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第1章 重生 邓蟠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他脚踏祥云,身衫褴褛,额角两侧飘着道骨仙风的黑须,正朝自己拧鼻提目,怒火滔天。 “你这小贼!还不快把窃了我的东西还回来!”他一开口,声如洪钟。 邓蟠捂住耳朵:“放肆!本宫乃永宁公主,喝的是琼浆玉液,穿的是金缕玉衣,何须行偷鸡摸狗之事?” 本以为亮出身份,这人总该消停了,不想对方却怒极反笑。 “好一个天潢贵胄,你命中本无此物,如今得了不该得的,若不交还给我,必有祸世之灾。”痴儿扬起手臂,虚虚画出个圆咕隆咚的大灾。 吓唬谁呢。 邓蟠横目打量他一番,心说此人恐怕神智有损,笑道:“呆子,我父皇是真龙天子,这人间之物无一不是我的,罢了,谅你不过是个痴儿,我不纠你的礼数,你快往别处去吧。” “你竟然不记得了?” 痴儿闻言瞠了大眼,竟拽着她翻山越岭,一直飞掠到千里外的树根底下。 他指着那土坡道:“你三月前饿死在此处,死前吞了我遗失的那块补天石,掩了气息,叫烈日烧而不化,任阴差苦寻无路,就此成了个孤魂野鬼。” 说着,他隔空点向邓蟠眉心,那处生了颗朱砂痣,被风一吹发起热来。 邓蟠“嗳唷”一声抱住脑袋,终于想起人间的旧事。 她是帝后最小的公主,还未降生时便已有食邑,自幼随太子三师进学,尊贵到天真无畏。三月前,她被薛家私兵诓骗到此处幽禁,颐指气使地叫了好几天,没人理睬,于是便饿死了。 “薛观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她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将军,竟也敢如此对我!” 邓蟠找回记忆,气得又蹦又跳,当下就要飞进薛观梦里吓死她了事。 痴儿忙扯住她魂息一角,阻拦道:“我是此界的镇抚天官,你将补天石还给我,我带你去找那薛什么的。” 镇抚天官?那不是传说里的人物么? 邓蟠终于意识到,自己当真死了,她与薛观年少相伴的情谊,和后来反目成仇的怨怼,都终结于自己死于薛家旧宅的那日。 一时间,她恨意上涌,咬牙道:“你要的若是我脖子上的玉,那我已经吃了,没法给你。” 邓蟠死前饥饿难忍,曾生生吞下颈间悬坠的玉项链,那玉是母后的遗物,传闻被南阳韦氏藏了百年,亦是镇抚天官说的补天石。 她又道:“你可以将我剖开来取玉,纵是魂飞魄散了,我也不怨你,只有一件事要拜托天官。” “何事?” “替我杀了薛观。” “这好办,”镇抚天官闻言眉开眼笑,也不多啰嗦,推着邓蟠便往东边去,“既然如此,我请殿下看一出好戏。” 没过多久,天地倒悬,眼前猛一擦黑,等邓蟠再回过神,已然回到了孟宫脚下。 宫中火光明灭,四下哭嚎震天,不时有人赤脚自小道溜出,不要命似的往外狂奔。镇抚天官将她一把推往人间炼狱里,自个儿不知去了何处。 哪里是什么好戏,原来是她家破人亡的悲剧。 邓蟠心里一紧,急忙拎起裙裾冲进紫极殿,正想扑到玉阶前,就见殿内血流成河,宫人的尸身堆作小山。 数十颗镶着黑珠的脑袋滚在地上,分不清哪个是薛观,哪个是皇帝,哪个又是邓蟠宫中的侍女。 邓蟠步履沉沉,难以置信地晃到殿中,一扭头,见皇帝静偎于攀龙柱下,手边放着一道空白圣旨,身体已僵冷如木。 永宁公主死后三月,宫中剧变,皇帝驾崩。 “父皇!”邓蟠凄厉大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却比蚊鸣还小。她几乎丧失神智,奋不顾身地往攀龙柱前跑。 忽然间,脚下一血葫芦动了动手指,精确地绊住了她的去路。 