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流》 第1章 第 1 章 《逐流》/一木孑影,于2025.10.21 四月末,北城迎来最后一场倒春寒。 钟烨迈出导管室的时候天还没亮,窗外雨声阵阵,走廊里不知哪扇窗户没关严,扑面而至的冷风短暂消解了疲乏。 铅衣穿久了压得人脊背发酸,钟烨仰头靠在冰凉的白墙边按了按肩膀。 他皮肤生得白,面容干净,五官俊秀,是更偏向南方人的长相,黑发在冷白光线的映照下好似一片浓密的乌云。 风吹云动间,是半掩的,一双黑沉沉的眸。 同科室的刘琪从控制间探出头,顺便递来一杯温水,“累够呛吧,先喝口水歇歇。” “谢谢,”久未开口的嗓音略显沙哑,钟烨接过水杯,视线越过杯沿看向对方,“师兄怎么也在?” 刘琪嗐一声,“还不是被急诊抓壮丁。” 同样是熬大夜,刘琪就显得狼狈许多,整个人蓬头垢面,眼睑下方的黑眼圈挂都挂不住。他今晚是备班,睡梦中被火急火燎地叫过来,此时还困得直打哈欠。 “不过没你那么费劲,我就是一前降支开口闭塞,球囊扩张就完事,连支架都不用放。” 相比之下,钟烨这一台确实棘手。 患者是从外院转诊过来,造影显示三支冠脉严重狭窄且患有恶性心律失常,救护车刚到医院门口就出现了心源性休克,急诊科的医生轮番进行胸外按压,好不容易才把人给按回来。 台上就更不用说了。 患者已近八十高龄,血管条件极差,堵塞位置钙化严重,普通导丝根本过不去,钟烨盯着显示屏整整熬了五个小时,最后才勉强将血管打通。 后背黏着汗不舒服,喝完水,钟烨进更衣室洗了个澡。 两人前后脚迈出介入中心,晨光正好落入空旷的走廊。 距离早交班还有半个多小时,刘琪也懒得再回去折腾,他跟进电梯间,忽然诶了一声,“听说今年的职称名额下来了,恭喜啊,年底就该升副高了吧。” 钟烨不擅客套,伸手按下楼层按钮,嘴角轻动了动,没接话。 八院以外科系统为主,心内虽比不上神外心外这样的王牌科室,对外也是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前年还在科主任吕时卿的推动下,成立了最新的心衰病区和心衰示范基地。 是以,相较于其他名额紧缺只能退二进一的科室,心内今年算是额外多出了一个名额。 钟烨是八院前任院长钟鸿川的独子,做事雷厉风行,性格严谨直接,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然能够在心内介入领域独挡一面。院里的领导对他也格外青睐,自从八院实行行政轮岗值班制以来,钟烨便被委以重任,同时兼管着医务处和OPO办公室。 因而这名额会落到谁头上,在旁人眼里已经不言而喻。 正值上班高峰期,电梯才停两层就快站满了,钟烨立在人堆里低头看手机,眉心微微皱着,嘴角惯性下压。因为经年严肃的表情,过于冷白的肤色,和他身上似乎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好相处。 轿厢中途停靠,科里新来实习的小姑娘瞧见钟烨,本是轻松愉悦的表情迅速凝固,站在门外硬是犹豫了好几秒才匆匆进来,僵硬地向他打招呼。 钟烨低应出声,头也没抬,继续杵在中间,以至于身边无人敢说话。 院里的医生护士背地里给他起诨名,有人叫他‘铁阎罗’,也有人暗讽他是‘皇太子’。 钟烨知道,但并不在意。 回去的路上碰到于冬冬,对方瞥见他熬得近乎通红的双眼,脸上毫无波澜,早已是见怪不怪。 于冬冬和钟烨是大学同班同学兼室友,都是医大临床学院毕业,不过后来选择的方向不一样,规培轮转结束后,于冬冬去了神内,正好拜在钟鸿川名下。 俩人关系自然也比其他人亲了一层。 神内和心内同属于大内科,位置在同一层,于冬冬拎着两人份的早餐跟进钟烨办公室,径直在沙发上坐下,从袋子里掏出一瓶豆浆,拧开瓶盖问:“昨晚又是夜班?” 钟烨挽起衣袖折三圈,‘嗯’了一声。 于冬冬咬着包子嘟囔,“那你吃完回去睡会儿。” “睡不了,上午要跑会诊,下午院办那边还有个会要参加。”这个点儿容易犯困,钟烨在洗手池前简单地洗了把脸,起身时衬衫领口被水洇湿了一小片,额头发梢还缀着晶莹的水珠。 于冬冬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八院是没人了吗?就算是上磨的驴也得休息吧。“ 两人性格大相径庭,于冬冬是个典型的急脾气,三两口兑付着吃完,剩下一半留给钟烨,临走前不忘提醒一句,“对了,早上碰见张副院长,他说让你别忘了晚上还有应酬,八点,位置定在景天和府。” 八院院办和医务处最近一直在忙三甲复审的事,为了能顺利通过,副院长张明山邀请了几位专家准备提前在院里开展评审辅导和模拟考核。 这事儿张明山之前就提过,只是钟烨最近连轴转给忘了。于东东说完,他擦脸的动作明显一顿,露出的双眉甚至不悦地拧紧起来。 “怎么?晚上有事啊?”于冬冬歪着脑袋停在门口,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 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一向只有冷脸和漠然两种表情的人,唯独只在某个人和某些事上才会出现明显的情绪起伏,这是于冬冬认识钟烨十多年,深入骨髓的认知。 于是下一秒,于冬冬了然搓出个响指,“哦,差点忘了,程学长今天回来。” 北城郊区,松林墓园。 天色已近傍晚,室外依旧阴雨绵绵,城市的烟火霓虹隐匿在朦胧雾霭中,恍如镜头里虚化而成的点点光影。 越野车停在路边,隔着扇前挡玻璃,方浩宇远远就见一个黑色人影缓步迈下台阶,昏黄的路灯落在身后,衬得他身形挺拓修长,连轮廓都透出些许温柔的质感。 方浩宇及时闪了两下远光灯,人影这才调转方向走过来。 程陆惟坐进车里,身上还带着冰凉湿润的潮气,系好安全带,他问:“不是说要出差吗?” “改期了,孙博文知道你回来,专门组了个同学会,让我来接你。”方浩宇启动车,牧马人在黑暗中掉头拐弯,轮胎疾速碾过路面,随后往城区方向驶去。 夜色下,细雨绵密,高低起伏的远山在视野里疾速后退,程陆惟看着窗外出神。 毕业后他久居国外,每年只有固定的这几天才会回来,对郊外这片新开发的区域还有点陌生。 方浩宇开着车扭头问:“还是就呆一天?” “嗯,明早的航班。”程陆惟嗓音淡淡,脸上仍有倦意。 航班昨晚半夜才落地,方浩宇估计他连时差都还没倒过来,于是说:“要不还是别去了,我给博文打个电话,让他们自己聚一聚。” 边说边要拿手机,被程陆惟抬手打了个岔,“没事,大家也都很久没见了,去看看也行。” 小范围的聚会,来的人拢共十几个,不算多。 地点定在母校政法大学附近一家新开的粤菜馆。 程陆惟和方浩宇去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齐了。 包间两大桌,满屋子都是学法出生的律政精英,除去直博后留校任教的孙博文,剩下的全是如今深耕在北城政法系统的律师、公职人员和名企高管。 程陆惟也是律师,本科毕业后出国读了JD,之后进入国际所工作。他有中美双证,在国际所稳扎稳打的几年陆续积累了许多项目经验跟人脉资源,一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酒过三巡,除了追忆久远的学生时代,大家不免谈起现在的工作和生活。 坐在右手边的老同学在国内一家老牌红圈所,和程陆惟一样从事的也是非诉业务,听说程陆惟最近提了离职,有些不敢置信:“真打算走啊?” 华人律师,尤其是在国际所的欧美区,能够达到如今程陆惟所在位置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再往上走就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 那是无数人可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可惜。 程陆惟却只是勉强笑笑:“累了这么多年,想休息一段时间。” 对方盯着他看了眼,喝掉杯里的半杯酒,凑近说道:“最近业内都在传奥斯康纳收购同晖的事,还有人说你离职,是因为Dr.Reven开出八位数年薪想挖你过去主导这个项目。” 奥斯康纳是国际知名药企,同晖制药则是国内市值近千亿的上市公司。 国内外的财经媒体都不是吃素的,双方尽管还在意向接洽阶段,私下里已经有人把风声放了出去。毕竟一旦交易达成,这将会是国内医药领域规模最大的一桩并购案。 至于Dr.Reven,则是奥斯康纳大中华区的总裁,负责统管公司在亚洲区域内的战略合作,同时,对方也是程陆惟上个项目的核心客户。 两人虽然年龄上差着辈儿,却一见如故,私交甚笃。 “你也说了,传言而已。”商业上的事,程陆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并没有透露太多。 他今天有些不胜酒力,加上开席的时候,大家打圈寒暄敬酒,程陆惟当时还没吃什么东西,连着喝下好几杯,这会儿被空调的暖风一吹,酒劲儿便直往头上冲。 方浩宇聊完一趟回来,见他眉心微蹙,脸和脖颈通红,问:“没事吧?” 程陆惟曲指抵着额头,摆手说没事。 筵席过半,屋里的人三两凑头,还在继续推杯换盏,叙旧聊天。就在这时,包间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部推开,走廊光线和外间嘈杂的喧闹声紧随其后,乍然涌进。 程陆惟抬起眼。 跟其他人一样,望向门口,目光随之一顿。 来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欠身而入,肩上还遗留着雨珠洇开的水迹。 原本热闹的氛围诡异地冷却下来。对方却自然地脱下外套,眼睛在屋里迅速扫视一圈,最后锁定在程陆惟身上,对着众人露出一个浅笑。 “抱歉,我来晚了。” 久违了大家,非常非常抱歉,这本书修修改改已经是一年。 因为内容和人设几乎已经面目全非,所以希望大家能忘记以前的剧情,一切以这一版为主。 全文不长,四十章出头,除了有些细节还想在磨一磨,稿子基本已经写完了,希望这一次我们可以顺利完结,感恩。 再排一些雷:有狗血成分但不多;时间线来回切换,过去会加*,占比三分之一左右;文中会有些带有年代感的元素,比如提及某些老歌手或者老歌之类的;参考的书籍和案例为了不剧透,会在完结后贴到作话; 关于之前的连载活动,规则按超话通知进行,我就不单独贴了。 最后祝寿星生日快乐,评论区今天会发红包,明晚就不提前了,记得是七点。[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钟烨神态自若,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过于自然。 听起来就像真的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而非自己是这场聚餐的不速之客。 包间里响起压抑的谈话声,不少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对突然闯入的他感到很陌生。 最终解围的是解秋阳。 在座其他人都是同学或者校友,只有解秋阳的情况比较特殊。本博临床医学出身的他,不仅和钟烨同校毕业,还和钟烨师出同门,两人都是八院心内泰斗吕时卿的学生。 不过后来因为一场医疗事故,解秋阳寒了心,毅然决然地离开临床,之后才自学法律进的方程。 “不好意思,给大家介绍一下,”解秋阳笑着起身,揽过钟烨的肩膀往里带,“这位是我师弟,八院心内科医生,以前也上过你们法学院的选修课。” 北城几所老牌院校之间,历来都有相互开放双学位选修课的惯例,只是政法大学和医大,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位置横跨大半个北城,极少会有医大的学生选修到他们那儿去。 解秋阳一句话就转移了注意力,有人好奇地当场发问:“也是医大毕业啊?哪个专业的?” 钟烨拉开椅子坐下,轻声回答:“嗯,临床医学。” “这可是不脱层皮都毕不了业的专业啊,真厉害。”对方惊叹一声,随后又道,“我小侄女也在医大,听说学临床的连起床睡觉都得掐点儿读秒,你是怎么有时间上我们学校选修法律的?” “不吃不喝就行。”钟烨握着茶杯半开玩笑,视线从对面一掠而过。 圆桌正中放有一只青瓷花瓶,中间插着几簇散尾叶跟鹤望兰,那目光被长枝遮挡,却如有实质。 以至于桌对面的两人完全无法忽视。 方浩宇率先表明立场:“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跟他说的啊。” 程陆惟垂眸不语,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 气氛很快恢复如初,程陆惟始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像在发呆,吊灯昏黄的光线被他手中的玻璃杯切割成斑驳的碎光,继而流转在指间。 过了片刻,桌上不知是谁忽然发问:“对了,陆惟这次回来待多久?” “明天就走。”程陆惟回神说。 “这么快,那阿峰下个月的婚礼你还回吗?” 接话的是孙博文,他在学校当老师,相比每天奔走于案源的大家没什么压力,身宽体胖,嗓门儿也洪亮,开口便把隔壁桌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 程陆惟回答得依旧模棱两可:“暂时不好说。” “还是那么忙啊,”团支书也附和,“以为你马上换工作了能轻松点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忙归忙,可别冷落了新娘子,咱们这群人可就等你的喜酒了。” 说不清有心还是无意,这人开口便投下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大家措手不及。 “新娘子?”有人甚至直接举杯站起来,“陆惟也打算结婚了吗?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啊。” 这些年程陆惟醉心工作,鲜少传出情感上的绯闻,唯一广为人知的,还是那段与校花梁昕娅当年的旧事。 两人男才女貌,势均力敌,毕业后一同出国,至今仍是法学院公认的一对璧人。 程陆惟未置一词。 大家起哄打趣,团支书继续爆料:“不得不说,这两人藏得可太好了,要不是我老婆刷到梁校花晒的订婚戒指,估计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对吧陆惟?” 程陆惟抿着酒淡然一笑,算是默认了。 话题也就此揭过。 包间里待久了有些闷,程陆惟借着接电话的空挡出去透气。路过门口时,余光扫过钟烨的位置是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还没回来。 餐厅装修走的是中式庭院风,二楼挑空有一道U形走廊,尽头是方窄小开阔的露台,门没关严,缝隙间有雨后清新的空气随风送进来。 电话挂断,程陆惟倚墙而立,原想吹会儿风缓解醉意,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先生,这是你们点的餐后甜品。” 程陆惟低头一看,是经典的杨枝甘露。 “请稍等。”他拿起一旁的白瓷汤匙在碗中拨了两下,随即蹙眉,“抱歉,能换别的吗?” 粤菜的餐后甜品品类繁多,服务员以为是不合客人喜好,礼貌回答:“可以的,后厨还有芒果西米露和椰汁香芋,您看更喜欢什么?” “椰汁香芋吧,谢谢。”程陆惟放下汤匙。 方浩宇去了趟卫生间出来,见服务员原封不动又把餐车推了回去,还有些奇怪:“怎么,味道不对吗?” “不是,里面有芒果。”程陆惟说。 “哦,差点忘了叶子对芒果过敏,”方浩宇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紧接着又拧起眉,“诶不对啊,我们就没要甜品啊,谁点的?” “我点的。”清透的嗓音落地。 与此同时,几步之遥的门墙背后,钟烨转过身,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橘红色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出嘴角一抹轻薄的笑。 谁说这人不会笑的。 看清钟烨的瞬间,方浩宇脑子里忽地闪过这句话,随后他重重点头,冲始作俑者比了个大拇指。 有人一出手就往心窝上戳,这地方明显就不是外人能待下去的,方浩宇于是道:“你俩聊吧,我先进去了。” 开放式露台,正对楼下热闹的大学城小吃街。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霓虹摇曳,喧嚷的人潮在城市烟火中一**地离散、汇集。 程陆惟走过去。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直视钟烨的样子,穿着矜持沉稳的黑衬衫,有点憔悴,额发被风吹得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微弱的蓝光。 明明早已不见曾经的少年模样。 但望向他时,眼尾微微上扬,眼睛明如皓月,干净得依旧恍如当年。 “好久不见,哥。”钟烨嗓音轻得发颤。 短短五个字传到程陆惟耳朵里全是情绪,七分念八分想,唯独没有怨。 程陆惟心脏一紧,却要故作平静:“好久不见。” 对话间,一缕烟雾随风飘散,程陆惟视线下移,目光落在他细长的手指上,“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半质问的语气让钟烨找回几分真实,他勾起嘴角,答得也狡黠:“不怎么抽。“ 钟烨说的是实话。 心内医生最忌烟酒,何况吕时卿还是一位要求极为严苛的老师,绝不允许自己的学生染上抽烟嗜酒的坏毛病。 所以他基本不怎么抽。 知道程陆惟不喜欢烟味儿,钟烨往前几步,将烟随手灭掉丢进了烟灰柱:“昨晚夜班,有点太困了。” 连续两天没睡过一个整觉,钟烨眼底还渗着红血丝,面容也透着熬夜过后的疲惫。 相比上次见面,他连身形都消瘦了许多,衬衫下甚至能清晰看到两侧微凸的肩胛骨。 程陆惟轻蹙起眉,“太累的话,可以不用来。” “不累,”钟烨摇摇头,背靠冰凉的墙面望着他说,“就是想见见你。” 或许是那杯杨枝甘露给的底气,直白的想见你就这么从口中说出来,连带着眼神和语气里的渴望都和以前一样,毫无半分掩饰。 一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里蔓延,那时的钟烨,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近乎乞求地让他不要走。 程陆惟蓦地移开眼,“最近怎么样,医院工作忙吗?” “老样子,”裤兜里的手机发出震动,钟烨按掉没理,“你呢,这两年过得好吗?”。 “还行。” “那就好。明天就走吗?” “嗯,”程陆惟说,“工作上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钟烨点点头,目光始终停留在程陆惟脸上:“你脸色不太好,多注意休息。” 程陆惟应声:“好。” 来电音不依不饶,钟烨掏出手机点开,是医务处的同事赵晋发的微信,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正急得发狂:你人呢,领导们都到半小时了,张副院一直在催,你再不出现火就压不住了。 程陆惟见他表情严肃:“有事?” “嗯,”钟烨快速回了一句,随后抬起眼,冲程陆惟很轻地笑笑,“我就不进去了,有点急事得赶过去处理。“ 说完推开门,走了两步又停住,单薄的身影恰好卡在光线覆盖的门缝里,落下一道黑色剪影。钟烨转过头,背光让人看不清表情:“差点忘记说声恭喜,日子定好了别忘记通知我一声。” 来时匆匆,离开也匆匆。 散场后方浩宇没见到人,还问程陆惟:“叶子呢?” “医院有事,走了。”程陆惟语气平淡,外套挂在臂弯沿着旋转扶梯迈步往楼下走。 方浩宇听完也不奇怪,还替钟烨抱怨了一句,“要我说,医生这行还真不是人干的,大晚上都不让人消停。我看他脸色不比你好多少,估计又是熬大夜了。” 离开餐厅已近十点,其他人喝得都不少。 人到中年,精力不比年轻那会儿能折腾,大家聚在门口简单告别,谁也没提下半场。 方浩宇今晚没喝酒,还是他自己开车。路上,他忍不住八卦:“你俩后来聊啥了?” “没什么。”程陆惟闭眼说。 “不应该啊,大老远跑过来就为点杯杨枝甘露?找虐啊?”方浩宇贼心不死,心想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冲你来的。 程陆惟没应声,头突然疼得厉害,他撑着窗户揉按太阳穴,眉心皱得很深。 算起来,律师这行的忙碌程度不亚于医生。 加上这几年程陆惟主导的项目多,出差频率高,经常在各个时区奔波。 久而久之就有了偏头痛的毛病。 方浩宇没等到回应,转头一看才发现不对劲:“怎么回事,又头疼?你这样能行吗,要不先改签?” “晚上睡一觉就好了,不碍事。”程陆惟压着嗓子,“离职交接的手续比较多,早点走完流程,也好早点接手同晖的案子。” 尽管对外还没有宣布,但工作变动的事,方浩宇还是知道的。看程陆惟状态确实不好,他也收了八卦的心思,“还有一段路,要不你先眯会儿,我给你放点音乐缓缓?” 程陆惟轻嗯一声。 方浩宇打开车载音响,片刻后,温柔沉缓的音乐从周围流淌出来。 放的是张国荣的老歌。 熟悉的旋律让程陆惟放松下来,嘴角也噙上笑意,“你的爱好倒是一点没变。” “那是当然,你别忘了,我当年还是北城影迷会的副会长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这事儿,方浩宇依旧是一脸骄傲,“再说这些老歌可不过时,常听常新。” 作为80末出生的那代人,他们实打实是在港乐和港剧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 尤其方浩宇,自小学开始就是张国荣的铁杆粉丝,从签名海报、磁带影碟到演唱会的票根,足足收藏了两大箱,其中大部分后来都变成了有市无价的绝版。 专辑里的歌从《春夏秋冬》放到《当年情》。 当年的张国荣还尚在人世。 当年的他们亦不懂世事无常。 而今,当年早已不复当年。 程陆惟缓缓睁眼。 街灯流转,霓虹和夜色漫进车厢,程陆惟望着窗外发呆,心中恫然一瞬,忽然就懂了那句——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无第三者,无前任,涉及后文暂不剧透。 以及可能会提到很多粤语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钟烨来北城那年还不到八岁。 外婆杨淑华因为换灯泡摔倒扭伤了腰,需要卧床休养,暂时把他送到北城借读。 那天是个大晴天,周四,钟鸿川在医院忙着做手术,送他来的邻居阿姨赶着回去,连人带包袱把他丢在大门口,匆匆忙忙就走了。 十月末,小院儿里的爬山虎开始掉叶。 程陆惟傍晚放学回到家,阴凉的楼梯口坐着一个陌生小孩儿,双手抱着书包,细胳膊细腿儿的,也不知道蹲了多久,短袖下方的手腕已经被毒蚊子叮出好几个大包。 “你就是钟医生家的小孩儿吧?” 钟烨抬头,望向台阶下方的程陆惟。 下午学校有一场球赛,程陆惟还穿着球服,胸口印着大大的数字17。 他比钟烨年长近四岁,即将小学毕业,已近青春期的身姿修长挺拓,额头冒汗,眼睫微垂,耳朵里在听歌,银色耳机线从两侧蜿蜒下来,连接着校服裤兜里最新款的随身听。 夕阳余晖在他周围勾勒出一圈浅浅的金色轮廓。 这是钟烨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渝州。 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院落,周围的一切都让他茫然无所适从,面对程陆惟也有些偎生,只愣愣地点头,也没说话。 