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纵即病[gb]》 第01章 小时候的洪叶萧是孩子王,玩扮家家也总是第一个挑角色,隔壁宅子小她两岁的谢义柔也总凑前来玩,他生得粉雕玉琢,比洋娃娃还精致漂亮,每次都演女儿,回去时头发上别许多卡子。 如果要假装办丧事,那谢义柔就演尸体。 他们薅来自家院里的桃花瓣铺在他身上。 洪叶萧就开始干嚎:“我的儿啊!” “尸体”脆生生说话:“我不要再演你的儿。” 洪叶萧问那他想演什么。 谢义柔脸蛋飞红,他赶紧抓点花瓣铺脸上藏起来,只露出双黝亮的黑眼珠忽闪忽闪。 见他又不吭声,洪叶萧继续嚎,旁边跪着一圈小孩,脑袋顶着画纸做的尖尖白帽,抹着不存在的眼泪,院子仿佛成了灵堂。 只是被洪叶萧她妈远远一声泼辣骂嗓给吓得鸟兽四散,她妈折了桃枝还要来揍她。 洪家老一辈就做殡葬业的,从上世纪一个小小纸扎店,到成立公司主营墓园开发、殡仪服务,上游也有骨灰盒工厂,家资渐丰,到洪叶萧她妈妈这辈,已经能在灯笼街这样的古街买得起老宅子,举家搬迁,和谢家做了邻居。 洪叶萧从小耳濡目染,才领小屁孩们有样学样,洪叶萧不懂玩扮家家怎么就要被揍,可她认得她妈手里直溜溜的枝条,和她要揍人的架势,于是撒腿就跑。 谢义柔也跑,洪叶萧想:你是隔壁家宝贝疙瘩,我妈才不会揍你。 果然,她妈越过跑得慢的谢义柔,枝条要抽她屁股,谢义柔就在后面捏着拳头鼓起腮帮喊:“阿姨,别打她,是柔柔要玩的!” 一张漂亮的脸蛋,脑袋还顶着片片花瓣呢。 这幕深深印在洪叶萧心里,此后她无数次想,怎么谢义柔就不能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乖巧呢。 * 面前的谢义柔攥着张照片,气得胸膛的起伏,攒泪的眼睛委屈又愤懑地死死看着她时,洪叶萧莫名又想起小时候那幕,简直判若两人。 要知道他名字里的“柔”字,就是因为他在胎里十分安分,生出来也好带,不哭觉折腾,一逗他还特爱甜甜柔柔地笑才取的。 洪叶萧就觉得他越长越歪,当然不是长相,是性格,被家里头宠歪的。 “说啊!”谢义柔一吼,眼泪啪啪嗒嗒夺眶而出,涟湿一张柔削且生出冷意的脸。 说,怎么说? 她哪知道这张合照为什么会夹在书里。 半月前,她从京大毕业,回老家南州市之前,把一些书从学校搬来了他的住处。 谢义柔还在音乐学院读大二,这套三百多平的大平层在寸土寸金的泛湖御府,是谢老夫妇早在他入学前给他置办的,供他平时住宿,他从小没住过校,异地上学,谢老夫妇还要跟过来亲自打点他起居饮食,他不高兴,只让一个保姆孙妈跟过来,平时做完工住到别处去。 就在今天,他心血来潮,让孙妈早早回家去,要自己整理书房摞着的那些书,结果发现了某本历史小说尾页夹着的照片。 照片上,共三人,洪叶萧和一个校服洗得发白,眉眼温柔的男生站得很近,手肘的衣服料子是挨着的。 而彼时的谢义柔,正因赌气站得远远的,和他们两个的距离足足能横躺下一个人,周身阴冷,也不看镜头,脑袋偏向别处。 洪叶萧白天忙得头脚颠倒,结束工作从南州市飞过来看他,撞上他突如其来的质问,人都是懵的。 沙发孤零零躺着本书,照片便出自书页里。 等等,她看清楚封皮的字,是《修墓老人》,脑海总算捡起了思绪,这本小说她曾经借给过程雪意——程雪意,就是三人合照里的另个男生。 “应该是程雪意的那张,这本书我借给过他。”想来是过去顺手夹进去的,直到书还回来,也没觉察。 照片共洗了三张,彼此各一张,她的那份早被谢义柔剪成了渣。 “不是你另外洗的?”谢义柔一哭嗓子就是哑的,尾音有些咽颤。 他最恨那段三人行的日子,在一起后,就闹脾气把洪叶萧手头和那个死人有关的物件或剪或丢处理干净了,冷不丁发现这张照片,以为是她特别私藏的,她一进门便发作起来。 洪叶萧的那句“不是”刚说完,就见谢义柔掏出打火机点着了那张照片。 火光里映着泪湿的半边面庞,眼眸那股偏拗诡谲的光芒直到照片烧成一盘灰烬,才淡下去。 她眉梢一抬,制止的话咽了回去。 也不差这张照片了,谢义柔是针对程雪意针对惯了的,哪怕程雪意早在高三那年身亡,也不妨碍他总将往事介怀。 “一定是那个死人故意夹进去的。”他烧完后还要贬低一句。 洪叶萧听见他的恶语不禁皱眉,撂了句:“我去洗澡。” 借此暂离了他情绪的裹挟,也是这两年她才明白,对于程雪意,她越维护,谢义柔越要闹,索性装聋做哑,他见她没什么反应反而能安分一点。 睡觉前,谢义柔拿走她刷新闻的ipad,浑身温软清香钻进她两条胳膊里,跨坐上来趴她怀前,眼睛还有些红,不过面庞已经恢复白皙剔透,看着十分温顺无害,他把脸埋进她颈窝,闷闷道:“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闹脾气。” 洪叶萧被他吵得梆硬的神经总算松快些,只是短暂的一秒后,又听他吐露一些恶毒的话:“我知道,都是那个死人故意的,他想破坏我们,死了还阴魂不散,真恶心。” 偎着她肩颈,温吞吞懒洋洋的,嘴里却一口一个“死人”,听得洪叶萧心生怪异。 程雪意当初还四处找过那张照片,十分怅然若失,最后是拿的她那张去复印,珍之又珍地保存了起来,他一向很看重三人的友谊,不似谢义柔总是背后恶言恶语中伤他,更甚连死者为大也丝毫不放心里。 “谢义柔。”她突然叫他全名。 本想把那些细节说清楚,似乎也没必要了,因为谢义柔总能敏感听出她语调里的不悦,哪怕只有三个字,顿时抽离了她怀抱,翻身把后脑勺留给了她,过程一语不发。 等她也翻身沉默了,谢义柔又以一种讥讽的口吻开腔:“又想为你的初恋说什么?” “没什么。” “还有,他不是我初恋。”这人一生气就要阴阳怪气程雪意才是她初恋,不过高中三年她的确被谢义柔折腾得很烦,和程雪意关系反而更好,毕竟两人才是同龄,谢义柔要小两岁,行事分外乖戾出格。 谢义柔嗤笑一声。 “反正也死了。”他总在她面前强调程雪意的死,好像这是个能激她的痛点。 洪叶萧熟知他脾性,以往都避祸一样避开来,就譬如刚刚选择去洗澡。 本以为小别半个月,他会格外乖顺点。 没想到舟车劳顿赶来,还要应付他的乖僻矫情,这会儿彻底耐性告罄,也不装聋作哑了,直接道:“是啊,要是程雪意还在,也就没你谢少爷的事了。” 话一落,她感觉身后的呼吸倏地凝滞了。 回头便见谢义柔起身朝外去,她揉了揉额,“去哪儿?” “给程雪意的鬼魂腾位置。”他说。 第02章 在谢义柔看来,程雪意和洪叶萧的相识很俗套。 他父亲好逸嗜赌,家里全靠母亲打些零工度日,下面还有个年幼的弟弟。 程雪意却从小很出色,性情温柔,成绩名列前茅,一进高中校门就是学委兼风纪委员,开学不久,他负责收一笔资料费,全班加起来拢共六千块钱,那笔钱在书包里收得好好的,不翼而飞了。 闲话甚至传到初中部,说程雪意私自昧了那笔钱,彼时的谢义柔还在念初二,他听了一嘴就当耳旁风了,反正和洪叶萧无关,他才懒得在意。 可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倘若有,一定会亲自去高中部,替程雪意把那个六千块的窟窿填上,再撕烂那些讲闲话的嘴。 那几天,程雪意从走廊去趟卫生间,都能听到毫不避讳的猜忌,譬如“他偷钱贴补家里啦、仗着学习好老师不会怀疑他啦、最后肯定拿班费补窟窿咯”,诸如此类。 程雪意简直要哭了。 呵呵,不过那死人是不会真的哭的,谢义柔想,他擅长比哭更能勾起人保护欲的路数,就是眼里含着泪,脸色憋得通红,捏着拳,胸膛一起一伏了,却还是要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多么白莲啊。 洪叶萧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恰如小时候扮演解救落难王子的侠客公主,小时候谢义柔就因为小两岁,又太漂亮,总是演不了王子,老演她和王子生的女儿,谢义柔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可长大了,真有解救落难王子的情节,主角依旧不是他。 洪叶萧是个胆子大的,否则也不能从小是孩子王,她幼时想当一名入殓师,她妈本意是不想让她到一线去做接触尸体的活,想唬退她,就让她去替路边一只被汽车轧死的鹅入殓,那鹅是小柳河的,天气热在马路边都长蛆了,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叫。 可洪叶萧赶走了苍蝇,把那些蛆虫一只只捉下来,梳干净了它的毛,把它埋进土里,从头到尾有条不紊,没有一丝丝犹豫。 洪叶萧在学校很有威望,三两句话就吓退了那群说闲话的。 谢义柔是听别人转述的,可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她幼时赶苍蝇、捉蛆虫的那幕。 他想,她解救程雪意,应该也是像小时候那般英武神勇的吧,当初他在旁边看着她入殓那只鹅,几次都快熏吐了,事后把鼻尖凑到她指尖细细嗅嗅,是一股干净的肥皂味,才敢把手塞进她手心被牵着。 后来洪叶萧当着全班的面,上交给老师一个她捡来的信封,其实是她自己贴补的零花。 不过不重要了,包括后来程雪意发现那笔钱是被他爸偷去赌,一定要攒钱还她,也不重要了,因为程雪意已经是被解救的王子,他只需要负责慢慢和公主相爱就好了。 童话故事里,公主和王子过程再曲折,总是要在一起的。 谢义柔试着把自己挤进那出戏,论起来,他应该就是那些坏角色,递毒苹果的、给王子下诅咒让他变青蛙变野兽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倘若程雪意还在,的确轮不到他这种坏角色上位。 * 可坏角色哪怕上位成功,心里也总有根刺,这两年,谢义柔没少拿当年那些事来和洪叶萧较劲,但凡她语气里有丁点儿维护程雪意,他绝对要闹,这会儿掀被朝外去。 洪叶萧正被他那句“给程雪意的鬼魂腾位置”给呛了一嘴,只听见门“砰”一声,阖紧的门外隐约传来他在和哪个兄弟语音:“棱镜?我二十分钟到。” 棱镜是个酒吧名字,这下她掀了一半的被子盖了回去,躺回原位。 她这趟来是谢义柔在视频里撒娇,说要她来监督他期末复习,当然以他当时懒洋洋趴在桌上,玩着卫衣带子,软柔柔看着她时的神态,彼此都心知肚明,监督期末复习是假,情侣间那点踉踉跄跄才是真。 只是被意料外的照片打乱氛围,这会儿听他要去酒吧,以他出门那么横的状态,估计要后半夜才回,通宵也有可能,她干脆自己先睡了,明天还得赶一早的航班回南州市,公司一堆事等着。 只是经此一晚各自冷落,彼此有了点冷战的意味。 潘兆胜来音乐学院找好友时,谢义柔在图书馆复习中外音乐史。 谢义柔看书?破天荒了。 他和谢义柔是死党,谢义柔当初的成绩可愁煞了谢家人,一家子知识分子商界精英,出了个成天考倒数的混球。 初升高他闹离家出走,不肯去美国念高中,谢老夫妇也不想离孙子太远,心软由他读国内高中的国际部,结果大学要送他出国镀金,他又不肯,指着北市一所大专,分数线约等于无,多花钱就能读的,说“就读它好了”,没把一家人气撅。 潘兆胜是知道的,谢义柔指的那所大专离洪叶萧就读的那所双一流很近,开车十来分钟的事。 见他打定主意不肯出国,谢家只好给他找别的门路,好在他从小喜欢捣鼓许多乐器,识谱背谱不在话下,他总说和弦里能看到斑斓的颜色,只是一叫他定心坐在老师跟前学他从来都坐不住,于是狠下心威胁他,不学就出国,算起来他满打满算学了三个月,音表方向的省统考竟然排第二,后来又过了北市音乐学院的校考。 大学两年来,谢义柔都在啃老本,乐理史论课能逃则逃,若女朋友在忙,他便跑去和那帮狐朋狗友消磨时光。 凭着天赋,前不久的期末专业考高分通过,现在竟然会坐下来复习笔试部分? 等潘兆胜凑近一看,复习个鬼。 笔记空荡荡,那本教材被他划满乱七八糟的线条,而谢义柔本人,撑着下颌,歪着脑袋在看窗外打架的麻雀,精致白皙的侧颊镀着层玻璃弧光。 他坐旁边用胳膊撞了撞他,谢义柔回头,眼神在问:你来是……? 潘兆胜提溜一下手里的餐盒,上面印着某五星级酒店的logo。 谢义柔困顿了一个上午,眼睛生亮。 昨晚他就站门口,对空气假装说完那句要去酒吧的话,去车库坐等着,毕竟半夜酒吧鱼龙混杂,他身上染酒味洪叶萧是不会抱他亲他的,只是在驾驶座枯坐两小时,跑上楼见卧室一片漆黑,呼吸均匀时,他彻底恼了。 在隔壁录音室待了后半宿,鼓捣词曲和乐器,结果没等到洪叶萧的只言片语,听孙妈说,她要去赶飞机,吃了早饭匆忙走的,只是顺带嘴问了句“谢义柔不吃吗”,听孙妈说他不饿,这是他原话,也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而已。 谢义柔没胃口,早饭的确没吃,来了学校图书馆。 只是一上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趴着睡了会儿,就在看麻雀打架。 潘兆胜鬼精一个人,哪能看不穿谢义柔的希冀,压低声音道:“声明,不是洪叶萧喊我来的,我在酒店请人吃饭,顺道给你外带了一份,要么去食堂坐着……” 从前洪叶萧忙时为了宽慰谢义柔,会差他捎带礼物餐食,谢义柔这次也以为是。 话未完,谢义柔眸光冷下来,在纸上刷刷写了什么。 移过去,几个大字: 图书馆,闭嘴。 潘兆胜写:哦。 结果谢义柔注视着两人的字条,想到什么,愈加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 从前,那个死人和她认识后,最常去的就是市图书馆。他喜欢看书,科普类的、哲学的、文学类的都看,买不起课外杂书,通常去市图书馆翻阅。 司各特的《修墓老人》图书馆没有,是的,就是昨天发现照片的那本。洪叶萧便约好时间,把自己的那本带去图书馆借给他,两人相邻而坐,他看到有意思的地方还会指给她看,两人光一个眼神交流,就像有几行诗的内容。 嗯,在谢义柔揣测中是这样。 在图书馆,他们还会用字条传话,一张字条移来移去。 谢义柔就偏把脑袋凑他们两个中间,问:你们在说什么? 程雪意在嘴唇前竖起食指,意思告诉他这里是图书馆,不要发出打扰别人的音量。 谢义柔是不管别个怎么看的,唯独面对洪叶萧投过来的目光,脸颊冒热,他当然知道这里是图书馆,只是一下子没注意而已,于是带着恼意,从架上抽一本书,坐那翻,一句话都不再多讲。 可他一看书本那些密密麻麻的蚂蚁字就头晕、困觉、恶心想吐,等他再醒来,人两个都走了,空调呼呼的风口下,谢义柔身上还披着件校服,是那个死人的,呵呵,他一向这么体贴,要不怎么招洪叶萧心疼。 * 自那次后,在图书馆不小心轻咳一声都会想起当初洪叶萧侧眸的目光,和自己发烫的感觉,好像在提醒他,看,程雪意就能和她交流哲学、历史小说,你就不懂,你一看书就想睡觉。 偏偏今早他真的睡着了,兴许是昨晚熬了一宿,到图书馆被那些字一催眠就趴着了。 不过,临走前,谢义柔把中外音乐史翻到没有涂鸦的一面,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定位是音乐学院图书馆,配文: 【又是充实的一上午。】 潘兆胜:…… 坐在食堂吃饭时,谢义柔便一直在刷点赞。 不过,等刷出来一条洪叶萧转发的关于殡葬改革的最新政策时,他就不刷了。 手机搁下了,筷子也搁下了。 “这就不吃了?”对面打游戏的潘兆胜挑了眼。 谢义柔胃口瞬无:“嗯。” “昨晚写了什么歌?”打从一进图书馆就看出来了,但凡两人吵架,他生洪叶萧的气,人就跟瘟猫一样提不起劲,也不去朋友攒的局,无精打采跑去上课看书,或者窝在录音室鼓捣词曲乐器,大概灵感来自心痛,痛的时候一天能写好几首,再把被窝给哭湿。 等洪叶萧把他哄得和好如初,他就开始飙车翘课,毫无禁忌了,跟撒了欢儿一样,当然,是瞒着洪叶萧。 这学期洪叶萧对他学习挺上心的,要他考个好成绩回去过暑假,之前自己忙论文,还硬拽他去图书馆看书;毕业后分隔两地,也经常办公中给他打视频,监督他复习期末。 不过谢义柔本身就见字犯晕,洪叶萧一在,就想贴着她抱,黏黏糊糊的,更没心思在书本上了。 谢义柔:“滚。” 潘兆胜不敢再拿这事惹他,这次来主要想知会谢义柔一声,他们音乐学院中外音乐史的老教授格外特别龟毛,往年要卡一大批挂科的学生,而且平时分给的特别严,像谢义柔这种估计平时分会直接给零蛋,这也意味他必须拿到足够高的卷面分才能过线,像以往那样啃老本,应付着看几眼书肯定不行,得强迫自己花更多时间背书。 谢义柔天赋在唱弹,哪怕即兴创作也信手拈来,但这种知识类的卷面作答他十分吃力,这和他容易走神儿有极大关系。 如果说能有什么让他专注力百分百,那无非是洪叶萧、乐音。 谢义柔听完像是放在了心上。 捞起车钥匙离开了食堂。 结果等潘兆胜打完游戏,收拾收拾桌子,对面椅子落下了本《中外音乐史》,一翻,里边全是鬼画符。 潘兆胜:…… 半月后,潘兆胜听说他考了五十九,差一分啊老师都不给,可见谢义柔平时是缺了多少课,潘兆胜替他痛心疾首,谢义柔反而并不在乎,他只顾着把飞南州市的机票发在朋友圈,露出落地机场的时间,然后配文: 【期末圆满结束,回家。】 做这事时,嘴角少见挂了丝笑,这半月洪叶萧一直没理他,他眼底已经笼着淡青,不过还是在怄气。 发完后又在刷洪叶萧的点赞。 下飞机还在刷,不过等他没张望见那道身影时,似乎也没必要刷了。 第03章 谢家大家子来接机,前面是翘首以待的谢建荣夫妻,谢建荣老爷子年轻时候是国外一家车企总工程师,后来回国盘了工厂,做汽车零部件供应,他妻子章梅清也是做事狠辣果敢那类,跑客户的一把好手,夫妻俩后面又创建了自己的房车车企品牌,成立集团。 两人如今已经赋闲退休,已然褪去一身威慑力,越老越随和,一见孙子都张开胸怀等着抱他,齐齐笑没了眼。 谢义柔先抱的奶奶,章梅清顿时就乐开了,她和老伴路上就打赌看柔柔先抱谁。 老爷子吹胡子不满,谢义柔只好又从爷爷这边再抱一遍。 谢石君西装革履,成熟稳重,接过行李,就在后头要抬手去揉揉谢义柔的头发,谢义柔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登时扭过头来避开,心情不爽的缘故,出言十分不逊:“碰小爷头发把你手剁了。” 父母早年遇难双双去世,谢石君大谢义柔足足一轮,也算他半个家长,可以说谢义柔这坏脾气也有他宠出来的一份。 谢石君的成长环境十分严苛,彼时父母健在,他又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因此童年很是枯燥,到谢义柔出生不久,父母双亡,爷爷奶奶可劲补偿这个小的,连带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把自己缺失的童年都满足在了谢义柔身上。 这会儿也只是好脾气地隔空用手指无奈点了点他,哪里会同他计较。 “待会儿去洪家吃晚饭可得礼貌些。”谢石君提醒他,只是,蔫了精气神儿的谢义柔没有像他预料的那般眼睛放光。 章梅清解释道:“你邓奶奶说两家很久没聚了,今天聚一聚就当给你接风洗尘了。” 章梅清和隔壁的邓书丽,也就是洪叶萧的奶奶是闺中密友,大半辈子的交情了,当初洪家要在灯笼街买宅子,遭到联名反对,因洪家做殡葬业的,这条街很多人家介意这个,还是章老太太从中转圜,才帮洪家定下宅子。 老爷子也看出孙子兴致寡淡,问:“以前一听聚餐眼睛都亮了,又和萧萧闹别扭啦?” 两家聚餐意味洪叶萧肯定在,从前谢义柔被她删联系方式的那半年,最盼望就是两家聚餐,还时常撺掇自家奶奶邀隔壁聚餐,可惜洪叶萧那时候为了那个死人,是真生他气,只埋头吃饭,连余光也不分与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俩孩子有矛盾,可大人是大人的交情,他们也不好插手孩子的事,总不能因为宠自家孩子,就要求别人也像自己那样对谢义柔万般迁就,谁家孩子又不是个宝贝呢,洪叶萧也是隔壁老姐妹的掌上明珠。 章梅清拽一拽老伴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问,越问谢义柔心情越低落,初二到高一那三年压根儿提不得洪叶萧,一提她,谢义柔就要眼泪拌饭,这两年是在一起了,可谢义柔那被宠坏了的性子,难免生摩擦。 “没有,你们到时候别问她。”谢义柔闷恹恹上了航站楼外的劳斯莱斯。 “好好好。”谢老爷子应和着,他孙子关于洪叶萧的事就俩字,别扭—— 他可以生她的气,同她闹别扭,对她哭,但他从来不跟他们说洪叶萧的不好,并且要求所有人要觉得洪叶萧就是最好的、最屌的。 * 古城区小柳河旁,古宅错落有致。 洪家的这座老宅是前朝徽商所建,早早价值过亿,带有私家园林,洪家刚搬来,章梅清和邓书丽两个老姐妹便商量着,把两家南面的园林用一扇垂柳满月门给打通了,园林朝街处还建有共用的大门。 如今数亩的园林胧着夜辉,在月色下格外玲珑幽静,盛夏里阵阵凉爽。 洪叶萧就爱从灯笼街拐进园林,开车过去一路有亭台廊桥,植物葳蕤,就像在远观一副含蓄的山水楼阁图,当然,如果下车没有该死的蚊子的话最好。 园内外有驱蚊系统也抵挡不住会变异的蚊子,她就这么一路“啪”、“啪”,打胳膊打腿的进了院子。 赖英妹最近在制定环球旅行的路线攻略,在客厅整理她白天购物买回来的装备,据说她要把北极圈的罗弗敦群岛作为打响环球旅行的第一站,洪叶萧劝她先去气候相对适宜的欧洲,毕竟南州市的雪从来都跟头皮屑似的,她不,她说要的就是一刺激。 “大老板回来啦。”赖英妹最近都这么叫自己女儿,个中压力只有洪叶萧自己知道,殡葬公司要也要科技创新,也要搞互联网+,这两者都是在她爹妈手里所欠缺的。 “待会儿隔壁要来吃饭,你爸在烧拿手菜呢。”洪家福赋闲后便喜欢在厨房打转,天天研发菜式点心,再不然就去院里修修剪剪。 洪叶萧挠着蚊子包“哦”了声,先回房间洗澡去了。 她换了套吊带睡裙,披着开衫再出来时,前厅隐隐传来两家人的交谈。 赖英妹女士肯定又在炫耀她女儿如今如何如何,毕竟两隔壁,而谢石君又向来是这条街品性成绩的标榜,不过等她女儿出生,谢石君都能打酱油了,所以她就和那个小的比,每每夸耀完自己女儿成绩,都要故意问一嘴“柔柔考得怎么样呐”。 能怎样,谢义柔成天倒数,谢老夫妇就是涵养好,也难免挂脸,谁喜欢别人老戳自家人短,还是自家宝贝疙瘩,此时全靠她奶奶邓书丽出来凶一嘴儿媳,打个乐呵。 不过谢义柔从来都不管大人的机锋,小时候每每听完赖英妹的话,眼睛亮晶晶的,拉着洪叶萧的手说“萧萧姐姐好厉害”,再大些也夸,不过洪叶萧不给他拉手了。 刚靠近前厅,果然远远听见赖女士在旁敲侧击谢义柔的期末成绩。 谢老爷子早在车上就知道了孙子挂了一科中外音乐史的事,他当然绝口不提,只应付着:“成绩不成绩的不重要。” “您老自己都留过洋的,到柔柔这儿也看得太开了,好在我女儿大学四年一路拿奖学金过来的,没叫我操过心。”赖英妹这话既显摆又拉仇恨。 邓书丽刚从院里进来,就听见儿媳又在攀比,她饭前饭后习惯绕着院子慢走,还练出倒着走,也不用回头的功夫,听到这也不倒车进厅了,回头打量眼老姐妹的神色,赶紧岔开话题招呼:“来来来,开饭啦,奶奶好久没见柔柔,是不是瘦了?” 赖英妹知道从俩老的那问不出什么,干脆问那个打从进屋就坐在沙发角落,精神不大好,似乎没听进去的谢义柔:“柔柔,看你朋友圈发【期末圆满结束】,是考得还不错啦?” 谢老爷子就眼看自己孙子仰起脸,懵懂中摇头,要说实话。 这小子从来都不觉得赖英妹是在夸耀什么,他觉得洪叶萧成绩比他好就是事实,他一点都不难过,甚至每每还和赖英妹一起夸。 可老爷子偏爱自家小孩,不想听见说他半点儿不好的话。 他一直对洪家儿媳挺有意见的,刻薄泼辣,没读过几年书,凭借几分时运胆色和洪家祖上薄产才攒起如今家业,却偏偏喜欢拿女儿的成绩来显摆,怎么不和他们家谢石君比,明知谢义柔天赋不在文化成绩,老戳人短。 若非老伴和邓老太交情深,他早就翻脸了,老爷子就要去牵起孙子走人,谁还缺一顿饭,得亏是老伴拉着。 “妈,爸找不见盛鱼的盘子,他问你放哪儿了。”被洪叶萧这句话打断,赖英妹当然也看出老爷子脸色发绿要吃人,心里阿弥陀佛,嘴里嘟囔着“这点小事也要问我”,就溜进厨房了。 这边邓书丽也招呼老姐妹和谢老爷子去餐厅就坐,谢石君接机完弟弟之后又去处理公事了,这餐饭是不在的。 客厅只剩站在花窗旁的洪叶萧,和坐在檀木软沙发垫上的谢义柔,指头搓揉着边几那块垂下来的祖母格绿布垫子。 他张嘴要冒出一大串话,又生生堵在喉咙里,垂眸不语。 “走吧,我们也去吃饭。”她递过手去牵他。 虽然半个月过去,也还是觉得他那晚那些话挺无理取闹的,以至于也没再抽空去看他,就这么僵着。 今晚她妈那些话里话外的贬损,他坐在角落恹恹的模样,大概让她于心不忍,所以还是像以往那样,先跟他开口。 “我其实挂了一科。”谢义柔把被她打断的话告诉她。 洪叶萧“嗯”了声,并不意外。 手还举着,指梢动了动,催他去吃饭。 紧接不知怎的,谢义柔便没把手塞过来,而是自己起身朝餐厅去,整个席间都安静寡言。小时候的聚餐他一贯是天真嘴甜的那个,否则怎么会这么多人宠他,连她一家人也被他哄得眉开眼笑,赖英妹就说“这孩子成绩差,可性格好”。 后来,高中时的洪叶萧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要在内心反驳,心说他成绩差,性格更差。 餐间,观察到他食欲萎靡,她顺手夹起颗面前的四喜丸子搁他碗里,算示好。 可谢义柔像受什么刺激,骤然把丸子夹回给她,动作快到很嫌弃般,然后还眨巴眼,用一种不属于他的温柔,以至于显得有些明嘲暗讽的语气说:“你吃。” * 你——吃—— 程雪意不仅成绩优异,厨艺也特别好。 一家人饭菜都是他做,做好温在电饭锅里,他妈做零工回来和他弟放学回来热一热就能当午饭,他为了省一笔伙食费,都是早上从家里带盒饭去学校。 那天就有四喜丸子,只有一颗。 洪叶萧发现他平时总是带素菜来学校,平时打菜都会多打些荤的,然后说自己吃不完,分给他,再夹一些他的青菜做交换。 四喜丸子是他开学数月第一次带来的荤菜。 他夹给洪叶萧,说:“你吃。” 洪叶萧夹回给他,说:“你自己吃。” 他又再夹给她。 谢义柔在旁边看着就来火,筷子伸过去一插,说:“都不吃我吃。” 在洪叶萧拧眉的注视中大剌剌塞进自己嘴里,忽略被她眼神刺痛的感觉,故意嚼啊嚼,然后他咬到一粒花椒,他最害怕花椒和姜的味道了,辛辣刺激,一瞬间被呛到咳嗽,四分五裂的四喜丸子被吐到纸巾上,他肺都要咳出来了。 哇,那死人还给他递水,多好心,是洪叶萧买的,两瓶,他们各一瓶,他不请自来是没有的。 不仅递,还拧开给他,他下意识就去接,可还没递到嘴边,洪叶萧霍地把水瓶抽走,瓶口洒出来的水打湿了他虎口,她说:“给他就是浪费。” 说完扫了眼被他糟蹋的四喜丸子。 谢义柔咳出眼泪,最后还是那个死人劝她不要和小孩儿计较,再度把水递给他,甚至帮他拍背,温温柔柔安慰他别哭。 三人行那段时间,他和洪叶萧总是吵架,那个死人反而是调和剂。 他看着洪叶萧冷飕飕的面庞,就说是四喜丸子的花椒太辣,他没哭。 * 洪叶萧咬了口碗里的丸子,回味他那句“你吃”,有些渺远的记忆重回脑海。 合着还是程雪意的事。 她于是扫了眼桌上哪些是他喜欢的菜,想换别的夹给他,结果谢义柔让长辈们慢用,自己胃有点不舒服先离席了。 谢建荣目光关切要跟去,洪叶萧先搁下筷子:“我去看看。” 洪叶萧是穿过宅子廊道,在两家相通的那扇满月门追上那道月影下高瘦清俊的身影的。 不应该算追,她发现谢义柔就在那等她。 看来也是笃定她会跟出来。 “胃真疼吗?”她不禁问。 谢义柔把压着腹部的手拿下来,夏夜里嗓调透冷:“假的。” 可实在忍不住胃里痉挛的痛意,一下想弓着身子蹲下缓解。 洪叶萧才确定他不是在假装,去扶他。 然而谢义柔把她手拍开,就这么撑膝弯腰,侧着张脸,蹙眉忍着痛意道出自从照片事件遗留在他心底的疑惑,几乎是质问着:“是不是在你眼里,程雪意就什么都是好的,人品、学习,可以让你无条件相信,无条件维护。” “我在你眼里就肯定会装病博取关注。” “我没这么说,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提他了。”一提他,她就像误入地雷区,不知道哪一脚就踩出爆炸,偏偏他还屡屡提及,想来这么久还没过去,应该是她那晚话赶话堵他的那句—— 要是程雪意还在,也就没你谢少爷的事了。 “那晚我说的是气话。” “实话啊,”他扯唇笑笑,“你们那三年不是彼此好感吗?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洪叶萧沉默着思索,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怎么去定义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她奶奶说她脑子都用在读书和赚钱上了,随她那老实寡言的爹,不懂那些浪漫的东西,她奶奶那个年纪会说,少年情窦初开是最具浪漫色彩的,结果孙女儿青春期就没开窍。 直到在一起后谢义柔某次吵架戳破出他旁观者的视角,她恍然大悟,哦,好感。 以她现在的标准去定义,算是能准确为“好感”。 尤其谢义柔闹脾气反复强调时,那种定义仿佛越准确。 谢义柔把脸低下去,眼泪从眼眶直接坠在青石板上。 彼此争辩一休止,周围的虫鸣蛙声分外清晰,那种呱噪里,谢义柔听不见洪叶萧的声音,他顿时被阵阵慌茫感包围。 从前的洪叶萧总是会拧眉不解,说他在瞎七搭八,他一味觉得洪叶萧的否认是因为当局者迷,话赶话反而满是讥讽,像要逼她承认,可突然听不见她的否认了,谢义柔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许程雪意死了这句话,在他这里从来都是自我宽慰。 “我去给你拿胃药。” 他听见洪叶萧说。 前一秒还沸腾着的细胞因子,刹那间变得胆小害怕,谢石君同他说过,不要拿程雪意的旧事和洪叶萧吵架,同死人较真儿,无用功且毫无意义,谈好他们现阶段的恋爱就行,他总是不听,要洪叶萧百分百的爱。 发现照片的那晚,洪叶萧那句从未有过的话也许就是某种信号。 他在原地等待的时间分外漫长起来,来回走步不知道第几遍时,总算看见洪叶萧折返回来,手里的水杯递给他,从兜里掏出铝箔药板,摁出两粒装手心,等他去拿着吃。 谢义柔变得乖起来。 两粒吞进去,仰头时,眼底在门洞壁灯的映照下还是莹莹澈澈的湿光。 她有些意外,却也松了口气。 有点逃避心理作祟,不想正面回答那个会引来无尽争吵的问题,她庆幸谢义柔突如其来的安静,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虽然不清楚什么原因驱使,但结局总归是好。 “早点回去休息吧。”她温声说。 “抱抱。”谢义柔不顾胃疼,急于抓住点什么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洪叶萧环住他俯过来的腰背,手心顺势上去揉了揉他耷过来的脑袋,像在揉大型猫猫似的,要把这只炸毛猫捋顺。 “萧萧,我刚刚有点害怕。” “怕什么?怕黑?”谢义柔的确从小怕黑,但这地方灯光也明亮。 “嗯。”口快且毒的谢义柔第一次不敢说了,直起身子,低着脑袋,垂着的眼睫还是湿漉漉的,他感觉到洪叶萧的手在帮他擦泪痕,眸光里倒映着她专注的身影,于是还想要她抱着吻吻自己。 正好她手心还托着他脸颊,他顺势俯过头去。 只是远远足音跫然,伴着话语:“柔柔这阵子肯定是没按餐吃饭,本身胃就不好,哎,老谢你慢点儿!” “你爷爷奶奶来了,先回去吧?”嘴唇几乎碰到时,洪叶萧手指微微抚挱着他腮颊,提醒他说。 谢义柔不肯撒手:“我想去你房间睡。” “别闹,到时候全家都要听见你声音。”谢义柔不经弄,容易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捂都捂不住,到最后还会叫哑嗓子,哭腔着让她不要再弄了。家里她奶奶年纪大,觉轻,到时候指定得听到点什么动静;再者,以她妈那好奇八卦的个性,说不定还要趴门听一耳朵,然后被她爹扯走才算完事。 谢义柔脸红:“我没说要做。” “做什么?”刚到这条必经之路的谢老爷子下意识接茬儿,被老伴瞪了一眼赶紧干咳一声,“坐好啊,胃疼就多坐坐,实在不行趴着缓缓。” 洪叶萧松开谢义柔,趁他没防备,顺势把他往爷爷奶奶那边推一点,然后说:“是啊,谢义柔你赶紧回去趴着。” 拿过他手里的杯子,不顾他羞恼的视线,赶紧回家了。 第04章 餐厅桌上给洪叶萧单独留了饭菜,赖英妹让她赶紧吃饭去,末了感慨道:“柔柔怎么总犯胃病,年纪轻轻呢这还,老了可怎么办。” 又“哎呀”惊叫一声,“啪”的一巴掌扇在她锁骨,拿开是一只吸满血的花蚊子,啧啧着,扫了眼她前胸、小腿的蚊子包:“先去喷点花露水。” 话这边刚结束,洪家福就给女儿拿过来了花露水,洪叶萧往蚊子包上喷着,就听她妈开始抱怨起来:“我就发现,柔柔是蛮娇气的,总要我们萧萧迁就,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她妈赖英妹其实一直不青睐所谓的差生,就是成绩不好的那类,打从他们小时候她就要遗憾着感慨“柔柔长得好,性格也好,就是成绩也太差了”。 等谢义柔上初高中她就不说他性格好了,因为谢义柔身上总是带伤,跟人打架来着,还染红毛,戴眉骨钉,把赖英妹看得直直皱眉,背后说“那不混混嘛,长再好看也白瞎”,让洪叶萧假模假式跟他玩就行了,千万别学他。 只是她没想到,女儿大二竟然跟他谈起了恋爱,好在彼时的谢义柔刚办完上音乐学院的升学宴,令她没有嫌弃到前几年那份上,只好放弃了给女儿介绍别的优质对象。 洪叶萧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会问谢义柔要不要在一起,其实纯属拿他当挡箭牌,挡住她妈安排的相亲局。 两家邻居,比起谢义柔从小富养长大,洪叶萧觉得自己简直坎坷。 她小时候梦想当入殓师,是因为在餐间听家人聊起一个资深入殓师亲戚的工资,三万,三万!要扫多少次院子,帮她妈捶多少次背、捏多少次腿,考多少次第一才攒得到三万啊。 洪叶萧就是个俗人,喜欢赚钱的感觉,如果说谢义柔能看见和弦里的色彩,那她就能闻见金钱的香味。 小学她唯一一次考第二名,是因为她答应那个万年老二,把第一让给他,条件是他拿到家里给的奖励要分自己七成,嗯,七成,她很贪,那七成可比赖英妹给的奖励多,她妈总说家里穷,没钱,很抠。 为了金钱的诱惑,她甚至能去赶绿头苍蝇、捉蛆虫,家里人都以为她心诚想成为入殓师,后来才知她完全冲钱去,她永远不可能像《修墓老人》里的罗伯特那样不收报酬为喀麦伦派的逝者修碑立碣。 为此她爹洪家福摇头叹息,说她对殡葬业缺乏悲悯与敬畏心,也不知道将来是好是坏。后来洪叶萧零花钱就大涨特涨,差点没把她幸福得晕过去。 大二那年暑假,赖英妹夸张地说着那男的多么多么优秀,要她去见面时,她正在殡葬公司熟悉业务,钻营得火热,干脆找个男朋友来当挡箭牌,还是从小赖英妹就一言难尽的“差生”,算是某种逆反心理作祟。 期间她妈防着她奶奶劝分过许多次,她也只是搪塞着,结果一挡就是两年。 这会儿又听她妈抱怨谢义柔娇气,已经不像早先刚在一起时,有种给催恋长辈添堵的快感了,反而堵的是自己。 她搁下花露水,逃似的去吃饭。 心想:谢义柔照顾人?他能乖一点我就满足了。 翌日下班,她还真见到了乖顺安分的谢义柔。 坐在辆雪白的柯尼塞格one1上,车窗降下来,脑袋搭在窗边,赩红的落日里,他把墨镜推上发顶,连着额发被卡上去,露出白皙精致的笑靥,余晖里明晃晃的夺目,他喊她:“萧萧姐姐。” 这人很小就不喊姐姐了,开始喊姐姐一般都在卖乖。 手心刚贴上他侧颊,就听他讨好般问:“我去把头发染成红色好不好?” 她顿了下,收回手绕去另侧副驾,谢义柔跟过来开门,他穿着宽松短袖,两条叠戴的项链压着圆领口,奢牌的长裤风格新异,高挑的身形看着十分朝气随性。 洪叶萧刚从公司出来,与他风格截然相反,衬衫套裙勾勒着姣好的身材,脸蛋施妆,长发如黑瀑,踩着高跟干练又透着温柔的美感。 “你以前不是说我红头发好看。”刚在一起那阵儿说的,他每次去洪家,赖阿姨都盯着他的红毛,表情有点像便秘,谢石君劝他把红毛染黑,他问我这样不好看吗?谢石君说当然好看,只是赖阿姨不喜欢,你和她女儿在一起想要长久,不能不符合她的喜好。 他不情愿地染黑了,可惜,明明萧萧说他红头发好看。 他想洪叶萧觉得他好看,她觉得更重要 尤其昨晚那种害怕之后,他迫切想要她的注意力。 “还是别吧。”洪叶萧站在副驾门口扭过头对他说。 “为什么?” 洪叶萧:“黑头发习惯了,也好看。” 谢义柔只好作罢,坐进主驾,在跑车声浪中,开往约会的艺术中心。 坐着无聊,她翻开了包里的文件,公司主营墓园服务和殡仪服务,其中墓园服务占了七成。 而殡葬服务业这行,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公墓都由政府设立或管控,洪家能做经营性质的墓园,多亏她妈二十多年前在市里拿下的百亩划拨地,那会儿价格低、政策相对宽松,现在审批从严,各省市包括南州市出台的管理办法,都在严格控制公墓新建数量,多地原则上不再审批新建公墓。 公司这几年,已经没有批下来过新的殡葬用地了,意味只能从存量着手,尽快往高精尖方向发展。 也就是洪叶萧要赚有钱人的钱。 她在尝试利用数字化转型,主要项目就是ai技术生成数字人,现阶段还在试验,她手里这份文件,是一些家庭的意愿书,愿意提供逝去亲人的照片和音频来生成数字人,随时随地都能在移动设备上和“亲人”沟通,试验推广阶段,公司给出了免费名额,收集来的意愿书不少。 “坐车别看文件了,要头晕。”沙沙的纸张声中,她听见隔壁谢义柔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你呐。”谢义柔真是见字就晕觉,还总爱发定位在图书馆的朋友圈,再配文一句充实,充实地睡了一觉?小时候给他补课她气得要命,发誓再也不要给谢义柔讲题了,他脑袋里不知道装的什么。 话一完,谢义柔不讲话了。 她翻过一页,语气也轻轻翻了一下:“你开慢点我就不晕了。” 车速乖乖慢下来,只是她盯着最后一份意愿书角落的签名眼色微变。 谢义柔开着车,见她在其中一页停顿许久,趁红灯停车便凑过去瞧,一边说:“什么文件看这么久?” 不过被洪叶萧及时合盖住,说是浏览完了,他也就扑了个空。 洪叶萧又聊起待会儿艺术中心那场管弦乐团的音乐会,话题随之被岔开。 间隙中,脑海闪过出现在页尾的那个名字。 程雪意? 她将文件收回包里,上次一张照片,谢义柔便扯出不少关于程雪意的旧事,俩人也是昨晚才重归于好,她早已下意识回避与程雪意沾边的任何东西,这个重名,自然不想被谢义柔看见,否则又要闹起来。 好在谢义柔聊起音乐也没有刨根问底。 这场音乐会,管弦乐团来自俄罗斯,柴可夫斯基、普罗科菲耶夫都曾在团担任过指挥家,票一经发售就被古典乐迷抢空了,谢义柔临时起意想约会,是在别人那高价收来的两张票,闹着她一定要一起看。 洪叶萧知道他想一出是一出的个性,只能改了晚上加班的计划,早早离开了公司。 只是坐在音乐厅观众席时,工作消息就没断过。 谢义柔见她总在回信息,也就对开场更加兴致缺缺,主要是开场的四首作品选自童话风歌剧《三橘爱》,故事本身又是王子公主幸福美满的大结局,他想,要有一出公主和坏巫师在一起的歌剧选曲,他一定会很捧场。 所以,开场那会儿谢义柔也没怎么生气,直到音乐厅里开始演奏他尤其钟爱的一部钢协,交织着弦乐,极其美妙的配合,他顿时犹如置身五彩斑斓的世界,眼睛都亮了起来,转头想和洪叶萧分享那种心境,结果她起身去接电话了,一路欠身,消失在出口,直到中场休息,谢义柔去大厅里找,她才刚结束那通电话。 “抱歉,项目出了点问题,电话有些急。”洪叶萧回过身来说。 周围观众都在聊上半场的演奏如何,谢义柔开始有点不爽,怎么程雪意约她去图书馆的时候怎么就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不过经昨晚那一吵,他开始有些避讳聊程雪意,怕真从她嘴里说出句她就是喜欢程雪意的话。 于是捺着性子没闹,问:“很忙吗?“ “还好,已经安排好了,下半场我保证专心听。” 谢义柔:“哦。” 他抄兜撇着眼角,语气凉凉的:“你如果实在不感兴趣,我们现在回去也行。” “真行?”她逗他。 但说实话,洪叶萧对管弦乐实在没什么欣赏细胞,她只能从中听出宏伟、震撼,不像谢义柔,灵魂都能随之幻化,少时她有看书的习惯,也只是为了锻炼语文写作能力罢了,目的很明确,为了应试教育的第一名。 谢义柔顿了一瞬,语调一下拔高:“行啊,当然行。” 那就是不行的意思。 洪叶萧推他一块折返观众席。 结果谢义柔怎么也不肯去听下半场了,说是不想勉强她,那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拉着她出了艺术中心去开车回灯笼街。 路上甚至颇为大度问她:“洪总怎么不看文件了?” “看完了。”洪叶萧说。 谢义柔就紧抿嘴唇不再吱声了。 洪叶萧坐在疾驰着的跑车副驾,心想,就知道他乖不了多久就要暴露本性。 于是在车窗外景物急遽倒退时,冲路途前方抬了抬下巴:“前面路边停一下。” 谢义柔踩着油门没停,等她说:“我想起来有公事要回去忙,路边放我下来。” 谢义柔果然就减速刹停在了路边,一句话也不说,生怕让人觉得他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洪叶萧下车,关车门,车子也没动,等她从后面绕了一圈站在驾驶座窗盘,谢义柔已经趴在方向盘那哭了,她打开车门,他臂弯里传出沙哑的声音:“不是要去忙?” 洪叶萧胡诹的,不想任他开飙速车而已,这会儿车如愿停了下来,把他拉出来塞进副驾,关门前说:“半路怎么去?当然是顺道把你送回家,开辆车再去。” 谢义柔又没话了,指腹擦了擦泪,沉默着表示同意,是该这样,就该这样,忙她的去。 洪叶萧开车比他老成得多,一路匀速安全回老宅,停稳在两家院里共用的车库,车厢内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谢义柔说话还掺鼻音,语气却十分不饶人:“洪总不下车几个意思,还是说你想开我这辆车去?” “嗯,想开,手感不错。”她扶着了把方向盘,扭头问他,“谢少爷借吗?” “怎么不借,我干脆送你好了。”说完就要解安全带给她腾车。 不期然被洪叶萧挡住插孔,他摸到的是她的手背,抬眼就要质问她几个意思,结果暴露了攒泪到湿红的眼眶,眼泪顺着腮颊断线珍珠一样嗒落。 “这么大方?”洪叶萧半侧身子,彼此已经挨得极近,她手心去托着他侧颌去揾拭眼泪时,甚至能感受到他湿热沉闷的呼吸,语气低柔了下来,“那你哭什么,明明就是舍不得。” “我泪腺发达,想哭就哭,你管老子。”他属于蹬鼻子上脸那类,越哄脾性越娇横,撇开了脸,冷哧哧反驳,“谁舍不得了,你爱忙多久忙多久,反正也没有音乐会让你一心二用了。” “谢义柔,”她煞有其事喊他全名,等他眸中微惑偏过头来时,才发现她那双桃花眼憋不住的笑意,她继续道,“我说的是车,你说的是什么?” 谢义柔一愣,转而就恼了。 露出獠牙要咬她肩膀泄愤,结果被她手心给捂住了嘴,猝不及防的,脖颈被她亲了一下,他气不过就去擦,一边说:“别亲老子。” 于是,洪叶萧亲脸他就去擦脸,亲嘴唇他就去揩嘴唇,最后更是碰不得,洪叶萧手指碰他哪,他擦哪,把自己白皙的皮肤搓出一道道指印,红彤彤的。 树荫静悄,跑车蜇伏在灰蒙蒙夜色里,不细看压根儿不知道里面还有人,可车身突然剧晃了一下。 坐着的谢义柔挣扎失败,闷哼出声,垂睑看向她团圈起来的虎口处,活似雨后破土的蘑菇越蹿越高,偏偏洪叶萧还贴着耳畔问:“这里呢?我碰这里你也要擦吗?” 谢义柔耳根浮出层绯红,呼吸渐重,盯着那说不要碰,手也覆扣住她手腕不让动,只是洪叶萧完全摸清了他的致敏点,拇指搓了搓,谢义柔就只剩哼哧的喘息了。 再去亲他,他也没心思擦这擦那了,洪叶萧含住他唇瓣亲了会儿,舌尖轻易撬开软乎乎的嘴唇,狭小的车厢被津液搅弄得燥热,谢义柔原本扣着她腕子的手,也变成搂住她的腰,靠着椅,予取予求都无力再反抗,吻也渐渐变得迎合。 “萧萧……”不知道亲了多久,他侧着下巴搭在她肩膀,维持着搂抱的姿势,手指骨却抓皱了她衬衫后背的料子,眉心也越来越痛苦,一直随着频率重复呢喃她的名字。 临了那刹谢义柔把埋脸把低呜声藏在她颈窝,隔了好一会儿,沙沙的嗓音说:“我讨厌你。” 洪叶萧哼笑一声,正拿纸巾擦刚刚被溢过的指缝,知道谢义柔这算是被哄好了,天知道他有多容易拧性子,又有多难哄,说好听的他要拿乔,放任不理的话他死也不会低头,总之要她来迁就他,昨晚他情绪失控成那样,又突然温顺,今天还主动来卖乖约会,只能算个罕见奇迹。 像今天约会突然生闷气才是常态。 又譬如现在的拿乔,她松开他,把自己的包拎起来,纸巾塞他手心,说着:“我喜欢你就行了。” 谢义柔眼眸都熠熠生辉了,可瞥见自己堆叠在脚踝的裤腿,想起她刚刚把他搓得几乎发麻脑子炸白光的几个瞬间,都让她停一停了,她反而越快,还不准他乱动,他便故意唱反调:“我不喜欢你。” 洪叶萧懒得同他计较,下车前催他把衣裤整理好,自己在外头等。 第05章 谢义柔出来时,洪叶萧正蹲在一丛铺地柏旁边,用矿泉水洗完手,在撸一只橘猫,这条街有许多流浪猫,不过外有游客喂,来宅子里玩有洪叶萧喂,流浪猫肥墩墩的,十分亲人。 谢义柔也蹲下来。 洪叶萧边给猫挠背边问:“谢少爷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说的,要向小猫咪学习?” 幼儿园时,园长抱来兔子和乌龟,给小孩们看龟兔赛跑,大家声嘶力竭给乌龟加油,戏剧性一幕真的发生了,兔子和寓言故事里一样,半路停了下来,慢吞吞的乌龟反而先抵达终点。 园长问他们:小朋友们要向兔子还是乌龟学习呀? 洪叶萧那会儿上大班,就已经很懂得揣测出题人的意思了,她知道什么答案能得高分,举手说:要学习乌龟的坚持,不能像兔子那样骄傲自大。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小班的谢义柔在走神儿,他长得标致可爱,洋娃娃一样,到哪都能得额外关注,园长不忘问他,谢义柔想了想,认真说:要向小猫咪学习! 园长问为什么呢? 他说因为萧萧姐姐喜欢小猫咪。 老师们都在捂嘴偷笑。 “不记得了。”谢义柔说,他才不要承认小时候天天在洪叶萧面前喵喵喵的,想让她把自己当成猫咪那样去摸摸脑袋。 洪叶萧抱起橘猫朝向他,在它后面歪着脑袋看看猫,再揶揄向他:“小橘,哥哥说不记得了,你叫一声好不好?喵呜一声他就想起来了。” 橘猫果然叫唤了一声。 洪叶萧眼底笑意更甚,谢义柔朝她扑去,彼此中间的猫像是遇见更大型的同类,吓得蹿一下,顺着铺地柏钻进了更远处的南天竹丛里,尾巴一甩溜远了。 洪叶萧被他的势头带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她反手撑住了石地板。扑过来的谢义柔跪在她两腿间,两手撑地,上半身倾过来,俊脸团团恼意,他盯着她浮起的嘴角恶狠狠说:“洪叶萧!猫不止会叫,还会咬人的你知不知道。” 洪叶萧立马推住他肩膀防止他乱咬人,煞有介事道:“那你就是只坏猫猫。” 威胁无用,谢义柔直朝她脆弱的颈脖子去,像兽类生气时,连呼吸都是滚烫着的,分外危险。 结果预料的痛感没有袭来,反而是一阵柔软的湿濡,哦,猫咪也会舔人,不一会儿,她白衬衣倒还完整,顶端两粒纽扣被拱散了,垂眸能看到他漆黑的发顶,底下连着衣料含透明了,愈加贴合峰丘。 她托住他下巴把那张闷得有些红的脸颊抬起来:“别闹,外面呢。” 这地方是两家公用的车库,离各自宅院过远,两家人更喜欢把车开进自家院里,省去步行劳累,这地方通常是司机送完人把车停这的,但看过去常用的那几辆车都在,说明长辈们都在家。 “这儿没人,我帮你。”夏日月色下,谢义柔脸颊格外发烫,咽了咽喉结。 洪叶萧:“不咬人了?” 谢义柔嗓音低哑:“嗯,我是好猫猫。” 于是,洪叶萧站着,靠着那辆科尼塞克,垂落的手正好插进他手感极好的发丝里,缓缓揉着,对面是那丛南天竹,时而被风吹得飒飒声响,掩住了啧啾噪声。 把另条腿放下踩实,帮他擦嘴角时,洪叶萧见自己指缝里多了两根黑发丝,应该是刚刚揪下来的,不禁温声“抱歉”。 谢义柔眼睛格外好看,黑亮黑亮的,他摇头:“没关系。” 从前他不太会,每次急于想让她舒缓,牙齿反而会嗑到,洪叶萧吃痛,嫌他生疏,总是不要他弄了。被她一时忘我,把头发丝揪下来还是第一次,说明她是舒服的。 刚想仰脸再来一次,突然打过来一束车灯,灌木丛和车库依次被映亮,拐弯处传来引擎声。 洪叶萧扭脸过去已经能看半个见车头,赶紧拉他示意。 谢义柔不太在意那束车灯,确认帮她把裙摆掖平整了,才顾站起来的事,不忘把她领口扣得严丝合缝。 谢石君远远在车里就看见谢义柔那辆超跑旁靠着个纤影,车灯打过,认出是洪叶萧,他下车时,被车身挡着的谢义柔刚好站起身子。 见状的谢石君不禁蹙了蹙眉。 洪叶萧回过头,隔着三五辆车和谢石君打招呼:“君哥。” 谢石君一贯的西装细致考究,五官属于英俊冷硬那类,气质成熟,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也许年龄差摆在那,哪怕邻居二十多年,洪叶萧也跟谢义柔他哥不太熟,见面打声招呼的交情。 谢石君“嗯”了声算回应。 问那个只顾懒洋洋搂着女朋友、发丝乱蓬蓬的亲弟弟:“家里等你开饭,怎么还不回去?” 谢义柔:“我不饿。” 早在黄昏,他就这么在手机里回的一家四口的群消息。 话一落,谢石君眉间褶皱更深。 好么,昨晚犯胃病的事就忘光了,阴抽抽的痛,睡不着,医生来了两波,折腾到大半宿,他半夜忙完回家,老两口还在他房间陪着,他担心老人熬夜血压升高,安慰他们先回房睡,留下来给他揉的肚子,等他睡着才回房歇了不到三小时。 洪叶萧先在他前面出了声:“不饿也必须吃,下次再胃疼我可不理你。” 谢义柔不情不愿被她扯开两手,往他哥那推,又听她要求:“吃完拍照给我打卡。” 他“哦”了声。 谢石君总算缓了眉心。 洪叶萧说一句,能抵谢家人说十句,这大概是他弟恋爱脑唯一的好处。 这边分别,各自往两家方向走,谢石君看着已然和自己一般高的弟弟,还在回头看洪叶萧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不禁叹气。 见他两只膝盖都沾了灰,蹲下来给他拍,一边说:“也不嫌膝盖疼。” 谢义柔充耳不闻。 反倒低头诘问起谢石君:“你怎么把车停这儿来了?” 一般都停自家院里的,偏偏今晚开来这边。 谢石君停这边车库是想趁下车那段路抽支烟,等走回家,烟也抽完了,烟味也能散散干净,但他不想把坏习教给弟弟,站起来说:“嫌我打扰你和洪叶萧了?” 谢义柔颔首再颔首,不能再同意。 “你啊,就栽她手里了。”谢石君点点他,“快跟我回家吃晚饭。” 谢义柔想到吃饭就烦,人不饿为什么要吃饭,不过胃发出饿的信号他心情不好也不想吃,不嚼咽不下,嚼久了又容易反胃,高二医生说他有厌食症,给打营养针那段时间,他觉得就很方便。 但想到洪叶萧的话,他还是有点期待吃完发给她打卡,她会说些什么的。 谢石君又替他把挂在领口的墨镜摘下来,卡回发顶,束着尽显桀骜的发丝,露出额庭,总算少了几分凌乱,见他头发还是黑的,问道:“昨天半夜不是念念叨叨要去染红发色,又想通了?” 他是劝他不要染的,但谢义柔坚称洪叶萧喜欢,一定要染,做哥哥的张了张嘴,不忍揭穿。 谢义柔:“萧萧说我黑头发也好看。” 如今谢石君冷哼一声:“倒算良心发现。” “你什么意思?”谢义柔不满他的态度。 “意思是她眼光变好了。”谢石君门儿清,当初洪叶萧被家里相亲搅得烦,需找个什么人来堵她妈,才会和谢义柔在一起,傻弟弟,连她故意让他染红发来膈应她妈也浑然不知,真以为她喜欢。 “她眼光本来就好。”谢义柔不爽道,快步家去,不和他一块走了。 晚饭席间还在生他气。 谢石君夹什么给他,他说什么难吃。 到最后想撂筷回房,想起洪叶萧的话,还是小口小口吃完,拍照发给她才算完事。 * 洪叶萧这边也用完了晚餐,正被仨长辈拉去园林散步消食,期间赖英妹还拿谢义柔的胃病做反面教材,警示她可不能刚吃完饭就回书房坐着。 于是乎,前面邓老太太倒着走。 中间赖英妹和丈夫手牵手。 洪叶萧百无聊赖落在最后刷手机,刷到谢义柔的“光碗”照片,她打字回: 【乖猫猫。】 很快有了回复: 【喵~】 这人果然记得。 洪叶萧嘴角微浮。 赖英妹突然蹑手蹑脚来她前面,把她吓了一跳,赖英妹趁机瞥了眼亮着的聊天屏,挽着女儿的手,问着:“柔柔怎么发张空碗照片给你?” “就网图发着玩玩。” “你妈瞎啊,他们家那套骨瓷我可认得,”赖英妹啧啧道,“吃饭还得你监督,谈恋爱是新鲜是情趣,将来过日子别提多累了。” “找对象就得找你爸这样的,会体贴人。”洪家福人老实,可细腻得很,出来散步兜里还揣着驱蚊水,时不时给家人喷一喷,半路有颗石头他都会踢进草丛里。 洪叶萧知道她妈又想说什么,赶紧把手抽出来,催她:“我爸在给奶奶喷驱蚊水了,妈你也快去。” 她妈见状反而贼兮兮拉她站在原地:“要我说,谢家也有个话少会照顾人的啊。” 洪叶萧满脑子问号。 “谢石君啊!” 听完她整个大无语:“我和谢义柔就很好,妈你别操心了。” “好什么啊,我是担心你下半辈子,要和姓谢的谈,干脆选那个大的。”赖英妹被女儿往前推时还在劝分,不过她压低音量提防着邓老太太,老太太还是很偏爱那个娇气的小的,但凡听她劝分都要嘴她一句吃饱撑的。 “我不喜欢年纪老的。”洪叶萧一句话堵死她妈,再接着散步逃不脱这些话题,索性不管她妈叫喊,原路快步折返。 拐角石地坪旁边种着几颗冬青树,树影里一道漆黑的身影差点给她撞上。 她及时刹住脚步,先嗅到一阵烟味,映入眼帘是那人手里夹着的猩亮燃烧的香烟,顺着手再往上,才看清那张素来沉敛漠色的脸。 “君哥?”她吓一跳,回头望了眼距离,想着他应该不至于听见,也就没解释,寒暄一句,“出来抽烟啊。” 谢石君照例淡淡“嗯”一声,更加印证她的想法,点点头便错身走了。 第06章 隔壁谢家老宅。 曲境深邃,风格古朴的院落中,有间房间装修迥异,中古风融合了孟菲斯元素,家具墙体充满线条感,不乏大胆的撞色设计,十分鲜艳明快。 谢义柔一身睡袍趴在柔软宽大的床垫上,胸前塞了只枕,手机光亮映着精致的面靥,浑然不知自己做了洪家的反面教材,还在看洪叶萧夸他【乖猫猫】的消息。 每次停留在两人的聊天界面,他都会不自觉点那个加号,再点转账,看着弹出来的输密码的界面格外安心。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他每次盯着那句“你不是收款方好友……”,都难受得想死,那段时间洪叶萧删了他。 那个死人嗝屁之后,他背地说过些心里话,嗯,总之就毫无怜悯心,不过他凭什么要有怜悯心?那死人霸占她高中三年,他没有敲锣打鼓就算尊重了。 他唯一后悔就是那些话好死不死被她听见,导致她删了自己,后来他厌食症进医院,她因为两家情分陪她奶奶来看自己,才加回来。 想着想着,等他回过神来,不由地瞪眼,天杀的他竟然转了一块钱过去! 可以是五二零,可以是一三一四,天杀的为什么他只输了一块钱! 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喜欢确认她没有删自己的那种安心的感觉? 这事牵扯到当年两人的龃龉,和程雪意有关,他不想沾,那晚她的安静他是真害怕,反正都死了,他又何必逼她承认当年的心意。 正准备搁下手机洗澡的洪叶萧。 盯着那条【转账:1.00】 刚要发问号,谢义柔继续在聊天框弹着消息: 【转账:3.00】 【转账:1.00】 【转账:4.00】 哦,1314,估计谢义柔又从哪看到的这种怪异的发法,她如果不配合他肯定要闹,于是把那九块钱收了,然后给他转了五万二过去,丢下手机进了浴室。 趴着的谢义柔当即就生龙活虎起来,截图发了个朋友圈,白天音乐会的两张票也放了上去,配文就是三颗爱心。 底下一水的点赞和评论,都以为他在玩什么情趣,谁也不会觉得喜欢一掷千金的谢少爷抠搜只发得起九块钱。 别看谢义柔跟朋友圈那些人称兄道弟,其实谁没点赞他秀恩爱的朋友圈,谁没祝福他久久久,他一个不错漏,删起人来毫不犹豫,连他亲哥他也删。 这不,谢石君前不久好容易加回来,万年不点赞不评论的谢总第一个点赞,底下不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姨妈姨父的评论,长辈除了点赞评论,无一例外私下都给谢义柔转了大笔生活费,生怕他发这点子钱是因为兜里见底。 翌日上午。 衣帽间徜徉乐章,谢义柔哼着曲调,在镜前穿起自己一件鲜艳而宽松的t恤来,搭配着金属项链,踢掉拖鞋,趿了双限量板鞋,头发喷了摩丝抓出倒拂如飞的形状,不忘把眉骨的银钉戴上,漂亮脸蛋对着镜子扯出个桀骜不驯的笑,对免提另头打了个响指: “等着,小爷我这就来。” 艳阳高照,一段废弃无人的盘山公路,六七辆超跑飞驰而过,追求着速度和刺激。 一侧悬崖深不见底。 为首那辆科尼塞克,弯道偏偏来个甩尾式漂移,半个轮胎已经擦出悬崖边,看着惊险万分,随后几辆车里都在欢呼振奋。 一行人开到郊区一个旧厂子。潘兆胜从车里钻出来就赶紧奔向最前面那辆车,只见谢义柔心情颇好钻出驾驶座,他气道:“盘山路还玩漂移,旁边都是悬崖,要你出了点事我怎么向你爷爷奶奶交待!” 谢义柔衔着烟,旁边有人给他擦火,他吸了口,眉眼懒洋洋的,叫他少操点心。 旁边一群奉承的:“就是啊,谢少以前玩漂移赛的,胜哥你别太扫兴。” 出来飙车包括待会儿的牌局,都是他们这帮狐朋狗友见谢义柔发完那条朋友圈,心情不错,才趁机邀他出来。 