此人满掌黑血,隐约能瞧出是个人形,且应是快要死了,否则断不会摸到邓蟠的裙裾。 “殿下……” 邓蟠被绊倒在地,却浑然不觉得生气,她回过神来,连忙跪在此人鬓发边,躬下腰身,焦急问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杀了我父皇?” 对方呜咽两声,似乎被血糊了喉咙。 邓蟠顾不上脏污,伸手便要为其拭面顺气,她伸臂将对方捞进自己怀里,把身体伏得更低。 然而甫一贴近,邓蟠便额角狂跳,骤然僵在了原地。 原来此人并非旁人,正是与她不共戴天的薛观。 “殿下……” 薛观面色青白,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混着血迹,淅沥滑落于玉石上,她轻轻道:“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邓蟠死时正值夏末,如今三月过去,中原人早已裹了外袍,唯独她穿着旧日的凤纹单衣,如同一只落难的凤凰,骄傲地支着脖颈。 家已非家,国亦非国,邓蟠既为鬼身,原不必再呼吸,可她此刻却觉得心如刀割,将欲窒息而死。邓蟠保持着跪伏的动作,艰难道:“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生生困死了我,如今又谋杀我父皇! 薛观与她结仇多年,从来视若无睹,何尝如此缱绻地说过话,不知为何,她今日竟无比温柔,泪落不止。 她轻轻摇头:“殿下,我们都被骗了。” “你是大名鼎鼎的薛知州,又有谁能骗得了你!”邓蟠浑身颤抖,抬手将她推回地上,一边迅速起身,“薛家将我活活困死,如今又杀了我父皇,这笔账,等你死了,咱们再慢慢地算!” 宫内悲声越来越大,紫极殿内只余下薛观一个活死人,她被这股无形的力道掷回玉石砖上,因颠簸而涌出一大滩血。 “薛家兵……有细作……” 薛观狼狈地喘息:“我带兵救你……但是……晚了一步,就把你……葬在槐树下,那树连理而生……是上上……吉兆。” 大孟尊槐树为神树,若为连理枝,更是极大的祥瑞。薛观能找到此处,的确要费些心思。 可此事怪就怪在,她二人不是什么莫逆之交,甚至个寻常友人都谈不上,邓蟠的母后在薛府参宴时突发心痹,因主家救治不力而死。 多年来,邓蟠怨恨薛家,甚至曾求皇帝对薛观明赏暗贬,将她打发到穷困潦倒的陉口关剿匪,一连三年不许回京。 等邓蟠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回薛观,朝廷早已没了合适的职缺。 旧怨如此,邓蟠越想越觉得事出有诈,遂冷笑道:“薛卿此言差矣,本宫死都死了,用不着什么吉兆。” 薛观定定地望着她:“对不住,殿下……”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邓蟠身边挪了不足一隙的距离,“我本想……为你报仇……宫里……” 她声音越来越弱,邓蟠忍不住回望着她,薛观的眼瞳微微涣散,却依旧执着地注视着她所在的地方。 魂魄不听使唤,邓蟠缓缓俯下身,还没等她想通薛观的神情,便听其声忽止,眼尾也坠下最后一颗泪来。 薛观死了。 薛观……死了? “不……”邓蟠踉跄退开,不由朝紫极殿外跋步狂奔。 她穿过逃学时藏身的假山,掠过曾央求母后扎的秋千,看见尸山遍地,宫门重重,火光如壁。 邓蟠扑通一声跪倒,哭喊道:“天官——” 咸定三十二年,孟惠帝被斩于宫中,将门薛观奉命救驾,却被调虎离山之计诱入敌营,白白损了性命。 “好啦,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不死了,你快把补天石给我吧。” 