程陆惟摘下一侧耳机,又问:“叫什么名字?” “钟烨。”不再是个疑问句,钟烨只能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南方小孩儿的软糯。 “我叫程陆惟,”耳机线绕着手指转了几圈收起来,程陆惟指向楼上,“你爸可能没那么快回来,要不先去我家等吧,屋里没那么多蚊子。” 指甲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钟烨摇了摇头。 “还挺倔,”程陆惟笑笑,“行,那你蹲累了自己上来。” 说完拎起滑板,三步并一步跨上楼,路过时楼梯口隐隐有风吹过,留下一阵清新的皂角香。钟烨偏着头,余光跟过去,直至程陆惟开门进屋才收回眼。 秋蚊子太毒,不过半天功夫,钟烨的胳膊腿上就被叮满了,打眼看去全是高低起伏红肿的小山丘。 钟烨不耐痒,忍不住用指甲盖去抠,一个蚊子包横竖两下,无聊地抠出一排排十字。 落日西沉,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人叫他。 “喂,倔小孩儿,”钟烨寻着声音的方向往上看,程陆惟从二楼窗台探出头冲他招手,“你爸电话。” 钟烨于是不得不拎着书包起身。 那是钟烨第一次走进程家,屋里的装修风格和老家差不多,墙面漆分蓝白色,上面贴着日历和钟烨叫不出名字的明星海报。电视在沙发正对面,长虹最新款,盖着碎花防尘罩,尺寸比尤嘉他们家的大一些,底下还放着影片机。 “愣着干什么,”程陆惟把听筒递给他,“给。” 钟烨从门口挪过去,拿起电话,耳边随后落进钟鸿川累到沙哑的声音:“抱歉小烨,医院太忙了,爸爸可能暂时走不开,你先在程叔叔家呆会儿好吗?” 那头闹哄哄的,钟烨一手拽着电话线,还没应声,背景音里有人叫了声钟主任。 电话紧接着就被匆匆挂断。 程陆惟进去洗了把脸,出来时钟烨已经将听筒扣回底座,板正地立在墙边,耷着头,看起来像在罚站。 “这么快就聊完了?”手没擦干,程陆惟轻甩两下,水珠落了几滴到钟烨脸上,冰凉地晕开。 钟烨低头嗯一声,“他说走不开。” “正常,医生都这样,你先在这儿待着吧。” 话说一半,程陆惟瞧见他手臂上一排十字,于是开着玩笑,从抽屉里翻出花露水,“擦点这个吧,小院儿的蚊子挑人,最爱咬的就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新鲜小孩儿。” 钟烨愣愣地接在手里,小声道:“谢谢。” “还挺客气,”程陆惟有点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现南方小孩儿似乎连发丝都是软的。 “你叫钟烨是吧,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叶子了,擦完随便坐,柜子里的零食想吃什么就拿,不用客气。” 那天直到晚上十点,钟鸿川才从医院赶回来。 出生至今,父子俩仅在春节里见过几次,以往只靠电话沟通,面对面生疏得堪比陌生人。 钟烨来北城呆不久,全身上下只有书包和一个旅行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厚厚的字帖跟作业本。 楼上楼下邻居多年,钟鸿川跟程陆惟父母寒暄了两句,道完谢,之后拎着包带钟烨下楼。 小院儿的房屋除了朝向不同,内部格局都一样。 父子俩住一楼,钟烨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进了屋下意识往墙上看,毫无意外发现一**心婕的遗像。 不过照片和老家的不太一样,应该是林心婕婚后照的。 钟鸿川推开卧室门:“这是你的房间,以后晚上回来你就去楼上陆姨家吃饭,学校那边爸爸也安排好了,明天先跟你陆惟哥一起去报道,他会带你去见老师。” 那时的钟鸿川正处于职业上升期,除了临床,还要监管教学和行政工作,长期夜班白班轮轴转,忙起来根本无暇分身,只能把钟烨半托付给程家。 “抱歉小烨,”他半蹲下来,疲惫的脸上带着几分歉疚,“爸爸这段时间工作忙,平时就只能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爸爸两个字,钟烨始终叫不习惯。 何况当爹的连送孩子去趟学校的时间都没有,即便不意外,心底也难免有些失望。 钟烨抿抿唇,欲言又止,“那你不在家住吗?” “最近夜班比较多,不能经常回来,”钟鸿川一手握着他的胳膊,另只手摸摸他的头,“你自己一个人会害怕吗?” 钟烨摇头。 大概是真的忙,几句话的功夫,医院那边再次打来电话,钟鸿川回复了几句,越说表情越严肃,最后沉声道:“算了,我还是回去一趟吧。” 钟烨麻木地收回眼。 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身上腻着股泡面发酵的味儿,临走前,钟鸿川怕他不会用热水,特意手把手教了一遍才安心离开。 这一晚钟烨睡得并不熟,有点认床,第二天天刚亮就醒了。程陆惟下楼的时候,自己都还没睡醒,钟烨已经背着书包不声不响地等在楼梯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程陆惟哈欠打到一半,看到他还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你几点起的?” “六点。”钟烨老实回答。 “不用这么早,”程陆惟对他说,“昨天忘记跟你说了,以后七点出门就行,要是睡晚了也没关系,我下楼的时候会叫你。” 钟烨嗯一声,没说自己没睡好,也没说杨淑华要求他必须六点半起床,而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如果以后早上都多出半小时的话,那他应该可以再多写两页数学题再出门。 学校有点远,程陆惟推出自行车,单脚撑在地面,冲钟烨指了指后座:“上来吧,我载你。” “哦。”钟烨踩着后杠坐上去。 北方的空气不如南方通透,晨间不见阳光,还总有一层厚厚的雾弥漫四周。 自行车一路骑出小院儿,钟烨拽着程陆惟被风吹得鼓起的校服衣角,不敢太靠近,红灯时一个急刹才猛得扑上去。 等待间隙,程陆惟从书包里掏出昨天那台随身听,解开耳机线,扭头问:“要听吗?” 钟烨点点头,接过耳机塞进耳朵。 老式播放器音质都带点颗粒质感,程陆惟插好磁带,按下播放键,里面最先出现的是一段古筝。 起初钟烨以为程陆惟和老大爷一样喜欢听戏曲。直到前奏过去,旋律放缓,歌词里唱着‘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钟烨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首粤语歌。 “能听懂吗?”程陆惟问他。 从小生活在西南地区,钟烨并不懂粤语,只能老实说:“不懂,是谁唱的啊?” 红灯转绿,程陆惟踩动自行车,声音呼啸在风里,“张国荣,好听吗?” “好听,”钟烨小心翼翼抓着衣角,由衷评价道,“旋律很好听,是你喜欢的歌手吗?” “还好吧,方浩宇比较喜欢,这盘磁带是他的。”程陆惟反手捞起他胳膊,环住自己的腰,“不用怕,抓紧我,学校比较远,你数着,等这面都放完我们就到了。” 磁带一面是七首歌,一首歌平均四分十三秒,所以从小院儿到学校大概要半小时。 就这样,钟烨开始了他短暂的借读生活。 因为呆不了多久,班主任对他的态度也很敷衍,早读课上简单地让钟烨介绍了一下自己,之后就把他塞到了教室后排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位置。 连班上的同学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钟烨倒是无所谓,也不打算在这里教朋友,除了北方课业教得比较快以外,他几乎都能适应。 钟鸿川也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忙碌,很少回家,就算回也基本是在周末或者深夜。 好在陆文慧和程肃峵都是好相处的长辈,平日里对钟烨总是嘘寒问暖,照顾有加,钟烨每天跟着程陆惟上下学,晚饭后就在程陆惟家写作业,渐渐地也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 方浩宇是在周末出现的。 在那个还没彻底步入信息化的年代,电脑和手机还不普及,闲暇的娱乐项目也有限,每晚的新闻联播结束,大人小孩最常见的活动就是凑在一起看看电视。 方浩宇是程陆惟发小,两人一起长大,也是同班同学。 当时翡翠台正在重播94版《射雕英雄传》,方浩宇是金庸迷,尤其钟爱蓉妹妹,偏偏家里的电视被他老妈占着,翻来覆去地放《还珠格格》。 方浩宇没办法,只能往程陆惟家跑。 头回见钟烨,方浩宇就挺稀罕,程陆惟让钟烨叫人,他就老老实实地喊:“浩宇哥。” “诶,还叫我哥呢,”方浩宇听得美滋滋。那年代实行计划生育,他也没个兄弟姐妹,好不容易听到一声哥,脸都快笑烂了,“这谁家小孩儿,长这么好看?” 程陆惟:“楼下钟叔家的,以前跟外婆生活在南方。” 方浩宇‘啊’一声,“难怪呢,这脸可比咱班女生还水灵,南方小孩儿就是好看哈。” 不仅脸生得白白净净,性子也乖。 任凭电视剧演到哪里,钟烨始终端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只顾认认真真写作业,眼神都不往边上瞟一下。 趁人上厕所的功夫,方浩宇按捺不住好奇,凑过去瞥了眼摊开的作业本。 “嚯,”方浩宇拿起来,惊叹一声,“字儿也好看,这练得什么字体啊,能拿去比赛了吧?” 程陆惟从冰箱里拿出汽水,随手丢给他一瓶:“瘦金体,别一脸没见识的样儿,好歹你也上过书法班。” 方浩宇打着哈哈,“我那就是去交学费的。” 其实早在钟烨来的第二天,程陆惟就留意过他写的字。 从劲瘦的笔锋到舒展的结构,尽管只有几分形似,但无论是字迹,还是右手指节上那层厚实的茧,无一不是钟烨长年累月苦练的证明。 才不过八岁,钟烨所表现出来的自律已经远超同龄人。 每天雷打不动地早起做题、练字,连老师不检查的作业也完成得一丝不苟。 生活上也是,刷牙洗脸、叠被洗衣,所有家务做得有模有样,甚至在程家吃完饭也会默不作声地将碗筷收拾干净。 陆文慧私下里对程肃峵感慨过好几回,说小孩子其实不必这么懂事,太懂事的孩子,心里往往藏着委屈。 无奈这小孩儿除了懂事,骨子里还有一股执拗。若不让他做点什么,他便无法心安理得地呆着。 夫妻俩劝不动,最后也只能由着他去。 方浩宇听完,啧啧称奇:“这不就是别人家孩子嘛,我妈要是能有这么个儿子,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射雕播完一集,电视里在插广告,方浩宇嗓门洪亮,程陆惟怕吵到钟烨,抬腿轻踹了他一脚:“小声点。” 时间线是穿插,过去会加*,345都是*; 程陆惟放的那首歌是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另外过去时间线基本以感情为主,有点贴孙耀威那首《爱的故事上集》,感兴趣的小主可以听听。 穿插歌曲的地方不会硬加,都是和剧情有关才写,有些正文里没写明确的,我就作话里提一下,介意的宝可以隐藏掉我说的话[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其实,钟烨的借读生活并不平静。 转学生本就容易受排挤,班里当时有个作威作福,横行已久的小胖子叫蒋志伟,最爱欺负同学,尤其是外地人。 蒋志伟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钟烨,他那会儿更多时候都在欺负班里的另一位插班生小眼镜。 如果说钟烨是性格孤僻,那小孩儿就是纯粹的内向,因为说话带着点明显的地方口音,回答问题总被大家取笑,久而久之连张口说话都很少。 蒋志伟那会儿可着人欺负,没事就逼对方代写作业,或者跑腿买零食。 小眼镜不从,他就把人堵在卫生间里扒衣服泼冷水。 这样的事,钟烨偶然撞见过一次。 蒋志伟当时已经走了,格子间里就剩小眼镜一个人,钟烨看到他的时候,他缩在地上浑身**的,校服外套被泼洒了大片乌黑的墨汁,整个人狼狈不堪。 钟烨捡起地上的作业本,还把自己的外套换给他,问他用不用告诉老师。 小眼镜吃惯了哑巴亏,抖着身子连忙摇头。 深秋温度骤降,薄外套虽然换了但不顶风,何况里面贴身的T恤衫还是湿的。 语文课上,小眼镜脸上很快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高烧让他脑袋昏昏沉沉,坐在椅子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班主任以为他在打瞌睡,一个粉笔头砸过去,厉声把人叫起来罚站。 没过多久,身后‘咚’地一声。班主任吓一跳,这才觉出不对劲,不仅人烧得厉害,连衣服都是湿的。 “有人欺负同学是吗?”她厉声呵斥。 全班同学却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最后是钟烨举了手,站起身说:“是蒋志伟要拿他的钱,他不给,蒋志伟就把他的衣服脱了泡水。” 子弟小学里什么人都有,蒋志伟他爸就是个做工程起家的土老板,脾气火爆,因为这事被叫到学校挨批评觉得丢面子,当场对着蒋志伟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声音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这之后,小眼镜高烧差点转肺炎请了一周假。 返校那天,他追上钟烨,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还专门提醒他:“你以后得小心点,蒋志伟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钟烨并不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放学时间,两人一起往校门方向走,小眼镜跟在旁边继续说:“其实也没关系的,我马上就要走了。” “去哪儿?”钟烨没太听懂,偏头看他。 “去南方,我爸妈在沿海那边做外贸生意,他们已经帮我办好了转学。” 所以忍一忍就过去了,小眼镜的意思是这个。 但不可否认的是,钟烨的挺身而出还是让他很高兴。毕竟他到北城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替他打抱不平。 两人在校门口分开,小眼镜双手拽着书包,忽然鼻子一酸:“谢谢你钟烨,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如果以后我们还能遇到的话,希望你还记得我。” 钟烨被唯一两个字打动,看着他应了一声:“好。” 第二天,教室里的喧嚣依旧。除了钟烨,无人察觉靠窗那里的位子已然空出一个。 也是在这个时候,钟烨意识到,原来离别可以如此突然,突然到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对方的名字。 小眼镜走后,蒋志伟怀恨在心,很快便将霸凌的方式如法炮制用在了钟烨身上。 之后的那段时间,钟烨的日子开始不太好过,他的作业本常常被人无端撕烂,课本内页也被人故意抹上了强力胶,每天早上的桌洞里还有别人吃剩的垃圾和塑料袋。 有天晚上,程陆惟发现他在客厅里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课本,还有些奇怪。 “书怎么坏了?”程陆惟走过去随手一翻,发现钟烨书包里的所有课本几乎都有被撕过的痕迹,眉头当即皱起来,“怎么回事,班里有人欺负你吗?” 尽管这已经是明摆的事实,但空口无凭,钟烨的家教不允许他随意污蔑别人。 “没有,”他将皱成一团的书页撑开,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是不小心撕坏的。” 程陆惟垂着眸,表情严肃地看他一眼,没在多问,转身进屋把自己以前的课本找了出来:“粘不好就算了,先用我的。” 程陆惟的课本都包了封皮,保存得很好,边角平整,内页干净如新,翻开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味。 钟烨有些犹豫,仰起脸问:“那我能在里面写字吗?” 他上课很认真,有记笔记的习惯。程陆惟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书,更不喜欢有人在上面留字,以往方浩宇想借都得软磨硬泡求半天,换成钟烨他倒是毫不在意。 “当然可以,想写什么你随便写。” 小院儿掉落的银杏送走一整个秋,这样的日子也延伸到了秋天结束。 蒋志伟慢慢发现,普通的小打小闹根本没被钟烨放在眼里。钟烨不是软柿子,并不像小眼镜那么好欺负。 甚至后来发展到前一天钟烨课桌里有什么,他第二天课桌里就会出现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从没被如此直白挑衅过的蒋志伟自然沉不住气,课间休息,他把钟烨堵在僻静的走廊角落,假意威胁:“要么你跟我道歉,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钟烨平静看向他的脸,反问道:“你撕我的书,我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那是你活该。”蒋志伟不打自招,顺着钟烨的话就吼了出来,根本没过脑子。 上课铃响,班主任的身影闪过楼梯口,钟烨立刻抬高音量:“老师,蒋志伟刚才承认我的书是他撕的。” “是你吗,蒋志伟?”班主任调头走过来。 “我....”蒋志伟当即气得咬牙切齿。 事实上,钟烨并不在乎蒋志伟所谓的威胁。 校园生活哪里都一样,他在渝州时也遇到过跟蒋志伟差不多的,爱欺负同学的男生,无一例外全都是些纸老虎,只要不躲不露怯,对方就不敢真的把你怎么样。 钟烨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他还太小,错估了蛰伏人性底层的恶,也错估了自己处理极端事故的能力。 十一月,北城刮起寒风,落叶都掉光了,校园里只剩光秃秃的树干。程陆惟那天被教导主任留下来参加竞赛辅导,于是提前叮嘱钟烨坐公交回家,还塞给他十块零钱。 钟烨站在班级门口摇头没要,说自己有。 程陆惟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勉强,话带到就赶去了办公室。 校门口的公交车半小时一趟,钟烨下课的时候天色泛着清灰,时间还早。 那会儿学校后门毗邻着一条夜市,倒买倒卖的小商贩挤在里面扎堆吆喝,兜售点沿海地区才有的稀罕物。 钟烨昨晚就跟老板约好了要过去,还特意叮嘱对方要把他买的东西包装成礼物的样子。 不凑巧的是,拿到东西没多久,钟烨就被蒋志伟堵了。甚至不是一个人,蒋志伟还叫了几个流里流气的街头小混混。 为首那人染着一头非主流红发,嘴里嚼着口香糖,伸手猛地抓住钟烨衣领,用力把钟烨往墙上一掼:“听说你很狂啊小同学,居然敢欺负我弟弟?” 钟烨后背磕到骨头,疼得皱起眉,“是你弟欺负人。” “哟,还挺有脾气,我弟能欺负你,但你不能欺负我弟,懂吗?”红毛拍拍他的脸,见钟烨紧紧护着书包,眼睛瞬间一亮,“这么宝贝,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 夜市周围的地形很复杂,全是七拐八绕光线昏暗的小巷子,周围很少有人来。 红毛使劲儿去拽,钟烨不肯给,他便冲身旁的小弟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上前拉住钟烨的胳膊。 钟烨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书包也被抢了过去。 拉开拉链,红毛本以为里面有钱,撕开包装没想到居然是盘破磁带,“就这破玩意儿也用包这么严实?” 说着就将磁带连同包装盒一并丢到地上,还愤愤地踩了两脚。 新买的东西被人糟蹋,钟烨挣脱束缚冲上去要捡,混乱中咬了红毛一口。 “靠,”红毛吃痛地嚎叫一声,指着钟烨,“今天要是不让你长点教训,就当我白在这片儿混了!” 被激怒的瞬间,他掏出兜里的美工刀,呲拉一声推开刀片,眼见着就要冲钟烨过去,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牢牢截住了红毛的手腕。 “你动他一个试试。”程陆惟嗓音冷得像冰,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 蒋志伟早没影儿了,剩下的这帮跟班也就十来岁,全都是狐假虎威,看到高出自己一截的程陆惟根本不敢动。 “疼疼疼,”没人帮忙,红毛手腕又吃劲儿,疼得龇牙咧嘴开始认怂,“算我错了,我认错大哥。” 程陆惟这才甩开他的手,厉声道:“滚,别让我再看见第二次。” 等那几人连滚带爬消失在巷口,程陆惟捂着被刀划伤的手转向钟烨,掰着肩膀前后左右依次检查了一遍:“怎么样叶子,你没事吧,伤到哪儿没?” 钟烨摇摇头,赶紧把磁带捡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方浩宇前后背着两个人的书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原本少年老成的程陆惟没绷住,心里一阵后怕,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我让你放学就回家,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做什么?” 程陆惟性格温和,在今天之前钟烨还从没见他发过火,顿时吓得一哆嗦。 “是他们先抢我的东西——”他试图解释,出口声音不自觉带着点儿委屈。 程陆惟手上力道没收住,碰到钟烨胳膊,那盘磁带又一次“啪嗒”掉在地上,“几块钱的东西,他们要你不会给吗?你知不知道刚才到底有多危险?我要是晚来一步,刀就冲你脖子去了!” 钟烨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抬起手背抹了下脸,肩膀都在抽抽,最后憋着气往外跑。 程陆惟没去追,他低头看眼手上的那道伤口,划得不算深,但还在流血,只能用校服袖子随意缠两圈凑合。 “陆惟,你可能误会他了。”方浩宇把沾了泥灰的磁带捡起来,仔细看了看,递给程陆惟,“这东西我猜是叶子想买给你的。” 程陆惟疑惑地抬起眉。 方浩宇解释:“就前两天,叶子来问我你什么时候过生日,我说你生日已经过了。他就问你喜欢什么,我说你喜欢听陈百强。而且你看这盘磁带上面好像还有签名。” 程陆惟皱起眉。 磁带封面上确实有一个潦草的签名。 可关注点明星八卦的都知道这玩意儿百分百是假的,陈百强早几年就去世了,哪儿还能有签名。 不用想也知道钟烨肯定是被老板骗了。 “我估计不便宜,至少好几百吧。” 拿伪造的签名糊弄小孩儿,要价肯定不低。 在那个一碗面才一块五的年代,几百块对他们来说绝对是笔巨款,方浩宇小声嘟囔,“你说他一小孩儿,哪儿来那么多钱?” 小时候的叶子和后来的叶子很不一样。 ps:执手里有关于叶子的亲情线,贴一下大概的章节【20,26,84,93,94】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进入严冬以后,天亮得越来越晚,程陆惟早上被暖气热醒,推开窗户,正巧望见钟烨背着书包出门。 北城那年冬天格外地冷,雪还没下,阴冷的风已经开始没完没了地刮。 