与倾心所爱之人共同孕育的骨肉,是他期盼已久的真正意义上的血脉延续。这份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夹杂着对静舒的爱意,感觉是如此的不同,让他无法不倾注全部的心神去重视,去珍惜。 尽管静舒对他,依然是那副清淡如水的模样,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疏离,陆胜也浑不在意了。 他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要她好好地,孩子好好地,那么之前所有困扰他的,那些关于“爱不爱”的执拗追问,那些因云琅青而生的膈应与醋意,此刻在他眼中,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隐隐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以真正融化她心头的坚冰。 ———— 清晨的花园,露珠尚未散去,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 陆胜走进花园时,便看到何静舒独自立于池畔,望着水中几尾悠游的锦鲤出神。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旗袍,身形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纤细。他不知道她昨夜休息得怎么样,担心深秋早晨的凉气侵染了她,快步上前,将一条柔软温暖的羊绒披风,轻柔地披在了何静舒的肩上。 他从后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雅发香的鬓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憧憬:“静舒,我们有孩子了。” 语气诚挚,“我最期望的,不过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你,有孩子·····就是我陆胜的全部。”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最郑重的承诺。 然而,何静舒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话语间炽热的情感,心中却无法泛起一丝涟漪。 她本身也无法动容,何家一贯的教导深入骨髓,那便是女子当以家族为重,持身以正,情感不可轻易外露,更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经过他昨天晚上那么一闹,她倒是彻底清醒了。 她是何家的女儿,是肩负着家族联姻责任的何静舒,是如今需要稳定陆家后宅、辅佐丈夫事业的陆夫人。 她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寄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瞬息万变的儿女情长上面?陆胜昨晚执拗追问的“爱不爱”,与记忆中另一个身影曾有的炽烈质问何其相似? 爱? 这是一个何静舒无法解释,也注定不可能去向任何人解释的命题。 她何静舒,从不会,也不能轻易爱上什么。就像父亲曾经教诲过她的:身为家族的掌舵人,若轻易付出感情,便如同将软肋示人,最终只会伤及自身,甚至累及整个家族。 真正的强大,在于冷静的头脑和绝对的理智。 昨夜陆胜的失态,将何静舒从连日来因怀孕而产生的、那些不受控制的敏感情绪中彻底抽离。 她及时地,冷静地,收回了那因身体变化和环境触动而生出的一点点对温情脉脉的幻想和心意。 既然已是夫妻,既然当初决定踏入这段婚姻,做好这陆府的夫人,那么,恪尽本分,维持体面,便是何静舒唯一且必须坚持的准则。 相敬如宾。 这便是她能给予陆胜的,最得体的回应。 也是她能为这段始于利益、如今又掺杂了孩子的婚姻,所划下的最明确的界限。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清晨的薄雾,也映照出两人相拥却心思各异的身影。 一个满怀对未来的炽热憧憬,一个已筑起冷静自持的心墙。 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还很长。 ———— 时间很快,转眼已是六个月后。 春三月,草长莺飞,陆公馆的花园里一片生机盎然。暖风拂过新绿的柳梢,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何静舒的身子已有八个月,十分沉重,行动不便,只能在自家这方精致的园子里散散步。 阳光和煦,照在她圆润的腹部,也照在她沉静的脸上。 这几个月,陆胜待她极好,那份体贴与呵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细致入微。 军务再繁忙,他也必定尽量赶回公馆,陪她用一顿安稳的晚餐。若实在分身乏术,便会遣他最信赖的副官回来,仔细向她禀报外间情况,同时附上一张他亲笔写的小笺,上面絮絮叨叨,无外是叮嘱她仔细身子、莫要劳累、记得按时用膳等琐碎言语。 那份牵挂,浓烈而实在。 何静舒的饮食起居,他皆亲自过问,重金延请了沪上有名的妇科圣手和营养师,定期来府中诊脉、调整膳食。 孕中难免有些不适,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搜罗了各式开胃的方子,夜里她腿脚抽筋,无论他白日多么疲惫,总会立刻醒来,在灯下为她揉捏舒缓。 他还早早备下了无数婴儿用品,从西洋运来的精巧摇篮,到江南老师傅手工缝制的柔软丝绸小衣,林林总总,几乎堆满了一间房。 那份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与期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陆胜这数月来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何静舒不能说毫无动容,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他所有的举动都真切地围绕着她和他们共同的孩子。 至少在对待这个即将降临的孩子方面,她是真心希望,他们两个人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用力的,是能够同心的。 ———— 花园内- 何静舒裹着一件柔软温暖的羊毛大衣,安静地坐在廊下的软椅上。阳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何母就坐在她身旁,目光几乎不曾从女儿身上移开,她这次特意从沽州赶来上海,就是为了照顾女儿生产前最后这段时日,亲眼看着外孙平安降生才安心。 有母亲在身边坐镇,打理一切琐碎,何静舒确实心安了许多,不必分神去管那些繁杂事务,只需静心养胎。 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驱散了早春残存的一丝寒意。 何母抬起头,目光掠过园中欣欣向荣的景致,眼中流露出些许感叹。她倒不是觉得女婿陆胜不好,事实上,陆胜对这桩婚事、对静舒的重视和体贴,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人年纪大了,总难免会对那些未曾走过的路、未曾结成的果,带上一点遥远的、不涉实际的感叹。 “舒儿,”何母语气温和,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你如今怀有身孕,将为人母,母亲我是很欣慰的。”她的目光落在女儿的脸庞上,又环视了一眼这井然有序、气象不凡的陆公馆,“能将诺大一个陆府打理成这样,你辛苦了,不枉你父亲对你多年的悉心教导。” 何静舒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母亲言重了,这都是女儿的本分,实在当不得夸赞。” 在她所受的教育里,恪尽职守、维系家宅是理所应当之事,无需特意表功。 何母看着女儿这宠辱不惊的模样,心中又是骄傲又是些许复杂的怜惜,话锋自然而然一转,便提及了往日熟悉的世交,语气里带着家常与感慨:“琅青啊,这些日子倒是时常往沽州寄信。” 何静舒捻着羊毛大衣柔软边缘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只是瞬间,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 何母并未察觉,继续絮絮说着,分享着街坊邻里的寻常消息:“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外洋一个什么·····哦,好像是什么商会的会长,还是皇家艺术学院的院士?我也记不清那些洋文名头。反正是了不得的称谓,生意做得极大,名声响亮得很。你云伯母每回提起,那笑容啊,我瞅着都晃眼呢,骄傲得不行!” 何母的语气里没有别的意味,纯粹是作为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长辈,见到晚辈有出息时那种欣慰与感慨。 自然,也不止说起云琅青,闲话间,她也提到了顾琼芝等静舒往日好友的近况,谁家办了喜事,谁又去了何处游历。 何静舒自嫁到上海,又因身怀六甲,与昔日闺中密友的走动确实疏淡了许多,若不是母亲此刻刻意提及,她整日忙于安胎和府中事务,是断没有那份闲心去主动打听这些的。 阳光静静流淌着,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拉长。 何静舒听着母亲的话语,像听着一段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旧闻。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绽放的玉兰树上,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圣洁而安静。 母亲提及云家可能会举家迁往海外,因为云母的身体需要洋医诊治。何静舒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在母亲口中带着点赞赏的语气出现,心中没有泛起太多感触。 那个曾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名字,那个承载着太多年少悸动与复杂纠葛的身影,如今听来,像是在听一个故人的消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漫长时光,变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了。 她如今是即将诞育陆家子嗣的母亲。她的世界,她的责任,她的现在与未来,都牢牢系于脚下这片土地,系于这栋宅邸,系于腹中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那些沽州旧事,那些英伦风雨,都像是别人书里的故事了。 阳光暖得让人有些慵懒,何静舒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沉重的腰腹更舒适些。 母亲还在旁边温柔絮叨着,声音像催眠曲。 何静舒轻轻合上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暖,感受着腹中孩子有力的胎动,一种疲惫、安宁与某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缓缓包裹了她。 外面的世界很大,风起云涌,人来人往。 而此刻,在她的方寸天地里,只有阳光正好,岁月无声。她只需安心等待,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履行好她作为陆夫人、作为母亲的“本分”。 至于其他,都已是无关紧要的风景了。 ———— 上海-司令部- 春日的阳光透过司令部会议厅高大的百叶窗,空气中还弥漫着刚刚结束的作战会议留下的烟草和紧张气息。