镇抚天官笑眯眯的,一挥袖将邓蟠整个提至云上,向她索要事先约好的报酬。 “不,”邓蟠面目颓唐,早已没了方才的雍容,她这会儿有些厉鬼的派头,还是最恐怖的那一种,“我要你杀了薛观,可她分明是死在叛贼手上。” “你莫非忘了,当初为何要杀薛观?” 镇抚天官幽幽道:“我奉命镇抚此界,处置的孤魂不知几多,如殿下这样的野鬼,若不能了断尘缘,必将永世受欲壑折磨。” 威胁,**裸的威胁。 邓蟠悲极反笑,冷声道:“你对我威逼利诱,却不敢强夺补天石,说明即便是镇抚天官,也不能为所欲为。” 她又说:“此物已被韦家供奉百年,你一百年前不来,偏偏等到今日,可见你捅了篓子,急需补天石弥补。我一穷二白、无牵无挂,带补天石一道身解也值当,但你不同,你有牵挂,就该明白投鼠忌器的道理。” 随着邓蟠的推测脱口,镇抚天官脸色越来越差,末了甚至提不起笑意。 她说的不错,补天石染上人气,非邓蟠首肯不得出,镇抚天官若不愿背上杀孽,便只能听她的调遣。 邓蟠见好就收,当即立誓道:“我以魂魄起誓,一旦镇抚天官助我成事,必将补天石如数奉还。” 话音落下,天边一声闷雷,代表着镇抚天官认同交易,誓言已成。 “好吧,说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事?”镇抚天官无可奈何。 邓蟠说:“我要见薛观。” “薛观已经死了,还不够报你的仇么?” “我母后生前重用薛氏,曾叫薛观任昭华殿伴读,可她一死,我就受人蛊惑,恨上了薛家满门,从此只知花团锦簇,不闻是非曲直,如今薛观为我赴死,我必要查明真相。” “殿下,人死不能复生。” 邓蟠噙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是此界的镇抚天官,有逆转时间之能,你送我回到过去,我还给你补天石。” “这……我得起个折子问一问上头……”镇抚天官不曾推辞,只是面露难色。 邓蟠年有双十,没当过天官,在人间却早已做了半个皇帝,她一观其神情,便知此事不是不能办,而是不好办,遂道:“我即刻便将补天石还给天官,重生后不论如何,都绝不叨扰。” 竟是半点退路也不留。 “殿下何苦。”话到如此,几乎再无转圜的余地,镇抚天官叹息一声,勉为其难地去摄邓蟠的魂。 剥魂取石,乃常人难以忍受之痛。 哪怕邓蟠早有预料,也痛得几乎稳不住身形,整块补天石被生生挣开,如同薅走她四肢百骸,使她浑身痉挛,瘫倒在地,吐息微弱。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邓蟠浑身汗如雨下,刚要逸散于天地,便见金线帷幔自床梁一泻而下,熟悉的昭华殿猛然撞入眼帘。 “殿下!殿下醒了!” 记忆回笼,邓蟠望着帷幔,倏然一个激灵,自衾被间翻身跃下。 她顾不得鬓发蓬乱,抓人便问:“薛观在何处?” 被拦的宫人又惊又喜。 “殿下放心,陛下已按您说的,将薛将军打发到陉口关去了,这会儿已离京数日,八匹马也追不上呢!” 薛观走了? 遭了! 第2章 上任 邓蟠从前极不喜欢这个伴读,只因薛观出身将门,身上常有些冷肃之意,又不苟言笑,总不肯叫邓蟠开怀。 她幼时爱打秋千,每逢宫人们拍掌笑闹,官家女郎争拉秋千上的绳索,将她推到槐树边、鸟儿跟前,嚷着“再高些,再高些”的时候,薛观一准打破这欢快的氛围,掷出那道催命似的声音。 “殿下,时辰到了。”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只好将邓蟠请下来。 有一回,邓蟠充耳不闻,故意将薛观晾在原地,女郎们越推越高,叫邓蟠得意不已。不曾想乐极生悲,她撑不住摔出秋千,狠狠砸在了石道上。 薛观罕见地惊慌失措,抱起她回了昭华殿。 