大家伙都清楚,谢义柔如果感情好,就特大方,卡随便刷,什么局都他买单,家里生意要帮衬的也能趁此借个光,谢义柔顺手就替他们给自己家亲戚朋友打个电话让帮忙了。 潘兆胜平复着心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谁让洪叶萧给他转了五万二,不是五万,不是六万,是五万二,用谢义柔的话来说“她就是爱惨我才转这个数字”,谢义柔得了那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玩得格外出格。 还好洪叶萧平时给他兴奋到返祖的机会不多,潘兆胜默默想。 歇不久,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邀谢义柔来一把盘山赛。 谢义柔正在兴头当即答应。 * 办公室。 洪叶萧把一份意向书择了出来,推给对面业务部部长陶友庆。 “这家不符合公司用户画像,其余五家我都签了字。” 这次追思仪式共提供了五份免费名额,被择出来的那张纸,老陶拿起来看了一眼,果然是那家,家属叫程雪意的,兄弟俩想给一年前病故的母亲办追思仪式,拿到逝者数字人形象。 老陶安排人去他们家拜访过,家徒四壁。 那个年幼的弟弟尤其想妈妈,当他们说起数字人追思计划,逝者能随时在移动设备陪伴家属时,弟弟尤为期待,问:手机也可以吗?他们说当然可以。 墓地存量空间压缩,洪叶萧要向高精尖转型,面向富人,老陶自然清楚程家不符合用户面貌,尽调后也将他们家经济情况写得很清楚。只是,这行待了几十年,也还是会被家属的思念动容。 想着,免费名额,捎带他们一家试试看。 与赖总的油滑市侩又不一样,她女儿完全没人情味,只剩唯利是图的冷漠,在公司只称职务,不论亲疏。 “洪总,”老陶是她远房表舅,这会儿也只能这么称呼,“你见一见程雪意,或许会改变主意,程雪意他真的是……” “没必要,他母亲是海葬,不在我们福延陵的墓地,他们的意向书你早该筛走。”洪叶萧不想浪费时间,哪怕是个和程雪意同名同姓的人,她又哪有当初那份乍现的同情心。 恰好手机里来了潘兆胜的电话,朝外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 陶友庆不死心,临走还是把程家的意向书留在了她桌上。 洪叶萧接着电话,起身把那张意向书喂进了碎纸机,嗡响里,脑海思量的是谢义柔常来她办公室,但凡看见这个名字又得跟她较劲。 直到“程雪意”三字碎成渣,她才折返回座椅。 * 这边箭在弦上,谢义柔脚都踩油门上了,只等前方挥旗就蹿向那段盘山路。 突然被潘兆胜敲车窗,把正在通话的手机屏举给他看。 上面赫然“洪叶萧”三个字。 “嫂子让你听电话。”潘兆胜说。 谢义柔劈手捞过手机,飞了潘兆胜一眼,走远了去接电话。 这边包括季随在内的人都下车看过去,只见谢义柔插兜,低头瞥着脚尖,嘟囔了一句“还没开始”。 那边说了什么,他语调一下拔高“我当然乖”,接着又嗯嗯哦哦了几句,尤为重要问:“你想不想我。” 回答应该令他满意,连语气都熨帖不少,末尾踢开石头咕哝:“发你的照片是我在山顶拍的,用来当情头,一定要换。” 照片是两朵云,一朵白,一朵彩,在日照下依偎在一起,拍下那瞬他就觉得可以拿来当情头,正好现在的也用了个把月了。 通话断了后,把手机丢还给潘兆胜,谢义柔绕去副驾开车门,冲潘兆胜抬了抬下巴:“她让你开我车,回市里。” 潘兆胜知道自己这通电话打对了,正要钻进车时,被隔壁那辆车的季随叫住:“义柔,你坐我车吧?” 刚邀谢义柔比盘山赛的就是季随,两人虽然初中认识,但关系不一般,甚至要越过潘兆胜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死党。 说起来,当初谢义柔也看不太透洪叶萧对程雪意到底是什么感情,只下意识反感程雪意出现在彼此之间,是季随分析给他听,让他认清程雪意那朵白莲在勾引霸占洪叶萧,所以待季随非比寻常。 这会儿也就坐季随副驾驶去了。 窗外街景变幻,谢义柔蜷腿坐在副驾,色彩搭配极其张扬,车一过石子路,身上的金属配饰似乎要叮铃叮当作响,衬得他被手机映亮的脸格外恬静投入。 他在刷洪叶萧的头像有没有变成新情头。 等微信换了之后,又催促道: 【所有账号都要换。】 他有洪叶萧任何账号的好友,他找些卡通形象的图片时,她就不大乐意换在另个微信工作号上,每每他歪缠一番,终究还是能如愿。 支某宝的小鸡他也会帮她养,不过他生洪叶萧气时就会把她的小鸡赶跑,不舍得揍,但她的小鸡很快又流浪到他这,脏兮兮的,捧着个破碗,他只好喂饱再赶跑,要等洪叶萧把他哄好,那边立马就会弹出系统提示“你的小鸡被我带走咯”,反复循环。 季随瞥了副驾一眼,聊道:“上次你在北市哼的那段flow,听着很抓人,后来呢,有打框架吗?” “什么?”谢义柔头也没抬。 忙着p图。 就刚才,洪叶萧把所有社交账号换完之后,他发现个致命问题:这个情头一点也“不情”。 外人谁能看出来两朵云之间的联系?他要洪叶萧用情头就是要挡那些该死的狂蜂浪蝶,从前俩人同城不同校,他稍不注意就有人找她要微信。更甚明明用着情头,还有贱人在“坦白说”匿名发要当她的狗,后来别说坦白说了,气得他把她所有软件的私信关了,主页背景图都是俩人合照。 他捧着手机,削白指尖划动,在给两朵云描边,画亲昵表情。 季随:“就洪叶萧凶你那次。” 那天办派对,洪叶萧收到导师消息要去办公室,她那篇奔着优秀毕业论文去的,结果被谢义柔抱着不放人,她凶了他一嘴,四周一帮人骤然安静,就只看见谢义柔仰着张脸,眼眶潮湿看着她,洪叶萧反应过来想摸摸他脑袋来着,被他撇脸避开,冷声让她走。 等洪叶萧真走了,在场的有不太熟谢义柔个性的忿忿不平:不是嫂子真走啊,不就个论文嘛,至于么,真扫兴。 结果被谢义柔反唇骂过去“扫你大爷,关你屁事”,他是那种感情就算烂掉,也是他自己的事,别个不能掺合,但凡敢说洪叶萧的不好,朋友也别做了。 “哦,那段。”一提洪叶萧,谢义柔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攫中。 他想起来,那天散场后,她赶来接自己,夜幕街灯下,提着蛋糕,陪他过了零点的生日,其实不让她走就因为想和她度过生日前夜,见她护着蜡烛让他许愿,其实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至于难受时,借酒劲扫着吉他弦哼的那段旋律?早抛九霄云外了。 “你要有灵感就拿去用。”谢义柔把能明显看出是情头的图片重新发给洪叶萧,催她再换成这个。 “我又不是做流行音乐的。” 季随也学音乐,吹萨克斯的,和谢义柔不一样,他出生音乐世家,从小受熏陶,结果换了好几种乐器,最后上了本地音乐学院。 第一次听谢义柔弹琴,他就知道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他说:“倒是你,当初应该趁着情绪在把框架打了,词曲填上,肯定又是首和《遗失物》一样的爆款。” 《遗失物》是谢义柔的歌,词曲都是本人包揽,早在高二发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百亿的播放量,广为传唱。 对谢义柔而言,那段时间格外漫长,因为他背地说了点心里话,大意是“程雪意终于死了、活该”之类的,被洪叶萧听见,删了他联系方式,这首歌是在消沉颓废的状态下写的,发表在公共平台,是他能想到的,和远在北市的洪叶萧对话的方式。 不过因为他得厌食症,加回来之后,谢义柔就没再发表过写的歌了,《遗失物》也就成唯一一首公开的歌。 “我没时间。”谢义柔随口回道。 只顾盯着手机,没得到聊天框的回复,洪叶萧的头像也还是两朵没p过的云。 兴冲冲打了个语音过去,刚响便被挂断。 【开会,晚点换。】 他好看的眉骨不禁拧起股怏怏郁气,把手机往副驾驶中控台一丢,扭脸看窗外的树。 季随将他的系列动静尽收眼底,商量道:“你之前不是自己录过蛮多歌,把那些发我就行,混音之类的我找好的老师给你做,发出去保证能大火,多少人都想知道《遗失物》的歌手到底是谁,想想,将来一天,万人的演唱会,你站在台上,下面的荧光棒像花海,观众喝彩、尖叫。” 说到最后他激动亢奋起来。 另边的谢义柔提不起兴趣,弧光落在精致的侧颜,白皙里划过一次又一次,釉黑眼眸始终没什么波澜,动了动唇:“你好吵。” 季随讪讪一笑,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第07章 车陆续泊停在一家高档俱乐部门前,一行公子哥进了私密包厢。 服务员送来酒,这边潘兆胜先在台球桌开了一杆,摩擦着巧克粉,瞥了眼窝在沙发角落抽烟的谢义柔,下巴抬了抬,嘴型问季随:“他怎么了?” 季随耸肩,低声应:“能怎么,洪叶萧挂了他电话。” 潘兆胜一脸的难怪。 “嫂子电话,哟,刚说头像的事这么快换上了,够恩爱的啊。”搁在扶手上的手机亮着语音来电,有眼尖的出声,毕竟谢义柔就喜欢从洪叶萧那得偏爱,这种高帽他很爱戴,多用这话捧他百利无一害,反之谁也不敢对他的感情唱衰。 周围各自喝酒打桌球的,多少都分了抹余光在他这边,刚在山脚下还满面晴风的,这会儿又阴雨绵绵了。 亮着的来电头像,是两朵云做着鬼脸。 直等打来第二遍,低瞥屏幕的谢义柔才伸手去拾起贴在耳边,吱了声“喂”。 不像在山脚下接电话时一个劲堆着话,那边说了什么,他才简短回几个字,面色萦冷,语气堵得很: “没干嘛。” “没生气。” “没听见响。” “不去。” 期间拢共四句话,那头无话要挂电话他“哦”了声,撇下手机,摁熄烟起身来台球桌这边,稍变幻几下位置,一桌球“啪”,“啪”,“啪”几下,快准狠全打出响袋,如果眼圈不红彤彤的话,会帅气得多。 这边季随坐在扶手上,一手酒一手划手机,点开了谢义柔的微信头像,在车上p了半程的头像。 这就是“没时间”。 他摇了摇头,退出来时顺手点进朋友圈主页背景图,照片里,谢义柔罕见地身穿白衬衫,黑裤,额发垂落,微遮眉峰,衬得那股张扬的个性内敛了起来。 那天是他的升学宴,旁边的洪叶萧穿着也正式,长裙披发,气质高雅。 正是那天,两人毫无预兆在一起的。 他们这帮朋友乍一听消息都没反应过来,毕竟洪叶萧一直寡着,忙家业学业,也没见她对谢义柔那份未言明但显而易见的感情有所触动。 被霸占球桌的潘兆胜也凑了过来,同样将视线停留在照片上,对比着在桌球上发泄出一杆又一杆气焰的谢义柔,色彩搭配鲜亮到和照片两个极端,他从小就不爱穿衬衫,幼儿园到高中的制服都很嫌弃,高中制服偏偏是量身裁剪的素色衬衫,他要穿风格新异,色彩鲜妍的衣裳,逢检查外面才罩件衬衫应付了事。 “这张照片拍得不错。”潘兆胜评价道,“看着就好相处。” 起码他现在不敢凑过去跟他同桌打球。 季随瞥了瞥,说:“和那谁,其实蛮像的。” 那谁。 潘兆胜咯噔一下,几乎立马对上了号。 照片里衬衫长裤的谢义柔,神情温静的模样和那谁还真有几分相似。 尤其下半张脸,嘴唇和下巴那块。 彼此心照不宣都没提名字。 谁不知道谢义柔最恨他,在他眼里,程雪意就是个外来入侵者,霸占了原本洪叶萧对他的关注,令他们总是吵架,关系不复从前,即使人死了,他和洪叶萧现在修得圆满,在座也没谁敢提那个名字。 可台球相撞的声响似乎消停下来,包厢内刹那间静得出奇,两人抬头便见谢义柔一双阴沉如水却又极度敏感的眸子盯向这边,似笑非笑问:“有多像?” 身后吊灯光圈晕冷,低气压把在场的人挟卷着,回到那年夏天,英语话剧表演的前夕。 古典而流畅的伦敦腔仿佛在耳畔悠悠响起…… * 100 years later, the prince of irelandes to england. the fairies tell the prince the truth. with a kiss, the prince wakes up the princess.they fall in love. 市里各校联办英语话剧比赛,广受期待的南中的一出《睡美人》,主角是高二的洪叶萧和程雪意,学霸配学霸,养眼的公主王子组合。 终章是公主被诅咒,沉睡在荆棘藤蔓里,直到有一天王子的吻将她唤醒。 据传,排练时那一吻,是真亲上了,在初中部传得沸沸扬扬,谢义柔差点和那些传流言蜚语的人打起来,无人知晓,每次排练时,谢义柔都站在礼堂台下的阴影里,他再清楚不过那是借位的。 可舞台灯照下,程雪意一次又一次弯腰俯头,无比虔诚地将“吻”落在睡美人的嘴角。 可他们在台上为排练成功而欢呼时,他藏在阴影里却开心不起来。 直到后来传出消息,说是程雪意因为帮道具组搬东西,崴伤了脚,没法参演。 谢义柔各科什么都倒数,可唯独英语口语很正宗,被老师推荐了上去替补,坏角色终于当了一次主角,他每天拿着台词稿练得别提有多积极,头发也暂时染回了乖巧的黑色。 带妆彩排那天,谢义柔气质天成,举手投足浑然中世纪欧洲的王子,程雪意在旁边看了,歆叹道:好看,我们身形居然一样。 这套演出服早先订好的,比照着是原先程雪意的身高尺寸,试出来竟出奇地合适,仿佛为他度身定做。 话一出,谢义柔瞬间变了脸。 谁跟你一样!我将来肯定比你高! 说着便拽开扣子,死也不愿再穿这套,那天几乎闹到罢演。 后来被洪叶萧单独拉去外面,不知道是不是被怼了,回来一双眼圈还是红的。 一句身形一样尚且叫他大动干戈,何况被兄弟拿着自己的照片评价,你和死敌蛮像的? * 傍晚,灯笼街毗邻的两座老宅一片融洽。 章眉清独自一人来洪家小聚,给邓书丽带了瓶好酒。 邓书丽就爱喝点小酒,拿过来眯一眼,问:“怎么不多带几瓶?” “去,八二年的珍藏,就这一瓶独苗,趁我家老头去见老朋友了,拿来给你的。”谢建荣有个藏酒室,平时不给人碰的。 邓书丽乐呵开,没瞧见每逢小聚必现身的谢义柔,不等她问,章梅清解释:“一老一小都在外面跟自个儿朋友聚,大的那个倒是在家,可惜刚有应酬,吃过了。” 邓书丽:“那他们没口福咯。” “可不是。” 老姐妹感情好,两家的饭经常请来请去,也不拘于什么节日庆祝,今天纯粹是因为邓老太太亲手种的那畦菜地摘了果蔬,图口新鲜。 晚餐食材大都从菜畦现摘的,丝瓜炒蛋、粉丝茄子煲、清炒苦瓜……后院池塘现捞的鲫鱼,做了鲫鱼嫩豆腐汤,别提有多清鲜。 洪叶萧中午应酬喝多了白酒,乍一看到这样的家常便饭,食欲大开,连吃两碗饭。 见谢义柔没来也不稀奇,她奶奶在“相亲相爱两家人”的大群里艾特了全体,说晚上一块吃饭,她也单独给他去了电话,他撂了句“不去”,听语气,估计在为白天开会挂他电话的事闹别扭,她打算睡前再打给他哄哄。 圆桌上,章梅清对着她满眼慈爱,和老闺蜜说:“萧萧真像你年轻时候,有福气,我家那个,要他吃饭就跟逼他吃药一样难。” 这句宠溺大过苛责的话,是趁赖英妹去拿开瓶器说的。 章梅清和丈夫年轻都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下属包括亲儿子面前都说一不二,临老却拿顽孙无可奈何,邓书丽笑她:“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洪叶萧饭后又喝了大海碗汤,把自己给吃积食了,有些打嗝。 洪家福翻箱倒柜的找。 赖英妹问他找什么呢。 他说:“给萧萧找点健胃消食片。” 赖英妹想起来:“上次最后两颗被我吃完了,忘让你添点了。” 洪家福忙完一桌晚饭,也不嫌累,这就要去买。 临别还在和邓书丽话家常的章梅清见了,在门廊下说:“我那边有,我给石君打个电话让他捎来,他正好要来接我,大晚上的也省得家福往药店跑一趟。” 说着便拨通了大孙子电话。 “喂,石君,我在你邓奶奶家,对,刚吃完,你过来吧,你给你萧萧妹妹带几盒健胃消食片过来,她晚饭有点积食了。” 约莫十分钟,谢石君的宾利停在门口,手里拿着三盒消食片进来了。 他模样遗传老爷子,周正舒展,礼数周到和长辈问了好。 “哎呀!麻烦石君了,萧萧,”赖英妹插队似的奔过去,朝沙发看新闻的女儿一个劲儿招手,“来谢谢你石君哥哥。” 洪叶萧搁下遥控器走到门廊下,接过消食片,“谢谢君哥。” “客气。”轮到她,谢石君惜字如金。 走时,谢石君拎过那些让带回隔壁的新鲜蔬菜,道谢之余不忘献谀谄媚。 在洪叶萧看来那就是不走心的谀词,生意场上多的是。 他说:“看来谢家不止我奶奶有口福了,连叶萧都积食了,可见邓奶奶亲手种的菜做出来有多清鲜难得。” 话煨得老太太那叫个舒心,赖英妹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祖孙俩离去后,赖英妹趁老太太又去院里倒走了,拉着洪叶萧推心置腹:“瞧瞧,果然年纪不是白长的,他那娇气弟弟真没法儿比,谢石君的穿衣打扮,成熟正经多了,还有那说话的分寸,一看就靠谱。” 洪叶萧嚼着他捎来的消食片,话风却倒向他处。 “妈,你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听不出他那夸赞都是客套话?” 如果是谢义柔,估计会拎着那袋丝瓜茄子,打开来看了又看,甚至捏一捏,然后被带刺的茄柄扎到手…… 而非跟他哥似的,看也没看,谀词信口就来,分明就是交际圈里的老油条。 “客套怎么了?现在是人情社会,圆滑处事没坏处,谢义柔那被宠坏了的性情,离了谢家寸步难行。” “妈,您这话就有点不讲道理了,谢石君也姓谢。”洪叶萧不为所动。 “你就偏袒谢义柔吧,他那性子有你受的,老妈就问你,他是不是又跟你闹别扭?否则今晚怎么会没来?” “没有的事,您老和我爸就全身心投入明天开始的旅行吧,我跟他有分寸。”耳朵都长茧了,他不来倒也好,来了赖英妹更要从头到脚挑剔。 入夜后,她播通了谢义柔的语音电话,那头没接。 她打字问:【到家了吗?】 这条消息在另一端亮过后又熄灭,手机被搁置在沙发椅上,整间卧室仿佛被颠倒过来抖了几抖,杂乱不堪。 抽屉旁丢出来一堆东西,背影还俯在斗柜前,反手不停往外扔着物件,终于,从底层斗柜抽出来一本相册集。 封皮烫金几个大字“某某中学xx级照片集”,是洪叶萧他们那届的,高中刚入学采集的照片,谢义柔不是那届是没有的,这本是当初从别人那买来收藏的。 纸张迅速翻飞,停在程雪意的那栏,一个洞赫然于眼前,像被拿剪刀戳烂的。 坐在地板上的谢义柔,看着这张被戳烂脸的照片,想起来自己少时厌恶他找洪叶萧讨论奥赛题,霸占她各种时间间隙,某次放学回来拿他照片发泄恨意的事。 照片,照片…… 都被或剪或撕,找不到任何一张关于程雪意的完整照片,但,他站在镜前,觉得好像也没有找的必要。 看着自己的脸,脑海回忆着曾经被恨意描摹得格外清晰的脸,五官没什么攻击性,颊边时常带着浅浅的笑,看人的眼睛总是很低回含蓄,被发现时会像被烫一样迅速移开,等完全玩熟之后,才会坚定地对视,满目温柔,润物无声地勾引着洪叶萧。 他观察得再清楚不过。 试着扯唇角,模仿记忆里那张笑面。 像吗? 像吧,否则她怎么会对着他叫那个死人的名字。 * 程雪意? 那个高三结束的夏天,她这么喊他。 那天是他的升学宴,洪叶萧喝醉了,他把洪叶萧从酒店送回她房间,外面的蝉鸟共噪,吵得厉害,他去关窗,又把白纱窗幔落下来,挡住晃眼的日晒,忽听躺在床上的人对着他的侧影这么唤他。 他当下就生气,三两步把自己杵到她床前,想叫她瞪大眼打量清楚小爷到底是谁,别因为自己升学宴穿戴正式,颜色素净就把他当成那个死人,都两年了还没忘干净,真晦气。 抱歉,看错了。 她再次瞥了眼床边愤懑到呼吸像兽类一样沉动的自己,揉揉额头,说完又睡了过去。 她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赖阿姨似乎把他的升学宴当成一场相亲宴,眼睛直往那些来客身上瞄,瞄到一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就拍拍女儿,问她那个怎么样? 她说不怎么样。旁边偷听的自己松了口气。 后来她还是被拉去和人寒暄,不过但凡赖阿姨拿话撮合她和那些衣冠禽兽,她就喝酒不搭腔,一来二去喝多的。 不过,睡着的萧萧真好看,不会凶他、不会疏远他,就躺在那里,纱幔滤进昏黄的柔光,静静淌在她的面颊,皮肤是雪白的,鼻子是秀挺的,鼻唇沟明显的一道,连着抿着的嘴唇。 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脸红起来。 想起来小时候玩过家家,他演她的女儿,她送他出门上学时会在他额头亲一下,然后拍拍他说:路上小心。 他去五米外的幼儿园站了一下,回来说:放学了。 她又送他去上学,再亲他额头一下,他站了一下又回来,说:要重新去上学了。 她说还没天亮呢。 那天过家家他就一直在走来走去。 他想他应该也醉了,否则怎么会鬼使神差趴在她旁边,脸庞像烧着一样发烫,胸腔里的心跳震出越界的音量,咚、咚、咚…… 唇瓣缓缓靠近她额头,心思扯成团乱线,万一把她惹生气,再删掉自己,永远不理自己? 不可以,不能这么做。 就在他准备放弃这种出格的举动,自觉自己悄声悄息退回来时,猝不及防撞上她已然睁开的视线,像是洞察着很久了,他下意识要解释,却被她环过臂弯,把他后颈轻轻摁过去,然后,柔软地亲了一下。 在他茫然无措的注视中,托着他侧颊,抚触着他的嘴角,问:要在一起吗? 那天他开心到发晕,浑身滚烫,开心到忘记一开始那声名字,天真以为洪叶萧推掉所有人、不满意所有人,选择自己,足以证明她心里有他。 可回过头来想想,好像全是他自作多情。 被看穿的那刻,她想的是穿演出服的程雪意,是那天被他替补的遗憾吧,否则怎么解释那一吻,那本该属于她和程雪意在荆棘条丛里,落下的一吻。 * 第08章 “你手怎么了?”在凉亭下见面时,洪叶萧远远见他倚在亭柱下,影子被风切割得瘦削,右手指骨满是淤青。 这是片从园外引进来的活水池,旁边是花园,土石相间的假山在月色下黑影幢幢。 刚才她又在微信里问他【今晚有风,要不要老地方散步】,许久,就在她头疼今晚找不到当面哄人的契机时,得了个【嗯】,她过来第一眼先发现了他手指的伤。 “又跟谁打架了?”她少时对这并不陌生。 凑近了还有隐隐约约的烟味。 谢义柔把被她执起查看的手抽了回去,抄在兜里,扭开脸不看她,视线落在黑洞洞的池水上。 “还生气?”她没忘今晚出来的目的,跟着把脸凑过去,发现他面色格外冷淡,唇角抿成线,随风轻动的指长黑发反而成了某种无声的宣泄。 她用手去搂他的腰,为白天的事解释:“开完会立马就换了,每个账号,谢少爷检查了没?有遗漏的话任你提要求。” 只是手刚触上他一侧的腰线立马被拍开,“啪”的一声脆响。 “别碰我。”声嗓和拍在她手腕那下一样,尽显嚣躁。 “嘶,”她假模假样揉了揉,“手被你拍红了。” 话间反手打回他一下,隔着牛仔裤打在屁股,像惩罚,但力道又不重。 “你看看。”把手腕杵他眼前,谢义柔还是偏着脸颊,她便靠着栏杆把脸挤过去。 故意凑得很近,近到能数睫毛,盯着他低低敛着的眼皮,“装酷啊?” “好,谁先眨眼谁输,输了下次绑着给我弄。” “开始了。” 越绷着耍冷酷的场景玩这种游戏,谢义柔越要输。 果然,她就看见谢义柔的眼睫毛颤了一下、两下—— 泪线顺着颊滑了下来。 “我赢……”她看清的那两串莹莹泪色不禁一紧,“怎么哭了?” 她其实没觉得挂电话的事有多严重,事有缓急,当下也发文字解释了开完会再换头像,但也清楚以谢义柔的个性要耿耿于怀,想着事后多哄几句应该就能揭过去了。 眼泪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天大的事给他委屈。 空气里只剩细微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咽泣声,拉扯着她脑海的弦。 这次再抱他,他把脑袋耷了过来,原本哼哼唧唧的哭声大了些,静谧里似乎格外悲恸。 她愣了瞬,继续给他抚背顺气。 “不哭了。”肩膀完全被泪打湿。 光听耳边剧烈的喘息就知道他现在哭得多厉害,鼻子堵住了,抽噎让气息来不及吞咽,断断续续的,肯定把嘴唇弄得充血通红。 她明明觉得自己挺能据理力争的,但碰上软钉子什么也不能再辩。 只一遍遍抚背,夸他头像拍得好、p过后更像情头了之类的,却没做类似“下次保证不挂你电话”的承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谢义柔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电话消息是随时随地可能弹出来的。 “背景、图呢?”谢义柔咽泣着问。 背景图?她各个账号背景图用的都是在他升学宴拍的那张合照,还是谢义柔选的,说是有纪念意义,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当然也很好,那天我们在一起的。”她说。 谢义柔松开她,一张面哭得晕红,他擦了擦狼藉的眼角,尽管呼出的气息还是颤的,依然看着她,问:“为什么?” “那天为什么突然说要在一起?” 她被问住,张了张嘴,脑海先涌入的日后谢义柔拿话噎她的场景。 关于个程雪意,初在一起那年,互相不爽时,她多看眼路边的电线杆子,他都要呛她“看什么看,又不是程雪意”。 起初她当然也烦,因为谢义柔霸道得很,搜刮出程雪意照片,当她面烧,或剪个稀巴烂,她不让,谢义柔就激她,说她忘不了旧情、心里有别人之类的,吵完又躲在被窝里哭,把自己憋得又潮又红,最后还得她去捞出来哄,后来她就懒得跟他计较了,渐渐发现她无动于衷,谢义柔反而不把程雪意挂嘴边呛她,于是程雪意在她这成了禁忌话题。 那天为什么要在一起? 她几乎可以预见日后这个话题,将要成为继程雪意之后,被反复拿出来鞭尸的那个。 她开始斟酌起来,字句语气之类的。 可等她正欲开口,突然被迫切的一声给打断:“算了。” 谢义柔音量陡高之后,又淡下来,“没兴趣知道。” 于她而言当然松口气,垂眼对上他手指的伤。 “在这等我。”她返回家,暂避了话题深入。 先去拿她奶奶活血祛瘀的药酒,又顺道在厨房砂锅里捞了碗还半热着的鲫鱼豆腐汤,偏偏遇见她妈和她爹散完步回来,避无可避迎面撞上。 赖英妹瞥着女儿手里东西就开始骂洪家福:“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女儿,自己家万事顺心,就爱给别人当保姆找罪受。”洪家福扯她叫她少说点。 洪叶萧背影一溜烟儿消失,怕慢点还得跟她妈再争一遍。 回到凉亭下,把倒扣的碟揭开,勺递给谢义柔:“尝尝,是你会喜欢的清鲜口。” 药酒是她奶奶自己配的,她奶奶跟太奶奶学过几年医,通点偏门医方,药酒搽着还是很见效的,她搁在旁边,给他一会儿用的。 谢义柔坐在旁边石凳,垂着湿睫,捏着勺时还在因刚才哭得太厉害而打了道寒噤。 洪叶萧托腮,静静看他,肩膀的泪渍在盛夏夜走了两回道之后也干了,在他小口啜汤时,带了点事后询问的温和语气:“谢义柔,你哭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义柔吞声不语,手边间杂着勺和碗底的磕托声。 “手上的伤怎么来的?”直觉告诉她不应该仅仅是挂电话那么简单,也许和他指骨关节的淤青有关。 谢义柔眨了眨湿睫,“打架。” 洪叶萧:“和谁?” “季随。”谢义柔低眼搅弄着汤,速度越来越快。 然而洪叶萧也分不清自己刨根问底,是在担忧他已经敏感怀疑那天在一起的原因,还是在侥幸想得到个别的他恸哭的理由,让她没那么理亏而头疼的理由。 她没注意到他用勺柄把鱼肉搅成碎渣,指尖捏得泛白,追问着:“为什么?” “你烦不烦。”谢义柔骤然出声,勺一松,瓷柄磕出响。 这下轮到她语塞。 彼此一沉默,夜格外升起一种静。 谢义柔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舀着汤。 忽然,丢下勺扶着喉咙咳起来,把揣有心事的洪叶萧吓了一跳,看见那碗被他捣烂的鱼汤,下意识站起来边帮他拍背,边问:“呛到还是鱼刺?” “刺……疼。”他咽了下口水,表情紧拧。 洪叶萧掉头要去家里,拿白米饭和醋过来,小时候她卡刺她妈就往她嘴里塞大米饭,叫她不要嚼直接咽,再不行就喝醋,还不行才去医院,然而想起刚被赖女士撞见的那番话,不想再听唠叨,于是先亮起手机电筒,打算先看看,扶起他下巴像医生般对他说:“你张嘴,啊一声。” 电筒刺得他眯眼,填亮口腔时,洪叶萧能看见喉头一个细小的白刺,不是很深,“应该可以捏出来,仰着别动。” 她放下手机,腾了右手,食指和中指探了进去,从一片柔软湿润里深到喉咙处,这不是第一次,但刺的位置要更里面,碰到那刻也意味指梢触上了喉咙壁,谢义柔的排异反应一下令整个口腔变得狭紧,舌头和上壁紧裹着指节,她捏着鱼刺抽出来那瞬,谢义柔再也止不住俯头干咳。 而洪叶萧两根长指全是湿漉漉的涎水,指根半圈明显的牙印。 谢义柔抬起咳得通红的脸,刺激下水润的眼睛瞥见她那只扶碗的右手,从口袋掏出块手帕递给她。 洪叶萧总算从那块手帕嗅到点主动和好的意味,她把手指擦干净。 听谢义柔被抠过后发哑的嗓音说:“我困了。” 说着站了起来要回家去,错身走过,正觉他这句话来得突兀的洪叶萧反应过来,叫住提醒他:“药酒没拿。” 他似乎才想起来,“哦”了声,把石几那罐玻璃瓶捏手里。 洪叶萧总觉他还是怪怪的,想起来以往他向来不是那个主动提分别的,每次散步都黏黏糊糊的,最后要抱着小声说许久的话才肯依依不舍离开。 又一次叫住他背影:“这次不要抱抱吗?” 他站着没动,洪叶萧便趁此过去环住他的腰。 感觉谢义柔很僵,挣动了一下,后来才收手回抱住。 抱了一会儿,她啄了下他雪白的颈子,“晚安,药酒记得搽。” 谢义柔点点头,安静撤开的身影朝夜色越走越远。 洪叶萧这边踏进客厅,和丈夫下象棋的赖英妹语气蕴藉:“哄完多病多娇的谢少爷啦?” “……” 洪叶萧:“我爸要走马打你的車了。” 忙着悔棋的赖英妹总算没功夫损女儿。 到夜里翻来覆去琢磨,揿灯坐起来摇醒丈夫,说:“咱们萧萧真被谢家那小的给迷住了,早两年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柔柔的不好她就当没听见,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挺惬意的,现在一提,她不是维护就是转移话题,照这么下去,哪能分得了?” “柔柔性格确实娇气了点,但萧萧喜欢,你就别总泼冷水了。”洪家福吊着一口睡气劝她。 “你这是在害她,我们女儿就该找个宠她爱护她的,她工作上多忙,谢家那个小的哪是会体贴人的,不耍少爷脾气折腾她就烧高香了,将来过起日子有的她受难。不行,我得把机票改签,晚几天再去北极。” 洪家福无奈:“你又想做什么?” “能做什么,当然是看我女儿过完她恋爱两周年的纪念日了。”俩人在一起的时间十分好记,隔壁那个升学宴的日子,彼时正值暑假,七月的下旬。不过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看女儿度过周年纪念日,也只有憋了一肚子点子的赖英妹自己清楚了。 “白天去公司我可发现她给柔柔买的纪念日礼物了,我想多看看她还怕我给拆开,催我搁回抽屉里,哼,还差半个月呢,早早给备好了。” 她用肘碰碰丈夫,“你猜猜,是什么?” “乐器?”去年送的是一把吉他,洪家福对谢义柔的朋友圈有印象,谢义柔送的则是一本手工做的立体相册集,里面各种小机关和手写的话,关卡最里面藏了条名贵的细链。 女儿带回家后稍微展示了几页,由于收着力道,展示得很慢,他站在旁边,可以看到机关轻轻一拉,是他们幼儿园的合照,有手绘的幼儿园校牌,底下谢义柔甚至能用引号重复当时拍照时的稚嫩对话……的确是很费心思,奈何妻子只嫌人字不好看,女儿干脆就收起来不展示了,自那后,便不大高兴再听到她妈妈再挑剔男朋友。 “一件衬衫,老早定制的。” “衬衫?”洪家福微微诧异,“倒没怎么见柔柔穿衬衫,上次还是升学宴吧。” 赖英妹嫌他抓不住重点:“你还是没懂我意思,也没懂女儿的用意。” 洪家福一点就通:“她这是想改变柔柔的穿衣打扮风格,好让你满意?” 谢义柔爱新潮,爱张扬,少时染发色,现在虽然染回黑发,穿衣风格却是从未变过,眉骨还经常戴着银钉,而妻子审美观相对古板,打他小时候背地就没少评价那就一非主流,尽管谢义柔顶着张无可挑剔的脸,身形高挑,然而这种打扮反而凸显他的恣肆叛逆,愈加没能让她改观。 “你总算转过弯来,”赖英妹说,“不过谢家那个愿不愿意穿还是一回事呢。” 洪家福:“怎么会不愿意,柔柔哪次不宝贝萧萧送他的东西,隔天他就要穿上到处炫耀。” 去年也是,有了那把吉他,那阵子谁想听谢义柔弹唱尽能如愿,他平时散漫懒怠惯了,一反常态愿意在聚会上弹曲子唱歌给亲朋好友听,听完大家都赞不绝口,还要心知肚明地带一嘴“这吉他音质蛮好”,他就会告诉你是女朋友送的,还会拿近来给你展示上面一个特殊的“h&x”字母标志,做这些时眼眸点彩,像在展示宝贝,当然,你看行,想上手碰他就该生气了。 “不一定,等着看吧。” 在洪家福的不解中,赖英妹继而道:“吉他和衬衫是两样完全相反的东西,一个认可一个否认,当然,也看柔柔怎么理解,不过以他的个性多半会往最坏的方向理解。” 洪家福问她在说什么绕口令。 赖英妹让他睡去吧。 第09章 翌日黄昏。 洪叶萧从墓园回公司,办公室保留着上一辈的老装修,一架屏风隔开办公区和会客区,紫檀沙发古朴大气,背靠玲琅的博古架。 洪叶萧推门先见到沙发旁边蹬掉的两只鞋,腿弯随意架在扶手上,垂着两截纤白的腿肚,半边身子被屏风挡了,不用看也知道他是怎么吊儿郎当陈在沙发上的。 她走向办公桌。 “衣服是你给我送来的?” 话指搁在她桌上的一个纸袋,打开里面是一套运动套装,和一个领导约好的打网球,时间被临时改在今天黄昏,她电话给她爹让送套衣服过来。 那头电话被赖英妹抢走,说是马上给她送到,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语气格外兴奋。 “嗯。”屏风后应了声。 她回头纳罕:“我妈让你来的?” “不是,谢石君。” 闻言洪叶萧骤失兴致,瞬间捋清她妈语气里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昨晚谢石君来家接他奶奶时,听章奶奶夸她爸鱼汤烧得好,便玩笑说要是今天能钓来鱼还要仰仗洪叔叔的手艺,一递一声的聊出来,他今天黄昏约了人在郊区钓鱼,和她公司是同个方向。 纸袋拎在手里,出发去网球馆前,时间还算宽裕,她去到那座山水屏风后面,便见谢义柔周身徜徉着晕白的光,手臂横遮着眼。 沙发宽敞,她坐在边沿,拎起他那只遮眼的手瞧了瞧,还是一片淤青,圈沿甚至开始泛紫,闻着也没有药酒味:“没搽药酒么?” 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才想起来,“忘了。” “其实季随他……”这伤是跟季随打架来的,她昨晚睡前不禁想起些陈年旧事。 当年程雪意在清明节意外身亡的消息从他妈妈口中得知,她挂了电话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一趟老家祭祖人就没了?那段时间只替程雪意觉得命运不公,以他的成绩本该去晦迎新,有个光明的未来,他妈妈不给她吊唁的地址,她在老师那要到程家住址,是巷尾一间逼仄的廉租房,早已经人去楼空。 她失魂落魄回到学校,先看到紫藤架下的季随,季随也看到了她,而背对她的谢义柔,随之吐露了一些毫无怜悯心的话,起码在她当时看来,程雪意反而一直在包容谢义柔的各种。 当然,她以一个删光对方联系方式以示绝交的身份,来谴责季随明明可以提醒谢义柔有人来了却无作为的城府,似乎也很虚伪。 谢义柔躺在那,瓷白臂弯遮眼,仿佛处在一种游离的淡漠之中。 又是关于程雪意的禁忌话题,她只说:“你少和他来往吧,他心思挺多的。” 说这话习惯性用手心去贴他侧颊,拇指在他嘴角附近打圈,软软滑滑的手感很好,这是他们聊天常有的小动作。 时间静静淌着,他忽然对她这个动作很生气般,撇了开,枕臂面朝沙发蜷躺着,“谁心思不多。” “我也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好人。” 语气讽弄,格外咬重“单纯善良”。 洪叶萧瞬懂他的用意,一时不再言语。 他背对她,反而紧问不舍:“怎么,不讲话了是么?” “跟人打一架还替人说话,你脑袋到底装的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他的调性,开始装糊涂。 迎来句凉丝丝的反呛:“你脑袋又装的什么。” 她也脱掉高跟鞋,躺了上去,侧头看了眼他乌黑的后脑勺,“真的要我说吗?” 她以为谢义柔会愤懑而起,死死盯着她,要她说,一字不落地说。 可谢义柔出奇地安静,连呼吸也细微到闻不见。 她暗道不妙,怕给玩过火了,立马去摸了一把他的脸,好在是干燥的。 大松一口气。 顺便亲了亲他嘴角,“不说话吓我一跳,我喜欢你都说过好多遍了,脑袋装的什么还不清楚吗。” 见他抿唇不语,蜷着侧枕让人看不着眼睛神态,办公室的阒静让她又产生种类似昨晚在凉亭分别的怪异,她再欲伸手去摸他脸颊确认:“没哭吧?” 谢义柔一下坐起,“我凭什么要哭?” 眼底平淡无澜,只在擦嘴角时狠狠皱了一下眉,“你别再亲我嘴角。” 明明他以前也有过闹别扭时不许她碰这碰那的情况,可她这次却心泛异样,大概是他用指背把嘴角擦得通红,那副样子仿佛真的很嫌恶自己的亲昵。 幸好助理来敲门提醒她出发时间到了,否则她还真有点顿足无措。 外面黄昏泛泛,空气清鲜,助理同她汇报说:“明早去宣水市的两张高铁票已经买好了。” 宣水市有块三万多平的小墓园,是公司唯一在外地的一块墓地,她接手以来还没去考察过,早几天之所以叮嘱买两张票,是准备把谢义柔也带过去,以他的做派,但凡暑假在家肯定要缠着她一块去,索性先帮他把票订了。 但现在,她也摸不准谢义柔是否愿意同去了。 望了眼办公室门,谢义柔一反常态,还独自待里边。 她点头表示知道,走下半回型的三层半大楼,门口驱车要去网球馆赴约。 意外见黄昏斜影里,谢石君休闲打扮,倚在他那辆宾利车门旁抽烟。 她立时就明了谢石君避嫌的态度,不禁怀疑那晚他在冬青树下听见了她妈乱点鸳鸯谱的那番话。 视线远远对上,她照例喊声“君哥”,算作招呼。 近些才察觉谢石君是在往她身后望,“谢义柔没跟你一块下来么?”他问。 洪叶萧想起,自己出办公室时,谢义柔一味在擦拭唇角。 “嗯,你可以直接上去找他,我下午反正要出去。” 谢石君掀眉投来一眼。 她上了车,驱车驶远,后视镜能看见谢石君在拨电话,兴许对方没接,身影正朝半回型大楼去。 入夜,洪叶萧拉赖英妹到房间,让她以后别再乱来。 赖英妹不承认:“邻居间顺道带个东西而已,况且他也二话不说答应了。” 洪叶萧无奈:“妈,您实际什么目的人都清楚,只是你没当面说,他只能装不知道而已。” “这趟他带了谢义柔一块给我送衣服,压根儿都没上楼,这种避嫌态度够清楚了吧。” 谁知赖英妹眼睛一亮,“避嫌好啊,正人君子。” “……” 赖英妹振振有词:“你信不信,这件事换作柔柔就不可能避嫌。” 洪叶萧一个头两个大,“问题他需要跟我避什么嫌?” “老妈说假如嘛,假如你和谢石君谈,柔柔就没有会避嫌的品性,从小就这样,黏你黏惯了。” 她忽觉要赖英妹认可谢义柔远比想象的难,“这种假设不可能存在。” 夜深躺在床,她想起白天那两张去宣水市的高铁票,忽然萌生股强烈的念头,想带谢义柔一起去,否则要去足足半个月,这趟出差又相对清闲,她几乎可以预见异地中途没有谢义柔玩该如何无聊。 况且,分隔两地,她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或许谢义柔态度的反常;或许赖女士恰巧把机票改签到了半个月后,她开始担忧俩人感情的稳固性是否经得住抨击。 于是翻出手机,发消息给他: 【明天我去宣水市出差,半个月,跟我一起吗?】 久不见回,她又发: 【票买好了,你愿意去的话,九点我们在车库见。】 翌日,车库车辆安静陈列,日晒金光,谢义柔不在。 腕表即将指向九点,手机消息没等来回复,她准备出发开往高铁站时,远远瞧见科尼塞克从绿荫里驶了进来。 还来不及诧异他居然彻夜未归时,便被下车的谢义柔,那头夺目熠亮的冰银发色给惊得抬了眉梢,不是少时和早两年的红,而是银,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白到反光,有种不见光的病态感,能看清皮肤下的血管走向。 她撤下车窗,眉间微蹙,“怎么突然就换发色了?” 他隔着车身望过来,眼下晕了青,似乎很自洽新发色,淡声道:“想换就换了。” 不仅如此,他转过来洪叶萧注意到他鼻中隔的两侧,细细亮亮的两道银质半弧从中垂坠,配上曝光的柔透白肤,乍一入眼帘她以为他戴着鼻氧管,细辨才知是新穿的鼻环。 按原旅行计划,今天赖英妹就该在罗弗敦群岛的,自然也就看不见谢义柔骤变的发色,以及鼻环。偏偏改签了,这下,洪叶萧满脑子都是她妈撇嘴斜眼的牢骚。 “跟我去宣水市吧。”她说。 思虑间对上他满是探究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她,又立马淡了下去,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立在原地,视线低垂,“你不喜欢。” “我喜欢。”她方觉自己反应过度,以谢义柔的敏感不可能察不出,于是强调道。 少时她的确欣赏不来他的风格,现在好像不管怎么折腾,都能看顺眼,哪怕是那枚像鼻氧管的鼻环,“只是我妈欣赏不来,我不想听她唠叨。” 她下车用最后点时间去牵他,“走吧,去宣水市。” 可谢义柔执拗地将手抽出,“我不去。” “为什么?”她不解,“以前我做什么你都要跟着的。” 小时候过家家,大点的时候在学校玩游戏,一起上下学、走夜路……恋爱后他的所有黏人独占有了合理的身份,于是愈演愈烈,刚在一起时她吃不消,甚至会烦,可渐渐也习惯他把人缝隙塞满的存在,何况这一次,她真的迫切想他一起去。 谢义柔眼神淡淡,“以前是以前。” “我真的很需要你和我一起。”她说。 日晒铺陈开,他的沉默足以表示拒绝。 很多时候谢义柔看着清清浅浅,又爱哭,其实极其倔,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没有亲他,选择抱了抱他,“好吧,半个月后见。” 半个月后是两周年纪念日。 第10章 * 高铁一个半小时,洪叶萧带着部门负责人抵达了位于宣水市郊区的福延陵,这块墓地是早年一个债务人转给洪家抵债用的,历史久远,加之面积小,又在外地,洪家一直没派人来运作,只保留了原有的两个一老一少守墓人。 踏进那刻,环境意外地好,松柏苍青,夏木成阴,碑石是一种干净的灰白色,排列在树色里。 守墓的老张头领他们转一圈,墓地基本是空穴,仅有的那些刻了碑文的墓石,老张头都能道出里面埋的是谁,洪叶萧对死了的人姓甚名谁不感兴趣,她只关心这块地能否承接即将要和保险公司合作,推出的一项叫“生前身后事”的业务。 她和负责设计改造的部门总管商量:“原有的绿化可以保留,碑石从南州市运新的过来,墓穴分布还是要重新规划,过于紧凑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稍不留神便到中午,绿荫里穿风透凉的,丝毫没有在钢筋混凝土里的闷热,这边是远郊,偏僻荒凉,苍蝇小馆都找不到一家,午饭需回市里酒店,老张头送他们出墓园,包下的商务车等在路边。 老张头常年白晚轮班守墓,对着空旷安静的墓园,没想到人却极为热络,临到门口还在聊些有的没的,陡然一激动,指着街边那辆三轮车说:“那是小程!” 洪叶萧顺着望去。 三轮车后面架着个简易的小摊,把人挡得严实,上面有锅具调料和一次性打包盒之类的。 “小程他在前面那一带卖炒饭,知道我们墓地周围没什么店,收摊前都会从墓地门前经过一趟,心肠好得很,常给我和小廖加肉和蛋,说是卖不完的不收钱……这孩子,可惜啊。” 老张头像是要帮人拉生意,问:“洪总要尝尝吗?老陶上次来尝了夸他手艺好,知道他家困难,还说回去要替他逝世的妈妈争取个免费的什么……什么数字人名额。” 老张头话里的老陶便是陶友庆,业务部的负责人,洪叶萧的远房老表舅,对于老张头话里对其的熟稔她并不意外,陶表舅爱和人话家常,心又软,经常帮这帮那,之前来过一趟宣水市,这次因为数字人业务刚推出,留在了公司,这趟出差是不在的。 听闻到这她也就能把事情串了起来,难怪老陶曾一度劝她在意向书上签字。 老张头以为洪叶萧望了眼那辆小车摊,是愿意尝尝看的意思,这里加一块可有五六个人,是个大单,忙对小三轮遥遥唤道:“小程!小程!六份豪华炒饭!海鲜蛋菜全加!” 小三轮置若罔闻,在午后刺眼的阳光里仿佛急于逃窜似的,这声呼唤更像是一种捉拿前的讯号,车子连带焊接的小摊支架,晃晃荡荡反而加快了速度,影子越来越小。 “这孩子,平时一叫就停的。”老张头纳闷。 “没事。”洪叶萧也没想吃。 还是刚上大学那年常和室友光顾后街小吃摊,后来和谢义柔在一起就渐渐戒了,他嘴挑,胃又不好,重油重味的哪怕沾一点,半夜准吐。 照计划回酒店,途中回了个消息,朋友圈那栏谢义柔的头像右上角有红点,意味有新发的朋友圈。 好奇他不愿来宣水市,上午在做什么,于是点了进去。 他发: 【爷爷整理旧物发现的。】 配图是六宫格,里面是些微微泛黄的试卷,标题不外乎是“一年级上册语文期中试卷”、“一年级上册期末数学试卷”、“二年级下册语文期末名校真题卷”…… 里面鲜红的分数极其醒目,因为都只有个位数。 从试卷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知道谢义柔小时候考试都在干嘛,偶尔乱连的连线题,线也像蝌蚪,很多填空题他就写一个阿拉伯数字“1”,就连关于加减符号、大小等于号的填空题也写“1”,洪叶萧曾问,为什么只写“1”。他努力抱着比自己还大的猫给她看,听完仰着脸说:我只会写一呀。 底下一堆评论中,她看到赖英妹发的两个表情:【[擦汗][擦汗]】 紧接手机一震,她就知道是赖女士来私聊她了。 按谢义柔以往维持的人设,他最爱发些在定位在图书馆看书的照片,虽然她再清楚不过,谢义柔见字就晕觉,但有代沟的长辈还是会信三分真的,尤其赖女士这种偏好优等生的人。 赖英妹果然截图了谢义柔朋友圈发来。 【我不要考二分的女婿。】 【图片】 是他朋友圈其中一张试卷照片。 【这张高达九分。[微笑][微笑]】 洪叶萧:…… 洪叶萧:【这多小的时候,况且他天赋在音乐,唱歌很好听。】 赖英妹:【挂科的天赋?】 洪叶萧:【挂的是笔试,专业考他分很高,我开车,回聊。】 她坐在后座,赶紧把末尾那条消息发出去,不想做无谓的争辩,晚些时候和团队开会制定完翻新的第一版方案,她清闲下来,想起赖英妹的话,其实她也知道,谢义柔秉赋高,但奈何没有进取的心思,谁叫他有个年长一轮的亲哥,扛着家业,叫他从小娇生惯养,谢家也有财力让他挥霍一辈子。 只是这在挑女婿的丈母娘眼里,成了大大的减分项。 也难怪赖英妹会更青睐能担重任的谢石君。 她剑走偏锋,把今天中午和赖英妹的聊天记录截屏发给了谢义柔,丢下手机去了洗澡。 洗完出来谢义柔还没回复,她打了个语音过去,响很久后被接起,响起声沙哑的“喂”,像连手机带人捂在被窝里,她看了眼墙头尚且指在八与九之间的时针,不由问:“在睡觉吗?” 谢义柔“唔”了声支应,鼻音里仿佛困倦得不行。 她说:“你看我给你发的聊天截图。” 不一会儿,“看到了。” “谢少爷不表示一下?” 他那边窸窣衣响,像是拥被靠坐了起来,“表示什么?” “比如为了当女婿,我再不考二分了。”她玩笑说。 其实本意是想听到些谢义柔有关于改变她妈看法的长远打算,又觉得他太敏感,怕真戳伤他考二分和挂科的心,虽说他小时候常年吊车尾也没见他本人在意过,她妈暗戳戳的贬损他也从不介怀,可但凡她说他不爱看书、成绩不好之类的,哪怕蹦出句玩笑,他也要钻牛角尖,要赌气不讲话,明明别人就能说。 她觉得说到这地步谢义柔该懂的,毕竟他心思真的过分敏感。 但他没搭腔,那头一直晾着沉默。 “还记得小时候我那个总弹吉他给我们听的小姨吗?”她只好说起正事,“她现在是一档全国音乐选秀的总导演,要不你去他那个节目试试?现在出道都趁年轻,你下学期就大三了,我看过你们学姐的课表,课少了挺——” 虽然谢家肯定不缺资源送他去各种节目,抑或是帮他发歌压碟,但她知道,谢义柔不愿意都是白瞎,而恰好,大多时候,谢义柔还是愿意听她规劝的,按以往经历来说,甚至比谢家长辈管用。 可一直默然的谢义柔打断了她:“我不要。” 她顿了顿,担心他一旦打定主意要开始倔,“你先听我说,《遗失物》还记得吗?你高中发表的,网上都说你是天生的歌手,说明你选秀比赛没问题的,试一试?” “柔柔?”她很久不叫他小名。 谢义柔:“当然记得。” 那声记得在听筒里模模糊糊的沉重。 洪叶萧没深究,以为他没睡醒的缘故,仿佛看到曙光,她坐谈判桌都没这么提心凝神,不禁松了腰背往沙发上倚过去,“那我帮你联系。” 知道他散漫惯了,还补了句,“没办法,长辈的看法毕竟关系到我们能不能走得长远。” “我的事不要你管,”他极度的抗拒让洪叶萧一筹莫展,尤其接下一句,“谁规定谈个恋爱就要长远?” 她想说,他以前不这么说的,他以前会把自己偎进她怀里,杂志上看到好看的沙发、瓷砖图片啦,会说以后的家要这种款的,或者被弄得发颤忍不住泣声的时候一定要把手插在她指缝里,强调问她,是不是会永远在一起? 可他突然疏远起来,不愿来宣水市,说以前是以前。 她承认这种落差一时间很难适应。 “你现在是这种恋爱观了吗?”大概她攥着手机沉默太久,等再出声时发现电话挂了,估计在她一味要他去节目时,质问完最后句挂的。 她丢下手机,也懒得再打回去试探了,既然是这种短期恋爱观,那她的确没必要管他那么多,惹一身嫌,还是不该高估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份量,妄想能改变对方。哪天感情倦怠直接分手就行了。 第11章 宣水市这些天突然开始下暴雨,水流肆意冲刷城市的任何缝隙,街面到处是漂浮的共享单车。 洪叶萧刚和施工方谈完,坐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糟糕的路况让行车变得十分缓慢。 南州市倒依旧天朗气清,阳光和煦。 这是洪叶萧从谢义柔的朋友圈看见的,自从那通电话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到现在失去了交流。 不过洪叶萧刷朋友圈时常能得知谢义柔的近况,他白天偶尔在园子里抱抱猫玩,晚上和朋友聚一聚,或者视频画面漆黑,放一段他弹唱的歌曲demo到朋友圈。 并不枯燥单调。 尤其他发的那段歌曲demo,曲风词调像南州的天气一样轻快,配上一把低润的嗓音,似乎能彰显背后的心情。 底下的夸赞淹进眼底,她划走了后台。 把无聊的视线转向路边,谢义柔歌好应该是好事,可她越听越会想起那天电话里他的执拗,脑海有道声音在说“看,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难的,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思来想去的结果,就回到谢义柔那句答案上,恋爱不一定要长远。 说起来,她这趟为期半个月的出差,明天就该划句号了,明天也是两周年纪念日。 但谁也没提起,关于要在哪儿过、怎么过,好像都忘光了一样。 电话振响,是赖英妹的,她不大想接。 估计又是那些车轱辘话。 直到打来第二遍,“妈。”她才接通。 “在回酒店的路上。”车速温吞,她搭着声,把目光放在街边,那是非机动车通行道,偶尔穿梭几辆电瓶车,风几乎把雨披掀翻。 赖英妹:“是明天下午的高铁回来吧?” 她说是,回程票已经订好了。 “看天气预报,明天又要打雷下雨,高铁说不定还要晚点。” 最近的强降雨造成山体滑坡,宣水市高铁路段受损,晚点数小时的消息已经挂上热搜了。 “干脆今晚坐谢石君的车回来吧,他这两天也在宣水市出差,开车去的,刚好今晚后半夜会晴,他会开回来,你把酒店地址发他,到时候来接你,睡一觉就到家了嘛。”赖英妹远在南州市就把回家方式给拍板了。 “妈,你又来……”她一听谢石君都有条件反射了。 赖英妹狡辩:“谢石君在那边出差,可是你隔壁章奶奶告诉我的,说明隔壁自己想帮忙,不是你妈乱来。” “明天银行那边要来酒店给我签合同,今晚还回不去。”其实这份合同也不急,下次来宣水市再签也不迟。 但是提前回去,催使人要主动去考虑两周年纪念日的事,在哪儿过?怎么过?重点他还过不过? 哪怕礼物已经备好,她也情愿按计划,明天下午回,哪怕高铁有晚点,让人枯等的风险。 “不麻烦他了。”她说着,目光停留在路旁一辆轮子卡在井洞里的小三轮上,三轮的货斗是改装过的,焊了四根不锈钢管,支起个顶棚,棚四周塑着红色广告布,红底白字写着“小程炒饭”四个字。 这种小摊令她回忆起高中那段日子,食堂吃腻了便去后街打牙祭,谢义柔每次都买一堆东西,奶茶蛋糕烧烤啊,他自己明明不爱吃甜腻辛辣,便回去分这个分那个,独独把程雪意落下,而程雪意是那种偶尔才买得起一份五块钱的章鱼小丸子,里面只有四个,都愿意拿竹签叉一个给谢义柔的,自己吃一个,叉两个给她,当然谢义柔不要他的,甚至又去买一堆来分,像个循环似的。 赖英妹:“捎带手的事,怎么就麻烦了嘛。” “妈,您就别老把我和谢石君凑一块了,我就算哪天和谢义柔掰了,跟他也绝对没可能。” 暴雨积水,把井盖给顶了起来,夜里视线昏暗,一不留神车轮就容易碾上去,一人影从车上下了来,衣裳被雨打得湿透,贴着清瘦的身形,正弯腰尝试把车轮从井洞托起来。 路口正值漫长红灯,她的视线足以把小车摊整个框进眼底,她想起来,后来她就不大去初中部喊谢义柔去后街了,大概是他那种肆意妄行,大肆请客,似乎极能反衬程雪意的贫穷,她不禁为程雪意考虑起来。 反而程雪意还好奇她怎么没叫上谢义柔一块。 她随口说下次,没曾想在后街迎面撞上,眼神碰上一刹那,谢义柔移开了,继续和同伴说着话,本以为能这样擦肩而过,可身后人群突然传出他同伴的困惑:谢义柔你眼圈怎么红的? 谢义柔站路边就哭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他可以和她单独相处,但程雪意绝对不行,可程雪意从来就不会在朋友间搞这样的占有欲。 程雪意过去问他怎么突然就哭,想安慰他,谢义柔反推他一把,泪潸潸一张脸,让他滚。 她那时一点不伺候谢义柔的臭脾气,一把拉起程雪意走了,没管他。 “凡事哪来的绝对,”赖英妹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听见她犹为一顿,连语气都试探起来,“掰……萧萧,你刚才那句是说,哪天你和谢义柔掰了……?” 洪叶萧咯噔一声,顾着应付电话,目光在外,思绪一时在过往,没注意话里的分寸,尤其是在赖女士面前的分寸,令她像嗅到什么肉味一样丝丝兴奋。 “随口举个例子。”她辩白道,然而忆及近日谢义柔的种种疏离,又觉这句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但在她妈面前还是不露分毫。 赖英妹哼声:“他又跟你闹了?” 洪叶萧心想他闹反而才像谢义柔,她也不会有这种猜忌。 “没。”红灯跳转成绿,出租车重新启动,车窗的视野缓缓前移。 “您就别操心——”她尚未收回的目光一紧,街灯下,起身后被虚虚朦朦罩上一层光的侧脸轮廓,令她回忆里闪回的画面仿佛一下又一下定格在街边,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红塑布的“小程”二字更是加深了这种感觉。 她想起来,半月前刚到宣水市,老张头在墓园门口曾想叫住一辆卖炒饭的小车,纵使如今车架被雨打得狼藉,但还是和那天的记忆吻合。 小程,程雪意,早先她并不为然,程雪意的重名罢了,可这人,这张雨幕里模糊的脸…… “师傅,麻烦路边停一下。”她想下车看看,验证那一眼的真实性。 司机朝路边的禁停标志撇撇下巴:“这哪能停啊,是落了什么东西?还是晕车想吐?开过这段路前面我给您靠边停车。” 等开过主干道,在双闪中下车后,她撑开伞,在一片伞面犹如抽鞭的声音中,沿着非机动车道折返回原地时,车和人早已不见。 至于那个容易让人跌跤或行车受困的井洞,被插了一大把树杈,路边有许多在暴风雨里零落的枝杈树叶,应该是从那捡来的,立在洞口极其醒目,后人一眼便知这有个井盖不知所踪的洞,不会再失足踩进去。 这种举手之劳,不要太符合记忆里那个人会做的事。 * 而她的举手之劳——在教室替程雪意喝退那群说闲话的。其实扪心自问,同情心也就在那帮人议论得极其难听时一闪而过,更多是因为午休补觉被吵而烦躁。 问题程雪意似乎极其感激,私下谢了还不够,还总帮她擦桌子之类的,那天她提前来教室,才知自己每天早晨坐下前擦一遍桌椅,为什么那纸巾总是白净的原因了。 程雪意被撞见,攥着纸巾格外无措。 她也十分费解,趁体育课解散把他叫到一旁,本意是想撇清关系,叫他无需再那么做,可位置站得不利,被一颗呼啸而来的球弄乱了节奏。 程雪意不会篮球,贸然抬手替她挡下后脑勺那颗球的结局就是无名指骨折,打球的男生围过来,程雪意捂着手疼到冒冷汗却不吭声,她站在那,耳旁嘈杂,忽觉这关系大概是撇不清了。 程雪意不愿意去医务室,他蹲在那说缓一缓就好了。 被洪叶萧硬拽过去,她分明听见了骨头的响声。 校医室并不是做慈善的,比外面医院便宜,但也收钱,也是到拍完片上好支架结账时,她才明白程雪意的窘迫。 他小声问校医能不能明天给。 洪叶萧替他垫的,再度对上程雪意那种感激涕零的眼神,她说:这钱我会找“肇事”的那男的要,也会让他赔你一笔营养费,当什么冤大头。 