文件散落在长桌上,几张大幅军事地图尚未卷起,上面用红蓝铅笔勾勒出的箭头与防线,无声诉说着局势的严峻。 陆胜刚送走几位同僚,然后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发胀的太阳穴。 这几月,时局如同变幻莫测的天气,一刻不得安宁。 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云虽远在欧洲,却已开始影响远东格局,日本对德宣战,兵锋直指山东胶州湾,国内各方势力亦是暗流涌动,边境摩擦、内部倾轧、革命党人活动·····可谓是多事之秋。他麾下的第七师驻守上海这等咽喉要地,防务压力更是重于泰山。 “真是拿师长的俸禄,操着督军的心。”方才会议上,一位相熟的军官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拍了拍陆胜的肩膀。这话虽是玩笑,却道尽了陆胜此刻的处境。 他不仅要确保上海华界及周边地区的安定,还需时刻警惕租界可能发生的变故,协调与外国驻军的关系,更要应对来自上峰的各类指令,忙得脚不沾地。 还未等他喘口气,一名侍从官便快步走来,立正敬礼,低声道:“师座,司令请您过去一趟。” 陆胜神色一凛,收敛了所有外露的疲惫,整了整军装风纪扣。 司令是他的老长官,北洋元勋,早年随袁宫保起家,在前清便是三品大员,地位尊崇,平日大多坐镇北京,此番亲临上海,必有要事。 在这样一位功勋卓著、年龄几乎能做他祖父的长辈面前,陆胜始终保持着尊敬。 他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间最为宽敞肃静的办公室。 总司令办公室- 办公室内,紫檀木家具散发着沉稳的光泽,书架上列满了线装书与卷宗,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舆图。年过花甲的总司令并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靠在临窗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手边放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他鬓角花白,面容清癯,但眉宇间那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却让人不敢直视。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是陆胜,脸上露出一丝温和。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陆胜依言坐下,身姿挺拔,静候指示。 总司令并未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如同闲话家常般,随意问起了几件近期时局上的大事,从山东德日之争的潜在影响,到南方革命党最新动向的研判,再到内部某些派系的微妙平衡。 陆胜心知这是考校,亦是点拨,均凝神应对,分析利弊,条理清晰,见解不乏独到之处。 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回答,总司令眼中欣慰之色愈浓。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有胆识,有谋略,更难得的是心怀大局,并非只知争权夺利的莽夫,确是栋梁之材。 “嗯,”老司令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目光变得郑重起来,“陆胜啊,我这次来,是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陆胜神色专注:“请总司令示下。” 舒儿要生产了,陆胜却要开拔作战····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意外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开拔 老司令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敲,语气沉缓:“祁山一带,自古是富庶之地,那边的丝绸尤其出名,是我们重要的财税来源。近来,有一伙人,打着‘苏维埃’的旗号,在当地纠集了一些溃兵游勇,占据了几个镇子,闹得乌烟瘴气,许多丝绸商户已是人心惶惶,生意大受影响,长此以往,必将严重动摇地方财政,截断重要的钱源!”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高亢带着怒意:“这简直是胡闹!我们中华大地的事务,何时轮到一帮受外人思想蛊惑、不知所谓的家伙来指手画脚,甚至妄图割据一方?上面已经决定,此事必须速战速决,以儆效尤。这个任务,就交给你的第七师!由你亲自带队,把他们彻底打散,赶出我们的地盘!你可有信心?” 司令顿了顿,音量不减:“祁山一地,是我们中国人的领土,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前清昏聩,那个慈禧老佛爷当年糊涂,差点就把这块宝地给割让出去,好在,天佑中华,到底是没有让这等丧权辱国之事彻底成为定局!但如今,狼子野心之辈依旧不死心啊!” 陆胜心中一震。 祁山,他自然是知道的,那里水道纵横,桑田密布,丝绸业堪称命脉,每年上缴的税银不是小数目。 近来传来的消息确实不妙,那伙人占据要道,设卡收费,打击不愿服从的乡绅商户,许多丝绸生意都已停滞,这等于掐住了地方财政的脖子,严重影响钱源流通。 如今养兵、购械、维持政府运转,哪一样不费钱?若是这样重要的资金源头长期被别人掌控甚至切断,对他们北洋系统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极为不利! 于公于私,这一仗都似乎非打不可。 只是····· 陆胜的眉头蹙了一下。他想到了家中即将临盆的妻子。 静舒如今快要足月,他身为人夫,于情于理,都应在此时守在她身边。战场凶险,枪炮无眼,这一去,归期难料····· 老司令何等人物,宦海浮沉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登峰造极。他捕捉到了陆胜的迟疑,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顾虑。 “我知道,你夫人临盆在即,你身为丈夫,合该守在身边,共享天伦,这是人之常情。”话锋随即一转,变得语重心长,甚至带上了家国大义的沉重,“只是·····值此国难当头,地方不靖之际,凡我辈军人,皆应以社稷安危、百姓福祉为先!此所谓‘匹夫有责’!若因牵挂妇人生子这等私情,而置一方百姓于水火,致使生灵涂炭,商路阻塞,财税受损,动摇的是大局根本!我想,以你夫人的深明大义,出身名门,也绝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丈夫因私废公。” 老司令特意提到了何静舒的出身,目光锐利:“我见过你夫人,是沽州何观澜的女儿,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你或可回去与她商议一番。但明日,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陆胜没想到司令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几乎是堵死了所有回旋的余地,没有多少可商议的空间。 连“何观澜的女儿”这重身份都点出来了,既是提醒静舒的出身决定了她的“懂事”,也隐晦暗示他陆胜能有今日,离不开何家这类士绅阶层的支持,此刻更应挺身而出,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 如此一来,即便他回去与静舒商议,以静舒的性子和对大局的考量,恐怕也说不出任何阻拦的话。 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陆胜心头。 他无法反驳,司令所言,于公,字字在理。于私,也掐准了他和静舒的软肋。他心中一阵无奈,甚至有些烦躁,可理智也清楚告诉他,不能真正坐视不理。 那片富庶的土地,那些被阻塞的商路,确实需要尽快恢复。 而老司令接下来的话,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他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郑重:“陆胜,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你的能力,我清楚。此番任务虽艰巨,但亦是机遇。你若能速战速决,漂亮地拿下此役,打通商路,稳定地方·····那么,待你凯旋之日,我必亲自向北京为你请功!到那时,你肩上的担子,可就不仅仅是一个师长那么简单了。” 话语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更高的权位,更大的舞台。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直直照亮了陆胜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许久之前,在从奉天返回上海的火车上,副官的汇报犹言在耳——那件让他棘手无比的、涉及洋人的麻烦,最终是“一位姓云的海外大老板”出面斡旋才得以解决。 当时那份混杂着感激、屈辱与无力的复杂心情,此刻再次翻涌上来。 云琅青·····那个远在英伦,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名字。那份“人情”,像一根利刺,始终扎在陆胜心底。 如果他地位够高,权柄够重,手握足够的实力与资源,像那样棘手的问题,或许根本无需假手他人,更不必·····白白欠下云琅青一个天大的人情! 权力的渴望,与摆脱那份“人情债”的迫切,与司令抛出的诱人前景交织在一起,冲击着陆胜的内心。 陆胜看着总司令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那里有对国家利益的考量,有对下属的提携,也有对他个人的期许。办公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传来的操练口号声,提醒着他身为军人的职责。 权力!他需要更大的权力!不仅仅是守护一方平安,更是要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再受制于人,无论是国内的政敌,还是远在海外、却依然能影响他生活的“故人”! 司令的承诺,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一个能让他快速摆脱目前困境、迈向更高层次的绝佳机会。 想到这里,陆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纷乱的思绪。他抬起头,目光已恢复了军人的坚定,沉声道:“司令!卑职明白了!国家之事,重于泰山!第七师全体将士,必当竭尽全力,荡平祁山匪患,恢复地方秩序,以报国家与司令栽培之恩!卑职,有信心!” 他没有提及家中之事,也没有再表现出犹豫。此刻,军人的天职和对更高权位的渴望,已压倒了一切。 司令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和决绝,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好!这才是我北洋的虎将!去吧,好好准备,明日,我等你详细的作战计划。” 陆胜再次敬礼,转身,离开了司令办公室。 ———— 春日的晨光透过陆公馆二楼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静谧的光影。 何静舒正由春桃搀扶着,在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里缓慢散步。 孕晚期的身子愈发沉重,脚步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蹒跚,但她依旧坚持每日走动,只为生产时能更顺利些。