薛观只比她大两岁,但生得很高挑,邓蟠拽着她泛着草木香的外袍,心中感动,豪言道:“你是个好的,将来我封你做大将军。” 她目不转睛,只等着薛观感恩戴德,不料对方竟将她交给掌事姑姑,后退一步,垂头道:“您是公主,不能封我做将军。” 邓蟠生平从未受过质疑,登时怒了:“我是永宁公主,我说要封谁,就能封谁!你如今仗着家里的军功,还有我母后喜欢你,便敢忤逆于我,我不要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伴读!” 话音刚落,宫人们纷纷跪倒,替薛观哀求起来。 薛观也跪在她裙边,一言不发。 邓蟠自幼随太子一道进学,明白人心之重,当下便后悔失言,她有些沮丧,问道:“是不是我做了太子,就能赏赐你了?” 这回薛观仰起头,茫然道:“殿下不能做太子。” “为什么?” “因为历朝历代的公主,都不曾做过太子。” 年幼的邓蟠从未听过这种话,她自出生便见帝后二圣临朝,自忖与皇子们并无分别,她吓得追问掌事姑姑,却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原来成了公主,就一辈子都得是公主。 邓蟠愤懑极了:“不识好歹的东西!” 薛观分明是她的伴读,却只巴望着太子的赏赐,邓蟠自觉与她不合,自此不再多话。 后来皇后病逝于薛府,邓蟠求皇帝严惩薛氏,却只得了一句“不可”,她愈加怨恨薛观,不时便要提人入宫,含沙射影一番羞辱。 直至咸定二十八年,薛观被她逼离京城,前世的邓蟠为此大快不已,甚至连日饮酒作乐,染了一场极重的风寒。 看来她是回到病愈当日了。 宫人们察言观色,在邓蟠沉面时敛了笑意,压低气息退到一旁。 掌事姑姑劝说道:“殿下可是不满意?薛小将军满门忠烈,不似旁人,说打发也就打发了,陛下也是怕落人口舌,这才叫她到陉口关剿匪……” “替我更衣!” 邓恶倏然回神,自行奔至铜盆前梳洗,一边催众人为自己装扮,一边分神给掌事姑姑:“你接着说,陉口关是个什么地方?为何有匪患?” 昭华殿登时兵荒马乱,端盆声、瓷器磕碰声、衣袍摩擦声此起彼伏,窸窸窣窣好不热闹。小宫人取来十数件凤纹深衣,在邓蟠跟前立得整齐。 邓蟠蹙眉道:“我要骑马,换一套短襦来。”闻言,宫人们瞥一眼掌事姑姑,而后乖顺地退了下去。 掌事姑姑道:“自京城往西行六百里是陉口关,此处多山少田,困顿贫苦,自来易生匪患,地方上年年派兵剿匪,却总也没个章程,这差事实在清苦,说不准就丢了命呢。” 邓蟠前世只知薛观去的是陉口关,至于此地境况如何,她一概不懂,如今听掌事姑姑细说,她心中七上八下,尤其听到那句“说不准就丢了命”,更是心急如焚。 “穷则生匪,朝廷为何不批银子?” 掌事姑姑失笑:“殿下,金银有余,人心不足。” 那不就是被贪了? 这群蛀虫! 邓蟠急似火烧,转头道:“快点!再快点!”她一边催穿衣的宫人,一边自行将头发绑好。 叮叮当当的钗环被她一把拍开,从髻边摔落至梳头宫人腕前,又顺势碎开在玉石地上。 “殿下恕罪……”宫人吓得半死。 邓蟠来不及听她辩白,吃一口热茶便往外奔,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拎起裙裾,浩浩荡荡地追了出去。 “别跟着我!我要去找父皇!”邓蟠一开口,秋风呜呜地往她喉咙里灌。 此时早朝刚散,宫道上满是朝臣和引路的宫人,邓蟠听见一连串的“永宁殿下”。 有说她疯了的,有说她打死了人,来找皇帝撑腰的,更有甚者,说她是舍不得薛观的美色,想将其召回昭华殿,再叙多年前任伴读时的情谊。 这群人疯了吧! 枉她前世看他们个个都好,个个都是肱骨之臣,不想私下里竟如此编排自己! 