俩人远远站在篮球场外,那群男生非要飞球,凭什么手伤痛个要死,医药费还得自己出,没这个道理。 至于后来程雪意硬是不收“肇事男生”塞给他的营养费,一个劲摆手,甚至目光向她求助时,她觉得这人是不是被砸中了脑子? 对方家境富裕,她跟人谈的两万的营养费,还算顺利,重点是这钱不就可以补他那笔丢失的六千块资料费的空缺了?甚至绰绰有余。 她看不下去,箭步上去收了塞他桌洞里,后来得知他又把钱还回去差点没给气吐血。 那以后程雪意的风评倒是好了起来,说他顾及同班同学情谊,不计较被误伤,连那么大笔营养费也不心动。 洪叶萧向来不在意风评这种东西,纵使收了钱会落个狮子大开口的名声又怎样? 她倒要看看程雪意怎么补那六千块的缺,后来撞见他在苍蝇小馆洗盘子,洗洁精泡在塑料红盆里,额头满是汗,手上戴着双破了洞的橡胶手套,从油乎乎的水里捞着一个又一个盘,旁边立马又堆来一摞。 谢义柔歪在车窗那喊她上车,她在后厨那道身影抬头张望过来之前,先离开了那道栅栏。 翌日她当着全班的面给班主任递交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六千块。 她左右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份乍现的同情心,或许是他蹲在那洗盘子太可怜,或许是橡胶手套露出无名指的固定支架,令她想起对方骨折的缘由,又或许是想借这六千块,跟他的骨折,和他这个过分善良,以致于在她眼里有些蠢得可怜的人撇清关系。 然而事实上,从她施以援手那刻,就越发撇不清了。 何况后来她跟奶奶聊起这件事,奶奶作为旁观者的看法,令她对程雪意的行为稍稍有了些理解。她有不在意风评的底气,于程雪意而言,他的窘境,那或许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越相处,她发现程雪意竟然能悯怀那些对他扔泥巴的行为,他不收营养费,与风评无关,纯粹是天性温良。 * 她看着眼前做的标志,那种熟悉感愈发强烈。 可是,一个死了四年多的人,他妈妈亲口告知的死讯,怎么可能? 何况程雪意活着,又怎么会不去学校,离高考就剩六十天,他连去北市哪所高校都想好了。她可以理解程雪意活着不联系旧友,但无法想象他放弃前途,在她少时的预设里,程雪意的未来,怎么也不会是暴雨里陷了轮胎的“小程炒饭”。 这么想着,隔着雨雾匆匆一瞥的那张侧脸,愈发模糊起来。 她想,明天除了签合同,有时间应该再去一趟郊区墓地,她没记错的话,那天,老张头说过,“小程”每天都会从那经过。 这时,手机听筒传出震动,才发现和赖英妹的通话还未结束。 她妈还在另头絮絮叨叨:“……真是,染头白毛,又穿鼻环的,搞得跟个混混一样,上次园子里见他在蹲在那玩猫,我还以为又有游客翻墙进来了,都打算叫门卫了,听他喊我阿姨才认出来。” 也许是被打岔,她思绪微乱,一时间忘了和她妈争辩,别老是用混混来形容谢义柔。 她再看了眼井洞口的树枝,把手机贴回耳侧,朝等她的出租车步去。 背影越来越远,套装模糊像校服,个高、韧瘦,仿佛回到青春期无数个晚自习的散场。 手机里的话比雨还密:“我就问他,萧萧出差这半个月还挺清闲的,你怎么没和她去宣水市玩一玩?” 洪叶萧知道她妈话里的故作夸张,纵使谢义柔染发穿鼻环,哪至于就把他认成游客,但忍不住尤其好奇谢义柔的回答,于是在等电话里的下文。 “他没吭声,低头揉眼睛来着,结果手上有猫毛,把眼睛给弄红了。” “后来呢?” “被下班路过的谢石君带回家滴眼药水了。” 第12章 洪叶萧回到灯火通明的酒店,乘客梯上楼,一抬头撞见的谢石君。 她庆幸和赖英妹的电话已经挂了,于是只当不知她妈让谢石君后半夜捎她回家这事,见面照常打招呼:“君哥,这么巧?” 说巧是真意外,谢石君原来也住这家酒店,应该刚结束工作回来,身上还是正装,比起她半道从出租车下去非机动车道,裙边高跟鞋被雨斜劈湿痕,他的车停在酒店雨塔下,出来还是一身干燥。 电梯同乘,谢石君竟主动提及了她妈的嘱托:“阿姨的意思是,你坐我车要方便。” 这下洪叶萧也不好装不知情,纳罕地瞥他一眼,解释道:“我妈她就爱瞎操心,我刚还和她说,我明天上午还有事,自己高铁回,不麻烦君哥了。” 顿了几息。 “也行。”谢石君淡应一句。 电梯数字跳动着,气氛就此安静下来,他们俩一向是没话聊的。 翌日,她在酒店签完合同,趁时间宽裕,打了车去往郊区墓园。 天空撒着豆大的雨,水洗着地面,阴霾一连街。 墓园大门口,老张头撑着伞张望着街道尽头,又再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回头和她说:“接连下雨生意不好做,小程今天应该没出摊,否则他肯定会经过这儿的。” 洪叶萧脚边还放着口要带去高铁站的行李箱,“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张头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小程摊子上印了电话号码,下次见了我拍下来发给你。” “行,”久等无果,她坐上出租车,叮嘱道,“别说我来找过。” 她记得第一天小三轮对老张头的唤喊却不停。 在休息室候车时,大概下午三点,她的那趟车四点整开。 手机设的行程提醒突然震响,把她吓一跳,上面提示着【周年纪念日,早点下班】。 应该是数月前设的,彼时她和谢义柔的感情正浓。 她那时之所以会对周年纪念日深刻,早早产生俩人共度的执念,还得追溯到去年的今天。 * 那天,她才知道,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谢义柔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手工做的那本相册,一页页展示给她看时,像在剥开他从小到大暗恋的心。 谢义柔从小可没承认过,别人问起,矢口否认的话倒有一大堆,她也没去深究,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自己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自然不在乎他什么想法。 而谢义柔,少时俩人吵架,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讨厌你”。 高中部办双旦晚会那天,同班朋友带了台尼康z6来学校,一帮人在拍礼堂门口拍照玩。 彼时,她和程雪意已经在读高三,即将各奔东西。 要给她和程雪意拍一张双人合照时,都找好背景,站妥位置了,程雪意眼尖瞧见了要进礼堂的那帮人,谢义柔当时在读高一,人群里个高腿长,很显眼。 程雪意朝谢义柔招手,邀他过来拍合照。 谢义柔目光望向她,淡声说:不拍。 她说:留个纪念。 其实她和谢义柔就两家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各奔东西也得回家,哪需要留什么纪念,会开口邀他,是知道他容易闹别扭,表面看到她和程雪意单独拍照不说什么,实际心里要觉得自己被落下、被冷落,这些也是程雪意常对她的劝言,他总致力于维护三人友谊的和平。 谢义柔总算挪步过来。 中途看了他们一眼,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愿站近来,冷着张脸,远远的,和她的距离足以横躺下一个人,她被他这样莫名其妙坏氛围的举措给弄得不愉快,催他站近来点,他就不。 程雪意也许觉得他因为不够被关注而撂脸子,又主动询问:谢义柔你站中间好不好。 他冷冷瞥他一眼,大爷一样就是不挪步子。 于是,三人照片便诞生了,她和程雪意相邻,谢义柔像个局外人。 一周年纪念日那晚,谢义柔展示各种机关里藏着的照片给她看,细数着每张照片后面的故事时,她莫名想起双旦晚会拍合照的场景,想起来谢义柔似乎是看了眼她和程雪意的距离,眉头就开始锁着,也别扭着不愿靠近。 包括种种,她和程雪意的接近,都会引来他的愤懑、眼泪。 当时她一心觉得这人少爷脾气难伺候,还爱搞占有欲那套,很烦。 眼前的谢义柔念念叨叨,认真又沉浸,手上还有裁剪相纸的伤口,突然触中了她内心的柔软,令她在那刻恍悟,问:记得这么清楚,谢义柔你是不是从小暗恋我? 他的脸瞬间爆红。 低垂着睑,没有像以前一样否认。 她靠着沙发的身子直直凑过去,刨根问底起来。 好奇的那刻,应该就是她沦陷的开始。 * 一陷入回忆,就想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她不禁点开谢义柔的朋友圈。 正巧,他刚发了一条,南州市的傍晚霞光连天,风扬树梢。 这些是他发的兜风视频里能看见的,车内音响淌着舒缓的乐章。 她望了眼窗外,乌压压一片,瓢泼大雨,树冠狂乱,怎么他那连天气都比宣水市的好。 她心里不由冒出个恶劣的念头,假如告诉他,程雪意可能还活着,他是不是会当下赶来和她大闹一场?质问她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一直在打听程雪意的消息,诸如此类,然后像以前一样哭红眼睛,最后又说要抱抱。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不过她的确退出那条视频,有发消息给谢义柔。 【周年纪念日还过不过?】 确实没忍住,但是谢义柔估计忙着兜风开派对,很晚才回。 晚到什么时候呢,那时夜幕四合,她坐在休息室,回南州的那趟车次已经显示晚点了四个小时。 【随便。】 她抬头看了眼仍然晚点标红的车次信息。 【车还在晚点。】 昨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结局,可在自己主动发完那条消息之后,又隐隐希望能顺利通车,然而,谢义柔的回答却总像这里的天气一样不尽人意。 【正好,不用过了。】 后来传出消息,说是路段再度因为山体滑坡受损,还在抢修中,她便折返回了酒店过夜。 次日上午才恢复通车,她得以顺利抵达南州市,直接去的公司。 傍晚的行程安排在和保险公司应酬,宣水市那边的墓园在翻新,拿出的方案很有诚意,为的便是和保险公司的合作,这款名为“生前身后事”的保险产品,将保险和身后事结合,客户可以在生前安排好自己想要的殡葬服务、墓园要求,这款产品在欧美有了较高的普及率,在国内有一定忌讳,推广还有一定难度。 出发去订好的餐厅时,她拉开抽屉找文件夹,看见里面那件白衬衫。 按尺寸定制的款,计划是纪念日礼物,哪天两家再聚餐,他穿着这件,也能免去赖英妹的挑刺,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迟疑一瞬,关上抽屉。 饭局中途,手机弹出来电,是潘兆胜的。 潘兆胜打给她一般都是谢义柔的事,她掐断没管。 对方锲而不舍打来一遍又一遍,她寻了个空欠身离桌,在包厢外接通。 那边格外吵闹,显出他有种靠近听筒,压低音量的急促:“嫂子,你快来一趟m-fog酒吧,柔哥喝多了。” 话一落那头隐约响起谢义柔又醉又烦的话音:“我让你别打给她……” 紧接传来阵哐啷的倒塌声,像是要上前来,结果醉得厉害,人一倒,连那些瓶瓶盏盏的都带出声响。 “赶紧扶他躺着。”能听见潘兆胜在吩咐人,紧接似乎走远了些,听着声音没有原先的偷感,继续道,“兄弟们都劝不住,再喝他胃要废了。” “我管不了他的事。”她看了眼包厢,自己离席后气氛转冷。 她要挂电话。 被潘兆胜急急喊住:“嫂子,难道你就不好奇他这段时间不联系你究竟是怎么了吗?” 关上抽屉那刹,她似乎从情绪裹挟中抽离了出来。 思考能力也跟着回笼,回想谢义柔的种种变化,似乎是从那天他和季随打架之后开始的,包括他陡变的恋爱观。 她当时追问过打架的缘由但无果。 洪叶萧:“跟季随有关?” “是,我想想还是不能依柔哥的,得告诉嫂子你。” 潘兆胜一五一十告知当天的实情,详细到谢义柔听完那句话的表情。 末尾也满是怨念:“季随也是,照片上看出来有点像就行了,非得提一嘴,那谁那谁的,柔哥对他的事本来就敏感得要死,一下就听出来了。” 而洪叶萧则有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又是程雪意的原因,不过她纳闷于谢义柔竟然没拿这话来阴阳她,比如“你觉得我和程雪意像不像”、“我跟他谁好看”,之类的问题,毕竟但凡沾点程雪意,他绝无可能忍得住,大闹特闹才是他的本性,譬如当初发现那张三人照片的势态。 所以,谢义柔是在闹别扭? 部门负责人从包厢出来,暗示她里面在等她回去商议。 她眼神接收后对电话那头说:“我现在脱不开身,晚点我去找谢义柔把话说开看有没有用吧。” “你打电话给他哥,先把他弄回家。” 直到天色渐黑,她才结束饭局,和保险公司那帮人在酒楼前话别,各自上了车,这趟都喝了酒,洪叶萧叫的代驾,给的是灯笼街老宅的地址。 助理追上来,从车窗递给她两串钥匙。 “洪总,房子装修处理好了。” 口中的房子是洪叶萧名下的,在市中心,装修事宜是助理在跟进。 以往寒暑假,她和谢义柔各自会借口在朋友家聚,或者在周边旅游,其实去外面住酒店了,搞狠的时候一连住几天也常有。 后来她就在市中心买了套房,上半年谢义柔总在催问她房子装修进度,里面家具摆件,许多都是他在杂志上挑的设计师款,他说只有他能住她的房子,她点点头,说隔音好最适合他住,他气得扑过来。 上面的钥匙串还是定做的情侣款,都吊着一片经过滴胶处理的红叶,她小时候陪他去槭树底下捡熟透的红叶,谢义柔每捡一片就说“这个是萧萧”、“这个也是萧萧”…… 最后兜了很多回家,她只捡两片回去做书签,夹在字典里许多年,直到被她翻出来做钥匙串上的挂件。 她把钥匙收进包里。 比起宣水市下过一场暴雨,南州市今晚才开始变天,从三伏天的闷热,变得飒飒凉爽,城市的轮廓融在阴沉的天色里,亮着的灯连成一片,像摸不清形状的巨物,极其有压迫感。 仿佛压在洪叶萧心里。 尽管和保险公司的合作谈得融洽;谢义柔的反常也知晓了症结所在,可她却依旧轻懈不起来,也许这段关系裂得太厉害,修补起来很力不从心了。 可以看见窗外开始刮大风,行人为这场随时到来的雨,步履变得匆忙,灯笼街少了游客,冷清萧条,店家忙着把屋檐的遮阳篷往里卷。 突然,视野里闯进抹银发的亮,在街灯下极其好辨。 下了车,近了能看见他正俯身在一丛灌木旁吐,旁边谢石君从驾驶座追出来,拿了瓶矿泉水,欲给他拍背顺气,扭头见洪叶萧,便收了回手,把矿泉水也递与她。 谢义柔没吃东西,吐的全是酒,边吐边咳。 宽松的衣裳被风挤着,贴着腰,从后背看似乎格外清减。 终究,洪叶萧还是把自己的那份心余力绌归咎于只是舟车劳顿太累了,选择把水接在手里,另只手在他后背一下一下拍着,隔着t恤料子能碰到那根棱起的脊背骨。 见他吐到最后,撑着膝盖只剩喘息了,把水拧开从旁边递给他。 他看也不看,一把拂开了那水。 水洒了大半,始作俑者嘴里嘟囔不清:“你走开……我不要你……” 要直起身子却昏沉到压根站不稳,洪叶萧施手去扶,被他避开,动作幅度一大,彻底重心不稳,好在旁边还站个谢石君,眼疾手快把他捞住,往旁边一张公共木椅上带,让他坐那缓缓。 洪叶萧只得把那半瓶水又还给谢石君。 谢石君给他,他倒是接,水瓶子捏在手里,肘搭着腿,埋脸看不清表情,风把他的衣裳鼓起。 “你们聊,我把车开回院里。”他的车还临停在路边,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两家园子的入口,以此为借口也是想给他们独处。 今晚的街冷冷清清,卖栀子花的商贩捂着篮子在往家赶,一不留神险些撞上要去开车的谢石君,视线在谢石君和眼神示谢的洪叶萧之间打了个转儿,脸堆笑,朝谢石君推销: “老板买花吗?今天刚摘的栀子花。” 不忘朝洪叶萧抬抬下巴,“马上七夕了,买一束送你女朋友,你们这么般配,肯定恩爱到白头。” 话一出,谢石君眉头一皱。 洪叶萧察觉坐着的谢义柔把头抬了起来。 前面的谢石君说:“我单身,你误会了。” 洪叶萧趁此朝谢义柔那边站了站,卖花人才看见长椅上还坐着个满脸阴沉的男生,一下转过弯来,立马用谢义柔的那头银发打圆场:“果然哈,恩爱到白发,帅哥美女,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心想也不怪自己认错,站着的两个气质相仿,都穿正装,坐着的那个极为漂亮,发色和穿着却格外张扬,看着就不像女生的同龄层,更像弟弟。 谢义柔眼光看也没看他们,只勾着唇,语气极为不在意说:“他们的确很般配。” 谢石君转过身来,谢义柔就这么把目光迎上去,对他哥头疼的表情一瞥而过,重新和卖花人聊了起来:“不过他们站一起,还是没有以前程雪意来的配。” 对方哪接得上来,洪叶萧知道谢义柔在借题发挥,于是和人解释道:“他喝醉了,说胡话,这花我买一束。”她挑了束绽放得饱满的,付完钱,见卖花人还想缓和三人间的气氛,宽慰道,“没事,你走吧。” 拿好花束后,把包里那串放了一路的钥匙塞进了花束里。 走近,尽量温声抚道:“我和你最般配,不闹了好不好?” 掌心搭他银发上,弯腰想看清他的表情,只是越这样,谢义柔越把脸埋起来。 从斜上方只能瞧见他缀冷的眉梢眼角,问着:“这段时间闹别扭,是因为季随拿你照片说和程雪意挺像的,对吧?” 尽管谢义柔不吭声。 但她看他捏得发白的指节就知道他在听,她此时自以为还算了解谢义柔。 想把他心里的结打开,势必要把话说开,这是她来之前就想好了的,不管什么话题禁忌,她说: “我的确对程雪意有过好感。” “但那是以前,你不要总揪着不放。” 说话时蹲了下去,然而谢义柔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话音刚落忽然被叫了一声:“洪叶萧。” 是谢石君叫的。 她不解谢石君为什么要喊她一句。 第13章 手中花束颠倒, 钥匙串滑落,挂在下水道镂花的盖板间隙,摇晃几下, 最后还是坠进黑洞洞的水渠。 “啪嗒”一声。 谢义柔循声垂睑去看, 洪叶萧抬眼望了望被路灯映亮的雨丝,估计不一会儿雨势要更大, 她此时居然心切回家避雨,聊天般的温和语气:“其实早在今天之前, 我想问你变得疏离冷淡,是不是想分手。” “但来找你的时候, 我又还抱点希望,觉得你是在闹别扭。” “现在看来, 也有答案了。” 她把花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走出一段距离,听身后的谢义柔强调:“洪叶萧, 是我甩的你!” “随你。”她摆了摆手。 衬衫套裙勾勒着纤秾身材, 在雨势大起来之前, 背影消失在沿街入口。 * 下雨了。 谢义柔觉得自己应该是吐完后酒醒的, 所以他很冷静, 步子稳当朝家去, 拂开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的谢石君的手。 哦,自己手上还有半瓶矿泉水,其实早在弯腰低头,后背被一只手轻拍时,他便知道是谁在后面, 甚至无需用余光去看左下角的高跟鞋。 所以在那瓶水递来那刹, 他推开了,谁让他不甘心是替代品呢。 是的, 关于替代品的想法,猜忌越久,在他心里扎根了,变成他眼中既定的事实。 除了升学宴叫错名字的铁证,他几乎搜寻了所有的回忆来验证这一切。 亲昵时,洪叶萧喜欢托他脸颊抚触嘴角,他和程雪意肖似的地方。 那天给她送完衣服,躺在她办公室的沙发,她又下意识来摸自己的嘴角,他对她那个动作很烦,背对她不给她碰。 甚至忍不住用“单纯善良”来弯酸她,她肯定听出来这特指程雪意,顿时不再言语,他像往常一样不依不饶,问她怎么又不说话?脑袋装的什么? 可她躺上来,好像真的要说时,他沸腾细胞又开始岑寂,他变成了安静的那个,仿佛回到那天晚饭借胃疼离席,他们俩吵着吵着,她即将脱口而出她对程雪意的确有好感一样。 这是既定的事实,可他一点也不想听她口述这些,甚至害怕。 他贴着沙发角落,把一根手指卡进镂空的紫檀木里,开始后悔不应该话赶话呛她,他就是总忍不住。 洪叶萧似乎总觉得他要哭,一次又一次拿手来摸他脸颊,他凭什么要哭?哭这件事他一定要忍住,尽管眼睛真的很酸。 可是哭了就又矮一截了,他昨晚在凉亭分别时,都做好准备要对她爱答不理了,他得考虑好这段关系,是不是该了结,他绝不当替代品,那死人的替代品。 他一面强调自己不该哭,一面拿手狠狠擦她亲过的嘴角,她总是这样,那天升学宴也是,托着自己的侧颊抚摸了很久这个地方,然后问他要不要在一起。 他想起这些,让她别再亲自己嘴角。 后来助理来敲门,她得去应酬了,照说他也应该下楼,衣服送完了,办公室的主人都走了,可他眼圈特别涩,走出去就该被她看见掉眼泪了,于是待在里面没动,再后来,谢石君就上来了。 入夜后,她发来消息,说是要去宣水市出差,问他去不去。 他那时在一家造型室漂头发。 因为替身的猜忌是他的第一烦恼。 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问洪叶萧?才不要问,不想听她承认对程雪意的好感,也不想听她说出点承认他就是个替代品的话,就像天黑和吃饭一样,他很抵触这件事。 打定主意不与她同行,更加没理会这则消息。 发色终于不再是一样的黑色,透着叛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高中她万般嫌弃自己去染头发,说他违反校纪惹出事端,他那时就和她吵,内心就是不想叫程雪意那个学生会风纪部部长舒坦。 他觉得不够,他必须和程雪意的风格截然不同。 于是不顾夜深又去穿鼻环,甚至不是穿在鼻翼,而是鼻中隔的那种。 弄完去了潘兆胜家过夜,他九点前绝不去车库和她汇合,季随那是绝交了的,煞笔敢说自己和那个死人像,他没这样的兄弟,然而明明在心里把季随打入黑名单,可在听到洪叶萧说季随心思多,少和他来往时,他脑海思忖的却是她说这番话的立场,就因为过去季随曾站在他这边?不是程雪意的维护者? 他很烦,他观察着洪叶萧,像钓鱼执法一样。 明显,她神色凝重,并不喜欢他的变化。 被他戳穿又来哄他,还说只是赖阿姨不喜欢,骗子。 他在原地,把被她牵起的手抽出来,不去宣水市。 尽管他后半夜没怎么睡,在潘兆胜家有点认床睡不着,嗯,也可能是心里有刺睡不着;再者,时钟的“九点”,加粗加大横在了他眼前,她说过九点在车库见。 当然,他不想去,否则也不会没准备行李,他只是睡不着恰好早起,回来停车,赶上了这个时间点。 她大概是觉得他不愿去太反常,可以前是以前,他以前觉得洪叶萧很爱他,尽管很膈应她曾经喜欢过程雪意,可最后上位的是自己不是么?到头来原来自己上位也沾的几分肖似程雪意的光。 她终于放弃了,来抱了抱自己,约定着半个月后见。 他在车库站了很久,回家爷爷问他眼圈怎么红的。 他说潘兆胜家的床硬。 见沙发上有许多爷爷刚整理出来的旧物,其中一个铁盒里装着他小时候的试卷,可能所有试卷加一块,都没有程雪意在高中一张语文卷子分数来得高。 他偏要发在朋友圈,让大家,尤其是洪叶萧知晓自己成绩有多差。 曾经他为了让她觉得自己不比程雪意差,很执着于维持好学人设,总爱在朋友圈发些定位在图书馆照片,其实大部分都在那睡觉,有一次空调太冷还感冒了。 洪叶萧听出他说话夹杂鼻音,就让他以后别去图书馆睡觉了,他就别过身去不讲话。 爷爷不让他发,说是隔壁赖阿姨肯定要拿这个来消遣。 他不管,只想知道洪叶萧是什么反应。 果然,她就只喜欢成绩优异的程雪意。 他成绩差在她眼里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早在暑假第一天回来,两家聚餐的那晚他就发现了,她对自己的挂科毫无意外,什么也不说,可又等于什么都说了。 这次亦是,什么也不说,只发来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屏,什么意思,借赖阿姨对二分的批判来转达自己成绩不如程雪意的厌弃么。 他攥着手机心绪烦乱,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又有点想哭,可是洪叶萧远在宣水市,不会探进只手来黑漆漆的被窝,把他捞出去,亲一亲,再抱着,耐心解释来哄他。 电话突然响了,他撂了很久才接,一出声发现自己喉咙像缠线一样紧涩,好在她问自己是不是在睡觉,他便“唔”了一声,仿佛刚被吵醒。 她问自己要不要表示什么,比如为了当女婿不再考二分。 看吧,她就是很嫌弃自己的成绩。 甚至迫切要把他弄去音乐选秀出道,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成绩的不足,他讨厌她急于把自己送走,去什么破节目,他想,他就要这样下去,烂到底,他就是不如程雪意。 他让她别管自己的事,一气之下又反驳,谁规定谈个恋爱要长远。 话一出,电话里陷入漫长的缄默,他一瞬间煎熬起来,仿佛回到蛙声虫鸣,四周灯光明亮却被他抱着说怕黑的那晚,她肯定会说些什么的,他怕得先挂了电话。 这天过后,别离的半个月,洪叶萧没再主动来过消息了。 周年纪念日越来越近,他发朋友圈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内心很阴暗,企图营造一种自己过得很充实、心情舒坦的氛围,借此来激怒她,显然没有,她甚至还偶尔给她点个赞。 只是赖阿姨问他怎么没去宣水市的那下,没忍住被懊恼侵蚀,就一个劲低头揉眼睛,假装是被猫毛弄红的眼睛,幸好谢石君经过,把他捞走了。 谢石君那他瞒不过,他在家什么鬼样谢石君都知悉,只是他威胁谢石君,出差去宣水市不准把这事告诉她。 她出差接近尾声了,意味两周年纪念日终于要到了,这个日子镌刻在心底,叫他想忽略都不能,那首情歌早在闹别扭之前就谱写好了,准备在那天弹唱给她听。 然而一方面他又不想过,就是那天,洪叶萧喊他程雪意。 可洪叶萧没消息来,他又并不释怀,尤其她拒绝坐谢石君的车提前回来,仿佛忘光了次日的周年纪念日一样。 他于是去兜风、聚会,也忘光了。 终于,她想起来似的问他纪念日还过不过。他怎么知道过不过,一直晾着那条消息到晚上,跑去车库好几次还不见她的车,便发了句【随便】,结果她说高铁晚点,那正好,干脆不要过了,他站在车库就这么回她。 他们的二周年就是这么废的,次日他坐在酒吧,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在和她置气了,是二周年没过成,还是程雪意?他醉得不行。 对了,一开始是程雪意。 他们挺像的不是么。 迷迷糊糊听见潘兆胜在给她打电话,要去抢手机,不想被她发现自己这副模样,要怎么解释?对峙吗?他不要。 可惜身子太沉,脚步又漂浮,一下栽倒下去,等再醒来,是在谢石君车里。 胃里烧灼翻涌,停车后他跑下去吐,在那只手抚背的时候,他积累到顶的情绪莫名开始委屈,一下一下被轻拍,令他找到点勇气与倚仗,和她闹了开来,把水一拂,让她走开,不要她。 偏偏卖栀子花的认错情侣,把谢石君跟她放一块,说般配时,恼意令他把程雪意这个禁忌倒了出来。 终于,她承认了,她对程雪意有好感。 他一直害怕听到的事实。 说的倒轻巧,叫他别揪着过去不放。 就是这刻开始,他的情绪开始出走的,她明明有把自己认成程雪意,有偏爱程雪意身上的一切特质,有各种小习惯,还说没觉得自己和程雪意像,骗子。 还好,还好。 是他甩的她。 他赢了这一架不是么?也算是给自己从小的败绩添上光辉一笔。 此刻,谢义柔自觉无比冷静。 把剩的半瓶矿泉水丢进垃圾桶,进了园林,沿着条石蹊径进院里,回到自己房间,哦,衣服被淋湿了,他站在镜前发现,先把鼻环和眉钉摘了下来,再脱掉湿衣,踢掉鞋子,光脚进了浴室,洗完澡,换上干燥睡衣,开房门见爷爷奶奶和谢石君一脸忡忧,他还能笑笑,语气稀松平常问:“什么时候开饭呀?” “柔柔……”章梅清踌躇开口。 谢建荣则忙唤厨房摆饭。 谢义柔在三双担忧的视线中,走向餐厅,坐下来,扶起筷,把碗里白饭大口大口吃干净,起身回房不忘小时候长辈的规矩教养:“我吃好了,爷爷奶奶、大哥慢用。” 回房后,关上门,先去盥洗室刷了牙,擦净脸,这才坐床上,盖好被子,双手压压拍拍边角,显出一双腿的形状,躺好准备入睡。 窗外狂风骤雨,他格外恬然。 听见门被敲响,是谢石君拿着吹风机进了来。 “有事吗?”他侧躺在被窝里不禁皱眉,他该睡觉了,到时间了。 谢石君看着他那湿潮潮的发丝,蚕丝枕被打湿,枕着的部分晕出一圈深色湿痕,不禁叹气:“头发吹干再睡。” “我……”谢义柔刚要反驳,一摸才知自己洗完的头发还湿着,改口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谢石君把吹风机搁床头,想起方才他顶着一脑袋泡沫出来的场景,若无其事在餐桌上大口塞咽着白米饭,机械任务一般,夹去的菜反而全被剩下了,这会儿雪白泡沫或消或沾在枕上一片凉意,他张了张嘴,语气温柔:“大哥帮你把头发重新冲一冲再吹干好不好?很快的。” 谢义柔乌眉紧蹙,催他出去:“我要睡觉了,你快走。” 见谢石君不挪步,他拾过吹风机,胡乱吹了个半干,“好了吧?” 再不走他真的要发火了。 谢石君总算离开,不知道为什么,目光柔转着不忍。 他才不管,躺好后闭起眼,继续入睡着。 他赢了,他该做个好梦。 第14章 另边, 洪叶萧起了个大早,下过雨的院子灰蒙蒙的格外清凉,她照例换了衣服去园子晨跑, 旧石砖路还是湿褐色的, 两旁的草尖水潮潮的,头顶伴着鸟叫。 等五点多太阳照满园子的时候, 她已经跑了三圈,比平时多一圈。 在湖边做拉伸时, 她看见了湖对面一身运动装的谢石君,正沿湖跑步, 自从大学养成习惯以来,她是知道谢石君也有晨跑习惯的, 偶尔撞见还会互相点个头。 但这次谢石君却绕了半圈,径直停在她旁边做拉伸, 同她说“早”。 她便回:“早。” “以往这个时候你才开始跑第一圈吧。”谢石君鲜少主动抛话茬给她。 洪叶萧听出他话里有话, 边压腿直言道:“失眠, 起得早。” 说完拉伸也结束了, 她拾步离开, 洗了个澡, 换上上班穿的套装,餐桌上洪家福在给她倒豆浆,旁边赖英妹正剥鸡蛋,嘴上一惊一乍聊着天:“我昨天半夜打麻将回来,妈, 你猜我看见谁往隔壁院去了?” 邓书丽摇头不知, 赖英妹把蛋黄搁丈夫碗里,蛋白留给女儿, “唐医生,你猜他去干嘛的?” 邓书丽霎时猜个大半,想给孙女儿打个眼色,却见孙女只顾夹蛋白吃,她只好再次摇头不知,催道:“你就直说吧。” “去给柔柔看病的,听说淋了雨,发高烧!”她又敲了个蛋,继续剥着,看的是老太太,眼梢却直瞄女儿,“啧啧,淋个雨就发高烧,身体太弱了,就从小娇惯的,看看他哥,平时晨跑健身,一年到头连喷嚏都不打一个。” 邓书丽:“人打喷嚏还电话通知你啊。” 赖英妹被噎,余光瞟向旁边把浇头倒进面碗里的洪叶萧,再把蛋白搁进她碗里,心想可真怪,女儿今天竟然不和她争辩,全当没听见似的,倒不像谈了两年,像回到刚在一起那阵似的,一点也不介意她说谢家那小的坏话。 洪叶萧早饭过后驱车去公司,一连数日都早出晚归,作息规律的工作、运动后,沾床就着,再不至于被瓦檐流响吵得睡不着,尽管后来也有过同样的急风骤雨。 这天,她黄昏回家,下车后手里拿着件衬衫,包装盒是扔了的,布料皱着收揽在手里。 赖英妹在车库旁陪洪家福通沟渠,前阵儿连天多雨,打了一地竹叶,堵了水渠,天一晴洪家福就扛着铁锹笤斗来通了,车库周围都是两家的公用地,只是他勤快,也不等隔壁先请工人。旁边骂他笨的赖英妹抬头看见女儿下了车,眼尖得很,起话问她:“怎么这件衬衫还在你手里?两周年过去有半个月了吧?” 洪叶萧:“分手了当然在我手里。” “我说呢……”赖英妹眼一睖,“分手?!” “嗯,”她语气平常到就像在和人讨论天气,“搁我办公室也没用,带回来垫猫窝,前几天一直下雨我看廊下给它们放的那几个窝其中一个有点被打湿了。” 话间传来熟悉的猫叫声,循声能看见橘白相间的影子甩尾,沿墙根溜进了平底圆门,那有遮风避雨的回廊,她小学就有在那喂流浪猫的习惯,谢义柔是跟屁虫也学着手心放猫粮去喂,后来大人便帮他们在墙角放了喂食器和猫窝,旧了换新,一直到现在。 赖英妹两眼放光跟着她,急着脚步,差点撞上停下来的洪叶萧。 从她背后偏了偏头,才看见回廊下早有人在。 喂食器旁边,蹲着的是谢义柔,傍晚的斜阳漫进来,扑在他身上,亮色里,仰脸眯眼望过来时,一头银发曝着白,鼻环熠熠刺目。小橘正竖着猫尾蹭他小腿,他那只戴有银戒的手在它背上抚着,喂食器的猫粮是满的,应该刚添过。 至于洪叶萧说要垫的猫窝,也被换了新,料子都是干燥洁净的,有只狸花猫正懒懒躺在上面晒太阳。 谢义柔抚着猫,礼貌称她:“赖阿姨。” 赖英妹尴尬一笑,也不知他刚才听没听见,听见了当然最好,可他神色却又再平常不过,她便和他闲聊几句:“蛮久没见柔柔了,发烧感冒都好全了讷?” “嗯,多谢阿姨记挂。”他抱起猫在怀里,腮颊有着大病初愈的荏瘦,但眼睛确实是明亮的,只是当旁边的前女友是无物。 洪叶萧见猫窝是新的,也并不执着于要拿手里的衬衫去垫,何况上面还躺着只猫,见喂食器是满的,饮水器空了大半,便折返回车库。 再过来时,手里只拿着两瓶矿泉水。 谢义柔怀里的猫跳了下去,他像玩够了似的站起来,和赖英妹道了句别,离开了原先那块因为洪叶萧蹲下来换水而显得逼仄的回廊角落,身影瘦长,被夕阳斜斜镀上薄辉,距离愈远。 赖英遥看着那背影,顿时将女儿近日的反常挂上钩,这些天,洪叶萧总是早早起床,去晨跑回来一身汗,晚上又时常忙到夜色茫茫才归家,今天倒是回来得最早的一天。 “萧萧,你心里是不是还忘不掉他?” 洪叶萧给饮水器添完水站起来,没忽略自己胸口像被羽毛挠过的感觉,坦言道:“嗯。” 说实话,一个两年间已经融入你生活各种缝隙,无时无地都有他痕迹存在的人,要抹干净并不是分手那天疲倦不堪下带点无奈的、失望的、冲动的决定能做到的,人毕竟是感性动物。 好在她在工作中是理智的,也渐渐认清个事实,听家人说起他发烧如何身体弱、吃到符合他口味的菜、园子里遇见一起喂过的猫、偶然拿起件和他约会穿过的衬衣……她没法阻止那些回忆像洪流一样袭卷她脑海,甚至会怔在原地片刻。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适应这件事,找到自己新的规律,一个没有他的规律。 至于那些时不时杀回来的记忆,她要忘得一干二净并不现实,毕竟她没有失忆症或阿兹海默症,但她知道,她会和这些记忆自洽,到最后,想起来,也就是因为记得住而已,那只能说明你曾经存在过我的生活里。 赖英妹如临大敌,“怎么会忘不掉,妈给你介绍介绍别的,成熟英俊的、温柔贤惠的、细心体贴的……” 她追在洪叶萧后头,“俗话说,忘记上一段最好的方式是开始新一段。” “……妈,我不需要那么做,公司忙着呢。” “你等等啊!” 洪叶萧在建立新规律,她同时也知道,新规律中,两家交情尚在,共用一座园子、宅子相连的两隔壁,难免会和谢义柔低头不见抬头见。 但她一切照旧,该晨跑晨跑,该喂猫喂猫,这是她做惯了的事,不过谢义柔的存在感由强变弱而已。 果然后来又有一次在晨跑中撞见,大清早他坐在亭子下,趴着横栏,宽大的帽兜盖着后脑勺,两手悬栏,扯着哈欠在喂鱼食。她跑第一圈他还在喂,跑第二圈他正好从湖边亭的小石径出来了,两厢撞个对面。 他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的,懒拖拖扯哈欠,睫毛仿佛揉了湖面的雾气,埋着脑袋走路的样子朦朦忪忪的,她还在慢跑,眼看狭路相逢,由远及近速度慢下来,停在一个岔道口,等他先过了,径路宽敞,自己才继续跑。 这一相逢她倒想起件事,自己还有恋爱时留在谢义柔北市那套房子里的东西,多是些教材、衣服首饰、护肤品之类的。 于是在这个薄雾罩绿的清晨,她跑完步完慢走回家,拿手机给他发语音: 【“谢义柔,我想起来你住处那边还有我的东西,你九月份开学去了那边就直接丢掉吧,但那本《修墓老人》麻烦你寄给我,就寄家里地址就行,那本书是我小时候奶奶送我的。”】 结果一个显眼的红感叹号下面,提示着: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 她再熟悉不过这是被拉黑的提示。 符合谢义柔的作风,刚谈不久有一次因为程雪意的事吵架,也拉黑过,她联系不上人只能找去他学校或者住处,费一通功夫才从黑名单出来,大概由于一拉黑她就只能放下手头的事去见面,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一有点脾气就拉黑,而且事后也不能同他计较这事,否则他要翻自己高中因为程雪意而把他删个干净的旧账,又开始没完没了和她闹。 可以说谢义柔在恋爱期又作又钻牛角尖,甚至撂脸子给她闹脾气,也有她纵容的一部分。 放高中她是真的不惯着他的脾气,本身自己也没沉淀下来,比较烈,敢闹就把他骂到哭,越哭她越烦,像那天话剧排练,舞台设备、所有人都等着,他却死也不愿穿那件订好的演出服,她于是把他拉到礼堂外,开口就怼他:我不管你抽什么风,少浪费大家尤其是我的时间,擦什么眼泪,你还有理了是吗? 至于后来,谈着谈着,他的眼泪就成了她最怕的东西,她真怕他在被窝里哭到缺氧昏厥,因为他真的倔得要命。少时吵赢的那些架、对程雪意的亲近,无形中在他面前成了某种“理亏”,一次又一次去哄,由他耍性子。 庆幸的是,再见到这串拉黑标志。 她没有往日的那种无奈或闷顿,连着心也跟着一紧,立马盘算起来明天和同学去哪玩该推掉,得去找一趟谢义柔。 分手果然就像一场脱敏,她退出聊天框,也没再尝试去打电话或者怎么,而是联系到远居北市的孙妈,她假期会定期去打扫空房,孙妈听闻她要那本历史小说,当下便找出来,给她发了快递,第二天下午便收到了。 门卫代签收的,她傍晚下班回家正好从车窗接过来,停在车库拆了开,小说半旧的封皮映入眼帘,这本书她曾在高中借给过程雪意,曾被谢义柔无意翻出里面一张三人合照,为此俩人还争辩过、冷战过,不过后来又重归于好,但短短一个多月,最终还是走向分裂,没能撑过二周年。 书里内容她早已烂熟于胸,重回她手那瞬,仿佛有种开启新一程的错觉。 手机恰好一震,老张的微信消息: 【图片】 “小程炒饭”红底白字的招牌,角落印着串联系方式。 【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小程这半多月一直没出摊,还是今天小廖换班拿来两份炒饭,我吃着味道很熟悉,问他才知道是去小程家自取的,小廖之前拍过他的联系方式,就是上面我发您的,前阵子下暴雨他跌伤了腿,只做上门取餐的生意。】 【南树区金云路159号。】 【这是取餐地址。】 * 宣水市金云路。 八岁的程夏睐用一份打包好的炒饭换来一张十元纸币,老成练达的精神:“老板下次再来啊!” 这鬼天终于晴了,眼看生意能好起来,可大哥却摔折了腿,他开始愁下月的房租、水电、摊位费,大哥每次都揉揉他脑袋要他不许担心这些。 大哥不管什么时候心态都很好,好像天生能容纳一切,哪怕遇见再烂的事再烂的人。独自去接大哥出狱那天,他还在琢磨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结果大哥先对他展颜露笑,温柔对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确如他说的那样,大哥厨艺很好,他先去餐馆帮厨,拿到钱第一时间租了房子,把母亲去世后这半年,在各个亲戚家辗转来去蹭个饱饭的他接来身边,后来又置办了小三轮、厨具、煤气罐,中午在郊区那带的一条步行街交了摊位费摆摊卖炒饭,那边厂子很多,中午很多人会出来买饭,不过他很不理解大哥为什么每次收摊要绕去那块阴森森的墓地,就算卖也只能卖给那一老一少的守墓人,骑那么远一点都不划算,大哥却说他们那边没有店,有钱也不好买东西,何况墓园都是人们思念的亲人,怎么会阴森森。 他只是心疼大哥,等夜里城管下班后,还要去不用交位费的夜市街摆摊,都睡不了多久,大哥却说他不困,多攒点钱买大房子他们一起住。 他就问大哥,是不是买在南州市? 他们的亲戚在那边都有房子,寄宿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一会儿住这个舅家,一会儿住那个舅家,表弟要他滚出自己家的时候,他心里暗暗想,总有一天要在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房子。 向来有目标的大哥这时候总说再看吧、再看吧。 他好像很胆怯回到南州市,那明明是他读高中的地方,照说很熟悉的,也许有他不想见到的人吧。 他得赶紧上楼去,不然大哥肯定自己把锅铲灶台给清理了,一条腿站着炒了这么多份饭,让他歇歇也不肯。 急急转身,见一个薄妆宜面,淡淡清香的大姐姐在抬头张望门牌号,肩背着个看着就很贵的包,手拿着副墨镜。 “小朋友,这是159号吗?”她打扮干练,侧面看气场也很爽飒,转过来说话的声音却并不强硬,反而透着几分清柔,看着挺随和温润。 他点头,“你找谁?” 这栋楼都是159号,里面住着很多人。 “程雪意,你认识吗?” 程夏睐噔噔噔跑楼梯一口气上四楼,屋内,客厅没有沙发、茶几、木柜一类的家具,反而有个大冰柜,一个简易的不锈钢置物架,上面齐整的大米、塑料袋、打包盒之类的琐碎。 小厨房,大热天程雪意忙了一中午,白肤晕着红热,棉白短袖衫已经贴在向下窄合的腰肌,洗过太多次的布料一出汗就透明,好像一抿就能化,程夏睐总让他把这件衣服丢了,他说干活穿很轻便。 电话订的餐都做完了,他仔仔细细抹灶台,听见楼道的响,头也没回说:“慢点,小心摔跤。” “大哥,楼下遇到个姐姐要买炒饭!这次我来炒吧!”程夏睐撑着膝盖喘气,手里攥折了一张名片。 程雪意洗过手要去蒸米桶盛饭,“大哥来,你还小,她说要加什么的?” “她说都加,哦,她还让我把这个给你。”程夏睐把手里的卡片给他,麻利洗完手,抢过大哥手里的饭勺和碗,踮脚在桶边盛饭,生怕程雪意不让他帮忙。 接过名片的程雪意久怔在原地。 黄昏,洪叶萧回到家,洪家福在烧菜,她对厨房说:“爸,我吃过了,一下午来回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我待会儿洗完澡直接就睡了,你们不用喊我。” “桌上的炒饭给你们带的。”她指自己一进门搁在桌角的那两盒。 说完便进去浴室,洗漱后饱睡到月色东升。 其实这天她并没有见到小程,但面对手里拿着三份饭要给她,却一分钱也不愿收的小朋友,她便知道,159号楼某间房给予授意的小程,就是曾经的程雪意,她这一趟最重要的事已经得以确认了,开车途中吃完的那份炒饭也确实符合他以往精湛的手艺。 更何况,在数日后的夜深,她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用一种隐忍的哭腔喊她:“叶萧……” 程雪意和她关系要好的那三年,没有叠字喊过她,起初她听着总觉拗口,因为鲜少有人这么叫她,尤其是关系要好的。 然而谢义柔极其霸道,绝不许他喊萧萧,程雪意又向来是退让的那个。 “怎么了?” 第15章 谢家。 夜色朦朦, 谢石君忙完公事回家,见家里做事的阿姨端着原封不动的饭菜从房里出来,手背试了下碗碟都冰凉了, “还是不肯吃吗?” 老阿姨摇头, “老太太和老先生还在里面劝,吩咐我去热一下。” 他推门进去, 又是老样子,谢义柔闷在隆起的被团里, 任由床畔的谢建荣和章梅清怎么温声哄劝也不肯把被子拿下来,倘若伸进手去摸, 里边肯定哭湿了一大片。 分手许久,那些滞后的情绪一点点像回旋镖似的往他身上扎, 谢义柔远不像分手当晚,那么“正常”。 谢石君想起分手那天, 谢义柔要规律地早睡, 胡乱用吹风机吹了几下发应付完, 催他出去。 他只好留他一个人独处, 出门宽慰牵肠挂肚的谢建荣和章梅清。 俩老的这阵子哪能瞧不出谢义柔低沉失落, 今天见他淋雨回家, 问也问不响,丢魂儿似的,只一味回房去,一步一个湿脚印。 只得问后脚进门的谢石君个中缘由,他将俩人分手的揣测和盘托出, 别看谢建荣平日对隔壁赖英妹颇有微词, 但得知此事后属他最忧心,毕竟家里经历过谢义柔当初因为被洪叶萧删了而患厌食症的日子。章梅清倒主心骨似的叫他放宽心, 多给孩子带来积极情绪。 他才劝老两口早些休息,谢义柔这边交给他,忽听后头“哐啷”一响。 一转头,片刻前还强调要早睡的人,步似箭夺门而出,一眨眼功夫便扎进前院,雨幕里,背影被夜色吞没。 “外面下雨!伞!” “柔柔!这是要往哪儿去?”老两口唤不住,急步跟去,被谢石君拦在屋檐下。 他拿过俩人手里的伞,撑开其中一把,“我跟过去,天黑路滑,您二老别摔了。”话完不忘吩咐保姆陪在客厅等,自己则内线电话喊了两个门卫,领人果断冲进了雨里。 他在原先吵架的那段路找到了跪在地上,侧俯着半边身,半条手臂没进排水道的谢义柔。 “我记得就在这里的,大哥你记不记得是在这里掉进去的?”谢义柔似乎从平和的假象中醒了过来,绸子睡衣被雨浇透,贴着骨骼单薄的走势,黑洞洞的眼满是无措,仰脸见他来了如同看到救星。 这是段排泄路面雨水的下水道,雨季之外一般都能维持干燥,现今塌来一场暴雨,积水从四面八方流淌,把里面淹了,加之天黑,肉眼根本无法判断钥匙的位置,又是否被雨水冲走。 “嗯,记得。”其实谢义柔这时候就应该高烧糊涂了,他当时正把车开回院里,哪清楚他们之间细节。 不过,谢石君也后悔,或许他在场还能劝住几句,事态也许不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把伞递给门卫,接过只手电,蹲下来陪他一块找。 上空黑伞伞面的嘈杂如有硬币一股脑儿撒上去。 低处的手电光探进下水道,一瞬间的亮色反光。 “在那儿!”平素洁癖发作连别个碰他一下都不乐意的人,像是寻得失而复得的宝藏,半趴在地上,迅速探手进去,把被水淹得只冒出个角的钥匙串捞了出来,捂怀里满是欣喜,“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萧萧肯定不会生我气了。” 谢石君注意到他被雨打湿的面庞透着羸弱,没跟去宣水市的这半个月本就没好好吃饭,晚上又喝酒又哭,情绪接连被折腾垮,跑出来淋雨这段,一路在园子里帮他拣了两只拖鞋,现脚还是光着的也浑然不察,攥着脏兮兮的钥匙还能喃着庆幸的低语,一遍又一遍。 他不确定谢义柔是真不懂洪叶萧的个性,还是不愿认清现实。 想骂醒他又不忍心,那张脸没了平日的肆意凌然,憔瘦中已经透着苍白的病态了,于是只把鞋搁地上,“先穿上。” 只是谢义柔没起得来。 就着半跪的姿势,晕倒在了雨里。 “柔柔!” 那阵子,谢义柔高烧反反复复,加上咳嗽感冒,拖了许久才痊愈,这和他不愿意配合吃东西加强免疫力有很大关系。 眼看他又把自己闷在被窝儿,不肯交流不肯进食,到时候闷出汗湿了睡衣,一着凉又要烧回去,谢石君扯了扯被角,没扯动。 “我今天见到她了。”他对着隆起的被子前言不搭后语忽然说。 可大家都听懂了,谢建荣忙杵他一下,他依然不疾不徐地继续:“晨跑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沿着园子跑了两圈,很准时,很规律,连拉伸的动作都不多不少。” 谢石君犹记得初分手的次日晨,洪叶萧罕见地比平常早、跑的圈数也更多,他为此还特地拿话试探她,不料对方襟怀坦白,并不避讳她失眠的事,他那时预感就很不妙了。 果然,时日循环,她渐渐恢复了常态。 “石君,先别说这些,你刚回来,先去洗个澡,快。”话到这份上,连心态较好的章梅清也扯他示意,边把他往外推,怕刺激到谢义柔。 可向来敬尊长爱惜幼弟的谢石君却纹丝不动,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在车库又遇见了,她照常跟我打了声招呼,接着从后备箱拿了猫粮和罐头去廊下那添满,开车去上班。” 被团不动不响,床畔的老两口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找卷胶布把他嘴封上。 “柔柔,”偏偏谢石君还直点名字,“我知道你在听。” “也知道你听得出来什么意思,意思就是——” “她没有你也可以过得正常,过得很好。 “她不可能回头再要你了。” “你胡说!”谢义柔两手压下被沿,露出张泪涔涔的,被闷得透红的一张脸,胸膛剧烈喘息,怒着双眼死盯他。 谢石君:“那你病好刻意出去那几次,她见到你有理你么?” 病中那段时间,一听到外头有客的声音就要问是谁来了,后又神情寂寥靠回床头,只是他心里也赌气,又不肯明说自己在期盼什么,天天把玩那串缀着红叶的钥匙,某一天突然说自己要出去散散步,散步?那阵子暴雨如注,他不顾劝阻,病着也要出门,结果没在园子见到人,夜里又开始高烧。 后来天气好了,应该偶尔见到过,看他回来把自己闷在被窝哭就能猜到过程是怎样惨淡。 “你今天回来把自己关房里,躲被窝掉泪,又在园子里还是车库遇见了她?” “别说跟你说话,她看也没看你一眼,是吧?” 谢石君的话狠狠戳烂他肺管子。 黄昏的车库,洪叶萧从车上下来,语气轻缓正和谁打电话,说着“医院都安排好了……你已经谢过了”,眉眼柔婉擦肩而过的那幕重袭脑海。 那瞬间迸发的强烈不安再度冲击着他的心防,谢义柔拾起枕头朝他哥砸去,一个接一个,直到手边没东西了便倾身去推他,“你走开,滚开……出去!” “爷爷,让他出去,奶奶……”他顿时被那种不安裹挟着,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孤立无援起来,偏偏久不进食乍一坐起来,低血糖让他眼前犯黑没什么力气,泪很快淌湿脸颊,他急得让爷爷奶奶帮他,一点也不想从谢石君嘴里再听见只言片语。 “好好好,乖,不气大哥,大哥也是心急为你好。”章梅清站床头,把他一双推搡的手连着人揽怀里,怕他在气头上真敢动粗打他大哥。 谢建荣则把站原地由他扔东西发泄的谢石君往床尾带了带,低声道:“你说你也是,让你别说,平时的分寸都去哪儿了?” “让他出去!”谢义柔急得呛到自己,一阵咳嗽,连着脖颈浮出片血色的绯红,揽着他的章梅清连忙往他额头探了探温,好像又烧起来了,上次感冒发烧一直没好断根,她一阵忧心。 “爷爷这就让他出去,替你教训他。”宠没边的谢建荣立马架着谢石君的后背往外带。 谢石君顺着脚步无奈,“你们这样他永远要消沉下去,叫他认清事实长痛不如短痛。” 爷俩出去外面清算之后,卧室静下来,谢义柔靠在床头,唇瓣翕动,埋首盯着自己手里的钥匙串,兀自低语:“她肯定会原谅我的,会来哄我的,每次都是这样的。” 不忘仰头朝他奶奶确认:“奶奶你说是不是?” 章梅清张了张嘴,眼看他嘴唇又开始烧得嫣红,燥得有些起皮了,恰好房门被敲响,是端饭菜进来的阿姨,她咽回话,点头说:“是,吵架而已,萧萧肯定不会当真的。” “来,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吃东西才不会生病,否则病着怎么出去。”她接过放餐托盘,附语让阿姨联系唐医生赶紧来一趟。 “对,万一萧萧明天来找我,约我出去,我不能生病。”他安分接过碗勺,往嘴里塞着食物,为了把东西吞下去而安静嚼咽着,尤其是几次都僵了一下反胃想吐,又强压不适咽下去的模样,章梅清看在眼里,每每张嘴,还是不忍揭穿真相。 空气偶尔被瓷器磕响,章梅清适时给他添菜。 谢义柔突然左右找寻着,“我的手机,萧萧可能有打电话给我。” “这儿呢。”章梅清在床脚下拾起刚被他发泄丢掉的手机,“下次可不许对着人扔手边的东西了,也就是你大哥不同你计较。” 做长辈的不忘修补兄弟俩的感情。 谢义柔脸颊被屏幕光莹莹映亮,听完冷哼一声。 只是,他期许的眼眸很快黯淡下来。 就几个不知名的未接来电,对了,还有微信,他把她的微信给拉黑了,她肯定有发什么消息给自己,只是被拉黑了,没联系上而已,他想着,觉得自己不该为了让她着急把人拉黑,毕竟那晚他做得很坏,萧萧肯定生气了。 就算当初萧萧是因为自己有那么丁点儿像程雪意才和他在一起,后来应该也真心喜欢上自己了,毕竟她说过很多很多遍的,她从不会对他撒谎的,所以给自己发五万二,想和自己长远,给自己送花儿,给自己她房子的钥匙……他不该和他计较以前的细节的。 于是,把洪叶萧从黑名单解除出来。 做完这些,他忽然看见一条被自己忽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微信消息,是孙妈的,暑假期间她留在北市打扫空房。 【少爷,萧萧小姐没联系上你,让我给找她的一本《修墓老人》寄给她,她还让我转告你,说其他东西你随便处理。】 * 当晚。 谢义柔带烧要出门,手里攥着钥匙。 被谢老爷子喊来两个门卫拦在卧室门口,自己又气又怜,“烧还没退呢,等唐医生来了给你吊完水再出去。” “我要去见她,我约了她。”他执拗要下床。 章梅清是知道事情原委的,自他打开手机看到孙妈那则消息后,就坐不住了,像那个雨夜突然奔出房门似的,从平和的假象里清醒过来,整个人陷入莫大的遑急之中,发了条微信给她,便急着要去见。 “听话,她说不定已经睡了没看见消息呢,明天再去也不迟。”她劝道,不好说就算看见了,谁规定对方就一定会来见你,都分手了。 “让他去。”门口忽然一声沉言。 谢石君手里端着杯热腾腾的药,也不顾忤逆尊长了,“把这杯退烧剂喝了,穿好衣服,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谢义柔乖乖把苦兮兮的药仰头而尽,换去睡衣,很快衣服齐整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面颊和唇瓣还是因为高烧而有些妖冶不寻常的红,被病气侵袭,看起来十分清羸。 而衣帽间外边谢石君也劝妥了担心他身体的老夫妇,正拿着车钥匙等他。 坐进车里,“去哪儿?” “西珑湾。” 在新城的市中心,谢石君瞥了眼副驾驶,他手里那串钥匙,没多言,启动车子开往西珑湾小区。 独自上楼,谢义柔把钥匙伸进去,转几下,玄关门“咔哒”一声,开了。 在看完那条她只找一本书,其他东西都不要的消息,而产生的莫大的惶遽稍稍平息些。 一应灯从玄关亮到客厅,填满整个家。 是的,她买房之初曾说以后这是他们俩的家。 对了,背靠落地窗的那张意式组合沙发还是他挑的,他喜欢她靠在沙发刷新闻的时候,去枕在她腿上,让她的手来摸自己的脸。 他们还会在沙发上做,她办公室的紫檀木老沙发就不行,膝盖很疼,垫了抱枕又滑,这个沙发框架是俄罗斯进口松木,很宽敞,坐垫里面有高回弹海绵,填充是白鹅绒。 他坐了一下,真的很软,膝盖不会红。 目光看见开放厨房边墙那排珐琅砖,也是他挑的,他的手摸了上去,凉润润的,很光滑,随着使用会裂出好看纹路,他当时就想,以后纹路越多,说明他们在一起时间越长。 哦,还有那盏蚕丝吊灯,也是他挑的。 萧萧总是由他,不管他挑什么她都答应。 他逛了圈,忆及那晚下意识的撇脸拒绝说“不要”,那种恍惚感愈发强烈,心脏像被针扎一样刺疼,只能拼命攥紧手里的钥匙,棱角硌在手心,提醒他眼前的真实。 还好,他把钥匙找回来了。 等萧萧来了他会主动塞进她怀里,跟她撒娇说抱歉的,他不再揪着过去的事不放了,萧萧肯定会原谅他的,她最气就是自己老是翻旧账老是弯酸她,他要乖乖改掉,以后再不闹了。 哦,鼻环,他看见落地窗那自己的倒影,忙把那个熠熠亮亮的东西摘掉,萧萧好像不喜欢这个。 正当他懊恼自己在灯下曝亮的银发时,门锁突然一响。 他忙回身去看。 第16章 * 医院住院部楼下。 夜里, 轻风微凉。 洪叶萧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了,从大堂出来,她熟门熟路走向停车位, 开了后备箱, 从一箱矿泉水旁边拣起件白衬衫,递给跟在她身后的程雪意, “披上吧。” 程雪意拄着单边拐,身上那件绵白短袖从那晚她接到电话, 赶来医院就见他穿着,程夏睐手术完这些天他陪床, 就这一件衣裳反复洗反复穿,本身就旧, 好几处地方都露出一道道毛毵毵的线绺了。 看出他对这件新衣的迟疑。 “反正也准备垫猫窝的。”她说。 程雪意低头看了眼自己那件略显不蔽体的衣服,有些难为情, 那天小睐从楼梯摔下来,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到了医院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个打包盒的塑料盖子。 “谢谢。”他接过来穿身上, 手从袖洞伸出, 低头把长出一截的袖子挽起来。 洪叶萧绕去驾驶座, “这些天尽在听你说谢了。” 从他弟弟被急转来南州市中心医院,她借了笔手术费给他开始,又好像回到从前她举手之劳帮程雪意解围过后的场景,不同的是,这次她真心帮一把旧友, 程雪意反比从前还要局促。 “小睐情况也稳定了, 你这些天就安心住我那空房子吧,厨房厨具什么的都齐全, 楼下就有超市,给小睐多做点补营养的。”她启动车子,看了眼后视镜说。 程雪意把拐杖横放进来,人也坐的后面。 “谢……嗯,用完我会归置好的。”很奇怪,他坐的是正中间那个位置,要说副驾不好随便坐,可坐后面正中间?兴许是没有座椅遮挡,刚刚和她讲话方便吧。洪叶萧想。 一路行进着,除了街灯接二连三移照进来,彼此都很安静。 他没说,洪叶萧也没问他当年的事,就像那天等在楼下看他决定是否要见面一样。 直觉告诉她,“小程炒饭”应该也并非他本意的结局。 车停在西珑湾车库,两人乘电梯上楼,临出轿厢她手机震响了,便把刚从包里拿出来的红叶钥匙串递给程雪意,朝那扇玄关门抬了抬下巴,“那儿,我接个电话。” 