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军靴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何静舒抬眼望去,只见陆胜正从楼梯口快步走来,他已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常服,显然是准备前往司令部。 只是,他的眉头微微锁着,那双眼眸,在触及她身影的瞬间,掠过了一丝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愧疚,还有一丝·····欲言又止。 “静舒。”陆胜在她面前站定,声音轻柔。 “这么早就要出去?”何静舒停下脚步,目光平静。 陆胜看着她因怀孕而清减些许的脸庞,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 “嗯。”他应了一声,上前一步,自然地取代了春桃的位置,伸手稳稳扶住何静舒的手臂,他一边陪着她继续缓步向前走,一边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开口:“有件事·····要同你说。” 何静舒侧头看他,等待下文。 “司令部下了命令,”陆胜的声音低沉,难掩凝重,“祁山那边出了乱子,一伙人占据了镇子,阻塞商路,影响了至关重要的丝绸税源。上面点名,要我亲自带队第七师,前去清剿。” 他话音落下,感觉到臂弯里,何静舒扶着他手臂的指尖,收紧了一下。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祁山?”她轻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何静舒虽不完全清楚具体的军事部署,但也知道那绝非上海周边,此去必定山高路远。 “此去·····凶险吗?”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盘踞地方,司令意在速战速决,打通关节便好。”陆胜尽量将事情说得轻松,不想让她过分忧心。 他从背后轻轻拥住她,下颌抵在她散发着淡雅清香的发顶,声音低沉:“只是·····苦了你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沉沉地压在两人心头。 何静舒没有立刻说话。她岂会不知,官大一级压死人,司令亲自下令,哪里容得他选择?她更知道,陆胜如今位高权重,看似风光,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样的任务,既是责任,亦是无法推脱的使命。 她心中不是没有波澜。 成婚不过一年余,腹中骨肉即将降临,这是她最需要丈夫在身边支撑的时候。这几个月,陆胜待她极好,即便她心性再如何清冷自持,在这漫长的孕期里,享受着丈夫全然的关注与珍视,那颗被层层包裹的心,也不可避免柔软了几分,生出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深察的依赖。 此刻听闻他即将远行,归期未卜,一股忧虑与淡淡委屈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她终究只是个即将初次生产的年轻妇人。 然而,所有的情绪,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丝带着些许涩意的弧度。 何静舒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军人以身许国,职责所在,我明白的。你·····不必挂心家里。”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和孩子·····总会等你回来的。” 这般的懂事,这般的克制,给陆胜的心尖带来一阵密集的酸楚与心疼。他多么希望她能流露出一点不舍,一点埋怨,哪怕是些许小性子,也好过这样平静的接受。 他知道,静舒心里没有他。她接受他的好,履行妻子的职责,却始终将真实的自我紧紧封闭,抗拒着他任何试图靠近她内心世界的尝试。 这种抗拒,并非言语或行动上的疏远,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壁垒,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静舒·····”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承诺保证显得苍白,诉说情长又知她不愿听。 何静舒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那份珍重,鼻尖微微发酸。她极力克制着孕期容易波动的情绪,以及因他突然离开的消息而生出的那点脆弱。 窗外,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陆胜坚毅却写满不舍的侧脸上。他即将远行,奔赴未知的险地。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沉甸甸的,一种身为妻子本能的牵挂促使她动了念头——她该去为他打点行装,仔细收拾,至少,要让他离开的时候,心里是安稳的,无后顾之忧的。 她微微动了动,想从他的怀抱中稍稍抽身,去履行这份职责。 然而,她只是刚有动作,环在她腰际的手臂便倏然收紧了。 陆胜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将她拥在怀里,那姿态里带着一种执拗,还有一丝孩子气的依赖。 他不要她走,哪怕只是片刻。在这离别的前夕,他只想这样静静地拥着她,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将这一刻的温暖与安宁牢牢刻印在心里。 窗外,春光正好,他没有言语,她亦沉默,唯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静谧的空气里轻轻回荡,诉说着无言的眷恋与深沉的牵挂。 陆胜静静地看了何静舒许久。 出征在即,前路未卜,他最放不下的,就是眼前这人。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更高的权位,不仅仅是为了抱负,潜意识里,也藏着一种想要证明什么、想要拥有足够力量守护什么、乃至·····摆脱某些阴影的迫切。 他俯下身,极珍重地在何静舒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许下诺言。 哎呀呀本人回来啦~以后一定日更!! 最近在看泰剧,哎哟!帅的嘞。[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开拔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祁山 去往祁山的路途,倒比预想中平顺。 第七师兵强马壮,装备精良,沿途虽有几小股乱匪试图拦路,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春风吹拂着道路两旁新绿的田野,倒有几分踏青的闲适。 赶到祁山腹地时,正值午后。阳光透过薄云,洒在这片以丝绸闻名的富庶土地上,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田间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若非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与紧张的气息,几乎让人忘却了此行的目的。 陆胜很快与先前奉命在此警戒、与乱匪有过接触的兄弟部队碰了面。 双方将领在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里围拢在一起,几张行军桌拼在一起,上面铺开了大幅的祁山地域图。 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兄弟部队的指挥官指着地图上几处被红笔圈出的区域,语气凝重:“陆师长,这帮人很狡猾,不跟我们硬碰硬。他们熟悉地形,依托这几个镇子和周边的复杂水道跟我们周旋,打一下就跑,专门骚扰通往外面的商道。我们人手不足,只能暂时僵持。” 陆胜默默听着,目光在地图上扫过,军帽下的眉眼沉静,并未因对方的描述而显露出急躁。 “他们不是正规军,缺乏重武器,但占据地利,民心·····至少部分被裹挟的百姓是观望的。”陆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强攻伤亡大,且容易毁掉镇子,波及无辜,断了以后的商路根基。我们的目的,是打通商路,恢复秩序,不是毁掉这里。” “传令下去,各团以连排为单位,梯次展开,控制所有进出祁山的主要通道和水路码头。先形成合围之势,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和补给来源。同时,派出侦察连,化装成商贩或本地人,摸清他们具体的兵力部署、哨卡位置、头目活动规律。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贸然发起总攻。” 命令清晰,思路明确。 陆胜要在动手之前,先织一张大网,将这伙乱匪牢牢困住,再寻机一举歼灭,力求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保住祁山这片富庶之地的元气。 命令下达,整个第七师士兵们纪律严明,行动迅捷,很快便在祁山外围构建起了一道坚固的封锁线。 ———— 陆胜将自己的师部,设在了祁山镇中一处暂时空置的富贵人家的宅院里。 据当地人说,这户人家在乱象初现时,便已举家迁往他处避难了。宅子很大,几进几出,虽然值钱的细软家具大多已被搬走,显得有些空荡,但庭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以及那些历经岁月打磨依旧精致的雕梁画栋,无不诉说着主人昔日的风光与品味,也无声彰显着祁山这块土地的富庶与人杰地灵。 院中几株高大的古树正吐露新芽,角落里的晚樱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随风悄然飘落,洒在青石板上,为这紧张的军事驻地平添了几分难得的静谧与雅致。 陆胜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这精致的庭院,心中忽然动了一下。 等此间事了,祁山恢复太平,这里的丝绸古道、清幽山水,定会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景象。他甚至想着,将来若有闲暇,定要带静舒和那时应该已经出生的孩子,来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让她看看这不同于沽州水乡、也不同于上海洋场的祁山风物,让孩子在这样灵秀的山水间奔跑嬉戏。 这两日,第七师与流寇的小规模接触和试探□□锋时有发生,但强度不算大,谈不上艰辛。或许,对方也未曾料到第七师的动作如此之快,部署如此严密,火力如此凶猛,他们先前对付地方保安团的那套游击法子,在正规军面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不断躲避,试图寻找这支强大军队的薄弱环节。 ———— 这伙盘踞祁山的‘乱匪’,也绝非乌合之众。 他们能在此地搅动风云,令商路阻塞,税源受损,足见其头目颇有头脑与手段。他们不仅熟悉祁山错综复杂的水道与山林地势,更麻烦的是,情报显示,其背后还有美国人的影子在若隐若现,提供着资金乃至不合规矩的“顾问”支持,这无疑给清剿任务增添了额外的阻力与变数。 然而陆胜闻此,眉峰都未动一下。 打仗,靠的就是血勇与胆魄,是狭路相逢的拼死决心。若是前怕狼后怕虎,顾忌这个顾忌那个,那还当什么军人,带什么兵?他陆胜能走到今天,靠的从来不是畏首畏尾。 -祁山前线,临时师部- 陆胜一身戎装,站在临时征用的宅院廊下。 “报告师座!二团三营在青石涧与匪股遭遇,对方利用地形顽抗,攻势受阻!” “师座!