陆文慧弄好早餐过来敲门,还有些奇怪:“怎么小烨已经走了,你今天不骑车带他吗?” “不了,”直到影子消失在拐角,程陆惟关上窗,翻身下床,“天太冷了,让他去坐车吧。” 陆文慧不疑有他,唠叨着往外走,“也是,自行车哪扛得住这种天气,还是坐车暖和点。” 学校后巷的意外过后,两人莫名陷入了冷战。 钟烨赌气般不再坐程陆惟的自行车,开始每天掐着点去挤公交。程陆惟也不惯着,任由他去。 如此心照不宣的僵持持续了好几天。 期间方浩宇到程家串门,发现这两人完全不交流,好几次眼看钟烨偷偷瞟向程陆惟,摆明是借口想说点什么示好,下一秒就在程陆惟冷淡的态度中黯然把头缩了回去。 电视播完,两人在房间里玩游戏,方浩宇忍不住问:“你还跟叶子生气呢?不是都知道他买磁带是为了你吗?” 那天他俩回到夜市,可惜摆摊的老板捞了票大的,已经跑没影了。 钱没要回来,好在外壳坏了,磁带倒是能用,方浩宇当时还想借来听两天,程陆惟都没给。 “一码归一码,如果不让他长点记性,下次他还会这样,毕竟我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程陆惟手柄按得飞快,一套连招打下去快速终结战斗。 方浩宇点点头:“说得也是。” 因为替钟烨挡那一下,程陆惟手背上留了道半指长的疤,至今未消。校医室替他包扎的医生都说,好在他运气好,但凡再深半公分,割断的恐怕就是肌腱。 方浩宇当时听完一身冷汗,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其实我感觉你对叶子挺不一样的,叫你哥的小屁孩儿那么多,别人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大概是眼缘吧,”程陆惟并不否认这一点。 小卧室的门虚掩着,游戏中途,程陆惟转头看眼客厅里的钟烨,眼神暗了暗,“如果他能出生的话,应该比叶子大不了多少。” 方浩宇知道这个‘他’指的是什么——程陆惟并不是陆文慧和程肃峵亲生,三岁那年,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的亲生父母。当时程陆惟的母亲临近生产,一家四口只有他被母亲紧紧护在怀里,侥幸生还。 这件事方浩宇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那你打算就这么冷下去?”方浩宇有点不落忍,见程陆惟态度有所松动,好心劝道,“我看叶子也挺可怜的,小孩儿都这样,你差不多得了。” 程陆惟沉默片刻,说:“回头我问问他生日什么时候。” 方浩宇松口气,笑着用胳膊肘杵他,“怎么,你也打算送他礼物?他不是说不过生日吗?” “不过生日?为什么不过?”程陆惟转过头,眼神里透着疑惑。 “是啊,”方浩宇挠挠头,对他的反应还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就上次他问我你生日的时候自己说的。” 南方人不耐寒,钟烨有长冻疮的习惯,固定的几个位置年年发作,今年也不例外,左耳耳廓、右手食指和小指的指节全都肿了起来,暖气一烘便痒得钻心。 放学路上,钟烨埋着头,不停揉搓着手指关节。 “别挠,挠破了更麻烦,”程陆惟不知何时跟上来,递给他一管药膏,“擦点这个。” 钟烨抿着唇,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表面上不说话,但这小半月,程陆惟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钟烨,担心红毛会再找他麻烦。 以往程陆惟都骑车,今天却两手空空,到了公交站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开。 钟烨嘴唇动了动,忍不住问:“你今天不骑车吗?” “链条坏了,今天陪你一起坐公交。”程陆惟说。 天色阴霾,云层也逐渐变厚,看不出是憋着一场雨还是雪。 等半天车也没来,旁边摆摊的阿姨好心问了一句,指着站牌说:“你俩学生都不认字啊,3路车停运了咧。” 钟烨茫然地“啊”一声。 线路调整,程陆惟看着上面贴的停运公告,说:“没事,我们坐11路车到中央广场也能转。” 11路车走市中心线,车少人多,两人好不容易挤上去,钟烨卡在缝隙中无法呼吸,被程陆惟拽到身前才勉强喘口气。 中转站半小时才能到,程陆惟取出包里的随身听,照例匀了一只耳机给钟烨:“要听吗?” 钟烨被车晃得眼晕,点点头。 以前骑车,程陆惟放的大多是张国荣或者谭咏麟,时间一久,钟烨不仅能记住声音,偶尔还能跟着旋律哼唱两句。 不过今天的歌他不熟,也没有听过。 “是你买的那盘磁带。”程陆惟在他耳边说。 原来这个人就是陈百强,钟烨惊讶地抬头,程陆惟垂眼冲他笑笑,“怎么样,好听吗?” “好听。”耳朵里唱着‘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粤语太难,钟烨依旧听不懂歌词,只觉得唱歌的人嗓音清澈,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两人身高相差近四十公分,程陆惟垂眼就能看见钟烨头顶两个相邻的发旋。 程陆惟笑笑,忽然想起老一辈人常说,一旋精,二旋拧,倒也未必毫无道理。 除了发顶,两侧耳朵也很薄,左边长了冻疮,肿起一块小鼓包,红红的,还能看到上面细细的绒毛。 程陆惟没忍住,伸手捏了两下,掌心随后松松落在钟烨肩膀上。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他说。 钟烨第一反应是想问叫什么名字,前排司机突然猛踩急刹,车厢也随之摇晃了一下。 钟烨没抓稳,被程陆惟薅住胳膊才勉强站住。 面对面调换了下位置,程陆惟低声叫他:“叶子。” 钟烨仰起脸。 程陆惟顿了顿,说:“上次的事,哥跟你道个歉,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随便冲你发脾气。” 不再生气的程陆惟,连眼神都是温柔的,钟烨喉咙哽了哽,含着鼻音说没事。 “但你也得答应我,以后遇到危险不可以犯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的安危更重要,知道吗?” 原则上的问题,程陆惟毫不退让,连表情都是严肃的。 钟烨讷讷点头:“知道了。” “知道就行,”程陆惟笑笑,再次揉乱他的头发:“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过下不为例,以后花钱的礼物我都不会收。” “可是不花钱的礼物你会喜欢吗?”钟烨反问。 “当然,用心的礼物我都喜欢。” 车上广播提示中央广场即将到站,钟烨从车上下来,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惊喜地伸出手:“是下雪了吗?” “嗯,以前看过雪吗?”程陆惟跟在他身后问。 雪不大,柳絮一样飘下来,触到皮肤就融成了水。 “没有,”钟烨摇头,“渝州从来不下雪,我以前就只见过冰雹。” 说这话时,钟烨的眼睛亮亮的,脸上也难得露出点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稚趣和天真。 来北城这么久,这还是程陆惟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钟烨的开心,他在这笑容里不自觉地晃了下神:“喜欢看雪的话,我们直接走回去吧。” 风刮得厉害,顺着领口就往里灌,钟烨缩着脖子问:“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也就几站路。” 说话间,程陆惟从书包里拿出毛线三件套,“这些都是陆老师以前织的,里面加了鸭绒戴着暖和,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正好拿给你。” 他边说边摸摸钟烨耳尖,触手已是一片冰凉,于是拢起双手呵了口热气,再捂住钟烨耳朵。 直到感觉有点温度了才把帽子给他戴上。 “怎么样,还冷吗?” “不冷。”钟烨嘴巴都在围巾里,声音闷闷的。 程陆惟抬着他的下巴认真地看了看,“嗯,还行,尺寸刚刚好,戴上应该就不容易长冻疮了。” 余光里钟烨脚上还穿着运动鞋,程陆惟低下眼:“这么冷,怎么没穿棉鞋?” 钟烨不敢说自己用买棉鞋的钱买了磁带,心虚地往后缩两步:“穿不习惯。” “雪化了路滑,你这鞋不好走,还是我背你吧。”程陆惟转身蹲下,勾着膝盖把人背到肩上。 可能是睫毛上挂着的雪花吹进了眼里,钟烨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疼,喉咙也是哽的。 “钟烨。”程陆惟轻声叫他。 钟烨将手环在程陆惟胸前,溢出一声:“嗯?” “为什么不过生日啊?” 趴在背上的身体明显一僵,片刻后才开口:“外婆说,她就是因为生我才死的。” 毫无预兆地,程陆惟被‘死’这个字击中,连脚步都下意识停在了原地。 她,指的自然是林心婕。 程陆惟记得,陆文慧曾经说过,钟烨母亲是因为生产时突发羊水栓塞去世。 母亲失去聪慧的女儿,丈夫失去深爱的妻子,从出生那天起,钟烨的生日就成了家里的禁忌。 无人提起,更遑论庆贺。 “没关系,”程陆惟于是说,“以后生日,陆惟哥给你过。” 钟烨不敢相信,腰都挺直了:“我也可以过生日吗?” 是比以往从程陆惟手里接过耳机,或者接过课本时更惊讶的语气,连期待都带着小心翼翼。 好像不可以也没关系。 程陆惟很难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 他无法改变林心婕去世的事实,也无法欺骗钟烨,他的出生应该被庆贺。 因为习惯了被忽略。 八岁的钟烨其实拥有的很少,实在匮乏。 他不被期待,也不被偏爱。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套固定运行的法则,得到多少就意味着要等价付出多少。 所以八岁的钟烨,并不知道礼物代表的是心意,而心意可以不用金钱衡量。 他也不知道,每个小孩儿都有过生日的权利。 生日背后所代表的也不是亏欠,不是原罪。 “当然可以。”雪越下越大,他忽地叫了一声钟烨的名字,“钟烨。” 不是叶子,是钟烨。 程陆惟踩着湿哒哒的雪往前走,每一步都坚定,每一步都能听见咔嚓的响声。 “也会有人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因为见到你而开心,比如你耗子哥,你陆姨和程叔,还有我。” 除了程陆惟,从未有人对钟烨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他说,“你的到来本身就值得被纪念。” 钟烨怔怔地眨眼,随后沉下身,趴在程陆惟的肩上,脸贴着程陆惟最外层的羽绒服。 上面有融化的水,冰冰凉凉的。 但他手和耳朵都被毛茸茸地包裹着,并不觉得冷。 程陆惟说这些都是陆文慧织的。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围巾贴近鼻尖,有一种洗衣粉留下的很淡的清香味。 钟烨贪恋此刻全部的美好,声音不舍地低下去: “可是来不及了,我就要走了。” 程陆惟愣住,一问才知道,原来不久前杨淑华打来电话,说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要钟烨尽快返回渝州。 也是因为这样,钟烨才会想要送他临别礼物。 “没关系,”程陆惟听了心里发酸,“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当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和母亲忌日无关,且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一天,钟烨很难不心动:“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程陆惟对他说,“这是北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以后每年初雪,陆惟哥都给你过生日。” 后来的很多年,钟烨依然会想起这个夜晚。 想起程陆惟背着他走过漫漫长街,伴随中央广场悠远的钟鸣,程陆惟低沉的嗓音如梦似幻,犹然在耳。 却连同流逝的记忆,全都飘散在了雪地里。 程陆惟最爱的歌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这也是他的人生歌曲。 后面三章是现实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离开粤和轩,钟烨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去景天和府。 赵晋提前收到消息,等在大厅,见钟烨出现便立马迎上去,脸上带着惯有的世故和圆滑:“我说钟主任你可算来了,今天请的可是医管处的高处长,张副院说你们认识。” 钟烨大步流星往里走,只淡淡‘嗯’了一声。 赵晋口中的这位高处长,全名叫高文渊,曾是钟鸿川的得意门生,原本在宁安市医院神内科任职,后来临床转行政,一路高升。 八院这次的三甲复审他就是负责人之一。 算起来,高文渊还是于冬冬的同门师兄。 钟烨下午临阵脱逃,拜托于冬冬去救场,进去时屋里气氛正酣,高文渊兴致勃勃地讲着当年在钟鸿川手下闹出的笑话。 钟烨从容入座,率先举杯道歉:“抱歉高叔叔,医院那边有点事,来晚了。” “医生都这样,不碍事,”高文渊摆手示意无妨。 他一生最敬重自己的恩师,往年每逢春节必定登门拜访,也算是看着钟烨长大的,自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何况医生的工作性质,他比谁都清楚。 借着包厢顶灯明亮的光线,高文渊仔细端详钟烨片刻,拍拍他的胳膊:“不过我怎么瞧着你比上次又瘦了许多,还是要劳逸结合啊,别仗着年轻不顾身体。” 钟烨仰头喝下杯里的酒,笑笑:“叔叔说的是。” 来得晚自然是要罚酒的,医疗系统也讲究任人唯亲,席间还有几位监管部门的领导,高文渊有意引荐,钟烨自是躲不过要挨个敬酒应酬。 散席时已近凌晨,众人都带着七八分醉意。 于冬冬还算清醒,钟烨就不行了,还没出餐厅就吐了一回。张明山虽然对他迟到的事颇有微词,好在饭桌上相谈甚欢,结果还不错,便没再计较。 知道他俩关系好,临走前,张明山特意交待于冬冬把人送回去。 于冬冬点头哈腰送完各路领导,之后扶着钟烨艰难地把人塞进出租,拖回家。 夜深人静,小院儿的屋里空空荡荡,于冬冬架着半醉不醒的钟烨进门,打开灯,一只白肚狸花猫伸着懒腰从玄关柜子上跳下来,摇摇尾巴,喵喵喵地冲他叫唤。 这只钟烨养的猫名叫十七,体型圆润,毛发蓬松,性格还算亲人,对于冬冬也不陌生。 许是饿急了,于冬冬刚把钟烨放到卧室床上,十七就跟过来,脑袋亲昵地蹭他裤脚。 “你爹两天没回了吧,碗里还有粮吗?”于冬冬回到客厅,扫眼角落空荡荡的猫碗,从柜子取出罐头打开,顺便把猫粮也满上。 伺候完小的,还得照顾大的。 回到卧室,发现钟烨已经从侧躺变成平躺,领带解了,领口微微敞着,一只手搭在蹙起的眉间,沉缓的呼吸还散着浓重的酒气。 知道钟烨没睡着,也知道钟烨今天是存心买醉。 每次程陆惟回来露个脸就像是给他续命似的,于冬冬心直口快,嘲讽道:“看一眼也值当你高兴。” 钟烨睁开眼,答非所问说:“他还会回来的。” 是很笃定的语气,白皙的眼尾漫着潮红,醉意还氤氲在眼底。于冬冬低头瞧他,怔了怔,脑海里闪过钟烨很多年前的样子,忽然一阵急火攻心。 “然后呢?他是没跟梁昕娅在一起,还是不会再丢下你一走了之?你是不是忘了大学那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喜欢这个人会要命!” 钟烨手指微蜷,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情绪。 于冬冬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砰’地一声放下手里的蜂蜜水,准备离开,身后人蓦地开口:“可是不喜欢会更要命。” 于冬冬停在门口,静了半晌道:“无药可救。” 房间门‘咔哒’一声关上,困意和黑暗同时袭来,钟烨渐渐陷入昏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还是被外衣口袋不断震动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以为是医院有急事,钟烨来电显示都没看,迅速按下接听:“喂。” 那头先传来重重两声咳嗽,接着是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小烨啊?” 钟烨皱着眉睁眼,嗓子因宿醉而低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宋明远在那边又咳了几声,呼吸沉重,带着病态的虚弱,“就是最近心口发闷,今天正好去东院检查,想着顺道看看你。” 钟烨沉默片刻。 外面是个大晴天,床头靠近窗户,接近晌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到眼睛上,带着微微的刺痛。 左右躲不过,他抬手覆住眼皮,简短回道:“知道了,我等会儿就过去。” 东院是八院的老院区,住院部正对医大南湖,主要以特需门诊和国际医疗部为主,钟烨偶尔也会到这边出诊,医生护士对他也都不陌生。 宋明远这些年心脏不太好,慢性心衰,不可逆但整体可控。 关于他的事,外界传言很多。医大药学院出身,赶上九十年代如火如荼的创业浪潮赚得第一桶金,再到后来一手创办同晖制药,生意越做越大。 到公司上市前,宋明远已经积累下百亿身家。 秦主任是宋明远的主治医生,刚查完房就在走廊遇见钟烨,两人顺道简单聊了一下病情:“早上送来的,有点低氧血症,其他倒没什么大问题,等检查结果出来我再看看。” “嗯,”钟烨低应一声,“辛苦了。” 宋明远的病房在五楼,公司高管和宋家几位远房亲戚乌压压挤在走廊,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钟烨懒得上去凑热闹,顺路在护士站喝了杯水,之后转身去了趟洗手间。 特需病房的患者不多,同层的卫生间也少有人使用,空旷得连说话都自带回响。 大内科两位新来的医生在外间洗手,其中一人四下张望,见无人便压低声音:“诶,你听说那位宋总和钟主任的关系了吗?” “这有谁不知道,不就是私生子嘛,早传开了,连八卦新闻和公众号都在写。” 对方嘶一声,“有些人命就是好,前脚才走了一个当院长的爹,转头又来了个有钱的爸,难怪院里要单独给他一个副高名额呢,谁能有人家这背景。” “这话在外面可不兴说,回头传到他耳朵里,咱俩都不好过。” 谈话声随着水流声戛然而止。 钟烨走出隔间,垂眸洗下了下手。 回到病房,外面的人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宋明远的儿子宋忆疏和伺候他起居生活的叶丽萍。 宋明远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不少,传闻当初宋忆疏的母亲之所以抑郁成疾,跳楼轻生,正是因为宋明远与这位分管公司财务的叶丽萍暗通款曲,悄悄生下一对儿女导致的。 可惜俩小的显然没能继承当妈的野心。 儿子宋锦宗好赌成性,女儿宋锦岚头脑简单,都不太招宋明远待见,至今连族谱都没入。 钟烨在门口遇到宋忆疏。 和叶丽萍那对私生子相比,宋忆疏倒是眉清目秀,衣着打扮也规矩很多,可惜从小身体孱弱,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就病恹恹的,不像能活得长的样子。 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谁都没说话,像平行线般漠然擦肩。 门是半掩的,钟烨顺手推开。 叶丽萍正在削水果,见他进来立即起身,“小烨来啦?你爸都等你半天了,刚才还念叨你是不是工作太忙,路上耽搁了。” 叶丽萍保养得宜,铺满浓妆的脸上堆着过分热络的笑容,眼底藏的却是精明的算计。 钟烨对她的殷勤视若无睹,淡淡应了声,绕到床尾拿起病程记录,“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秦主任已经替你调整了用药,明天应该会好一点。” “没事,有你在,我放心。”宋明远靠在床头,说话有气无力,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 心衰导致的呼吸困难很常见,宋明远已经是心衰末期,嘴唇发绀,腿部也有些浮肿。 因为同时患有肺动脉高压,宋明远无法进行心脏移植,只能靠药物维持病情。 钟烨移步到床头,戴上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肺音,“如果出现胸痛就让秦主任再安排一次CT。” 说话时,钟烨没什么表情,态度冷淡得与对待普通患者无异,宋明远倒是不介意,无力地摆摆手:“不用麻烦,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秦主任已经说了,等过两天没事就能出院。” 钟烨没再说什么,只冷冰冰地回了句:“随你。” 正值饭点,老宅管家来送饭,宋明远留钟烨一起用餐,言语间刻意亲近,像是急于弥补多年的亏欠:"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让陈叔叮嘱厨房都做了一点。" 病房里有餐桌,钟烨扫一眼。 餐食摆盘精致,口味偏重,许是考虑到他小时候生长在渝州,所以特意做了水煮鱼和鱼香肉丝。 可惜在北城生活多年,钟烨早已不嗜咸辣,习惯了清淡饮食。 “小烨最近是不是瘦了,”叶丽萍一边给宋明远喂粥,一边瞅准时机看向钟烨,“医院的工作太辛苦,没日没夜的。要我说啊,还不如回自家公司帮忙。小疏身体不好,锦宗和锦岚年纪小还不顶事,你爸爸身边能指望的就剩你一个。不然这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可真就只能卖给外人了。” 宋明远听着,并没有阻止,显然也是想借此试探钟烨的态度。 钟烨听完眼皮都没抬,筷子拨了拨米饭说:“抱歉,我对你们公司的事不感兴趣。” 宋忆疏埋头一声冷笑,叶丽萍僵着脸,嗔怪道:“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什么你们公司,我们公司的,这以后不都是.....” “好了,”宋明远重重咳了两声,适时打断她,“饭吃的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病中饮食少盐,吃到嘴里寡淡无味,他没什么胃口,推开叶丽萍递来的汤匙,望向钟烨,语气带着点商量的意思:“对了小烨,正好你今天也在,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钟烨偏头看过去。 宋明远直起身缓了两口气,继续说道:“下个月我过生日,打算办个寿宴,也想趁这个机会把你介绍给家里的叔伯长辈,还有爸爸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你看怎么样?” 此话一出,叶丽萍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钟烨没出声,指尖无意识掐紧手里的骨瓷碗。片刻后,他将手里的碗放下,语气疏冷道:“医院工作比较忙,到时候再说吧。” 