程雪意便接过钥匙,去开门。 这栋楼一梯只有两户,还是不会认错门的,他回头看了眼朝楼道旁接电话去的背影,这阵子她偶尔会抽空来看小睐,经常也有工作电话打进来,很多时候稍坐一会儿就得走了。 他收回目光,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几下,将门推开。 里面的灯事先亮着,忘关灯了吗? 可她说这是个闲置的空房,也没有住进去的打算,客厅的灯照说不该亮着,他弯腰在鞋柜找拖鞋时,看到了一双男生穿的平底运动鞋,米白色的,很简单的款式,但他知道这个牌子很贵,因为以前见谢义柔穿过。 忽然感觉身上落下个长影,他拿着拖鞋抬头去看。 “谢义柔?” 他记得谢义柔不准他叫他的小名。 染成银发了,很符合他率性而为的风格,犹记得高中他做风纪部部长,时常因为没管住学生遵规守纪的事而被会长点名批评办事不严,他的确管不住谢义柔,就是会长自己、教务处主任也管不住谢义柔,唯一能管得住他的是洪叶萧,可他们容易吵起来,谢义柔吵不过得哭。他就劝洪叶萧放宽心,就算染黑了他一会儿又染成别的色了,来回的漂很伤发。 楼道旁。 “好的瞿总,咱们下次约。”洪叶萧挂了电话,原路折返,远远听见自己那套房子传出一声响动。 像摔了跤,她想起程雪意还未痊愈的腿,快了脚步过去。 结果被眼前的景象大惊,程雪意躺在了地上,而谢义柔?谢义柔单条膝盖顶住程雪意腹部,整个人半跪着压制住他,一手揪住那件衬衫领子,像是要把他衣服扯下来。 “你干什么!”她去捉住他胡来的手。 可谢义柔手烫得很,且蛮劲十足,像烙在了上面,嘴里还振振有词:“这我的衣服,你脱下来!脱下来!” 洪叶萧掰不开那双手,只能从后面揽住他腰,把他整个人往外抱起,拖了开,这才解救开被他揪得皱巴巴的程雪意。 “你发什么疯?”她把他往外脱了手,把程雪意扶坐起来,才注意到程雪意下巴有两道血痕,像挠到的,回头反问,“我买的衣服什么时候成你的衣服了?” “就是我的衣服,我都听见了,二周年的……”他跪坐在那,低头开始揉眼角,不知道在低声嘟囔什么,“猫窝没有……是这件,就是这件,我认得……” 帮程雪意起来之后,把拐杖捡了起递给他,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二周年,这件衬衫的确是二周年订的那件,后来分手了就搁置在抽屉里,一拉一开十分扎眼,她刻意地没管,直到某一天,突然觉得,拿来垫猫窝也可以,只是猫窝应该被谢义柔换了新,她也就作罢,去拿矿泉水的时候顺手把衣裳搁在了后备箱,直到今天见程雪意那件衣服实在破旧,想了起来,拿给他用。 “你去里面看看房间吧,右数第二间是客卧,里面我让钟点工放了洗漱用品。”她对程雪意安排道,若说她相较少时有什么长进,无疑是不会被这种情形气到烦躁了,情绪要稳定得太多,处理起来也游刃有余,先把二人分开。 而程雪意一进门就被迅兽一样的势头死死压制住,人还没缓过来,扶着拐杖照做,绕远避着地面的谢义柔一瘸一拐走的,怕他还来揪自己。 走一半想起来,回头对着洪叶萧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歪七扭八的衬衫,似乎是想脱下来给他。 被洪叶萧朝里面摆了摆手支走。 该处理地板坐着的那个了。 “谢义柔,请吧。”她把门全敞开,侧身道。 丢魂失魄的谢义柔抬起脸,晕红的眼圈莫名亮了一瞬,想起什么又黯沉下去,低头不动。 “要我对你拉拉扯扯弄得很难看吗?”两家老辈毕竟是旧交,她步过去,见他还是默不作声。 于是,她说到做到,偏俯了半边身子,从腋下捉住他手臂,常年晨跑加健身,力气是足的,加上地板也滑,就这么扯着他往外拖。 拖走了一段距离时,沉甸甸的谢义柔突然站了起来。 急着往外去。 “等等。”只是被她叫住。 那头几乎立刻就停了下来。 “钥匙。”她说。 没忘记他是如何进来的,想来应该就是那串自己以为掉进排水道就没去管的钥匙。 背影钉在那片刻。 从兜里掏出那串红叶钥匙,“嗒”的一声,横手搁在玄关柜面,再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第17章 洪叶萧去拣过那串钥匙, 把上面那片小巧精致的枫叶转了下来,挂在自己的钥匙圈上。 再去敲了敲客卧的门,把那串没有缀饰的钥匙递给来开门的程雪意, 他既住这肯定得有钥匙。 见他下巴那道微微起红肿的细痕。 “还像高中一样不会还手。”她蹙起眉尖。 谢义柔手重, 过去推他一把让他滚,他也伫着不动, 若非自己去把他拉走,不定在谢义柔手上吃亏成什么样。 结果程雪意还和过去一样宽恕多容, 甚至牵唇安慰起她,“我没事, 他也就是架势唬人,我还起手来……没轻重的。” 后半句他低下头去, 声音很轻,洪叶萧没大听清。 久未见面, 她也不好多置喙他的处事风格, 尽管高中起就觉得他太过于善良, 毫无锋芒的善良不见得是好事, 那时候就一度让他别老是忍让别人。 “你休息吧, 放心, 他肯定不会再过来了。” 谢义柔高中时的骄傲,她也是后来,很后来,才回看出来。 包括恋爱时经常把程雪意挂嘴边激她、试探她,甚至分手的根本原因, 也是别人评价了一句他和程雪意的相似, 可当真有一天程雪意活生生站在面前,和她成双成对出入, 尤其她维护过程雪意,他绝不会主动凑前来多讲一个字。 去车库驱车离开时,才看见谢义柔那条微信,约她在西珑湾见。 倒提醒了她联系方式还在,她点下【删除联系人】的键,微信一删,其他联系方式删起来更轻易。 回到家,赖英妹告诉她,和她爸明早飞奥斯陆,要开始以罗弗敦群岛为起点的环球旅行。 夜里,洪家福问妻子:“怎么突然又愿意出发了?” “怎么会突然,没看女儿走出来了?我也能安安心心玩去了,说不定还能给她介绍个异国风情的帅哥。” “……” 彼此都清楚,自己女儿虽然天生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同理心,在工作上纯靠硬核的领导力,但她其实是个领地意识很重的人,如果是“她的”,不管是朋友、家人,还是恋人,只要被她划进领地里,她会掏心掏肺对你,然而一旦她把你撇出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也是外人会觉得她冷漠自私的原故。 就像动物族群一样,落单的狮子只能自力更生了,就算有胡狼围袭,也依旧是被抛弃旁观的。 正是清楚这点,赖英妹才订上了机票,只是,仍有惋叹:“可惜了谢石君,我怎么撮合她都不上钩。” 洪家福背了背身,十分费解,“让女儿和前男友哥哥在一块,亏你想得出来,将来她和小叔子怎么相处?” “也是,当时就他一个近水能救火,现在也不急了。” …… “我和你第一次都出远门,也不知道萧萧吃不吃得惯阿姨做的菜……” 夫妻俩絮絮聊到后半夜。 * 谢宅。 焦头烂额的谢石君还不知自己做了隔壁的话题人物,他身上那件西装淌得全是湿印子,皱痕明显,守在床畔十分狼狈。 窗外夜色淌流,床头的吊瓶规律滴漏,躺着的谢义柔温温静静,一切似乎格外寻常平静。 然而,谢义柔容颜病白,鸦睫闭敛着,时而颤一下,睡得并不安稳。 况且,他面颊血红的巴掌印、谢石君垂在膝间依旧克制不住隐隐发颤的掌心,都在反复提醒着,今晚到底有多乱。 起初,谢石君在车里坐等着上楼去的谢义柔,他想,由得谢义柔去碰壁,去被冷拒一次狠的,他彻底死了心,兴许还能置死地而后生,不再病恹恹的。 只是,他久等不到谢义柔,眼看都后半夜了。 难不成洪叶萧原谅了他?留他过夜?他甚至有过这种臆测,只是瞬间被推翻。 谢义柔当局者迷,加上家里娇惯着,没叫他吃过一点苦头,就好像全世界都会顺着他一样,尤其当洪叶萧和他在一起,日渐纵容他各种脾性时,他天真以为洪叶萧永远会原谅他的胡作非为。 只是他作为旁观者再清楚不过,洪叶萧的翻脸无情。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洪叶萧天天在园子里喂流浪猫,送猫去做绝育、看伤治病,那些猫喂熟了,分外亲近她,当然有人好奇过,问她这么喜欢猫怎么不家养几只? 她小时候其实养过一只,养了两三年,只是那猫性子很野,总往外跑,关着也不亲人,有一天,七岁的洪叶萧忽然捂着满手血出来喊大人,她被猫挠了一把。 第二天,洪叶萧就把那只猫放走了,再不养猫。 也许,那些进进出出的流浪猫,某一天,其中就有她弃养的那只,低头在廊下捡吃着猫粮。 他担心谢义柔要做那只流浪猫。 奈何没有西珑湾具体楼层地址,他只能从地库往上,一层一层找,最后在九层的楼梯间找到了抱坐在那的谢义柔,不知道他怎么拐到这黑漆漆的角落来的。 仿佛被遗弃了,靠近能听见埋在臂弯里含糊不清的喁喁自语: “没有了……都没有了…… “……不要我了……” 他找到人大松口气,焦急的步子只惊起头顶的声控灯,光填亮角落,谢义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察有人靠近。 “柔柔。”直到他的手去轻抚他后背。 谢义柔仰脸看见家人,顿时崩溃恸哭,靠在他肩上,“大哥,怎么办……” “她真的不要我了,他还活着,活着……她不可能要我了……” 活着?他联想到一个叫程雪意的人。谢义柔小时候放学回来并不同家人说在学校怎么和洪叶萧闹别扭的事,只是大人看他闷恹的脸色能猜出来而已,加之阿姨有时候收拾房间,垃圾篓里拣出堆剪得稀烂的照片渣子,怕自家少爷心理有什么问题,一脸忡忧交给他。 他三番五次去问他缘由,他才吐露个程雪意的名字,说他是装无辜可怜的白莲,他细问缘故,他又答辩不上来,只气得说他就是,那次还批评他不许对别人妄加评论。 从这事之后,他逐渐拼凑起程雪意这号人的存在。 谢石君替他拍背,听他泣声说什么死了活了的,一边宽声话慰他。 在这久待也不是办法,重点谢义柔的鞋又不见了,怎么不见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了,出来时就没穿袜子,现在跣足踩地,吃了退烧剂也没见效,面上烧出来的病态酡红反而严重了。 他探手到他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乖,大哥先带你回家。” “不要……” “我的话还没说给萧萧听……” 他塌坠着身子不肯配合,谢石君几次揽他起来都没用,他怒其不争,糟蹋自己的身体,气道:“你已经被她赶出来了,别再执迷不悟了。” 他声泪狼藉,控诉着:“都怪他,要把他赶走。” “明明都死了的,大哥你帮帮我,帮我让他去死……” 啪—— 谢石君在他话音刚落时,狠狠摔了一巴掌在他脸颊,他半边脸立马淤出片殷红的血色,高肿起来,嘴角甚破了皮,挂了血。 足见谢石君有多生气:“家里真是把你宠坏了!什么话也敢说!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她更不可能要你!” 打小谢义柔别说挨打,油皮都没碰过一点,连他叛逆期跟些混混分做两派在哪里约架,谢石君没少被叫去学校替他收拾过烂摊子,他也只是好脾气地口头引导他,重话也没有过,更别提家里比他还宠的二老了。 这次下狠手打他,是真怕他误入歧路,洪叶萧从他记事起就贯穿在他生命里,小时候放下碗就脆生生念叨“萧萧姐姐”,滑下椅子跑去隔壁玩,那会儿单纯是喜欢和崇拜比自己大的孩子,洪叶萧又天生胆大,是孩子王,一呼百应的,他天天去黏她。 一开始洪叶萧还不爱带小孩玩,后来他什么都干,扮女儿都别提多开心,洪叶萧才渐渐带上他。家里见他别着许多卡子回来,尤其觉得可爱,拍了一堆照片,现在还在抽屉锁着,怕被谢义柔发现拿去销毁。 小时候谢义柔胆子小,怕黑怕虫还怕生。 好在,不管他上幼儿园,还是小学还是再大些,都有洪叶萧在,幼儿园的时候,他入学就一直在淌眼抹泪,无声无息的,别提多委屈,后来是让他在大班跟洪叶萧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独立。 小学入学时,洪叶萧还特地去一年级转了一圈。让大家都知道谢义柔有个大姐头在三年级,谁也不许欺负他。 再往后,萧萧姐姐变成他口中的萧萧,他惧怕的还要再加上一样,萧萧本身。 怕她真生气,怕她忽略他,怕她不要他。 现在,他惧怕的都发生了,谢石君正是无比清楚从小洪叶萧于他的重要性,才下狠手打他。 现下手心还隐隐作痛,更别提受那一巴掌的人,他叹了声气,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摸到他紧攥的手指,想起来,急匆匆背他回来时,他垂在自己胸前的右手就一直攥成拳,那时以为是高烧到热性痉挛的生理反应。 现下吊水后人昏睡过去,烧也渐退下来了。 手指还蜷曲着。 他试着去掰开,睡梦中攥得极其紧。 甚至察觉到有人要抢他的东西下意识挣动。 “我的……”哭到力竭的嗓音还是哑的,残余着抽气声。 谢石君看了眼微晃的输液管,怕针头错位,安抚了几声没再去动。 第18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 洪叶萧的生物声准时响起。 她照常换衣晨跑,要说过程中有什么反常的,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风雨无阻出现在园子里跑步的谢石君这天没现身。 送父母去国际机场之前, 她习惯先去廊下添粮,夏天她的薄衫袖子是挽起来的, 赖英妹站旁边看见她右手那道白芯似的细痕,从腕延伸到肘将近十公分。 不禁叮嘱道:“这只黑白的看着眼生, 你小心别被它挠了。” 洪叶萧:“嗯,我注意着。” 她没忘记自己小时候放学捡的那只流浪猫, 眼坎上有道陈年旧疤,应该是和动物打架留下的, 她说服长辈带回家养,承诺会负责它的吃喝拉撒。到最后, 也是她主动放走了那猫。 其实, 昨晚在西珑湾的新房撞见谢义柔, 一通混乱后, 他坐在地板上, 衣衫微皱, 眼睑低垂的那副荏容,莫名令她想起了那只放走的猫,它也曾回来过,在廊下捡食着剩了不多的粮,看她来了, 甚至抬了下头, 那次她给它添粮放罐头倒没再哈气挠人,只警惕着进食, 吃完一跃上墙头溜走了,她才注意到它后腿的毛秃了块,估计刚在哪打完一架。 后来偶尔也能见它来,洪叶萧任它来去自由,也没再尝试养起它。 再后来,年日越长,就没有它的身影了。 洪叶萧和父母在机场拥别后,开去了郊区的公司。 例会,业务部的陶友庆汇报完最近上个月数字人业务的签约情况,额外提道:“初期制定的五个免费名额,秦太太一家移民澳洲了,她最后放弃了公司提供的这项服务,现在名额空出来一个。” 说最后句话时看了主位的洪叶萧一眼。 果然,洪叶萧刚到办公室坐下,陶友庆紧随其后来敲门。 “洪总,你看,既然名额空出来了,”他坐在桌对面,“不如……给小程他们兄弟俩吧?” “唉,我听老张头说小程摔折了腿,他弟弟又在住院,我正打算今天下了班去看望他们,也算给兄弟俩带个好消息不是?” 洪叶萧:“程家尽调情况达不到公司提供免费服务的门槛,这说过很多遍了。免费名额不可能由程家做替补。” “不过,他们这么思念亡母,这项业务的花费从我个人账户走,你把账单给小邹她会处理。”就在陶友庆以为劝说不动这尊冷血无情的工作机器时,居然听她这么说。 陶友庆果然又为她考量起来,“要你破费还是算了,本来是想着,公司有免费名额不如给出不起这份钱的程家。” 要知道这项数字人业务是终身为家属服务的,一签订,十几二十万就没了。他哪好让人为自己几番纠缠的善心买单。 洪叶萧再清楚不过老陶的个性想法,假设她并未和她以为已经过世的程雪意重逢,她也会这么说。 不过当然是违心的,目的是用老陶的善良挟退他,得个清净。 但她现在显然言行一致,“我和程雪意是高中认识的朋友。” 末尾不忘叮嘱老陶别在医院说穿了。 陶友庆连连点头,出去直念叨:“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数日后,她抽空去医院探病。 刚进门,病床上的程夏睐满眼雀跃,迫不及待分享道:“叶萧姐姐,你知道我可以见到我妈妈了吗!” “是吗,那太好了。”她把果篮搁床头,程雪意给她搬了张椅子。 程夏睐失足从楼梯摔下来,转来南州市中心医院有名的神经外科,手术很成功,日渐康复,现下脑袋缠着纱布也抑制不住他的欣喜,“是陶伯伯告诉的!” “他说有一个免费名额空出来了,正好我们家替补上,你说我和大哥的运气好不好?” “嗯!好。”她掰了瓣橘子,塞在他嘴里。 程夏睐喜滋滋的。 程雪意倒没说话,不过他向来比较安静内敛,洪叶萧也没在意。 她来之前是和程雪意打过招呼的,以免扑空,微信里,程雪意尤其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待会儿又要去应酬,她回说猜得挺准。 待会儿要和一家科技公司见面,依旧是关于数字转型的推进,墓园的vr环境体系已经搭建了,她这次谈的是数字殡葬的合作理念。 这会儿,程雪意把床头的果篮暂时搁在窗台,收拾出一张台面,把五层的保温餐盒逐一打开摆在上面,筷勺递给她。 在洪叶萧略显疑惑的目光中,声音低回温轻:“你上回中午有应酬就没吃中饭,不吃东西就去喝酒不好,吃点垫一垫。” 如果应酬和中晚餐重合,她确实就不再多花时间去吃一餐了,想着待会儿在饭局上对付两口,再说喝酒也得喝饱,她就是一个铁胃。 “你们呢?”她见就一副碗筷。 程雪意:“我和小睐吃过了,在你来之前。 洪叶萧便道了声谢,接筷吃了起来。 旁边的程夏睐在看电视,程雪意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三菜一汤,其中不乏她高中经常在窗口点小炒常点的,牛小排、时蔬、还有夏季清暑热的苦瓜文蛤汤,很符合她口味,那道四喜丸子,她咬了一口,定了一下。 “怎么了?不和胃口吗?”程雪意从书上抬起视线问。 “没有,花椒。”咬爆了,味道发麻。 程雪意忙把纸巾递她,“抱歉,我又没把花椒撇干净。” 四喜丸子的肉馅要放花椒,为什么说又,是记得高中时,谢义柔也吃到过带花椒的四喜丸子,那是唯一一颗,他眉头一拧全吐了出来,为此洪叶萧还斥他浪费,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他便劝完这个、安慰那个。 “没事。”她显然也记得那件事,不过没什么反应,连类似程雪意怔住片刻,对时光飞逝的感怀也没有。 饭菜只吃了个小角,她得留着肚子喝酒,不吝夸赞:“很好吃,只是我待会儿要应酬,不然肯定全吃完。” 程雪意眼底绽出笑意,洪叶萧注意到他衬衫领口的扣子少了一颗。 是那件几经波折的白衬衫。 注意到她的目光,程雪意下意识去摸最顶上那块缺纽扣的位置,“不知道掉哪儿了,没找见。” 不过他却并不苦恼于此,很乐观道:“没事,我会缝,等有类似的扣子我拆下来缝上就好了。” 洪叶萧点点头,临走道:“明早我来接你。” 她明天要去宣水市出差,那边墓园改建须得去视察进度,恰好程雪意也得回出租屋收拾一下东西,便同车过去。 上次来得匆忙,程雪意许多东西没带全,小睐之前在南州市亲戚家那不受待见,被送去了读寄宿学校,学校极其偏僻破落,许多很调皮捣蛋的小孩会送去那军事化管理,他担心弟弟受欺负。 程雪意想着,下学期必须帮他转学回宣水市,在自己身边每天上下学看得见才安心,这趟回去得开好证明,回来办转学,痊愈后出院,便去宣水市读书,他负责卖炒饭,把他健健康康养大。 只是,他深看了眼洪叶萧。 手心下意识揉了把程夏睐的肩,“明天大哥离开一天,要听护士姐姐的话。” “知道啦。”程夏睐扭开头,抓着遥控器来来回回换台。 草原牧场好牛奶的广告夹杂几声谍战剧的枪响,“冲啊”,抑或是哪个台的古装偶像剧间错着婉转的古筝流水。 程夏睐摁键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抓住暑期黄金档,一档大热的音乐节目昨晚热播完,今天中午十二点在重播,家喻户晓的主持人熟念口条,介绍着下一个参赛者的出场: “现场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盛夏赤子,追梦韶华,这里是由xx独家冠名播出的《炫音一夏》。” “下一位参赛者要带来的曲目相信大家都特别熟,这首《遗失物》曾在视频平台爆火,大家也万分期待一睹歌者真容,今天……” 程夏睐忽然丢掉遥控器,急去上洗手间。 程雪意送洪叶萧去了住院部楼下,两人共处轿厢,数字跃动着。 无人的病房,白纱帘在午后的轻飔里晃曳,电视机里清浅吟唱着———尽管收视率一再创新高,却依旧并不被听见的词意: 风在涌/影又动 是又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梦 夜变成海/无尽地掩埋 我的窗/有白色波浪扑来 食物要咽/身体一直陷 是新一天/重复的航线 不听劝/固执己见/随便晴天阴天 总是忍不住恨意/那天想说对不起 可最终/最终/还是骄傲占据上风 翻照片/梦里面 想再一遍/再一遍/找回从前 离群的静悄/下坠的美妙 勾引我一了百了 又幻想找回我/戒不掉 …… 翌日,洪叶萧去宣水市出差,后座坐着程雪意。 从墓园改建现场视察回来后,她按约定去金云路接他返程。 上一百五十九号四楼敲门进到里面的时候,她第一印象是空。 四十来平的一室一厅,进门客厅,很整洁,然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左拐是间厨房,不锈钢灶台搭煤气罐,十分简易。 此时的程雪意正在卧室收拾东西,他把换洗衣物装进那种老式的军绿色行李大布袋,夹层装要紧的证件,以及一张白天去开好的转学相关的证明,他和程夏睐的户籍是在宣水市的。 他应该洗过澡,白衬衫已经换了下来,穿件半旧的短袖,搭一条黑裤子,半湿的发搭在额前,斜角那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照在身上,细心忙碌的影子又轻易落在雪墙上。 整间卧室其实一眼就框到了底,一侧置着张书桌、衣柜,那书桌倒很像样,是实木的、很厚重,剩余狭小的空间摆张木架床,床头靠墙,床尾紧挨着摆了张电视柜,上面一台有后背有个大鼓包的笨重老彩电。 那种躺在床上脚趾头能按到电视的拥挤感,留在了洪叶萧脑海里。 她看到那张转学证明时,问程雪意:“怎么给小睐办起转学了?” “那所寄宿学校环境不好、教育资源也不行,只是我现在没有正经的工作证明,在宣水市也还找不到很好的学校给他,不过我会好好赚钱的,到时候要买好的学区房……”他憧憬着小睐光明的未来,似乎毫不吝啬付出。 她记得自己处在那种逼仄中,问了声程雪意:“你自己呢?” 他收拾东西的手一顿,似乎没把自己算进去。 回家后,她在房间翻找。 邓书丽捧着果切进来,问她找什么。 “就上次您领我见的高阿姨,开教育机构的,我有点事想咨询她。”她总算从抽屉里找出张随手一塞的名片。 老太太插一颗剥皮去核的荔枝递她嘴边,“尝尝,你章奶奶让石君送了一筐过来。” 提起谢石君,空缺一天,这阵儿他的晨跑又恢复寻常了。 “嗯,甜。”她仰头叼下,在手机上输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方说的她逐一记下。 忙碌的日子飞快,天炉不减滚热,入夜后才有丝微的风,渐次吹来凉意。 九月上旬。 医院来信,程夏睐顺利康复,明天便能办出院,她明早有会,抽不开身,便选择今晚天气正凉,出门去医院和他们告个别。 手里还掂着一袋书,是那通电话咨询下来的成果。 临出门,被客厅的老太太叫住:“萧萧,这个投屏怎么弄啊?” 她戴着老花镜,举着手机站在电视机跟前琢磨不明白。 洪叶萧倒过去,电视上操作一番,接了她的手机,才发现她在看音乐节目,“这不是小姨的节目么?受众都是年轻人,您老够时髦的。” “那可不。”老太太乐开。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看这档子音乐选秀了,因为刚投上电视屏,舞台一黑,正中央亮起束聚光灯,纱一般,薄罩着人,光华四溢。 事实证明,人够漂亮,光站在那就足以喧嚣四起了。 不仅现场尖叫,层层相叠的弹幕也疯了一样: 【啊啊啊啊啊谢义柔!】 【舔屏舔屏舔屏……】 【又要把我唱哭了吗呜呜呜呜】 【黑头发也超漂亮的!】 然后,她就看见她奶奶发的弹幕出现在其中: 【打call打call,每天在官博和平台给柔柔投票!让他c位出道!】 察觉到她的震撼,邓书丽一边打字一边解释:“这是你章奶奶教我的话术,你看,柔柔现在的票是不是第一?呼吁还是有用的。” “这场可是半决赛,权重很高的,你章奶奶说了,也得盯着点其他人的网络票数别被反超了。” 洪叶萧曾给谢义柔说的节目就是这档《炫音一夏》,不过当初他十分抗拒,她也就话半而止,她正是那会儿了解过比赛出道机制,是按成绩取前五位出道。 成绩由导师、现场观众、网络这三者的投票构成,各按比例取总,总成绩最好的成为年度总冠军,也就是所说的c位出道。 “别熬太晚,早点睡。”她临走前,前奏响起,老太太还在用一指弹发弹幕。 待她抵达医院,程夏睐熬不住困,先睡过去了,她便靠门朝里边看书的程雪意招了招手。 程雪意搁下书轻手轻脚出来,他比以往更安静。 脚伤已经痊愈,同她并肩相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绕着过去便是急诊,路灯昏黄照路,他们边走边聊。 “喏,这是复习资料。”她递过去那纸袋子。 “接下来我的话可能有些唐突,但朋友一场,你明天就回宣水市了,将来如果愿意为自己多想一点,也算多一种选择。” 程雪意顺从接下,静声听她下文。 洪叶萧其实依旧没细问他当年的细节,只知就他当年的情况,是高中肄业,“你这种情况可以成考函授大专,再专插本,这个本是全日制的本科学历,好在你户籍在宣水市,那边是有相关政策的,交一年社保再在校读两年,社保我可以帮你,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说得很详细,包括成人高考的报名条件、函授和全日制又有什么区别,以及非全学校的授课模式是怎样的,专插本又需要待在学校学习,更费时间精力,一套下来需要几年拿文凭,假设将来做什么工作,这层学历能否被认可,一点一滴掰碎了讲。 程雪意忽然觉得,四周的漆黑,像是有什么光照了进来,把他沉寂在最深处的自我意识唤醒。 那天,清明祭祖回来。 父亲喝醉酒,又来四处翻他的钱。 那些是他假期打零工一点点攒下来的,藏在铁匣里,预备作为大学的学费。 第19章 顷呈音乐集团大厦。 某间会议室。 “曾经有过一段感情经历, 现在我的精力都在比赛上,想在总决赛这个更大的舞台给大家带去好的作品,为将来有一天可以出道尽我所能!” 付金河语速极快念完这段话, 手背叭叭拍打手心, 瞪向从进门就占坐在他那把皮椅上的男生,“很难背吗!” “常见问题早让你把答案背下来!前面不都背挺好的, 怎么到感情问题就开始鬼上身了!” 付金河是顷呈音乐的金牌经纪人,手底下火过许多人, 公司高层签下谢义柔后点名要他负责,他眼睛利, 看出对方的外貌和实力一定能火,自然乐得接手, 结果,一场采访就给他找幺蛾子。 公司正准备利用他的外形条件, 立单身人设, 吸一大票女友粉, 加上他能力上的事业粉, 不愁不火, 因此千叮咛万嘱咐, 感情问题一定要谨慎回答,毕竟哪个新人刚出道就曝谈恋爱的?事业粉也不能接受。 谁知道他来一句我有女朋友,还强调现在。 他哪来的女朋友,影儿也没见过。 付金河已经不去尝试理解他做这些的动机出发点了,他行为完全捉摸不定, 譬如好些个备采, 导演问他,为什么来参加比赛?人家都说得多么美好向上, 他老子倒好,来一句想来就来了;问他有没有什么话想和电视机前的谁说?他看了眼摄像机,嘴唇一抿,说没有;问他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来参加音乐节目肯定说唱歌弹琴啊之类的,结果他直接垂眸不答。 哦,最讨厌的倒是说了,吃饭。 还有,节目组组织大家上乐理课,书本刚发下去,他在下面打瞌睡…… 太多了,付金河的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好在这些都没剪进正片里,全仗节目组和顷呈音乐集团有合作,全球半数歌曲的版权都在顷呈音乐,音乐节目肯定会给公司面子,否则以后演唱改编版权不好拿。 可娱记采访,越劲爆越有可播性,他亲口说出的那句话早在网上传无数遍了。 “祖宗!你就是我祖宗!”他来回踩步。 而他的祖宗本人——谢义柔身子俯桌,下巴枕肘,他嗓门儿扯破了,也只是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来盯着桌面,不知道在出什么神,黑色t恤虚笼笼耷垂,衬得他愈发清减。 付金河想起他昨晚后采途中胃痛到冷汗森森去急诊的事,临走在门前驻了一会儿,远远在看一对情侣依偎?反应也并无异常,坐在车里平静得很。 他发稿子给他,叫他背明天的采访,也静静浏览着。 结果,到采访现场疯了把大的给他。 “谢总来了。”门口助理提醒,付金河忙回身,是刚从机场过来的谢石君。 他是顷呈音乐的原始大股东,因此谢义柔闹这么大,付金河再气也还悠着三分,毕竟顶上还有尊佛压着呢。 “谢总,您坐。”付金河拉张椅子给他。 谢石君摆了摆手,绕桌去谢义柔那头。 结果谢义柔从他进门那刻,立时把脸扭开了,一个后脑勺对他。 谢石君知道他还没原谅自己打他那巴掌的事。 那天,老爷子见小孙儿脸颊高肿,血丝丝的,像一块脂玉内里渗了裂口,自然心疼得要命,拐棍当下就抽谢石君。 老太太忙拦着,谢石君背上挨了一棍,老爷子气问他做什么下狠手打弟弟,他终究还是按下没提,以免二老一并着急上火。 谢义柔烧退后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送去的饭原封不动出来,自分手后基本如此,那几天尤其严重,最后医生只能给他肠外营养支持,静脉输去氨基酸和脂肪乳这些营养药。 某一天,谢石君参加完顷呈音乐的股东会议回来,想起会上提到的那档音乐节目,想着这或许是个能转移他注意力的法子。 结果他坐床畔絮絮说完,这些天拿他当空气的谢义柔竟扭脸对另一边削苹果的谢建荣说:“爷爷,你帮我转告谢石君,我会参加。” 老爷子万事依他,隔张床转告起来:“石君,柔柔让我转告你,那档什么炫音……” “炫音一夏。”谢石君补充。 “对,这档节目,柔柔会参加。”末尾转向病床的小孙儿,“爷爷帮你转告啦,来,吃块苹果,补充维生素。” 谢义柔摇头不愿,颊畔的红痕隐隐若现。 直到老爷子说不吃东西怎么在台上唱歌? 他才接过叉子咬下果肉嚼着,咽进去。 他会参加自然是好,起码愿意逼自己吃点东西维持体力,只是谢石君听说他昨晚在棚里突发胃病,送去急诊,今天出差回来就赶来顷呈音乐看他,路上自然也听助理说了他在采访中出岔子的事。 “没事。”谢石君倒看得开,坐在旁边椅子,反而宽劝起急躁的经纪人付金河,“他也不一定要出道,本身就是让他来玩一玩。” 好么,这可不就说得通了,怪不得这祖宗经常撂挑子,来玩的,不过付金河听完这话却也松快不起来,而是目露可惜,这么好的苗子、潜力股,他原想专心捧火他的。 不料,后脑勺朝他的谢义柔冷冷反驳:“我要出道,冠军出道。” 昨晚医院那幕,他什么都看见了,程雪意伏在她肩膀哭,以前不是最爱强忍着眼泪装委屈么?怎么和洪叶萧独处的时候就哭成那样悲戚?他被撇开了就彻底不用装了是吧。 而洪叶萧的手也在帮他拍肩,安慰着。 隔着昏黄下的车辆,她明明也望见了他在看,却完全没有把程雪意推开的反应,仿佛他的目光是无物,毫不介意。 他干脆抬腿就走,坐车里的时候甚至在想,她是不是早知道程雪意活着,才那么轻松地把花丢垃圾桶,哪怕自己强调说是他甩的她,她也不回头来哄他。 要是没有程雪意,她应该就会来哄他了,像以前那样,不和他计较闹脾气的事。 而不是拖自己出西珑湾的家。 他都主动走了,走得很快了,她还是想起了钥匙的事。 明明是他从水沟里找回来的,洗了很久,像新的一样。 那串钥匙,肯定给程雪意了吧。 他们会在一起吗?还是已经在一起了? 毕竟高中互相好感着,虽然季随不是好货,但曾经说的这句话还是对的。 听一个撞见过她的朋友说,她会去医院看望程雪意的弟弟,程雪意在她怀里哭过多少次了?哪怕现在不在一起,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像高中那样,喜欢上他。 这一切,明明都是他的,程雪意都已经死了四年。 为什么偏偏还活着?回来抢走她,他深恨程雪意,一直都是。 那天烫得迷迷糊糊的,就想,要是他真的死了该多好,他去撒撒娇,萧萧肯定原谅他了,而不是现在,光站在那,一个冷淡的眼神就足以杀死他,又或者,护着程雪意,骂他发什么病。他想着想着,也许还吐露了出来。 紧接着,耳朵一阵嗡鸣,半边脸像烧着一样疼。 他只看到谢石君嘴唇张张合合,在嘶吼着什么,突然,眼前一片漆黑,黑得像时候想爸爸妈妈藏在衣柜里,等萧萧来找他一样,萧萧每次都能最先找到他,怎么这次,他躲在黑暗的角落,萧萧不来找他了……明明知道他最怕黑的。 他好像听见谢石君在叫他的名字。 再后来,他就知道谢石君打了他,一个月没理过他。 哪怕这句要出道,也是对着付金河说的。 谢石君在旁侧听见了,的确意外,从他愿意参加节目,到有强烈的出道意愿,似乎都不符他散漫的个性。这档节目的总导演是洪叶萧的小姨,他是知道的,隐隐觉得会有联系。 他既想,谢石君肯定不留余力把一切资源给他。 只是,“那怎么在采访上那么说?” 其中利害付金河肯定事先交待过的,他想了解谢义柔对上段恋情究竟是何心态,是否走出来一些了。 只是付金河显然会错意,忙抢道:“没事,没事!这不是没办法,过两天公司给他买个分手的营销,单身人设还能保住。” 趴桌的谢义柔身子直起来,衣裳歪垮垮的,像被臊狠了,对付金河发起火来:“你才分手,你全家分手,唱歌就唱歌,老子永远不保什么单身人设。” 萧萧还会要他的,他想,他一定会在这个节目出道的。 付金河侧手挡脸,口型问谢石君:“谢总,他有女朋友?” 谢石君便有数了,叹了声气,请付金河同他出去,和他详嘱里面的忌讳。 是夜。 谢义柔飞去了一趟北市,取他要在总决赛弹奏用的那把吉他,那把刻有“h&x”的吉他,是一周年礼物,孙妈说帮他邮寄过来,他不要,怕磕碰,情愿跑一趟。 可推门那刹,瞬间席卷的记忆像浪潮一样将他扑淹。 他在门口驻了好一会儿,才迈进去。 没关系的,拿个东西而已,住一晚明早就走了。 他像无数个下课回来的往日一样,换鞋,放钥匙,脱衣裳,去浴室洗澡,出来把自己塞进被窝,然后留一盏床头灯,睡觉。 直到夜深人静,他忽然抑制不住地低哭,黑暗里一抽一抽呜着泪,什么都一样,什么都不一样了。 进门时,鞋柜里他的拖鞋挨着她的;浴室里,他的毛巾、牙杯挨着她的;睡觉时,他的枕头挨着她的,这一切甚至是情侣款。 可是,她不会从后面搂着自己睡觉,不会偏过头来亲自己,探出只手把床头灯也揿灭,然后在黑暗里继续同他私语,令他甚至察觉不到周围落下一片黑。 现在,明明床头晕着光,他却依然要蜷着身子。 他紧抱着她的枕头,用力汲取着,可是太久了,两个多月那么漫长,他闻不见枕间属于她的气息。 于是,他掀被下床,到衣帽间,把她的裙子、衬衣、睡衣……通通一把捞下来,像散花一样铺在床被上,人轻轻仰躺了上去,这样就好了,有她的香气,好像她还在,在背后揽抱着自己,耸动着,又或者手趋下,把他半捞起来,他像坐靠椅一样的姿势,每每这时候,他总是格外凌乱,像在坐前后短速高频的跳楼机一样,哭声求她慢一点。 他和衣躺在她的香气之中,回忆着以前,渐渐有了睡意。 “萧萧……”眼角挂泪,呓语着。 第20章 半个月后, 总决赛当天。 电视台大厦外,沿街拉起道半弧形的移动矩马,后面簇拥着参赛者的粉丝, 横幅和应援灯牌五花八门。 保姆车一停, 尖叫声中,捂着口罩, 卫衣宽帽盖着脑袋的谢义柔弯腰下车,后背一把保养得锃亮的吉他。 付金河先下了车, 手搭车顶护着他,眼睛扫的却是栏外到场的粉丝, 眼见应援色比半决赛要少多了,网络上, 有大波粉丝脱粉,转投第二名, 现在谢义柔和另一个男生票数十分胶着, 远不及之前断层第一的盛况。 再气这些天也看开了, 况且付金河早已连夜改了方案, 准备在谢义柔的唱腔和词曲的原创能力上多做营销。 比如总决赛谢义柔要唱的这首歌, 他买了通稿, 广为宣传这首歌是他本人写词、谱曲这件事,不仅如此,连伴奏都是他自己录的,大提琴、非洲鼓、钢琴……包括合成器,反正谢家不缺钱买通稿。 由付金河一番操作之后, 网上口风瞬息万变, 接连不少高赞的维护言论。 譬如“多关注作品,少关注音乐人感情生活”、“不立单身人设总比立了将来又塌房的好”、“不排斥恋情, 那毕竟是灵感来源”、“反正我是妈妈粉”、“这个能力事业粉狂喜好不好,未来必火”、“女朋友是谁有知情人出来说一说吗”…… 清俊背影穿过两侧是媒体记者的甬道,在闪光灯中,人群中不乏格外嘹亮的排斥声:“滚出比赛!” “谢义柔你不配出道!” 付金河回头,那人举着谢义柔竞争对手的应援幅,他不作理会,追上低声道:“别分心,专心比完最后一场。” 谢义柔身处演播大厅台下,哪怕穿笼一件漆黑的卫衣,在忙碌奔走的人群里也格外高峻显眼,助理在给他戴耳返,他伸手接过跑麦小哥递来的麦克风。 听完“嗯”了声,语调淡淡,似乎毫不介怀,大步一跨,迈上了彩排舞台。 挺令付金河意外的,按照他哥谢总的交待,他对女朋友这个话题会应激,最好不要提及,哪怕沾点边。 照说是个敏感的性儿,他还担心这阵子网上负面言论,包括刚才几句恶语,会让他焦虑烦闷,结果人家压根儿不在乎。 台上,他挂耳的口罩半扯了下来,神色疏淡,手握话筒,削白长指笼着一束黑,俨然一副淡定从容的慵态。 唱了几句试音,对音控室那边交流:“音响老师,我耳返不要混响。” 做出调试后,他照舞蹈调度计划,先坐在台沿唱完主歌部分,再把麦架在麦架,拿上吉他坐在高脚椅上,弹唱着,顺利完成了彩排。 演出当晚,观众陆续进场。 谢家一众家属亲戚都在前排座席,手握红色应援棒翘首以待。 邓书丽原本也来的,但今天正逢中秋,儿子儿媳都在国外,她担心孙女独居家中过中秋太冷清,所以没来比赛现场,说是在家看直播。 章梅清跟旁边亲戚说话:“……这场唱《升温》,具体我也没听过完整的,他在家里没白没黑练的时候我隔着门听也听不大清,但调子蛮好,比半决赛唱的那首要明朗。” 半决赛那首《遗失物》是谢义柔高中写的,一发出来她和老伴满心愁绪,怕他真的会像歌里唱的那样,一天要敲他房门许多次确认平安,去哪儿都要派人跟着。 “等柔柔比完了,晚上到我们院里聚一聚?今天中秋呢。”章梅清说。 亲戚递声应好。 舞台一亮,全场目光追随。 谢义柔最后一个出场。 坐在台下一整晚,审美疲乏的观众眼前一亮,原本有些骚动的场子瞬间安静下来。 舞美灯光一打,嗓音清越。 主旋律透明纯净,底色糅进伦巴舞曲,观众在台下听歌,却好像身临一场罗伊斯河畔缠绵浪漫的柔情伦巴。 等到间奏,节拍明快起来,古典吉他的韵律在他指尖弹拨,一个八拍后,副歌激情直进,唱调清澈,二者相辅相成,像无暇白纸上的情书,一词一调一眼可见。 “红瓦小镇/古老廊桥 穆赛格城墙金色环绕 …… 落日藏匿/一切显露痕迹 零点钟声已敲/你的怀里有我心跳 ……” 乐音让谢义柔专注,专注到他仿佛回到半年前。 他和洪叶萧去瑞士的一个小镇旅游,在湖边的小馆喝酒,周围满是麦芽醇香,去音乐会听斯特拉文斯的协奏曲,她给他讲敦巴顿橡树园的故事。 到了晚上,她在四口行李箱里怎么也找不见那个新订的工具,他也假装找,到最后也没有告诉她,其实是自己出发前藏在衣柜一件大衣口袋里了,不然他肯定要涨死,那是她为旅行特地定制的大一号的,浑身湿潮潮的痛慰感太煎熬了,他害怕。 可他总觉着她知道是自己藏的,因为后来她找不见,罚他多吃一根手指来着,接连几晚,用手让他整个虚脱,靠着她额头奄奄喘息。 那时候应该是他们感情最深浓的时候了,歌也是回来之后谱写的,准备在二周年唱给她听。 可是二周年前夕,“不用过了”,这句,也是他亲口说的。 一想到后面,他几乎摁不住和弦。 幸好,歌唱完了。 台下掌声雷动。 他第一时间抬头看大屏幕总票数,心想,萧萧会原谅他的。 * “过,当然过。” 洪叶萧把车泊停在车库,远在北极的父母挤脸在视讯屏幕里,赖英妹说他们当然也得过中秋。 “形式不能少,我和你爸在白令海的船上过。”视频里继续道。 洪叶萧一笑,摘了手机下车,正欲问那边海上能不能看到圆月,脚步忽然一停,视线停留在南天竹丛旁。 那的廊檐有台阶,谢义柔一身黑,连着戴着的卫衣帽檐,只露出张雪腻柔透的脸,坐在阶沿上,唯一闪闪发光的是怀里的,形状像奖杯又像话筒的物件,以及,他骤生光亮的眼睛。 “萧萧!”他身影大步过来,洪叶萧便和视讯那头低声一句“待会儿聊”,暂时挂了电话。 目光看回他,又听他分享:“你看,我拿冠军了!” 他要把奖杯塞给她,献宝似的。 洪叶萧垂眸掠了眼,没去接,“恭喜。” “你喜欢吗?”他问。 洪叶萧沉默稍许,发现他的手指一直在抠奖杯的底座,“这对我来说没意义,所以,我也没什么感觉。” 其实她想直接说没感觉的,但谢义柔肯定要问为什么,不如她先说。 “哦。”他的话如预料少了下来。 眼睫垂着,车库顶棚的灯照下来,睫毛的影子落在鼻梁,扑簌扑簌,脸颊两串亮晶晶的线落了来。 她便点了点头意味告辞,绕过他的右侧,顺着条石径出去。 她冷绝的背影落在谢义柔眼里,他顿时被一阵慌茫感包围到窒息。 洪叶萧是真的不要他了。这个念头在这刻无比清晰。 “姐姐……”他拿着沉甸甸的奖杯分外无措,下意识像小时候那样喊她,希望她回头来牵自己的手。 可是长大的洪叶萧毫无反应,可以冷心把他彻底丢下。 不行,潜意识告诉他,这次离别就真的是陌生人了,陌生地说着不痛不痒的“恭喜”,其实内心毫无波澜。 他追上去拉她的手,执着地要把奖杯塞她手里,“你拿着这个,拿着这个。” 可是她的手一直甩,直到奖杯“哐当”跌在石路上,“谢义柔!” 洪叶萧看也不看那个滚了几滚的奖杯。 “为什么,你说过,要我参加节目出道,这样就可以长远。” “还有头发。”他扯下帽兜,露出黑亮的发色,显得他整个人温顺起来。 “你看。” “我现在乖乖听你的话了……” 他自言自语,眼泪淌得一张脸珠光漉漉,嘴唇也泛着翻涌通红的血色。 每次无助,哭得抽噎的时候就下意识想要她抱,现下已经有展手俯头偎进她怀里的动作。 “我听话,你不要不理我。”他说。 被洪叶萧叠手环胸挡了开,“谢义柔。” 她再一次喊他名字,很平静,他总是很怕她这种平静,之前分手也是这样的。 果不其然,她说:“分手了我们就体面一点,看在两家邻居份上,你要愿意见到了打声招呼,要是不愿意就当没看见。” “别又倒回来哭,跟我黏黏糊糊的。” “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安慰你,抱着你说没事,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 “也不可能跟你复合。” 谢义柔只觉得她叠手不让他抱,说这段话,划界线的模样仿佛铜墙铁壁,他好像被什么巨物给重击了一下,轰一声,灵魂仿佛抽离了肉/体。 身影孤零零驻在那,眼泪从空洞的眼眶滚下来,唇瓣嚅嚅: “我不要……” 洪叶萧留他一个人,抬步走了。 她压根不想重复谢义柔当初那些狠话来反问他,譬如一边擦她碰过的地方一边说“你很恶心”、又或者在她扔花后说“是我甩的你”类似的,其实从上段感情抽离出来,结合他现在的反应,不难确定他当时那股别扭的姿态是在闹脾气,但又不重要了,现在,谢义柔这个脾气做朋友她都觉得耗费精力,能看在两家邻居的份上和气几句,维持分手后的体面,已经是她最大限度愿意做的了。 第21章 谢宅。 灯火通明里, 一洗往日沉郁。 庆功宴布好,老太太邀亲朋好友就座,老爷子也兴致大好, 让人去酒窖拿珍藏的好酒。 老两口喜笑颜开不仅因为小孙儿在节目拿冠军, 更是因为谢义柔这阵子的积极性,练歌、练琴、配合进食…… 尤其捧回冠军奖杯后, 他仿佛鲜眉亮目起来,回程时坐在车里, 翘首张望回家的路,奖杯抱怀里, 谁也不给碰,把二老给欣慰坏了, 电话吩咐家里摆上两桌宴席来庆祝。 只是,谢石君反倒眉宇蹙忧。 尤其从书房出来, 见客厅言笑晏晏, 二老招呼客人入座, 他在人影里找不见谢义柔的身影时。正欲问保姆他的去向。 宾客里也有人疑惑:“柔柔去哪儿了?今天他可是主角。” 话一出, 忙碌待客的二老立时在家找了一圈, 没见人, 上一秒的欣喜荡然无存,被隐隐的不安取代。 谢石君那时预感就十分不妙了,他派人去园子里找,自己也出去寻,却只在车库发现了一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奖杯, 滚上了草屑泥巴, 脏兮兮的,他捡在手里, 马不停蹄要去外边那些酒吧找。 直到老爷子打来电话,说是柔柔在湖边凉亭找见了,吹风着了凉,现在房间休息,他才大松一口气。 那天,谢义柔虽不说话,却乖巧得出奇,让他吃饭也吃,喝水也喝,不小心把水杯打碎了,还想自己去收拾。 谢石君怕他割了手,让他别动,自己去外边拿工具进来扫走了,还特意弯腰检查了一遍碎渣子,别叫他踩到。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谢义柔藏了一块碎玻璃在手心。 后来,半夜里,老爷子起夜,习惯去看看小孙儿睡得好不好,结果房门反锁,他忙唤保姆拿备用钥匙。 家里一下动静大起来,浅眠的谢石君赶了过来,先把门一脚踹歪了。 黑暗里,一股浓重血腥味蔓延着,灯开了,发现谢义柔整个人淹在浴缸里,水被血染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起湿淋淋的人,一路超车把他送去医院的,只记得等在抢救室门外,他一身血衣,才卸下谢义柔的手,空荡荡的忍不住战栗。 那刻他承认,哪怕再克己复礼,哪怕所谓的管好自家人,他也毫无理智可言,一股莫大的怒意占据心头。 他播通了洪叶萧的电话。 那头一声“喂”,睡意惺忪,一听就是在睡梦里;而这边,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他忍不住开始和洪叶萧算旧账,一通批判: “在睡觉?” “洪叶萧,两个多月就把两年感情忘得一干二净,你到底是忘性大,还是根本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柔柔!” “也是,我倒忘了,你当初和他在一起,也不过是拿他来搪塞你妈给你介绍男人。” “你分得这么冠冕堂皇,就这么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从来不知道谢义柔从小喜欢你这么多年吗?” “可你还是能让一个这么喜欢你的人,去替你搪塞家里,甚至瞒着他,让他像个小丑一样,被你妈挑剔嫌弃,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后来又喜欢了,觉得他有趣了?想好好谈了?又开始嫌他不够讨赖阿姨欢心,可你当初选他不就是他足够离经叛道,足够让赖阿姨添堵吗!” 谢石君本以为她会坦认错误,比如自己和谢义柔在一起的确目的不纯,承认是她有错在先。 可她沉默着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毫不悔改,语气带点刚醒的沙哑,甚至开始挑他的毛病: “君哥既然看得这么透彻,怎么不早点和你弟弟提个醒?” “否则他听了你的,早点甩了我,早也走出来了。” 他顿时被噎,他何尝不想提醒谢义柔,只是他全身心栽在她手里,他怕他失望,也担心他难过,每每不忍心,再者,就算告诉他,以谢义柔从小深陷其中,又怎么会回头。 “洪叶萧,你不过仗着他更喜欢你。”他直言,扯开那块遮羞布。 “你可以这么认为。”可她似乎浑然不觉这有多冷漠。 “混账东西!”谢石君气得砸了手机。 一张诡辩的嘴,死不悔改。 然而摔得裂屏变形的手机躺在墙根,又顽强地弹出来电。 人气到极致是会言语尽失的,谢石君看见那个来电显示,便是这种状态,粗喘着,虎口搭腰很一会儿,才拾起,接通。 “谢义柔怎么了?”相比他的失态,那头的洪叶萧似乎很冷静自持,以至于直切要点。 翌日傍晌,医院病房外。 衬衫套裙,一身正装的洪叶萧踩着高跟出现,身上还沾了酒气,估计是从哪个刚结束的饭局过来,不过神色却很清醒。 这是套房制的私人医院,进出严格,谢建荣见了她第一时间横眼竖眉,回望了眼静悄悄的病房门,低声道:“你怎么上来的?出去。” 章梅清则抹了抹泛泪的眼,过来搭她手,搂她背,解释道:“萧萧,柔柔昨晚,唉……他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见你,乖,先回去吧。” “我让楼下刷卡放她上来的。”从主治医师办公室过来的谢石君说。 半小时后,洪叶萧从病房出来,朝外边客厅焦急等待的人点了点头表示辞别,背影干练,消失在套房门口。 谢家二老推门入内,谢义柔靠坐在病床,失血过多后面容病态苍白,下巴削尖,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手腕还缠着纱布,伶仃仃一个人倚在那,耸起褶子的病号服空荡荡的,足见弱骨瘦损,仿佛风一吹也易碎。 那双红彤彤的眼圈,随着进门的动静抬了眼皮,这具从早上苏醒后一直不言不语,不笑不哭的空壳,忽然,扑进章梅清的怀里抽噎起来,断断续续的,“对不起奶奶,我不该……做傻事……” “命只有一条……丢掉,什么也没有了……” 章梅清长长舒气,怜爱抚摸他的脑袋,“柔柔能想明白就好。” 谢建荣也在一旁用袖子掖眼角。 “爷爷……”谢义柔又扑进他怀里抱着。 唯独落下谢石君,估计还记恨自己一个多月前打他的事,谢石君替他拍背顺气时想。 医院楼下。 谢石君阔步赶上,对那个拉开车门正欲上车的人说:“多谢。” 他深谙谢义柔执拗的脾性,谁劝都置若罔闻,眼底一潭死水,从小只乖乖听她的,如果不是她来,他多半还会再轻贱自己的生命。 “还有,抱歉。” 正因了解自家弟弟,脾气大、娇气难缠,他知道分手绝对是谢义柔让人烦恼了,至于当初在一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谢义柔又向来不管别个怎么评价他,哪怕是赖英妹,他只在乎洪叶萧的喜好瞋怒。 两人感情的事,谢义柔饮水冷暖自知,尚且从不说她半个字的不好,他这个感情的外人,实在不该置喙,尤其是朝一个已经分了手的前任,昨晚他也实在急疯了,失智才找洪叶萧这个出口发泄。 洪叶萧倒心宽,搭着车门上车前,对他的歉意和谢意说:“没事。” 令他想起分手那天在街边,她买了束栀子花,对着闹性子的谢义柔蹲下来耐心解释,背影温柔。 “我也只不过仗着他更喜欢我。”她从车窗又抛来句。 车子绝尘而去,谢石君被自己的话噎得结结实实。 * 冬至那天,下了场小雪。 傍晚,洪叶萧从公司忙完回来,下车那段路寒浸浸的。 院里亮着灯,远远听见她妈那辣嗓在笑。 本地流行过冬至,赖英妹携丈夫特地从马德里赶回来,过完冬至再走,继续环球,除夕才回来团聚。 “来,柔柔,这小玩意儿留着做纪念。”赖英妹把从西班牙买的风铃拿一串给谢义柔。 这会儿洪叶萧刚进门,恰好也看见了谢义柔脱在玄关架上的夹绒外套。 客厅里,他身穿一件白色提线毛衣,正坐着沙发扶手,白肤渐养回血气,看着面色姣好,接下风铃,晕粉的指尖瘦节拨了拨,旁边坐着是他慈爱看着他的奶奶。 两家说是这个冬至并在一起过,热闹一些,赖英妹第一个赞成。 “这串最大的,当然是给我的宝贝萧萧!”赖英妹眼睛一亮,“说曹操曹操到。” 进门洪叶萧笑着伸手去捧。 发现谢义柔也递了东西给她,黑金硬质外壳,极具设计感,在灯下溢着碎光。 “我的首张ep,也送你一份。”他说。 自从上次在病房里骂过他又深聊一番之后,谢义柔安生养好了手腕,照旧去北市念大三,偶尔假期回来在园子里遇见,便叫她一声“萧萧姐姐”,洪叶萧也同他简单打声招呼,各忙各的去。 偶尔,听她奶奶聊起他发了什么新单曲,她隔天在车载广播便能听见上了热门。 这会儿听他说出了迷你专辑,洪叶萧注意到他们家人手边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一并接了下来,“谢谢。” “石君怎么还没回来?就等他了。”不大乐意并一家过节,无奈被老伴拉来,不愿意加入话题,只好在旁边逗金鱼的谢老爷子催了起来。 “快了,到灯笼街了。”章梅清瞥他一眼。 洪叶萧正欲先去洗个澡,兜里手机震了震,“喂。” 她朝外去,在廊檐下接电话。 “叶萧,是我。”是程雪意。 他十月份的成考已经顺利结束,上个月出的分数,很理想,听说十二月出录取结果。 “录取结果怎么样?”她稍站远些,客厅她妈的嗓音实在闹嚷。 程雪意欣喜:“是我想报的学校,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非全日制学校,他只需周末授课,平时照常摆摊挣钱赚他和弟弟的学费。 洪叶萧替他高兴,“恭喜,什么专业?” 恰好谢石君从旁经过进门厅,眼神交流,彼此颔首致意了一下,她继续和电话那头聊着。 直到她妈喊开饭,她拢了拢外套,挂了电话进门。 “和谁打电话那么久?”赖英妹最先发问。 洪叶萧坦言:“一个朋友。” 赖英妹:“男朋友我可得把关的啊。” 这个话题现今当着谢家的面,也并不忌讳,两家老太太关系匪浅,之前是顾及小辈刚分手抹不开脸,加之谢义柔深深沉湎旧情,所以两家才少了聚会,自从谢义柔能平和相处,慢慢又捡了回来。 只是谢老爷子向来和赖英妹不对付,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低哼了一声,随即被老伴打了一下。 其余人都是乐呵开,连谢义柔颊边也浅浅勾着。 第22章 人齐了, 邓老太太吩咐摆饭入席。 小辈的随长辈后面进了餐厅,圆桌绕坐,谢义柔和洪叶萧是年纪轻的两个, 位置还像往常一样相邻。 饭桌上, 通常是最小的谢义柔来斟酒,小时候还没桌高, 就双手捧着酒瓶,垫脚给这个那个斟。 绕一圈下来, 甜甜喊每个长辈,脆生生说吉祥话, 把大家稀罕坏了。 如今褪去稚嫩,个子将比墙上挂屏, 亭匀峻直的模样,惯例起身, 托着茅台来到赖英妹旁边时。 赖英妹还是那个最爱逗他的。 盖住杯口, 悄默声说:“劳动你给我斟, 你爷爷该生气咯, 瞧。” 下巴一抬, 正是谢建荣一整晚不大明朗爽利的面色。 谢义柔也侧首去看, 生活太顺坦的缘故,他打小满是赤诚稚气,却不会察颜辨色那套,也从不管大人话里来回的机锋。 恋爱时倒把所有的敏感都对付在了洪叶萧身上,她一个眼神不悦, 他都能放大百倍察觉, 然后揪着不放,淌眼抹泪。 此刻隔桌看了看爷爷, 想当然道:“爷爷才不会生气,他肯定是吃醋我第一个给您斟。” 众人一下笑开,连谢老爷子也忍俊不禁。 赖英妹笑道:“那你还不快去,先替你爷爷斟满?” 谢义柔摇头,“我喜欢阿姨的风铃,第一个给阿姨斟。” 赖英妹乐呵呵让他斟完放他走了。 等到洪叶萧这里,他们是平辈,没有那么多规矩,在周围朗朗言笑中,他低声喊她:“萧萧姐姐。” 洪叶萧才刚也笑过,笑他不懂赖女士故意消遣老爷子、暗说他耍臭脸,反而一句话让老爷子开怀。 她手抬了酒杯,“少倒点。” 白天才喝过酒。 他依言照做,倒出的酒只浅浅没了层杯底。 “工作顺利。”他从小惯会嘴甜说祝福的。 洪叶萧倒想了一下,“星途璀璨。” * 闹过后,夜里,久别归家的赖英妹来女儿房间挤睡,揿了灯,和她说起母女俩的私房话。 “我看柔柔倒是走出来了,看他今晚,哪像是三个月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魆黑里,赖英妹说。 她那时远在北极,后来才听邓书丽提起谢义柔割腕的事。 “不管怎么说,走出来就好,”赖英妹叹道,“好歹也看他长大。” 又搂了搂女儿,“只是那下为难我萧萧了,分手了也不得安生。” “话说回来,当时你去病房同他说什么了?” “他怎么一下就安分了?” 洪叶萧忆起那天推开病房门,之后的事—— 病房内,谢义柔漆眸寡黯,靠坐着,在她进来那瞬缀了神光。 只是随她开口寂落下来。 “还割上腕了?”她勾过床畔的椅子坐下。 “你就算真死了,伤心的是你的家人。” “不会是我。”出口的话毫无怜悯心。 他薄翼眼睑半遮下来,能看见绵青血管,眼眶蓄不住的泪滑落,一滴又一滴,被子很快湿印斑驳。 “很难过是吗?”那片泪迹落入眼底,她问。 谢义柔点头,哑音穿过鼻腔,“嗯”一下,轻轻低低的。 大概以为她心软,要倾身来抱。 “坐好。”只是被她喝回去。 他只能低着头,独自用指背掖泪,宽袖滑落,手腕的纱布露了出来。 洪叶萧看在眼里,却续道:“其实,我没有喜欢过你,拿你解闷而已。” 话一落,谢义柔连哭也忘了,湿红的眼木笃笃盯着她。 “骗人……”唇瓣嚅嚅,哑音粘连。 “否则我这么快就忘了你?连你拿死威胁我,我也毫不在意?”她直视他。 连串反问溃退着谢义柔的心防。 他一下不知抓住哪个问题置辩,以为是自己割腕叫她生气,着急解释:“我没有……” 他只是站在车库很久,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先去了湖心,又被带了回去,他的房间早已没有任何利器,后来,他手里终于有一块碎玻璃。 他没有想要威胁她,是不是他们说什么指责她了? 一急又扑过手来要抱。 只是被环手漠视的洪叶萧再度喝回去,让他坐好。 “有没有都不重要,我来只想告诉你,我对你从没有过感情,你要死要活在我眼里都随便。” 他唇瓣颤栗,软幽幽的视线水一样漫向她, “骗人。” “骗子。” 小时候带他去各种地方探险,后来才知道,有一次他睡着了,还是她背回来的,大人都夸她力气大、很厉害。 稍大些她去上小学了,每次放学都来幼儿园等他,他永远跟在她屁股后面,她也总是回头。如果高中没有程雪意,他们应该会一直好下去。 好在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她明明很在乎自己,闹脾气照单全收,他时常歪缠她不许回学校,她也总是答应。 “我当初跟你在一起,只是在你的升学宴被我妈介绍对象给弄烦了,想找个人来堵住她。”她坐在那,像座任凭潮水漫涌的礁石。 谢义柔像是忆起什么,嘴角沉了下来。 低垂着睑,唇瓣小幅翕歘,小声说服自己: “说过要长远的,还把房子钥匙给我。” “我也把钥匙给了别人。”她轻飘飘一句。 足令他脸色灰败,欠欠答答呢喃: “不对,不是这样……” 仿佛检索中记忆,眼角缀亮,抬脸要说服她: “你说过喜欢我,好多遍。” “没发现什么时候说的最多吗?” 她站了起来,对上他错愕的眼神,尤其点头, “干/你的时候说几句情话就当真了?” 谢义柔摇头不信,泪面愈发病白,眸底盈满泪,一味想凑前来抱,喑泣着,上气不接下气: “萧萧我错了……” “我不该说那些话气你……” “不该闹脾气……不该揪着过去不放……” 她的全盘否认,好像用力抽走了他过去二十年的倚仗。 “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呜呜你抱抱我……” 可是洪叶萧旁观着他的崩溃,扣住他扑动要抱人的手, “话我都说清楚了,命只有一条,你还要不要因为感情做傻事你自己想清楚!” 他对上她眼底的冷漠,连忙摇头,病容泪痕狼藉,前襟全哭湿了,哑着颤腔承诺: “我保证不会了,萧萧不要生气……” 她像丢弃什么物件一样,把他从手中松开, “我生什么气?” “只是不想坏了两家老太太一辈子的交情,来跟你交个底。” 后来她就头也不回走了。 * 此时躺在卧室的床上,听旁边赖英妹问细节,她捡重点和她概括了下意思。 赖英妹大惊,坐起来,“那他岂不是恨死你了!” 洪叶萧扯了扯哈欠,“随他去。” 隔日,到公司,洪叶萧先去了趟追悼现场,小厅布置得温馨简单,逝者正是程雪意的母亲,是在一年半前去世的,她和老陶按免费名额有空余的说法,给程家安排了数字人服务。 现今,程母的数字人形象已经根据家属提供的资料生成,家属佩戴ar眼镜便能和“逝者”面对面交流,这个数字人形象也将保存在云端,日常可以在移动设备上陪伴家属。 “小程和他弟弟把追悼仪式约在了今天。”陶友庆汇报说。 等到傍晚,程雪意和弟弟从小厅出来时,都是哭过的模样。 程夏睐眼圈尚红,不忘和她分享:“叶萧姐姐,我见到妈妈了!她让我和哥哥好好长大!” 洪叶萧站在车旁等他们,闻言道:“还说什么了?” 外边风刀子刮骨,程雪意只穿件半旧不新的棉夹袄,手上貌似还生了冻疮,风一吹,十分单薄。 车上有暖气,她开了车门先让兄弟二人上车。 程夏睐坐上去,话音啁啾不休。 她是准备顺道送他们去高铁站再返回家中的,只是程雪意顿了步子,立在车门旁,“叶萧,我想请你吃个晚饭,我明年三月份就能入学了,这多亏你帮我。” 洪叶萧也不是拂意扫兴的人,“好啊,地方在哪儿?我们直接过去。” “高中附近的商场,就是我们以前会……”程雪意说着,视线迢递向墓园方向。 冬日暮色灰霭,树影黑沉,像魔爪似的,要捉取出墓园的那道身影,那人回头一望,明显有些怕,加快脚步,匆匆撞到他们这边。 被程雪意意外地叫住:“谢义柔?” 身上的鹅绒黑衣拉链直到下巴严严实实,半张脸都埋进去,两手缩在袖洞里,再抄在两兜,足见多怕冷。 被叫后,抬起冷帽下的一张脸,鼻尖冻得泛红,眼尾也是潮的。 “萧萧姐姐。”视线滑过程雪意,谢义柔和她打招呼。 洪叶萧应了声:“来看谢伯伯和周伯母?” 他“嗯”了声,风口上,脸埋回衣领,只露出双眼睛。 谢义柔父母在他两岁多就意外去世了,就葬在洪家的福延陵,他刚刚从一片树影里出来的地方。 葬礼那天,谢义柔还不谙世事,直粘着四岁多的洪叶萧,洪叶萧嫌告别仪式哭得人心烦,想偷跑出去,可谢义柔一直靠在她身上,便给他个橘子让他自己玩去。 谢义柔来到爷爷面前,举着橘子,奶声奶气说“剥——”,爷爷哭得肝肠寸断; 他又举着去奶奶那,奶奶哭瘫在亲戚怀里; 再举着去哥哥那,“剥”,谢石君红着眼圈,抱住让他别闹。 他挣扎着下来,找到在外面草坪玩蚂蚁的洪叶萧,“姐姐剥”。 洪叶萧拍拍手,三两下给他剥了让他一边去,却冷不防被他把橘肉喂进了嘴里,他扑簌扑簌漂亮眼睛,歪头看着她,软柔柔咧笑。 洪叶萧“呸呸”几下,酸死了。 后来谢义柔蹲在旁边看她用橘子引诱蚂蚁,只是他连蚂蚁都怕,一不小心被吓得跌了跤,两只手心沾上灰尘,皱眉说脏,眼看撇嘴要哭。 洪叶萧嫌他闹,望了眼在碑碣前伫立告别的那些黑衣人,就让他去擦他哥哥衣服上。 谢义柔乖乖照做,只是他小小一只,仰着在人群里穿梭了两圈,才找见谢石君,好容易把灰尘在他西裤腿上蹭干净了,结果被他抱起来不许乱跑,他就在谢石君怀里朝远处玩蚂蚁的洪叶萧努力伸长手,想她来救自己。 直到晚上,谢宅才传出谢义柔大哭要找爸爸妈妈的声音。 * 程雪意毫不介意被忽略,反而邀请:“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我们三个好多年没聚了。” 浑然忘记自己曾在暑假被他压着揪衣领。 洪叶萧闻言,侧眸瞥了他一眼。 谢义柔目光从她身上移向程雪意,眼睑下横道阴影,透过衣领被是冻出鼻音的声嗓:“不太方便吧。” 程雪意忙不迭点头,“方便的。” “你说是吧,叶萧?”他问一旁没出声的洪叶萧。 第23章 中学附近的一家老字号菜馆, 正值周末,客影攒动。 程雪意早在小程序挑了张靠墙,还算僻静的四人桌。 服务员引路, 程雪意做东, 牵弟弟走在最前,洪叶萧在中间, 谢义柔随后。 半多小时前,车旁。 程雪意末尾不忘征询洪叶萧同意。 洪叶萧对上做东请客的烁烁目光, 点头说:“我都行。” 一行人便上车,洪叶萧去拉驾驶座的门, 隔着辆车,谢义柔话音含在清瑟的风中:“我没开车, 王叔送我来的。” 王叔是谢家司机,送完他去忙别的了, 约好再来接。 “那我们一辆车吧, 还能说说话。”程雪意看向洪叶萧。 洪叶萧点头, “一块走吧。” 外边冷, 谢义柔闻言下意识去开副驾门, 都打开一半, 见斜角的程雪意上了后座。 又垂着眼皮慢慢关上,从那侧开了后门坐进去。 两大一小都坐后排,不过洪叶萧的车很宽敞,谁也不会挤着谁。况且谢义柔,几乎是贴门坐的。 “小睐, 叫义柔哥哥。”程雪意拍拍坐中间的弟弟。 程夏睐早注意到了外面这个漂亮哥哥, 他跟着大哥卖炒饭,很自来熟, 凑过去发现他睫毛又长又翘,只是眼尾红的,唉,来墓园的哪个人不是哭得眼红红,他大哥也是。 “哥哥你好,你长得可真标致。”程夏睐把人挤到了门旁,没注意到对方冷绷的下颌。 谢义柔显然毫无热情可言,只淡声:“谢谢。” 程雪意把程夏睐拉回原位,“义柔哥哥不喜欢生人靠太近。” 那边的谢义柔已经拿出手机在划了,开了盘游戏,抛除旁边的世界。 程夏睐闻言,扭头自我介绍起来,故作老成的姿态:“柔哥,我叫程夏睐,夏天的夏,明眸善睐的睐,你可以叫我小睐。” 谢义柔朝驾驶座抬了眼。 洪叶萧来了通电话,正戴着蓝牙耳机聊宣水市墓园的公事,浑然顾不上后座的话题。 他淡淡“哦”了声,继续在手机上厮杀,一个小兵、一个防御塔、一个敌人……消灭,通通消灭。 程夏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看见打团还会连着脚一起使劲,但他知道不能吱哇乱叫,见谢义柔大杀四方,立马小声崇拜起来。 “柔哥,你带我大哥开黑行不?他偶尔也会打这个游戏。”只是好菜,总是死,遇到脾气不好的会说他反应慢,在逛街买菜之类的,大哥每次还跟人道歉,给大哥找个开黑队友,也好带带他。 只是,柔哥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好像又抬眼看了下驾驶座的位置,叶萧姐姐已经挂了电话,在安静开车了。 然后,程夏睐就看见柔哥嘴唇抿了抿,一串话抛出来:“我也不太会玩,我找个朋友带他吧。” “谁?”程夏睐雀跃,可是被他亲哥打断了。 程雪意:“不用,他瞎闹呢。” “嗯。”谢义柔回得极快,把手机揣回口袋,抱手看马路。 哪怕单字回应,程雪意也和他聊了起来:“我看了你暑假出道的那个音乐节目,每期都看了,唱得很好听。” 谢义柔:“谢谢。” “你现在读大三吧,在哪里上学?” “北市……真好,那里的音乐学院各方面肯定也首屈一指。” “对了,我还看网上说你刚出了个人的首张ep。” …… 谢义柔每回一下,眉头都要拧一下,到最后又把外套内侧的手机摸出来,只是低瞥到程夏睐一下锃亮的眼睛,又塞了回去,抱手数树。 剃头担子一头热地聊到最后,程雪意渐收住了话,拿出手机点菜。 他还是第一次请人吃饭,事先上网查过,现在已经可以小程序先选位下单,节省时间,琳瑯满目的菜式,他选择起来显得有些谨慎,说着:“我记得你们都不能吃辣对吧。” 后来点了道三白羹、盐水河虾、清蒸笋壳鱼、豉油芥兰、羊肉煲……都清淡至极,在车里不忘报出来,问他们行不行。 开车的洪叶萧让他把虾换成青椒炒肉,羊肉换成干椒炭烤的。 话一落,谢义柔愈加抱着身子,贴靠车窗,后来雾气模糊了倒影。 到了商场时,他们直上四楼,进了一家叫盛泰酒门的,高中时,洪叶萧过生日曾在这家店宴请同学,桌上有道辣椒炒肉,大家都辣得嘶气,后来玩游戏,就说输了的去吃一块辣椒,程雪意不擅长玩游戏,总输,大半盘辣椒基本上都让他吃完了,可他面不改色,一问才知道他爱吃辣,洪叶萧笑说早知道该给他换个惩罚的。 谢义柔哼一声,也夹一块来尝,结果就躲在角落拼命灌水,洪叶萧说他抽什么风,他说我也觉得不辣,一张脸通红,额汗细密的。 到店里,程雪意先让弟弟坐了里侧靠墙位置,自己则坐在外侧方便传菜的位置。 洪叶萧坐在了他对面,外套脱在靠背。 谢义柔进了洪叶萧右手侧剩的空位。 “长大了终于可以喝酒了。”席间,程雪意叹,他还点了啤酒。 仿佛不能喝酒的日子还在昨天。 “你能喝吗?”大概是隔三岔五应酬喝酒,并不稀奇,因此洪叶萧总觉得他这句话,像还没长大一样,又或者,像空缺了几年的成长一样。 程雪意:“没喝过,应该可以。” “大哥,注意别喝醉。”程夏睐叮嘱,他们小时候,妈妈是绝不让沾酒的,怕和爸一样酗酒成性。 程雪意摸摸他脑袋,“大哥就喝一点点,来,叶萧,谢义柔。” “我们干一杯,庆祝……庆祝我们还能重聚在一起。” 洪叶萧得开车,以茶代酒;程夏睐还小,喝果汁;谢义柔倒抬起易拉罐,碰了下,碰在洪叶萧的杯边,但又搁回手边,没喝。 最后,这罐酒,喝完的只有程雪意一个人。 他托着颊,已经有醉态了,眼波盛满遥远和静谧,望着洪叶萧说:“叶萧,我们会永远……” 哗啷,斜对角的谢义柔陡然起身,带倒那瓶还是满的啤酒,打湿了衣角,还在哗哗流着。 程雪意醉着,还在左右逡巡纸巾盒。 洪叶萧抬头,“你干什么?” 谢义柔撇了眼尾,抿着嘴角,自己把易拉罐扶起来。 咽了咽喉咙,嗓音沙沙的:“我要去洗手间。” 明明起得很急,却又不急去,还站着收拾起自己弄出的残局来,纸巾抹干了酒,抹干了还在抹,一张又一张。 程雪意不禁提醒他,像过去提醒幼弟一样:“柔柔不要玩纸。” 啪一声,谢义柔把纸盒甩出动静。 对上洪叶萧斜仰向他的视线,张了张嘴,一个话往回咽的动作,红了眼圈, “他叫我柔柔!” “不能叫吗?” 谢义柔撇开脸,反眉一皱,“他就不准叫。” “那你还来跟他聚。”洪叶萧眼神淡淡盱着他。 谢义柔噙着唇肉不语。 程雪意尝试站起来,踉跄着去拉他,“是我喊错了,不闹,我们都是好朋友。” 谢义柔在他碰到之前甩开手,抬步去了洗手间。 程雪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怀起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呢?”洪叶萧其实一直没怎么搭声,从车上他和谢义柔抛话聊天,到饭桌上,直到刚才,“你也还和以前一样。” 喜欢在关系里周全所有人,回看少时,谢义柔就没把他当过朋友,也从没认可过他。 他倒是很执着于讨好谢义柔,关心他、照顾他、包容他,不过热脸贴冷屁股罢了。 在来时的车上,洪叶萧就注意到程雪意在提及北市后,落寞的神情,他原先选的高校也在那,包括谢义柔一直敷衍他的话题,他最后讪讪去点菜的模样,她也没插什么缓和气氛的,程雪意自己选的,热邀他来。 她认为以程雪意的细腻,足以知道谢义柔谱写在脸上的情绪和想法,当然,她也门儿清。 “我只是,”程雪意低头掩面,指缝溢泄出哑忍的音调,“好像终于有了新生活,又感觉大家都不在了。” “都离我好远,我要多久才能和你们站在一起。” “不该错过任何人了。” “要是还能回到过去,多好,可是回不去了……” 程夏睐被一直温柔乐观的大哥突然的情绪崩塌吓到,吐开嘴里的吸管,拍着他的背说:“大哥,小睐还在啊,小睐一直陪你。” “不怕,那些都过去了,坐过牢又怎么了,谁敢说大哥我帮你揍他!” 洪叶萧才听见程夏睐话里吐露的那四年,坐牢,没意料的结果,以至于怔了下。 酒精催愁绪,见程雪意已经抱着弟弟哭了起来,想去抽纸,发现纸盒轻飘飘,里面的纸全被谢义柔刚才捣腾完了。 于是去临桌拿了来,抽递给他,“向前看,慢慢来,会好的,也许新朋友比我们过去那些人更好、更多呢。” “不会有了,不会有了。”程雪意仰头说,眼泪淌湿了她递在那的纸巾,温度烫手。 “我们会永远是朋友的对吗?”他续说着刚才那句未完的约定。 其实,洪叶萧不觉得有什么永远之说,能挣开阶段性的联系,到现在还能同桌吃饭已然很难得了,各奔东西各自忙碌才是常态,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太好了,太好了……”程雪意的心态更像高中生,一下还没扭转过来。 望见远远立着的,走廊尽头的谢义柔,努力起身,踩着浮步伸手,“谢义柔!我们也做好朋……” 半空一栽,人醉倒在地上。 洪叶萧忙去扶,搭着半边手臂挎过肩,把他搀起来,程雪意酒量差得不行,才三两罐啤酒就醉成这样,几乎全靠她身子撑着。 “我来吧。”谢义柔不知何时过来的,把他扯去,架住不让沉下去,大步往电梯去。 程夏睐则抱着大哥的外套紧随其后,洪叶萧也穿了大衣,挎上包,结束了今晚的聚餐。 跨进轿厢,程雪意已经靠墙坐地上了,腿伸长,耷着脑袋。 谢义柔撞见洪叶萧的视线,顿了下,指着地上的人说:“他好重。” 想起什么,抬手甩了甩。 等电梯到负一楼,重新拎起条手臂扶他起来,洪叶萧要到另侧帮忙时,他又说不用,托着人大步走开些,一下丢进车后座,程夏睐跟上车,把袄子盖他身上。 谢义柔也要抬腿往里迈,只是程雪意歪躺着,一人占了两个位置,加一个程夏睐,他想坐明显得挤进去。 于是望了主驾一眼,洪叶萧正开车门,对上视线,他的启唇显得踌躇:“后面挤,我想坐副驾驶。” 洪叶萧说你坐吧。 他便立时关上门去前面了,拉安全带,扣好,座椅——不用调,还是习惯的角度,想说什么,一偏首,浮起的嘴角黯然下来。 洪叶萧正看后视镜,能看到沉沉昏醉的程雪意,她商量道:“小睐,姐姐给你和大哥在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你觉得可以吗?” 程夏睐点头,他知道现在肯定没办法带大哥坐高铁回家,“可以,我会照顾大哥。” 于是,洪叶萧在高铁站附近订好酒店,驱车赶往那,到了后,门童来迎,谢义柔便再不碰程雪意了,吩咐两个酒店的经理来搬人,临走给他们笔丰厚小费。 洪叶萧出门前,程夏睐在给程雪意盖被子,她叮嘱对方:“有什么事用大哥手机打给我。” 程夏睐小大人似的还在门口送他们,“叶萧姐姐,柔哥再见。” 谢义柔手抄裤袋,背过身去满心不睬,等旁边洪叶萧下楼的背影越过他,才拾步跟上。 等走向门口停泊的车时,脚步明显迟慢了,最后拉开的后座门,坐进空荡宽敞的后座。 洪叶萧驱动车子开往灯笼街,车厢掠影反复。 半暗的车玻璃映出谢义柔的侧脸,白皙匀净。 徐徐前进的静谧里,他偏过身去,和洪叶萧开车的侧影说:“萧萧姐姐,明天我就回学校了。” 洪叶萧点头,“嗯。” “我这学期没旷课,只是有时候要去录音棚和公司,但也都请假了,付金河还给我接了……” 话音渐弱下来,被洪叶萧拧大的电台音量取代。 他偏斜的身子藏回椅背暗处,眼皮簌簌眨动,不时抬手揩一下。 如同聚餐中途,在无人的洗手间那样。 第24章 除夕夜, 各处张灯结彩。 宣水市金云路的老房子像纸糊的一样,窗外烟花不绝于耳,盖过春晚小品的声音, 程夏睐干脆丢下遥控器, 去看他大哥做好吃的。 他们是吃完了年夜饭的,大哥还在厨房忙, 钢质的台面上放着核桃、芝麻、枸杞、红枣……还有一块块熬制好的阿胶。 灶上开着小火,屋里没暖气, 程雪意穿着件粗线毛衣,刚搓洗过枣干的手冻得红彤彤, 手拿锅铲在翻搅锅里的芝麻,一阵霸道的酥香勾得灶旁的程夏睐嗅了嗅鼻尖。 “大哥, 阿胶糕好吃吗?”程夏睐问。 大哥说这个阿胶糕做好,明天顺道带去给叶萧姐姐, 大年初一是她的生日。 程雪意也没吃过, 他是在狱里听一个老师傅说过做法, 说这个能补气血, 那时他总是贫血, 老师傅就让他在外面自己做来吃。 程雪意:“待会儿就知道了。” 程夏睐满心期待, 他看着大哥烤核桃、炒芝麻、剪红枣,琐碎的做完,在熬好的阿胶里加了黄酒、冰糖,把这些东西统统搅进去,混合了装在托盘里, 上面压上油纸, 这还不算大功告成。 程雪意说:“天气冷,很快就冻上了, 到时候切成薄片才方便吃。” 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出的哈气能看见白烟,足见这个除夕夜温度多低。程夏睐赶紧给大哥端盆热水来给他泡手暖和暖和。 翌日,程夏睐还迷迷糊糊的,就见大哥起床了,他找出两个先前在网上买的铁盒子,装了三盒放在柜子里的,昨晚已经一片片塑封好包装的阿胶糕,他霎时一个激灵坐起来,“是要去给叶萧姐姐送生日礼物了吗?” 他看见大哥点了点头,伸手在衣柜最上层,拿出那个精致嫩青礼盒,上面印着vca三个字母,字母中间还有个像柱子一样的标志,大哥去买的时候他也在,销售姐姐装进去的是条链着一颗红色四叶草的手链,他看大哥付了一万多块钱,十分乍舌,还担心大哥攒的钱全花光了他又要熬夜摆夜市,大哥倒让他别担心,说只有好的才配得上叶萧姐姐。 “大哥,我也想去。”程夏睐自己待家无聊。 程雪意还是没改主意,“说好的,这次在家待着,小孩子过完年去人家那,像去要红包一样。” “乖,我送完回来带你去广场套乌龟。”程雪意和他约定。 程夏睐丧声哀气,“好吧,大哥记得把我的画送给叶萧姐姐。” 临出门的时候,程雪意换了身过年买的新衣,一件羽绒服,看着很暖和。 只是,在穿内搭时,程夏睐明明看见他拎起了那件白衬衣,却又挂了回去。 他记得,这件衬衣是叶萧姐姐给的,上面缺的那枚纽扣,大哥在一家裁缝店找了极为相似的,买来一颗,缝了上去,连长了截的袖子,他也请老裁缝改得合身了,可改好后却再没穿过,只是套上防尘袋,珍视地挂在衣柜里。 看见他拿起又放下,选择穿那件旧线衫,程夏睐问:“大哥干嘛不穿那件白衬衫?” 大哥神情闪过黯漠,沉默了一会儿,“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它? “怎么会!很配的好不好!”程夏睐强调。 程雪意已经拉上羽绒服拉链,来摸了摸他脑袋,和他告别,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 酒店,宴厅里华光熠爚,宾朋满座。 洪叶萧感觉自己脑袋有些发晕了,喝多了的缘故,原因有好几桩,今天不仅是她生日,更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她和家里奶奶一天生日,出生那天,把她奶奶高兴坏了。 这次逢老太太整寿,赖英妹在酒店置办了场大寿宴,遍邀亲朋好友,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也都到场来贺寿。 洪叶萧一下得应酬起来,大年初一又无签合同类似的后顾之忧,单纯庆生,没个节制,难免喝多了。 庆生宴如火如荼时,她电话响了,接通后,对方说了什么,她望了眼谢家那桌。 谢家阖家收到邀帖,这趟是都到齐的,章梅清正抱着邓书丽这个寿星笑得格外开怀,招手遥唤小孙儿给拍照。 而洪叶萧隔着酒桌,轻易对上了谢义柔的视线,他托着颊,仿佛百无聊赖,乍一撞看上,有些惝恍,宾客人影在两人间走动,等视线无阻时,谢义柔已经拿起相机侧身在给两个老人拍照。 她敛了眼皮,愈发头昏,应道:“在紫云酒店庆生,你来这儿吧。” 半小时后,正和保险公司老总聊天的洪叶萧察觉手机在震,告了句失陪,一边接通,一边拢了座位搭着的羊绒围裹式大衣,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去楼下接人。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程雪意提着东西,立在那,朝电梯静静张望,见到她出来时,紧绷的眼角眉梢仿佛松懈下来,缀上温柔。 “生日快乐,”程雪意说,递上手上的东西,“我元旦回了趟老家,集里正好有黄牛皮卖,就买回来熬了阿胶,这是自己做的两盒阿胶糕,给你尝尝。” “哦,还有这个手链,给你的生日礼物。”他再递上那个礼盒。 洪叶萧道谢接了阿胶糕,却没接那份礼盒,她知道程雪意不算宽裕的经济情况,只提了提手里的阿胶糕,“这就是很用心的礼物了,我很喜欢,那个别浪费钱,退了吧。” 况且这个牌子的手链她都有,收下是真的浪费。 程雪意摇头,眼眸格外诚笃,“不浪费。” 推辞过多也不合适,洪叶萧暂且收下来,想着待会儿托他给小睐带去个压岁红包,在里面贴补上去。 “这个阿胶糕还有一盒,是给……”程雪意说着。 电梯那边传来一声熟稔又亲切的喊:“萧萧姐姐,奶奶他们等你切蛋糕,我们上去——” 话音戛然,谢义柔走近,被洪叶萧挡住半个身子的程雪意闯入他视野,不禁脚步渐缓,面色淡冷下来。 程雪意反而目露欣色,朝他步了去。 “谢义柔,这盒阿胶糕送给你的。” 谢义柔看也不看,声嗓淡淡: “我不需要,谢谢。” 程雪意却话音不辍:“你的这盒我额外放了山楂干和酸枣干的,可以开胃,上次聚餐发现你食欲不好,吃这个有好处的。” 他伸手递前,谢义柔烦蹙着眉,一抬手, “我说了不要!” 恰好打到那盒东西,哐啷一声,一袋袋全撒了出来。 程雪意愣了瞬,蹲身去捡。 谢义柔下意识抬头,洪叶萧盯着这幕揉额叹气的动作落入眼帘,他心脏仿佛针扎了一下。 低瞥着程雪意冷冷掀唇:“假惺惺。” 程雪意拾手微顿,水晶吊灯华光下,手边的冻疮格外醒目,一声不吭续捡着。 洪叶萧遥望着这幕,一语不发,酒精侵袭的脑袋愈发偏沉,干脆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缓解。 她不想管,谢义柔的几次三番露馅的心思,她心里明镜一样;程雪意一再去碰壁,也是他自讨苦吃。 少时她深觉谢义柔少爷脾气,少不得去维护程雪意,谢义柔反而越看他不爽,屡屡冷待他。现在回看过去,很多谢义柔当时看似无厘头的行为,豁然开朗了。 正是经历冬至后聚餐那一次,故而她这次生日没给程雪意发请帖,谢家是老太太邀来的,谢义柔必定在。 程雪意如果也在场,势必会试图和他这个“老朋友”亲近,到时候谢义柔捺不住性子,不定得让程雪意难堪。 只是她没想到,程雪意特来给她送礼物,谢义柔偏偏找了下来。 果然,一味凑前去,谢义柔敷衍的客气装不下去了。 她缓了缓,起身朝那一站一蹲的二人过去,谢义柔察觉她的靠近,凌霄的气焰低荏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受指责,病房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冷漠席卷着脑海。 碎泪一下蓄满眼眶,顺着腮颊扑落,侧手指着他说: “我说了不要的,他自己要递给我。” “我不是故意的,萧萧……” “上楼和奶奶他们说,先切蛋糕吧,不用等我。”她回的是他一开始递声喊她的话。 谢义柔仿佛被判死刑一般,又怕再惹她愠容,死命憋住眼泪,转身显得格外凝重,直到进电梯还在不住回头。 洪叶萧蹲下帮着捡了最后几块,聊道:“其实,你如果真想彼此好,别再试图靠近讨好他,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程雪意蓦然抬首,“叶萧是说,我在故意刺激他吗?” 话落,洪叶萧眸中微讶,“我只是觉得,他不接受你的善意或者示好,你索性别再做无谓的努力,于他于你于我都好。” 于我,是指洪叶萧本身可以不戳破谢义柔乖巧底下藏着的感情,两家也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半年,他只称她“萧萧姐姐”。 但程雪意一出现尝试讨好他,谢义柔对他的排斥就容易露馅,要来她面前辩白些什么,所以接到那通电话才额外探了眼谢义柔的方向。 程雪意黯然低首,“知道了。” 后来洪叶萧替他叫了出租车,硬塞给他一个给小睐的厚实红包,程雪意怎么也不肯接,最后牵唇浮笑告别,“新年快乐。” 她只好作罢,“新年快乐。” 出租车离开后,洪叶萧回到寿宴厅待客,手持酒杯,姿态昂藏。 直到稍晚些,赖英妹来扶她,“看你走路都开始打飘了,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休息,这里客人有我们。” 洪叶萧便回了灯笼街的宅院,脑袋像灌铅一样重,进到房间,沾床就倒,一觉晕晃晃到天光大亮。 笃笃笃。 笃笃笃。 清晨里,房门被敲,外边传来邓书丽的唤喊: “萧萧?醒了吗?” “你昨天有见过柔柔吗?”她睁开睡眼,朦胧入耳房门外的话。 “你章奶奶家快找疯了,说他从宴席散了一夜没回。” 回忆着,昨天上楼后是否再见过谢义柔的身影?好像没有。 洪叶萧正欲起身去开门,手一动,沉甸甸的—— 一夜未归的谢义柔,正安睡在她怀里,鸦睫翕闭,纱帘的柔光下,颈边吻痕晕延,肤肉红紫交加。 而地板上凌乱的衣服裤、纸巾,昭彰着昨夜的混乱。 笃笃笃! 房门续敲来,“萧萧?” 她奶奶纳闷的声音隐隐透进。 第25章 窗外蒙下一片青灰夜色时, 谢义柔趴枕着丝枕,听见前厅传来嚷嚷人声。 应该是洪家人都从过寿的紫云酒店回来了,能辨出赖阿姨尤为利锐的笑。 “今天托妈的福, 咱们亲戚朋友一大家子, 多少年没见的,都热热闹闹聚了一回!” “诶?妈, 那个你夸他越来越标致的表侄子,他眼角做了拉皮您老没发现吧?” “对, 还有那个三姑家的,哎哟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垫了鼻子。” “怪道漂亮多了, 改天我向他们取取经,在哪个医生手里做的。” …… 基本都是赖阿姨一把嘹嗓在嘁嘁喳喳, 像个锣钹,敲得他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 紧咬牙关, 死死扼住呜呃。 “萧萧……” 一下下, 他感觉脊骨震得连带声线都是颤簌簌的。眼角余光是地板上的女式衬衫、卫衣…… 这切是他主动的, 他知道自己没管住对程雪意的厌恶, 又惹她生气了。 就像过去在初高中那样, 他总是憎恨程雪意,厌恶他一副熨贴温柔的模样,来关心自己,感冒了送药、罚抄了第二天把抄好的几千字课文拿给他、要写检讨他也主动要包揽…… 他统统都恶狠狠拒绝了,甚至当他面或丢或撕, 他就是讨厌他, 光看他出现、听他说话心里都有一股火。 谁叫他总是霸占他的萧萧,季随说过, 他要真对自己好,就该永远离萧萧远远的,这句话没错,他如果能做到,自己就认他的好。 可他每次都眼里噙泪,听完自己的恶语,看着那些撕碎的罚抄本、丢进垃圾桶的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反而更气,冲他吼,让他少在这装,假惺惺! 萧萧有时看到便把他拉走,抛下自己在原地揩眼泪也不回头,他恨死程雪意了,都怪他装可怜,才让萧萧疏远了自己。 哪怕四五年过去,哪怕永远,他都无法释怀。 冬至第二天,他从墓园出来,程雪意还来叫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谁要跟他吃饭,他想回怼,可是他怕萧萧生气,更是想和萧萧吃饭。 自从他极力正常生活,只像个邻居一样偶然出现在她身边之后,他们很少有机会坐在一起,他的身份只能是邻居,萧萧才会理一理自己,所以他捺着想接近她的冲动,吱唔句不太方便吧,后来却是程雪意一再热邀,萧萧说了句都行。 坐在饭桌旁,不是对面,只能是她旁边的位置,他看到辣椒炒肉和干椒羊排端了上来,那是程雪意爱吃的,辣的,她还记得他的口味偏好。 想到这些,他毫无食欲,也绝不可能和程雪意碰杯,他一口酒也不喝。 程雪意喝醉了,开始絮絮叨叨,满目情意要和萧萧说些什么永远的话,他气得一下站起来,带倒酒罐。 程雪意又开始了,又流露一副体贴的模样,甚至喊他柔柔。 他霎时怒得摔了下纸盒,惹来萧萧侧目,压抑几个月的心情,在冬至聚餐赖阿姨说男朋友话题跟着装笑的心情,一下化作股莫名的委屈,眼圈又酸又涩,他撇开了脸,不叫她看见。 可她却反问他为什么还来和程雪意聚,他才不是和程雪意聚,只是想挨着她多待一会儿, 他怕自己忍不住涌泪,在她面前装不下去,便甩手去了卫生间偷偷哭。 后来出来,看见程雪意又在她面前掉眼泪,又想像上次在医院那样,伏在她肩膀哭吗?他死死盯着这幕,再后来程雪意醉倒,他松了一口气,在洪叶萧扶他时,赶紧上去抢过来了,要萧萧碰他,他情愿是自己忍着不适来动手。 回程时,他又坐回到后座,早在来时,他还下意识去开副驾门,看见程雪意坐在后座,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不能再惯性坐她副驾,他坐在后面,喊她萧萧姐姐,刻意和她诉说着自己的近况,然而她一点也不愿意听,把电台声音开大了……他就知道,只能是邻居。 直到,今天寿宴,程雪意又要来送他做的什么阿胶糕,他一点也不需要他的东西,尤其想到他刚才和萧萧站一起说话,而自己却只能和她客客气气的,他愈加烦躁。 在他递前盒子来时,没忍住背手去避,其实放在以前,他或许早就该挥手打掉他的东西了,可是现在不行,他必须要忍,不能让萧萧看见他乱发脾气。 然而,那盒什么阿胶糕,还是被他碰撒了,他可怜兮兮去捡,萧萧果然流露出不耐。 在她走过来时,他一下慌了神,怕她生气,像医院那次,全然不认以前的感情,那份冷漠,每每梦见他都要惊醒,他连忙解释,不是故意的。 萧萧还是生气了,让他上楼去。她以前最烦的就是他老是少爷脾气苛待程雪意,他应该忍住的,会不会连以后连邻居的客气也不给他了?彻底的,一句话也不理他了? 他怕得要命,迫切擦干泪,从洗手间出去找她。 “呃啊……”重势里蓦地一扇打,打断了他的回忆,他一下吃痛,没忍住喑哑泄声,忙把脸深埋枕间。 门外声音愈发近了,是赖英妹陪邓书丽从前厅出来了,经过穿堂,到后面起居的卧室来安寝。 “妈,天也黑了,你早点休息。”赖英妹送老太太回房,老太太的卧室就在隔壁。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谢义柔总觉他能清晰听见隔壁门在合页上转半圈,再碰上墙壁的动静。紧接,他也被转了半圈,侧躺被从后面捞起半边,一下失去丝枕的消音,只能齿尖噙住唇肉。 细听,隔壁的门似乎一直在开开合合,吱唧吱唧吱唧响个不停,甚至还有慢快频率。 直到耳畔轻笑,他轰的一下,潮漉漉的脸一片绯红。 “是谁的声音?”偏偏继笑声之后,还不准备放过他。 然而,隔壁真的传来让他警铃大作的声音—— “我先去看看萧萧。”邓书丽话落,似乎两人脚步一转,朝这间房来了。 “她喝多了,估计睡呢,家福给她煮解酒汤去了,一会儿就端来。” “那咱们先等等,等家福来了再进去,别吵她两回。”邓书丽说着,和儿媳妇便在门口暂停了下来。 两人聊着白天寿宴上的事,说说笑笑的。谢义柔几乎快把唇咬烂了,又是半圈,他已经面向天花板了,另半边膝腘也被捞折了起来,疯狂被轧。 “什么声音?”聊得正欢,赖英妹竖耳辨听,问老太太,“好像萧萧在说话。” 老太太年纪大耳力不如年轻人,“哪有,萧萧一喝醉就睡,你听岔了吧。” 厚墙另侧,谢义柔呜咽的音量仿佛呓语,在魆黑昏暗里只有近在咫尺能听见,“萧萧不……要说话……我勾住了。” 片刻前,他捱不住势,越发上滑,结果猛地被捉住下扯,愠声让他勾住,醉中音量全然没克制。他像弃船漂流,手脚紧勾浮木,侧看像打坐,不过却毫无打坐的平心静气,他快疯了。 门外的赖英妹放松下来,“也是,萧萧是这样,她酒品好,醉了也只是安安静静睡一觉。”他们哪知道,话里醉了安静睡觉的女儿,一墙之隔,耸打出急遽的脆响。 片刻后,洪家福端着解酒汤来了。 赖英妹这才敲了敲房门,“萧萧,喝完梨汤再睡吧?” 笃笃笃。 “不然明天早起要头痛。” 房门细微的抖动在谢义柔眼底陡然放大,他几乎哭出来,洪叶萧偏偏还像以往那样,举着满手垂坠的蛛丝,问他这是什么。 “嘘,萧萧,嘘,别说话,好不好。”他轻声轻气,紧绷的神经还要分在那扇话音徐徐的房门外。 “萧萧?”外面再度扬声。 他脑子乱成浆糊,在回忆自己进来时有没有反锁,偏偏面前视野一边剧烈抖簌,洪叶萧不忘紧催他:“说啊。” 忽地,金质门把手被拧动,门外的疑惑和纳闷隐约透了进来,“反锁了。” 他尚不及松口气,眼前等不到回应的洪叶萧愈发脱缰了一样,几乎打散了他抱浮木的姿势,他忙小声回:“我的,唔……我的。” “怎么回事,家福你去拿备用钥匙来。”赖英妹怕女儿在里面醉得不省人事。 “你的什么?”殊不知在谢义柔眼里,她不要太省人事了,甚至还能逼问他。 谢义柔饱受击打,神思混乱不已,一下是外面要去拿钥匙,一下是洪叶萧的促狭。 他又怕又耻,“我的……”咽哭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该怎么办?要是被撞破,萧萧知道他恬不知羞做的这事,不可能原谅他了,她本就因为自己摔了程雪意的东西不理自己了,他追过来叫她的背影,她也不应,只朝房间去,他冲动地跟了进来,后来,主动权反而在她手里,他知道晚点洪家长辈会回来,可是几番喊停也没用,一眨眼就到了晚上,这切还没停下来。 “等一下……萧萧。”他压低着哭腔,想和她商量,可是她视线却停在下面,他情绪一紧绷,淋的比平时都多。 一边随手扯了个什么被角的,去捂,反而被她反手拍开,像观察到一个神奇现象一样,自己一集力,翕口就泻流珠白。 “他们,他们,要进……”他断断续续抽噎,被她的毫无章法给折磨得崩溃不已。 笃笃笃。 “萧萧?怎么回事,昨晚就叫不应……家福,快拿备用钥匙来!”熹微晨色里,外边依旧传来老太太担忧的唤响,脚步渐远。 吵醒的是洪叶萧本人,打量进满室狼藉,神思一下归位,枕自己手臂的谢义柔还困睡着,眼底淡青,丝毫没被吵扰。 “醒醒!”被她摇醒时,懵懵憕憕掀眼,又耷拉下去,依旧偎靠过来抱,沙哑低绵地嘟囔着不要了。 “谢义柔?”她抽回手,叫他一声没反应,自己去衣柜那扯了件睡袍,拢在身上。 再一会儿老太太就该拿备用钥匙来了,她先把那些凌乱的衣服裤纸团和工具一脚两脚踢进床底下,转眼一看,谢义柔还藏在被窝里睡得清香。 便拾起床头一块腕表,在他脸颊和脖子贴了一下。 “凉。”他缩了缩颈,果然就悠悠转醒。 “萧萧……”话音未落,被她扯坐起来,拉下床,塞进宽敞的乌木衣柜里。 他似乎从睡意里醒得还不够彻底,坐在衣柜角落,黑白分明的眼睛盈满无措。 “别出声。”不等他开口,她话一出,关上了柜门,回身把那些枕被之类的一把抱回床,稍理了理。 一抬头,锁眼被转动,门开了。 三个长辈见她无恙站在床边,大松一口气。 她掩面打了个哈欠,“妈,奶奶,爸,你们怎么来了?” 赖英妹叉腰,“你吓死我们了,昨晚喊你不应,想着是你睡沉了,就没让你爸爸拿钥匙开门吵你,结果早上还不应,你奶奶都被你吓一身冷汗。” 她拾步过去,抱手倚在半开的房门旁,挡住他们随时进来的脚步,“喝多了没听见。” 赖英妹没好气瞪她一下,“对了,柔柔失踪了,电话也没人接,谢家急死了,派人找了一晚上,你知不知道他的去向?” “……不知道。”洪叶萧抿了会唇,最后说。 “行,你洗漱一下,来吃早饭,该去你小姨家拜年了。”赖英妹三人见她安然,便聊着天走了。 洪家福宽慰老母亲:“柔柔准是在哪个朋友家过夜呢,一会儿就回隔壁院子了。” 赖英妹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隔壁的宝贝疙瘩,一会儿不见就要满世界找,怕磕了碰了,就他那个脾气,谁还能欺负他不成……” 三人背影渐远,洪叶萧反锁门,回身去开衣柜,光亮斜照进半扇在漆黑里,隔壁的宝贝疙瘩,原本剔透凝脂的白肤,红痕醒目,仰脸看她来了,扑过来抱,被她扯开。 “昨晚怎么回事?” 被床头嗡呜不止的手机来电打断,她伸手去捞,发现是他的手机,备注是【谢石君(不原谅)】,不知道他和谢石君发生了什么,这半年他都对谢石君爱搭不理,估计是对方哪里惹恼他了,偏偏他十分记仇。 “他的电话不用接。”谢义柔掠了眼来电显示,脱口而出,只顾着目光左右逡巡,发丝微乱,微惑自语,“我的衣服……” “在床底下,”洪叶萧眼看未接电话已然99+,顾不上眼前的混乱,把手机递给他,“先接吧。” 第26章 谢宅。 谢义柔倚坐在床头, 被子隆起屈膝的形状,半垂着羽睫,抿唇不语。 旁边是气得用拐杖杵地的谢老爷子, “柔柔你说啊, 是谁把你怎么了?” 片刻前,正吩咐四处再找, 甚至准备报警的谢家人急得团团转。 却见谢义柔立在厅口,身上衣着完好, 还是昨儿在寿宴的有几道绗缝的鹅绒服,系着纯羊毛的围巾, 他向来怕冷,一入冬比不得他哥哥, 在外能穿大衣,当然, 也可能小时候出门一味怕他着凉给穿厚, 结果御寒能力反而丢失了。 人囫囵个出现, 他们放下心来, 老爷子正要唠叨他外套拉链也不拉, 眼尖发现他下巴内侧有枚指甲大小的红印, 紧盯着问缘故。 他立马往上遮了围巾,说是蚊子咬的。 大冬天哪来的蚊子?老爷子追问,他推说要去洗澡,结果洗完从浴室出来,穿的是件高卷领的廓形薄线衣, 宽宽松松的, 手缩在袖洞里,脖颈也藏在高领里。 他们更是生疑, 待他睡着掀开他衣领一看,全是渗紫的一枚枚红痕,连腰两侧掐得也是指印,活像海棠被人在花瓣上用力摁出深色印子。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老爷子气得啊,自家的宝贝疙瘩,出了门不知道在哪让人糟蹋了。 也顾不上扰他清梦了,把他喊醒来,只是他一直抱坐着,领子沿拉到下颌,露出半张脸,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乖,告诉爷爷奶奶,谁把你弄成这样的?”章梅清半哄半劝。 “没谁。” 谢义柔吱了声。 “洪叶萧?” 一旁沉默的谢石君忽然道出这个名字。 谢义柔立时抬脸,“不是她。” 又恹恹低回去,“反正是我自己自愿的,你们别问了。” “自愿也不能——”老爷子捺出长气。 他皮肤本就白,一簇又一簇的咬痕格外触目惊心,加上那掐出来的印子,像被谁虐辱了,怎么不叫人着急上火。 “我没事,你们出去吧。”他好困好累,只想补觉。昨晚他又怕又耻,晕了过去,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拿钥匙开门进来,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后来他迷迷糊糊醒了,洪叶萧还在狂弄他,抵墙上、门板上、甚至镜上,最后断断续续淋的全是透明水渍,洪叶萧偏偏刺激他,在后边问他是谁不害臊,他愈发克制不住地淋,偏偏哭也不能放声,得憋着,隔壁还睡着人。 以前绝不会这样,他嚷疼喊停她往往就依他了,可昨天嗓子哑透了她也置若罔闻。 “困的话,下午那个彩排就别去了,大哥帮你推了。” 看他缩回被里,谢石君眼神示意二老别再问了,帮他掖了掖被角。 彩排是为某台的一档元宵晚会演出做准备,那是场大型晚会,影视歌各路当红流量艺人都被邀来了,届时是直播的形式,彩排尤为重要。 谢义柔饶是再不想搭理谢石君,这会儿侧躺着,也冷生生搭腔:“我要去。” 否则他真会推掉,可谢义柔想在音乐路上站得更高,他记得萧萧的话,长辈的意见关系到感情的长远。 “睡一下就不困了。”他困倦扯出个哈欠,又催,“你们快出去。” 谢石君只好依他,劝着二老走了。 * 冷冬薄阳渐渐西沉,拜年回来的洪叶萧坐在沙发,旁边是家人在围炉煮茶,她盯着那串水烟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萧萧,怎么了?在小姨家就看你有心事的样子。”赖英妹剥着柑橘问她。 她只是想起早晨那幕,谢义柔望着她,被她挥手催他赶紧从后角门离开时那副依依的模样。 他说:“萧萧我不舒服。” 她蹙眉,“不叫萧萧姐姐了?”觉得他在装。 他便垂首默声,背影孤戚回隔壁院子了。 她并未把他的话放心上,折返回房,把那些门板床头墙上包括衣镜的稠白印子擦干净,纸巾装篓,又把那些应该是被他吹过好几遍在上面,已经濡潮的被子丝枕都放一边,准备早饭后避开视线放车里,带远去丢掉。 她也没把昨夜的混乱放心上,尤其自己脑海只闪过些他哭着说疼的片段,她问谢义柔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房里? 他摇头说不记得了。 她是不信的,这人一撒谎就会反复搓捻指腹,耳珠红得像石榴一样。 直到房间恢复整洁,最后,她想起来被自己踢进床底的工具,蹲在床畔,伸手把它勾了出来,窗帘大开,光线昼亮,工具上面的丝丝血迹格外刺目,甚至连束带也染了红。 “没怎么。”洪叶萧拿了颗桂圆剥了,打消了赖英妹的疑虑。 她在看见那片血的时候,就做好准备要被谢石君或者谢老爷子冲过来怒斥了,她醉了容易断片,更是不管不顾,只想尽兴,偏偏上的又是谢家曾经一度割腕的宝贝疙瘩。 可是她瞧了眼夜色,天黑也没见谢家的过来发飙。 她把桂圆壳连果肉丢了,起身朝外,“里面热,我出去透透气。” 外边寒风凛冽,贴骨的凉意让她舒服起来,她沿着小径踱步,想起来,车后备箱那些被子枕头还没扔,便想着现在开出去扔了。 只是她走到车库,忽地脚步一顿,视线微凝。 谢义柔屈腿靠坐在她那辆车门旁,羊绒的连帽夹克,戴着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近了,才发现,砭骨的冷风中,他腮颊浮着异样的灼红。 “谢义柔?” 连有人靠近也没察觉,叫声才令他抬首,仰着的脸病色憔损。 “萧萧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他怕冷还不赶紧回家,这里穿廊风刮得正劲。 “我那里疼……”他眼角攒泪,彩排时要走位,他的腿像适应不了身体,导演私下询问他走路怎么不像从前松弛自然,甚至在迈台阶还跌跪了一下,他胡扯说腿抽筋,其实是那里像被烫了一样疼,连着腿肚小腹都是酸的,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她想起早晨的工具,知道他临走说不舒服是真的。 “我送你去医院吧,或者回家,让医生过来。”她说。 “不要,我不要回家。” 一但被爷爷奶奶发现,又要逼问他是谁,他躲在这里就是想缓缓,再装作正常走进去。 “那上车,去医院。”她把后车门打开。 半小时后,私人医院病房。 谢义柔躺在雪白的枕被里,愈发显得一张脸烧得熟红,连耳廓也是滚热的,手背胶布粘着细针头,输着退烧点滴。 洪叶萧推开房门,把一袋消肿止痛的药搁在床头,看了眼吊瓶里剩的药液。 谢义柔昨晚被折腾到天光微亮,睡了几个钟头又去彩排,付金河送他回来的路上身上就觉得冷,又疼又困,现下意识迷迷糊糊的,见洪叶萧进来了,委屈起来, “萧萧,我会不会疼死……” “不会,”洪叶萧说,“把药上了。” 她拆开纸盒,拿出个带尖嘴的塑料药瓶,剪刀在顶端一剪,想递给他。 在掠见他输液的右手时顿了下,去反锁了门,坐在床畔位置,把输液架移到自己前面,拍了拍腿示意,“趴上来。” 没反应,她一把掀了病床的白被,发现他另只手快把衣角揪烂了,“敢勾引我现在又装起来了?” 她语气不咸不淡,却令谢义柔猛然抬头,羞赧之上更添惶遽,避开她直坦的视线,唇缝轻蠕, “我没有……” 洪叶萧轻哼,催他快点。 这次他倒依言照做,伏了过来,兴许是她那句话的缘故,格外僵硬,被掰开两瓣时,甚至觫觳地瑟缩了一下。 药性温和,但温度远比体温低,“凉。” 谢义柔怕冷,这次却没躲,足见红肿多灼痛。看见裤内的斑点血迹,她“啪”一声,就近扇了他一巴掌。 “呜……干什么打我……”他匐着回头,看见个鲜红的指印,眼角洇泪。 “你自己知道。” 话落,“啪”一下脆响,又在另一瓣扇了一巴掌,指印像复制粘贴一样。 谢义柔依然呜了一声,却不问做什么打他了,埋脸把泪渍擦在被面上。 “撒谎就该打。”她侧掌又要脆生生落下。 谢义柔侧过脸,对上她似冷漠似愠色的视线,抿唇摇头。 眼看手起掌落,他霎时把脸埋在臂弯,咬唇等着,预料的扇打却没落下,洪叶萧拽上了病号裤的松紧带,让他起来。 洪叶萧是试他的,看他反应也八/九不离十,但人毕竟是自己玩成这样的,准备等他退烧,再把他送回谢家,两不相干。 “睡吧。”她说,帮他把被子盖好。 吊灯光晕落进眼底,映出谢义柔澈澄的眸光,黝黑的眼珠望着她,“你会陪我吗?” 她点头。 谢义柔便安心恬睡去,身体的痛感被药渐渐化解,他眼底笼着淡青,格外嗜睡。 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他做了个什么梦,嘴里喊着:“萧萧!萧萧!” 惊醒过来,门外打电话的洪叶萧推门斜进半扇身子,“我在这儿,你再睡会儿吧,还早。” 他仿佛置身过去,萧萧总是在他身边,无时不刻回应他。 这一天真好。 第27章 谢义柔浑身惫懒, 被温言安慰了一句,放心睡回去。 可等他揉眼转醒,视野里却是床畔的谢石君, 神色关切守着。 他还不觉有异, 酒精催使的肌肤之亲后,洪叶萧昨晚的照顾, 令他觉得彼此关系能更进一步。 以为她依然在病房外打电话,她向来很忙的, 便缓缓坐起来,安安静静地等。 瞥了眼谢石君, 不想跟他说话。 却听谢石君说:“醒了?换了衣服,跟大哥回家。” 他手边一个纸袋, 里面是给谢义柔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裳。 谢义柔这才慌了神,朝门口望去, “她呢?” 谢石君:“去处理公事了。” 谢义柔不愿去换衣裳, “我要等她来。” 谢石君:“我在这就是她通知的我。” 意味她不会来了。 “爷爷奶奶还不知道你在医院的事, 去换了衣服, 早些回家一起用早饭, 别让他们担心。”谢石君温声劝着。 谢义柔昨晚在家群里发消息, 说是彩排完在朋友家聚,直接在朋友家过夜,二老不让,怕他夜不归宿又在哪遭人欺负,可他硬说要留宿, 二老也没法, 叮嘱一大堆,让他把聚会地址什么人在场都发群里, 还得拍视频,谢义柔就说他们大惊小怪,不高兴配合。 殊不知谁能欺负了他去,谢石君清楚这点,心里隐隐有猜测,直到早晨晨跑接了洪叶萧电话,让他来医院接人,验证了猜想。 谢义柔这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 回到家,一连数日,都没见到洪叶萧。 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分手后不久都被删干净了,好在正逢年关,两家该互相拜年,可不管是去洪家,还是洪家人来家里,她都未现身。 他不禁臆测丛生,她生气了?他死咬自己不记得那晚的事,难不成她想起来了?知道自己故意拿身体接近她,觉得他恬不知耻? 他在园子里等她,在车库等她,无一例外都落空了。 直到元宵晚会那天,他完成曲目录制,不愿留在观众席看表演到深夜,便去后台休息室更衣卸妆。 化妆师手上忙着,和付金河聊了起来:“付哥,这两天最爆的话题你看了吧?啧啧,一百万,天价殡葬。” 节目全程付金河守在旁边,担心出幺蛾子,幸而一切顺利,如今打游戏打发时间, “看了,那一连串价目表看着心惊,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梁某爆料的这些是真是假。” 化妆师:“还能有假?你想想,福延陵这一年又是改建又是搞什么科技营销,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这个定价,也怪不得人说殡葬暴利啊。” 付金河:“唉,现在过年大家都闲,舆论一边倒,估计也难了。” 谢义柔本是倦懒懒的,听见殡葬两个字,便分神听了一耳朵。 洪家是做殡葬的,小时候洪叶萧还带他们玩死人入殡的游戏,不过她哭不出来,假哭,被她妈追着要打,说她不尊重,什么也敢玩,他不懂那些,只知道不能打萧萧,追着说是自己要玩的,后来洪叶萧就不再玩这个了。 忽然听见福延陵三字,他顿时拿出手机去网上看。 福延陵是洪家殡葬公司旗下的墓园,一大一小,大的在本地,小的在宣水市,他从小就知道的事。 萧萧还打着手电带他们去墓地探险,他怕得要命,总觉那些树影是鬼爪,直靠着她半步不离,萧萧却从不怕这些,后来不知怎么走散了,他蜷紧在爸爸妈妈的墓碑前哭,说害怕,洪叶萧找到他的时候气死了,骂他乱跑,把他背出去的。 【一百万一个墓!一辈子赚的钱刚好拿来死,耶……】 【天价啊!谁还死得起?撒海里得了。】 【杀千刀的,怪不得洪家能住前朝上亿的大宅子!】 【都是赚死人钱赚的!】 谢义柔两手打字驳斥,洪家的宅子是上世纪价低时买的,赖英妹预计房地产能赚,甚至用全部积蓄购置了不少房产,后面价高时用来倒手卖了扩充生意,福延陵就是在她手里一点点创建的,把日薄西山的洪家给拉了回来,现南州市提起洪家都知道是做殡葬顶有名的。 “祖宗!你做什么!拿大号跟人吵架!”得亏付金河觉得他拿着手机静悄悄的,也没有游戏声,就凑过去瞥了眼。 结果发现他登着大号在跟人对线,密密麻麻打了一大段字,他眼急手快抢了过来,赶紧删除,大松一口气。 不然那些“你知道个屁……洪家怎么怎么……死人钱赚的也是活人口袋的”这种言论就要发出去了。 “你要对线拿我那百十个小号都行,来来,你念我帮你打。”付金河见他冷了脸,掀眉要恼,忙哄他。 * 网上言论甚嚣尘上,落到邓书丽眼里,弥勒佛似的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头一次失了温和,催人把她孙女叫回来。 年后十来天,洪叶萧主要便是在忙这事,查清了网上爆料的梁某是对家公司买通的一个旧客户,对本司业务知道个一鳞半爪,便理好资料证据把二者告上了法庭。 只是,那张所谓的价目表一出,网上舆情难堵。 她也没料到老太太会发这么大火,进房第一句便是让她跪下,后来是赖英妹挤进门来,劝老太太别气坏身体,一边说公司来电话找萧萧,给她打眼色,洪叶萧才从书房出了来。 出院门的时候,工人在加装摄像,有些激进者,来院墙上涂鸦辱骂,“赚死人钱死得早”、“地狱报应”……类似的,泥瓦工正在新漆白漆。 她瞥了眼,淡敛了视线,驱车返回公司。 声明已发,但一时显然淡不下网上的水花,只能先做预防,年后不少来祭拜逝者的,她加派了人管理墓园,以免有人做乱,影响客户体验;当然,也有要解约某些服务的,亟待统一处理方案。 等处理完手头事,从公司出来,已经夜深了。 其实最难,还是老太太那边,她点了支烟抽着,不急着回去。 烟是最近抽起来的,压力大时很有舒缓作用,她吐出口烟圈,淡开后,远远立在车旁的谢义柔身形渐明。 他说:“不是让我别抽烟的吗。” 她挑眉,“你还管上我了?” 谢义柔恣肆无忌,高中就沾烟了,被她发现,她说烟味难闻死了,你抽烟以后都别接近我,后来倒是没在他身上闻见过烟草味,抱起来永远淡淡馨香,直到那次约他在凉亭见面,他和季随打架那晚。 “我没有。”他又说。 他走近来,看见她眉角的血痕,下意识去摸, “这里怎么了?” 洪叶萧想起去书房见老太太的对话。 老太太原先倒还平和,只是询证,问她:“网上那价目表,一百万一个墓是真是假?” 她接手公司后,父母是全权交由她的,老太太向来不问生意上的事,直到这次。 她答:“百万是假,半百的倒是有。” 那张价目表列的尽是百万定价,意欲夸大,全然不真,公司转型,最高定价是高端定制墓,五十万左右一个,这也占利润大头,最低有十万的,是统一的成品墓。 话音一落,老太太这才动怒,她问:“你太奶奶是做什么的你忘了?” “名医。”她说。 洪姓是她太奶奶的姓,先者在世时,悬壶济天下,不仅看病分文不取,还广散家财救人,如此一来,家里在她奶奶那辈则大不如前了。 “你太奶奶在生这件事上不收一分钱,你却在死这件事上变本加厉牟利!” 洪叶萧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觉着自己赚的也是有钱人的钱,可公司占着本地的墓地资源,却只做少部分有钱人的生意,你让其他大部分普通人怎么办!” 老太太拍桌,“把价目改回去!别弄什么转型!” 这是让她改回过去在赖英妹手里,最高不超五位数的价位。 一直沉默的洪叶萧这才重新出声:“不可能。” 老太太手边的杯子就是这时候碎的,碎片溅了一星在眉角。 她一直没顾得上管,察觉谢义柔的指腹要触上去,她偏了偏首,避开。 “疼吗?”谢义柔先回的灯笼街找她,听家里说了邓奶奶动怒的事,车库不见她的车,找来了公司。 “你等等,我买创可贴帮你贴。”他蹙眉道,转身要去开车。 洪叶萧说不用。 谢义柔以为她的确在生气,因自己趁她醉酒算计她,厌恶自己靠近。 眸光黯下来,想辩解些什么:“我那天……” 却被洪叶萧打断:“帮我口吧。” 他登时睖目,立在那,怪冷的天,脸忽然红热起来,连耳根也未能幸免。 半小时后,暖融融的车厢。 洪叶萧夹着烟,坐在后座,托着他抬起的脸,从颊畔二指宽的胭脂色,抚到像施了口脂的嘴角,“真乖。” “那儿还疼吗?”她问。 谢义柔一愣,摇头,可又点头,怕她不信似的,点了两下。 洪叶萧轻哂,“去西珑湾,我看看?” 潜意识告诉谢义柔,这次的西珑湾,并非从前她口中的家,彼此的家。 可他依旧点头,环手抱着她,侧脸贴在她腰间,“好。” 第28章 西珑湾, 夜色烟朦,高楼列着金灿灿的灯光,像个铸金笼子。 谢义柔张坐在沙发椅上, 面前是搭了膝盖跪坐过来的洪叶萧, 把他挤着,贴靠椅背。洪叶萧托抬了高些, 低头来看,不似那天在医院肿得渗血, 如今褶里晕粉,翕藏着。 “又跟我撒谎?” 他在她指尖去碰时, 瑟缩了一下,敛睫微颤, 无声承认在车里点头是想博取她同情心。 “撒谎要怎样?”她看着他,摩挲着圈沿问。 谢义柔知道, 噙唇不语。 “啪”一脆声, 洪叶萧扇了他一巴掌, 不过挤得太近, 是用手背扇的。白皙里立马敷红, 她又啪啪扇了两下, 扇得腴白抖簌。 谢义柔忍不住用手去捂,扑在她怀里,“别打我了呜……” 他总觉面前的洪叶萧格外阴冷,从她吐了烟圈散开后,便这么觉得, 眼眸深处始终淡淡的, 哪怕托着他下巴夸他“真乖”时。 直觉告诉他,这晚会比她醉酒那次还狠。 可他又想亲近她, 便抱着她软声卖乖,“疼。” 洪叶萧手在彼此中间上下挼弄着,静谧里窸窸窣窣的,谢义柔靠着她肩膀,眼角不禁蒙了热雾,呜咽起来。 不多时,洪叶萧得到了她想要的,往最先检查过的翕处一塞,倾过去开始轧了起来。 沙发椅腿嘎吱作响,两侧扶手垂悬的腿踝骨剧晃不已。 与此同时,夜深处的洪家,厨房里,洪家福忙碌着。 赖英妹问他:“妈这次怎么这么大火?” 洪家福给面汤添了盐,怅应道:“她老人家这辈子教书资助的学生不计其数,再一个,记得打我小时候起,妈就把先祖遗志看得极其重要,肯定一下难以接受萧萧的生意观,这才……” 赖英妹叹声,“可咱妈也不该一口否决所有的价目,那公司这一年来所有人做的努力、投去的成本,岂不全是白费力了?” “她老人家还是深居简出,坐惯了高堂,不知道做生意的难处,这一句话下去,萧萧是个硬骨头,怎么肯答应?得亏我进去劝住了。” 洪家福也为祖孙俩的各执己见而犯难,他端了面碗,老太太晚饭胃口欠佳,没怎么进东西, “我把面端去让妈吃了,再去劝劝她,萧萧的确是急功近利些,但也不该一刀切。” 赖英妹拉住他,“你可注意措辞,别把人气出好歹。” 洪家福说我有分寸。 然而门一开,“哐啷”一声,面碗碎在地上,溅了一地,他急奔进去。 “萧萧……啊啊……” 谢义柔已然跪扶椅背。 客厅里,这张软沙发椅开始是在那座意式组合沙发的西侧,只是好几次颤颤欲倒,洪叶萧只能收着势,忍了几次,便让他先下来,把软椅搁在了沙发背面,背抵着,有那座沙发稳稳抵住,她愈发无所禁忌。只是与落地窗平行的沙发,渐渐也已歪斜,足见急遽烈动。 洪叶萧也扶着椅背,像从背后圈抱着,一秒三个击拍。谢义柔说自己快死了,洪叶萧哄也不哄他,连醉酒那晚习惯性的揶揄促狭也没有,只一味狂轧,令他只剩嘶哑呜呃。 直到门口地上,她那件大衣里的电话锲而不舍响起,她才渐停。 冷静下来,去拾了大衣,从兜里拣出电话接通。 听那头说了什么,面色变得凝重,捡了散落的衣裤,解下工具,穿了起来。 后头一空,谢义柔身子塌跪了下来,蜷靠在宽大的椅背,像扑腾后已经奄奄一息的鱼一样,听见拉链的声响,他原姿势侧头去看,朦胧视野里,她已然衣裤齐整,一翻手,便又把大衣穿了。 “萧萧去哪儿……”他气力尽交,连声嗓也绵荏不已。 “医院。” 话落,门嘭一下关上,玄关空空荡荡。 谢义柔那句“我也去”尚且不及出口。 偌大的屋子,刺目的明亮,一路进来凌乱的衣物,好像上一刻的亲昵热闹,一下就荡然无存了,他愈发蜷紧身子,跪靠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从边几抽了纸巾,窸窸窣窣收拾起来。 抵着额头,一下一下擦着椅背上的脏泞,他好几次淋上去的,他们做得激烈的证据。 一道又一道,他执着地擦着,擦了半盒纸。 牛皮的沙发擦得出亮泽,什么也不剩,他还是抿唇在上边揩着,较劲似的。 一不留神,手指在陶瓷纸盒上磕痛了,他忽然放声哭了起来, “萧萧……” 怎么丢他一个人,明明上一秒还肌肤挨挨擦擦的,怎么就剩他一个人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轻轻慢慢,一边亲他一边做,他说不要她就停下哄着,结束后他歪懒着不肯动,张手要她抱,抱去浴室。 她嘴上说你还当自己是小时候?却还是会施力托抱起他,然后说挑吃/精又轻了。 他不爱吃饭,虽比她高,却比她还轻,那阵子便会被她监督吃多点。 现如今,他赤坦坦的,忍着酸沉拖身起来拣衣服穿,一件一件穿好了,眼圈洇红,蜷哭得愈发回不上气,泪淌了脸,又湿了衣领。 “萧萧……” * 而连夜赶去医院的洪叶萧,立在病床头。 鹤发童颜的老太太,突发脑梗,幸被洪家福及时发现送来医院治疗,如今躺在病床上,是真正流露出了老态。 半昏半醒中见她来了,口齿不清地骂:“不肖子孙。” “给你的书,看也是白看……” 是那本《修墓老人》,她看了,也深知自己不是那个免费为喀麦伦派修碑立碣的罗伯特,在家人连番不辞跋涉寻到他时依然孜孜不倦,几十年始终不辍。 也正是这样,她终究退了一步,“奶奶,价目表改回去不现实,我不可能让公司倒退,但我会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给您,您安心养病。” “你的答卷,不是交给我的……”老太太声音拉风箱般。 洪叶萧背影微顿,大步离开了病房。 数日后,福延陵公布一则决策,公司新出的数字殡葬,半数的数字墓位将用作公益性,也就是不收取费用。 网络风向倒转,有了新的热议: 【不收钱?】 【数字殡葬是什么?】 【福延陵发了详细介绍,是有一个静室给你,不同家属进去就不同的数字墓碑显示出来,骨灰盒也在,这个空间留给你悼念的。】 【很节省土地资源啊!】 【我要去申请公益免费名额!】 惊蛰左右,老太太出院了,医生让静养心气,切忌动怒,相较从前,说话咬字有些不灵利,需时日慢慢练回来。 价目表出来后的舆论渐淡,被数字殡葬的热议取代,公司也算重回正轨,新策的公布,虽然放弃半数利润,但也让公司数字殡葬这项业务广为人知,订购电话时常响起。 为此,已经能浇菜除草的老太太点了点洪叶萧, “用心,不,纯。” 正去车库取东西的洪叶萧听了,没反驳。 屋里的赖英妹扬声打呵呵,“妈,论迹不论心嘛!” 她一袭肯辛顿羊绒长风衣,走时腰带随步履曳动。 在车库遇见了谢义柔,戴着顶窄檐桶帽,驼色的革面,内里一圈厚实的羊绒,下颌埋在夹克领口里,露出半张雪白/精致的面靥。 “还没开学吗?”她拉车门时说。 自打从西珑湾出来,后来偶有遇过,但她每次忙着出门,或是耳边通着电话,就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步履不停忙去了。 谢义柔把冷恻恻的手指揣进兜里,“都在过周末了。” 洪叶萧恍然,应了声便探进身去车内,把落在副驾的手袋拿了出来。 尚不及关门,怀里忽然钻来个人。 谢义柔抱着,问:“你忙完了吗?” 他临走去北市开学那天,早早在车库等她,可她总是很忙,忙到瞥一眼,便是仅有的目光。 “嗯。”车门半敞,洪叶萧由他抱着。 “你亲亲我好不好?”他搂抱着,折颈依贴她肩膀,忽然提这个要求。 说完便直起身,离得很近,看着她的眼睛,轻羽般的目光落在她唇瓣上。 洪叶萧有一米八,穿的高跟鞋,该有七厘米,因着和他齐平了。 鼻尖相对,正好方便了他,抱着腰,稍稍侧首,便亲了上来。 唇瓣碰了一下,又碰一下,看她没拒绝,便大着胆子,细密地濡吻起来。 只是洪叶萧始终不张嘴含他,令他有些急,牙齿碰了下令他“唔”了声,低头抿着唇。 洪叶萧尽收眼底,回搂住他,颇有耐性地,噙住他唇珠,舌尖交融,深吻越久,越是毫无罅隙,谢义柔抓着她衣角越是跟不上,啧、啧的声音愈发噪耳。 不知多久,谢义柔偎着她薄喘,终于,感受到她的温度。 却听她说:“去车里?” 他身子一僵。 * 洪家院里,餐桌上摆了饭菜,缺一人。 赖英妹故意拿话哨探:“妈,您先吃吧,等萧萧干什么,这孙女儿尽惹您生气。” 上席的老太太不动筷,“一家人,一起,吃。” 赖英妹窃笑,嘴上嘟囔着“这萧萧拿个东西怪磨蹭的”,一边让丈夫赶紧给女儿打电话。 “我临时有事,不在家吃,嗯,好。”南天竹丛掩映中,车后座,隐约从窗隙里传出应付电话的声。 紧接是一道像是被捂住许久,以至于松开后有些喘的声音:“又欺负我……” 久久一阵窸窸窣窣。 “快入春了还穿这么厚。” “冷……萧萧抱着我亲着我好不好?” 哭腔被置若罔闻。 “背过去。” 第29章 * “格式塔心理学派的研究成果对我们是有启示意义的。” “早在19世纪上半叶, 德国的生物学家弥勒就发现了同质刺激可引起异质感觉,如电流刺激眼晴,引起闪光感觉;电流刺激耳朵, 引起音响感觉……” 谢义柔看书困觉, 便雇了个播音系的把所有教材都读录下来,平时在学校戴了耳机, 听书,这段话来自新学期的曲式与作品分析这一科。 当窗外那丛南天竹剧烈晃动时, 明明车厢隔音绝佳,他却像听见了竹叶的猎猎作响。 “唔……”可被压下去那瞬, 他定睛一看,竹丛静止, 外边丝毫的风也无。 “格式塔心理学派的‘似动现象’研究,进一步说明了不同的信号可以引起共同的信号效应。例如, 电影胶片是固定不动的信号, 在一定的放映速度下, 叫人们每秒钟看到一定数量的胶片投影, 人们就会感觉电影动起来了……” 是的, 动起来了, 车厢像放电影一样,全都动起来了。 副驾椅背在动,车顶在动,车门在动,萧萧也在动。 他像在看电影, 迷迷糊糊想去碰她汗湿的额际。 被脆声拍了开, “别乱动。” 这种烈动,很多天后在学校他依然会被异质刺激引起同质感觉, 异质是开车坐在柔软的皮椅上时、坐在学校的课椅时、坐在图书馆的木椅上时……都会引起同质的,那种剧烈被/干的感觉。 回忆霎时间,迅猛地占据脑海。 尤其是在琴房时,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在指尖激扬。 琴谱、琴键、壁画,一切都动了起来,节奏活跃中, “啪啪啪啪啪啪……” 黑白键疾速化成乐章。 “啊啊啊啊呜呜……” 琴音之外更添别的惨音,像另类自由激烈的交响乐,有谁一直在咽泣,脸抵座垫说会死的呜呜快死掉了。 当琴房彻底落静时,门外是谁在拊掌。 “牛批,弹的牛批!” 谢义柔四肢百骸血液归寂,从琴凳上回头,是潘兆胜,手提着两盒饭。 很显然,他现在已经不会眸彩一绽,认为是洪叶萧托他所做,神色平常,只是起来时,腿软了一下。 潘兆胜隔空做了个要扶的手势,“怎么回了趟南州市,看起来这么虚弱?” “你丫才虚弱。”他只是被摁着膝盖掰狠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在食堂时,筷尖百无聊赖拨饭,谢义柔撑颌,胃口寡淡。 对面的潘兆胜大口扒饭,一边聊话:“洪叶萧最近的朋友圈我都截屏发你了,还那样,没什么特别的,都跟工作相关的。” 潘家也和洪谢两家有渊源,潘兆胜也跟他们从小玩到大的,什么死人入殡、墓地探险,他都在,嚎得最积极。 只是从小谢义柔太黏洪叶萧了,也是玩了好些年,才记住、接纳他这个人,自两人分手后,都是他把洪叶萧的朋友圈透露给他。 谢义柔闻言,敛睫不语,心里发涩,他到现在还没把她的联系方式加回来,上次郑重搁在心底,可一见面,就被她干得没力气,睡昏昏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他在自己的一堆衣服里醒来,前座是她整衣而坐,催他穿理好衣裤下车。 他又气又涩,直想哭,硬忍着,一言不发穿好衣服,下去了,加微信的事也忘了。 车子绝尘而去,他站在原地,挥之不去的,是她全程,一次也没有抱过他。 过去,他最偏爱的就是坐在她怀里,面对着,既方便接吻,也随时可以贴紧在她怀里被抱着,速度也不会太快,膝盖顶多在那种紫檀木沙发那会蹭得有点红,不会有那种被从后面,强势掠夺的无依无靠感。上周,即使车座那么软,跪久了他的膝盖也疼得不行,最后塌了下去,可又被捉提起髋,破布一样被拍得飘荡,昏睡过去。 “哦,最近一条是她在宣水市那边出差。”潘兆胜想起说。 “什么?”谢义柔心紧了一下。 * 宣水市福延陵门口。 程雪意才从摊位过来,身上忙出热,只穿件单层的冲锋衣,拉链敞着,驻在门柱旁,早起煲好的汤提在手里。 他深知自己帮不上忙,哪怕前阵子,网上舆论铺天盖地,甚至有人上门涂鸦辱骂,他能做的莫过那些天在网上澄清,连电话宽慰她也需斟酌再三,不能再像年初一那天贸贸然跑去南州市给她送礼物那样,令她难做。 只是她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很忙,接通没几句便挂了,他也就没再打扰她。 她今天要来宣水市出差的事,是昨听老张头说起的。 老张头见他等在门口,热络聊起来:“小程来啦,手里是什么?” “人参竹丝鸡肚汤,给叶萧的。”他提及时格外心满意足。 “大补啊!” “冬藏春补,现在也春分了,喝这个适合。”主要是她前阵子压力大,难免耗精气神儿,程雪意便早起去订了食材,把汤煲好,中午送来。 他不忘给守墓的老张头和小廖带了一小份过来,老张头喜滋滋接过,他知程雪意厨艺好。 劝他进里边等,说两人是高中朋友,他进去也没事。 程雪意却怎么也不愿进去,像多进一步会打扰那些商议正事的人。 老张头便继续和他絮絮攀聊着:“也三月份了,小程你是不是该去南州市那所学校报道了?” “嗯,下周末开始过去授课。” “加油,只是我周末吃不到你的炒饭咯。” 倒春寒的春风浸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月渐爬梢头,在鸦黑里铺下霜似的一层。 嘭一声,车库下,洪叶萧从主驾关了门,手提一个厚实的不锈钢保温桶,在夜色下反镀着刺目的银亮。 谢义柔盯着那抹亮, “你见过程雪意了。” 洪叶萧才注意到隔壁那辆科尼塞克里有人。 此时翼门开了,谢义柔隔着车身而立,视线在她手里的东西。 “跟你有关系吗?”肯定句随后是她的反问句。 却并不需要他的答案,拾步续沿石径离开车库,背影同样镀上月色的霜冷。 “洪叶萧,我们明明——”谢义柔从北市回赶,机场回灯笼街便在车库等她。 可明明之后的,他却顿咽,说不下去了。 “明明什么?” 她回身,手里的汤的确是老张头给她的,说是程雪意送来墓园的,等不到她出来,该去厂区出摊了,便托老张头转交,她今天倒是没见过程雪意,只是他这副冒刺质问的模样,令她想起从前被闹得并不愉快的记忆。 谢义柔看清她的面色,心脏空了一拍,霎时摇头, “我没有……你不要说……” 积压的涩和恼意,被莫大的害怕取代。 可洪叶萧自分手后就没再纵容过他,当着他盈湿的视线,话音不停, “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要觉得为难了你,往后就别在我面前现眼。” “我没有……”泪扑扑嗒嗒,花苞一样掉。 他知道的,她只拿他解压泄欲,只是,他克制不住醋她和程雪意的关系,她从前对程雪意有好感的不是吗?哪怕现在是朋友,她多看他一眼,光想想他依然受不了,五脏六腑像被抓一样难受。 在听完潘兆胜的话时,忘了身上的青红淤痕,开始美化那些肌肤之亲,觉得自己有所依仗了,便装不住分寸,当下买机票飞了回来,结局是被赤/裸/裸扯破这层关系,摔在他面前。 洪叶萧提着那桶汤,进了院里。 赖英妹稀奇亮眼,接过拧开来闻,“谁给你的?看着手艺蛮好啊!” 洪叶萧回房,背影边应:“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送汤给你?”她端了那个保温桶来打量,发现是普通不锈钢,撇了撇嘴,“别是对你有意思吧?” 洪叶萧没搭理她,鸡汤那晚家里人分食完了,老太太吃着好,说改天挖了春笋,让她给朋友做回礼,洪叶萧应下来。 次晚,下班归来,她又在车库撞见了谢义柔,在她的车泊停时,从隔壁车里钻出来叫她“萧萧”。 洪叶萧没兴致,遂也没理会。 他却还像上次那般,钻进她怀里,穿着领口一圈毛的尼龙厚外套,被她扯开时,尼龙的材质蹭出簌簌的响。 他默不作声,固执又从后搂抱住,限住她欲走的身影。 洪叶萧低眸,是春分过了还戴副手套的手——她覆捉住,掰开,轻易便脱了身。 “萧萧!” 身后的人立陷惶遽。 响起一道外套的拉链声,窣一下,摘去手套,谢义柔执住她的手,从衣服下摆伸了进去,身子挡来她前面,外套敞襟,内里毛衣微显出指背的瘦长,乍一触凉的缘故,颦着乌眉,雪白的脸缓缓偎贴过来,耷着后脑勺,无比温软。 “我昨天没有……”他埋在她颈窝,闷闷恹恹的嗓音。 一语未尽,他忽被推开了。 就在他失措自己留不住她时,却见她朝回廊深处夹角撇了下巴,“那儿,同意吗?” 仿佛他的解释无谓轻重,丝毫不需要,直接抛出足以击溃他的选项。 他脸色刹那间苍白。 回廊夹角昏黑,风刺激皮肤,引起冷的感觉;她一下一下击打刺激,也引起冷的感觉。 谢义柔颊贴白墙,低声打出个喷嚏,咳嗽起来,边咳边哭,好冷,怎么萧萧舍得他这样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抱唔呜呜……” “冷咳咳咳啊啊……”他低泣不已。 后来洪叶萧总算抱他,不过却是像那晚在西珑湾似的被扶手兜着,令他像悬坐着。 “不是要这样的抱……”他搂着她肩膀。 “那你想怎样?” “我坐在你怀里……” “这不是坐?” “不是……” “那放你下来。” “不要!不要呜呜……”谢义柔死死抱住肩,仿佛地上有鬼碰他脚,情愿被架着哭得一颠儿一颠儿。 第30章 回廊深处被吞噬在暗里, 谢义柔后背抵墙,腿肚八字一样起落开合。 很快,他就知道洪叶萧为什么愿意抱他, 类似上周末在车厢, 她忽停下来,还以为是心生怜惜, 可紧接一阵引擎声,和一束由远及近的车灯, 彻底碾碎他的幻想,不过是有车来了。 这次亦是, 车灯掠亮回廊旁的竹丛,他依旧克制不住震颤的啜泣。 洪叶萧语气不虞:“不是抱你了, 还哭?” 回廊深处是视线盲区,然而离车库不过一箭之隔, 待车驶入车库, 低哑的喑泣将清晰可闻。 尽管谢义柔竭力抑制, 可哭得太久, 肺里缺氧, 哪那么容易歇止, 靠在她肩膀克制不住地生理性抽噎,一道又一道空气断断续续吸进嘴里,鼻子全然堵住了。况且她虽缓下来,腿上的八字也变得晃悠悠的,可终究还深砌在一起。 洪叶萧听在耳里, 是他一直念冷, 身上那件尼龙外套穿着,裤子也半在, 鞋更不用说,手套是他自己一开始脱的。 她知道他在哭什么,想像以前那样,坐抱着,贴着,时不时接吻。 问:“要亲是吗?” 谢义柔趴在她肩侧,微微松开来看她,借着斜前处竹丛的灯光,一张脸泛着泪湿的碎光,鼻尖通红,充血的唇瓣还在溢出抽泣声。 她轻哂,亲了上去,唇隙贴合,呷咬他热浸浸、软柔柔的嘴唇,再勾着他舌尖含着,转吻了起来。 明显,他的咽哭渐止了住,勾着她肩膀,微微偏首,配合着,被松开缝隙给他换气时,哑声昵喃着“萧萧”,然后再被堵住。 楠竹丛映着的车灯,随着车辆泊车结束而消逝。 砰一声,应该是车主人下车了,不一会儿脚步渐远渐没。 谢义柔正被深吻得难舍难分,忽地,剥啧一声。 洪叶萧撤了开,“可以了。” 他就知道,回廊的风还没结束,到最后,别说尼龙外套,连袜也不剩,高墙外的月亮爬上竹梢照出霜亮时,他像只畏光动物拼命缩进她怀里,应激似的淋了一次又一次。 数日后。 洪叶萧从公司回来,廊下摆着两筐新挖的春笋,夕阳里十分鲜嫩。 老太太见孙女儿归家,指筐吩咐道:“萧萧,这筐,送,隔壁院;这筐,给,送汤,阿胶糕,朋友。” “好。”洪叶萧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大年初一程雪意送的阿胶糕家里也都尝了,老太太是知道的。 正好今天周六,洪叶萧想起上周老张头说程雪意这周末去学校报道的事,想着先把谢家的送去,再开车送去他学校。 便弯腰搬了筐,先去谢家。 “萧萧来啦?哎哟,重呢。”章梅清眉弯眼笑,让保姆把笋接过搬去厨房,问起她奶奶今天气色胃口如何。 沙发那通电话的老爷子淡淡瞥眼,洪叶萧主动问了好。 老爷子鼻子一哼,续对电话唠叨:“你想喝什么汤让孙妈给你弄就是了,仔细切了手。” 章梅清瞪老伴一眼,搂着她打圆场,“别理他,柔柔周末不回家他心里不痛快,偏偏还打电话来问怎么煲排骨汤,给他爷爷操心坏了,也不肯告诉他怎么弄,一个劲拦。” “来,萧萧,你坐,先吃茶,奶奶有一方手工墨正巧你带家去,书丽字好,我托人在南边给她订的。” 章梅清找墨去了,保姆在厨房,洪叶萧安静吃着茶。 聊电话踱到窗边去的老爷子话里无奈,正巨细靡遗教、温言耐性教那边煲汤,第一步: “对,逆时针是开火……” 洪叶萧脑海有画面了,喝完一杯茶,直到章梅清把墨拿来,老爷子还在教他怎么调火苗大小。 “那砂锅冒气了,你可得戴手套才能碰盖子啊,仔细烫……” 洪叶萧走时,后头还在千叮万嘱。 她返回自家院里,搬剩下那筐去车后备箱,被赖英妹叫住,“萧萧!你爸在车库那边挖楠竹笋的时候,在回廊下捡了这个。” 赖英妹手里一枚耳环,“看着像你戴过的,怎么掉那儿了?” 洪叶萧面上不露,拾过揣回口袋,继续搬起笋筐,背影寻常留下句:“估计元宵那阵子去那儿抽烟落下的。” 赖英妹也就不疑有他,知道有一阵她压力大,只喊劝道:“少抽烟!” 洪叶萧背影应声,实则知道耳环是上周在回廊夹角那干谢义柔时掉的。不过,那晚她会提起在那块隐僻的角落做,的确是因自己曾在那抽过烟,谢义柔几番淋得不行,次早她去收拾残局时,拿半包湿巾擦了一遍,又拣了两只袜一副手套,并丢进垃圾桶,耳环摸到不见了,倒是没找着。 市郊的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 夜幕如墨,清影伫门口,朝来路翘首以盼。 而市中心的西珑湾。 谢义柔托颌坐在餐桌旁,面前一盅汤热雾腾蹿。 回廊那晚,他累昏在她怀里,再醒来便是在西珑湾的次卧,是的,次卧。 床头是她放的一串钥匙,他曾在水沟里找回来,却又被她收走的那串,只是上面光秃秃,那串红叶坠子没了。 他知道,这串钥匙的蕴意。 这周末飞了回来,没回灯笼街,径直来了西珑湾,用钥匙开了门,便在厨房鼓捣煲汤。 他深记洪叶萧曾提回来一个不锈钢保温桶,一看便是程雪意的手笔,让助理替自己买了食材送来,进门便拨通自家爷爷的电话,问他怎么煲排骨汤。 从切萝卜、玉米、山药,到排骨焯水,放在砂锅里文火慢煲,通话时长三个多小时之后,他终于做出来了,小心翼翼端在餐桌上,坐等洪叶萧来。 她今晚会来的,今天周六,他发了信息给她,对了,联系方式上周在学校已经加回来了,她没有拒绝,当晚就通过了。 只是,他摸了摸砂锅边,从原先的烫手,到渐渐冰凉。 再到上面浮了层星星点点的白油。 她依旧没现身,那扇玄关门,就如焊死了一样,死寂沉沉,纹丝不动。 他托颊坐、趴坐、抱腿坐……最后,没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 响了许久方接通,“喂。” 像是在一条热闹的夜市街,果摊吆卖声、穰穰人声、烟火热炒声……类似高中后街,当然最清晰的、最刺耳的,还是那声淡轻温柔的,足以盖过一切的, “晚安,开车小心。” 像道利箭贯耳,谢义柔猛地一怔,立时挂了。 要把聊天框那条【我晚上在西珑湾等你】撤回。 只是,他怎么也找不着撤回键,急迫中,视野愈发模糊起来,屏幕一滴一滴被打湿,湿了那道显示为傍晚的发送时间,18:00。 * 洪叶萧在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的后巷送完人,驶去西珑湾。 一开门,隐隐的酒味扑进鼻尖。 客厅里,谢义柔仰躺在沙发扶手,发丝后倒,雪灯洒在额庭眉梁,颊畔萦红,以怪异姿势憩睡着。 手边的几案,她搁架上的那瓶烘麦烟熏的威士忌一滴不剩,洋酒杯底倒还挂着点浅褐色。 “谢义柔?” 她脚尖踢了踢他垂地的右脚跟。才看清他额头竖个假具。 应该是从前谈恋爱她买的,西珑湾是新房,也放了,只是没用的上,这个应该是他从斗柜里翻出来的,属肤色,底下带吸盘,像一根可供伫立的大蜡烛,立在他脑门儿上。 “……” 他鸦睫湿得一撮撮,眼皮抖簌,微微睁开。 见是她,下意识攒泪,板唇不语。 “脑袋上顶个这个做什么?” 她伸手去拔,底盘在额头吸得有些紧,剥的一声,才给拔了下来。 “还给我还给我!”抿声不语的谢义柔忽然张牙舞爪,扑过来抢回去,一摁, “这是我的角……” 洪叶萧便注意到他指尖有水泡,在左手按和弦的那个位置,食指的水泡代替了薄茧。 没忘在谢家送笋时听到的电话,回头一望,餐桌赫然一只砂锅。 尚不及抬步,后边一股蛮力先将她挤开。 只见谢义柔背影跌撞去餐桌那,连砂锅带汤丢进垃圾桶。 赤着脚,泪朦朦的醉眼死死盯着她说: “不是给你的。” 洪叶萧无动于衷,“我们的关系也不需要你做这个。” “我们什么关系?你说,你又需要谁做!” 他溃声质问,泪痕点点,打湿了翕张的殷唇。 “你醉糊涂了,下次吧。”她连争辩也无,拾起搁在沙发的风衣和手袋,抬步朝外。 谢义柔果然醉得厉害,赤足过来抢她外套,犯起执拗的性儿, “不说清楚不许走!” 洪叶萧当然没必要再重申一遍本就心知肚明的关系。 包括程雪意在南州这边的学校附近租了房,周末授课时住,她送笋过去那条吵嚷的巷子,临走在车里,大概意思的话也和程雪意说了。 赖英妹那句话,“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说者无心,她倒听进去了,对某些细节有了忖度。 程雪意解释说,汤是顺手做的,不费事,又强调,这只是朋友间的关心。 后来在车窗和她挥别,谢义柔的电话便是这时候进来的,一秒又挂了。 如今,她瞥了眼脑门顶假具、两颊灼红的醉鬼,任凭他把风衣抱在怀里,只问:“不让我走是吗?” 谢义柔喝了整瓶威士忌,醉得厉害,潜意识却读懂了她话里的威胁,反声一嚷:“你敢!” 她挑眉。 “我有角!” 他指脑门的假具,泪痕未干,一副荏容,却像有所依仗。 “对,你有角。”洪叶萧勾唇,笑出声。 眼梢低掠,“不止一个。” 谢义柔的醉绪显然读不懂后半句,昂首道:“还敢不敢欺负我了?” “欺负你怎样?” “我就用角顶你。” “哦。” “怕了吗?” “怕。” 她顾着拣出包里震响来电显示的手机,欲接电话。 然而谢义柔却哓哓不休,牵着她手,醉眼格外濯濯澄澈, “那你以后不要欺负我了好不好?” “先去洗澡,我接电话。”她视线在手机,抬步欲走。 “可是我的角不能碰水。”他全然把此刻洪叶萧短暂的、应付性的温柔,归结于额头长角的功劳,敛睫颇为苦恼。 “别低头不会沾水的。”洪叶萧拿话撮哄他,“洗完我帮你找另一个角。” “好。” 他仿佛怕她会走,依然抱着她的外套,眷恋回头。 临至门前,想起什么,驻了步,“告诉你一个秘密。” 洪叶萧欲按接听键,“你说。”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独角兽。” “嗯,独角兽去洗澡吧。” 洪叶萧应,朝他挥手,驱他进浴室。 待客厅独剩她一人,总算接通了公事电话,从衣帽间重新取了件风衣,离开了西珑湾。 第31章 浴室, 水声淙淙,谢义柔是躺在一片冰凉里醒来的。 正上空的花洒幽幽银光,水珠密匝匝砸在脸上。 所谓的独角兽的“角”, 也沾水零落在脸颊旁的瓷砖地上。 身上的开襟毛衣湿水塌在身上, 那种厚重的湿冷将他压得喘不透气,一下一下哽咽起来, 泪水淌在本就水潮潮的脸上。 他的酒彻底醒了,被冷水浇醒的, 整座屋子的阒寂都蔓延过来,浴室门内, 压抑的泣哭愈发悲恸。 视野被水渍模糊出层层叠叠的圈影,他知道, 洪叶萧是真的走了,哪怕他醉了。 不, 正因他醉了。 * 福延陵公司。 接到电话过来解决完数字殡葬的突发状况, 洪叶萧从福延陵出来时, 已是深夜十二点, 正好刮了阵寒浸浸的风。 她翻手拢上自己臂弯搭着的风衣, 听后面有人喊她。 “洪总!”陶友庆追上来, 一齐往停车坪去,一边聊道,“捏造价目表那个案子判决书下来了,俐格陵园的处罚金是我们一开始定的数额,那边负责主谋的主管也判了刑。” “只是张榜他……” 张榜即是被俐格陵园收买的, 曾与福延陵签约, 但因闹事不休而解约的旧客户,舆论事件负责爆料的张某, 拿出了一些和本司工作人员联络的聊天记录,貌似具有可信度,但爆料的价目表实为捏造。 若不能平息,直到春分后的清明节,祭奠、墓地的话题本就层出不穷,福延陵将因所谓的天价殡葬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张榜也是被告。 “他怎么?”洪叶萧步履不停。 “去年底丧子的事你是知道的。”陶友庆应。 这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遗体火化了,他却说自己在灵车上听见了后厢里他儿子在叫爸爸,说是在焚烧炉被活生生烧死的。 关于他已故的儿子,父子俩曾发生口角,张榜动手打了他,儿子离家出走,数日后在小柳河下游被钓鱼佬发现的尸体。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超过两日之久,哪来的说话声?送灵车的行车记录仪全程开着,并没有录到他所说的那声“爸爸”,司机全程也没听见。 张榜反咬是公司篡改证据,工作人员体谅他丧子之痛精神恍惚,宽慰他许久,只是张榜不让骨灰入葬,捧着骨灰盒在墓园大闹数日,哪怕死亡证明明明白白在眼前。 洪叶萧出差回来得知后吩咐报了警,后续两厢解约,墓园尽数退还了费用。 最后,张榜儿子的骨灰应该葬在俐格陵园了,再有了联手搅弄舆论的事。 陶友庆刚从对方律师那了解了始末,这会儿徐徐道来:“张榜之所以被俐格陵园买通,主要公司效益不好,想拿一笔钱做周转,唉,被判了半年也是活该。” “只是,他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也是可怜,想花钱跟我们争取和解。”陶友庆话完去探看她的面色。 “能拿出和解的钱,不如花在他所谓的赡养老人身上。”洪叶萧不为所动。 随后这句话才驻足,侧了侧首,语气蕴藉,“陶总真是操不完的心。” 陶友庆老脸一热,等她背影渐远,旁边同为业务部的副总啧声:“这年轻人,还真是冷心冷肺。” 又问:“老陶,你可还记得她小时候?亲爷爷去世,一滴眼泪没掉。” 陶友庆侧身竖目,“做这行的,难道还觉得只有大哭才算悲痛?” 对方悻悻,一时忘了眼前的陶友庆和洪叶萧是远房亲戚,反而讨个没趣,连忙扯开话题。 只是,这话倘使驱车离去的洪叶萧亲耳听到,也不会否认。 她爷爷是在她七岁上被一场恶病带走的,她清晰记得,那天追思厅里的花卉柱簇满白百合和马蹄莲,她把胸口别的白绢花摘下来,在手心一抓一放,一抓一放。 旁边的谢义柔隐约懂得死亡的意思,一直在掉眼泪,洪叶萧反而面上干燥。 爷爷待她不好吗?相反,老爷子十分爱惜她,她兜里还有一把香香甜甜的花生酥是老爷子生前背着她妈妈抓了放她口袋的,可她从出生就没哭过,连亲爷爷去世也没有大彻大悲,怪不得人说她没有悲悯心。 她走出追思厅,误进了一间灯光明亮的房,架上一卷卷的新毛巾、台上有梳子、修剪头发指甲眉毛的工具,是遗体梳洗间,莲花香炉里熏着浓郁的檀香。 而她爷爷仪容齐整,面容安详躺在台案上,犹如熟睡。 谢义柔不知什么时候又跟着她,扯扯她的手指,细声怕吵醒了人,稚真问,爷爷是不是只是睡着了?她说不是,死了。 她清楚记得,爷爷那身黑褂子上熏的刺鼻的檀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闻见这个味道,死亡的味道。 车辆在高架上疾驰,这是回灯笼街的路,和西龙湾方向相反。 连了蓝牙的手机通话,在车厢里传出咒骂:“洪叶萧!你们火化害死我儿子!不得好死!” 她径直摁断。 电话顽强弹出,她正欲再摁了,发现是谢义柔,滑了接听。 那头静得出奇,“谢义柔?” 她没忘他醉糊涂的事,是以现正在回老宅过夜的高架上。 “不是说,要帮我找另一个角吗?”那边空旷而安静,愈发显出嗓音沙哑。 又是角?“嗯,好,你睡一觉我就帮你找。” 届时也该酒醒了,话完欲挂电话,专注开车。 那头却像是料到她的下一步,抢先说:“我是清醒的。” 她的指尖在方向盘一点一点,末尾瞥了眼时间。 高架蜿蜒,一辆黑车从路口下去掉头,穿过夜色反方向驶去,最后停在华灯璨然的西龙湾。 比起小区内各色的喷泉灯、地灯、路灯照映下,亮如白昼的景致,当洪叶萧电梯上楼,推开玄关门时,里边却漆黑不见丝毫光亮。 她感觉腰肢处从后边搂来一双手臂,紧接,耳珠湿濡,被温暖柔软地含住,她便知道是谢义柔。 抬手正欲去揿灯的开关。 ”别开灯!“耳畔低促的制止,明明怕黑,此时却分外畏光。令洪叶萧想起在回廊深处兜抱着做的那晚,他后来也是,月光洒身上仿佛会烫伤他皮肤似的,十分抵触。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谢义柔执她手往后,她触到肌体的光腻,遂知他丝缕未着,只是相较平时,格外冰凉,仿佛刚从冰窖捞出来。 “萧萧说的,是这个角吗?”她耳背那块被舐弄过,话时的气息令其凉津津的。 她听完这话,知他是真的酒醒了,顺手攥了挼弄着,干燥的痛意令他唔了声,却并没像前几次那般,或泣哭或推拒几下,或口头怨她欺负他,而是脑袋靠在她肩膀,任其玩弄。 她抓角转过去,“突然这么乖?” “哼嗯……”他鼻腔因此溢出声,又温顺将脸枕过来。 “我乖。”昏黑里,眼眸黑幽,碎着几分亮,侧盯着餐厅方向。 那里曾有他煲的排骨汤,却又被自己在醉时赌气丢进了垃圾桶,她豪不介意,甚至额外告知他,彼此的关系不需要他做这些,偌大的房子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湿冷的水里,从昏醉,到一点点被水浇醒,这些记忆统统浮回脑海,一点点蚕食着。 “我会乖乖的。”他说。 洪叶萧难得眼一抬。 “把灯打开?”她说。 就在她以为自己第一个要求就踩人底线,令其装不了乖时。 “咔哒”一声,室内落下雪亮,刺得他眼皮细颤,半耷下去,腮颊透着病白,却又在亮灯后迅速晕红。他整个人要偎依过来,大概觉得躲在她怀里,比在她大剌剌的目光里要少些羞耻。 “不可以。”她瞧出他倾靠的趋势,出言制止。 谢义柔便赤立在那,一低头,入眸却又是她长指腕子在上下着,几乎把下唇瓣咬破。 洪叶萧知他从前最爱哭的,床事上稍有不遂心便要啪啪嗒嗒洒泪,令其不得不顺着他。曾经去瑞士旅游,临行前还把她工具藏了,她到酒店几番找不见揣度出他眸光的躲闪,便知是他刻意藏的,不过是定了个稍大一点点的而已,偏不愿尝试,还藏了不叫她带来,后来她面上不显,却罚他多吃一根指头,也就两根而已,还没到后半夜呢,便哭着不肯了,那会儿全然打不得骂不得,语气稍凶一点也不行,否则就等着他把程雪意挂在嘴边歪派她,气性又大,她稍冒刺他几句,就躲被窝里哭。 现在她显然不至于因他的眼泪低头,指甲轻刮翕孔,话语反而还刻意撩拨他情绪的敏感,“这就委屈了?” 明明听这语气与话,脑袋恹恹垂下去了,却依然摇头。 洪叶萧的确意外,只是注意到他眼角红彤彤的泪光,要求道:“不许哭。” “不是说自己乖么?把眼泪憋回去。”一语未尽,她加快抟弄频率。 “呜嗯……”谢义柔步子都随之踮走了一下,站稳后,随即长呼出胸腔的气,调整呼吸,倒真依言在憋眼泪。 只是,他呼吸愈发短促,颈边的筋脉一下都凸显起来了。 像是怕被误以为憋不住眼泪,抬起湿润的眼眸对上她的视线,解释道:“我不是哭……” 谁知洪叶萧反而张开指,就近扇打了他一下,扇得左右摇晃,“这个更不可以。” “呜……”他好容易压下去的泪,立时又噙满眼角。 “哭?”她浅喝一句。 他便抿咬嘴唇,将声嗓堵住。不得不承认,谢义柔如今仿佛一株在暴风雨里正盛而饱满的海棠,愈发令人想摧残亵玩,此后,洪叶萧觉察手心蛹动便扇他一下,说不可以,他痛吟得厉害。 直到两个多小时后,谢义柔这株海棠饱经风雨萧条,实在站不稳,几番要倒,况且洪叶萧见他额际冷汗涔涔,不住地打寒噤,本意并不想像之前那样叫他高烧住院。 上回本打算送他出院回谢家,但临时出了网络舆论那档子事,便电话让谢石君来接人,谢石君当下语气便不大好听,诘问了句“他身上的伤是你……”,终究又克制住,说自己马上去接。 其实大年初一的第一次,算是谢义柔趁她醉酒,自作自受活该;后来让他口,完事又叫他去西珑湾,则是自己想找个出口释放压力,恰好他撞上来,她也笃信,谢义柔还爱她,肯定会眼巴巴同意。 只是,他自身同意,谢家定然要为这块金疙瘩动怒,毕竟当初他一度割腕,走不出来,谢家二老和谢石君怎么会愿意看他们俩又扯上关系,更别提还是肉/体关系。 她左不过被臭骂一顿,或是罚跪?这她倒不在意,只是届时夹在中间的,会是她奶奶,别又叫她气出好歹。 所以,洪叶萧做那档子事时,还是会尽量周全他弱不禁风的身体,譬如上次在回廊那,一开始只褪了他一半的裤子,只是后来愈发上头,加之那尼龙外套夸嚓夸嚓响得令人烦躁,就全给剥了,事后只能把睡昏昏的他送来西珑湾过夜,给他事先灌了感冒药,临走把钥匙搁在了床头,想着以后要约还是这里既方便又不至于着凉感冒。 只是里边暖气葱郁,他怎么反倒打起冷噤来了? “靠过来吧。”她总算允许,他站不稳,步子一直踮来倒去的,她也就不折磨他了。 他立马扑进她怀里,埋着脸小声啜泣起来,哭得格外小心,一边断断续续喁语忍不住了之类的。 洪叶萧的手也没再扇他颤巍巍的角了,这会儿同样施允:“可以了。” 话落,此时倘若垂眸,便能看见他大颗大颗稠白珍珠从翕眼里垂落下来,仿佛蚌壳里憋满了珠白在泻流。洪叶萧抱起他放在沙发上,发现自己这件风衣算是废了,肩上的泪渍不说,主要底下丝丝坠坠的全是,她脱了朝浴室去。 却被谢义柔攥住手腕,奄奄一息还在问她:“萧萧去哪儿?” “洗澡。”她牵起衣襟的泞白在他眼前。 他总算垂回手,眼皮被烫似的低敛下去,仰躺的姿势变成面朝沙发内壁。 洪叶萧洗完澡出来,本以为他会耻到一声不响,不料却早早转跪了过去,指腹陷在腻白里,掰开两瓣,一双莹莹浸泪的眼回头望着她,邀请她。 第32章 “萧萧, 要我。” 她刚从浴室出来,步子一顿,把擦发的毛巾丢他身上, 去倒了杯清水, “你这副样子还能经几下?” 她指他方才打寒噤的模样,“索性早点休息吧。” 她倚着大理石岛台喝水, 视野里,谢义柔仿佛慌了神, 急坐起身,欲过来抱她, “我可以。” 只是连下沙发都弱不禁风,跌跪了一下。 洪叶萧搁下玻璃杯, 瞥了眼墙上近凌晨三点的时间,背影朝主卧去, “我明天还有早会。” 话落, 门便阖上了。 后来谢义柔应该是在次卧睡的, 她走得早, 玄关还有他的鞋。 * 清明将近, 洪叶萧又忙了起来。 会议室在响起关于清明人员调度方案的汇报时, 她搁在桌角的手机响了,被她摁断。 那头倒是知道她在忙没再打来,直会议结束,她去会客室去应酬一个合作商,那通来电才又响起, 是谢义柔。 她接起。 那头像是又在空旷的西珑湾等她, 问:“萧萧今晚过来吗?” “不了。” “明晚呢?”他又问。 “等忙过清明再说吧。”便挂断了电话,这几步路刚好到会客室前, 推开了门。 “洪总!”里面一串爽笑,秘书再送进来咖啡。 门内客套后聊起正事,门外人员奔走,清明节临近,分外忙碌着。 清明当日。 各类异地牌照的私家车停满福延陵的停车场,这些人多是祖籍在南州市,从各地风尘仆仆回来祭祀的,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出墓园。 一侧墓区,谢洪两家也在,车泊在门前,黑衣素容从车上下来,进园去祭拜。 天空细雨抽丝,灰蒙蒙笼罩,洪叶萧同家人进园看她病逝的爷爷时,正巧能看见谢家墓碑前站着的人。 赶上谢家亲戚也在,谢义柔的身影在其中,穿着黑卫衣,雨天阴凉,外边还笼了件同色薄夹克。 怀里一束色彩鲜妍的花,各色的月季、玫瑰,在阴雨霏霏里十分明快清新,白菊反而夹杂其中,成了点缀。 她想起来,谢伯母是个知名画家,又爱花,画过的花卉图不少,都是色调富丽。 小时候去谢家常能看见墙上框钉着她的作品,只是后来,伯母伯父去世后,谢义柔总是指着墙上的画,稚声稚气说:“花花,妈妈呢?” 便又勾起他要找爸妈的哭绪,二老便做主吩咐将画取下来,仔细收放着,以免小孩睹物思人又哭一大场。 他从小一哭便难抽离出来,抽噎久了吃的东西全吐了,倘或最后哭累了睡着去,梦里都还在流眼泪。 洪叶萧记得她和奶奶去隔壁串门儿时,常见谢老爷子正抱着两岁多的谢义柔哄,拍拍他看向门口,转移他注意力,语气故作怪诞:“柔柔看,是谁来了呀?” 谢义柔冰雕玉琢的泪脸望过来,她伸出手,说:“走,玩去。” “我带你去摘李子花,那么大一棵树全开了。” 谢老爷子忙摆手,眼神示意她万万不能提花这个字。 不料谢义柔却被她的话吸引,在他爷爷怀里伸手,要来牵手去摘花。 后来他们在园子里摘了两大抔粉白的李花,她带他打车去墓园,指着一块合葬的墓碑,“这就是你爸爸妈妈埋的地方。” “不要埋,痛。”他摇头。 “他们死了,烧成灰,埋着不会痛。” “妈妈……”他显然理解不了,又蓄泪欲哭。 她就说:“死了的人不管怎么哭也见不到。” “不过,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你想他们可以过来。” 她知道偷跑出来很快会被发现,得赶紧回去,便催他,“快点,有什么话赶紧和他们说。” 她坐在台阶上,揪着草等,身后响起谢义柔脆生生的腔调,“一,二,三,五,八,九,七,十。” “一,二,三,六,八……” 哦,是幼儿园新学的数数。 后来她果然被奶奶狠批了一顿,一个四岁的,领着两岁的出门,大人们光回想起来就后怕,幸而没出什么事。 如同那抔李花一样,谢义柔怀里各色的花束,也被弯腰放置在碑前,洪叶萧从那束色彩上收回视线,脚步随家人转向另座墓碑方向去。 石碑上刻着“显考汪岳丰之墓”,底下小楷是后辈的落款署名,竖石右联是“一生仁恕德传梓里”,左联是“终身多容范式亲朋”。 她爷爷生前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和她奶奶是家里介绍认识的,一辈子举案齐眉,连拌嘴也没有过。 家里携了酒前来祭拜,洪叶萧倒过一杯祭在碑前,只是她没办法多待,接了通电话,便出了陵园,去了毗邻的那幢公司大楼,处理要签字的文件。 等最后一竖落笔,合上叠在一旁时。 “咚咚”,门被敲响。 她拧合笔帽,“进。” 照常应了声,起身欲备出门,却见是在墓园那边匆匆一瞥的谢义柔。 两人倒有日子没见了,外边细雨蒙蒙,他把卫衣帽给戴了上去,檐边有绵细的水珠泛光,再一看又化在了棉料子上,什么也不见。 只是眼角微红,一看便在父母墓前流过眼泪的。 他从夹克兜里拿出什么东西,近了递过来,是一枚花生酥。 “我刚给汪爷爷带的,早上家里阿姨现做的,你要尝尝吗?” 她爷爷生前有一口好牙,最爱吃些酥脆香甜的东西,只是他吃了易升糖,对身体不好,奶奶便管得严,他年轻就总跑外面小炒货铺子买来吃。 后来有了洪叶萧,还常常给她兜里塞一把,只是赖英妹向来要缴走,小孩吃多上火,后来爷孙俩便偷着吃,什么花生酥、瓜子糖仁、榛子烤饼……窸窸窣窣,嘎嘣嘎嘣,别提多香了,偏偏老爷子又属鼠,她奶奶发现那天,说俩人是一对耗子精成形的爷孙。 这些渺远而欢快的记忆又浮回脑海,她却摇了摇头,“不了。” 待会儿要和客户谈事,不适合吃这些,况且,她显然已经过了爱吃这类零嘴的年纪。 记得老爷子葬礼那天,她和谢义柔从遗体梳洗间出来,后来又看着遗体被扶灵,送进大厅里,让一堆亲朋故友,告别他的遗体,放上一束又一束的鲜花,接着,又被扶灵送进火化机,再出来,那么高大的个子,连老了也步履生风,从不含胸驼背的人,变成那么小一盒骨灰。 谢义柔如今已然知晓,这是要下葬了,以后再见,便只能面对那座墓碑了,抓着她衣角抽噎得伤心。 她从鼓囊囊的右口袋拿出颗花生酥拆了准备堵住他的哭声。 只是没拿稳,手里只剩塑料袋,花生酥掉在了地上。 她若无其事捡起来,若无其事要塞进谢义柔嘴里。 谢义柔摇头,看见上面分明的草屑,不愿张嘴。 她瞪他一眼,只好再摸出一颗来拆,让他别哭了,吵死了,至于口袋里剩下的花生酥,直到过期,现还在她抽屉里搁着,一颗也没吃。 * 如今,谢义柔闻言,却把花生酥塞进她风衣口袋,“你今天会想吃的。” 洪叶萧抱手倚着办公桌,任他塞进来,没说话。 只是这个动作,距离稍近,能嗅见彼此衣上的淡香。 他看着花生酥掉进袋底,抬眼时,视线和她的撞在一起。 安静中,越看,渐渐越显得粘合,连呼吸也一拂一拂的。 他凑近去,歪头亲了亲她,微凉地触碰,一下,两下。 直到淡眼看着这切的洪叶萧张唇含住了,这个经久未见的吻,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一下变得饥渴起来,津液狎昵地交融,唇瓣厮揉,分不清是谁的呼吸愈发粗重。 “萧萧……”谢义柔察觉到她托抱的手势,很自然便攀盘住她,整个人一旋,一下被压在办公桌上,亲得难舍难分。 直到“壳嗒”一声,掉地的文件声像个时间开关,洪叶萧松了开这个吻,伏在他上方,对视着薄喘。 谢义柔仰头欲再吻上去,她却抽回了手,直起身子, “我还有个客户等着见,下次吧。” 语罢捞起地上的风衣、手袋,离开了办公室。 高跟鞋声音渐远,谢义柔仰躺在凌乱文件里,深黯盯着天花板,平复着起伏的呼吸,不知在寂谧中多久,把被半褪的裤理了好,矗立被掩,出了办公室。 白天祭拜逝者,气氛悲沉,晚上回到家,还是会做上一大桌子饭菜,难得一见的后辈亲人好好聚一聚。 洪家今天亲戚们齐聚一堂,多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兄弟姊妹,以及侄甥们,十来年没见的也有。 洪叶萧今天事多,先知会过,不用等自己开饭,因此回家入座时,厅里那张大圆桌上方聚拢着言笑,纷纷感慨她一眨眼就已经能撑家业了,间或聊起各行各业的形势。 后面,聊起老爷子生前那场病,气氛便低沉下来,洪叶萧在这过后,略坐坐就借口有电话,出来了。 其实想出来抽支烟。 等走出院子,进到园子里,一摸口袋,先触到那颗花生酥。 她撕开包装,放嘴里咬开那口酥甜,半边槽牙嘎嘣响着。 第33章 本地电视台一档热门综艺录制现场, 台下各大摄影机器架着。 主持在串词,随即介绍起谢义柔继ep发行后的第一张专辑。 这档棚综每周邀的都是些热门艺人,这期, 显然以谢义柔为主, 他出道半年多,歌曲知名度愈传愈广, 一连各类综艺邀约无数。 付金河倒想都应下来,毕竟热门综艺吸粉, 只是那位祖宗不高兴参加综艺,跟一些不认识的人说笑、做游戏, 加上不知怎的,他周末的时间一定得空出来, 连去棚里录歌,也不挑周末, 挑些没课的空档。 好在这档棚综, 是周五录制, 付金河拿宣传专辑劝他, 好说歹说, 他总算答应来参加。 “谢义柔将为我们带来专辑同名主打歌《flowers》, 掌声欢迎!”主持人介绍完毕,录制暂告一段落,场工开始紧锣密鼓上台布置舞美,按照和音乐公司的沟通设计,搬来逼真的花树、葱茏植被、台阶…… “付哥, 谢老师去哪儿了?休息室不见人。”节目组一个负责催场的统筹弯腰凑过来台下前排, 低问坐在其中旁观录制的付金河。 “在休息室讷,大钧没陪着吗?”大钧全名吕钧, 是公司给谢义柔配的私人助理,出通告时都会随行,平时则看谢义柔安排。 “大钧去楼下取咖啡了,”统筹原本要提醒谢义柔来后台候场的,等舞美布置好便该上台录制,只是敲了休息室门,里边空无一人,这才急来找付金河询问,“付哥帮忙联系一下谢老师吧。” 付金河也坐不住了,担心那祖宗又给他撂挑子,起身离了观众席,到楼里去找,一边打对方电话。 只是那电话一直占线,拿下手机,撞上正推着车,去给后期剪辑们分发咖啡甜品的吕钧。 他叫住对方:“大钧,人呢?” “我出门还在休息室坐着的。”这些下午茶是谢义柔私人掏腰包,让他给全组订的。 吕钧当初应聘谢义柔的助理,还多了一道高层面试,听说那人是谢义柔的哥哥,公司大股东。 他估摸着这位公子哥会很难伺候,谁知他除了话少、不怎么搭理生人,出手十分大方,兴许是家里富养出来的习惯,到哪都会顺便与人交个好。 譬如这些下午茶,他在哪出通告,哪里的工作人员便能收到他买单的吃食或礼物,巴掌大的一小袋莱德拉巧克力,便三四百块了,订上数百袋,再配上咖啡或茶,吩咐他分发下去,因此他本人虽然鲜少当面交际,名声倒是很好。 吕钧更是愿意跑腿,这少爷每次把无限额的卡给他去买单,叫他也给自己买点什么犒劳的,至于是吃还是穿戴,他肯定是不管的,吕钧便给自己刷个普拉达钱夹、新款折叠屏手机什么的,很是有干劲。 每递一份,都不忘真诚推荐自家艺人:“这是新人歌手谢义柔给大家准备的下午茶,请多多关照。” 这会儿听说人不见了,也暂顾不上发下午茶了,先和付金河去找人,录制要紧。 而此时,楼梯间,空静幽长里,愈发显出道清晰的声。 “萧萧,明天周末。” “我们在西珑湾见……”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将他打断,语气明显黯落下来。 “说好忙过了清明。” 缄默后,喉咙像是堵得沙哑。 “你已经两个月没有去过……” “嗯,”声音又呼出口颤闷闷的气,仿佛强撑交流,“我知道了,你忙吧。” 随即电话应是那边断了,垂落的手机屏微亮,楼道阒静无比。 这厢,各处包括保姆车里找寻无果的付金河,正要去调监控,远远一道气质皎然贵气的身影,朝摄影棚这边来,可不正是谢义柔。 “祖宗你躲哪儿去了?就还剩最后首歌,录完就结束了,可别给我撂挑子啊。” 身影擦肩而过,付金河听他淡“嗯”一声,似是无异,也没工夫刨根问底,他现身了就好。 可是,录制时。 “卡!”导演传出指令,“义柔,咱们按彩排的走,副歌下台阶,一号机位会切你近景,再给大全景哈。” 说罢示意一号机摄影师举了下手臂给谢义柔扫见。 付金河顺眼过去,谢义柔此时还站在阶沿上,没下来定点,而舞台中央的聚光灯已经打在特定位置了,二者没配合好,便知他心不在焉。 回想起来,近两个月,谢义柔虽照常进行各种歌曲录制,但精神不济,寡欢的状态令他连唱歌也无法专注。 从前他一旦唱歌,是十分投入的,情绪深陷在词意曲调里,譬如半决赛唱的《遗失物》,清唱着,台下观众跟他一起落泪;再有总决赛唱的那首《升温》,一开腔,仿佛重回热恋的蜜意。 可现在,明显心里压着石头,分散了他所有精力,总是走神儿,是以付金河总担心这祖宗何时会撂挑子。 导演眼神宽慰,“没事再来一遍!各部门准备!” 好在第二遍顺利完成。 * 而另一边,挂断电话的洪叶萧继续开车,在去往异地出差的路上,无暇其他。 尽管觉得谢义柔近来十分主动,每逢周末便电话邀她去西珑湾,但她过了清明,行程仍是满的,没兴致过去。 分手后,性更像释放情绪的一种方式,其余时候,则少了些水到渠成。 除了清明那次,陵园细雨昏沉的氛围、旧日深刻的回忆、忙碌的工作……谢义柔递上来的那颗花生酥,像是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思念,回含住了他的唇瓣,激烈吻着,把他压在桌案那刻,是真的想干/他,他也配合抬了一下,令她轻易将其裤子半褪,只是,被那份掉地的文件打断,她冷静下来,想起自己还有正事亟待处理,便走了。 直到端午那天,洪叶萧腾出时间,傍晌回灯笼街过节。 径直去的隔壁院,两家并一处过节。 隔着半院夕阳的距离,谢义柔立在厅门口,远远望她。 余晖下,细肤柔透反光,一汪眼波却幽不见底,一动不动死盯着她。 从清明到端午,近一个月未见,洪叶萧心道不妙。 眼前章梅清笑眯眯伸手来迎,她望了眼远处的人,担心他要露出点破绽。 随章梅清迈上台阶,经他身侧进门时,她特地先招呼了一句,如同小时邻家朋友见面,喊的小名“柔柔”。 视线在他的深黯里划过一眼,好在,他应的是“萧萧姐姐”,她也便自然应过。 进到里边儿,赖英妹正在聊接下来的环球旅程路线。老太太自年后那场脑梗,将养数月,已经恢复气色,讲话也流畅多了,偶尔会卡壳一下,并不影响日常,家里有阿姨照看足已,她也就将中断的环球之旅重新提上了日子,盘算着端午过完便走。 谢石君一身休闲居家服,正倚在沙发旁,手里半杯茶,给她提些建议。 见洪叶萧进门,瞥过目光,弯腰给她拾递了杯茶,“人齐了。” 这便能开饭了,还是老样子,谢义柔负责斟酒。 赖英妹又打趣他:“咱家也出个大明星了,前两天我还和你洪叔叔看你的节目呢。” 只是谢义柔没接茬儿,在众人宠溺的目光里,低头淡淡陪笑了一声。 洪叶萧的角度,稍抬头,能发现他牵唇笑得十分勉强。 他此时正站她左手旁,给她杯中倒酒。 只是,眼看酒水要溢出杯沿,他也毫无停的趋势。 她不着痕迹用指背抬了下瓶身,“好了。” 这声轻浅的提醒,在两家长辈关于节目的话题热络聊谈里,并不显著。 谢义柔穿着雪白针织毛衫,立在那,廓形的羊毛衣料贴着骨骼静垂着,直到他一声不吭收回手,荡动了一下。 她是最后一个斟完的,盖回瓶盖时,“啪嗒”一声,盖子在他那脱了手。 她没当回事,并不把目光分与他,以免惹人怀疑,续听着桌上聊的那档子节目、谢义柔出专辑的事,一边扶筷,欲夹块粽子来尝。 忽然,左手背一阵濡意,似被什么舔了一下,她险些没扶稳筷子。 撇头便见捡酒瓶盖的谢义柔不知何时半跪在椅旁,歪了头,衔起她食指。 微仰着脸,湿黑幽黯的眸子,深迎着她低瞥的目光,两颊收紧,舌头裹含着,一节,两节…… 令她想起从前帮他捏鱼刺他的反应,现下亦是,分明触到喉咙壁,排异反应已经使其颦眉了,却还在继续。 “柔柔,瓶盖找不见就算了,柔柔?” 话完,老爷子一个弯腰俯身的趋势。 洪叶萧立时抽回手,乍离口腔,整节指湿漉漉、凉津津的,搁在腿边,默不作声抿了口酒。 而谢义柔此时也低咳着站了起来,将光秃秃失去瓶盖的酒瓶置在桌沿,就近坐在自己的位置。 “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章老太太纳闷。 出了餐厅,由远及近两串急遽的脚步,一前一后,经过穿堂,停在后院的角门旁。 洪叶萧驻步反身。 “你最近怎么了?疯了?”指他一个劲勾引的事。 灰蓝夜色模糊彼此的面容,却凸显彼此深重的呼吸。 谢义柔抱住她,额头面颊在她肩窝轻蹭, “我受不了了,萧萧。” “为什么不来西珑湾,为什么连要我也变得不愿意……” 仿佛被无尽搓磨,有了哭腔。 她抬起他的脸,手心触到一片湿热,他却仿佛连对视也经受不住,就着她托脸的手,偏首轻吻了一下指腹,紧接又要启唇含住。 只是洪叶萧手指一掬拢,手臂垂了下来。 显见的,他攒泪的眼角愈发晶莹,却依旧不死心,凑头来亲她,一下一下,从嘴角一点点亲舐着,执着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一边呢喃她的名字。 前厅里,宴宴谈笑仍在继续,赖英妹提起女儿小时的成绩,如今待人接物、生意应酬上如何面面俱到,又开始得意起来,全桌的话都让她个人抢着讲了,也顾不上注意邓书丽快将她凿穿了的眼色。 偏偏最后老毛病又犯了,左右看看谢家二老,问:“柔柔呢?” 殊不知,一个借口有电话,一个借口去卫生间的人,正在后院角门,吻得愈发激烈,津液啧啧不停。 洪叶萧不知何时将他抵着门框,回应起来的,只是此时越吻越有了泄愤的意味。 这愤从何而来,大约是他在桌底下,那种环境下,她却没第一时间将手抽回,弄他,脑海竟不合时宜闪过这个念头。 彼此唇瓣变形,热息深缠,她最后咬了他一口,令他吃痛地唔出声。 “就那么想?”她喘道。话毕,指梢瘦节已经有了被皮筋绕圈的缠束感。 谢义柔眉梁一拧,低“嗯”了声,却依旧偏首吻过来。 院内另侧的餐厅。 谢石君近日公务繁忙,连轴转数日,如今陪聊起来难免些许困倦,便欠身离席,预备在后院抽支烟醒神。 经过穿堂,烟盒里磕了支烟衔住,打火机簇亮。 伴随一声“咔嚓”,以及前方昏黑中隐约模糊的。 “萧萧……” “啊啊……” 那簇火苗停在脸前,映亮微凝的面色。 片刻反应过来,一下合盖熄灭火苗,扯下未燃的烟,返身大步回了宴席。 第34章 “啪啪啪啪啪啪……” 那阵隐约又清晰的扇打声, 仿佛巴掌,紧随在后面催赶。 谢石君坐回位置时,谢老爷子看见他手里攥折了的烟,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他低瞥, 将烟搁开,拾酒抿了口, “吹了吹风就进来了。” “看见柔柔了吗?他怎么还没回来。”章老太太又问。 “他讲困,先回房睡了。”稠黑里, 门框旁两道紧叠的身影,模糊耸动的影子浮回谢石君眼前, 他低眸浅咳一声,说。 长辈们不觉有异, 只是饭桌上赖英妹明显是喝多了,夸起女儿来有些没完没了, 重点老是拿谢义柔出来做对照。 “哈哈哈二分, 你们还记不记得?柔柔刚读一年级, 一整天都不愿意打开书包。” 谢义柔刚读小学时, 老师让他拿出语文书来, 他坐在座位上摇头不愿; 数学课让他拿数学书出来, 他也摇头不愿。 老师就哄他,你看大家都有书,他就指后面,说:他都没有。老师说那是来旁听的校长。 总之一整天下来,书包都还齐整整在桌肚里搁着。 重点有时打上课铃, 他背起书包往外走, 老师就拉住他,说上课了。 他便眉眼失望, 坐回位置,再打上课铃,又背起书包往外走,又被拦下。 他就问萧萧:到底什么铃才是放学。洪叶萧告诉他:你看大家都背书包了,就是放学了。 于是他一整天都在等着背书包,不愿弄乱了,要早早去三年级门口等萧萧。 这些趣事当初是章老太太觉得小孩可爱,分享给老闺蜜的,邓老太太又说给儿媳听。 只是如今,这事在刚夸完自家女儿时拎出来说,谢老爷子便不愿听,起身道:“我去看看柔柔。” “慢点啊啊啊……” “你不就想这样么?” 后角门的剧烈俨然暂抛一切,几欲穿透夜色。 “爷爷!” 谢石君陡高的音量令所有人侧目,然而一眨眼他又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他讲不要您老是进他房间,否则他睡觉就要反锁了,您忘了?” 老爷子给他使眼色,示意这种事不要在赖英妹跟前说,否则她又要说家里宠过头,连睡觉也放不下,夜里要进去看。 谢石君正好岔开话题:“我有个搞不定的客户,想请教请教爷爷。” 老爷子这才坐回去,桌上絮絮聊着,晕圈的暖光,分外平和。 而洪叶萧,开始抓着两只腕,在雪马后推浪,贴着,髋关节自然从后往前移动,马儿颠弹着,感觉像在海上推浪。 恰好她的风衣衣摆和裤也被淋湿了,温度仿佛晒过太阳的海水。 “靠,你到底是有多激动?” “猫吗?应激了?” 谢义柔不禁溃哭。 前厅里,洪家也发现去打电话的洪叶萧已经一个半小时没回来了,邓书丽示意儿子去外边看看。 洪家福应了声。 却被谢石君先起了身,他展了下已经播电话过去的手机界面:“我打电话给她,问问情况。” “就在这儿打吧,自家人的电话,不用去外边。”被邓老太太叫住。 嗡嗡嗡。 来电震响声在风衣口袋里闷着,而湿半截的风衣又被洪叶萧暂丢在了石阶上,在遽切的击拍里被罔顾。 嗡呜嗡呜啪唧啪唧。 谢石君拿下手机,对满桌看着他,等结果的长辈说:“没人接。” 他事先起身,留下句,“我去看看。” 然而脚步却只停在安静到只有晚风细拂的穿堂,离后院还远,点了支烟抽着。 踱步抽完两支,再度拨通了电话。 彼时的洪叶萧正从后抱靠着谢义柔,在余韵里喘息。 静夜下,手机震响这才显得清晰,两道几乎粘在门框的影子动了动。 洪叶萧弯腰从兜里拣起电话,点了接听键。 那头像是刚呼出口烟,“饭桌上催你进来。” “进不去。”她瞥到自己身上的狼藉,连扎进裤腰的衬衫也被濡湿了,一块原本的水印子,不停去压,去拍,给晕染扩大了,加上谢义柔愈发激淋得要命。 “麻烦君哥再帮我们应付一下?”她回头看了眼跪伏在门槛乱衣上一动不动的人。 一开始,还不那么上头时,她分明看见一簇火苗映亮的几寸深邃眉眼一晃而逝。 “说你混账还真是没说错。”电话里,谢石君低骂道。 洪叶萧无动于衷,“谢了。” 挂断了电话。 谢义柔最后只能在门框和她之间被挤抱着,否则就如她去拾电话那下,乍离了支撑就塌了。 “谢义柔?”她蹲下,拍拍额抵楠木框薄喘着的人。 谢义柔眼睫被水淋过一样耷落着,掀一下仿佛极尽力气,偎进她怀里,下巴嵌在她颈窝,轻蹭一下,便是回应。 半小时后,消失两个小时的洪叶萧总算现身在餐厅,邓书丽问她做什么这么久。 她瞥了眼一侧端坐的谢石君,答是自己回了趟公司取东西。 邓书丽倒是没发现孙女衣裤换了,洪叶萧挑的是同款的衣服来换的。 此时夜也渐深了,长辈们也或醉或乏了,略坐坐,这餐端午宴就散了。 洪叶萧则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跟在长辈后边起身,临走还拿了个肉粽。 谢石君看在眼里,撇开视线。 而谢老爷子散了场,习惯去敲敲小孙子的房门,手里还端着份让厨房下的汤面。 只是里面没响应,他便拧了开,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爷爷。”里间亮着灯的浴室门斜开,谢义柔出来了,音色有些哑。 “怎么脸红成这样?”谢老爷子伸手去摸他额头试温。 被他撇脸避开,躺进被窝,倦累的模样,“我泡澡睡着了。” 