人人皆知她母后已死、外戚势弱,唯一的兄长是个药罐子,恐怕太子之位已不久矣,若换作母后在世时,何尝有人敢下她的脸面? 邓蟠哀从心来,大步闯进紫极殿内,见四根攀龙柱伫立其间,一切宛如隔世。 “殿下留步。”御前宦侍慌忙拦她。 邓蟠置若罔闻,径自掠过整个紫极殿,带着身后一串连呼带喘的宫人,哽咽着跪到皇帝面前。 大孟立国不久,早年间根基不稳,太祖便在紫极殿内另设一内室,入则批奏议事,出则朝见群臣。 邓蟠正是闯入这座内室。 远远地,皇帝惊诧抬目:“永宁,你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了? 邓蟠顺着皇帝的目光,伸手抚上木然的面颊,然后摸到了满掌水意。 她止不住地落泪:“父皇,儿臣做了错事。” 皇帝不解其意,忙放下手边奏章,大步到邓蟠身前将她扶起,劝慰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父皇,您召薛观回来吧!”邓蟠死死拉着他,不肯起身。 “胡闹,”皇帝微微沉面,回绝道,“你也十六了,该留在宫里相看儿郎,待会儿朕与王夫人说一声,叫她替你掌掌眼,省得你今日催朕赶走薛观,明日又将她召回京城,哼!” 天子一言如九鼎,不可朝令夕改,皇帝自然不会应她。 邓蟠有苦难言:“儿臣大病一场,明白了白石似玉,奸佞似贤,儿臣以为的宝物,实则一文不值,被儿臣弃之如敝履的,也并非眼见时那样。” 永宁公主纨绔久矣,有此一言实乃奇景。 皇帝登时摆手屏退四下,问道:“这么说,你不恨薛家了?” “是,”邓蟠仰起头,“当年并非薛家的过错,宴上有数十宾客,百来个仆从,儿臣不怨这些人,却偏偏怨恨一同长大的伴读,父皇,薛观之今日,便如儿臣之明日。” 薛家之今日,也如皇家之明日。 古语说一叶障目,可叶落本该归根,为何偏偏障她的目?除非有人刻意持叶,掩了她本能看见的天光,这群人在暗处生长,只引她走入火中,再无翻身之力。 简而言之,她成了旁人夺权的刀了。 邓蟠死过一次,知道朝中棋局难以转圜,前世薛观受自己压制,使世家势大,酿就了那场不知真相的宫变。 重来一回,她不愿再为人愚弄,为今之计,必要先查明薛观身边的私兵。 皇帝若有所思,半晌缓行至案前,端起一份奏折,目光平静。 他招了招手,邓蟠立即整衣敛容,快步附了上去。皇帝指着奏文道:“薛观临行前上书,称若不能使陉口关脱离苦海,她誓不回朝,你想召她回京享富贵,恐怕是不能了。” 日色如刀,将一纸奏文割作明暗两半,邓蟠忽而攥住那明处一角,微微用力,将其整个夺了过来。 她心中震动,仿佛第一次认识薛观。 奏章上字如林间松,文辞雅缜,洞见卓绝,绝非邓蟠所以为的靠家族荫庇的蠢物。 为何她前世二十年余,偏偏认定了薛观一无是处? 邓蟠心中一团乱麻,恨不得立刻见到薛观才好,她半是悔恨,半是羞愧,禁不住俯首请命,坚定道:“请父皇许儿臣同入陉口关。” 紫极殿前铜铃摇曳,皇帝沉凝半晌,提笔写下一道圣旨。 世人皆知,永宁公主与孟朝历来的皇女不同,她有着曾“二圣临朝”的母后,有一个病弱愚钝的长兄,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庶出的兄弟姐妹。 先皇后权盛之时,曾命邓蟠与太子一同进学。她幼而聪敏、文武过人,尤其一手骑射极好,可于马背上百步穿杨。 邓蟠久不策马,如今亲驾奔离京城,带着身后浩荡的一众随侍,日行千里,终在五日后抵达陉口关。 因急于上任,邓蟠无暇准备皇家仪仗,连掌案都是临走前随手挑的,一路上堪称枕霜眠雪,眼睁睁离了繁盛的中原腹地,见陉口关一带如同蛮荒。 想到薛观被自己逼至此处,她越发心虚,盼望着入城后好生弥补,以取得薛观原宥。 邓蟠满腹豪情地策马至行辕,迅速安顿好随从,整面更衣等待薛观拜谒。 