东侧水道发现可疑船只,疑似对方补给线,但水道狭窄,我方炮艇无法展开!” 坏消息接踵而至。 第七师虽兵强马壮,毕竟是客军,对这片土地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在此地盘踞多时的地头蛇。乱匪们化整为零,依托茂密山林与纵横水道,神出鬼没,打了就跑,绝不恋战,企图用这种无赖的战术拖垮第七师。 陆胜微微眯起眼,声音沉稳。 “命令一团,分出两个连,从侧翼包抄青石涧,不必强攻,以火力压制,把他们往预设的伏击圈里赶!” “通知水警分队,放弃大船,改用小舢板,配备轻机枪和掷弹筒,给我盯死那条水道!发现目标,不必请示,立刻打掉!” “侦察连加大渗透力度,我要在明天天亮前,拿到他们几个主要头目藏身地的准确情报!”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带着强硬的决断力。没有华丽的语言,只有最实用的战术布置。 陆胜深知,在陌生的地域作战,情报与机动远比蛮力更重要。 战斗不可避免激烈起来。 第七师的将士们初来乍到,难免吃了些地形的亏,但在陆胜精准的调度与身先士卒的激励下,很快便稳住了阵脚,打出了北洋精锐的威风与血性。 伤亡在所难免,但第七师整体伤亡被控制在了可接受的范围内。陆胜对此心中有数,他珍惜每一个士兵的生命,绝不用部下的鲜血去堆砌无谓的战功。 战事间歇,硝烟暂散。 陆胜亲自巡视前沿阵地。 他在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前停下,士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陆胜伸出手,替他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军帽,动作自然而有力。 “怕不怕?”他问,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年轻士兵挺直胸膛,“报告师座!不怕!” 陆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拍了拍士兵的肩膀,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好!都是我第七师的好儿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兄弟们!我们身后,是祁山数以万计的百姓,是通往江南的丝绸商路,是国家的税赋根基!这群匪类,勾结外邦,祸乱地方,断我财源,欺我同胞!我们能答应吗?!” “不答应!!”回应震耳欲聋。 “对!我们不答应!这一仗,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要把这群祸害彻底赶出祁山!让所有人都看看,敢犯我疆土、扰我民生者,纵有千般诡计,万般靠山,我北洋第七师,必以雷霆之势,摧枯拉朽!胜利,属于我们!!” “胜利!胜利!胜利!!” 士气被点燃,高昂的战意如同实质,冲散了战场上的血腥与疲惫。 ———— 祁山地域宽广,山峦层叠,水道纵横。正因其幅员辽阔,地形复杂,先前那伙匪患虽闹得汹汹,却也未能真正啃下这块硬骨头的全境,只盘踞在几处险要的、便于他们活动的地界嚣张。 第七师的到来,让提心吊胆了许久的祁山百姓,终于望见了一丝穿透乌云的天光,心中重新燃起了安稳度日的希望。 连日来,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或许是慑于第七师的兵威,匪患的骚扰明显减少了,人们终于能喘上一口匀净气。 这份难得的、短暂的安宁,显得尤为珍贵。 恰逢春日,山野间的花儿开得极为烂漫。粉白的桃花、杏花,如云似霞。暖风拂过,卷起阵阵柔软的花瓣雨,整个祁山,从山麓到水畔,当真宛如落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粉色烟霞里,美得让人暂时忘却了不远处的硝烟。 就在这片动人的春色里,一个几乎要被搁置的念头,在百姓心中重新活络起来——那便是祁山自古流传下来的“春祈节”。 这祭典重新举办,一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能丢,春祈节承载着祈愿风调雨顺、缅怀先人的厚重意义,二是以此向上天虔诚祷告,祈求战火早熄,天下重归太平,让祁山这片土地恢复往日的宁静与富庶。 三是为了给还心存余悸、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的老百姓看一个态度,一个信念:就算炮火打到了门口,该过的日子还得过,该有的盼头不能断!不要害怕!生活总要继续,只要人心不散,希望不灭,就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这节,就是要过得有生气,过得响亮! 于是,尽管不比往年太平岁月时那般准备充裕、场面盛大,各家各户还是自发地张罗起来了。女人们翻出收在箱底、颜色鲜亮的衣裳,拿出糯米、红枣蒸制寓意吉祥的糕点,男人们则合力清扫出村口最大的晒谷场,搬出尘封已久的锣鼓家什,孩子们更是兴奋,在飘落着花瓣的院子里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如同敲响的银铃,为这特殊的节日注入了生机。 祭典当日,天色澄澈如洗。 祠堂门口,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穿着干净的长衫,神情肃穆,带领着众人焚香祷告,袅袅青烟带着众人的祈愿,缓缓升腾,融入漫天飞舞的花瓣与春光之中。 那悠长而苍凉的祷告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传得很远,仿佛在与祖先对话,也向这片饱经忧患的土地许诺着一个关于安宁的未来。 仪式过后,气氛便活络了许多。 小贩们摆出了简单的摊子,卖些自家做的零嘴、孩童玩的泥人风车。孩子们拿着小玩意儿,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无忧无虑的欢叫。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糕点甜香和花草混合的气息。 第七师的士兵们奉命在四周关键位置警戒布防。他们持枪而立,身姿挺拔,与这节日的氛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当他们看到百姓脸上的笑容,听到那充满生机的锣鼓与童谣时,许多年轻士兵的嘴角也柔和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触动。 他们守护的,不正是这样的炊烟、这样的笑容、这样在战火中依然顽强延续的日常吗? 陆胜站在师部宅院的高处,远远望着那片被粉色花海与袅袅人烟笼罩的镇中心。 风送来隐约的锣鼓声与笑语,他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复杂的暖意。 他看到了‘希望’,不是在捷报里,而是在这劫后余生、重新点燃的灶火里,在百姓们守护的节日里,在那一片灼灼盛放、无视烽烟的烂漫春花里。 这个春日,祁山的土地依旧温暖,花开得肆意。炮火曾逼近它的门槛,却未能真正扼杀这片土地上人们心头对生活的热爱与对太平的渴望。 是的,不论在何时,都要充满对生活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祁山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负伤 祁山的春祈节,正进行到最酣畅处。古老的祠堂前,香火鼎盛,青烟袅袅。 空气中,香火气、新蒸米糕的气息、还有山野间草木与繁花蓬勃的生机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张名为“希望”的网,暂时盖住了对烽烟的恐惧。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匪患残部,并未因前几次的败退而彻底死心。他们太懂得利用人心的弱点,也太清楚这支装备精良的北洋军的顾忌——他们不敢,也不能在百姓聚集的节庆场合,展开大规模的火力交锋。 “报告师座!” 一名传令兵疾步而来,声音带着急促,“西侧山口警戒哨传来消息,发现小股匪徒活动迹象,他们利用山林掩护,正在向我方前沿阵地逼近!意图不明,但来者不善!” 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类似的讯息。 陆胜的眼神瞬间警醒,他快步走入临时充作指挥室的厅堂,祁山地域图铺在桌上。 “他们这是看准了我们在过节,百姓聚集,投鼠忌器。” 李参谋长指着地图上几处被标注的地点,语气凝重,“想逼我们要么放任他们骚扰,挫伤我军士气,扰乱民心。要么被迫在不利地形、且顾忌伤及无辜的情况下与他们接战。” 厅内几位军官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这确实是两难的境地。 陆胜的目光在地图上那几个关键节点迅速扫过,脑中飞速权衡着。 静舒还在上海的家中等待他平安归去。他承诺过要速战速决,他不能在此地无休止地拖延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绝不能允许这群匪类打散刚刚凝聚起来的民心! 他倏然抬头,“传令!” 声音不高,打破了指挥室内的凝滞,“各前沿阵地,严守现有防线,没有我的命令,不动一兵一卒,更不许将火炮对准镇子方向!首要任务,是确保百姓无恙,节庆照常!” “命令一团一营,以班排为单位,沿西侧、北侧山林秘密潜出,占据制高点,以火力压制、驱赶匪徒,绝不允许他们靠近镇子五里之内!记住,是驱赶和压制,非必要不进行短兵相接的缠斗!” “命令侦察连剩余人员,全部散出去,盯死他们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头目的位置!” “师部直属警卫排,随我行动。” “师座!” 李参谋长闻言一惊,“您要亲自去?这太危险了!前线流弹无眼……” 陆胜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 “我来祁山,不是为了躲在后面看士兵们流血。这群匪类,几次三番从我们指缝里溜走。这一次,他们既然敢在百姓欢庆之时来犯,就是算准了我们不敢放手打。”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错了。我陆胜打仗,从不按常理出牌。他们以为挟持了民心就能让我束手束脚?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我要亲自去,也不是为了逞匹夫之勇,是要让前线的士兵看到,他们的师长与他们同在!是要用最小的代价,一举敲掉这群祸害的脊梁骨!彻底断了他们再犯祁山的念想!” 他没有再给众人劝阻的机会,抓起桌上的配枪,检查了一下弹夹,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陆胜的军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翻身上马,警卫排的士兵们紧随其后,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祁山镇,锣鼓依旧喧天,笑语依旧朗朗。 陆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那片如烟似霞的粉色花海深处。 ———— 战斗是艰苦而危险的。 残匪熟悉地形,悍不畏死,利用每一个山洞、每一处密林负隅顽抗。冷枪、陷阱、甚至自杀式的反扑,时有发生。 一次亲自带队清剿一处山涧匪巢时,陆胜为掩护一名被火力压制的年轻士兵,左肩骤然一痛,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装的肩部。 子弹穿透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灼痛。 “师座!”身旁的副官与士兵们惊呼着要冲上来。 陆胜只是闷哼一声,眉头紧锁,右手依旧稳稳持枪,点射掉一个试图趁机冲上来的匪徒,声音因痛楚而有些沙哑:“慌什么!