宋明远也不指望他能立刻答应,只要没有彻底拒绝,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也行,不急,你慢慢考虑。” 上一本讲的是医,这本就讲一点点药,专业方面有参考,但还是希望大家不要太较真,小短篇的剧情都是以服务感情为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半个月后,程陆惟办妥离职交接手续回国。 飞机落地的当晚,正巧赶上方浩宇为田峰组织的单身派对,美其名曰婚前最后的狂欢。 人多热闹,大伙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吃完饭还在兴头上,很快又浩浩荡荡转场去了酒吧。 程陆惟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场。 方浩宇定的是一处清吧,人少安静,室外摆了几张藤椅,栅栏上还挂了一圈复古小灯,配上爵士乐,氛围感十足。 可惜再安静的地方也架不住人多。 包厢里骰盅的碰撞声和笑闹声不绝于耳,程陆惟风尘仆仆地过来,眉宇间还带着长途飞行后的倦意,没坐多久就去了室外。 方浩宇聊得兴起,扭头想找程陆惟搭话却没看到人,出来转悠一圈才在吧台找到他。 外间显然清净许多,程陆惟斜倚着高脚凳,衬衫袖口挽至小臂,胳膊随意搭在台面上,另只手虚晃着一只水晶杯,冰块与杯壁磕出清脆的响。 方浩宇问酒保要了杯长岛冰茶,坐到旁边问:“准备什么时候入职?” “下周。”程陆惟嗓音里带着疲惫,他向来不好酒,杯中也只是普通的柠檬水。 方浩宇点点头。 方程律师事务所是奥斯康纳的中国区法律顾问,方浩宇作为咨询方的对接人,自然对同晖这个项目也不陌生。 方浩宇抿口酒,欲言又止:“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程陆惟侧目看他。 “你也知道同晖的前期尽调是我们团队做的,”方浩宇放下酒杯,叹口气,“宋明远和林心婕的关系不知道你——” “我知道。”程陆惟打断他。 “啊,知道啊,”方浩宇闻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知道就行。” 林心婕是钟烨过世的母亲,也是医大早年红极一时的才女和传奇。她出身渝州,自幼聪慧过人,当年以本省状元的身份考入医大药学院,后来师从国内药学之父沈成芳,一路直博。 毕业后,林心婕与好友共同创办独立实验室,主攻药物研发。 也正是在那会儿,她和宋明远相识相恋,走到了一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两人分了手,林心婕悄无声息地就嫁给了同校师兄钟鸿川,并在之后不久生下钟烨。 关于钟烨的身世,钟鸿川瞒得很深,即便钟烨本人以前都未必知道,何况是旁人。 方浩宇也是随着尽调深入才发现端倪。 至少明面上,作为国内老牌生物医药公司的同晖制药,成立至今三十年,其最核心也是最知名的产品利比西酮,就是由林心婕生前主导研发而成。 可以说没有林心婕,就没有如今的宋明远,更没有同晖现在辉煌。 不止于此。 在同晖制药最顶层的股权架构里,方浩宇还发现一家以林心婕命名的基金,而且这家基金所持有的原始股占比还不少。 种种迹象显示,外界谣言并不都是空穴来风。 “以前小时候就觉得叶子和钟叔的关系不亲不近,”方浩宇也算是看着钟烨长大的,聊起这些不免有点感慨,“也难怪,到底不是亲生的。” 围栏上的霓虹闪了好几圈,程陆惟晃着杯子没吭声。 钟鸿川对林心婕的深情众所知周,世间少有。 当初两人结婚不到半年,林心婕就因为生产时突发羊水栓塞去世,要说钟鸿川心里对钟烨毫无芥蒂,几乎是不可能的。 毕竟谁也不是圣人。 方浩宇接着又道:“外界都在传,说宋明远时日无多,养子靠不住,亲儿子又不争气,所以才费尽心机地想把叶子给认回去。” 关于利比西酮如何到的宋明远手里,新闻媒体间也有过许多种猜测。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就是宋明远在林心婕去世后,窃取了对方的科研成果。 因而道德伦理上,钟烨在钟鸿川离世后投向宋明远,无异于认贼作父。 但这话太难听了,方浩宇说不出口。 聊到这里,他放下酒杯,偏头瞥了程陆惟一眼,还是没忍住问:“说真的陆惟,你难道不觉得叶子现在变了很多吗?” 程陆惟默不作声,视线落在昏暗的虚空中,没什么温度。 * 周六田峰结婚。 因为准岳父是八院的现任院长,身上有行政职位,婚礼最终定在了郊区一处度假酒店。 级别虽然只够三星,但胜在位置依山傍水,周围环境和风景都不错。 接亲是下午,婚礼策划和摄影摄像练兵似地全程指挥,给平均年龄30 的兄弟团折腾得够呛,中途拍完照,其他人累得不想动,全都拿了房卡回去躺着。 新郎和伴郎走不了,说是等会儿四点多光线更好,还得补几张照片。 休息间里,化妆小妹正给大家补妆。 人比人气死人,程陆惟五官立体,皮肤也好,手机随便一拍都好看,被按在梳妆台前也只薄薄地扑了一层粉。 同为伴郎的周一鸣就不行了,他之前在南方出差,晒得有点黑,光涂脸不行,脖子也得顾上。 方浩宇站背后看小姑娘往俩人脸上一通折腾,看得直乐,“一鸣这脸都快赶上我家房子装修了,跟刮腻子似的,不多刷个几层都找不平。” 知道这人嘴欠,周一鸣也不反驳,“羡慕啊,羡慕的话让化妆师给你也刮一个。” “别——” 方浩宇立马举手投降,“我对那玩意儿过敏,拍结婚照那会儿就化了一回妆,结果给我闷出一脸的青春痘,两个月都没下去。还是自然点好,反正我媳妇儿也不嫌我磕碜,爱咋滴咋滴吧。” 方浩宇结婚早,小孩儿都够上幼儿园了,不然今天也得做伴郎。 说话间,新郎田峰推门而入,方浩宇立马调转枪头:“这位新郎朋友,容我采访一下,请校草来给你当伴郎,你是怎么想的?就不怕风头都被他抢了吗?” 田峰也累不行了,嗓子都发干,仰头灌了杯水才回他话:“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不止要让校草当伴郎,我还要校草帮我挡酒呢,多有面儿!” 方浩宇撇撇嘴,反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几人轮番打趣说笑,程陆惟靠在椅子上始终没出声。 回国两天了,程陆惟时差还没倒过来,偏头痛越来越严重。休息间里面有张小床,他化完妆直接起身往里走:“你们聊,我先去躺会儿,有事叫我。” 他刚进去没多久,钟烨就到了。 大概又是被医院的什么事耽搁,路上走得有点急,进门时额头上冒着汗珠,胸口微微起伏着,连手肘上的衬衫衣袖也忘了放下来。 他在门口稍作停顿,进门陆续打了声招呼,之后转向田峰:"阿峰哥,好久不见。" “是挺久不见了,”田峰冲他笑笑,“欧阳在隔壁化妆间,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新娘欧阳珊是钟烨的同系师姐,彼此也相熟多年,钟烨摇头道:“不用麻烦,我自己过去就行,你们先忙。” 相比冷清的休息室,新娘所在的化妆间就热闹多了,来人几乎无处下脚。 钟烨过去的时候,欧阳珊在小房间里换衣服,他不方便进去,于是跟着指示牌一路找到了女方家属区。 人逢喜事精神爽,欧阳毅今天穿的是一身唐装,稀疏的白发也刻意染黑抹了点发油。见钟烨一头汗,他抬了抬眉问:“医院来的?” 钟烨颔首说:“是。” 上午有一场医疗质控分享会,全市三甲医院医务处都得派人出席,钟烨是会议结束过来的。 酒店地处旅游区,周末往这边走的人不少,他一路开车过来,连堵带塞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 来往宾客络绎不绝,欧阳毅笑出一脸褶子,抽空拍了拍钟烨胳膊,“辛苦了。” “应该的。”钟烨回道。 欧阳毅和钟鸿川也是故交,对钟烨天然地带着几分亲切和赏识,“今年该评副高了吧?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家伙早晚都得退下去,更重的担子还在你们身上。” “嗯,晚辈明白。”钟烨应声,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 傍晚六点,仪式尚未开始,宴会厅左右两边近三十桌就已经坐满了。 每张桌上都摆放着精致的名牌,女方那边的宾客职业比较统一,父女俩都是学医出身,身边的同事朋友几乎也都来自医疗系统或医疗相关。 反观男方这边就杂了许多,各行各业的都有。 大堂灯光出了点故障,钟烨进来的时候,台下漆黑一片。他有轻微夜盲,眼睛还是高度近视,摸黑找半天,最后还是被人拉了一把才坐对地方。 “叫你半天,还以为你没听见呢。” 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钟烨转过头,正对上纪寻那双半眯着的笑眼,“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不能在这儿吗?”纪寻不答反问,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钟烨瞥眼桌上的名牌,示意他自己看,纪寻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我承认,这座位是我专门找人换的,钟主任大人大量,该不会连这点小事也介意吧?” “随便你。”钟烨语气淡漠,无可无不可。 纪寻是岁月间和流年的老板。 两家店,一家餐厅,一家酒吧,从钟烨学生时代就开在医大附近,深受医大学子青睐。 两人在一次朋友聚会中相识,从那之后,纪寻便隔三岔五地往医院跑,毫不掩饰对钟烨的欣赏和追求。 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调试,话筒里传来嗡嗡的电流声,新郎和伴郎也被叫到舞台侧方等候主持人安排。钟烨无暇周围,目光越过人群,很快锁定了程陆惟。 纪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居然是他。” 钟烨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认识?” “政法大学的前校草,想不认识都难啊。”纪寻常年混迹在大学城,对人气高长得帅,尤其在学校里叫得上名的风云人物都不陌生,“怎么,你也认识?” 何止认识,钟烨抿着茶杯,目光依旧遥遥落在程陆惟身上。 单凭这一个眼神,纪寻就看出了端倪,“该不会,他就是你三番五次拒绝我的原因吧?” 钟烨身体微僵。 “啧,原来如此,”纪寻自嘲般嗤笑一声,懒懒地靠回椅背,“输得倒也不算冤。” 台下光线昏暗,从远处瞧过去,无论是两人说话的动作还是神态,都透着几分熟稔,甚至可以说是亲昵。 方浩宇站在程陆惟身旁,视线恰好够到纪寻,“诶,那人不是纪老板吗?” 大厅闹哄哄的,方浩宇说话也没压着音量,程陆惟抬眼扫过去,淡声问:“你认识?” “认识,也是所里的一个客户。”方浩宇说。 表面上纪寻只是两家店的老板,不问世事,游戏人间。 实际却不然,他出身金融专业,早年积累了不少资金,私下也会跟投一些早期项目,方程就是因为这样才和纪寻的投资公司建立起业务往来。 “叶子怎么会跟他走这么近,我听说他荤素不忌,前男友都够组一个足球队了。”方浩宇抱着一束花自言自语,也没注意到有人听了脸色一沉。 等回过神来,程陆惟已经走出去老远,还疑惑:“诶,不是让等这儿吗?花还在我手里呢!” 周一鸣都给他听无语了,西装革履也没忍住脏字:“谁让你嘴漏,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他妈乱说。” 划重点:利比西酮是纯虚构,不要代入现实哈! 另外关于叶子身世的问题,稍微解释一下。 执手的亲情线和逐流的亲情线是不冲突的,相反,执手展示的只是冰山一角,逐流才是完整的故事。 同样的,钟老和叶子妈妈的情感基调也没有变化,宋明远是前任,钟老是后来者,叶子是分手前留下的意外。所以严格来说叶子也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私生子。 其他内容涉及剧透,我就不多说了,看故事就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宣誓致辞交换戒指,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中,婚礼仪式圆满落幕。 新郎新娘相识不久,算是激情闪婚,钟烨所在的区域以女方宾客居多,饭桌上有人好奇新郎,从家庭学历到工作,最后聊起了田峰的创业经历。 田峰是标准的程序员,早年在游戏公司上班,后来辞职创业,跟几个校友合伙开了间工作室。 赶上前几年国内游戏行业的风口,他们工作室做的小游戏都挺受年轻人喜欢,几轮融资下来,估值接连翻了好几倍。 田峰也借机早早实现了财富自由。 今天的伴手礼中就有一台定制款复古游戏机,里面存着田峰公司最早研发的两款小游戏。 女生还好,男生很少有不对游戏上瘾的。 钟烨记得,最早来北城的时候,程陆惟玩的就是这类FC游戏。 他房间里以前有一台平时不用的黑白小电视,连上学习机,再插上卡带就能玩儿。 那时方浩宇常来找他,要么打游戏,要么看电视,两人能在屋里呆上一整宿。 敬酒队伍还在男方宾客区。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说笑声,钟烨眼神短暂地扫向过道对面。人群中,程陆惟伫立在新郎身侧,西装笔挺,仪态从容,正微笑着与长辈碰杯。 全然已是另一种姿态。 钟烨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闪过零碎的记忆片段。 窗外蝉鸣聒噪,旧电扇嗡嗡作响,金色的光线透过窸窣树影在地毯上摇曳,程陆惟盘腿坐在电视机前,专注地握着游戏手柄,耳边是方浩宇咋咋呼呼的求救声。 直到一局终结,屏幕随着游戏音效跳出巨大的game over。程陆惟往椅子上一靠,头压着他的作业本,眼尾笑意轻轻浅浅,细碎的额发被风吹乱。 “想什么呢?叫你半天没反应。”纪寻用筷子敲了敲碗沿,钟烨蓦地回神。 其他人聊兴正酣,钟烨显得兴趣缺缺,只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没什么。 程陆惟还在应酬。 满堂宾客数百人,敬酒仪式还没走完,程陆惟就有些不行了。国内的婚礼他不常参加,不清楚其中门道,别人红酒掺可乐,白酒加清水,能躲则躲。 唯独他是实打实地真喝。 钟烨找过去的时候,他正半躺在贵宾区的软椅上休息,领带松散,眉头紧蹙,脸和脖子一片通红,看起来就是一副醉得不轻的样子。 外面大堂吵嚷得厉害,酒店客房有限,欧阳珊拎着裙摆正在跟酒店经理协商能不能加多几个房间。 经理面露难色说实在没有了,要加也只能加床。 婚礼是场硬仗,各项繁文缛节忙得欧阳珊晕头转向,连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疲惫。 钟烨听半天,主动提出:“还是我带他回去吧。” 欧阳珊一听松口气:“也行,那就麻烦师弟了。” “没事,师姐你有事先忙。”说完,钟烨再度走向程陆惟,躬身挡住大厅吊灯明亮刺眼的光线,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了他,“回家了,哥。” 周围闹哄哄的,程陆惟睡得并不熟,眼皮颤动了几下,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迷蒙的目光在钟烨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来。 “嗯...”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借着钟烨伸来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却不稳,重心拉扯着整个人往边上倒。 好在钟烨眼疾手快,及时揽住了他的肩。 方浩宇拎着外套出来,见他俩要走,赶忙跟上去:“那正好,我跟你们一起回。” 车停在花园外的露天停车场,走几步就到。 室外星幕低垂,朦胧的月光洒落一地,钟烨架着程陆惟过去,掏出钥匙,嘀嘀两声按下车锁,车灯在黑暗中随即闪了两下。 钟烨开的还是钟鸿川留下的那辆老款丰田。 方浩宇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车,尤其喜欢硬派越野,对钟烨这台老古董多少有点嫌弃。 “你这车有些年头了吧,怎么不换辆新的?” 尽管车身洗得干净,但细看还是能看到一些岁月打磨的痕迹,保险杠和前车灯换过两次,车门把手掉漆明显,座椅和内饰皮革也有些磨损。 “还能用。”钟烨对车没有什么要求,能代步就行。他把程陆惟安顿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这才绕到驾驶座,熟练地启动车离开。 方浩宇心里嘀咕:就你手上那些股份和你亲爹现在的身家,想换辆车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不过这话也就脑子里一闪而过,说出来就太刻薄了。 方浩宇选择闭嘴。 凌晨不堵车,从酒店回去比下午来时顺利了许多。 钟烨不知道程陆惟具体喝了多少,单看表情就知道程陆惟不太舒服,上车后就一直没说话,双眼紧闭,眉心蹙得很深,连呼吸间都是浓重从酒气。 车内逼仄,空气也不流通,钟烨放下车窗想让他稍微舒服点,方浩宇却说:“别开了,他最近睡眠不好,吹冷风容易犯头疼,你音响要是能用的话,放点舒缓的音乐或许能好点。” 钟烨于是打开车载音乐。 不到片刻,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 方浩宇愣了愣,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多的那句嘴。 他呵呵一笑,“这么多年了,还喜欢听这些老歌呢?” “嗯,粤语的好听,经典。”钟烨目视前方,余光随时注意着程陆惟的动静。 “华语歌经典的也不少啊,”粤语歌属于敏感区,方浩宇试图建议,“有别的吗?要不换换?” 钟烨没跟他争,食指往屏幕一划,切到下一首。 这次放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张国荣演唱会上的特定版。 且不论这首情歌传唱度有多高,单中间那几句表白就够让方浩宇头皮发麻。 有人装睡当听不见,方浩宇坐不住,声音一出来他就浑身刺挠,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自在,于是捏着嗓子干笑两声:“这老歌虽好,但我觉得吧,人还是应该往前看,多试试新鲜事物,多认识认识新人,说不定还有更喜欢的呢?” “可能吧,”钟烨手搭着方向盘,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但我喜欢的很少,以前喜欢的,现在还是喜欢。” 得。 方浩宇往椅子上重重一靠,彻底放弃。 他瞥眼程陆惟,再看看钟烨。 成年后各奔东西,方浩宇对钟烨的了解也不多,大部分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有说钟烨如何冷血无情,如何沉迷工作,不仅多次以雷霆手段处理恶性医闹,还说他借着钟鸿川留下的背景和人脉,大刀阔斧,野心勃勃地意图推动八院改革。 方浩宇之前始终不太相信这会是他所认识的叶子。 今天一看才知,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下车前,方浩宇搭着车门问:“你打算给他送酒店,还是送家去?” 钟烨平静说:“去我那儿。” “算我多余问,”方浩宇嗤笑一声,“他今天喝得不少,你多照顾着点。” “我会的。” “行。”方浩宇甩手将车门阖上,走了。 钟烨重启导航,轻踩油门驶离路边。 音响里的歌已经切换到下一首,歌词唱着‘或者怀恨比相爱更合理,即使可悲’。 这首《玻璃之情》在歌单里重复的频率很高,副歌部分听起来有点吵,钟烨调低音量,偏头看眼身侧的程陆惟,呼吸沉缓,紧蹙的眉心在流动的光影间渐渐展开。 看起来与睡着无异。 后半程的路不算远,十字路口,钟烨放慢速度,从辅道开进小院儿停车熄火,之后放下车窗,没有下车,直到最后一首情歌唱完也没有叫醒程陆惟,只是安静地坐着。 夜深人静,整座小区都已经陷入昏睡,路边就剩几只飞蛾和两盏锈迹斑斑的路灯。过了不知多久,程陆惟睁开眼,问:“到了吗?” “嗯。”钟烨将指间未点的烟丢回扶手箱,转头看他,“好点了吗?” “好多了。”程陆惟揉着额角,推门下车。 冰凉的晚风驱散酒意,两人并肩往回走,程陆惟扫眼四周,灰墙旧瓦,与当年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一时不知墙头野草究竟枯荣了几载。 程陆惟心生感慨,低声问:“打算一直住这儿吗?” “嗯,已经住习惯了。” 说话间,钟烨迈上台阶,开门解锁。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十七从客厅餐桌上跳下来,刚蹭了蹭钟烨的裤脚,抬头发现身后还有一位陌生的程陆惟,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它哈着气倒退两步,摆出进攻的姿势,钟烨立刻出声喝止:“十七不可以。” “没事。”程陆惟蹲下身,主动伸手示好。 十七垫着爪子犹豫了一下,凑上前先是用鼻尖轻嗅了嗅,大概是喜欢程陆惟身上的味道,没闻两下就开始蹭程陆惟的手,屁股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忘本速度堪比变脸。 程陆惟低声笑笑,摸摸它脑袋上的毛:“是叫十七吗?” “.....是。” 正在餐桌边倒水的钟烨动作微顿,垂了垂眼,玻璃杯与台面碰出清响,“是叫十七。” 至于为什么会叫十七,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程陆惟也没再问下去,站直身子,目光不自主地扫过墙上两张遗像。 照片里的人并排而立,一个仍旧年轻貌美,一个已是稀疏白发,生死相隔三十年,总归是走到了一起。 钟烨的容貌跟林心婕很像,五官轮廓都偏清隽秀气。 虽不是钟鸿川亲生,父子俩眉眼间的那份坚毅和执拗,倒是一脉相承。 家里两张照片一只猫,除了这些,几乎找不到什么活物,整间房子冷清干净得甚至有些过分。 程陆惟低头看着脚边的十七,蓦地有些心酸难忍。 钟烨走过来,手上是一杯解酒的蜂蜜柠檬水:“要先洗个澡吗?” “嗯。”程陆惟接过水杯,抿一口,试图缓解喉咙间的干涩。 “那我去帮你拿牙刷和毛巾。”钟烨绕到卫生间,程陆惟放下水杯问,“有换洗衣服吗?” “有,衣柜里有新的。”钟烨说。 卧室就在右手边,程陆惟走进去,依言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挂着几件钟烨的衣物,下边是抽屉和收纳盒,旁边叠放着未拆封的毛巾和家居服。 然而,程陆惟悬空的手一顿,目光却被中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盒吸引。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儿。 有一枚褪色的高中校服纽扣,一本边角卷起的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封面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 还有一套起了毛边的三件套,围巾手套和帽子,一枚翡翠镶嵌形似芦苇的胸针。 