然而她从日升等到日落,接见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官,连茶都吃空了两壶,依旧没盼来知州的拜帖。 邓蟠怒了。 她一挥袖摔碎茶盏,向前来请命的侍卫道:“把薛知州给我提过来,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死了,还是瞧不上我这个半路出家的黜陟使!” 替她保管文书的掌案是表姐韦氏,唯恐邓蟠弄巧成拙,忙阻拦道:“殿下不可!您忍一忍,忍一忍啊!” “我正是太给薛观脸面,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个我指缝里漏出来的知州,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邓蟠轻视薛观已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即便如今改过,又如何能忍受被人怠慢? 她自到陉口关行辕,紧张地吃不下一粒米,每每听到门房禀报,便盼着是薛观登门,此刻连做晚膳的锅都洗完了,薛观还是没来! 没来! 她不用侍卫,径自提剑步出马厩前,牵马要去寻薛观。 韦掌案带着一群人拦她:“殿下三思,薛大人比咱们早到十来日,定是被差事耽搁了!” “才不是呢,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看她就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宫人方珍儿自幼侍奉邓蟠,喜公主所喜,恶公主所恶,她一见韦掌案替薛观说话,便知邓蟠要怒。 邓蟠果然蹙眉转面,但却不是对韦氏:“什么被犬欺,你说谁是狗?” 韦掌案幸灾乐祸:“殿下这么风光霁月的人,竟也有如此托大的奴才。” “你!我……”方珍儿急得快哭了,侍从们与她交好,登时七嘴八舌地辩起来,而韦掌案也不甘示弱,以一力舌战群儒,成功点燃了烽火。 “好哇,你敢说朝廷命官是狗!” “我等齿落舌钝,不知还有这层意思,还是掌案您伶俐!” “哪里哪里,这是方才殿下说的啦。” 千钧一发之际,门房终于赶来。 “都别吵了,薛大人的拜帖来了!” 四下登时静可闻针落,侍从们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邓蟠扔了剑,将发汗的手在胡乱一搓,两步奔到门房面前。 “帖子呢?”她颤声道。 门房耳听八方,敏锐觉出异样,他战战兢兢,将其呈到邓蟠面前:“回殿下,不是拜帖,是辞帖,薛大人在下头看窑火,今日……来不了了。” 霎时间,众人齐齐觑向邓蟠,心中异口同声。 完了。 第3章 重逢 永宁公主来时,薛观正蹲在窑炉前辨认火色,巡视的小吏不识邓蟠,只知是宫里来的黜陟使,手上有实权,能给他们大人小鞋穿。 于是他跑到薛观身旁:“薛大人,黜陟使来了。” 恐怕是来算账的。 余下半句话,小吏不曾挑明,不过看薛观的神色,似乎这并非是什么要紧事。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薛观拍开炉灰,直起身,轻轻瞥他一眼。 “可是……”还未到收工的时辰,他的俸银怎么算? 而且那黜陟使来势汹汹,不像好招惹的。 小吏琢磨着言语,谁料刚起话头,薛观便已掠过他,带人离开了窑场。 山风满秋树,东边四角方亭底下,薛观一行人立得端正,远远地,她望见邓蟠阔步而起,清贵之姿一如往昔。 