小伤!继续攻击,一个都不准放跑!” 他随手扯下颈间的毛巾,草草塞进伤口压迫止血,便再次投入指挥。 主帅如此,第七师的士气更是高昂如虹。 几天几夜的缠斗与清剿,效果显著。残匪被一次次击溃,伤亡惨重,最终在一个黎明拂晓,天色将亮未亮之时,陆胜不顾伤体,亲自率领麾下的部队,发起了最后一波猛攻。 攻势如潮,锐不可当。 枪炮声震耳欲聋,最终,在第七师将士们的奋勇冲杀下,负隅顽抗的敌军被彻底歼灭! 捷报传来,祁山境内残敌肃清! 胜利的喜悦,如同春风,吹遍了祁山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春祈节正式仪式已过,但那份劫后余生的狂喜,化作了更真挚更奔涌的感激。 当陆胜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得胜之师凯旋入城时,看到的是一片万人空巷的盛景。百姓们涌上街头,夹道欢呼,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象征吉祥与感激的鲜花花瓣,以及寓意着长治久安的彩色丝绸线带,纷纷扬扬地洒向陆胜和他身后的士兵们。 “陆师长!” “第七师万岁!” 花瓣如雨,丝线如虹,落在士兵们沾着尘土与汗渍的军装上,落在他们年轻坚毅的脸庞上。 陆胜左肩的伤口虽经处理,却依旧隐隐作痛,致使他的身姿不如平日那般挺直如松,微微的欠身反而透出一种疲惫与沉重。 他年轻的面庞轮廓分明,此刻沾染了风霜与征尘,更添了几分属于军人的硬朗魅力。沿途不乏有大胆的姑娘将带着馨香的花束掷向他的马前,目光中充满了仰慕与感激。 陆胜,这位来自上海的年轻师长,在祁山百姓心中,已然是力挽狂澜、带来希望的英雄。 此刻,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百姓的爱戴,陆胜心中是激荡的,是快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又一次证明了第七师的战斗力,更是因为他守护住了这片土地上人们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他再一次证明了自己,无论是在上海的权谋场,还是在这祁山的战场上。 虽然战役打赢了,但陆胜暂时还不能离开。他需要等待北洋军总部派来的接防部队抵达,将祁山的防务一一交接清楚,才能放心班师回沪。 就在这胜利的欢庆气氛弥漫全城,所有人都稍稍放松了警惕之际,谁也没料到,匪患虽大部剿灭,但其狠戾与顽固却超出想象。即便是被打到只剩下寥寥数人、穷途末路之际,他们依旧存着鱼死网破的疯狂意志。 他们趁着陆胜和大部分军队都在城内接受百姓欢呼庆祝、防备相对松懈时,集结了仅存的几个枪法精准的同伴,对着城楼哨位和游行队伍边缘,发动了猝不及防的袭击! “砰!砰!” 几声突兀的枪响,瞬间撕裂了欢庆的氛围! 他们枪法精准,怀着恨意,冷枪射击,竟真让他们得了手,几名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士兵猝不及防,倒在了血泊之中。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恐的尖叫取代了欢呼,刚刚凝聚起来的祥和氛围眼看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粉碎。 “有土匪!” “保护百姓!” 士兵们迅速反应,一边高声示警,一边试图寻找掩体,组织反击。 一名士兵疾奔而来,脸上带着愤怒与急切:“报告师座!东街口发现几名漏网的土匪残兵,借着人群掩护放冷枪,伤了我们几个弟兄!” 竟还有不怕死的! 陆胜眉头锁紧,眼中寒光一闪。 他深知,此刻城内绝不能乱。匪徒所求,无非就是制造混乱,若大军出动,城内空虚,百姓恐慌,后果不堪设想。安抚民心,稳住大局,比追杀那几个亡命之徒更重要。 他猛地一拉马缰,战马发出一声嘶鸣。 “众将士听令!” 他的声音压过现场的嘈杂,“安抚百姓,维持秩序,不得有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出城追击!亲兵队,随我来!” 说罢,他不再犹豫,一夹马腹,率先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逆着惊慌的人流,疾驰而去。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零星的水花和飘落的花瓣。 阳光在他染血的肩头闪跃,那坚定的背影,在漫天飘落的彩带与花瓣中,决绝,令人心安。 ———— 上海·陆公馆 午后阳光透过花厅玻璃窗,洒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厅内,几盆兰草幽然吐翠,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茶香、新烤点心微甜的暖意,以及几位女士身上品质上乘的香水气息。 何静舒斜倚在一张铺着软缎垫子的美人榻上,身下垫着柔软的靠枕,她眉眼沉静,有一种即将为人母的温婉光华。 今日来的几位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官太太、富商夫人,平日里最是热衷这样的赏花雅集、麻将牌局。 更何况师长夫人临近产期,她们自然更要来走动走动,维系人情,示好关切。 一位是上海滩某银行的董事长夫人,李太太,约莫四十上下,穿着时兴的葡萄紫暗纹软缎旗袍,笑容得体,言语间透着圆滑。 另一位是海关税务司官员的夫人,张太太,年纪稍轻些,一身浅杏色洋装裙,烫着时髦的卷发,说话带着点模仿来的洋派腔调,喜欢谈论西洋的新鲜事物。 还有一位,是驻沪某部王团长的太太,陈太太,性子爽利,穿着也更偏利落些的宝蓝色改良旗袍,手上戴着一只水头尚可的玉镯,是典型的军官家眷做派。 最后那位,是刘太太,她丈夫是师部的一位参谋。她年纪轻,约莫二十七八,穿着一身簇新的樱草黄旗袍,脸上带着些初入上层社交圈的局促与想要表现的热切,不如前几位沉得住气。 何静舒心知肚明,却也体谅这份人际往来的必要,加之她孕期调养得宜,腹中孩子并未给她带来太多不适,便也耐着性子应酬着。 几位太太衣着光鲜,珠光宝气,谈话是轻松而愉快的,围绕着时下流行的衣料、首饰,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市井趣闻。 花厅中央的矮几上,摆放着英式三层点心架,上层是小巧的马卡龙和水果塔,中层是司康饼配着草莓酱,下层则是几样中式细点,如荷花酥、豌豆黄。周妈亲自带着春桃等丫鬟在一旁伺候。 李太太用小银叉取了一小块豌豆黄,笑道:“陆夫人这府上的点心师傅手艺是越发的好了,这豌豆黄入口即化,清甜不腻,比外面老字号的还要地道。” 何静舒唇角弯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声音温和:“李太太过奖了,不过是家常手艺,难得您不嫌弃。” 她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夫人若是喜欢,待会儿让厨房包一些,带回去给家里孩子们尝尝。” 张太太接话,带着赞叹:“哎哟,那可真是多谢夫人了!” 陈太太放下手中的杏仁酥,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式的热络:“要我说啊,这女人家,到了什么年纪,都得有几件撑场面的好行头!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托人从外头带了块料子,说是顶级的丝绸,我瞧着颜色正,就赶紧拿去做了身旗袍。瞧瞧,这手感,这光泽,到底是尖货!”她说着,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面露得色。 她身旁坐着的是张太太,闻言笑着接话:“陈太太说的是。这好的丝绸啊,就是不一样,穿在身上又舒服又显气派。不过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能得着这样的好东西,也是不容易了。” “张太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要说这丝绸,还得是祁山那边出的最是地道!我这身新做的旗袍啊,”陈太太终于不再卖关子,得意地抚了抚自己身上那宝蓝色的衣料,“正是正宗的祁山绸!您瞧瞧这纹理,这垂感!正所谓‘千丝织就繁华地,一曲菱歌万金轻’,老祖宗传下来的话,那是一点不假!祁山出来的东西,就是跟别处不一样!” 李太太:“祁山?早些年我娘家陪嫁里有一条祁山出的真丝披肩,那手感,那光泽,这么多年了,再没遇到过比它更软滑的!现在市面上那些,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她这话本是随口感慨,却引起了刘太太的共鸣。刘太太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插话、并且能展示自己“见识”的机会,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带着几分急于表现的雀跃:“李太太说得再对没有了!祁山的丝绸那是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不瞒各位夫人,我身上这件,”她指了指自己那身樱草黄的旗袍,“就是特意托人从祁山带回来的料子,请老师傅裁的。您们摸摸看,这质地,这织工,是不是顶顶好的?虽说那边近来不太平,路上周转费了些周折,可这好东西,值得等!” 第70章 第七十章:闯入 刘太太这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脸上带着对丈夫的担忧和分享消息的急切,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那地方如今正闹匪患,乱得很呢!我家那位前几天刚从前线传了书信回来,信里头说,那伙土匪凶悍得很,仗着地形熟悉,负隅顽抗,那地方·····难打得很!几度负伤,真是担心死我了!” 她自顾自说着,完全没留意到周围几位太太微微变化的脸色,以及试图用眼神制止她的暗示。她一心只想着分享丈夫信中的“英勇事迹”,或许还存着几分在陆夫人面前奉承其夫君的心思,话赶话地就脱口而出:“哦,对了!信里还特意提了一句,说陆师长真是英雄!”她脸上满是钦佩,“身先士卒,听说都负了重伤,肩膀上挨了枪子儿,血流了不少,可就这样,还亲自带着人去追剿残匪呢!这等胆识,这等为国为民的赤诚,真是令人敬佩!咱们上海有陆师长这样的英雄守护,真是天大的福气!”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骤然在温馨的客厅里炸响! “身先士卒”、“负了重伤”、“挨了枪子儿”、“血流了不少”——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钉子,一字一句,砸进何静舒的耳中,也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坎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 方才还笑语晏晏的客厅,此刻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几位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上的何静舒。 何静舒端着那只青花瓷杯的手,顿了一下,一股莫名地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指尖微微发凉。 她不是完全没有陆胜的消息。他偶尔会让人捎回平安信,信中多是报喜不报忧,只道一切顺利,让她勿念。许是为了不让她担心,他从未在信中提到过任何受伤的字眼。 她一直以为,他虽在险地,但以他的能力和第七师的精锐,纵有波折,也定能化险为夷。 何静舒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股眩晕感袭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一个将近临盆的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得知远在战场的丈夫身负重伤、生死未卜的消息,这让她如何能冷静?