以及这些年他断断续续从国外寄回来,却从未得到过回音的各种小礼物。 如此种种,全都被仔细地收藏在这里,像一座沉默无声的博物馆,陈列着他缺席的岁月。 程陆惟闭了闭眼。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拿起那枚纽扣,转过身:“这是什么?” 钟烨一怔,嘴巴动了动,没说话。 “也是我的吗?”程陆惟只觉得似曾相识,但实在想不起来是哪儿来的。 “.....是,他们说校服的第二颗纽扣,距离心脏最近,所以要在毕业典礼上,送给最喜欢的人。”说到这里,钟烨喉咙像卡着砂砾,顿了顿才艰涩开口,“我当时怕你会给别人,就偷走了。” 从踏进这间屋子。 不,严格来说,从车上的音乐,到名为十七的猫,再到故意让他发现这只铁皮盒子。 程陆惟明知这一切都是钟烨的算计。 可他用了“偷”这个字,平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白,就这样一刀见血地戳在程陆惟胸口,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月亮代表我的心》《玻璃之情》皆是出自张国荣。后面三章是渝州的小叶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月,钟烨返回渝州,跟着外婆继续生活。 清平镇民风淳朴,瓦脊老房鳞次栉比,烟火气浓,杨淑华年轻时在镇上的中学教书,退休后靠接点针线活维持生计。祖孙俩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家里除了有台缝纫机,里里外外一件像样的家电都没有,连电灯都是最老旧的拉绳开关。 这趟离开再回来,尤嘉感觉钟烨的心事变更重了,总是习惯性地发呆,也不爱出去玩儿,有时叫他好几次都没反应。 老房子装修简陋,墙皮破了就用一张地图盖住,钟烨趴在墙上,用铅笔圈出北城和渝州,一遍遍地测算两地距离有多远。 渝州冬天阴冷潮湿,穿堂风直往屋里灌,尤嘉缩在被子里抱着暖壶取暖,以为他是思念父亲,凑着脑袋过去问:“你是还想去你爸爸那儿吗?他对你好不好?” 钟烨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将尺子收回文具盒,说挺好的。 事实上,大多时候钟烨都在程家,和钟鸿川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根本谈不上好与不好。钟烨想去北城也不是因为钟鸿川,而是因为那里有程陆惟。 但他并不想说这些。 有关程陆惟和那个雪夜发生的一切,在钟烨看来都是独属于他的秘密,说不上为什么,总之就是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即便对方是他最好的朋友。 横贯南北的青石板路串联起整条小巷,尤嘉住在巷口,父母经营着一家兼售卖火车票的小卖部。 有天钟烨替杨淑华送缝制好的旗袍过去,发现墙上挂着一张崭新的列车时刻表,忍不住问:“从渝州到北城的火车票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尤嘉摇摇头,“回头我帮你问问我爸。” 钟烨并没有等太久,晚上他还在写作业,尤嘉做贼似地从窗户翻进屋,对他说:“我爸说了,渝州到北城没有直达的火车,得先去江北转,硬座260,硬卧得要400多呢。” 桌上没有干净的本子,钟烨用钢笔在字帖本背后工整地记下金额。 “你真要存钱去看你爸啊?”尤嘉追问。 钟烨低着头应了声嗯,心想不用买卧铺,反正可以一直坐着不睡觉。 可是他没有零花钱,杨淑华习惯了省吃俭用,对他也极为严格,每年钟鸿川还有其他亲戚长辈给的红包都被她收着,只有在作业本或者字帖写完的时候,钟烨才能拿到一点买新本子的钱。 那会儿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有卖两种作业本,软抄和硬抄,软抄五毛,硬抄一块。钟烨想以后都买软抄本的话,每次就能省下五毛。 他从床底取出存钱的饼干盒,心里盘算着,如果每天再多写几页算数题,多练一个小时的钢笔字,就可以更快换新的字帖和作业本。 这样或许等明年冬天,他就能存够一张火车票了。 老屋的墙壁泛着经年日久的黄,渝州不供暖,老槐树掉干了叶,不挡风,钟烨每晚趴在窗前练字,双手被冻得通红,指节上的冻疮肿起来又痒又疼,直到抠破了皮结成痂。 如此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可惜天不遂人愿,深秋的一次大扫除,杨淑华无意中发现了钟烨藏在床底的饼干盒。看着里面零零碎碎堆积半盒的毛票和硬币,她先是震惊,随即勃然大怒。 老一辈的教育往往简单粗暴,何况还是三尺讲台下来的教导主任。 那天傍晚钟烨刚进家门,杨淑华便拿起从前的教鞭厉声质问:“说!盒子里的钱都是从哪儿偷来的?” 钟烨望着饼干盒里倒出来的钱,眼神暗了暗,说:“我没偷。” 五岁上幼儿园的时候,杨淑华还在学校任教,早上出门来不及就会给钟烨买点吃的拿去当早餐。当时班里有个小女孩嘴馋,喜欢吃他的花卷,于是用自己的五毛零钱从钟烨那里买了一个。 就因为这五毛钱,杨淑华第一次动手打了钟烨。 来路不明的钱出现在家里是大忌。 或许是因为不被喜欢,才不被信任,所以杨淑华总是习惯性地未审先判,笃定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不学好的坏小孩。 即便解释也毫无意义。 “从小偷针,长大偷金!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就这么不学好!?”杨淑华当即掰开钟烨的手心打下去。 钟烨咬着唇,疼得掉泪也不出声,无论杨淑华怎么打就是不肯认错。 尖锐的呵斥与打骂声惊动了院外的邻居,尤嘉扔下饭碗跑过来,一看钟烨手心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没出声就先哭起来:“外婆你别打他,他没偷钱,那些钱都是钟烨自己赚的,” “不用替他撒谎,他一个小孩儿能从哪儿赚钱。”杨淑华正在气头上,哪能听进劝,一把将尤嘉扯开,教鞭同时重重落了下去。 掌心一片麻木,钟烨低着头,十指无力地蜷缩着。 “都是他买作业本省的,”尤嘉光看着都觉得疼,急忙又道,“对,还有代写作业,他帮我们班同学代写作业,一次也能赚五毛。他就是想存钱去北城看他爸,他真的没偷。” 杨淑华愣住,举起的教鞭霎时悬在半空。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因为伤了手,那天晚上,钟烨没吃几口饭早早地回了房间。临睡前,杨淑华拿着红药水和棉签敲门进来,默默为他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年轻时丧夫,中年时丧女,杨淑华要强了一辈子,不屑于仰人鼻息生活,对钟鸿川的态度也始终是客气中透着疏离,好几次钟鸿川提出可以接他们去北城生活,都被杨淑华以不习惯北方天气为由拒绝。 平日里钟鸿川给钱或者买东西,大多也会被杨淑华原路退回。 擦完药,纱布沿着掌心手背缠两圈,杨淑华坐在床边,语重心长道:“外婆教过你,做人要争气。你爸爸在医院工作忙,我们别去麻烦他。” 钟烨蜷在被子里,不作声。 饼干盒和里面的那些钱最终还是还给了他,分文不少。但杨淑华说完那句话,钟烨就已经知道,他可能再也去不了北城,也见不到程陆惟了。 教师出身的杨淑华向来不徇私情,代写作业的事被她报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念在钟烨是初犯,加上平时表现优异,批评过后,只要求他在班会上做了一次检讨。 入冬后天气转冷,手上的伤沾了水反复化脓破溃,导致钟烨断断续续烧了大半个月。 那阵子,钟烨愈发消沉,不仅不爱说话,也不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每天回家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写作业。 尤嘉周末来找他,两只腿搭在椅子上来回晃荡,问:“那你还要继续存钱吗?” 钟烨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老槐树,摇了摇头。 “没事,”尤嘉不忍他难过,安慰道,“马上就过年了,你爸肯定会回来看你的。” 虽然说是这么说,连尤嘉自己都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算起来都整一年了,钟鸿川前后也只打了两个电话回来,通话时间总共还不到五分钟,内容无外乎都是问学习问生活。 上次钟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打听程陆惟,铺垫的话还没出口,钟鸿川急匆匆地就被人叫走了。 钟烨当时听着嘟嘟的忙音,想着下次一定要早点问。 可之后的好几个月,钟鸿川再没来过电话。 手伤断断续续拖了一个月才痊愈。 大概是于心有愧,不久后,杨淑华主动联系上钟鸿川。钟烨放学回家那会儿还不知情,直到尤嘉兴冲冲跑来:“钟烨,你爸来电话了,等你去接呢。” 书包都还没放下,钟烨愣愣地看向杨淑华。 杨淑华严肃的表情缓和几分,点了点头说:“去吧,接完电话回来吃饭。” 尤嘉一听,拉着钟烨就往外跑,到了店门口,用力在钟烨背上推了一把。钟烨一个趔趄扑到小卖部的柜子上,伸手拿起听筒低低地喂了一声。 “是小烨吗?”钟鸿川带笑的声音混着电流传来。 “嗯。” “最近学习怎么样?吃饭了吗?” “还好,”钟烨说,“一会儿回家就吃。” 那头接着沉默了好几秒,随后钟烨听见钟鸿川叹息一声,“抱歉小烨,爸爸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没能及时给你打电话,是爸爸的不对。” 钟烨对此早已习惯,淡然说没事,心里紧张地琢磨着该怎么问起程陆惟。 老式电话信号和收音都不好,偶尔呲呲拉拉像刮花的光盘,背景那边有点吵,隐约还能听见一点电视的声音,不像在医院。 钟鸿川说:“我在楼上你陆姨家吃饭呢,你陆惟哥也在,要让他跟你说会儿吗?” 钟烨心脏猛跳,还没来得及应声,程陆惟熟悉又带点陌生声音就传了过来。 “好久不见啊,小叶子。” 只这一句,钟烨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连面对钟鸿川都不曾有过的委屈,此刻如潮汐般全数漫上心头。 程陆惟毫无所觉,接着又问:“你们那里下雪了吗?” 钟烨抬起胳膊蹭了蹭眼睛,下意识摇头,摇完才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赶紧补了一句:“没有。” 程陆惟很轻地笑笑。 不过一年不见,程陆惟已经进入变声期,嗓音含着一点不明显的哑。他抱着电话到阳台,推开窗,呼呼的风声传过来:“北城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还记得我答应你的话吗?” 钟烨怔住,哽着嗓子半天才道:“记得。” 只是怕你不记得。 “生日快乐,小叶子。” 听到这句,钟烨鼻子猛地一酸,眼里的雾气无论如何再也擦不干。 不是没有过期待,只是北城太远了,地图上有一千多公里,山的背后还是山,他在渝州的小城里望不到头,也过不去。 久而久之便不敢再想,怕期望落空。 “谢谢。”再不会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所以一遍不够,钟烨抽泣着,无比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陆惟哥。” “客气什么,还是在渝州吗?”程陆惟又问,“暑假要不要再来北城玩?” 钟烨咬着嘴唇,很想去但杨淑华不会允许,所以他只能说:“太远了,外婆会担心。” “也是。“程陆惟安慰道,”没关系,来不了也可以打电话。” 钟烨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电话线,长途电话费很贵,他知道自己没有随意使用电话的权利。 可是这诱惑太大了,他好不容易可以和程陆惟取得联系,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于是他小声问:“可以写信吗?” “当然可以!”程陆惟在那头说,“你有笔和本子吗?记一下,我念地址给你听。” 咱家孩子,大概只有叶子最命苦。 没有提倡体罚哈,外婆毕竟是上上辈的人,个性守旧,教育方式也比较落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随着手机电脑的普及,许多人开始用企鹅或者短信发送消息,寄信因为无法满足即时联络已经逐渐被淘汰。 钟烨倒并不在意。 得到地址以后,他去邮局买了一沓信封和几张邮票,从此开启了他和程陆惟长达五年的书信交流。 用尤嘉的话说,他们这种关系就是老一辈口中的笔友。尤嘉觉得挺浪漫,跟钟烨说:“你不知道,我爸那会儿在北方当兵,就是靠写信追上我妈的。” 不过就算说了可以写信,钟烨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打扰程陆惟。他知道程陆惟在学校有很多活动,身边朋友也很多,课余生活远比他的丰富,除了偶尔踢球打游戏,周末还会去少年宫上课外辅导班。 起初,钟烨寄信的时间保持在半学期一封。 薄薄三页纸,邮票方方正正地贴在信封右上角,里面写满他在学校和小镇的生活,怕描述得过于枯燥乏味,他将信纸一遍遍地叠起再展开,字斟句酌,比完成老师的课后作业还用心。 杨淑华对钟烨和程陆惟的书信来往持默许态度。 最开始,她还会要求查看钟烨信上的内容,发现写的大部分都是些日常琐事,也没有影响钟烨的学习成绩,后来便不再干涉。 程陆惟的回信总是很及时,通常寄出后一周就能收到。 但是很快,钟烨就变得贪心起来。 于是通信频率渐渐地变成两个月一封,一个月一封。 信封里除了信纸,有时也会夹带一些小玩意儿,比如春天晒干的槐花,秋天收集的银杏书签,还有粽叶编制的蜻蜓,或者美术课上拿了优秀的风景涂鸦。 钟烨时刻谨记程陆惟说过的话,不可以花钱买,只要是用心的礼物,他都会喜欢。 所以银杏叶穿着一根手工绳,槐花是他从老槐树上挑拣的花苞最饱满的一串,连蜻蜓也是编了无数个才选出一只最好看的。 邮局寄信的方式有两种,平邮或者挂号。平邮耗时更久,从渝州到北城,至少需要一个月。挂号信会快一些,也不容易丢件,大约十天就能到。 钟烨中间寄丢过一次,导致那一整个月他都没能收到回信,后来只能选择挂号。 为此,钟烨拿出饼干盒,重新开始了他的省钱计划。 偶尔,程陆惟也会随信寄回一些小礼物,北城秋天的红叶,去外地旅行时购买的明信片,或是一只印着校徽的钢笔。 钟烨爱不释手,用到漏墨了也不舍得扔。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持续了三年。 新年春天,巷口来了一位卖木雕的胡爷爷,钟烨放学路过,见对方手里雕刻的小老虎栩栩如生,有点挪不动步。 彼时距离程陆惟生日还有几个月,钟烨思前想后,在信里鼓起勇气向程陆惟要了一张照片。 中学时代的程陆惟五官愈发立体,线条也凌厉,高挺的眉骨和鼻梁相连,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只一个回眸就让人挪不开眼。 钟烨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有一次被尤嘉撞见,拿着照片问他:“这是谁啊?好像没见过。” “是我哥。”钟烨急忙抢回来,宝贝得不让任何人碰。 十岁的小孩儿已经对性别美丑有了概念,何况程陆惟的长相很难不被人记住。 “你哥?是你爸那边的亲戚吗?”尤嘉被勾起好奇心,反身坐到椅子上开始八卦,“你哥可真帅,这要是在我姐他们学校,肯定有很多女生喜欢!” 彼时琼瑶剧风靡大江南北,学校里的女生热衷于收集明星贴纸,将课本贴得花花绿绿。 尤嘉他姐也是其中之一。 钟烨不懂那些撕心裂肺的爱情剧有什么好看,他记得程陆惟和方浩宇都只喜欢古龙和金庸,于是笃定道:“我哥不会喜欢她们的。” “说说而已,”尤嘉不以为意,“隔那么远就算想喜欢也喜欢不着啊。” 学雕刻并不轻松,钟烨每天往巷口跑,一蹲就是两个小时,周末还要耗上大半天,手心都被刻刀磨出了厚厚的茧,才终于雕出一个略显粗糙的迷你版程陆惟。 他怕程陆惟不肯收,在信里一再强调木雕是自己亲手做的。程陆惟收到后,专门打来电话说自己很喜欢,还说等明年小升初,如果钟烨顺利毕业就送他一件礼物。 “真的吗?”钟烨问。 程陆惟在那头很轻地笑笑,“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顺利毕业在钟烨眼里,应该是要考很高的分。 距离升学考试还有大半年,钟烨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但还是止不住地期待。好在那年他超常发挥,不仅考出全校第一,还在市级评比中拿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暑假开始,钟烨如约收到了他的礼物——一只从北方寄来的mp3,装在精致的包装盒里,机身是奶白色带液晶屏,不足掌心大小,里面装着上百首提前下载好的歌。 大部份都是粤语,钟烨从第一首按到最后一首,发现里面不止有张国荣谭咏麟,也有程陆惟喜欢的陈百强,和许多钟烨从未听过的歌手名字。 程陆惟选的是品牌最新款,一看就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换做以前,杨淑华必然会要求钟烨退回去。但钟烨这次的成绩超出她意料,于是杨淑华破例让他留下来,并同意他在保证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自由使用。 钟烨对那只mp3的宝贝程度让尤嘉瞠目结舌,完全不让人碰。被尤嘉指着鼻子骂了好几次小气,钟烨才勉强分给他一只耳机。 军训完第一个周末,气温还没降下去,室外燥热难耐,旧电扇呼哧呼哧转个不停,他俩躺在凉席上闲聊,耳朵里放着歌。尤嘉不懂粤语,听半天也不知道在唱什么,倒是旋律挺好听,于是问钟烨歌名。 钟烨低头一看,屏幕正滚动着陈百强和偏偏喜欢你。 步入青春期的初中生,对情情爱爱的事尤为敏感,明明只是歌名,带上喜欢两个字莫名就多出了几分悸动和难以启齿。 钟烨动了动唇,没出声。 幸好尤嘉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躺在床上看了会漫画书,忽然没头没脑地坐起来:“诶,钟烨,你还想去北城吗?” 钟烨在书桌前偏过头。 尤嘉晃着两条腿靠近,“我听我们班主任说,如果能在初二参加竞赛被选上,就有机会去北城。” 以参赛的名义去北城,杨淑华肯定会同意,钟烨眨了下眼,有点心动:“什么竞赛?” “物理和数学,”尤嘉摸着脑袋回忆班主任的话,“不过听说竞赛题都很难,去年全校就三个人被选上,我们班是普通班肯定不行,你说不定可以,要不要试试?”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学习上,钟烨虽算不上天资聪颖,但胜在踏实努力。 不过竞赛到底不同,考试题型和应试思维都与平常考试大相径庭,加上钟烨所在的学校资质普通,初一学生暂时还没有资格加入竞赛辅导班。 为了万无一失,钟烨就只能自学。 复赛通知下来的那天,钟烨兴奋地从学校跑回家,准备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程陆惟。推开家门的瞬间,往日不见踪影的钟鸿川竟然也来了渝州。 钟烨看到他还怔了半晌,“父、父亲?” 太久没叫人,开口却是一声疏离的父亲,还带点结巴,钟鸿川也不介意,摸摸他的头说:“回来了?好像长高了不少,今年是读初二吧?” 钟烨点点头。 几年不见,钟鸿川眼尾开始有了皱纹,看向钟烨的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屋里的氛围有些诡异,杨淑华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不吱声。钟烨正想告诉两人竞赛的事,钟鸿川却握着他的胳膊,蹲下身问:“小烨,你愿意跟爸爸去北城生活吗?” 钟烨呆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过你的成绩,理科都不错,就是英语弱了些,”钟鸿川继续道,“爸爸这次来,就是想把你带去北城,那边的教育资源更好,等以后你高考也会更容易些。” 钟鸿川说的是事实。渝州只是西南地区的一座四线小城,每年近百万学子参考,最后真正能踏入顶尖大学的人却凤毛麟角。 “你愿意跟爸爸去吗?”钟鸿川又问了一遍。 钟烨用力点头,这样的机会他绝不敢奢求第二次。 “行,你愿意就行。”钟鸿川拍拍他的肩,随后端起手边的茶杯,面向杨淑华郑重地叫了声:“妈。” 这声妈叫得老太太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当初林心婕怀着孕,执意要和钟鸿川结婚,杨淑华知道后不仅坚决反对,还一巴掌把林心婕打出了家门,放言这辈子都没她这个女儿。 那时只当是一时气话,谁都没想到,再见竟真是天人相隔。 “当初没能奉上这杯茶,是我的不对,这杯就当是我和心婕一起孝敬您的。” 钟鸿川躬身行礼,杨淑华蓦地侧开脸,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的泪,“小烨他....” “小烨他是我和心婕的孩子,”钟鸿川知道杨淑华要说什么,抢先一步截住她的话,“何况小烨户籍一直跟着我,高考也总是要回去的。” 若按杨淑华以往的性格,自然是不会答应让钟烨走的。 可钟鸿川今天专程为钟烨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杨淑华纵使百般不愿,最终也不得不看在女儿的份上作出让步。 “罢了,”杨淑华长叹一声,接过茶杯,“要走就走吧。”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 得知钟烨要离开,尤嘉拉着他哭了半天,死活要钟烨答应以后会经常打电话回来。 钟烨的东西不多,饼干盒里还有他存下来的一部分积蓄。临走前,他悄悄放进杨淑华的床头柜,自己就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拎走了那只手提行李包。 那天是小满,烈日当头,钟烨跟着钟鸿川坐上火车,一路穿过平原山川。 车上,钟烨头靠车窗听着mp3,想起出发前钟鸿川告诉他的话:“其实是你陆惟哥专门找到我,把你的成绩单给我看,他说你的成绩非常好,就是英语恐怕会拖后腿,所以建议我最好能尽快把你接过去。” 钟烨当时听完,脑子一直懵到现在。 杨淑华从小就教育他,凡事不可依赖别人,想要什么必须靠自己争取,所以,钟烨其实很早就学会了认命。 却没想到,程陆惟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一生。 《偏偏喜欢你》是叶子的人生歌曲。 明天休息啊,最近换季过敏,我又开始跑医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车到北城是上午九点。 和渝州的潮湿闷热不同,北城干燥,盛夏的空气里浮动着灼人的热浪,直往脸上扑,钟烨被人潮裹挟着走出站台,深吸一口气,鼓掌的胸腔才终于让他有了实感。 钟鸿川依旧公务繁忙,在路上就接了好几通电话。 