薛观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情景,这个她年少时最仰慕、最崇敬的公主,这个曾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公主。 她料定邓蟠会骤然发难,会带着那个鹦鹉学舌的宫人冷嘲热讽,说薛家满门忠烈,如今都毁在她薛观手里。 毕竟在永宁公主眼中,薛家永远是辜负韦皇后的罪臣,而她是不得不被献给邓蟠泄愤的一条狗。 然而待走近了,才见邓蟠竟然面色煞白,几乎摇摇欲坠。 邓蟠举起手臂,先是朝薛观一指,又迅速移至其身旁的侍从。 她居高临下,又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面上惊疑、欢喜、愤怒、厌恶与无奈兼有之,末了化作轻飘的一句:“她是谁?” 薛知州的这位侍从,年纪约十三四上下,模样极肖少时的邓蟠,她正披着薛观的旧衣,生得面薄腰纤,闻言惊了一跳,慌忙去抓薛观的手。 薛观回握着她,迅速将其藏在身后。 她语气沉冷:“阿镜是陉口关的荒民,流离失所,被人带回了县衙,如今在窑场做事。” 荒民? 沉寂一瞬,邓蟠冷笑出声,她回身寻了个地方坐正,见众人吓得躬背俯首,唯有薛观一副悉听尊便的死人样。 薛氏离心,韦家日渐式微,邓蟠甫一重生,便知京城不可久留,昭华殿里不知有多少耳目,日夜盯着她与太子,叫她不得安枕。 她故意哭奔到紫极殿,换来脱身的机会,本以为笼络了薛观,再查出她身边那个细作,一切便能柳暗花明。 然而邓蟠看着与自己七分相似的阿镜,如同误撞钟磬。 前世何曾有这么一个人? 她死后一月才被薛观发现,期间是否有人狸猫换太子,叫阿镜顶了永宁公主的身份? 薛观究竟知不知道? 邓蟠独自立于异乡,身侧没有半个亲信,几乎如坠冰窟。她回忆着前世做派,佯装悲怒:“薛观,你竟怨恨本宫至此,不惜寻了个替身来为奴为婢!” 她一边打量四周,一边试探道:“你若将她交给我,我便不追究你的罪过。” 话音落下,刚聚拢的温情倏而逸散。 众人瑟瑟发抖,阿镜不禁呜咽低哭,泪水氤透那身旧衣,被夜风一荡,无端生出几分萧索:“薛大人别抛下阿镜……” 她一手死死拽住薛观衣角:“从大人救我回陉口关,我便当自己是大人的人了!” 薛观状若未闻,兀自回绝道:“殿下慎言。”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冷如薄刀。 月色寡淡,沾湿薛观青灰色的深衣,她从前总跪在昭华殿下,渺小得像古画中一点落红,如今四目相对,邓蟠才发现她并不乏味,也不驯服。 原来从前种种恭顺,都是装出来的。 薛观面色泰然,浑然不把邓蟠的怒火放在眼里:“殿下深明大义,臣等贱如蝼蚁,不敢忤逆,但阿镜是官窑签了契的匠户,无福受殿下垂爱。” 邓蟠道:“若我偏要带走她呢?” “此处是陉口关,不是殿下的昭华殿。” 薛观轻声道:“天下事,并非事事都能叫殿下如意,天下人,也并非人人都应受殿下侮辱。” 邓蟠眯起眼目:“薛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薛观道:“殿下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放肆!” 邓蟠还欲再说,临了却如梦初醒,忽然止了声音。 薛观扯起唇角,露出一种了然的神色:“殿下想折辱臣,原也不必追至此地。” 她平静道:“官窑事务冗杂,臣先告退了。”方才撂下一句话,薛观便转身带人离开。 邓蟠始料未及,慌忙追出方亭。 她怔怔地立在那儿,见阿镜捧面而泣,两道相似的长影挨紧,隔着一层夜幕,薛观将她揽到怀里,生有红痣的眼尾微微垂落,露出一种哀伤的神色。 永宁公主一向前呼后拥,身边溢美之词无数,可她从未如此孤独。 