这种事情,落在任何一个妻子身上,谁又能安然自得,当作无事发生? 那位失言的刘太太,此刻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闯下了大祸,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补救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惶恐。 “哎呀!王太太!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年纪最长的李太太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出声,试图强行扭转这窒息的气氛,她脸上堆起夸张的、带着责备的笑容,“前线打仗,消息真真假假,传来传去早就变了味儿!风言风语的,哪能当真?陆师长吉人天相,用兵如神,定是平安无事的!说不定啊,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了!” “是极是极!” 陈太太也连忙附和,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定是下面的人传话传错了!陆师长何等人物,必能逢凶化吉的!” “对对对,肯定是误传!” “陆夫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保重身子要紧啊!” 几位太太七嘴八舌地劝慰着,只是她们的话语,在此刻听来,是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何静舒终究是何静舒。是沽州何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是这陆公馆的女主人。 她没有失态,没有追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惶。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反而让在场的几位太太更加惴惴不安,同时也暗自佩服这位陆夫人的定力。 “诸位·····费心了。” “我·····有些乏了,想歇一歇。今日多谢各位过来陪我说话解闷。”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几位太太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说着“夫人好生休息”、“千万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小丫鬟的引领下,匆匆离开了这间客厅。 当最后一位客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花厅内重新恢复寂静时,何静舒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向后靠进柔软的榻背,胸口剧烈起伏着,试图大口呼吸,却觉得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那只一直紧攥着衣料的手,抚上闷痛的心口。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老奴!” 周妈一见她这情形,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过来,一迭声地急唤。 何静舒想说“我没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小腹也隐隐传来一阵紧绷感,更是心慌意乱。 周妈看着她冷汗涔涔、喘息困难的样子,又急又怕,也顾不得许多了,扭头对同样吓呆了的春桃厉声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史密斯医生!快!就说夫人动了胎气,让他立刻过来!” 春桃如梦初醒,连声应着,提着裙子飞奔而出。 周妈一边用手为何静舒顺着胸口,一边迭声安慰:“小姐,您定定神,定定神!姑爷他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您现在最要紧的是顾着自个儿的身子,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啊!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何静舒闭着眼,靠在周妈怀里,感受着老仆温暖而惊慌的怀抱,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安抚,心中那片惊惧与无助,才仿佛找到了一个细微的宣泄口。她紧紧抓住周妈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布料里。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晚樱花瓣依旧无声飘落,然而这陆公馆的午后,已因那几句无心的话语,彻底蒙上了一层忧惧的阴影。 远在祁山的枪炮声,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在这一刻,重重地击在了这位即将临盆的母亲心上。 ———— 祁山-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零星的积水与尚未被人潮踩碎的花瓣。 陆胜紧抿着唇,目光扫视着沿途可能藏匿敌人的角落。 那几名残匪显然都是练家子,身手矫健,且对祁山错综复杂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并不恋战,一击之后便借着屋舍巷弄的掩护,向城外遁去。 陆胜带着亲兵紧追不舍,一路追出镇外,闯入了一片林木渐次茂密的山地区域。崎岖的山路限制了马速,加之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让他追击的态势愈发艰难。 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陆胜与三名落在最后的残匪短兵相接。 “砰!砰!” 几声急促的点射,弹匣已然告罄。 陆胜将打空的手枪插回枪套,翻身下马,动作因左肩的剧痛而略显滞涩,但那双眼眸却燃着更加炽烈的战意。 “束手就擒,可留全尸!” 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沙哑。 那三名匪徒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亡命之徒的凶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呈品字形向他包抄过来。他们看出陆胜肩部带伤,行动不便,意图以此为突破口。 赤手空拳,比的就是纯粹的身手与狠劲! 陆胜深吸一口气,将左肩的剧痛强行压下,身形微沉,摆出了近身格斗的架势。他身手本就不差,多年军旅生涯更是在实战中练出了一套招招致命的打法。 一名匪徒率先发难,拳风狠辣,直取他受伤的左肩!陆胜眼神一冷,侧身避过的同时,右手擒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拧一送,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匪徒惨叫着捂着手臂倒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名匪徒的鞭腿已横扫至他腰侧!陆胜来不及完全闪避,只得用右臂硬格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让他手臂发麻,脚下踉跄半步。他借着这股力道,身体猛然前冲,一记凶猛的肘击狠狠撞在第二名匪徒的胸口! “呃!” 那匪徒闷哼一声,口鼻溢血,萎顿在地。 然而,一抵三终究太过吃力,尤其是带着伤。就在他解决两人的瞬间,最后那名一直游斗在侧、身形最为矮壮灵活的匪徒,瞅准他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空档,猛然向他扑过来,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他肋下! 陆胜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能凭借本能猛地拧腰,匕首擦着他腰侧的军装划过,带起一溜血珠和布帛撕裂的声响。火辣辣的疼痛再次传来,但他也抓住了这机会,左手不顾肩伤剧痛,死死抓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则一记沉重的掌根猛击,精准砸在对方下颌! 那匪徒双眼一翻,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三名悍匪两人被打晕,一人暂时失去了战斗力。陆胜拄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左肩的伤口因方才剧烈的搏斗而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臂膀流淌下来,滴落在身下的草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强撑着直起身,目光扫过地上失去意识的两人,随即投向林地的更深处——那里,那个捂着手臂的匪首,正借着同伴用命换来的这片刻间隙,连滚带爬地向密林深处逃窜! 这种隐患,放走一个都不得了! 陆胜眼中厉色一闪,也顾不得处理伤口,咬牙翻身上马。失血和疼痛让他的动作比平时迟钝了许多,缰绳入手一片湿滑黏腻,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驾!” 他低喝一声,再次追了上去。 那名逃窜的匪首显然极擅隐匿,在茂密的林木间左穿右插,身形飘忽。陆胜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感,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策马紧追。 然而,他对这片山地的地形终究不熟,加之伤重影响判断,追着追着,竟不知不觉闯入了一处自己完全陌生的地界。四周的景物变得愈发幽深,林木参天,遮天蔽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更要命的是,前方那个匪首的身影,在一个拐弯后,竟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跟丢了! 陆胜勒住马缰,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在原地焦躁地踏着步子。他环顾四周,满目皆是相似的浓绿与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好在这时,副官带着几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师座!您没事吧?” 副官看到他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透,脸色大变。 陆胜摆了摆手,声音因虚弱和专注而显得异常低沉:“我好像·····看到那个身影,躲进前面那处宅院里了。” 他抬手指向那个方向。副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林木掩映间,露出一角白墙黛瓦,气派不凡,显然是一户极有底蕴的人家。 “您受伤太重,卑职带人进去搜查!” 副官急切道。 “不,” 陆胜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你带人在附近仔细搜寻,防止他声东击西,从别处溜走。