出租车刚停到小区门口,他匆忙将钟烨的行李取下,嘱咐了几句就赶去了医院。 今天是周末,钟烨一路飞奔回家,三步并两步冲上楼,开门的陆文慧见到他还被吓了一跳。 “小烨啊?怎么一下都长这么大了,快进来让陆姨看看。”几年不见,陆文慧拉着钟烨上下打量,问长问短。 钟烨却顾不上寒暄,屋里扫眼一圈问道:“陆姨,我哥呢,他不在吗?” “啊,你哥一早就去学校了,说是今天要举行毕业班誓师大会,开完会还要拍照...” 话还没说完,钟烨立马转身,一阵风似地又冲了出去:“谢谢陆姨,我先去学校找我哥了。” 程陆惟比钟烨大四岁,今年高三。 之前的来信里,程陆惟说过自己的学校,初中和高中都在北城实验中学。 钟烨一路奔过去,到了学校门口才反应过来,居然都这么久了,那个当年把他捡回家的程陆惟,今时今日已经站在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处关口。 六年光阴恍如转瞬之间,钟烨在哄闹的操场上逡巡一周,很快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炎炎烈日下穿着校服短袖的程陆惟,正侧头与人说话,唇角是平的,但眼尾微弯,带着温和的笑意。 眼前的程陆惟远比他收藏的那张照片还要好看。五官轮廓更深了,下颌线利落,鼻梁高挺,头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额角。 坐了一夜的火车,钟烨脚上的白鞋早被人踩得灰扑扑的,身上穿的T恤也被洗得有点发黄,不仅和周围身穿校服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气质打扮看起来也有点土。 钟烨在几步之外停住脚步,忽然不敢上前,只是屏息地望着。 周围的毕业生见他眼生,好心上前询问:“小弟弟,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来找人吗?” 钟烨蓦地回神,垂落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一下,“找我哥,程陆惟。” “陆惟啊!”对方了然般点头,立刻朝人群方向扬声喊道,“陆惟!你弟弟找你!” 程陆惟远远地望过来,视线和钟烨相撞。 很多年以后,钟烨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感受。 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不过眼神对视,满溢的思念和悸动就像泉涌般往外冒,流经四肢百骸,最后汇集到胸口,变成狂乱的心跳,重重敲击耳膜。 程陆惟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来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身后,他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走来,目光在钟烨身上绕一圈,“好像长高了不少。” 经历完变声期的嗓音低沉悦耳,钟烨恍惚一秒,低低地应声嗯。 时隔六年,又是抽条拔节的年纪,钟烨的确长高许多,以前只到程陆惟的胸口,现在勉强能够到程陆惟的下巴。 不过他骨架偏瘦,身上没什么肉,显得人就更加纤细修长一些。 “真是叶子啊,”方浩宇也跟着凑了过来,“啧啧,要不说还是南方水土养人呢,这长得还跟小时候一样白净,瞧瞧这脸,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 钟烨脸小,浓密黝黑的眼睫覆在眼睑上方,加上太阳光照着,显得皮白水嫩,连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自己毫无所觉,方浩宇这么一打趣,油然而生的自卑感倒是被微妙地抚平,钟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叫了声:“浩宇哥。” 誓师大会结束了,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高三的学生正在随意拍照合影,程陆惟见钟烨好奇地四处张望,于是问:“要一起拍张照片吗?” “可以吗?”像当年看到雪时那样,钟烨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程陆惟抬还没出声,方浩宇先开了口:“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用拍立得拍,立马就能出片!”说完招手叫来周一鸣,“一鸣,快给我们陆惟和叶子拍一张!” 拍立得对光影的要求高,为了方便周一鸣找角度,程陆惟拉住钟烨手腕,将他带到了操场角落一棵繁茂的榕树下。 钟烨有点紧张。 从出生到现在,他几乎没拍过什么照片,面对镜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两只手紧紧抓着裤缝,唇角抿着,脸颊也绷得硬硬的。 大概是看出他的不自在,程陆惟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随后俯身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玩笑道:“别紧张,放松点,我们不上校刊。” 说话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钟烨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偏过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啊?”,目光带着些许懵懂撞进程陆惟含笑的眼底。 “咔嚓——” 画面在此刻定格。 相识三十载,这是他们后来漫长岁月中唯一仅存的合照。 镜头里的程陆惟意气风发,青春肆意,头顶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在他身上投下几片斑驳的碎影,而钟烨只留下一张干净的侧脸,和他望向程陆惟清澈明亮的眼神,像个忠诚的信徒。 一如后来的很多年。 周围都是清一色的蓝白校服,就钟烨一身白T配牛仔裤像个异类,没过多久,班里就有同学围过来打听:“诶陆惟,这谁啊?” “我弟弟。”程陆惟语气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和熟稔。 “你家还有这么好看的弟弟,以前怎么没见过,”同学继续调侃,“不像我们北方人啊,南方来的吧?” “是在南方长大,”程陆惟搭在钟烨肩膀上的手轻拍了拍,“不过以后就留在这儿了。” 热闹的场合,程陆惟所在的位置就像台风眼,来找他合影的人络绎不绝,教导主任也在远处招手,说是马上有记者过来,让程陆惟换上正装过去方便接受媒体采访。 钟烨只能等在树荫底下,望向太阳底下的操场,目光无聊地四处漫游。 可能是高考在即,老师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这会儿功夫,他就瞥见了好几对情侣。 “弟弟,”钟烨正发着呆,身后两个女生不知何时走近,其中一个红着脸问钟烨,“请问你拿的是程陆惟的校服吗?” 钟烨抬起眼,略显警惕地看着她们。 另一个女生见状,拉着他小声地商量道:“是这样的,我这儿有件新的衣服,尺码跟他的一样,你看能不能让我用新的跟你换?” 说话间,她的目光忍不住飘向那第二颗纽扣。 初一的时候,班里有女生沉迷日剧,钟烨记得以前好像听她们说过,第二颗纽扣所在的位置距离心脏最近,代表不变的真心和永恒的爱意,所以会在毕业的时候用来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想到这里,钟烨立马摇头,甚至将衣服藏到身后退了两步。 女生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那好吧。” * 钟鸿川白天走得匆忙,忘了留家门钥匙,晚上打来电话,让钟烨暂时借住在程家。 程陆惟的房间对钟烨而言并不陌生,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墙上海报贴着陈百强和球星科比,书柜码得整整齐齐,桌面上是一张程陆惟的单人照。 游戏机和随身听虽然已被时代更迭所淘汰了,柜子上依旧摆放着好几叠磁带。 指腹从外壳坚硬的棱角上一一滑过,钟烨很快找到自己送的那张,惊喜地望向程陆惟:“这个还在啊?” 程陆惟回头看一眼,说:“当然,这不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两个半大少年睡一张单人床难免拥挤,程陆惟铺好地上的床单,站起身,走到书桌前,“还有这些也都在。” 拉开的抽屉里装着这些年他们来往的书信,还有钟烨寄来的各种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但全都是珍贵的心意,所以一直被程陆惟妥帖地收藏着,保存得很好。 钟烨一件件拿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那种鼓胀胸腔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一直到关了灯,躺在床上,程陆惟听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忍不住笑:“来北城这么开心吗?” 床头窗户透着盈盈月光,钟烨望着天花板上如波晃动的树影说:“嗯,开心,很开心。” “开心就好,我还怕你不愿意来。”程陆惟忙了一天,累得不行,声音渐渐低下去,“坐那么久的火车累坏了吧,赶紧睡觉。” 钟烨其实毫无睡意,每根神经都处于一种莫名的兴奋状态。但他能听出对方声音里的倦意,于是小声应道:“好,陆惟哥晚安。”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身边地铺上传来程陆惟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鼻息间也是程陆惟身上的味道,像阳光下的雪松,也像晨间草叶上的露水,干净清冽,余味悠长,弥漫在空气中无所不在地包裹着钟烨。 钟烨睁着眼直到后半夜,才在这种混合着安心与躁动的情绪中迷迷糊糊睡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混乱而炽热的梦。 梦里全是白天的程陆惟—— 程陆惟在毕业典礼上发言的样子,程陆惟跟人说话侧头微笑的样子;还有程陆惟仰头喝水时,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的样子.... 一帧一帧,慢速在钟烨的梦里播放,明明距离很近,却看不清脸。 无论如何也摸不到碰不着。 钟烨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烘烤,浑身愈发地燥热难耐,醒来时满头是汗,心跳快得离谱。 身体陌生而突兀的反应让他瞬间僵住。 “醒了吗?”恰好程陆惟推门进来,见他呆愣在床上,还冲他招了下手,“卫生间里有干净的毛巾,牙刷和牙膏都给你放在——” 一句话戛然而止。 钟烨扯过枕头,条件反射般往自己双腿上盖,脸颊连同耳根都在倏然间红得滴血。 程陆惟起初没明白,还愣了一下。 等钟烨几乎是同手同脚,狼狈地冲进卫生间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抵着鼻尖低低笑了一声。 初次的生理反应被程陆惟给撞上,钟烨尴尬地把自己关在里面磨蹭了半天,以为程陆惟走了才慢吞吞出来。 没想到一开门,程陆惟不仅没走,还靠在门边冲他挑了下眉:“第一次?” 淡淡的尾音勾得钟烨耳朵瞬间又烧了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程陆惟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伸出手自然地兜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正常的,说明我们小叶子长大了。” 依旧是那个习惯性的,带着亲昵与呵护意味的动作,说话时程陆惟靠得很近,才刚洗漱过的身上带着一点皂荚香,闻起来干净清爽,沁人心脾。 钟烨仰头看他。 房间面朝东南,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斜落进来,程陆惟英挺的眉眼有一半湮没在阴影里,虚虚实实,叫人看不真切。 钟烨心脏却像被人用力抓了一把再放开,褶皱久久难平。 双时间线无法避免,毕竟过去部分才是感情线的基础。 不过后面5章回现实,会有一点重大突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因为一枚凭空冒出来的纽扣,当晚两人谁都没睡好。 酒是醒了,过往的回忆却在脑海中疾速闪回,恍如大梦一场。 北城六月气候多变,夜里雷声阵阵,不多时下起了大雨。 翌日清晨,程陆惟是被一根毛茸茸的东西给挠醒的。宿醉后脑袋发沉,他揉了揉眉心,睁开眼便和圆滚滚的十七来了个脸对脸。 小家伙似乎对他格外好奇,站在床边歪着小脑袋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试探地伸出两只爪子,径直就往程陆惟身上爬,过胖的体型差点压得程陆惟喘不过气。 “你这小家伙还挺亲人。”程陆惟坐起身,曲指挠挠它的下巴。 “十七,下来。”钟烨站定在门口。 他肩背上有雨润湿的痕迹,是才从外面买了早餐回来。目光相接再倏地移开,钟烨走进屋,俯身将十七抱了出去,顺路取出药箱和听诊器,熟练地开始给它做检查。 程陆惟系着衬衫纽扣出来,怔了怔,“怎么,它生病了吗?” “没有,”钟烨按压着十七腹部,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医院接诊,“不过它年龄有些大了,心脏也有点先天性肥大,所以需要控制饮食,定期检查。” 田园猫骨子里都带着点野性,十七生来活泼好动,稍不如意就会冲人哈气挥爪子,被钟烨禁锢在怀里还不到片刻就开始闹脾气。 钟烨一松手,它就立马蹦下来,摇着尾巴往程陆惟脚边靠。 程陆惟以前没养过宠物,对十七倒是天然的喜欢,小家伙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留下好几撮毛,他也不在意,还蹲下身摸了摸十七的耳朵。 一人一猫相处和谐,钟烨收回听诊器,状似随意地问道:“昨晚....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程陆惟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抬起的目光落在钟烨淡青的眼睑上。 “也挺好,”钟烨避开他的视线,将收好的药箱放回柜子里,而后走向厨房,“毛巾和牙刷都在卫生间,你先洗漱吧,我去准备一下早餐。” “好。”程陆惟应道。 家里基本不开火,说是准备,其实也不过是把买回来的早餐重新摆盘,再热两杯牛奶而已。 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到室内显得屋里异常安静。洗漱完,两人在餐桌前相对而坐,钟烨将一杯热牛奶放到程陆惟面前:“今天要去公司吗?” 程陆惟接过杯子,指尖不期然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手指。 他抬眼看向钟烨,并不意外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换工作的事,就像那天在同学会上突然出现一样,即便他不说,这些年钟烨也总能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他的消息。 “下周再去。”程陆惟淡声说,“今天想先回去看看我爸妈。” “也是,你挺长时间没回去了,陆姨和程叔他们肯定挂念你。”钟烨点点头,剥着一枚鸡蛋又问,“这次回来打算住哪儿?” 热牛奶口感腥膻,程陆惟喝不惯,放下杯子说:“没定,先住酒店吧,方便些。” 钟烨动了动唇,正要开口,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是医院打来的。 “我先接个电话。”钟烨随即起身,快步走向阳台。 估计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那头说完,程陆惟听他皱着眉又详细问了一遍病人目前的身体情况,语速飞快地交待了几句,之后才挂断电话。 “你有事的话,可以先去忙。”程陆惟也没什么胃口,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率先说道。 钟烨嗯一声。 雨已经停了,明净的碎蓝浮动在云层背后,两人一道出门,分开前,钟烨叫住程陆惟,递给他一把钥匙,“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收拾过了,酒店要是太吵影响你休息的话,你可以就住在这儿。” * 陆文慧和程肃峵住在城东的枫林佳苑。 房子是程陆惟买的,小区绿化和交通都不错,远离了市区,环境也清幽安静,适合老两口养老。 搬家还是因为有一年冬天,程肃峵下楼没看路摔断了腿,出院后需要拄着拐出行,住在爬梯上楼的小院儿太费劲,夫妻俩才在程陆惟的坚持下搬到了现在这套房子。 程家是典型的书香世家。 陆文慧年轻的时候在政法大学当老师,中途转到市检察院办公室负责政策研究,程肃峵退休前则是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高级**官。 当年程陆惟的父母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去世,案件移送到法院,程肃峵就是当时的主审法官。 也正是有这样的契机,无法生育的夫妻俩才收养了程陆惟。 父母过世时,程陆惟才三岁,按理说应该毫无记忆才对。 偏偏他从小就对声音敏感,以至于刚到程家的那两年,程陆惟经常梦魇,耳边总是回荡着事发现场父母痛苦的呼叫,夫妻俩为此还带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 幼儿的海马体尚处于发育阶段。在记忆扎根之前,医生说淡化过去对程陆惟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夫妻俩于是左思右想,最终改了他的名字。 惟是程陆惟的惟,有希望,也有思考的意思。 程肃峵书房里挂的那副字画,“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就是后来程陆惟名字的出处,也是夫妻俩给他的寄语。 三年没回家,陆文慧接到电话挺高兴,程陆惟开门进屋的时候,老太太穿着围裙正边哼歌,边准备饭菜。 听见外面有动静,她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的锅铲都忘了放下:“呀,陆惟回来啦?” 相比上次回来,陆文慧明显老了一截,眼尾的皱纹更深了,鬓间也添出大片明显的白发。 名义上是养父母,夫妻俩却一直对程陆惟视如己出,一家人至今未有过半分嫌隙。 倒是程陆惟大学时期就出国,离家十几年,偶尔休假才回来,平时有点事也指望不上,对父母实在于心有愧。 “嗯,回来看看你和我爸。”程陆惟心头一酸,上前揽住陆文慧肩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文慧本就多愁善感,被他这一抱也激红了眼睛,“你临时打电话,我才去市场买的菜,锅里还煮着汤呢,拖鞋在鞋柜里,我腾不出空,你自己找找。” 边说边擦着眼角往回走,程陆惟站在玄关处应了声‘好’。 家里的装修风格和小院儿那边差不多,客厅左右两侧立着的红木大书柜,中间整套红木桌椅还有红木沙发,以及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水墨山水画,都是程肃峵的最爱。 程陆惟换好鞋问:“我爸呢?不在家吗?” 雨后初晴,朝东的落地窗照进大片金色的光柱,陆文慧在厨房里说:“不在,一大早就跟你张叔钓鱼去了,说是要去郊外的水库,得晚上才能回来。” 程陆惟挽起衣袖,进去帮忙打下手:“我爸还这么爱钓鱼呢?” “你还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就发现这一个爱好,”陆文慧说完叹口气,“算了,随他去吧。” 退休后,程肃峵爱上了钓鱼,每周都会和钓友约着出去。有时是去郊区私人的养殖鱼塘,有时是去远一点的自然水库。 拧开水龙头,将摘好的菜清洗干净,陆文慧又问:“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不一定,看项目进度,半年一年都有可能。” “这么久呢,”陆文慧一听,立马来了精神,“那要不还是住家里吧?你的房间一直空着,就是有点落灰,妈现在就去给你收拾收拾!” 老太太说什么是什么,手背在身上擦两下,眼看就要摘下围裙往外走。 程陆惟不忍失笑,连忙把人拦住:“不用了妈,您这儿离公司太远,我来回不方便。而且项目进度比较赶,我以后加班多,作息不定,来回容易影响你们休息。” 陆文慧眼神黯了黯,有些失望,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也行,那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有空就多回来吃饭。” “嗯。”程陆惟剥着蒜,随口问道,“对了妈,小院儿的那套房子,后来一直是叶子在住吗?” “是他在住。” 说到这,陆文慧扭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当初你走以后,小烨那孩子就跟失了魂一样,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你房间,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谁都劝不走。” “我们搬家那会儿,他还是个学生,就愣愣地说要把房子买过去,我看着心疼,就让他先随便住着。”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陆文慧对钟烨也是实打实地心疼:“后来他毕业工作没多久,又正式地来问过我和你爸好几次,态度也很坚决。我想着你估计也不会回来了,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答应卖给他了。” 程陆惟沉默地听着,眼睫轻颤了几下。 既然聊到这里,陆文慧也没收着,“其实你在国外的这些年,小烨那孩子也常过来。过年过节,他们院里发点什么好东西,米啊油啊水果的,他都往我们这儿拎。” “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提你,但我跟你爸都知道,他来就是想打听你的消息。” “以前总觉得你们年纪太小,那样下去不行....” 