自母后驾崩,她被王夫人抱养到昭华殿,逐渐与嫡亲兄长生疏,怨恨上薛氏,也鲜少见韦家姐妹,待略长几岁,有人哄劝她逃学玩闹,于是她的课业一落千丈,到最后,连父皇也不来了。 昭华殿里,她贴身的宫人总是换了又换,唯有方珍儿因缘留到如今。 她没有亲信,没有自己的势力,只有一个方珍儿,连跟韦玠斗嘴都斗不过。 邓蟠心如死灰,又翻然转醒。 她怎会以为薛观留在陉口关三年,全因自己阻止对方回京之故?前世她撕毁薛观请命的折子,自以为斩了对方的康庄大道,结果全都是假的。 原来咸定二十八年的薛观,已经不再忌惮永宁公主了。 邓蟠快步上前,喊了一声薛观的名字。 出乎意料地,对方听见了。 邓蟠望着她忽然停步的背影:“你就不想问我,为何请旨来陉口关?” 薛观转过身,随从识趣地退了下去。 她配合道:“殿下为何来此?” “你是母后留给我的伴读,从前有些隔阂,皆是我小人之心,对不住,但我来陉口关是为了帮你。” 邓蟠别过头,错开薛观的目光:“我在父皇那儿看见你写的奏折了。” 她将酝酿许久的话脱口,因从未向谁低过头,此刻莫名忐忑。 邓蟠静候半晌,未曾听见薛观言语,只有木眠风歇,垂云蔽月。 她挪动目光,先见乌油油的垂髻顺一段白颈隐没,继而是薛观耳上两只默悬的红玉石。 薛观立于目光尽头。 她面无表情:“殿下,您这是在唱哪一出?” 思绪逐渐抽离,烛影幽微,韦掌案忍俊不禁地掩上窗,肩头一颤一颤。 “您这是在唱哪一出,她真是这么说的?”她自窗前拾起羽扇,一边晃腕,一边毫不客气地坐在邓蟠塌边。 “薛观待殿下向来恭谨,没道理如此狂悖,”韦玠眼珠一转,笑眯眯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陛下担心殿下磋磨他喜爱的臣子,又不忍回绝殿下的请旨,于是给了薛观一道密令,上面写着,卿可独揽权柄,不必听永宁公主的鸟话。” 若换作从前的邓蟠,定然要沉下面色,但她如今却觉得有理,毕竟自己在京城有口皆碑。 见邓蟠当真思索起来,韦玠乐不可支。 “好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表姐,你帮帮我吧,”邓蟠往后挪了挪,说罢,扯着韦玠往自己跟前拉,她道,“我在京城时大病一场,醒后想通了一桩事。” 这是体己话,以二人的交情原不该脱口,韦玠缓缓敛了笑:“殿下请说。” “表姐觉得,我哥哥处境如何?” 韦玠毫不犹豫:“太子天资聪颖,容彩可赛仙人,深得圣心。” “错,他温良愚钝,身体孱弱,尚且护不住舅父,”邓蟠又问,“你且看,薛观如何?” “薛大人讷言敏行,是成大事者。” “可慈不掌兵,她太过宽厚,迟早会葬送在亲信手里。” 韦玠微微侧目:“殿下的意思是……” “表姐,厝火积薪,我梦见有人离间韦薛两家,故意叫咱们猜忌薛观,好削弱我哥哥的势力,届时成王败寇,你我都会死得很惨。” 风声骤停,韦玠放下羽扇:“殿下多虑了,不论谁登大宝,都不耽搁殿下做公主。” 若当真如此,她何必再活一遭。 邓蟠笑了:“不论韦家的哪个儿郎做官,都不耽搁表姐出嫁,可表姐还是日夜苦读,悬梁刺股,毫掷千金,凭着才名入了翰林院。” 韦玠在翰林院任清贵闲人,一向没有实权,但她仍旧为此熬干了心力。 闻言,韦玠望着这个以娇纵愚蠢闻名的公主,心知对方是有备而来。 她重新拾起羽扇,缓缓道:“我自是盼着殿下好,可薛观为人寡情薄幸,你奉绫罗珠宝,不见她笑,日日叱辱诟骂,也不听她哭,这样的人,只怕不好拉拢。” “只要表姐肯帮我就好。” 邓蟠道:“我听闻陉口关有韦家的产业,就请姐姐替我查一个人吧。” “好说,什么人?” “阿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