这宅院·····我亲自进去一探究竟。” 他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说罢,他不再犹豫,强提着一口气,催马便朝着那处幽静的宅院行去。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处宅院的不同寻常。 白墙高耸,绵延一片。这绝非寻常乡绅富户的宅邸,其规模与规制,隐隐透出显赫与不凡。 透过雕花铁艺的院门缝隙向内望去,可见庭院深深,曲径通幽。 陆胜正要下马上前叩门,身下的战马却不知为何,忽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前蹄猛地人立而起,整个身躯不受控制地疯狂扭动、腾跃! 陆胜左肩剧痛,本就因失血而气力不济,缰绳在湿滑的血手中根本把持不住。 疯马完全不听指令,带着一往无前的癫狂之势,不再遵循路径,直接撞向了宅院外围那道精致的花篱! “轰嚓——!” 精心修剪的藤蔓与木栅应声而断,碎裂的木屑与纷飞的绿叶四散迸溅。陆胜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风声、马蹄践踏声、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 他试图勒紧缰绳,但一切挣扎在疯马的巨力面前都显得徒劳无功。 碎叶与花瓣如雨纷落,沾了他满身。 忽然闯到一处陌生的地方,陆胜心下升起一丝不安。况且,他这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发惊失控,更是少有的事,着实古怪。 只是奇怪的是,这马在撞破那道花篱、闯入这片庭院后,竟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安抚了一般,癫狂的躁动平息了下来,只不安地喷着鼻息,踏着蹄子。 陆胜无暇深思是否那花篱中暗藏了什么致使马匹受惊的异物,当务之急是搜寻那名可能潜入此处的匪徒踪迹。 而且,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私宅,自己纵马破篱,于礼不合,还需赔礼道歉。 他目光扫过被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花篱,那些精心栽培的藤蔓花卉折断零落,碎木与残花混在泥土中,方才惊马冲撞的路径清晰地印在原本完美无瑕的庭院景致上。 陆胜内心一阵懊悔,能将庭院打理得如此清幽雅致的主人,必定是位风雅之士,自己这番唐突,实在是····· 正当他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座雅致宅邸的月洞门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位少女的身影,款款走了出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姿娉婷,穿着一件妃色的杭绸旗袍,料子柔软贴肤,乌黑的秀发未完全绾起,几缕青丝垂在耳侧,更衬得肌肤胜雪。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鬓边簪着一朵新摘的海棠花,娇艳欲滴的颜色与她唇角的天然嫣红相映生辉,美得清新脱俗,过目不忘。 此刻,她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纤纤玉指还搭在弦上,似乎方才正在抚琴。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更小、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怯生生地拽着她的衣角。 少女的目光先是落在被破坏的篱笆和凌乱的花草上,随即,她的视线便越过这片狼藉,直直地落在了陆胜身上——落在了他染满鲜血、狼狈不堪的左肩,以及他因失血和疲惫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令陆胜感到意外的是,面对他这样一位浑身是血、还骑着高头大马闯入家中的陌生男子,这位看似娇柔的少女,眼中竟没有流露出丝毫寻常女子应有的惊慌或恐惧。 她就那样静静站着,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带着一种探究,一丝好奇,以及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 陆胜看着这位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少女,心下不由感叹,她美得就如鬓边那朵海棠,娇艳而灵动,与这被破坏的庭院形成一种对比。 他不敢怠慢,忍着肩头一阵阵袭来的剧痛,立刻翻身下马。 动作间牵动伤口,让他蹙了下眉,但他依旧强撑着挺直了脊梁,向前两步,在距离少女数步之遥处停下,抱拳行礼,姿态恭敬不失气度。 “惊扰小姐,陆某万分抱歉!”他的声音因伤痛和失血而略带沙哑,“在下陆胜,北洋陆军第七师师长,奉命在此剿匪。方才追击一漏网匪首至此,坐骑突然受惊,不慎闯入贵府宝地,毁坏花篱庭院,实非本意。待公务了结,陆某定当加倍赔偿,重修庭院。惊扰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他言辞恳切,态度诚恳,既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是保境安民的官军,是为追捕危害地方的匪徒而来,绝非歹人;也为自己鲁莽闯入和造成的破坏表达了真挚的歉意。他放缓了语气,生怕自己此刻不雅的形象,会吓到眼前的少女。 陆胜或许并未意识到,此刻的他,在少女眼中构成了怎样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的年轻军官,身着笔挺却染血的戎装,眉宇间带着征战沙场的坚毅与疲惫,肩头的伤势更添了几分浴血奋战的英勇。 而他此刻,却如此彬彬有礼、带着些许歉意地站在她面前,解释着这场意外的缘由。 新人物出现,噔噔噔[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第七十章:闯入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赔花 少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陆胜身上。 他左肩处的深色布料已被暗红浸透,血迹蜿蜒,触目惊心。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混着尘土,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 即便是这般狼狈境况,也难掩他逼人的英气。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伤痛也难以折弯他的脊梁。他的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此刻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色,非但没有折损他的魅力,反而为那份硬朗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脆弱感。 他抬眸向她望来,那双眼睛……深邃,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与警觉,但深处,又分明漾着一丝歉意与无奈。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让呼吸莫名一窒。 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和有礼,与方才闯入时那副凌厉悍勇的模样判若两人。 尤其是当他提及“追剿匪徒”时,那眼神中自然流露出的正气与担当,让她瞬间明了——原来,他就是近日在祁山传闻中,那位带领官兵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的英雄。 是为了保护像她、像祁山无数百姓这样的人,他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才会如此狼狈地闯入这里····· 这个认知,在她心间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原本因庭院被毁而升起的那一丝薄愠,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少女抱着琵琶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勾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铮”鸣。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也被这声弦音轻轻拨动了一下。 少女抿了抿唇,抬起眼帘,她忽然温柔一笑,那笑意在她清丽的脸上漾开,声音也带着水乡特有的柔婉:“将军是赔花,还是赔我一曲?” 她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点俏皮的意味,目光示意了一下怀中抱着的琵琶,意指方才他在门外惊马,打断了她正在练习的曲子。 陆胜见这少女非但没有因他毁坏庭院而恼怒,反而语气如此温和自然,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心中那份因唐突而产生的愧疚与不安,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回以一个真诚而略带歉意的微笑,“小姐不怪罪,是陆某的荣幸。” 他并未直接回答是赔花还是赔曲,毕竟眼下匪患未靖,他身负军务,实在无心风雅。他正想顺势开口,询问是否见到可疑人影潜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他的副官去而复返。 副官快步走到陆胜身边,压低声音,“师座,那名逃窜的匪首已在后山被我们的人拦截,已被当场击毙,余孽尽数肃清,请您放心。” 陆胜闻言,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地。匪首伏诛,意味着祁山最后的隐患已被拔除,他也可以真正安心了。 他点了点头,既然威胁已除,便不宜在此久留,城内的百姓和诸多善后事宜还需他主持。 他再次转向那少女,颔首致意道:“小姐,匪患已平,陆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毁坏贵府花篱庭院之事,陆某铭记于心,稍后定遣人前来修缮赔偿,绝不敢忘。” 说罢,他便准备吩咐副官立刻去处理赔偿事宜,自己则要返回城中。 就在陆胜转身,军靴踏在碎石小径上,即将离去之际—— “将军请留步。” 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婉悦耳,带着一丝急切。 陆胜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地转回身。 只见那少女上前一步,妃色的旗袍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仰着脸,目光望向他受伤的左肩,语气带着关切:“你受伤了,在我家包扎一下吧·····” 她的话语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邀请对于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而言有些突兀,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她随即又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理由,化解了那份微妙的尴尬,也让人难以拒绝:“你是为了我们祁山百姓才受伤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谢谢你。” 