陆文慧情绪也上来了,眼角开始泛红,重重地叹口气,“可这么多年过去,看着你们俩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当妈的心里也不好受。” “陆惟,我和你爸年纪都不小了,活一天算一天。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能过得轻松点,”她转身面向程陆惟,握住儿子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听妈一句话,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苦了自己。” 程陆惟心里一恸,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妈,我知道。” 话题说到这儿,程陆惟没再继续下去,怕再勾起陆文慧更多不好的回忆。 程肃峵不在,程陆惟就没让老太太弄太多菜,母子俩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饭后,程陆惟又陪着陆文慧吃了点水果,聊了会儿天。 老太太作息规律,有午休的习惯,每天一到两点就犯困。临睡前,她把程陆惟带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你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我跟你爸都没碰过,原样放着。” “对了,”陆文慧指着书桌下方,“还有那个箱子,出国那年你说海关过不了又给寄回来的,我也给你收起来了。” “谢谢妈。”程陆惟轻声道。 说完,陆文慧轻轻带上门离开。程陆惟环顾四周,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那只被塑胶袋封印的纸箱。 最上面是一盘标签模糊的老旧磁带,签名淡去,破碎的地方用透明胶带贴着,旁边还有一串晒得发黄的槐花,一只迷你版的木雕程陆惟,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 程陆惟垂眸看着这些几乎被时光遗忘的物件,沉湎的目光最终落向旁边厚厚一叠挂号信。 他一件件地拿起来,再一件件地摊开。 渔夫模样的邮票盖着信戳,日期由远及近,信封上的瘦金体也从工整稚嫩到形骨锋利。 记忆和泛黄的笔迹一样渐渐淡去,程陆惟甚至想不起彼时的他们,身处何年何月。 少年真心却如滚烫烈日,倏地刺痛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专利悬崖是悬在创新药企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任何一款明星药物都难逃专利到期后,收入断崖式下跌的命运。正因如此,通过并购扩充产品线,填充专利壁垒,已经成为当前药企扩张的核心手段。 奥斯康纳在业内素以凌厉的并购风格著称,商业版图横跨全球。 早在和Dr.Reven接触之初,程陆惟就已经凭借两个高难度跨境医药并购案在华尔街崭露头角,所以董事会对他的任免提议几乎是全票通过。 毫无疑问,程陆惟此次加入的核心任务就是全面负责同晖制药的收购。 宋明远是商业场上出了名的老狐狸,极其擅长利用舆论和资本博弈。项目尽管还在前期接触阶段,媒体就已经放出风声引得同晖股价连日攀升,连监管部门都多次发函质询。 董事会担心资本市场的过渡炒作会影响后续谈判。 于是,刚接手工作的程陆惟立刻开始连轴转,办公室的灯也常常亮至深夜。 同时加入的还有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以及医疗咨询公司。 医疗咨询公司是解秋阳负责对接,律所这边则还是由方浩宇带队。 上午的碰头会开完,方浩宇晃进程陆惟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桌上、茶几上甚至文件柜上,摆着十几杯不同口味的咖啡。 “嚯,人气可以啊,才来几天就搞出这么大阵仗,果然长得帅走哪儿都吃香。”说完,方浩宇拿起一杯没动过的问,“能喝吗?正好我早上起得太早,困得灵魂出窍。” 程陆惟头也没抬,翻动着手里厚厚一叠报告,说:“你随意。” 办公室在三十七层,位置高,视野开阔,站在窗边就能俯瞰大半个北城。 盛夏天空高远,蔚蓝的云层看着赏心悦目,方浩宇啜着咖啡,瞧了一会儿窗外风景,回头环视四周堆积如山的资料盒和铺满桌面的财务报表,讶然道:“这些你不会都已经看完了吧?” “差不多吧。”对着电脑太久,眼睛有点干涩难忍,程陆惟曲指揉了揉眉心,“下周要二次过会,董事会那边催得紧,我必须尽快拿出一份完整的项目方案报上去。”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已经看完了。 按正常来说,这堆资料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捋不清,程陆惟从入职到今天还不到一周,方浩宇着实佩服他的效率。 两人就着咖啡聊起公事,着重分析了同晖目前的财务状况、核心资产价值,以及潜在的并购风险。 方浩宇蹙着眉头:“其实我还挺奇怪的,听秋阳说,同晖去年有款抗凝药,国内好几家医院都申请了二期临床试验,到八院却直接就被伦理委员会给拒了。” 国内以心血管药物为核心的医药公司不少,像同晖的竞争对手东菱医药就是全领域巨头,心血管药物的产品线非常完整,几乎覆盖了心血管类所有的疾病。 同晖则不一样。 到目前为止,除了现象级产品利比西酮,同晖这些年的创新药研发几乎屡屡受挫,账面上占大头的收入仍是以仿制药为主。 方浩宇所说的那款抗凝药,市场预期一度很高,媒体宣传甚至打出了‘助力全球抗凝新突破’的红字标题,没想到临床试验阶段就被八院关门谢客。 为此,还引发了不少争议。 方浩宇对宋明远一向没什么好印象,早几年同晖发展还如日中天的时候,宋明远就曾接受报道,公开宣称人类的痛苦,往往就是药企的机会。 说出这种话的人,能是良心企业家就见了鬼了。 同晖新药能在其他三甲医院批下来,证明实验设计本身是没问题的。 方浩宇把听来的八卦继续往外抖落:“吕老是叶子的老师,叶子和宋明远现在又是这种关系,按理说双方合作应该更容易才对,但外界都说吕时卿当时会上直接就给卡了,一点余地都没留。” 程陆惟垂眸翻着手里的报告,没出声。 “我看啊,叶子跟他亲爹的关系,未必像外界传得那么和谐默契,”办公室门锁着,方浩宇半条腿搭在办公桌上没个正形,说完,他扭头看向程陆惟,“对了,宋明远的发家史你都知道吧?” “大概知道。”程陆惟目光依旧落在文件上。 宋明远和林心婕曾是情侣,也曾是同一家初创公司的股东。林心婕去世后,宋明远以公司名义发布林心婕的科研成果,并早早地为潜力巨大的利比西酮申请了核心专利。 这在国内知识产权刚刚兴起的90年代初,可以说是眼界超前的决定。 可惜如今的同晖和宋明远本人一样,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吃老本的时候。 奥斯康纳之所以还愿意抛出橄榄枝,最核心的原因还是看上了利比西酮完整的专利布局和围绕三代利比西酮所进行的研发数据。 至于其他业务线,倒是无可无不可。 头有点疼,程陆惟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方浩宇见他脸色不好,眼下还有黑眼圈:“头疼的毛病还没好?要不抽空去趟医院?顺便还能去看看叶子,正好跟他打听打听内部消息。” 后半句是半开着玩笑说的,程陆惟却抬起眼,冷淡地说了句:“这件事别牵扯到他。” 方浩宇一愣,嗤笑道:“你是把他当块宝护着,我看他这些年别的没变,对你倒是一门心思,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才好。” 程陆惟皱着眉正要开口,方浩宇抢先一步打断:“不用解释,我懂,你俩这叫双向奔赴,互相抖M。” * 不止程陆惟忙得脚不沾地,钟烨最近也在连续通宵。 医院年底的职称名额下来了,吕时卿为此专门找钟烨谈了一次话,说他科研方面没问题,但门诊的排班量还是不够。 住院总于是接了指令,转头就给他排得密密麻麻。 好不容易这两天喘口气,医务处那边的小干事又急吼吼地找过来,说是有位患者家属用褪色笔签了手术同意书,钟烨刚跑完会诊,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快步就往手术室赶。 事情闹得挺大,涉事家属围在门口嚷嚷,其他无关人等也在看热闹。钟烨掀开人群,面色冷凝地冲住院医伸出手:“知情同意书呢?” 住院医赶忙将文件递上去。 原本的签字页已经毫无痕迹,钟烨低头看一眼,重新拿着文件走到家属面前,同时抽出外衣口袋的签字笔:“麻烦您,用这支笔重新签一下。” “不签,你是管事的是吧?”家属扫眼钟烨的名牌,“正好,我之前就想说,你们让签的这些条款对我们家属来说太不公平了!上面一条条地全在排除风险,这要万一出了事,你们医院倒是全身而退,最后我们人财两空,所有后果还都得我们自个儿承担,这不摆明了是欺负人吗!” 不明就里的路人听完,觉得挺有道理,纷纷点头附和。 旁边的住院医年轻气盛,忍不住反驳:“那要按照您这说法,对我们医生也不公平啊?你们有权利选医院、选医生,我们有权利选谁该治,谁不该治吗?再说了——” 意气用事只会把气氛搞得更加紧张,钟烨抬手打断住院医,转身直接对巡回护士下达指令:“通知曹主任手术暂停。” “不行,”患者家属一听急了,“绝对不行!你们凭什么停我爸的手术?” “按照规定,术前手续完备前任何人无权手术。”钟烨冷声道。 对方顿时怒不可遏,指着钟烨:“你们这是威胁,是强买强卖!我要去上面投诉你们!” “据我所知——”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知情同意书上排除的每一项都是客观存在的医疗风险,并不包括医护人员因主观过错造成的法律后果,这和你所担心的完全是两回事。” “而且,”对方懒懒地扫眼四周,“了解的人都知道,医生应该比你们家属更怕手术失败。” 周围安静了片刻,患者家属警惕地看着他:“你哪位?” “你好,”纪寻站直身体,微微一笑地伸出手,“我是方程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关于医疗纠纷的问题,欢迎您随时找我沟通。” “不过容我提醒一句,就您的所作所为,患者若是出现任何意外,恐怕您的责任要比医院大得多。” 家属一听,脸色瞬间变了几变,瞪着他好半天不出声。 “怎么样?这字还签吗?”纪寻边说,边在背后冲钟烨比了个手势,钟烨将同意书递过去,对方涨红着脸,最终悻悻地抓过笔:“行,我签!我签行了吧!” 风波暂息,钟烨瞥了纪寻一眼:“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方程的律师?” “都是朋友,借个名用用而已,我想方律师是不会介意的,”纪寻哈哈一笑,开屏似地正正领带,“怎么样,我刚才表现如何,值得不值得你重新考虑一下?” 钟烨无语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相信我,以我的条件,你肯定不吃亏。”纪寻快步跟上,胳膊自然地往钟烨肩膀上搭。 钟烨没注意,问:“找我有事?” 纪寻耸耸肩说:“上次找你帮忙的事,不是还没好好向你道谢吗,正好我店里最近上了几道新菜,食材都是从国外空运来的。怎么样,有没有赏脸喝一杯?喝完我再送你一瓶新淘的红酒。” 之前纪寻拖钟烨挂了一个专家号,随手的事,钟烨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对红酒挺感兴趣。 两人说着话走向电梯厅。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钟烨正要拒绝,目光却猝不及防地和程陆惟撞上。 空气凝滞。 因为持续的偏头痛,下班前,程陆惟被方浩宇硬拉来医院检查。两人从门诊楼出来,方浩宇本想问程陆惟要不要去趟钟烨办公室,倒是没想到能先在电梯口撞个正着。 还是和纪寻一起。 门还开着,方浩宇按着电梯,出言提醒:“你们?还要进来吗?” 钟烨回神迈进电梯。 墙面锃亮,他看向身旁的程陆惟,抿了抿唇问:“你们怎么会来医院?是哪里不舒服吗?” 程陆惟眼神微动,余光扫过纪寻那只揽住钟烨的胳膊,没接话。 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全是尴尬,方浩宇轻咳两声打圆场:“哦,也没什么大事,就你哥他最近有点偏头痛,老毛病了,这不正好在附近办事,顺路就过来看看,找医生开点药。” “头又痛吗?”钟烨皱起眉,“挂的哪一科?医生怎么说?” “神经内科,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疲劳过度,神经紧张,开了点舒缓神经的药,让多休息。”方浩宇说完还晃了晃手里装药的袋子。 行至一楼,厢门缓缓打开。 方浩宇看眼腕表,率先提议:“我看这也快下班了,我们打算出去吃饭,你们要不一起?” 钟烨下意识想跟出去,不料却被纪寻拉住胳膊:“不了,我帮钟主任解决了一个小麻烦,他说要带我去体验一下八院的特色食堂。” 程陆惟听完,冷着脸丢下一句‘走了’,迈步出去。 “啊?这就走啊?”方浩宇讪讪地笑了笑,“那我们先撤,你们吃好喝好。” 程陆惟长腿大迈,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钟烨盯着那道挺拔决然的背影,欲言又止。 “行了,别看了,”纪寻见状关掉电梯,“人都走远了,有什么好看的,钟主任还是专心给我介绍一下你们食堂的招牌菜吧。” 大醋坛子翻了,后果很严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停车场在户外,程陆惟基本不开车,方浩宇将一袋子药丢到后排,自己绕到驾驶座。 回去的路上,车内空气仿佛被抽干。 方浩宇把着方向盘,余光来回瞥了好几眼,毫无意外发现程陆惟脸色难看,嘴角下压,什么心情不言而喻。 来之前车厢里放着歌,音乐自动播放。偏巧不巧地,循环到女神周慧敏的《自作多情》。 方浩宇一听,嘿,咱也不知道在点谁,反正这歌是放的挺应景。前一秒还在‘不要自作多情去造梦’,下一秒就‘今晚找个心爱吧,不要失意等我吧’。 方浩宇越听越来劲,忍不住嘴欠道:“哎,这纪老板八成是真看上咱叶子了。我听说他跟医大毕业的关系都不错,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搞不好他还真有机会。” ‘啪’地一下,车内音乐戛然而止。 戳完人的心窝子,方浩宇还要假意挑眉,摆出惊讶的样子:“怎么不听了?” “太吵。”程陆惟按掉开关,顺便把导航目的地也换了。 方浩宇瞥眼中控屏幕重新跳出来的路线,开始急眼:“诶不是,这个点你不回酒店,去公司加班啊?” “一会儿有个视频会议。”程陆惟冷着脸说。 “.....“方浩宇都快听笑了,”项目再赶也不至于拿命来拼吧,刚才医生可都说了,你这种情况就得好好休息,先调整作息和睡眠,头疼的频率才能改善。” 程陆惟没理他,偏头向窗外。 夜幕落了下来,城市灯火霓虹在疾速倒退中交相辉映,程陆惟周身散发的气压太低,方浩宇撇撇嘴也不敢再引火上身,心想,早知道是这样,干嘛还绕远路来八院。 这哪儿是去看病,简直是去添堵。 * 食堂里,钟烨被纪寻缠得心烦,摆在身前的饭菜都没动几口。他低着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纪寻说话,一边手指快速滑动屏幕,点开微信,给于冬冬发消息询问程陆惟的检查情况。 于冬冬也有些惊讶:程学长来我们科?挂了谁的号? 钟烨回:不知道,你现在能查吗? 医院系统里的病例分科室保管,于冬冬说他人在手术室,等会儿要跟台,得晚点结束后才能回去。 ——行,你查到了发我。 住院部的食堂对外开放,周围除了值班医护人员,偶尔也有探病的家属用餐,纪寻随性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喝口汤:“不就是个头疼脑热的毛病,也值当你这么担心?” 钟烨懒得理他,切回联系人页面又给程陆惟编辑了一条消息。 不过还没来得及点击发送,电话就被人抢了过去,罪魁祸首还拿在手里晃了晃:“知道鱼都怎么钓吗?欲擒故纵懂不懂?” 钟烨抬起眼看他:“所以你就是这么追人的?” “我的招数可不止这点,”纪寻不正经地笑笑,“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亲自体验一下。” 钟烨注视他片刻,平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喜欢的另有其人吧?” 纪寻一怔,淡淡挑起半边眉,眼神里流出点询问的意思。 “你的眼睛看的是别人,不是我,”钟烨和他对视,随后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口清水,语气仍旧不咸不淡,“是因为我和他很像吗?” 嘴角的弧度慢慢散去,纪寻盯他半晌,点点头说:“算是吧,不过他没你那么聪明。” 钟烨对他的评价没什么感觉,“是么,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多怜惜眼前人。” 纪寻勾起嘴角笑笑。 不知道是因为被戳穿,还是被勾起什么并不美好的回忆,后半程纪寻始终没再说话,钟烨对他的过去也没什么探究欲,点到为止,并没有再问下去。 吃完饭,钟烨被急诊电话叫回科里,临时又接了两台PCI。 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钟烨洗了个澡,开车回家。 路上接到于冬冬的电话。他掌着方向盘按下免提,于冬冬在那头说:“是挂的黄主任的号,我帮你问了,没什么大问题,好像是偏头痛比较严重,估计是工作压力太大休息不够引起的。” 钟烨皱着眉,呼吸沉了几分。 对于医生律师这种工作强度高的职业,慢性头痛的确很常见,往往与情绪压力紧密相关,且大多难以根治,只能靠药物缓解和作息调养。 估计是才回到科里,于冬冬说完嗓子发干,喝了口水接着又道:“其实也正常,他们当律师的跟我们也差不多,都是劳心劳力的活儿。” 钟烨眉头未展:“还有吗?” “没有,”于冬冬说,“其他的单从病历上也看不出来。黄主任给他开了几个检查单,建议他最后做个全面点的检查,不过他应该都没做。你要不放心,改天让他过来照个头部核磁看看。” “行。”钟烨正要抬手挂断,那头又‘啊’了一声,“对了,我看主诉那块儿,程学长说他有经常性失眠的习惯,黄主任就给他开了两周安定。” 钟烨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好看,连嗓音都沉了下来:“知道了。” 半小时的路程,车进小院儿,钟烨熄火停在路边,再次点开程陆惟的微信对话框,快速打出几个字:头还疼吗?医生开的药不能吃太多..... 还没写完又逐字删除。钟烨犹豫片刻,直接拨了一通语音电话过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程陆惟没接,嘀声后通讯自动挂断。 钟烨趴在方向盘上,深吸一口气,之后又静坐了好一会儿,才下车回家。 从医院回来不算太远,不过今天有点堵,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小院儿房型小,住户不多,大部分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独居在此,到这个点差不多都散完步回家了,外面基本没什么人。 白日里下过雨,空气清新,茂密的树丛中间或传来几声虫鸣,钟烨走回单元楼,门口亮着一盏壁灯,灯泡下方堆着厚厚一层陈年老垢,显得光线并不太好。 抬腿迈上台阶,钟烨按下自动门锁,指尖刚摸到屋里的开关,还没来得及按下,身后一道黑影靠近,蓦地压过来,直接反身把他按在了门后。 下颔也被对方的虎口卡着,力道不轻,迫使他的头微微后仰。 与此同时,廊道里吹起一阵风,冷冽熟悉的木质香随风飘过,丝丝缕缕地扑进鼻息。 钟烨怔了怔,随即放松戒备,无声地笑了笑。 “你跟那个男的到底什么关系?”嗓音低沉,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我以为你不在意。”钟烨紧贴门板,动弹不得。 程陆惟低头靠近,滚烫的呼吸拂过耳畔,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钟烨喉结滑动,身下立刻有了反应。 危险的氛围添出几分暧昧,连十七都识时务地躲进了猫窝。 然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钟烨勉强用另一只手摸出来,屏幕跳出纪寻发来的消息:对了,之前跟你说的周末喝一杯,你到底有兴趣没? 程陆惟目光冰冷地扫过去,“跟他说你没空。” 钟烨偏不,指尖点在键盘上艰难地刚打出一个行,还没发出去,程陆惟一把抢走手机,按熄屏幕,往旁边柜子上一扔。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前后不过一秒。压在程陆惟胸口的那股火却越烧越旺,连开口都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这么快就想移情别恋?怎么,你对着别人也能硬吗?” 刺人的话张开就来,钟烨听完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还带点明显的挑衅。他转过身,故意将胯骨部位贴近程陆惟,沉缓地出了口气。 “别人不知道,对着你倒是能硬。你要试试吗?” 程陆惟咬紧下颔,在黑暗中无声地看着他。 “拒绝他可以,除非这个空白由你亲自来填,”前几次他处处试探,但演技拙劣,这次好不容易拿到一张王牌,钟烨便借机以退为进,“反正这几个月你都会在国内,不是吗?” 程陆惟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就这么想要男人?” “是啊,很想。”钟烨仰起头,漫不经心地笑笑。 无人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有多紧张,紧张到像是在下一场豪赌。 赢了,他就能短暂得到程陆惟。 输了,这辈子程陆惟也就跟他桥归桥、路归路。 再无瓜葛。 “不是还跟我说恭喜么?”程陆惟出言提醒,“怎么,现在连当小三也愿意?” 钟烨一怔,心尖像是被人猛地扎了个对穿,疼得他呼吸骤停,血流不止。 “别人不行,但是你可以。” 钟烨抬起眼,无视尊严被碾碎,甚至伸手够到被扔开的手机,故意用纪寻的存在激怒程陆惟。 ‘砰’地一声,手机落在地上发出闷响,程陆惟截住他的手,随后猛地低下头,吻住了钟烨的唇。 没有没有没有第三人,另外绿江明天休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经过数论的讨论和修改,七月末,程陆惟将同晖制药的法律风险评估报告和投资意向书递交给董事会,并获得了一致通过。 连日加班,项目组成员个个熬得面黄枯瘦,筋疲力尽。会议室的冷光灯下,程陆惟袖口微敞,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着触控面板。 “协议和报告,董事会那边已经过了,下一步就辛苦大家进驻现场,完成项目尽调。”高强度工作让嗓音哑了半分,程陆惟端起手边的咖啡轻抿一口。 方浩宇转动椅背,问:“交易结构呢?也敲定了吗?” “这一项暂时还没谈妥。”程陆惟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磁吸的屏幕发出轻微咔哒声,“我们倾向于资产收购,风险会相对可控一些,但同晖那边不同意。” 会计事务所和咨询公司的人也在,解秋阳点了下头:“也正常。核心专利和生产线一旦被剥离,同晖剩下的几乎就是个空壳,估值也会面临大幅度缩水,宋明远应该不会轻易答应。” 方浩宇啧了声,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不愧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算盘打得挺精。” “先看尽调结果再说吧。”程陆惟站起身,顺手取下椅背上挂着的西装外套,“进场后优先盘清同晖的核心资产,特别是利比西酮相关的专利、技术数据和审批文件,其他部分排在次要。” “明白。”项目成员应声接话。 下午的会议结束,几人移至程陆惟的办公室休息。 私下里,方浩宇没那么讲究,伸着懒腰一进门就往沙发上靠,目光无意间扫过程陆惟衬衫领口,忽然定住。 “诶,你这儿怎么弄的?”他指着程陆惟锁骨下方若隐若现的红痕,“过敏啊?还是被虫子咬了?” 旁边的解秋阳瞥过去,唇角一勾,无声地笑笑。 百叶帘只拉了一半,程陆惟面不改色,绕到遮光的办公桌背后,极其自然地系上纽扣,将那片痕迹严严实实地盖住:“没什么,自己挠的。” 方浩宇眼神在他脸上溜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破绽。 倒不是他脑子缺根弦,主要还是没往那方面想。 程陆惟一向自律,感情经历更是乏善可陈,平日里更没有乱约的癖好。 何况最近工作强度那么高,精力都被榨干了,谁能想到有人会暗度陈仓。 玻璃幕墙外,落日渐渐沉过天际。 没待多久,解秋阳拎上公文包打算告辞,程陆惟也准备走,方浩宇立刻起身,说:“我跟你一起,上回好像把打火机落你那儿了。” “什么打火机还得专门跑一趟?不能单买一个?”解秋阳出言调侃。 “那可不一样,”方浩宇搭着程陆惟往外走,扭头冲他说,“这可是我媳妇儿送的,意义非凡,像你这样的单身狗是不会懂的。” 工作日的晚高峰,车开在路上堵堵停停,两人聊了会儿公事。 方浩宇的脑子一直在项目上打转,没往外看,到地方后才发现不对劲,车停的位置根本就不是程陆惟之前住的酒店公寓。 “什么情况,”方浩宇下车还愣了会儿神,一脸诧异,“怎么开回这儿了?不是回酒店吗?” “酒店太吵,休息不好。”程陆惟锁上车门,将钥匙收进西裤口袋,往前走。 夏夜微凉,纷繁交错的树影落在步行道上,四周景象十年如一日,方浩宇跟在身后,心里白眼:北城那么多酒店公寓,哪儿不能住?非往这儿搬? 程陆惟拐进单元门,迈步上楼。 方浩宇落后一步,见程陆惟熟练地用钥匙打开防盗门,眼睛都瞪大了半圈:“不是,你们家这房子陆姨还留着呢?” 程陆惟伸手按下开关。 ‘啪嗒’一下,暖黄色灯光顷刻盈满整个房间。 屋中陈设几乎与记忆中的样子完全重合,家里一应物品摆放有序,干净整洁,一点没落灰,连客厅角落放的都还是那台29寸长虹电视。 方浩宇伸手拍了拍:“嚯!这老古董早该淘汰了吧?还能用?” 程陆惟回了他一句能用,转身将西服外套挂到衣帽钩,绕进厨房洗手。 方浩宇听着不太信,弯腰找到插电口,按下开关,屏幕亮起一片沙沙的雪花,之后艰难地跳出几个信号微弱的本地台。 “还真能用啊。” 小时候为了能看翡翠台,方浩宇隔三岔五往这儿跑,但凡是金庸和古龙小说改编的武侠剧,他几乎一部不落全都看了个遍。 不过后来程陆惟毕业出国,他就没再来过。 “冷不丁回来一遭,还挺感慨。”方浩宇屋里屋外转悠两圈,回到客厅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都十多年了吧?陆姨倒真是念旧,还把这地方保存得这么好,看着就跟座博物馆似的。” 程陆惟倒了两杯温水出来,随口回道:“不是我妈保存的。” “什么?”方浩宇一下没反应过来。 阳台门是敞开的,门头挂着一串贝壳风铃,随风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程陆惟抬眼扫过,说:“这房子现在是叶子的。” “噗——咳咳咳!”方浩宇一口水猛地呛进喉咙里,顿时咳得惊天动地,脸都涨红了。 程陆惟丢给他纸巾,方浩宇抽出两张擦嘴,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细节。 阳台上晾着未干的衣服,茶几果盘里有新鲜的水果,旁边是厚厚一摞书,最上面的那本写着心内科重症病例,连门口玄关处都放着两双同款不同色系的居家拖鞋。 方浩宇难以置信地望向程陆惟:“他不会、这些年一直就住这儿吧?” 程陆惟沉默着,点了点头。 方浩宇只觉得一阵头疼,张了张嘴。他转过头,再度扫过程陆惟解开的衬衫领口。 先前的痕迹稍淡了些,不过在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诶不是!”方浩宇呼吸一窒,猛地反应过来,“所以你俩现在这是,在一起了?” 程陆惟端着水杯侧开身,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方浩宇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那梁昕娅的事你跟他解释了吗?聚会那天老姚他们说的话,叶子可都听到了。” 程陆惟顿了顿,“没有。” “……”方浩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搞不懂他俩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干脆烦躁地一摆手:“算了,我管不了,也懒得问了。这笔糊涂账还是你们自己关起门来慢慢算吧!”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细微声响。钟烨拎着一份外卖走进来,看到屋内的方浩宇还有些意外:“浩宇哥?你也在。要一起吃饭吗?” “不了,你们吃,我就是来取个东西,媳妇儿还在家等我呢。”方浩宇拿上打火机,摆着手说走就走。 楼上也没开火,缺东少西不方便做饭,程陆惟偏爱清淡的江南菜,回来的路上,钟烨特意绕去餐厅打包了一份松鼠鳜鱼和碧螺虾仁。 “哥,你先吃,我去洗个澡。”钟烨将餐盒打开,拎着另一只袋子准备下楼。 程陆惟洗了手,挽着衣袖过来,问:“你不吃吗?” “我在医院吃过了。”钟烨说。 灯在背后,程陆惟逆光站着,高大的身影从后往前将人笼住,微凉的指尖擦过钟烨手腕,勾住袋子,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只药膏。 昨晚结束后他检查过,没有弄伤,就是有些肿,所以钟烨买的药膏主要是消肿化瘀的。 “需要我帮你吗?”程陆惟垂着眸问。 钟烨耳朵蓦地烧起来,回头说:“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理智归位,气氛就多了点尴尬,程陆惟也没勉强。 因为明天要去同晖的项目地出差,晚饭后,程陆惟打开行李箱,准备收拾几件随身要用的衣物。 屋里的老式收音机勉强还能用,钟烨放了一盘磁带进去,两人听着歌各忙各的,偶尔说几句话,期间十七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跳进行李箱里,爪子拨弄着衣服,把叠放整齐的边角挠得乱糟糟。 “上次来好像没看到它,”程陆惟握住前爪把猫抱出来,“什么时候养的?” 钟烨正在阳台给猫薄荷浇水,闻言动作一顿。 上次指的是钟鸿川去世,他匆忙赶回来的那段时间。程陆惟记得当时家里还没有猫的存在,十七年龄看起来也不像是两三岁的样子。 “大学毕业那会儿收养的,”钟烨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我爸生病那段时间不方便,寄养在同事家里了,你走之后才接回来的。” 两句话就轻描淡写地略过了那段过去,程陆惟没再追问,抱着十七挠它的下巴,十七惬意地伸出爪子,顺势往程陆惟怀里一趴,舒服地甩动尾巴。 浇完水进屋,钟烨扫过行李箱。夹层的收纳袋里放着医生开的安定,程陆惟一并带了过去。钟烨蹙了蹙眉,拉开抽屉拿出另一个棕色的药瓶。 “安定吃多了容易产生依赖,对身体也不好。我帮你拿了另一种温和点的助眠药,副作用会小很多。等项目结束回来,如果有时间,最好还是去神内那边做个详细的全面检查,查清楚失眠的根源比较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钟烨似乎套上一层冰冷的壳,冷静严肃的语气如同在门诊里下医嘱。 这是程陆惟很少见过的钟烨。 因而,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不自觉柔软了几度,程陆惟接过药瓶,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很轻地叹口气,忽地抬起眼:“钟烨。” 低低沉沉的嗓音勾着耳朵,钟烨也抬起了头:“嗯?” 自从昨晚过后,两人还没好好聊过,程陆惟有心想说点什么,嘴唇刚动了动,口袋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响起,瞬间打破了室内微妙的氛围。 屏幕电显示是“梁昕娅”。 国外这个时间点应该是上班时间,程陆惟掏出手机以为有什么急事,未作犹豫便按下接听。 开的是视频,画面接通,那头的梁昕娅一身居家打扮,面向镜头温柔地笑笑:“陆惟,在忙吗?” “在收行李,怎么了?”程陆惟应着。 电话那头轻晃了晃,紧接着一个小女孩闯进画面,激动地叫了声,“陆惟爸爸!” 屋里很安静,以至于这声陆惟爸爸显得格外刺耳。 十七发现氛围不对,挣扎着从程陆惟身上跳了下来。 “陆惟爸爸,你身后是一只猫吗?”那头的小女孩透过屏幕惊喜地睁大双眼,因为平时不常说中文,咬字发音都不标准。 程陆惟恍然回神,下意识望向钟烨,正要解释。 钟烨却只是笑笑,先一步打断他说:“你们聊,我还有点报告没写完,就先下去了。” 就是个领养的小女孩,这里没有狗血哈~周末要复诊啦,明天休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香薰蜡烛,火光随风摇曳,散着几缕淡淡的白茶香。 那是钟烨之前点上的,说是能助眠。 程陆惟失眠的习惯由来已久,倒不认为这点香味就能有所改善,不过聊胜于无,便由了他去。 露露是白人小孩,汉语说得并不流利,对着电话磕磕绊绊聊了一大堆,程陆惟一通视频讲完,倒是真被这香味催生出了些许睡意。 他捏了捏眉心,看眼手机上的时间,换好衣服下楼。 客厅和卧室都没人,只书房窄窄的门缝里露着一点光线,程陆惟按着门把推门进去,书桌前亮着一盏柔黄色的灯,钟烨摘了眼镜,十指交握抵着额角。 程陆惟以为他是睡着了,放轻脚步,走近了才发现钟烨耳朵里塞着耳机。 耳机线从耳侧蜿蜒至胸口,程陆惟曲指勾住其中一根,轻轻用力,歌声泄了出来,混着点点杂音,落在安静的房间里听着并不真切。 “哥,”耳边静了一半,钟烨朦胧地睁开眼,“你怎么还没睡?” “下来喝点水。”程陆惟塞进耳朵,里面放的是李克勤的一生不变。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mp3上,机身已经掉漆,倒是边缘被磨得光滑锃亮,程陆惟拨动按键,上面无一例外仍是他当初下载的那些老歌,“这么久了,还能用吗?” “修过两次,勉强能用。”钟烨说。 电脑屏幕开着,上面是一些展开的外国文献,程陆惟扫眼桌面,“这么晚了,还要加班吗?” “还有两篇论文没看完,”眼睛度数高,钟烨看程陆惟都有些模糊,于是又将眼镜戴上,说,“一会儿就睡。” 程陆惟倚靠着桌沿,嗯了声。 角度的关系,程陆惟低眼就能看到钟烨头顶的两个发旋和垂落的眼睫。 耳机里唱着‘视线碰上你,怎不心软’。 程陆惟抬起手,指尖拨开钟烨额前的碎发,“露露是我收养的孩子,她父亲有酗酒家暴的前科,母亲是从边境过来的偷渡客,两年前失手刺伤了对方,被判刑五年。” 低沉的嗓音沉缓,试图消解对方心里的疑虑和不安,“这个案子是昕娅接的,当时——” “哥,”钟烨抬起眼,眸光里亮着一点耀眼的白色光斑,“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钟烨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陈述的语气不带丝毫赌气的成分,也没有故意噎人的意思。 然而程陆惟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 凝视在钟烨脸上的目光渐渐像要烧出火来,钟烨侧开眼,不再直视他的眼睛。 “也是,”程陆惟摘掉耳机,“以我们现在的关系,的确是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 “等等!”于冬冬将钟烨堵在病区走廊里,瞪大眼睛,“你是说程陆惟有个女儿?” “不是他亲生的,是收养的。”钟烨刚在护士站接了杯水,早上行政楼有例会,他才开完会回来,喉咙干得冒烟,急需喝点水润润嗓子。 “能有多大差别,”于冬冬翻了翻白眼,“不还是跟那个梁昕娅一起收养的吗?你究竟问过他没有,他跟梁昕娅到底什么情况?我看法学院校友会里都传他俩订婚了。” 病区喧嚷嘈杂,钟烨喝完水,丢掉纸杯,走回窗边,以蔚蓝为底色的透明玻璃映出他眼底两片青黑。 “不重要。反正等项目一结束,他就会回美国。” “那你还跟他折腾什么?”于冬冬接话。 钟烨望向窗外,不出声了。 “算了,当我白说,”于冬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也懒得再费口舌,会诊单往钟烨胸口上一拍:“给你的,另外别忘了抽空去一趟体检科!姚主任说你去年就忙忘了没去!” 钟烨捏着会诊单停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接近晌午的阳光烫得有些灼人,钟烨收回眼,掏出手机,再次点开置顶聊天框。 拇指按动键盘编辑出几个字,屏幕跳出语音通讯。 住院医丁桥急吼吼地打来电话:“主任,19床补液的时候说自己呼吸困难,偷偷把针拔了,现在口唇发绀,疑似出现了急性左心衰。” 钟烨眉头一凛,“先开静脉通道,用高流量吸氧,我立刻过去。” 消息发到一半被搁置。 处理完19床,钟烨下午被吕时卿叫去跟台手术,穿着铅衣在导管室站了大半天,出来时肩颈发麻,整个人都累得直不起腰。 好在明天白天休息,他换好衣服下班,回家洗了个澡,之后才得空重新拿起手机。 屏幕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宋明远打的,中间还发了条消息问他周末是否回家吃饭。 钟烨擦着头发点开,瞥了一眼没回,手指划到置顶。 出差基本只能住酒店,钟烨担心程陆惟失眠,将编辑一半的消息补全发过去:哥,你最近头还疼吗?睡眠怎么样? 估计是太忙了,程陆惟现在在同晖宁安的总部研发基地。 项目团队进场后,紧接着就是大量的资料收集工作,每天会议和实地走访排得很满,程陆惟过了片刻才回过来。 —好多了,不用担心。 简洁干练,不带一丝感情。 那天晚上临走前,程陆惟沉着脸重复了两遍‘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咬字还故意带着重音,钟烨不傻,自然能看出程陆惟当时气得不轻。 钟烨犹豫一瞬,于是拨了通语音电话过去。 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钟烨擦完头发,转身准备去挂毛巾,手机屏幕蓦地亮起。 拇指立刻接通,那头传来程陆惟略显疲惫的声音:“刚才在开会。” “这么晚了还在开会,”钟烨顺势在沙发边坐下,“吃饭了吗?” “吃了。”程陆惟说。 为了方便项目组,负责接待的同晖副总特意在大楼里留出一整层供他们办公。 程陆惟是总管全局的负责人,对细节掌控的要求极高,从到的第二天起就不断开会,期间还要整合跟进会计所和律所两边的进度,忙起来连吃饭都是在办公室里凑合。 “又是吃的盒饭?”钟烨皱着眉,语气不自觉透着心疼。 那头因为这句话心情稍有好转,“出现场都是这样,盒饭比较方便,能节省时间。” 钟烨能理解,但还是不太能接受。 两相沉默,钟烨试探问:“哥,你还生气吗?” 电话那头是一声沉沉的呼吸,程陆惟嗓音低缓:“既然知道我在生气,还把我晾在一边?” 程陆惟声线偏低沉,这种稳定柔和的音调在接触客户时,往往很容易获取对方的信任。 没想到闹起脾气来也能勾得人心尖发颤。 钟烨听完喉咙一哽。 细细想来,确实如此。要留人的是他,要气人的是他,气完把人晾一边的还是他。 攥着的毛巾捏出水来,钟烨低声示弱:“没晾你,你白天忙,我怕影响你工作。” “是么。”程陆惟低沉地叹口气。 钟烨抿唇。 窝里的十七睡够了,甩着尾巴过来,程陆惟隔空听见几声猫叫,问:“到家了?” “是。”钟烨看眼脚边的小家伙,估计是饿了,起身开了只罐头给它。 见对面气消得差不多,钟烨顺势问道:“你们那边进展还顺利吗?” “还行。就是有几个关键供应商和合作医院还需要实地走访确认一下细节,比预想的复杂,估计下周才能回去。” “行,”钟烨说完,仍不忘留下医嘱,“记得别喝太多咖啡,对睡眠不好。” 程陆惟靠着走廊墙壁,嗯了声。 不长不短的一通电话,挂断后,方浩宇啃着苹果从走廊另一头晃过来,瞥眼依旧对着手机发呆的程陆惟,调侃道:“是叶子吧?我说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地老看手机。” 程陆惟没搭理他,转身又进了会议室。 发出去的信息没回,周五晚上,宋明远直接派人去了医院。钟烨当时刚下班,还没走出大门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钟医生,宋董让我来接您过去吃个便饭。”说话的人叫老吴,是跟在宋明远身边二十多年的司机。 钟烨不满宋明远自作主张,绕开他说:“我今晚没空。” “钟医生,您就别为难我了吧。”老吴躬身再度把人拦住。 下班时间,职工出入口偶尔熟悉的同事经过,钟烨不便与对方僵持,最终上了车。 白天跑了五趟会诊,临下班前又接了两台急诊手术,钟烨有点累,以为是像往常一样回去普通吃顿饭,也没多想,上车后就靠着椅背闭眼小憩。 等车安稳停住,钟烨睁开眼,眼前却是富丽堂皇的酒店大门,“不是去别墅吗?” 老吴回答:“宋董说的地方就是这里。” 钟烨蹙着眉下车,前方闪过一道人影。 “哟!小烨你可算来了!屋里可就等你了!”宋明章挺着巨大的啤酒肚,热络地揽住他的肩膀。 宋明章是宋明远的弟弟,表面经营着一家医药外包公司,实际上以靠吸血同晖生存。加上他本人风评极差,做事偷奸耍滑,钟烨和他接触过几次,对他没什么好感,挣开手说:“我自己走。” “行,就里面的长春楼。”宋明章侧开身指了指。 钟烨踩着消音地毯,推开门。 里面不是普通包厢,而是一间奢华典雅的宴会厅,璀璨夺目的水晶灯错落有致,亮得晃眼,灯下大约摆了四五桌,居中位置摆放着三层蛋糕,顶部是红底金色的福寿安康。 周围坐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钟烨脚步一顿,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宋明章推到了主桌的空位上。 厅内谈笑正欢,旁边位置是宋明远。 “小烨来了?”宋明远今天倒是精神,气色红润很多,心情也不错。 钟烨刚走过去,他便拉住钟烨的胳膊站起身,笑着抬了下手,示意大家安静:“承蒙各位抬爱,来参加我的寿宴,今天人齐,我也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宋明远的儿子!往后就拜托大家多多关照!” 说拜托是客气的,在宋家三代人里,宋明远凭借自身积累的财富地位,在家族内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果不其然,立刻就有人举杯接话。 “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可是我们亲侄子!” “早就听说小烨年轻有为,三十出头就当上八院大主任了!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上次吃饭,宋明远提起寿宴,被钟烨随口搪塞了过去,没想到宋明远竟然直接摆了他一道。 钟烨眉宇迅速皱起,脸上的温度瞬间冷下来。 “小烨是吧?”席间有人举着酒杯过来套近乎,“来,跟大伯父喝一杯!” 钟烨一把甩开对方胳膊。 酒杯里酒随重力泼洒出来,对方不仅被驳了面子,还被酒泼了一脸,当即脸红脖子粗,指着钟烨:“什么意思?长辈敬酒,你就是这个态度?”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拢过来。 “抱歉小烨,今天是我自作主张。”宋明远拄着拐杖,适时地捶着胸口发出重咳,“爸爸的身体情况你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你就当是成全我最后的心愿,行吗?” “哪有长辈道歉的道理,你是宋家的孩子,认祖归宗天经地义。”桌上不知谁帮腔。 “就是,你爸把公司股份一半都给了你,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钟烨咬着牙根,胸口剧烈起伏。 僵持半晌,他抓过桌上的酒杯,冷冷地笑了声:“行。” 随着钟烨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叶丽萍开始打圆场:“没事了没事了,难得今天老宋过生日,又是小烨第一次进家门,小孩子不适应,能理解。” 氛围渐渐缓过来,其他人也笑着附和。 只要喝了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酒自然也就没有再拒的理由。 宋家家族庞大,若论亲疏,宋明远除了宋明章这个弟弟,就剩一个妹妹远在国外,身边再没什么别的亲人,可如今他风烛残年,所有人都盯着同晖这块肉,上前讨好作揖的人必然不会少。 宴席上都是六十度的白酒,钟烨憋着气,来者不拒,没喝几杯就有些撑不住。 中途他借口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碰上宋忆疏,对方正懒洋洋地靠着走廊栏杆玩游戏,好像厅内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宋明远特意把你骗过来,无非就是吃准了,只要你一进这个门,在所有人面前露脸,宋家的祖宗牌位你就算不认也得认,”宋忆疏结束一局操作,抬起眼直视他说,“除非他的股份你不想要。” “我为什么不要?”钟烨反唇相讥。 宋忆疏耸耸肩,“我也是这么想的。” 胃里翻江倒海,像被人用力攥住往外挤,钟烨冲进洗手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松了松领带,浑身脱力地靠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额头抵着墙。 不知何时掉在地毯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显示就一个字‘哥’。宋忆疏走两步,弯腰捡起来,对那头说:“喂?他喝多了,在澜悦酒店三楼宴会厅旁边的洗手间。” 挂断电话,宋忆疏敲门进去,把手机丢回给钟烨:“你哥电话,他说他半小时就到。” 我还挺喜欢小情侣吵架闹别扭的,尤其是气人,咱家的受都挺会气人的,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