陆胜看着她真诚的目光,心中有些犹豫。他军务繁忙,城内百废待兴,实在不应在此耽搁。而且,自己一身血污,闯入人家闺阁之地包扎,于礼不合。 他正欲开口婉拒····· 那少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眉眼弯弯,带着一点半开玩笑的口吻,轻声反问道:“莫不是将军嫌弃舍下寒酸?不肯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话说得巧妙,将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他不答应,便是真的瞧不起这处宅院,瞧不起她这份心意了。 陆胜被她这话将了一军,倒是不好再推辞了。他本就觉得毁坏人家院子理亏,对方又如此通情达理,若再坚持离去,反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礼貌回应道:“不敢,小姐好意,陆某不敢推辞。”微微颔首,姿态从容而郑重:“那便·····麻烦小姐了。” 见陆胜应允,少女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愈发娇艳动人。 她将怀中的琵琶轻轻交给身后一直怯生生拽着她衣角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小丫鬟点点头,抱着琵琶快步进了屋。随后,她又唤来几名在附近候着的、穿着干净短褂的男丁,指着那片被撞毁的花篱,温声吩咐他们仔细收拾整理。 安排妥当后,她才转过身,对陆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大方:“将军,还有几位军爷,请随我来。” 陆胜对副官微微颔首,示意他带几名亲随一同进去,既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方便照料。他忍着肩头的疼痛,迈步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一行人穿过月洞门,步入宅院内部。 少女引着他们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间颇为宽敞明亮的厅堂。这里似乎是用来待客和日常起居的,陈设典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陈列着文房四宝和一些翻开的线装书,空气中那缕墨香似乎正是来源于此。 “将军请坐。”少女示意陆胜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 陆胜依言坐下,身体放松的瞬间,左肩的剧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微微蹙了下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更多了。 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便端着一个医药箱回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一位老嬷嬷。 老嬷嬷手里端着一盆干净的温水和几条洁白的软布。 “这是照顾我长大的许嬷嬷,略通些医理,让她先帮将军清理一下伤口可好?”少女轻声解释道,语气温婉。 陆胜点点头:“有劳。” 许嬷嬷动作熟练,先用温水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擦拭干净,露出伤口原本的模样。 子弹是贯穿伤,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失血不少,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清理过程中,陆胜始终紧抿着唇,一声未吭,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偶尔因剧痛而微微抽动的肌肉,显示着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少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因忍耐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涌现,还夹杂着一种敬佩与·····怜惜。 待许嬷嬷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清理干净,准备上药包扎时,少女忽然轻声开口:“嬷嬷,让我来吧。” 许嬷嬷微微一愣,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陆胜,见陆胜没有反对,便默默地将盛着褐色药粉的白瓷小瓶和干净的绷带递给了少女,自己则退到一旁协助。 少女接过药瓶和绷带,在陆胜身侧微微俯下身。 她靠得很近,陆胜甚至能闻到她发间那缕混合着海棠花香的清新气息,与她身上淡淡的书卷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她的动作比许嬷嬷更加轻柔,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他肩颈处完好的皮肤,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安抚力量。 陆胜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常年征战,受伤是家常便饭,军医处理伤口向来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鲁,何曾有过如此细致温柔的对待?更何况,为他上药的还是一位如此年轻貌美、气质不俗的陌生少女。这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却又无法抗拒那份源自对方善意带来的舒适感。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少女专注的侧脸上。她低垂着眼睫,鼻梁秀挺,唇瓣紧抿。阳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鬓边那朵海棠花娇艳欲滴,与她白皙的肌肤相映生辉。 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男仆们收拾庭院的细微声响。 副官和几名亲兵守在不远处,看着自家师座任由一位陌生女子近身处理伤口,心中虽有些诧异,但见那少女举止端庄,并无不妥,便也垂手肃立,不敢打扰。 少女拿起洁白的绷带,开始为陆胜包扎。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一圈一圈,将伤口包裹起来,最后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才轻轻舒了口气,抬起眼,正好对上陆胜凝视着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 陆胜的目光深邃,带着探究与一丝感激。少女的目光清澈,眼底却仿佛含着江南的烟雨,朦胧而温柔,在那份书卷气的沉静下,似乎藏着许多未尽的话语。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微微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他的注视,声音轻柔:“将军伤势不轻,这几日切记莫要沾水,动作也不可过大,以免伤口再次崩裂。” 陆胜看着她这副含羞带怯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收敛了目光,点了点头:“多谢小姐,陆某记下了。今日之恩,陆胜没齿难忘。” 包扎完毕,又稍坐了片刻,陆胜感觉肩头的疼痛缓解了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他深知城内还有许多事务待处理,不便久留,便再次起身,郑重地向少女道谢并告辞。 少女也没有过多挽留,亲自将他送到厅堂门口。 站在廊下,陆胜再次抱拳:“小姐请留步,今日打扰了。修缮之事,陆某稍后便派人前来。” 少女站在台阶上,妃色的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显得格外窈窕。她微微颔首,唇边带着笑意:“将军慢行,保重身体。” 陆胜最后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这幅海棠映美人的画面刻入脑海。 就在陆胜转身,军靴踏在碎石小径上,即将离去之际,那温婉如春水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将军请留步。” 陆胜身形一顿,转回身。 只见那妃色身影向前迈了一小步,她微微仰着脸,目光望向他,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怯与鼓足勇气的坦诚。 “我叫曾含月·····”她的声音轻柔,仿佛怕他听不真切,或是转眼便忘了这个名字。她眼睫微垂,复又抬起,轻轻启唇:“玉梳含香驻,云鬓月初临·····”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名字,取自这般诗意的画面,这是一个被父母寄予了美好祝愿、充满画意与书香的名字。 阳光洒在少女身上,鬓边那朵海棠愈发娇艳,与她此刻略带羞赧却努力维持端庄的神情交织在一起。 陆胜看着她认真解释自己名字的模样,对上她眼中那抹显而易见的、混合着仰慕与别绪的微光,他并非不解风情的莽夫,心中了然。 这少女的心事,如同她名字的寓意一般,含蓄而美好地呈现在了他面前。 他迎着她期待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这笑容显得他格外英挺迷人。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在下陆胜。” 随即,他加深了嘴角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感谢,也带着一份来自成熟男性的、了然于心的温和承诺:“不忘今日姑娘善意。” “来日若姑娘来到上海,陆某定亲自作陪!” 这句话,不仅仅是一句客套的回报,更像是一个邀约。他将一个繁华的“上海”与她连接了起来,并承诺将以“亲自作陪”的最高礼遇相待。 说罢,他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感谢,还有一丝被这纯粹少女情愫所触动的微澜。 “告辞!” 陆胜不再犹豫,利落地转身,那挺拔的背影在春日阳光下,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大步流星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陆胜走了。 带着他肩头的伤,带着他未竟的军务,离开了这片幽静的庭院。 曾含月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的目光,牢牢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挺拔如松的军装背影,穿过月洞门,消失在绿意盎然的庭院尽头,再也看不见。 她的眸子里,盛满了依依不舍。 “上海……” 她无意识地、极轻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闺中记》 玉梳含香驻,云鬓月初临。 妆成无一字,清辉满衣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