谢老爷子板起脸,“这么不注意,呛水了多危险,爷爷就说要时常进来看你没有错。” 谢义柔确实没撒谎,他是被洪叶萧抱进来放在浴缸的,后来她应该回隔壁院去了。哪怕方才,他因失噤而溃哭,但这晚激烈过后,他紧绷的弦霎时间松懈下来,躺在温水里,一不留神睡了过去,直到房门被敲才转醒,系上睡袍出来。 如今依然撑不起眼皮,长时间的失眠,睡意都在这刻袭来。 他扯了扯哈欠,声音倦沙沙的:“爷爷我困。” “面条吃一点儿,晚饭都没吃东西怎么行。”老爷子劝。 只是他片刻功夫便睡熟了,老爷子只好替他掖了掖被角,留下盏床头灯,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老太太见托盘上的面条原封不动,“没吃呐?” “喊困,一下就睡着了,跟小时候一样。” 谢义柔年幼失恃怙,算是二老亲手带大的,有一次白天和洪叶萧疯跑疯玩累坏了,回来直接在饭碗里打瞌睡,把一家人笑坏了,他哥哥笑得拿相机来拍。 老太太和老伴对视一眼,想起这事也是相笑,手边还在给孙儿的行李箱放置几件薄外套,过两天要带去学校的,吩咐做事的阿姨:“琴芳,你去把那件开襟带拉链的羊毛衣拿来,双层的。” “这天气怎么还放毛衣。”老爷子把面条搁回桌上说。 “俗话说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 “柔柔怕冷就是叫你给折腾的。”老爷子摇头。 “行,”老太太从阿姨手里接过,叠了收拾进行李箱,“到时候感冒了我看谁心疼。” 老爷子便不说话了。 最后行李箱塞得瓷实,还是谢石君来压上膝盖,才给拉上,拎直时手上的筋都爆出来,说:“你们也不怕他拎不动。” 不过,端午假过后,是他腾出时间送谢义柔去学校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谢义柔还立在原地,视线在隔壁院的方向。 谢石君拍拍车顶,示意他,“上车。” 等坐进车里,后视镜挥别的二老身影渐远,他才说:“别看了,这个点她早在公司了。” 谢义柔额角靠在车窗,任由街景在眼梢倒退,垂盯着某个点,安静不语。 数日后。 披着夜色,洪叶萧泊停在车库,从主驾下来,正欲往家去。 被后头一道沉音叫住:“洪叶萧。” 她回身,隔着数辆车,是西装革履的谢石君,便应了句“君哥”,等他下文。 视野里,他将烧了剩半截子烟掐在柱子上,丢了烟蒂,走过来。 洪叶萧便知道这是专门在等她,“为那晚的事?”她问。 他面色一变,停在一定距离,用片刻沉默稍微绕开直白,“你们很应该瞒着点两家。” 洪叶萧抱手靠着车门,点了点头,“说起来,多亏你了?” “我不过不想家里老人忧心。”他手抄裤袋,语气不明。 “有一点你应该清楚,”他说,“柔柔承不住你再撇下他。” 话时视线探看着数步之隔的洪叶萧。 只是洪叶萧点了支烟,悠悠抽了起来,说:“这种关系,他难不成还想长远?” 谢石君蹙眉,“既然这样,你往后实在不该再为端午那档子事找他出去。” 洪叶萧反拣着问:“哪档子事?” 谢石君脸色变得难看,不过这还不算最难看的,等到洪叶萧朝他面上吐了口烟圈,问他:“除了他,君哥觉得我该找谁?” 烟雾一下缱绻起来,这时谢石君脸色才算布满沉怒,骂她:“混账!” 她收回赤/裸/裸的目光,嗤了声,转身走了。 背影道:“你觉得那天是我找他?你如果可以说服你弟弟别再凑过来,我以后可以去找别人——” 话音戛然,谢义柔一张泪脸伫在条石路上,惨淡的月色将其浇铸在那。 这日子本该在学校,不知何时回来的,又从哪开始听看去的。 第35章 * 今天周三, 谢义柔下午没课,明后两天又为一档音综录制批了假条,所以他等不及周末, 便飞回来了。 手里还提着一纸袋的橄榄, 托人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去年冬至,赖阿姨从西班牙飞回来, 带回几袋不同口味的橄榄,后来摆了小碟在餐桌上, 萧萧吃着点头说好,酸脆回甘, 其他人倒不大受得了橄榄的味道,尝尝就没再动叉子了, 他也觉得酸,咬一口皱眉吐了, 于是那几碟子, 基本被萧萧一个人叉着吃了大半。 正好有个朋友在西班牙旅游, 他就让他帮忙带了几种或腌或新鲜的橄榄回来。 萧萧工作日忙, 肯定不会去西珑湾, 索性直接来车库等她。 他打开袋子, 嗅了嗅橄榄的甘香味。 萧萧肯定会喜欢,他想。 她一定会理他的,毕竟,上周的端午,他才被她狠干过不是么。 “萧萧, 你看, 我给你带了橄榄。” 谢义柔低头迫切打开牛皮纸袋,窸窸窣窣的, 尽管动作很快了,纸袋上却还是被滴出斑点湿痕。 他递前那个张开口的袋子,想让她看一看。 可是萧萧的视线,却越过那个纸袋,只看着他,静静看着他。 为什么看他?这时候不要看他,不要看他,她应该捻起颗橄榄丢进嘴里,然后摸摸他的脑袋夸他真乖。 “你都听见了吧,往后别再来找我了。”她说。 “不要!”他抑制不住地垂泪,又想要抱,亦如那晚累得把自己塞进她怀里那样,他现在也好累,好累…… 可是萧萧抱住了手,像块铜墙铁壁。 他却就着她环手的姿势,贴过去,努力圈住她。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他重复道。 “那你哭什么?”萧萧捉住他的手掰开,一点点的。 “不要!不要!”他察觉到她抽离的势态,连忙低头去剥衣服。 可是这毛衣的扣怎么那么多,扣眼又紧,他以后再也不要穿带扣的衣服了,一颗又一颗,他急得眼泪大颗大颗的掉。 终于剥开了,可是又被一双手给从两边拢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是谢石君,“家里宠你是让在别个面前做出这么没骨气的事的?” 他挣动着要脱,要让萧萧的手贴上来,可以的,以前都可以,这次她也一定不会推开他。 “她已经走了!”谢石君的话兜头浇下盆冷水。 他怔在原地,衣服皱乱,望着空荡荡的那块地方,是啊,萧萧不见了。 “乖,跟大哥回家。”此时,谢石君对这个小自己一轮的弟弟是又怜又气。 如今愣在那,衣服又脱又拽,皱巴巴歪在身上,像被遗弃似的,做大哥的最后还是温声解劝:“像上次一样,忘了她。” 递过手去欲给他理一理,结果被谢义柔奋力一推,踉跄退了一步,袋子破了,橄榄全砸在谢石君身上,又噼里隆咚滚地上,四散开来。 “我没有一次忘了她!”他湿漉漉的泪脸气得通红,整个人大口大口地出气,情绪激动到喘咳。 哭时咳嗽愈发透不上气,眼看又要呛吐,谢石君习惯性给他拍背,被他给推开,宁愿自己咳呛到俯吐胃里的酸水,吐到喉管被腐蚀刺痛,哑了嗓子,也不要他来拍背。 “是我趁她醉酒脱掉衣服躺在她怀里,是我抱住她,在桌底下亲她,一次又一次勾引她,她才愿意要我。” 可现在一切都功亏一篑了,他扶着膝盖又咳起来,眼泪断线地坠,草尖全是水珠,最后吸了吸鼻子,弱音哽咽, “都怪你,你把萧萧还我……” 谢宅,老爷子在沙发上看书,落地灯安静,忽地灯影一撞,他抬头去看。 谢义柔眼圈通红大步进门,“嘭”一声,把自己关在房间。 谢石君身影随其后,被老爷子拉住询问:“怎么了?” “跟我吵了一架。”谢石君捏揉眉心,坐在一旁。 老爷子撂下书,“真是,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同他吵什么?是不是又吐了?”他见谢义柔进门时嘴唇充血泛红。 谢石君仰靠在沙发,“嗯”了声,叫住欲去敲门的老爷子,“爷爷你让他自己先待一会儿吧。” “这事的确怪我。” 他确实还不够了解自家弟弟,以为割腕后那段鲜活寻常,和隔壁做邻居的日子,是谢义柔真正走出来了,直到大年初一那次,他浑身红痕回来,一而再地又牵扯在一起,担心又要重蹈当初覆辙,才去找的洪叶萧,探看她的想法,显然她是短期玩乐的心态,他自然要她别再找谢义柔。 但他竟不知是谢义柔打从开始就没忘了她,他贸然找洪叶萧,反而迫使他愈发的没下限去挽留,当下脱起衣服来,谢石君捏着眉梁长叹。 只是后来长辈详加细问是什么事,兄弟俩都没说实话,谢石君称是自己管他脱毛衣外套的事,老爷子眼神朝谢义柔确认真实性,谢义柔鼻尖还是红的,拥被靠在床头“嗯”了一声。 二老便装腔作势批评起谢义柔来,说他胡乱脱外套,里面就一件单衣,着凉感冒了怎么办,其实语气软得很,舍不得训狠话。 又耐心教他不许和大哥置气,不过,谢义柔听到这里,却是闹脾气了,牵起被子盖住,背过去躺下,不肯原谅他。 老太太只好带大的先出来,日后再慢慢调停。 把门带上了,叹道:“柔柔也是被你跟你爷爷惯坏了,记仇得很,你啊你,得罪他,又不知几时才能和好。” 记仇这事,还得追溯到小时候,园子里的绿湖那时是养天鹅的,鹅下了蛋,就在岸边草垛里,被谢义柔捡到一颗。 他哪见过那么大的鹅蛋,喜天喜地抱怀里,说要给萧萧姐姐看。 那时他尚未到入学的年龄,洪叶萧却是在读幼儿园的。 只是,正逢家里亲戚带小孩来玩,保姆一不留神,被小孩抢走了他的鹅蛋。 谢义柔追着要拿回来,谁知那小孩竟摔手一砸。 谢义柔那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别说那个亲戚他很讨厌,很长一段时间,光听到大人聊起鹅蛋两个字,他都蓄泪要哭。 只是,这么记仇的一个人,却任凭洪叶萧揉扁搓圆,还是要凑过去。 也怪那些年,他正读高中,课时紧的时候;况且父母早逝,爷爷奶奶只能亲自上阵,重操公司,每逢白天忙时,家里由住家的琴芳阿姨照顾谢义柔,二老再是心疼,一天好几个视频回来,也多是无奈抽不开身。 那段时间可不只能找隔壁的萧萧姐姐陪他玩,他放学去接时,谢义柔经常睡熟在洪叶萧的床上,抱起来时还会哼哼唧唧哭几声。 也难怪睁眼闭眼都要萧萧姐姐,从小黏惯了。 谢石君想,不过说的却是趣话:“奶奶您就没惯他?” 家里常是觉得亏欠谢义柔,两岁上没了父母,那两年公司群龙无首,派系纷争,又忙到照顾不上他,连亲戚小孩抢他的鹅蛋摔个稀巴烂,老太太也只能在视频里哄他别哭,老爷子气得直说以后不要那亲戚登门。 后来还是洪叶萧放学了,给他带了学校手工课做的灯笼,他才渐止住哭。 只是家里二老,包括谢石君他自己,愈发娇惯纵宠他,一哭无有不依的,才养出那么个摔打不得、娇滴滴的少爷脾性。 老太太闻言,作势要敲他,让他赶紧吃饭去。 洪家祖孙也在用晚饭,餐桌上磕托微响。 因赖英妹携丈夫继续环球去了,这餐饭要安静得多,阿姨额外摆上来一碟滋滋冒油的咸鸭蛋,各切成两半,洪叶萧便知道是老太太吩咐,说:“奶奶,我妈一走您就开始没忌口了?” “这是鸭蛋。”她奶奶脑梗出院后,平时那些高胆固醇和高脂肪的东西都要注意用量,医嘱让以低盐低脂、清淡的为主,因此晚餐是杂粮粥配小菜,上次程雪意送的鸡汤,也只喝了小半碗,聚餐饮酒更是不用说了,老太太只能喝茶,偏偏她从前最爱喝点小酒,这一戒断就足以让她难受了。 赖英妹在时倒好,别看邓书丽平时嫌儿媳一吹嘘起来嘴上没把门,其实她很服这个儿媳的,毕竟当初家里落魄,全仗赖英妹力挽狂澜,她自是领情。 平时动物内脏啊,肉皮肥肉这些,一概不碰,连早餐的鸡蛋也有定量。 “鸭蛋也不行,况且这么咸,您早上吃过鸡蛋了。”她示意阿姨端下去。 “不然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同意我就没话说。”这话一出,老太太这才收起望着那口咸香的视线。 拿别的话同她聊起来:“说起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柔柔一听鹅蛋两个字就哭?” 再后来,是洪叶萧带他又在岸边捡到只鹅蛋,这才揭过一听鹅蛋就淌眼抹泪的伤心事。 不过,那鹅蛋是洪叶萧让琴芳事先放那的,她却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还接过鹅蛋夸他乖。 谢义柔再娇、再爱哭,从小也栽她手里了,谢家拿他没辙,在洪叶萧那,却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太太想到这,说:“后来还是你有主意。” 洪叶萧一时没搭腔。 其实小时候倒不觉得谢义柔难缠,反而于她而言十分好应付,弄清他哭的缘由,就迎刃而解了;只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一直没弄清; 现在倒是又清楚了,回想起他在车库那急哭了去剥衣服的那幕,她却抬步走了。 如今低头舀粥喝,只说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近来,洪叶萧挂了很多电话,也忽视过许多次,那种一动不动盯在她身上,几欲将她望穿的,湿漉漉的视线。 更别提踏足西珑湾,唯一接通过一次电话,唯一一句话是说:“你把钥匙放在西珑湾的玄关,走时带上门就行。” 日子一晃数月,捱过蒸锅似的三伏,眼看又要立秋了。 洪叶萧翌日要赶早班机出差,下了班便去西珑湾,要在那住一晚,明早去机场比老宅近。 她洗了澡,从浴室出来,揿亮床头灯,往床畔一坐,被骨头硌了下。 被子里像是吃痛,“唔”了声。 她猛地将被子一掀,竟是活生生一个人。 谢义柔两颊驼红,发丝支乱,朦忪掀眸,和她微微对视一眼,眼角立时蒙雾。 像是骤失被子觉得冷气太低,半跪起来趋附暖意,馨香温软抱住她, “冷,萧萧……” “你还没走?”她指他穿着睡衣,稀松平常躺在主卧熟睡,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醉卧的状态。 他啄啄她的脖颈,侧过头来,黑眸缀着神光,痴黠各半迎着她的注视,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局促。 甚至坦白道:“我还睡你的房间。” 是的,这是主卧,床头甚至还有半瓶酒,一个洋酒杯。 察觉到她落在床头柜的视线。 他说:“这是我睡觉前喝的,果然,又梦到你了。” 他抱着腰不肯撒手,软酥酥靠着她,下巴、脸颊、额头一直在她颈窝翻来覆去轻蹭,把额发蹭乱了也不管。 忽然又染上哭腔,吸了吸鼻尖,“要是永远不醒就好了。” 话落,冷不丁在她肩胛骨咬了一口。 洪叶萧嘶气,侧眸去看,赫然一个牙印。 谢义柔还在发笑,“咬你。” 眼角泪渍未干,盯看那印子一会儿,又往上面轻轻吹凉气,“不疼不疼。” 说着换了一边枕下巴,露出牙尖,呓语似的念叨“我再咬一口”,“这次我轻轻的”,“轻轻的”……诸如此类的喃喃自语。 洪叶萧哪能再让他得逞,抬手捂了他的脸。 不料手心微湿,被舌尖舔了一下。 谢义柔半张脸被捂,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水凌凌望她,视线不及处,舌头依然湿舔着。 她手心仿佛羽毛轻挠,直到她撤开手,他终是得逞一样扑过来。 抱住她,歪首轻啄起她的唇瓣来,一边亲一边纳闷:“萧萧怎么不抱我……” * 两日后,洪叶萧外地出差归来,凑巧和谢石君同一趟航班。 也是降落后,乘客起身出机舱,二人才隔着两三张座椅,对了一眼,彼此无话。 等乘摆渡车到出站口,谢石君叫住走在前面,简装轻便,只随身携了个小型拉杆箱的洪叶萧。 “关于上次在车库的事,我想重新和你聊一聊。” 他阔步上来,并肩走着,“一会儿坐我的车回灯笼街?” 机场内,大屏在播放谢义柔出道一周年讯息,高墙可见他作为代言人的高奢品牌的广告牌。 洪叶萧敛回停驻的目光,颔首,“正好,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机场人来车往,一辆宾利停在路边,司机正候在门旁,迎前来接她的行李。 她正好腾出手,立在原地,接了个陌生来电。 面前谢石君也亲自将他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开了后座车门等她上车。 洪叶萧指了指耳侧的电话,“喂?”只是那头一声不语。 谢石君大概是眼神示意她不急,可下一秒,他像是目睹什么,眼眶睁睖,一个抬步要挡过来的趋势。 洪叶萧专注力在电话,隐约可辨那头传来催促登机的广播,对方也在机场? 一时忽略两侧,只觉左侧猛然有个黑影冲来,掠起股骇人的风。 紧接,阶沿下的谢石君扑挡过来,情急下,胸口甚至撞到她的肩胛。 “哗”的一声,像是什么水全泼在了他背膀。 视线越向他背后,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体躯横胖、气质粗犷的男人像是愣了愣,左手垂拿着正在通话的手机,另手半举个透明的空罐子,踌躇退了几步,拔腿跑了。 谢石君西装后背大片的黑,仿佛被烧坏了,在脱水碳化。 她霎时反应过来那应该是硫酸,照她脸泼的硫酸,只是被谢石君结结实实挡了下来。 “快脱下来!”她赶忙帮他把外套拽下来。 里边马甲也碳化发黑,一并扒了丢地上。 “水!”闻她言,司机忙从车载冰箱取出矿泉水来。 后脖颈明显被溅了上去,她先用手帕去拭,再拧水朝那浇去。 谢石君倒是很能忍痛,硫酸腐蚀后颈皮肉,皮肤开绽,也只皱了皱眉,再没别的话了。 她抬眸望了眼马路尽头急于撞开幢幢人影,奔逃的背影。 隐约一瞥,马路对面,人影车行里,似乎有道高瘦的背影,戴鸭舌帽,后背的白t恤被疾速跑动的风鼓起,像是要堵那逃窜的男人。 第36章 楼道里, 随着脚步踩响,头顶支起感应灯。 修峻的衬衣背影缓步靠近,坐在旁边阶沿位置。 洪叶萧指间夹烟, 咬进嘴里吸了口, 烟圈吐出来时,旁边有人坐了下来。 “借个火。”窸窸窣窣, 没摸到在外套兜里的打火机,边上有了这句话。 她习惯性擦燃簇火, 如应酬那般圈手护着。 可火苗闪了一下,映在眼底, 她又将盖阖上,只把火机递给他。 旁边略微动静后, 点了烟还回来。她收了丢回口袋,听他深吸口烟, 缓缓说:“柔柔情况稳定下来了。” 指方才医生专家鱼贯而入icu, 解决他心率加快的突发状况。 “过了今晚, 就能拔氧气管, 恢复自主呼吸了。”谢石君说。 洪叶萧点头, 没说话。 谢石君今晚难得的话多, “老爷子刚才不是有意冲你,急糊涂了。” 那把匕首,穿透胸骨下端,尖端刺破了心脏右室前壁,足有一厘米, 送来时整件衣裳被染透了, 心脏破口不停喷血。 当下的心脏超声结果汇报给老爷子,心包里面的血凝块和积液甚至压迫到了心脏, 他听得整个人如山塌倒,幸而被扶住,及时输液吃降压药,又一刻也不肯躺,要去谢义柔手术室前守着。 那场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现还在icu观察情况,偏逢心率不稳定,老爷子口气便格外冲。 “没事,”她像是坐久了,有些起不来,丝质衬衣、手上全是干涸的血迹,撑了下腿才直起身。 “我先回了,免得再叫老爷子气出个好歹。”说罢,掐了没剩多少的烟。 “嗯,我让司机送你。”谢石君同样站了起来。 洪叶萧是随急救车过来医院的,临走到门口,想起来问:“你脖子那还好吧?” 如今谢石君后颈贴了圈药贴,语气平常:“不碍事。” 洪叶萧便点点头走了。 数日后。 琴芳穿过医院套房制带的客厅,敲了敲病房门,拎着一摞保温餐盒。 谢石君伸手接过,“我来吧。” 摆开多是些三文鱼、虾肉、菠菜这些按医嘱做的补充蛋白和维生素的术后营养餐。 谢义柔已经能恢复自主进食了,如今靠在床头,病色寡白,荏弱得仿佛连病服也硕大得要滑下来,显得一双眼愈发大了。 谢石君舀一勺米饭,饭上夹些肉菜上去。 只是勺伸到谢义柔嘴边,他依然执拗地偏开脑袋,从早起便不吃东西。 “你们一定说她了。”谢义柔说。 否则她怎么不来,哪怕是两家邻居的身份,她也会来的,可如今,洪家的长辈,包括旅行在外的,都来过病房,就只没见过她的身影。 “谁说她了。”老爷子背过身踱去窗台,第一个辩驳,“她忙起来哪还记得来看你。” “胡说什么。”老太太低斥老伴一句,去接过谢石君手里的碗和勺,让大孙子去休息,自己坐床畔亲自喂。 只是谢义柔泪珠簌簌掉,就是不愿对勺子张嘴,揉了揉眼说: “她不来我就不吃。” 一旁来探望的亲戚长辈长吁短叹,劝道:“柔柔,再怎样,也该吃点东西,身体是自己的。” “况且,你爷爷前些天都急病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不吃东西连累大人着急上火。” 谢老爷子听了,当下就有些撂脸子,让琴芳领人去外边客厅吃茶。 自己没事人似的转过去,对有些怔住泪脸的小孙儿笑道:“爷爷身子骨硬朗着。” 二老都不爱听那些话,谢义柔不需要懂事,他们满心觉得亏欠,尚愁晚年不能好好弥补他、怜爱疼惜他,哪就需要他来体谅他们,反而愈发框束了他,叫他不能遂心肆意了。 然而谢义柔稍许怔住,倒像听进去了。 自己拿过勺,一勺勺安静吃着饭菜,嚼许久,用力蛮咽下去,想吐也忍着,然而,无声的泪依然淌湿了面颊,饭里也有了咸泪。 “爷爷。”谢石君视线由病床移向伫在床畔的谢建荣,劝言的意味。 老爷子早已泪湿眼眶,心软道:“她会来看柔柔的。” * 郊区福延陵公司。 两名详加了解航站楼硫酸事件细节的警察从总裁办公室内出去,由助理送下楼,背影渐远。 洪叶萧在门口返身,刚坐回办公椅,“谢爷爷?” 忽见半敞的门边,鹤立着道西装着身,手支拐杖,两腮白髯,却很是虎魄生风的谢建荣。 印象里,老爷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因公事在书房斥起谢叔叔来,毫不留情面,谢叔叔对他敬重有余,亲渥不足,每回从书房出来都成霜打的茄子。 可谢义柔却敢在他怀里抠他胡子,抠够了扭头不要他抱,嫌扎,后来老爷子全剃了,一副白面滑溜溜的,等谢义柔大了,才把腮胡又留起来。 山水屏风后的会客区,半扇是洪叶萧套装纤秾的背影。 对面苍老却中气的话语徐徐而出。 有一句是:“柔柔的事,任你开条件。” * 医院,长夜泛泛。 “咳咳咳……”吃着晚餐,才没几口,谢义柔俯在床头吐了个干净,连酸水都吐在了瓷盂里,呛咳了自己。 抬起头来,眼眶一层薄泪,嘴唇润了水光,“奶奶,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好好好,奶奶都知道,柔柔很努力在吃了。”章梅清给他擦了擦嘴角,向来任性的顽孙懂事起来,她反而越心疼。 保姆收拾了瓷盂要出去,章梅清吩咐把饭菜也收走,不再劝他强咽了,怕他咳得厉害反而扯得刀口开裂,实在不行,只能输营养液了。 床头被放平下来,谢义柔迷迷糊糊歪睡过去,只是胸口还疼,睡得不踏实。 后来梦见什么翻了一下身,一下疼醒了,呜声哭了起来。 又不想叫外面寸步不离的爷爷奶奶发现,否则更要心疼,白天那个叫堂伯的说了,爷爷已经因他抢救的事急病了。 因此把被子扯起来,捂住哭声,可是门外客厅的人应该还是细听见了,门锁开出声响。 “我没事。”他胡乱用被子擦净眼泪,露出脸来说。 那双好容易压抑住泪的眼睛,乍一看来人,哭得愈发厉害,几乎放声泪崩:“萧萧……” “慢点。”洪叶萧快步来床前,搁下手里东西,帮他先将床头遥控起来。 “你怎么才来……” 他抱着在她怀里抽泣,“呜伤口疼……” “先别哭了,越哭越疼。”她用指背帮他把面颊的泪揾拭了,低柔道。 手在他嶙峋的后背顺气,待他趴在她肩膀慢慢平复下来,问他: “饿不饿?” 谢义柔抱着不松,偶尔还要抽噎吸气一下,就着枕肩的姿势摇了摇头。 “我饿了,下班还没吃东西,你陪我吃点?”她搁在床头的东西便有一个保温桶。 谢义柔仍是摇首,“吃完你就走了。” “不走。”她说。 谢义柔这才缓缓松手,眼睫尚是湿潮潮的,又打了个抽噎。 洪叶萧便把床尾的小桌支起来,置在两人中间,把保温桶里的菌菇骨头汤倒了两碗来,热腾腾摆在彼此面前,又把荤素搭配的饭菜布开,递了柄瓷勺给他,要他先喝汤。 只是谢义柔嘴巴泛苦,胃口寡淡,喝得格外温吞,不过勺子沾一下汤,放在嘴唇抿一下,全然如她所言是在陪她。 洪叶萧看在眼里,另拣了勺,舀了满勺,递在他唇畔。 拿汤来玩的谢义柔一愣,忽然脸红起来,病容反有几分气色,小声说:“我自己可以。” 于是喝了小半碗,后来吃饭时,洪叶萧搛去的肉蔬都吃完了,米饭也吃出了缺。 余的都进了洪叶萧肚子,她是真还没吃晚饭,又比不得谢义柔挑吃的猫胃,忙了一天,确实饿了,埋首大口吃完。 她将餐盒摞回保温桶,包括他剩的那些,搁回床头,再把桌子收好。 谢义柔从始至终目光追随。 直到她弯腰去掀了他的被,谢义柔不禁用衣角去往下扯遮,可下面分明也穿了病号裤。 “做什么……”他支吾道,尾音上扬。 “抱你去洗漱。”洪叶萧说罢将他抱去病房内设施齐全的浴室。 她没有横抱过他,都是竖抱,一般先有拖手拉过来的趋势,他累得昏昏欲睡也知道把腿盘上来。 只是,现今他伤在心脏位置,显然没法竖抱,否则压到伤口。 是以谢义柔手脚都有点不大知道怎么搁,只觉是一个离她分外近,却从未有过的视角,片刻呼吸便被放坐在浴缸边沿。 洪叶萧利落去剥病号服的纽粒,又被他揪住衣襟的扣。 “做什么……”他又问,脸颊烟霞绯红。 “洗漱啊。”她问过医生,伤处绝不能碰水,洗澡只能等拆线,避开伤,擦拭身子是没问题的。 “擦身子,用毛巾。”她怕他还问,因而后半句特意补充。 “哦。”谢义柔知道是擦身,只是,怎么是她来。 前些天都是爷爷来帮忙,倒是有专业护工,但他不习惯生人碰,宁愿自己忍痛擦,爷爷不让,怕他反手时会扯裂伤口,面对爷爷,他倒不觉忸怩,总之内裤还穿着,要擦那地方时,爷爷也会另拧了毛巾给他,然后去外边等,对了,来浴室这段路也是坐轮椅推过来的,怎么—— “做什么……”他霎时回神,揪住内裤边沿,又开始问。 “不脱怎么擦?”洪叶萧一把拽下,轻飘飘丢在大理石台面上,那里已堆有病号衣裤。 水沥在洗手池的声响传来,是洪叶萧在拧毛巾,她劲大,毛巾拧得十分干巴。 干巴到他觉得擦在皮肤上有些痛,像刮痧一样在身体上游走。 手臂被牵起,任何死角都袒露在她眼底。 包括那道为了做心脏缝合,而在胸腔打开切口,留下的那道手指长,密缝着细线,像蜈蚣一样的丑疤。 洪叶萧换了毛巾,弯腰要擦那个完全不陌生的地方。 只是,手背被坠上啪啪嗒嗒的湿热,抬眸见谢义柔垂首抹泪。 “我弄疼你了?”她停住站了起来。 谢义柔吸了吸堵住的鼻子,无声摇头。 “那怎么哭了?” 他又摇头。 谢义柔自己也不明白。 于是乎,洪叶萧后半程抹拭时,谢义柔垂嗒嗒的眼泪没断过,明明她轻得不能再轻。 只是后面放他在盥洗台的镜前,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与他时,他望了镜子一眼,忽然反应剧烈,背过身去,分外迫切的哭腔:“我要穿衣服……” 洪叶萧便有数了,去外边拿了干净的衣裳裤来给他穿。 谢义柔这才泪洏洏刷完牙。 洪叶萧随即把洗脸巾往他脸上一盖,抹拭起来,只是他眼泪怎么也擦不尽,索性随他去,把人抱回病房床上。 “萧萧去哪儿……”他从被窝攥住她的衣角,靠在床头泪眼深望她。 洪叶萧垂视一下自己身上的水渍,“洗澡。” 待洗完,系了睡袍出来坐在床畔,谢义柔偎在她怀里愈发的哭。 她收着力道回抱,轻拍他后背,一下一下。 可她动作愈轻,他反而哭得愈是彻骨悲恸,反而像她的轻柔撩拨开了泄洪的闸口。 于是,她干脆偏首吻了吻他,舌尖撬开齿缝,混着泪水的咸,用力深缠唇舌。 偶尔停一下,依偎着喘,又吻过去,唇瓣揉碾到变形。 直到这场恸哭止歇,彼此额头相抵,她问: “谢义柔,要不要领证?” 第37章 * “领证?” 洪家早餐饭桌, 邓老太太筷箸一顿,面色一凝,随之掷地有声, “不行。” 怪不得听老章在电话里说谢义柔昨晚能够喝小半碗汤、饭菜能下咽了。 她也庆幸, 问可是有发生什么事令他心情转好,才有的胃口。 其实也是担心俩冤孽又纠缠在一起, 得了一时的便利,日后难免又掀起大风浪, 再有什么命悬一线的事,哪怕沾点关系, 自家如何承受得起?老太太不由谨慎起来。 那头的章梅清默了默,卖关子说等她孙女儿告诉她。 今早果真就告诉了。 而刚宣布完要领证这一消息的洪叶萧, 稀松平常咬了口烤好的吐司,移过阿姨端上来的咖啡。 老太太的反应似在她意料之内, 她说:“谢家长辈是同意的。” 邓书丽想起老闺蜜电话里的口声, 的确是久逢喜事精神好, 不过他们对柔柔那宝贝疙瘩千依百顺, 他撒几颗金豆子, 老两口哪能不同意。 “怎么就到领证这一步了?这不是儿戏。”老太太推心置腹。 “领了证, 给了人希望,到时感情上淡薄,过不下去,又分?你让柔柔那个性子再去割……那我真是没脸见你章奶奶了。” “您和爷爷,还有刚落地夏威夷的我妈和我爸, ”洪叶萧搁下吐司, 迎着老太太的审度,“有你们夫妻和睦在先, 孙女知道婚姻不是儿戏。” “既然选择和他领证,关心爱护,该做的我都会尽责。” 话半,她回想起什么,眸色微闪,语气沉缓下来,“况且,就眼下来说,他不是能吃得下饭了么?也有利于他康复。” 老太太沉思中若有松动,叫阿姨拿电话来,“我得打给老章确认一遍,不,打给老谢,别到时候有什么变故,又冲咱家撒气。” 一面接过座机电话,一面兀自言语,“我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领证,结婚?婚礼日子、酒席……” “不用了。” 洪叶萧这声语气很肯定,“我们隐婚。” * “我、不、要。” 浴室里,一字一凿的回应。 洪叶萧在洗手池里拧毛巾,把毛巾拧得像菜干一样,保证一滴水也无,甩了开,从上往下擦他后背。 分明也没用什么力气,却擦得他往前踮走了一下,她只得再轻些,“不要什么,不要领证?” “不要隐婚。”话语迫切强调。 毛巾从他肩膀刮蹭到手腕,泛起股红,她动作再度轻慢下来,从左到右。 另拿毛巾去淋温水搓洗时,话音徐徐:“你现在事业上升期,早早曝出结婚对你没什么好处。” “还是你连事业也不要了?”她摆开那双搁在大理石浴缸的腿,像在擦什么粉瓷,翕孔系带也细拭过。 “不要就不要。”谢义柔原本垂着的头撇开不看,只是呼吸起伏随着擦拭捺得轻了些,内心默念不可以,很丢脸。 不过洪叶萧接下来的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那谢少爷准备拿什么过丈母娘那关?”她再去换洗过毛巾,示意他站起来,该擦那两瓣了。 谢义柔便不吱声了,不知怎么脸愈发延烧起来,像燎了把火,连皮肤也是温烫的,碰上去灼手。 不过洪叶萧已然习惯,自从她下了班来医院,彼此用过晚饭后帮他擦拭伤躯,一连数日,他都这副含含臊臊的模样,又不是没见过,都不知摸过百遍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这样,总比他第一次恸哭的要好。 自那次后,洪叶萧都会刻意避免视线停留在他开胸缝针的切口,免得他又急于要把衣裳穿起。 “站起来。”见他像是陷在某种遐思里,没反应,她抻开毛巾提醒道。 谢义柔照做,她手法已然纯熟,由边到缝。 “轻点……”谢义柔在手压毛巾由下至上擦过时,下意识支吾了好几声。 “又没用力。”听他三番数次这么说,洪叶萧愈发就着热毛巾在褶圈狠压一下,这下谢义柔不再唧唧哝哝了,反而一声不响,静默得异常。 等她理好架杆上的毛巾,回身欲抱他回病床,登时明白他的安静是因何而来了,因羞赧而来。 察觉到她直白锋芒的视线,谢义柔忙去遮捂,只是两手空拳,虎口对掌沿,合起的长度也不够遮的,遂背过身去。 “你不乖啊。”洪叶萧掀眉,指他还有功夫遐想那档子事。 谢义柔背影闷嗓置辩:“是它不乖。” “它不是你的?”她从后横抱起他,病中弱骨柔荏,十分轻易,稳步朝病房去。 “不是。”矢口否认的话音未歇,谢义柔乍被抱起,一面说着,一面往下拨,想用腿夹住,再用手心去盖。 只是,一时忘了,现被横抱着,洪叶萧的手臂便横揽在他腿下,一往下拨,那头反而碰到她的手小臂内侧,吓得蹿弹起来,立时被他用手去捂,只是又没法全挡尽。 “不是你的怎么在你身上?”偏偏洪叶萧将他放在新换过被单枕套的病床上,还在悠悠追问。 “捡来的。”他总算能用被盖住,浑身只露出个脑袋来,澈眸追寻洪叶萧去柜橱里拿衣裳的背影。 洪叶萧摞着洁净的病服折返回来,搁在被面,先帮他穿妥衣裳,只是却不急掀被穿裤,免得过后再换一遍。 靠坐在床头,手探进被窝,“捡的?” “嗯……”这声有了别样意味。 “撒谎要怎样?”洪叶萧仿佛隔着被子擦拭起来,不过这次是徒手。 谢义柔偏首用幽软的视线来捕她,音量变得只有彼此能听见,“别打我。” 洪叶萧被他逗笑,知他还记得自己替他上药扇他的事,“那打这里行不行?” 说罢她张手拍打一下,被窝闷着,厚实的“剥”一声。 “不要打。”谢义柔立时摇头,示好般急于来吻她。 病房内,唇舌勾缠出声响,啧啧啾啾的,配合着簌簌簌挼挱的干燥。 不知多久,唇间牵扯的银丝断开,谢义柔在她怀里满目朦雾,眉宇愈发痛慰拧着,还不忘约定: “萧萧,明天就去……” “去哪儿?”她的手背腕子愈发打响了被,像有人在快速蹬被子似的,手心随即微润。 “领证嗯……” “不行。”她神思依旧,尚且还能辨别他到哪儿了,手心蛄蛹时连忙一掀,掀起股腥甜的风,一床丝被顿时叠成三角形。 “为呜……”他乍一曝露,立时并膝蜷腿,眼睁睁看她半举着缠满蛛丝的手,朝卫生间去。 临走言行简断,叮嘱他不许乱动,别弄脏被单,免得换。 于是乎,洪叶萧洗完,一面用纸张去拭手上水珠,一面出来时。 发现谢义柔维持原姿势,抽了大堆纸巾揩着,擦得白白净净,一渍不留,还在执着地擦,搓红了腿也不停手,脸颊不知何时又挂满泪渍,顺着两靥,斑驳了领口。 “你十一月份才满二十二周岁。”即为法定领证年龄。 他现在才二十一,还差两个月。 说罢,抽走他手里揪捏成团的纸巾,帮他穿上裤。 过程里,感觉手中是具躯壳,任凭她摆布,剩眼眶无声淌泪。 她坐下解释时,枕睡的面颊依旧转向另一端,“这阵子好好养病,等恢复好出院,正好也就十一月份了。” “我明天再来看你。” * 近来,殡葬业出了桩大新闻,福陵园以现金方式收购了俐格陵园百分百的股权,成交价为八亿。 曾几何时,二者棋逢对手,只是在前者转型后,后者再也无法与之匹敌,以至于滋生出俐格陵园买通张榜,抹黑对头的丑闻,谁又能料到最后结局是被并购,之惨淡令业内嘘唏。 这日,洪叶萧出席场商务晚宴,不少人听说过那个并购案,来和她道贺,她逐一应酬下来。 待人群渐散之际,远处,显露出那道视线遥落这端,却始终倚在露台,未曾过来的身影。 洪叶萧端了红酒过去,露台足以俯瞰半座城的夜景。 她掖了掖被风卷起的发,同样背倚雕栏,迎着宴厅里的灯火通明。 “后颈那都好了?”她问,方才转身一瞥,没见上边的药贴。 “嗯。”谢石君接过她递去的红酒杯。 洪叶萧抿了口,晚风将应酬时的情绪澎湃渐渐拂歇,她想起似的问:“怎么谢总不来道贺?” 谢石君深沉视线从酒杯移向她,“贺什么?” “并购案?还是领证?” “在君哥眼里有区别么?”她回迎上直坦的目光,没忽略他唇畔的暗讽。 直了身,手中杯壁轻碰了下他的酒杯。 黑夜里,“叮”的脆声,她一仰而尽。 “谢谢。”喝完略微颔首说,仿佛应承了他的贺。 可他分明什么也没贺。 黑裙背影走远,手里杯盏透明锃亮。 * 福延陵公司。 一个女子将车直驱大门口,头戴顶硕大的草帽,鼻梁一副墨镜,皮肤晒出小麦色,身上的花裙裙摆走路时像烧着似的飘荡。 长驱直入上三楼,一路畅通无阻,怒腾腾推开办公室门。 “妈?”洪叶萧从文件上抬首,险些没认出赖英妹。 赖英妹将帽和墨镜往她桌上一摔,“你老妈我,不同意!” 第38章 * “生米煮成熟饭?!” 深夜, 洪宅后舍的卧房陡然的声如洪钟。 洪家福翻起身在黑暗里气汹汹地趿鞋,一副要去医院捉拿人的架势, “这臭小子, 从小到大看着对咱们萧萧乖乖巧巧, 竟然做出这种事!逼咱萧萧领证?臭不要脸!” 赖英妹半探身子拉住丈夫,“你看你急的, 跟我当时反应一模一样,不是怀孕的意思, 快躺回来,听我跟你说完。” 洪家福半信半疑, 赖英妹又扽了下他的手臂,这才坐回去, 听赖英妹说。 “熟饭是指俐格陵园的并购案,前阵子不是拿下来了吗, 是这个意思, 不是萧萧怀孕。” “况且, 他们俩, 是萧萧……柔柔, ”略去的话, 赖英妹妹摊了左掌心,右食指在上边啪啪敲了两下,“怎么能怀孕?” 洪叶萧上谢义柔的事,早在两人恋爱之初,便没瞒赖英妹, 起因是最开始赖英妹叮嘱她, 切记做好防范措施,否则伤的是自己的身子。她便说了, 也坦白她这个取向,这辈子也不会生育孩子。 听得赖英妹这个自诩为开明家长的母亲一愣一愣的。 孩不孩的,她倒不在意,假使像大部分人那样恋爱,她也是要劝女儿在是否怀孕的事上再三谨慎,毕竟生命的降临,她知道母体身体和情绪上要承受多大的痛,哪怕夫妻间有足够的爱,足够对新生命的期待,当妈的也心疼女儿要遭那个罪,这样也好。 她一愣一愣,是在琢磨和理解洪叶萧所解释的具体做法。 “噢,我想起来了。”洪家福恍然,想起当初妻子好奇心泛滥,每逢谢义柔和洪叶萧在房间独处,就要去趴门。 他臊得赶紧把人扯走,反过来又觉得那阵子妻子盯着他的眼神格外瘆得慌。 不过知母莫若女,假使他不扯,洪叶萧须得一开门揪一个准,和男朋友两人整衣而出,问她:妈,你偷听什么呢? 赖英妹蹿得极快,还一边强说:我是来问你们吃不吃水果。 洪叶萧偏冲她背影问:水果呢。 谢义柔尚然在状况外,问说:萧萧想吃水果? 洪叶萧但笑不语,送他回隔壁院了,他怕黑来着,小时候一个树影都能逮了他似的,向来要人陪走夜路。 不过不进园子,单一条道走回家,灯光是明亮的,他也要送。 赖英妹便不高兴,觉得女儿受累,愈发嫌他娇气耍性儿。 其实赖英妹过去也没少疼过没父没母的谢义柔,小不点大来家里玩时,追着喂饭、抱高摘李,只是要当女婿就另说了。 “原来是这个熟饭。”洪家福松了口气。 不过仍是纳闷,打趣道:“这个熟饭让咱们家的赖女士松口了?” 他可没忘妻子在夏威夷闻听老太太告知的消息,直奔机场,又直驱公司的那股势不可挡的怒火。 赖英妹扯了扯被,翻身道:“这碗熟饭你女儿喜欢,我不松口有什么办法?” “你女儿什么脾气,当初我就不让她和柔柔那娇惯坏的在一起,找个会疼人的,哪次听了我的?” “我在她办公室泼妇大闹,就差骑她电脑上了,她一句‘妈,我有自己的考量’给我撅了回来,你女儿大了啊!不该我管了啊!” 挑刺儿的时候就开始“你女儿”,吹嘘的时候一口一个“我女、我萧萧”。 洪家福已然习惯,探出了她的口风,笑道:“女儿长大是咱们的福气,恐怕这次也跟柔柔本身有关系吧。” 赖英妹默住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尽管是块摔碰不得的瓷玻璃,可我服他敢为萧萧出头的胆色。” “虽然让自己碎成那个样子也是给萧萧添麻烦,但,萧萧执意选了他,我们就……”话到最后不禁掖了掖泪。 洪家福忙躺下来宽解她。 * 黄昏时分,洪叶萧在斜阳里下了车,走动时发丝飞金,朝病房里去。 在电梯口碰见了谢石君,看似也才刚结束公务过来,一身西装未换。 彼此颔首致意,轿厢缓升时,两人聊了起关于张榜的事。 张榜出狱后公司清算破产,将帐结在了洪叶萧头上。况且死认当初儿子丧命焚烧炉,加之洪叶萧不愿受钱和解网络舆论一事,待到服刑出来,公司全是来要账的,他无力回天,揣了匕首和硫酸,计划要洪叶萧的命。 洪叶萧:“今早已经由看守所发往监狱了。” “听说了。”谢石君应道,谢家极其关注这桩案件进度,张榜进监狱的事,老爷子便第一时间知道了,午饭都多进了半碗。 临出电梯时,谢石君止了步,说:“你先过去吧,我去一趟主治医生那。” 洪叶萧自去了病房。 推门时,里面的付金河正要辞别,起身道:“节目组和品牌方那边公司都沟通好了,安心养病,等出院,公司计划给你办一场复出的live。” 病床上的人点了点头,看见门口来人,撇开了脸去。 付金河这便要走,正和相撞的洪叶萧互相点头打了声招呼。 心想这肯定是那祖宗的女朋友,一身衬衫裙,配着尖高跟,十分简练,柳形的眉,弯月的眼,流露出一股平易近人的温和来。 只是那高挺的鼻,配上那明晰流利的脸,又透出几分清冷的气场。 职业习惯,付金河用他那双利眼上下一扫,大到那个百万的限量包,小到耳朵上的坠子、指上的戒子也没放过。 心里暗自对这人的身份财产估值时,自认他这一眼十分不着痕迹。 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看似温和的眼,他吓了一跳,立即知道这人不是普通富婆,是老板,他两股一夹,敛起视线快步走了。 怪不得能挟制谢家那祖宗。 洪叶萧反手带上门,搁下包,站床畔。 指戳了戳他别过去的面颊,“还闹气呢?” 昨晚哭过,她走时还没顺好,不理她来着,听章老太太说,今起早中饭也没好好吃,她特意早些料理完手头事,太阳没下山就从郊区开过来了。 她这个角度很方便,摸了摸他的头发,缎子似的,只是病中没剪过,稍有些遮长了。 她想起似的说:“我是不是没帮你洗过头?” 谢义柔说话了,不过犹然别着身子,“爷爷昨天帮我洗过,在你还没来的时候。” 她自然知道,老爷子每隔一日帮他洗头,每逢晚饭,二老会腾出病房的空间来给她,应该在楼下各处转转,用过晚餐,估摸着时间再上来陪他。 “是吗,”她弯腰笑了笑,“不要我洗对吗?” 他点头。 “今天温度好,我推你去外面走走?”她指着窗口晒来的夕阳给他瞧,偏他的脸是别过去的,看个正着。 只是,谢义柔又变成摇头。 洪叶萧倒是没在商量,直接把被一掀,抱他坐轮椅。 临走他还扒着门不愿,碰上谢石君和老爷子从医生处过来,反令他将手收回来了,安坐轮椅,一副和睦的模样,尤其对老爷子说:“萧萧说推我去晒太阳。” 平时都是二老或偶尔下班早的谢石君做这事,今日被来得早的洪叶萧替代。 她推了轮椅,“走咯。” 等脱离后边二人目送的视野,谢义柔又开始闹气了。 洪叶萧说东边的花好,他就看西边;她说天上的云好,他就看地;她说再沿湖转一圈,他说“不要”。 洪叶萧再转了两圈。 直到晚饭、擦身的事做完,她拣起包该走了,他又开始淌泪,默不做声揩着。 “我等你睡着再走。”她去洗了个澡,换身干净的睡袍靠坐他旁侧。 只是,谢义柔愈发不愿闭眼了。 她看了眼床头的时间,二老该来陪夜了,便张手说:“坐我怀里来?” “我抱着你。” 谢义柔最是喜欢的姿势,这下他不再反着来了,爬起来贴靠在她怀里,脖颈软软搭在她肩膀,分外安静。 洪叶萧顾及他的伤口,并未施力去抱,而是手顺尾骨,缓抚了褶圈。 知道他在闹什么气,昨晚临走前那档子事,去洗手时,叫他别弄脏床单之类的,他便赌气用许多纸巾将自己擦得通红,拗到今天。 不过眼下她并未直言,反拣话聊了起来:“你爷爷给我们在玉阑洲买了套别墅,做新婚用。” 缓声温言里,指杪轻碾着。 “平时住新房,周末得回老宅去。” 其实说是新婚别墅,实则就离灯笼街不过隔了条小柳河,开过跨河大桥就是玉阑洲,十分钟不到的事,谢家不舍得离他太远。 “嗯……”肩侧温吞吞的一声,像在应她。 洪叶萧知道此意非彼意,左二和右二的四指,陷在软柔里,唯一的指腹点摁起来。 许久,“我妈又在往里别墅里添东西。”指杪沁着润意,她边说。 谢老爷子跟赖女士两人在斗法,谁也不愿低谁一头,你买房,我给买豪车,你修花园,我建泳池。 谢义柔唯一的回应是伏着她的肩头薄喘,烙铁似的热,像是没听进去,可是却呜嗯了好几下。 “要么我们领完证还是先住一段时间老宅,再搬新房?”指梢不辍,直轧着。 总之住进去,两家长辈购置的东西还有的倒腾,索性先住老宅,全一全谢家长辈的不舍,届时两边斗完了,再搬进去。 “不要……”谢义柔凑声制止,快死似的。 “不要住老宅?”她这会儿明知故问。 “还是不要搬新房?” “不要……”谢义柔全然没听进去,急着巡睃纸巾,弄脏病服或被单之类的,音量低得像恳求,“会尿。” “我知道。”她置之不理。 谢义柔伏在她怀里低哭起来。 分明她没有像昨晚那样,言简意赅,要他别脏了被,免得换,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呜呜啊啊……”他弓背垂看着涟涟的那幕,泪也在涟涟地流,浑身颤抖时抬脸问她,“我一满二十二周岁,就领证对吗?” “对吗?萧萧?”目色依眷又迫切追问。 “对,你生日第二天。” 经此一番,谢义柔困睡过去,乌睫湿着,洪叶萧把他放在床上,拎着自己那件糟糕的睡袍进了浴室,丢在雪白的盥洗盆时,黑绸在灯下一映,愈发显出上面的稠白。 第39章 * 十一月初便立冬了。 前阵子夜里降霜, 早起出院子晨跑那下,能把手指骨冻疼,放眼望去, 草尖、石头都是白茫茫的霜, 今年冷得格外早。 邓老太太同儿子说后院种的卷心菜和白萝卜摘些给隔壁院,下过霜吃起来才带甜, 气温由那日渐低了下来。 领证这天,正逢立冬, 天空挂起一轮白淡的薄阳,街道抽着寒浸浸的小风。 谢义柔穿了件小立领的羊毛西装, 里边搭的衬衫,很是熨帖, 上白下黑,从车里出来, 通体正式又贵气, 只是住院两个多月, 冷肤愈发白得曝光了。 洪叶萧是从家里出发过来的, 今天腾出了一天的时间, 如今薄妆宜面, 真丝衬衫配裙,外面一件束腰大衣,简单利落却也正式。 结婚证领完后,只有一对新人的宣誓厅内,一男一女十分登对, 面对而立, 各自手捧深红词本,在庄肃的宣誓台旁, 正照着誓词,互念了起誓: “我,洪叶萧。” “我,谢义柔。” 白炽灯下,嗓音徐徐。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做生活的伴侣,做心灵的挚友……” “在今后的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会用宽容的心善待对方,共历人生风雨,共度幸福人生,相濡以沫,永不分离。” * 灯笼街谢宅。 厨房紧锣密鼓备着菜点,奔忙中,间杂着老爷子在叮嘱人千万把花椒生姜一类的撇干净,又在电话里催起玉阑洲的装修进度,原本在谢义柔病中变得冷清的宅子,开始生龙活虎起来。 一眨眼天色擦黑,琴芳来到后舍,敲叩某间房门,在外扬声:“大少爷,隔壁院少夫人一家的车到院门口了。” 这是在提醒谢石君该开席了。 洪叶萧和谢义柔虽是隐婚,但关起门,家里总归要给他们庆祝的,只是领证当天这餐饭在谁家吃,谢建荣和赖英妹又争起来。 最后是邓书丽出来拍板,中饭在洪家,晚饭在谢家,体谅谢义柔今天领证才刚出院,把晚饭排在了谢家,连同给他庆祝二十二的生辰。 他昨天过生尚且在医院病房,原本要多住几天再观察观察,然而谢义柔本人一天也不愿等,势必今天要办出院,众人只好顺遂了他。 漆暗的房内,亮起盏落地灯,支起一隅昏黄的光。 谢石君应了声,脱开西服,解开衬衫。 楠木衣镜里倒映着肌肉结实的臂膀,骁劲的腰背,后又被套头穿好的休闲毛衫覆落。 谢石君反手去捏领子时,指腹触到后颈连肩那块皮肤,凹凸不平。 一时摩挲着怔神想起那天晚宴,她前言不搭后语的那句“谢谢”。 “咻——砰!” 前院的烟花爆竹擎放出响,接二连三震回神思,谢石君续理好衣裳,出门去接待。 那天,院内的烟花没断过,直到饭毕散场,两家人在院门口相送,都还能闻到烟花爆竹燃过后飘荡的烟熏味,喜庆的味道。 车是开往西珑湾的,玉阑洲的新房还在装修,洪叶萧本说让谢义柔出院后再在谢家住一阵儿,只是谢义柔闷闷不语。 她便改说:那我们先住西珑湾?他这才点头。 是夜,西珑湾灯火通明。 谢义柔来过这里很多次,就抱坐在那张意式沙发,打电话,一次又一次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结局总是不尽人意。 他那时总是一个人仰躺,盯着天花板,回想很久以前她说过的话,她说,这是我们的家。 可他躺在那,无数次觉得西珑湾离“家”这个词,越来越远,他错手而逝,就再也抓不住了。 直到今天,他们再回到这里,谢义柔指着沙发问她:“萧萧,你还记不记得,沙发是我挑的?还有那灯。” 洪叶萧说记得,他便拥过去吻她。 衬衣裤裙从玄关蜿蜒凌乱到客厅。 浴室内,水珠淅沥,浇在彼此厮磨的唇瓣、面容。 洪叶萧淋着花洒,帮他把额发拂起,露出湿漉缀红的眼,啄了他的鼻尖,轻笑道:“现在又好了?” “刚才是谁哭得稀里哗啦?” * 谢义柔大病初愈,是忌酒的,老爷子在饭桌上却没悠住多喝了两盅,目送谢义柔上车时,没忍住伸手,老泪纵横,“柔柔,你不要爷爷奶奶了……” 被老伴瞪了眼,才止住醉言醉语,二老商量好要成全孙儿的执念,他背过身去,不想叫车里的孙儿察觉泪水。 “爷爷!”谢义柔满脸泪渍从后座奔了出来,抱住老爷子。 “去吧,好好过日子,经营自己的小家,音乐路上大胆往前走,家里不用你回头挂念。”谢建荣替他抹泪,反而宽劝道。 谢义柔又去抱旁边的老太太,“奶奶。” 老太太帮他理衣,絮叨不断:“听医生的话,后仰扩胸、提重物、大开大合,这些都还不能做,知道吗?” 紧握着手嘱咐:“要觉得胸闷心悸了要和爷爷奶奶说,入冬了衣服不要少穿了。” “还有,护心药每天还得吃,记得是饭后半小时吃一粒。放进你后备箱的人参、麦冬、丹参……都是片好了,配好量装成小袋儿的,你平时录节目录歌,要往保温杯里丢一袋,泡了去喝,一周喝两次,知不知道?” “奶奶,我不喜欢那个味道。”谢义柔蹙眉摇头。 老太太将视线移向孙媳妇求助。 洪叶萧:“您放心,我会督促他喝的。” 谢义柔总算不驳了,末尾看向一旁的谢石君。 谢石君像小时候探手去揉他头发,被谢义柔避了开,“不许碰我头。” “臭小子。”谢石君张手拥了拥他。 临别之际,谢义柔不情不愿叫了声“大哥”。 来西珑湾这一路,眼圈还是红的。 如今,面对她的促狭,只是再度偏首来碰唇,“萧萧,吻我。” 彼此贴得极近,头顶水珠分不清是落在谁身上的。 披着浴袍从浴室出来,周身干燥,吻却愈发湿连,呷咬唇瓣,难舍难分。 急撞的脚步在床沿一踉跄,谢义柔整个倒在床垫里,震得捂着心口“嘶”了声。 洪叶萧想捞住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反而被带倒过去,幸而撑在他两侧,没砸到他。 “怎么样?是不是摔痛了?”话时,第一时间欲掀了袍襟去检查。 忽听头顶在发笑,大约笑厉害了又疼,边咳边笑,身子都蜷起来了,在绒被间蹭乱了一头黑发。 洪叶萧俯就过去,托正他咳红了的脸,“笑什么?” 谢义柔眼眸亮熠熠,仰着她。 摇了摇头,“不告诉你。” “别闹,我看看伤口。”洪叶萧去拉袍襟。 他躺着,垂眸看着她的发顶,这次罕见地没有嚷疼。 他随即抢说:“过一会儿就不疼了,没事。” 平时稍疼些就吱哇起来,要抱,现反而来宽慰她。 洪叶萧狐疑瞥他一眼,仍翻了去看。 伤疤袒露在她眼前,针线缝得细密工整,拆了后凸起道白芯,圈沿泛红,形似蜈蚣,趴在白肤上极其突兀。 乍一叫她掀开袍襟,谢义柔立时捂被去遮,急道:“不准看!” 洪叶萧就着他扯被的手,扣了下来,摁在他耳畔。 谢义柔急得叫起来:“不准!不准你看!” 只是洪叶萧视线直戳戳在那,他这才急哭了,“不要看,呜……” 直到呼吸像羽毛似的靠近,柔软的触感,是再轻不过的吻落在了上边。 他这才有些愣住,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是洪叶萧的吻渐次覆盖那道丑疤。 最后,吻落在他嘴角,“哭什么?我又没说它丑。” “就是丑。”谢义柔半遮眼睑,泪蒙蒙的,鼻音闷闷。 “不丑。”洪叶萧想起他每次必须穿衣服才肯照镜的画面。 “更像漂亮的洋娃娃了,”她抚着那道疤,“这里就是塞棉花最后收针的地方。” 她小时候上蹿下跳,并不爱安静地玩娃娃,谢义柔房间倒是洋娃娃、毛绒玩偶应有尽有。 然而,哪怕洪叶萧当时见过那堆娃娃、玩偶,各种各样,反过头来,还是觉得谢义柔比那些洋娃娃精致漂亮,所以过家家情愿让他扮女儿。 他们玩过家家时,谢义柔手里经常会抓着个条绒小狮子,是谢叔叔在他刚出生买给他做安抚用的,有一次被树枝给挂裂了,爆出棉花来。 那回,谢义柔哭得她难以招架,只好奔家去,拿了她奶奶的针线盒来,把那破口给缝上,朝他跟前一递,当时他的反应就如现在—— “丑。”谢义柔强调。 “那好吧,丑。”洪叶萧翻身躺在他旁侧。 “洪叶萧!”谢义柔反而跳坐起来,啪嗒嗒的眼泪大颗大颗落。 这下轮到洪叶萧笑了,谢义柔气汹汹拿枕头来摔她,一下子大开大合的。 被洪叶萧抢走,“别闹,真折腾回医院我可担待不起。” “什么?”谢义柔有些怔住,被她把软枕抽走。 洪叶萧往床头摆枕头的背影微滞, “你现在还不能做大动作,忘了?” 她理好枕头,掀了一侧的被子躺进去,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你的心脏现在也不能熬夜。” “快点。”她半掀被,朝他张怀。 谢义柔动作慢半拍,缓缓贴抱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洪叶萧指背替他揾了揾泪痕,反手揿熄床头灯,眼前落下一片黑。 谢义柔抱得愈发紧,阒暗中,响起他闷在她怀里的嗓音:“今晚不做吗?” “太晚了,改天吧。”洪叶萧回抱了他,温声道。 静夜淌流着独属新婚夜的平和,窗外薄月东升西落,室内温融熟睡。 第40章 * 清曙时分, 灰朦的晨色从纱帘泄在床头,洪叶萧的生物钟准时令她醒了来,手臂一沉。 谢义柔在她怀里不知何时醒的, 手在被沿处举着结婚证, 细细端看。 薄薄的日色照着本子的鲜红,他手指在合照上边抚挲着, 嘴角挂笑。 “都看多少遍了。”她的目光也顺看过去。 领完回老宅途中便看个不停,昨夜本熄了灯, 他陡然翻坐起来,去玄关捡了两人散落的外套, 把兜里的红本掏出来,仔仔细细收在床头柜里, 这才安心入睡。 闻声,谢义柔转扑进她怀里, “萧萧老婆……” 叫了好几声, 颊畔温香地在她颈间轻蹭。 抬起脸看她时, 眸色比日色明亮。 “嗯。”洪叶萧应了应, 抬首在他唇瓣碰了下。 “你怎么不叫我?”谢义柔趴在她身上问。 “叫你什么?”洪叶萧笑盯他。 “那个。”谢义柔含糊其辞, 腮颊赧红。 洪叶萧故作糊涂, “哪个?” “老公。”谢义柔凑在她耳畔,小声提醒,呼吸都是烫的。 随后,抬起头,目色期待。 洪叶萧却是“哎”了声来应, 回看着他, 笑意更甚。 谢义柔顿时恼得扑腾被子,灌进好些风。 “不可以!必须叫我!”他别着脑袋往她身上一趴, 势必不起来的模样。 洪叶萧摸了摸他稠黑的发,翻身把他放在旁侧枕头,自己起身道:“好,我是萧萧老婆,你是柔柔老公。” 闻言,谢义柔却又扯高了被来捂脸,露出双黑白分明的眼,见她已经下床了,霎时打下被子问:“萧萧去哪儿?” 洪叶萧把欲起来的谢义柔按回被窝,“晨跑,习惯了。” 帮他盖好被,在他额头覆吻了下,“还早,你再睡会儿。” 话毕,自己便在衣帽间换了睡袍,一身轻装下了楼,沿着西珑湾跑了数圈。 跑出身汗,这时太阳也在城际升起,她按时折返上楼。 孙妈正欲出门,迎头见她回家,打过招呼,说早餐做好了。 孙妈原是跟在北市做事的,现今谢义柔也大四了,课业少,工作反而更多,谢家便安排孙妈每日来他们小家,负责三餐。 如今桌上两份早餐,一份西式的,备了咖啡,是她的习惯;谢义柔胃不好,加上现在心脏要保养,给备的中式,是一份山药萝卜粥,加了少量海鲜。 刚领证,谢义柔激动,昨夜入睡得晚,又醒得早,现还在睡回笼觉。 她冲过澡,去衣帽间换衣服时,须从主卧经过。 隆起的被团探出只手,“萧萧……”惺忪含糊的嗓音叫她。 “我去换衣服。”换了身衬衫套裙出来,谢义柔已然坐在床头揉睡眼了。 洪叶萧坐过去,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他依偎过来她怀里,纤薄的身体,睡袍宽衣博带的,靠在她身上懒倦不动,像是又要睡过去。 “还困吗?”她问。 “嗯……”肩侧应声温吞。 “那你再睡会儿,我该去公司了。” 为着他住院,谢家替他跟校方请了长病假,现今他为领证提前了一个周出院,工作也尚未恢复,因此倒还清闲,她也由他睡去。 “萧萧别走。”推开了他又黏抱过来,不愿松手。 “晚上回来陪你。”她抚着他后背说。 他仍旧枕在她肩侧摇头,察觉到她开始掰手,抱得死紧。 “不要……”回应染上欲哭的腔调。 “你现在不让我走,事情处理不完,我晚上回得越晚。”洪叶萧说。 瞥了腕表时间,“半小时后我打电话给你,提醒你吃早餐。” 谢义柔被她把手掰开,垂眉耷眸,赌气道:“我不吃。” 洪叶萧蹙眉,“你现在的身体必须吃,否则……” “否则怎样?”谢义柔掀眸,几乎是立刻追问。 “否则我就扇你……”洪叶萧视线往下,落在被子盖住的地方,又作势要剥他裤来扇,吓得谢义柔钻进被窝里。 她坐床畔闹了他好一会儿。 被窝里笑声不止,最后洪叶萧扒拉开被沿,谢义柔一张额发凌乱下憋红的脸露了来,还在忍不住发笑,大口地喘。 她刚一直挠他,专挠他皮嫩怕痒的地方。 情绪激荡中,只觉洪叶萧的吻落在他唇瓣,发丝拂过脸颊,听她说“我走了”。 他喘着喘着,嘴角的笑不知何时就淡下来了,也许在关门声“壳嗒”那一下。 后来,半小时过后,电话准时响起,提醒他吃早饭。 谢义柔说:“萧萧,这些事以后我自己会记着的。” “喏,你听。”说着,“叮叮”两声,勺背轻叩碗沿,示意自己正坐在餐厅进食。 电话里,洪叶萧说:“那就好,以后都要这么乖。” “嗯。”他点头。 待到中午,洪叶萧看了眼中饭时间,一边翻阅文件,一边拨通了家里谢义柔的电话。 那边“叮叮”又敲两下,谢义柔说他正吃孙妈做的午餐。 她让他打开视频,饭碗吃了小半,果真如此。 她不忘提醒:“护心药记得吃。” 谢义柔拿过桌边的药瓶,晃出响给她听,“我都备着,饭后半小时就吃。” 她放下心来,聊过几句,遂挂了电话。 下午时,办公室门被敲响,洪叶萧抬头,竟是谢义柔立在门口,手提保温桶。 洪叶萧步过去,反锁上门,“你怎么来了?也不戴帽子口罩。” 谢义柔朝里走,把保温桶搁在沙发前的几案上,边解围巾,解释道:“今天还好,不冷,我就没戴帽子。” “那口罩呢?”意思是他这张脸曝露在大众视野里,又长驱直入自己办公室,彼此关系难免惹人猜忌。 谢义柔解围巾的手微滞,“小时候不也经常来,公司不少老员工都认识我,知道我们是邻居,就当我来送东西,不会多想的。” 他把围巾攀在沙发靠背,拧开保温桶,倒出碗桂枣鸡蛋酒酿,表面还搁了层桂花干,热腾腾的酒香,混着浓郁的桂香弥漫开来。 “我给你做的。”说这话时眼眸缀了丝神光,分外出彩。 他在家找孙妈学的,记得小时候洪家饭后会煮这个,不过那时尚小,小孩那碗,酒酿是用红糖水取代的。 洪叶萧每次都把红枣和蛋黄撇他碗里,再趁大人背身不注意,站椅子上,舀一大勺酒酿进碗里,他想说“小孩子不能喝酒”,被她用眼神威胁,不许出声,后来大人见她走路打踉跄,才知她偷喝了大人那碗酒酿。 “我记得,你说煮过的红枣有层皮,很难吃,还有,蛋黄你也不喜欢。” 他说着,用筷子把鸡蛋对半,蛋黄和红枣夹在自己碗里,又把多多的酒酿倒她碗里,推过去给她,末尾把勺递在半空。 洪叶萧想说什么,迟疑一瞬,接过勺,坐在沙发,喝了起来。 “你找谁学的?”她问。 “孙妈。”谢义柔坐在一旁,说。 洪叶萧听后一时没言语。 兀自舀着喝,发觉他只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你不喝吗?” 谢义柔摇头,“里面有酒,我等你下班,帮你开车。” 洪叶萧:“不用了,你早点回去吧,在里边待太久叫人生疑。” 说着,帮他把羊毛围巾拣起,欲给他围。 谢义柔背过身去不配合,“不要。” “我要等你下班。”说罢,连外套也扯下来脱掉,丢在沙发上。 “当时隐婚你也是答应了的。”她搁下围巾,拾起外套。 “结婚第二天就拎着保温桶来我办公室,待到晚上?”捉着他的手,穿过袖洞。 “不要因为婚姻曝光,影响你的事业。” 她一边帮他穿衣系扣,他的泪一边剥蚀她的手背。 末尾系妥围巾,她说:“这个酒酿我喝着很好喝。” 谢义柔撇脸抹泪,哭腔打颤,“好喝我也,再不给你做。” “是吗?”她弯腰帮他拭泪,“那我就没口福了。” 谢义柔轻哼。 洪叶萧拾起他的右手,在帮他穿衣时就发现的那个被刀划破皮的伤口,估计是处理枣核弄的,在食指侧腹的位置。 她没忘他过去煲汤,打电话给老爷子的历程,语气认真起来:“以后别做了。” 谢义柔霎时抽回手,泪如雨下,“我偏做!” “我做给爷爷奶奶,邓奶奶叔叔阿姨还有园子里的流浪猫和谢石君吃!” 着急抢白她,一时连称呼都忘了改口。 “单说你爷爷,他就不让你做这些。”她返身去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出块创可贴。 撕了包装,走过来一摁,一转,裹住他那根带伤的食指。 谢义柔一时无从置辩,连嚷疼也忘了,泪眼直直望着她。 好半晌,才拉住她的手问:“萧萧只是心疼我受伤对吗?” “对吗?“他察觉她站了起身,攥得愈发紧,仰着的视线分外炙热。 洪叶萧坐在他旁边,继续端起那碗有些放凉的酒酿来喝,“嗯”了声,一勺勺喝得很仔细。 最后看见那个锃光的碗底,谢义柔扑过来抱她,泪都蹭在她领口颈窝,庆幸不已,“我就知道,萧萧是心疼我……” “我就知道。” “以后我会小心的,我只做给萧萧老婆吃。” 第41章 哭过一番, 谢义柔虽是依依回首,到底离开了办公室,回家去了。 洪叶萧傍晌还得出去和一个火化机的大客户应酬, 才刚喝过酒酿, 因此助理开车,送她去订好的酒店包厢。 回程时, 她又喝不少,有些头昏脑胀的。 窗开了缝, 吹着冷风,外边夜景如明珠连串, 她看得心里舒畅,毕竟刚谈成一个大单。 车载广播电台里, 正在播送一条天气预报: “目前台风‘玛莉安’即将进入我市东郊,预计将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向西北移动, 预计凌晨左右, 我市大范围将出现强降雨及八级阵风。” “温馨提示您:今夜台风天气, 请广大市民减少户外活动, 居家为上。” 台风过境, 早有新闻, 因此位于东郊的福延陵,员工都让提早下班了,洪叶萧这趟回家,也是坐的出租。 只是,上了西珑湾, 推门一片漆黑, 感应灯渐次映亮,墙上时针指向九点。 她以为谢义柔睡熟了, 并未起疑,先去洗了个澡。 然而推开主卧,里面犹然不见光亮,被窝空空荡荡。 她忙去找搁在衣帽间的手机,正巧弹出谢义柔的来电。 接通后,她尚不及问他行踪,那边呼喇喇的风声,像抽鞭似的。 谢义柔的嗓音像是被风吹得飘渺无依:“萧萧,你怎么还不下班……” * 洪叶萧喝过酒,没法开车,然而这个点又打不到出租车来台风正盛的东郊。 她是先从市中心坐出租到外环,再坐一辆只能在外环行驶的十八轮的挂车去东郊,这挂车厢上运了几十吨的货,能抗台风。 从车上下来时,冷风把衣服呼啸得像纸片一样,飒飒作响。 半空纷飞着枯叶,路边的树枝发出毕剥的裂声。 借着路灯的光亮,她走过去。 一把扯过那个抱坐在公司门头雨棚下,被风吹得蜷紧荏躯的人。 刷开公司门禁,揿亮大堂的灯,直上三楼,过程一语不发。 包括摔上门、开暖气、去内间休息室的浴室放热水,出来把自己那件裹在睡衣外的呢子大衣脱了,扔在沙发上。 身影的来回走动始终沉默着,唯独卷起阵风。 那风比外面的还要萧杀,谢义柔伫在原地,被忽略,近身去抱她, “萧萧你别生气,这次我戴了口罩和帽子。” “我想来接你下班。” 然而头还没侧枕上她肩膀,被洪叶萧推开他,摘掉他的帽和口罩,露出张冻得通红的脸来。 她指着浴室,“去泡个热水澡。” 谢义柔怯敛眸光,一步三回头去了浴室。 只是洪叶萧并不看他,转身又去泡感冒药了。 待他洗完出来,洪叶萧正在理床,他尚不及张口,她错身进了浴室,撂下句:“把床头的药喝了。” 淅沥的水声传出,谢义柔望了眼那黑褐色的药,心理建设好一阵,直到听见水声关停,才捏着鼻喝完,丢下杯跑去卫生间漱口。 再出来时,洪叶萧已然靠坐在休息室的大床上。 谢义柔穿了身黑绸睡袍,才刚泡过热水澡,浑身热融,从另侧上床。 讨好似的趋附进她怀里,先环抱住肩,底下又跨坐了上去。 “谁让你上来的,下去。”洪叶萧淡声驱赶。 谢义柔抱得愈紧,腮颊馨香地贴在她颈窝,摇头不要。 察觉到洪叶萧来掰他,要翻身把他倒下去,不禁连膝盖也夹紧了。 “不要……”仿佛急出了哭腔。 洪叶萧越发用力掰开他的手,推得他靠在她屈起的膝腿上,说:“你还哭上了?” 谢义柔垂眸噙泪,抿着唇角,没搭声。 洪叶萧一把掀了他袍摆,里边没穿。休息室没备他的换洗衣物,就这件睡袍,还是她从前买大了的,尽管他常年病怏怏的,身上没什么肉,可毕竟个子高,骨架在那,她备在这的衣服又多是修腰身的衬衫,贴腿形的套裙,他穿不了,也就这松垮的睡袍能穿。 她一掀,正好就近扇过去,“扑”的一声,指尖并拢扇出响。 面前的谢义柔低眸看着,却发出低笑,掺着鼻音,眼角还挂着泪呢,大概觉得那两枚跟着弹了弹,上面的角又翘起来,昂首伸长示威似的,十分滑稽。 “你觉得好笑是吧?”洪叶萧并指,接连扇,扑啪扑啪扇了他得有十来下,直到那副昂首雄威的模样消停下来,伏在那,泛着明显的红,被打红的。 谢义柔才呜的一声哭出来,被打疼了。 “不要打……”他要倾过去抱她。 被她扣住两手碗,彼此隔着距离,“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谢义柔抽噎道。 “说完整。”她要求。 “不敢笑了。”他却又破涕为笑。 洪叶萧作势又要附掌去扇,他愈发笑闹着去挡,身子歪七扭八的,一面叫说“不要”。 直到被她扣手摁在床尾,他忽地蹙眉,嘶气说:“心脏疼。” 洪叶萧以为是闹腾得厉害,没个轻重,撞碰到了。 一时忙松开他,俯身去检查,却听见头顶笑声更甚,才知上当,手遂即趋向下,撩了袍摆要扇。 谢义柔立时抿声止笑,发丝蹭得乱蓬蓬,澈眸热盯着她抢声说:“我不笑了!” “还是没扇够。”洪叶萧仍是扶起膝腘,脆声在两瓣那扇了一巴掌。 “我知道,我知道!”谢义柔怕疼,急要把腿放下来,嚷着,“我不敢了。” “不敢怎么?”洪叶萧问,扇他本意并不是因他发笑。 “不敢台风天出来了,不敢不告诉你就跑来公司了,让你担心了。”谢义柔列举完,眸色晶熠来吻她。 外边狂风骤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 室内灯光暗融,吻声湿响,唇瓣厮磨到毫无罅隙,舌根交缠。 彼此跪在床垫上,互搂对方,吻得愈发重喘,闪电一刹那映亮壁上亲昵的影子。 鼻息稀薄仍不管不顾激吻时,“轰隆——”一道雷像是降在窗外墙根底下。 巨响惊得谢义柔伏埋在她肩窝,身子甚至颤簌了一下。 他怕打雷,从小就这样,一打雷就躲起来,躲到听不见雷声的地方,急得大人四处找寻,小时候她还在自己房间衣柜里找着过他,小小一个怕得缩在一起,不知何时哭睡的。 刚结束冗长激烈的吻,洪叶萧贴着他耳际,仍有些喘。 窗子再度亮逝闪电时,收手揽紧了他。 * 远在灯笼街的老宅,老爷子被响雷吵醒,下意识起床趿鞋披衣,被老伴叫住提醒:“你去哪儿?柔柔不在家。” 是啊,这个点该在西珑湾,老爷子动作沉缓下来,仍是安心不下,“我打个电话给他,他从小一打雷就睡不着,现在心脏又不好,别吓坏了他。” “有萧萧陪他,你就别操心了,萧萧不是答应过你那两个条件?”一是婚姻里谢义柔的身体;二是隐婚,为的是谢义柔的事业。 嗡呜嗡呜,柜面来电震动。 “啊啊呃啊……”疾风骤雨的东郊福延陵,伴着雷声阵阵,谢义柔的声嗓捂在被窝里,格外的热。 “接吧。”洪叶萧中指陷在翕处,反倒平静,提醒他说。 “那萧萧不要再戳我了。”被沿下,他露出微汗的额庭,同她约定道。 方才,窗外雷声隆隆,他怕得睡不着,每逢降雷浑身紧绷,萧萧便开始用指戳他,就着侧躺的姿势,说是他累了就能放松下来睡着了,谨记他心脏不能熬夜的事。 “嗯,接吧。”洪叶萧应。 被角伸出瘦白的腕,将电话拾接起。 “喂,爷爷。”被窝里嗓音绵哑。 “我还没睡。”谢义柔应,忽然,身子抖起来,“唔啊……” “是被雷吵醒的。”霎时想起来改口,频率总算缓适下来。 “不怕,萧萧陪我。”他不忘说。 后面老爷子又叮嘱他台风天别出门,问他在西珑湾习不习惯之类的,聊了十来分钟,谢义柔借口说困,才挂断电话。 “萧萧,你为什么……”质问她失信的话音被堵,洪叶萧低头来含了他唇珠,细密亲舐着。 外边电闪雷鸣,谢义柔神矜朦朦沉浸,间隙中,他断断续续凑声:“萧萧,对不起啊啊……” “对不起?”洪叶萧重复一声,再度俯吻过去,指杪摁着。 “唔我,我以为,你是唔……因为爷爷奶奶啊……”一语未尽,洪叶萧松开彼此的吻,昏暗里,近距离和他对视着。 准确来说,是看着他的鼻尖,而她背对窗侧撑着,眸色暗昧不明。 他得以将话补完:“我以为你是因为爷爷奶奶才对我好的。” 起因在她那句“折腾回医院我可担待不起”。 后来,她又强调他的身体必须吃早饭,否则——他立时追问否则什么,以为她又该说担待不起之类的话。 好像受的是爷爷奶奶掣肘,才生出的关心,好在,她作势要来剥扇他,闹了起来。 如果是那样,他情愿不要她巨细靡遗关心他的身体,每一餐饭、每一颗药,他自己也可以记着,而非让她出于爷爷奶奶的叮嘱来负担,他也可以关心爱护她,于是做了她小时候爱喝的桂枣酿来公司。 可是,她的反应,好像并不需要他的体贴,甚至让他以后别做了,哪怕只是手指一个小切口而已,令他觉得不对劲,彼此间,仿佛隔了层膜,他穿不透,摸不着她。 话声中,洪叶萧顿了瞬,又不着痕迹继续,手心空掌进了空气,仿若在外淋了雨,扇打出沾水带潮的脆巴掌声,啪啪作响。 他扑进她怀里,“萧萧,对不起,我又闹脾气了唔啊……” 话指他白天掉眼泪不愿走的事,还故意拿话抢白她。 直到晚上这场台风,她分明着急过来东郊寻他,真正生气担心他,是以几番扇他,他都忍不住发笑。 “是我不好,太敏感,哈、哈……”末尾,谢义柔被兜扇得大口往外哈气。 紧紧依偎过去蹭她颈项,温言道:“萧萧老婆,我爱呜呜尿了。”话音被泣哭取代。 第42章 天际昏亮时, 窗外风雨初歇,寂静的早上,传来扫帚刮地的声, 满地打湿的枯枝乱叶正被工人清扫。 窗帘紧闭的休息室, 床头灯亮出昏黄。 白大卦的医生进了来,一番检查, 诊断后给开了药。 “他心率还好吧?” 压低音量的对话响起。 “放心,心率正常。” 医生走后, 床畔独影擎立,窸窣拆了药盒。 出去后再进来, 手边多了杯温水,杯子被搁在床头, 洪叶萧斜坐了下来,伸手去揽那滚烫的病躯。 洪叶萧怀里仿佛煨着块火炉, “不要, 萧萧不要再……会尿的。”谢义柔倚在她肩上, 烧得开始说胡话, 以为又要高频碾他那处。 “好, 不弄, ”洪叶萧顺话道,“来,把药吃了。” 他烧到四十度,昨晚天寒地冻的,在楼下吹风着凉了。 喝过感冒药, 后半夜仍是烧了起来。 洪叶萧身体向来好, 办公室也没备退烧药,他昨晚喝的那袋感冒药, 是她在员工茶水间的药箱那拿的;指上的创口贴,还是年初,助理看她额角有血痕送来的,血痕是那次老太太怒摔杯子给溅上的,只是她没功夫处理,那盒创口贴一直在抽屉里搁着。 医生是她找的家里相熟的,祖上还做过她太奶奶的学生,口风严谨,见她休息室有个当红的明星,也并不多问多说,对症开过药,洪叶萧便让他走了。 “不要,苦。”谢义柔瞥了眼她手心的白药丸,又把脸埋回她颈侧。 “这是药片,没有昨晚的苦。”她温言道。 然而,谢义柔就是这样,你越宠他,他有时越矫情;你要当真板了脸,他失去倚杖,反而忍着苦也乖乖咽下去了。 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前者。 “我不要。”他脸颊贴着她的颈,温度滚烫,却还在拗。 “快点,”洪叶萧知道他的调性,硬了语气,“你想烧死是不是?” “那就烧死我好了。”他抱着她的肩说,愈发作怪起来。 谁叫谢义柔昨晚尚才确认洪叶萧的心意,就知道,在西珑湾喝醉那晚,颈尾被她咬出痕的事不是梦。 大约从那时起,萧萧就想和他结婚的。 昨晚她那么急切来找他,怕他台风天着凉生病,气得不理他,越发证实这点。 洪叶萧闻言,把药丸腾了左手,右手赴进被窝,隔着裤,捏了他那几下,捏得他呜呜嗯嗯不愿意起来,想把那手心给拔出来,高烧又没什么力气,在她怀里争抢了几下愈发累了。 “你就会欺负我。”他泛着泪光说。 “谁欺负你了,我让你吃药。”洪叶萧一手揽他,一手在下。 威胁道,“最后问一遍,吃不吃?” “就不吃。”谢义柔撇脸搭在她肩上。 下一秒,洪叶萧使劲儿挼挲起来,她再清楚不过他脆弱的点,劲儿大又巧。 被子一下扑腾起来,是谢义柔两条腿像鱼一样在扑腾,可是腿再扑腾,半身却被她固坐得稳稳的。 洪叶萧指腹拧瓶盖似的拧着,又搓筋脉,谢义柔急得呜呃深喘,怕得泪蒙蒙的,抓着她的衣服摆首示停,“萧萧不要搓。” “吃吗?”她停问。 谢义柔这才点头,他知道,被这样急遽弄下去,又会像昨晚那样淋完后吹出来,他怕那种感觉,贪慰过头的濒死感,好像身体不属于自己。 洪叶萧遂即把那两颗退烧药捻回手心,伸在他面前。 谢义柔乖巧低头,唇瓣在她手心一碰,含了一颗,就着她递来的水杯,喝水咽了下去,第二颗亦是。 吃完药,谢义柔依然懒在她身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洪叶萧久抱他,隐约听见门外助理进出送文件的声音,瞥了眼床头时间。 今天没晨跑,但余的都该照常进行,马上九点半,该开月度例会了。 她想着,把怀里憩睡的谢义柔放躺下去。 被窝里,谢义柔犹然勾手缠抱她后颈,高烧得身体发痛,越是诈娇起来,“萧萧,我难受……” “吃了药会好的。”她捉着他的手塞进被窝,俯头亲了亲他红得发烫的唇瓣。 “我一定会烧死的。”他又把手拿出来缠抱住她。 洪叶萧干脆在被窝抹了把,右拇指和食指腹打捻出一道银丝,沾在他唇畔,“不会的。” 谢义柔只觉翕孔一刮,唇瓣一凉,懵看她,忽听她说:“要死也是骚死的。” 谢义柔顿时恼了,“洪叶萧!” 反应过来哪还有心思歪缠他她,连手臂也撤了回来,剩一双十分漂亮的黑眸气汹汹向她。 偏偏洪叶萧脱身后,并不避讳,从衣柜摘了正装,站在床畔,解睡袍换了起来。 谢义柔见状反而赧得撇开了脸,只去看窗户缝透进来的光。 “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别出来让人看见。”洪叶萧换好套裙,手挽外套,关门临走道。 于是乎,洪叶萧开例会时,桌角的手机亮出来电。 她提前知会他别出来,便深谙他是个事精,估摸是不舒服或者要什么东西之类的。 部门在汇报数据:“上个月,数字墓位共计签约售出一百五十套,销售总额为……” 她边听着,接了起来。 那头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啪,挂了。 再过五分钟,又打来。 “你以后,休想再要我叫你萧萧老婆。” 啪,挂了。 再五分钟,还打来。 “……” 她知道他在闹,便没理。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人力部部长有份文件来找她签字。 是南州市一些高校送来的实习名单,这些学校和福延陵签订了就业实习协议,福延陵每年固定提供相应数量的实习岗位,承接学校输送过来的殡葬专业的优秀人才,两厢成就。 “洪总,这是今年这届学生往各部门分配的名单,需要您签个字。”文件递在桌前。 洪叶萧大致浏览过,和往年并无二致,只是在遗体处理部的一名实习生分配上,略显停留了一下。 部长遂补充道:“小程是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殡葬专业的,是这届防腐整容做得最好的学生。” “平时就刻苦训练,他们院长尤其给我推荐的这个好苗子,建议公司过了实习期留用他。” 不仅如此,暗地她还听业务部的陶友庆,也就是洪总的远方表舅提过,这批里面的程雪意是洪总的高中朋友,心想得关照点。 只是,她一时不解片刻的停顿意味什么,“洪总您是觉——” “砰。” “砰。” 休息室传出规律的异动,像是什么物件被重重放下,引得人力部的王部长朝那扇紧闭的房门望去。 “就按正常程序办。”洪叶萧称,挥笔签上了字,示意人离开。 待门关后,她离椅去推开休息室那扇门。 只见谢义柔病容泛红,却半趴床畔,高拎起床头台灯,预备重重放下。 方才规律的响动,正是源于此。 冷不丁见她来了,谢义柔丢下台灯,收手躺了下去,被团安静隆鼓着。 “你鼓捣什么。”她啧声。 谢义柔哪会理她。 洪叶萧俯就过去,手背在他额头探了下温,“把早餐吃了,该吃第二遍药了。” 距离上次吃药已经间隔近四小时,早餐是她开会期间孙妈送来的,如今搁在床头未开封。 话完,知他没反应,便径直拉他手臂抱起来。 他甚至还抓着枕头或丝被不愿,带起一床的凌乱。 直到她歉声:“刚才是我说错了。” 谢义柔这才泪涌,将泪眼擦蹭在她肩窝,由她在后面垫枕头,重新掖好被,让他靠坐着。 洪叶萧知道他向来面皮薄,是以有些事,譬如他跪在聚餐的桌底下来含她手指;抑或是剥扣子,执她手去贴肤骨;又或是在后角门那做那档子事应激似的淋个不停,她才分外诧异。 促狭羞弄他是那会儿得去开会,想尽快脱身。 瞧他默不作声垂泪便知是想起了过去那些事,被那话刺到了。 洪叶萧默了会儿,从口袋拿出个黑丝绒小盒,打了开,一枚戒指精巧别致。 她取着往他无名指上戴,骨长匀称,指节粉白,周圈嵌蓝钻,套在指根十分契合。 “给你戴一会儿。”她说,是响应领证的事,她定制的,昨天刚送来。 谢义柔垂看着,霎时回神,立道:“不要。” “不要?”她复问。 谢义柔正反手翻看着,又和她无名指那枚握在一起比量,这分明是一对,是结婚才有的对戒。 “我要永远戴着。”他低声咕哝道,眼角泪色仍浓。 洪叶萧又环手在他脖颈系了银链,叮嘱道:“平时出门,把戒指摘下来串项链上。” 说罢便将自己那枚摘下来系在颈间,哪怕从衬衣领口无意露出,也像普通项链。 “我不要。”他不愿。 “那还我。”洪叶萧作势要去摘。 谢义柔一下扑前来抱,蹭她脸、颈项。 “再戴一会儿。”这句话流露不舍的泣音,话毕又在她怀里看起戒指来。 洪叶萧知道他这是被哄好了,支起小桌,摆开粥点催他进食。 谢义柔温顺照做,饭后又吃了退烧药和护心药,连孙妈送来的,他觉着味道难咽的参茶,也一并喝下了。 做完这些,又低首端详起无名指的钻戒来,发觉她要出门,抬首叫她:“萧萧老婆。” 眼角噙泪,却分外明澈,白肤尚且带着病红,唇角却是绽笑的。 斜开的门旁,洪叶萧握着门把的手微滞,“不是生气,再也不叫我萧萧老婆了?” 谢义柔侧倒在软枕上眷望着她, “就要叫,我要叫一辈子,萧萧老婆……” “抱歉。”她站在门畔良久,忽而说。 谢义柔反而愣了下,撇了泪去看她。 对于她临走去开会的促狭,一开始只是羞赧,忽听她服软才越发委屈起来,本意并不想听她抱歉,那些事本就是他为留住她孤注一掷所做的,她不需要怀歉。 因此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萧萧跟我闹着玩。” 门要关上,他又叫住她,“萧萧。” 遥对上她停在眸底的视线,笑靥幸福,“我爱你。” 他续接道,昨晚因喷水而没说完整的话。 “嗯,我知道。”洪叶萧关上门,出去处理公务了。 * 小雪这天,领证已有半个月。 气温越发彻骨的冷,卧室玻璃窗子浮着温暖的雾气。 谢义柔从柔软的被窝醒来,旁边的位置空了,尚有余温。 他埋着脸,抱着她的枕头闻了闻,歪敞的领口隐隐现着吻痕,一枚钻戒项链坠在白皙的颈边,枕边的眉宇眼角俱是懒意。 听见门铃响,他拖着酸沉的身子去开门,是运乐器的工人,钢琴、架子鼓、贝斯…… 逐一安置进被改做录音室的客房,这些都是洪叶萧安排的。 他开门后,不忘洪叶萧临走前在他耳畔的低语,做在桌旁按时吃早餐,一勺勺,吃得虽慢,但那碗营养粥全喝光了。 学校的病假到期了,他的工作也在逐渐恢复,最近的正是那场过两日的复出live,地点在工体西路那边,明天便得去一趟live house彩排。 待工人走后,他吃完护心药,趁着今日最后的空闲,在厨区忙了起来。 最近在家没少和孙妈学厨艺,然而做的要么糊了要么口味咸了。 孙妈说不是人人都有厨艺天分,让他别再折腾,好好休养身体,他不乐意。 萧萧那么爱他,他喜欢自己做好饭,在家等萧萧,然后她回来抱着他、亲他,窗外寒风刺骨,背后饭菜热烟袅袅的场景,这才是“家”不是么? 只是萧萧夸也夸,最后无疑都劝他别再做了。 无非是心疼他割破手,或者心脏禁不起劳累过度之类的,以至于他都背着她,等做好再悄悄送去。 今天他准备煲个排骨汤,稀奇的是,他做汤水这些反而有很高的成功率。 排骨汤婚前跟爷爷学过,他不记得过程了,但不能再问爷爷,否则如今病后初愈,爷爷更该不让,指不定还觉得是萧萧不好,要他做这些。 是以他请教的孙妈,花了两个多小时,煲好后,趁着午饭时间,开车去往她公司。 第43章 “我跟他说别送来了, 我午饭过后得去一趟工厂。”洪叶萧自是不会让赖英妹留下喝汤,刚还嘴上没个把门。 况且,谢义柔厨艺其实不好, 菜经常炒糊, 汤偶尔也会咸,撞在一处难免被挑剔。 说罢, 帮赖英妹拎起包,“走吧妈, 去食堂看看和您当年有没有什么变化。” 门一关,二人走远了。 偌大的办公室静得出奇, 家具陈列静置,灯光从涌向门板, 又缓缓淌到窗口,窗根下的传真机偶尔嗡嗡吐着纸张。 饭后, 洪叶萧送走赖英妹, 返回办公室。 开冰箱拿了瓶气泡水, 拧开喝了口, 拣起传真机那的几张数据表看着, 坐在了皮椅上。 后来, 进休息室歇了会儿中觉。 醒来时,望了眼窗外阴雨连绵的天,想着谢义柔应该是听话没来送汤。 理了理衣裳,便出门去工厂了。 傍晌回家时,入冬后的天已经擦黑了。 玄关换了鞋, 搭着外套进门, 倒是没见谢义柔身影。 平常他总爱在料理台前忙碌,听见门响便扬声“萧萧回来了, 晚饭马上好”。 一下噼里哐啷的,掉锅铲或者碎盘盏,或是被油溅,把一旁指导的孙妈急得哎呦直叫“祖宗,你让我来”。 谢义柔便赶她下班回家去,又叮嘱别和老宅那边说。 洪叶萧挽起袖口要帮忙,他还不让,推她去洗澡,说是洗完澡出来吃饭。 只是她在浴室,也能听见一些格外大的动静,像拆厨房似的。 今天,分外静谧。 餐桌陈列着做好的菜,荤素搭配,品相完美,没有糊焦的边角,一看就是孙妈做的。 开了主卧门,里边依旧空荡无人,正欲从口袋拿手机联络。 刚巧,录音室隐约传出大提琴低鸣的曲调,她已经进袋的手遂止住,搭着门把会心一笑,穿过主卧,脱了外套,进浴室洗澡。 睡裙外搭了披肩出来时,琴音仍在徜徉,她轻声推开录音室房门。 窗帘大敞,一隅暗灯,坐在琴凳上的孤影正在抚琴而奏,微颔着头。 低哀悠沉的弦音回旋着,壁上灯影仿佛在依怜他,同步和着。 洪叶萧轻步进去,拿了架上的小提琴,拉弦奏和。 随着小提琴的加入,原本显得哀沉的第二勃兰登堡协奏曲,变得诗意欢快起来,仿佛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在昏暗中展开。 壁上落影成双,一站一坐,并不孤寂。 只是,洪叶萧望了眼他落寞的影子,一边奏曲,在欢快的曲调中踱到他面前,半蹲下来去看他的眼睛。 他忽地合手按弦,大提琴惨鸣后戛然而止。 “萧萧好像很开心。”他说,肯定大过询问。 洪叶萧也随之而停,知道他能听音辨绪,应道:“嗯,厂子谈了个欧洲的大单。” 不仅如此,“白天我收到邀请,过些天去港城参加一个科技应用相关的博览会。” 说这话时她嘴角微浮,这场为期两天的博览会,请的多是亚太区各行业的翘楚,作为殡葬行业受邀前去的公司,正说明福延陵科技互联网转型成功。 寂静的空气里,明显一声抽噎。 她才注意到,谢义柔面倚琴头,耷着的眼攒满了晶莹欲坠的泪。 “我替萧萧开心。” 脸颊滑落颗泪珠,他擦了下,抬首说,“恭喜。” “那怎么还哭?”她搁了琴,帮他抚拭泪痕。 谢义柔似乎在强抑泪水,以至于眼睑又垂下去,吸气那下分外响,几乎颤哭出来。 却仍是摇头,牵唇说:“你知道的,我拉琴就容易这样。” 这话确实,他小时去音乐大厅听管弦乐,有时便会潸然泪下。 小时候,洪叶萧说他的心脏是羊肠弦织的,一拉就疼得哭鼻子。 洪叶萧起身抱住他,他的脸埋在她胸腹。 热泪滚湿了裙面,大提琴面板流光,琴弓抓在他手心,闷在怀里的泣音远比方才的琴声低哀。 洪叶萧一下下抚着他的后颈,墙上影子依贴着。 吃饭时,谢义柔眼圈、鼻尖还是红的,扶着筷,仿佛尚未缓过来。 对面的筷在他碗中放下块鱼肉,谢义柔垂眸搛起,安静吃咽着。 空气中,偶尔碗筷磕碰出声,或是谢义柔生理性抽噎一下。 余的则分外显静。 洪叶萧夹去的蔬菜,他也一并细细吃了。 入夜后,谢义柔钻进她怀里。 洪叶萧只觉脸颊,脖颈,一直在被他亲香温软地蹭,他也不说话,只一味蹭,睡衣散开了也浑然不察。 抱得太紧,洪叶萧想隔开些,但稍有推的趋势他便嗯嗯的绵吟,像是哭的前奏。 不知何时,他整个趴在了仰躺着的洪叶萧身上,睡衣褪在了被沿位置。 洪叶萧于是捧了他的脸来亲,他在她怀里,要稍微撑起些身子来迎吻。 吻了许久,唇瓣搓揉得湿红,津液不分彼此。唇分开时,谢义柔分明喘得不行,依旧俯头要追吻过来,被洪叶萧反身一压。 她俯身探手在床头抽屉拿工具的片隙,他仍侧首一个劲在蹭吻她脸颊耳廓,包括跪立着配扣时,谢义柔追抱上来吻。 弄得洪叶萧额外瞥了眼床头时钟,偏偏有些晚了,他的心脏不能熬夜,最多再有一小时,也就是十点,就该让他有睡眠。 她于是就着拥吻的姿势,托着他单条腿将他抱下床,“乖,站一下。” 待稍站后,洪叶萧轧好重新将他抱起来,往衣帽间去。 从后看背影,她肩侧耷靠着发丝乌黑的脑袋,怀里环抱着的人被挡,唯有悬垂的小腿,随着走路微晃,仿佛夹着无形的马腹开合。 只是这么段路,谢义柔表面环手枕肩,温吞吞倚着,实际一直在因憋力憋气发出极其明显的呜嗯的嗓音,似骑马推浪往前,半点儿不踏实。 “靠,就这么会儿,你就非。”她干脆伫步在原地,就着托抱的手,压着往自己怀里拍,一秒两三拍打。 这套房,一书房,一录音室,主次二卧。 剩下便是衣帽间,宽敞明亮,放手表配饰的大理石岛台,正对一扇玻璃柜门,倒映着立在岛台旁的人,步履未动,可被抱者仿佛在跑动者的怀里,颤动不已。 有件绸衣丢过来,恰好挂衣柜门角上,玻璃画面被漆掩,剩声音传来。 窗外阴雨连绵,冷风瑟瑟。 “凉不凉?”是洪叶萧在问。 “嗯、嗯……”代之的并非回答,更像鼻腔里震出的音。 紧接是洪叶萧骂了句脏话。 衣柜门仿佛也随之有所细动,画面忽地一亮,玻璃里,岛台上,倒影剧烈攒动。而原先驻步过的地,亮渍熠熠。 洪叶萧侧抱着他,谢义柔偎在她怀里,唇舌亲融,鼻音断断续续,“继续……”他不知缠念过几次。 洪叶萧不禁忘乎所以,直到明显察觉他有捂着心口蹙眉的动作。 霎时坐起身,“心悸吗?” 她从岛台踩地,出衣帽间,把他的护心药拿了来,磕出颗塞他嘴里, “咽下去。” 只见谢义柔满额细汗,面容晕红,分不清是片刻前的旖旎,还是此刻心脏的问题。 塞进去的药,喘咳着吐了出来。 身下垫的衣物早已凌乱不堪,以至于他的头贴靠着冰凉的玻璃,透明底下是各式手表、丝巾陈列。 天花板的薄光轻轻落在他仰头喘息的面容,虚弱的眼,隔着泪雾,只眷望着给他从瓶里磕倒药丸的洪叶萧。 洪叶萧倒了两下才倒出来,又欲把一颗药按进他唇缝。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义柔偏头避开了这颗药,她以为是心口太痛的无意识反应。 直到谢义柔再次偏歪开头,她才确定。 “谢义柔!”她喝他。 掰开他的嘴塞了进去,迎着他泪盈盈的视线,低头吻堵了过去。 情急中分不清是谁咬了谁,总之口腔混着血腥味和清苦味,这颗丸药咽了下去。 谢义柔逐渐缓过来,只是面容尚是苍白。 洪叶萧在他本就湿漉泞淖的角,扇了三四下,每下啪啪脆响,扇得他弓身蜷腿呃叫。 “你又在闹什么!”她质问。 谢义柔一下下被扇得吃痛,“没闹,呃、呃……” 洪叶萧怕他情况不稳,到底没再扇,抱起他,去了浴室。 彼此洗过澡后,躺在主卧床上时,时针已然指向凌晨三点。 谢义柔附进她怀抱,仿佛方才的危情不曾存在。 埋脸在她的颈窝,话时气息拂洒,“萧萧明早想吃什么?我来做。” “不用了,让孙妈做,”她扯开他,翻身道,“睡吧。” 他却犹然自顾自罗列起来,“三明治?我记得萧萧不爱吃蛋黄,所以鸡蛋要煎成溏心的。” “哦,还是做英式松饼,这个我找孙妈新学的,应该可以成功,配个西柚汁?不行,萧萧早上要喝咖……” “我让你睡觉。”她猝地将他打断。 转过身几乎用被子埋到他脖根。 谢义柔却钻进她怀里,软声央道:“萧萧再操/我一次好不好?” “你说什么?”她抵着他的肩,低头在昏暗里睨他。 以为自己听错了,语气也透着难以置信。 谢义柔蹭回她怀里,贴着她颈窝似是浅笑,“我开玩笑的。” 掺笑的鼻息的确有,洪叶萧却觉得自己颈项皮肤湿了一下。 想去摸,谢义柔却用脸颊贴得紧紧的。 又拣起件事絮个没完,“萧萧都没发现吧,白天我其实煲了排骨汤。” “只是不小心弄洒了,腿都烫红了,就没给你送。” “别再做了。”怪不得他右小腿背泛着片淡红。 洪叶萧催,“睡觉。” 他总算安静下来,夜晚时光渐逝。 但洪叶萧知道他也没睡着,假寐着,黑暗里,缓过来的温言: “过两天你的复出live我就不去了,跟博览会行程有重合。” 谢义柔又笑,抱在她怀里,脑袋点了几下。 默了许久,音色格外透亮:“没事,我知道你忙。” 西珑湾楼栋下,一棵罗汉松在冷恻的夜风中微摆,树根下,土壤水痕不显,独剩了块排骨,被一蹿而逝的猫叼走。 猫尾一甩,后腿似有流浪打架过的伤痕。 第44章 翌晨, 天微蒙。 洪叶萧生物钟照常起床去楼下晨跑,临走时,把被角掖实。 接连的阴天, 仿佛一块没拧干的抹布, 空气闷着层水汽,洪叶萧跑完下来, 身上仿佛都是潮的,十分黏腻。 她回到家, 暖气扑面。 本该在熟睡补觉的谢义柔不知何时起的,又在厨区折腾, 居家的针织毛衣,贴着肩骨, 随着忙动偶尔晃荡一下。 转过头来发现她进来了,嘴角挂上笑, “萧萧你跑完了。” “我让你别做, 你怎么就不听话。”说罢, 她要去夺走他手里的厨具。 他却端起餐盘, 献宝似的, “看, 做好了。” 是烤得金黄的英式松饼,配着溏心蛋、烟熏培根,上面淋着酱汁,正是他昨晚说的。 他放在餐桌,拉开椅子, 眼神企盼望着她, “尝尝看。” 长时间的对视,他眸底仿佛始终温柔, 润物无声,偏偏最具冲击的视线。 洪叶萧终究抬步,坐在餐椅上。 谢义柔转而又在咖啡机那忙着,要倒咖啡豆去研磨,泡咖啡。 谢义柔回身发现她视线在他背影,而手中刀叉未动,他看向那盘早点,眸黯下来,“我又做失败了吗。” 洪叶萧摇头,吃进嘴。 “很好吃。” 说罢,起身来拉他入座,自己在咖啡机点摁几下,机子磨豆声隐约传来。 又起锅烧开水,摆了个敞口碗,放调料,冲滚水。 把孙妈给他包的,放在冰箱的云吞给下进锅中,配上时蔬,捞出一碗,端在他面前,把筷勺递给他。 谢义柔仰头望她,幸福说:“萧萧对我真好。” 洪叶萧默了瞬,没搭腔。 再去接了杯咖啡,坐吃完早餐,洗了个澡,便去上班了。 临走谢义柔还在吃那碗云吞,她煮的有些多,他吃东西又慢,仍坐在餐桌边小口舀吃着。 洪叶萧看他那碗进了有半数,走时停在客厅过道说:“吃不完就放那吧,白天记得补觉。” 谢义柔却摇头,“萧萧煮的我可以全部吃完。” 玄关门关拢后,客厅只剩他一人。 勺碗偶尔磕托出响,仿佛静谧里蹦出的几个钢琴音符。 碗中见底时,身影忽地推桌而起。 卫生间门半敞,呕吐声惨淡,最后仿佛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呛咳不已。 隔日,洪叶萧启程去往港城参加博览会,谢义柔定要送她去机场。 在安检口拥别时,抱的那下,洪叶萧鬓边贴到了他耳朵。 不禁问:“怎么这么烫?该不会又发烧了。” 一语未落,便要抬手去摸他帽檐下的额头。 谢义柔却把她的手拦下来,执放在自己腰后,姿势搂抱,没给她摸。 口罩后的嗓音解释:“是喝了参茶,热的。” 怕他出门容易着凉,才刚洪叶萧在车上,逼他喝了保温杯里的参茶。 闻此,洪叶萧探手进他厚实的羽绒衣服里,摸了把他的背。 肩头传出谢义柔嗯声说凉的嗓音。 洪叶萧:“我看你有没有出汗。” 手心触到一片烫,却是干爽。 便抽离回手,松开他,临别言道:“注意身体,明天的live演出一切顺利。” 在他耳珠亲了下,遂去安检登机了。 人来人往,谢义柔站在原地。 深夜,主卧,床上的人翻来覆去。 后半夜,软被里抑着低泣。 * 次日下午,工体西路。 付金河在馆门口张望着来车,待谢义柔下车去后台妆造时,他跟道:“病了这三四个月,可算等到今天了!” live house里边虽说只能容纳近千人,但场子小,观众和艺人近距离互动,更能带动氛围。 复出第一场秀,不在人多,主要聚集真爱粉,气氛烘托到位即可,届时再营销一下,为日后开大型演唱会做铺垫。 后台,镜前,化妆刷在柔肤腻理上描摹,颊畔不寻常的病红被掩盖。 “谢老师,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面上分外烫,精神却像离窍一般。 化妆师近距接触,不由得问。 付金河立时奔来,紧张道:“身体怎么了?怎么回事?要紧吗?” “虽然秀重要,但身体第一。”后半句是谢家打从孙儿入行的千叮万嘱。 谢义柔盯着镜面回神,说没事,语气淡漠无谓。 付金河仍不放心,见他身上演出的衬衣单薄,催造型师临时加件外套。 场馆内虽有暖气,但要顾及大多观众,并不会开得很高,他又畏寒。 “这件毛衣吧,搭着好看,不违和。”造型师立即给出方案。 然而,谢义柔却轻装上台,开始最后一遍彩排。 正式演出时,座无虚席,一切分外顺利。 顺利到付金河有些惴惴不安,因着谢义柔的状态,实在不像能这么一帆风顺完成演出的。 散场时,付金河只觉那道身影步履似乎有些不稳,凛风吹着卫衣贴骨,愈发显得他清减。 卸了妆造后,又口罩、半框眼镜捂得严实,叫人不能探得分毫。 付金河替他披上厚外套,伸去搀扶的手被避了开。 谢义柔坐进保姆车,回家去了。 “付哥!走,聚餐去!”后头有同事在催。 这餐庆功宴是谢义柔请客,但他本人向来不爱出席这些交际场合,其余人也并不起疑。 见付金河一脸忡忧望着保姆车驶离,同事安抚他几句,将他拉走了。 临去包厢前,付金河仍是不放心,安排助理吕钧去一趟西珑湾探看,“大钧你知道地址吧?” 吕钧在车门旁半斜身子道:“知道,少爷之前让我给送过食材。” 话完驱车去了西珑湾,只是,那门怎么按铃怎么敲也不开,心下不禁焦急起来。 这锁既可用钥匙,也可用密码。 密码,密码…… * 港城风和日丽,为期两日的博览会已经接近尾声。 出了会议区,和一行人在展览馆前告别后,洪叶萧准备回酒店。 此时正值晴风和畅,傍晚的夕阳挥洒在绿意盎然的草坪。 雕塑喷泉的水珠金灿灿,她敛了视线,忽听身后有人叫她。 回过身,雪墙门口出来的是谢石君,他们早在昨天便在博览会碰过面,只是所属行业不同,不在同一个商展区和会议区。 他大步走过来,远了门楣,太阳晒在他那身考究的西装上,手递来支手机,“柔柔经纪人的电话,急找你。” 洪叶萧接过来,那头说了什么,她应道:“三个零二。” “谢义柔?”那头电话似乎换了人接。 她似在审问,“怎么助理敲门你没应?” 听到什么之后。 “嗯,好好休息,我明早的航班回。”夕阳镀金在发梢眉眼,她落着视线在草皮上,叮嘱几句才挂电话。 递还手机给谢石君时,扫了眼那串号码,“演出太累,睡熟了。” 闻得她从谢义柔口中得到的解释,谢石君也松口气。 二人同往停车坪,聊了些博览会的事。 斜阳拉长的身影告别后各走一端,各上商务车。 两辆商务车擦肩而过时,对面车窗降下,窗口的太阳映亮暗处半边身子,谢石君说:“老爷子和老太太天天念叨你俩,若得空,还常去看看。” 洪叶萧自是应下,升上的窗掩了似有所思的神色。 待回酒店,却是收拾行李,去往机场,提前一晚飞回了南州市。 整座城仍在下雨,光从出租车进楼这段路,身上的大衣便斑驳了雨痕。 上了楼,里边漆黑一片,这次,连录音室也静悄悄。 * 医院。 付金河接到一通电话,“洪总。” 单听声,便知是下午才刚通过话的,不同的是,下午是他得到助理的信,找她急要密码;如今深夜,是她找他。 “谢义柔他没事,就是有工作要出差一周。” 话时,身后病床的身影虚弱苍白躺着。 “我还能骗您不成,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谢义柔工作上,隐婚的事他和助理吕钧是知情的,签了保密协议。 察觉病床的人有所响动,忙道:“我还有事,先挂了。” 回身,是谢义柔昏沉沉挣扎欲起身,要出院。 付金河气也气死了,送医之初不让他们和任何人通知这事,如今又非要出院。 “祖宗,你是心肌炎!发烧引起了心肌炎!” 付金河安抚道:“你放心,我跟她说,你要出差一周,这周你就好好住院。” “出差是吗?”门口的话带着利气。 落音时,谢义柔一时怔住,从付金河拦他的手臂上望去。 一室之隔,洪叶萧拿着支手机立在那,肩沾雨,带进夜下萦身的寒气。 她让付金河先出去,从里摔上门后,在门畔睇向他。 “你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她淡声,却足以扼问。 “能让自己烧成心肌炎,也是够厉害的。”她讽道,沾雨珠的手机丢在被面。 谢义柔默不作声,翻被下床。 被她左手按回床头。 然而他一个劲要挣脱她的桎梏,哪怕反复被她按回床头,他仍执拗于此。 直到最后,洪叶萧干脆坐在床畔,两手在他身侧摁住被沿,将他禁锢住,“你是不是有病?” 他忽地恸哭,“爷爷奶奶不知道这件事,你可以让我出院回家了吗?” 在她身下,泪打湿悲容,潮湿的眼望着她。 “我明天还要跟孙妈学做牛角酥,等我学会了,早餐做给你吃好不好?”他抽噎着。 “好不好萧萧?”泪眼几乎将她望穿。 洪叶萧默住良久,“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一潮一静对视着。 阴风扑着雨往窗子上拍,一串串雨珠沿着玻璃滑落。 窗外的夜景成了大片大片模糊的色彩,红的,白的,黄的,以及延绵的黑。 对视最后,他只泪声道:“萧萧,我伤口痒。” 缝针的疤痕,一到雨天便会泛酸泛痒,一碰冷水更是会疼。医生说是后遗症。 解开颗纽扣,洪叶萧的手从衣襟进去,摸到那道微凸的皮肤,指腹轻挠着。 每每抽噎一下,她手心像被他的心脏剐蹭了下。 “别哭了。”她说。 第45章 雨淅沥着, 窗口亮在漆夜里,床畔的人抱着亲吻,细看, 洪叶萧一手揽他, 一手仍在他衣襟心口疤痕处; 而谢义柔,泪痕未干, 偶尔偏首研磨唇瓣时,能看到彼此交缠的舌。 越吻越深, 越吻越用力,贴得愈发紧。 帮他挠痒的那只手, 早也抚上他背颈,怀中人衣领松散, 半边斜挂在手肘。 被面的手机忽地嗡响,亮屏带着震动, 打断了这个已然由唇到耳到颈的濡吻。 洪叶萧松开他, 同样的吻, 发觉他格外喘, 帮他谢义柔把半斜的衣襟捞起, 转身拣起了手机, 将来电接通。 “君哥。”她称。 身后低头捻拢纽扣的谢义柔动作微滞。 “嗯,”她应道,“我已经退房回了南州市,麻烦君哥帮我带回来了。” “是,”提到这事时, 她站起了身, 朝外踱去。 声音渐淡,“心肌酶偏高, 发烧引起的心肌炎……” 只是当一个人专注想听时,细细去辨,隐约也能闻见隔着道门,在客厅的谈话声。 “嗯,我也这样想,这周末我们就不回老宅了。”洪叶萧的嗓音。 “老爷子那边,我会说工作忙瞒过去,到时还得麻烦君哥帮着圆谎。” 对方大概骂了她什么。 她反而无谓轻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门由外推开,结束通话的洪叶萧望了眼病床上侧躺的人。 俯身在他额际亲了下,去洗澡前说:“我晚上留在医院陪你。” 浴室水声淙淙,洗完后出来,床上的人仍是原姿势一动不动。 私人套房制医院病床宽大,她躺上去,灭了灯。 窸窸窣窣转了个身,从后边搂了他,说:“你大哥赶明天最早的航班回来看你。” 片刻后,续道:“老宅那边,就不惊动两家长辈了。” “嗯。”昏暗里,谢义柔接声。 住院这段日子,洪叶萧每晚去病房陪住。 只是,相较从前,彼此言语格外匮乏。 熄灯后暗处身体交流倒有,数次亲到最后,谢义柔病服扣子全开了,发出喘吟。 只是又被洪叶萧捺着冲动,一颗颗扣好,揽着他说“睡吧”。 一夜便寂静无话。 一周后。 南州市的冬天迎来第一场薄雪,气温骤降零下。 福延陵公司的茶水间,絮絮聊起实习生近来的新闻。 “前些天送来一个事故现场的逝者,唉……肢体脱落,头骨也变形了。” “我听老邓说,她带的那个实习生小程,头一次见这种事故现场的遗体,也不吐不怕,咱们公司进来的新人,当年哪个不吐得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谁说的,”话者朝总裁办公室撇下巴,“那位,打小就不怕这些,没事人一样。” “嗐,我们哪能跟她比。” “我看小程,跟着老邓打下手,缝合肢体、填充空缺,表现倒蛮老道,这点倒和洪总当初在遗体处理部实习蛮像的。” “怪不得是学校院长推荐的好苗子。” 话时,一楼遗体处理部的某间房。 窗外飘雪,室内冰冷整洁,站在台前低头忙碌的身影,头戴蓝色罩帽包住发丝,身穿蓝大褂,是唯一抹亮色。 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眸,认真又虔诚。 程雪意按师傅要求,正在用温水擦拭遗体,逝者是因病抢救无效去世,脸颊被氧气面罩压出紫痕。 他擦拭完后,在遗体面部做按摩,淤紫在指下一点点消除。 就连旁边严苛的老师傅也夸道:“很好,学得很快。” 程雪意被夸后,眸底愈发温柔,“我想留下来,留在福延陵。” 下午,雪愈发厚重,南州市近十年难见这样一场鹅毛大雪。 洪叶萧在饭局应酬完回公司,后座下车后信步进楼,出了电梯。 在长廊撞见程雪意,两人还是上回送笋作回礼见过的面,时隔久远。 他穿着白衬衫,气质向来温静。 见她回来,下意识叫:“叶萧……” 又想起这是在公司,连陶伯也要按职位称呼,忙改口:“洪总。” “怎么样,还适应吧?”洪叶萧步履未停,很快走过这道长廊。 这段距离,程雪意只来得及应:“很适应,我很喜欢这份安静的工作。” 他启唇还想说什么。 然而洪叶萧也就这段路的空缺。 “我有个视频会议急等着开。”洪叶萧擦肩而过,拉开门说。 进门后,内线通知助理会议连通,显示屏方格内是发色各异的白种人面孔,她一口流利英语侃谈着。 直到会议结束,才有功夫拎起一直搁在桌角,打从进门便注意到的,那份保温桶。 拧了开,是冰糖银耳雪梨,她刚喝过酒。 三楼总裁办公室对着的长廊,一连扇的长玻璃,映着雪光。 在楼下闲暇休息的程雪意,得到电话,复返办公室时,步履格外轻快。 身影从右到左,再到消失在尽头。 这幕落在楼下雪中的一双微仰的眸眼中,连睫根也沾上细雪。 当又一道身影同样越过这道长廊时,程雪意正从办公室出来。 察觉口罩上方那双眸眼,落往他提的保温桶上。 而对方手中,也提着一个明显比他的精致高档得多的保温桶。 程雪意略显狐疑,“谢义柔?” 面前的人捂得严实,他单从那双眼里闪过的一抹浓郁的恶色,辨别出来的。 闻言,洪叶萧从文件上抬首。 只见谢义柔现进了来,雪花仿佛因他反手关门的动作而簌落,愈发显得那双黑眸冻得凌清。 洪叶萧起身,彼此对视着,一时默沉默。 良久,她无奈抬步,开高暖气,帮他把沾雪浸寒的口罩和帽摘掉,解开围巾,在手里抖了碎雪,攀在沙发上。 视线从他冻红的耳朵,瞥向手上提的保温桶。 “又给我做了什么?” 她说“又”,且语气并无欣喜。 “冰糖银耳雪梨,解酒。”谢义柔撇开脸,话也很言简意赅。 一如他们这些天晚上在病房的相处。 言语不如身体狎近。 “公司食堂也能做。”她返身在饮水机接热水,侧影道。 “是食堂能做,还是有谁能做。”谢义柔盯着杯口蹿起的热雾,说。 话像雪轻飘落下,他转身欲走。 被洪叶萧攥住,“你去哪儿?” 外边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一手接的热水搁在台面。 另手攥的是他拎保温桶的手,冻得凉丝丝的手。 “哐当——” 桶盖分离摔在地板,梨子味四溅开。 “回家。”热雾开始漫入他眼角。 他低头怔望着那片狼籍,喃道,“我要回家。” “回哪个家?”洪叶萧松开他的手。 谢义柔霎时泪涟涟,唇瓣被打湿, “你以为我要回哪个家?” “都行。”洪叶萧站着道,彼此脚下隔着一滩流走的梨子水。 “都、行。”谢义柔唇瓣蠕动,复声这两字。 “你知道了是吧。”肯定的语气,早在他住院之初,洪叶萧便和办公室主任确认的事。 谢义柔并未搭腔,泪无声地流,挂在下颏,又没在领口。 洪叶萧坐在旁边那张紫檀沙发,坦白道:“我领证的确目的不纯。” 梨子水的热气散尽,开始黏在地板上,像层胶。 “假设。” 她盯着那片黏胶,说:“你婚前知道事实,不也照样会跟我领证吗?” “对啊。”谢义柔伫在原地。 泪蒙蒙解嘲,“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贱,怎么甩也甩不掉,永远让你觉得很难缠。” 他话完朝外去,帽、口罩之类的一概没拿。 洪叶萧叫住他到门口的背影,“你确定要这样出去?” “你放心,我不是回老宅那个家。”他背影萧条,失神到好几下才握住门把手。 被洪叶萧拦住去路时,仿佛被刺扎疼了,一味要逃离她,被抱住时仍在挣扎,“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我没那么多功夫照顾病人。”洪叶萧吻了他泪湿的唇瓣,堵住他的大呼小叫。 “唔唔……” “不要你照顾唔……” 挣动中,从外听,门板似被敲撞数下。 直到壳哒一声,反锁后,窸窸窣窣,外套毛衣一类的遗留在门口地板。 暖气充裕的休息室内,床畔覆落下两道亲吻的身影,吻得津液咕唧作响。 亲得太久,乍一分开时,谢义柔啊了声叹,隔着衣料在她肩胛狠狠咬了口,却什么话也不再说。 洪叶萧虽吃痛,却也并无反应,捞抱起他,被子一掀,盖住彼此。 休息室隐隐传出被闷的急遽脆响,谁被惨重扇打的巴掌声,接连的啪啪啪啪,除此之外,再无别音。 连原先要回家的泣哭也不再有,异常沉默。 雪簌簌飘落,在窗檐下堆出一道白。 门内透出声骂:“靠,你要把嘴唇咬烂是不是?” 洪叶萧边轧,咫尺之隔,谢义柔偏歪着脸并不看她,哪怕她感觉肚上已经全是。 若反手掀了去看,大概是一缕一缕的雪在滑落,融成沫子。 洪叶萧掰了他的脸,把食指扼进他已经咬出痕的唇瓣里。 谢义柔便咬她,唔唔呃呃把指根咬出牙印。 “咬啊。”洪叶萧越是发狠扇打出连音。 窗外,雪下得疯狂,一时分不清是谁在折磨谁,直到谢义柔尝到血腥味,他才把她破皮的指头吐出来,大哭起来。 “呜呜啊、啊……” 第46章 傍晌, 天色暗蓝,连绵着无尽雪色。 洪叶萧从办公椅抬身,推开休息室门, 谢义柔不知何时坐起来的, 偏首望着窗外的暮霭。 身子浴在霭蓝的光线里,咬痕布在白肤上, 足见下午那次的激烈。 洪叶萧衣裳齐整,拣起床尾的一件白底衫, 给他穿上,再是鹅绒外套, 裤,外裤。 或把手臂牵起, 或捉住他脚踝穿进去,或抱在怀里抬一下才能提上, 整个过程他任凭摆布, 不置一语。 洪叶萧替他穿妥后, 才说:“今天冬至, 老宅等我们回去过节。” 今年俩家并一家, 在谢家过节, 电话已经打来催了。 虽然她觉得彼此这样的状态回去,也是徒添麻烦。 但上周因谢义柔心肌炎住院已然没现身,冬至再不回,谢家定要上门讯问。 话毕,见他坐在床畔仍是撇了脸, 没有起身的意思, 便施手扯了一下,意图抱离这张床。 谢义柔陡一下挣脱她的触碰, 抬步往外走了。 洪叶萧也便捞了外套和车钥匙,拎起那保温桶,随后出了办公室。 回程是开的她车,雪天行车,开得比较慢。 车厢鸦雀无闻,直到电话响起,是章老太太打来的,她也没戴耳机,径直点了接听。 手机连了车厢蓝牙,老太太的蔼声散开来:“萧萧,到哪儿了呀?” “开了一半了。”她应道。 老太太哎声说好,“下雪天别开快车,安全第一。” 那头有谁在搡老太太,捺声提醒她“柔柔,问柔柔”之类的话。 老太太这便问:“柔柔在你车上同你一道吗?” “嗯,在的,他也能听见。”洪叶萧回。 车厢里登时传响老爷子万般稀罕的话音:“柔柔?是爷爷,怎么也不说话,小乖不理爷爷啦?” “小乖?”满溢的疼爱。 副驾垂首沉默的谢义柔眼眶不禁蓄泪,压制不住的抽泣泄了声。 耳力灵利的老爷子顿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谁欺负你了?”末尾这句意有所指,被老太太啧了声。 洪叶萧安静开着车。 谢义柔指背揩泪,“没谁。” 话如此,却抽噎更重,“说了不要叫我小乖。” “好好好,爷爷不叫了,爷爷太想柔柔给忘了。” 小乖是小不点时老人家会叫的,类似乳名,哪怕谢义柔泪做的,爱哭难哄,在谢家二老眼里,他也是最乖最可人的。 只是大些谢义柔就不让叫了,要叫他名字,小乖毕竟听着太稚气。 “就是这个才哭的。”谢义柔揩泪抽声。 确实是小乖叫完方听见抽噎,老爷子立省道:“那怪爷爷,罚爷爷晚上多喝一杯。” “少喝酒。”谢义柔反而不让。 这话平日是老伴在他耳边念起茧子的,他向来左耳进右耳出。 现今被孙儿学舌了去,老爷子一下打了个大哈哈,“好好,爷爷都听柔柔的。” 老太太接口道:“我看你藏酒室的钥匙,就该给柔柔保管才制得住你。” “嗯,给我保管。”谢义柔遂道。 老爷子哪能不愿,反笑得更开心。 依依不舍的才在那边挂了电话,说等他回家聚。 末尾嘱托洪叶萧:“开车注意安全。” 洪叶萧:“嗯,您放心。” 车厢重归于寂,电话断了后,谢义柔的泪反而歇止了。 偶尔路过一段减速带,搁在后座的那个保温桶,梨子水倒空了的桶,哐当当响。 听在耳里,洪叶萧瞥了他一眼, “你在办公室门口撞见程雪意。” “刚好是我让他来把东西拿回去。” “他现在在公司遗体处理部实习,我和他,也是今天才见。” 车子驶入灯笼街,物穰人稠的,仿佛也给车厢一种气氛流动的错觉。 实际谢义柔盯着侧窗的景,无甚反应。 洪叶萧止话,泊停了车,二人前后脚进谢家院子。 然而临进客厅时,谢义柔却立在廊檐下。 待她微惑随之驻步时,把手塞进她手心, “我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他说。 “既然这样,”洪叶萧把颈间项链扯下来,戒子捋了,往指间一戴。 复又对他照做,“戴上这个更真。”她道。 谢义柔淡垂着她替他套戒指的动作,讽嗤了声,音很轻。 洪叶萧捏着戒圈,听得仔细,微滞了下,依旧套嵌上。 厅门一响,保姆开门后,聊着天的赖英妹回过头,第一个打趣:“瞧他们,都进门了手还牵着呢。” 客厅众人的视线落在彼此牵着的手上。 那厢在厨房亲自下厨的老爷子,闻声正出来拉着孙儿又怜又爱,低声问些什么。 不外乎是冷不冷、饿不饿、心脏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谢义柔摇头应他。 手依旧牵着,似是最好的证明,由老爷子扫了眼指间对戒。 用餐时,互相也给对方搛菜,俨然一对新婚燕尔的恩爱夫妻。 然而只有彼此知道,他们连一个眼神交汇也没有。 饭毕,一个被老爷子拉去书房聊天;一个起身朝外去透气。 “呦,祖孙俩说什么悄悄话呢。”赖英妹酒后微醺,那张嘴也一刻也不得闲。 老爷子向来不稀得应她,领孙儿走了。 坐吃茶的邓书丽咳声示警儿媳妇,赖英妹想冲女儿撇撇嘴,发觉女儿也不在座位。 * 廊下,稠紫的夜幕,屋子通明的灯映着,隐隐能见白雪。 洪叶萧点了支烟抽,旁边门口续出来一道身影,身形微顿,大约没料到檐下已然有人。 高大的身影隔着一定距离,同样面对夜幕,点了颗烟。 细风一吹,青白的烟雾似纠缠在一处。 谢石君从那片青烟里撇开视线,落在远处一抔雪上,说:“闹矛盾了?” 洪叶萧侧头,“我们演得这么差?” “柔柔是个藏不住情绪的,”谢石君想起饭间弟弟的落寞,“不过,他能忍住不哭就不错了。” 从前但凡和洪叶萧有矛盾了,他又总是吵不赢,回来就眼泪拌饭。 洪叶萧心想已经在车里哭过了,不过不至于给谢石君说,否则像是抱怨他弟弟,于亲哥来说,孰亲孰近。 她也就没搭腔,继续吸了口烟。 谢石君想起道:“你的钱包,我第二天去看柔柔,交给他了。” 话指港城博览会那天,她走得急,落酒店床脚下的钱包,是由客房经理转交给谢石君的,再由他次日捎带回来。 “嗯,我拿到了。”那晚她去心内科的病房,床头便搁着她遗忘的钱包。 谢义柔侧躺背对她睡,那些天夫妻俩寡言无话——谢义柔显见是知晓了她领证背后的交易; 而她……谢石君提过一早要来看谢义柔,她知道钱包是他留下的,也无需再问谢义柔。从后面搂了他,窸窸窣窣吻得彼此气喘吁吁后,方罢休睡去。 其实打从探病起,谢石君就瞧出谢义柔情绪不对了,“柔柔说难哄也难哄,但如果是你哄,他其实很受用的。” “我知道。”洪叶萧再清楚不过,谢义柔这阵子闹气,要的是什么。 她吐出口烟,烟雾散尽,心绪也明朗了。 “那怎么……”谢石君忽觉眼梢有个人影。 扭头去看,只见谢义柔立在门畔,后背的光把长影投在檐下,“柔柔?” 洪叶萧回首望去。 “怎么站在风口上?”谢石君掐烟步去,脱了自己的外套往他身上披。 谢义柔一味从他身侧,朝暗处的洪叶萧望去。 后者只抱手低头,在抽最后那截子烟。 倔强的视线偶尔被谢石君披衣的手臂、翻飞的大衣隔断。 等大衣落在谢义柔肩头,再露出他的脸,他眼睑已是低撇了,并不领情,一把扯下丢还给谢石君。 “烟味难闻死了。”转身进了门。 谢石君拢着被他说烟味的大衣,无奈拍了拍,“这坏脾气。” * 回程时,由谢义柔开车,洪叶萧喝过酒,坐在副驾,后备箱、后座,装满长辈备的补品营养品。 一路无话,车速不疾不徐,等在车库泊停了车,洪叶萧才问: “爷爷找你聊了什么?”指单独去书房的事。 谢义柔扯唇,“问我们怎么了。” 果然,谢石君都能瞧出异样来,何况老爷子。 “怎么说?”她侧首问。 谢义柔方向盘的指节攥了攥,“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说。” “不会坏了你和爷爷的交易。”他迎上她的视线,格外咬重“交易”。 “那就好。”洪叶萧这是实话,说完下车,刷卡进了电梯。 进电梯时,把戒指摘了下来,戴回颈间。 谢义柔也摔门下车,同处轿厢,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待他先进玄关门时,扯下无名指戒指,往柜面随手一丢,“骨碌碌”一道滚动的响。 洪叶萧听了见,没说什么,继续换下高跟鞋。 洗完澡出来,洪叶萧刚进主卧,床侧的人便率先翻个身,乌黑后脑勺朝她。 她也就没躺过去,拿起一侧自己的枕头,去了隔壁次卧睡。 一连数日,她都宿在次卧,早出晚归。 谢义柔也不再忙做早餐、送便当、或晚上等她归家。 因此虽同住一屋檐,彼此却一连数日未碰面。 这天圣诞,晨跑后,餐桌上只摆了她独一份的早餐。 孙妈解释道:“少爷说这两天回老宅住。” “嗯。”她抿了口咖啡应声。 “那晚餐你不用做了,我今晚应该不回来。”她吩咐道。 从主城区经过时,细雪纷纷,各店铺前立着圣诞树做装饰。 这日虽不放假,福延陵公司氛围也算浓厚,有人楼上楼下奔走,在分发饼干曲奇。 放在各部门靠门的一张工位上,吆喝一句:“是我们部门小程自己烤的,手艺特好,放这儿了,想吃的大家自己拿啊!” 小袋干净分装了,酥脆,微甜而不腻,下午茶时分大家都爱捻一块拆吃,不一会儿见了底。 洪叶萧从宣水市出差回公司时,已然夜深。 雪薄薄在楼下积了一层,她刷门禁进去,拍了拍肩头的绵雪,边朝电梯去。 按下时,“叮”的一声,兜里手机也在震。 她拾出来看,是谢义柔的来电。 一时停在电梯门前,接通了。 “叶萧。”偏巧,身后忽而有人喊她。 电话霎时一挂,一个字也无。 她拿下手机转过去。 此时已然将近凌晨,今天又是圣诞,整栋公司早已漆了灯。 却见程雪意神采奕奕站在大堂那,发现她后步前来。 第47章 清曙晨光中, 皑雪冷瑟时,窗帘紧闭。 室内黢黑而温暖,被窝隆成团。 卧室门从外推了开, 借着廊道的光, 一身运动装的洪叶萧轻声去了衣帽间。 拿上衣物去洗澡时,“萧萧……”被团嗓音惺忪喊她。 “睡吧, 我身上凉,待会儿再来。”她侧在门口温声回应。 再进来, 已是一身衬衣长裤,揿了床头灯, 亮起光,斜坐在床畔。 被窝里半梦半醒的人便坐起来, 靠在她怀里。 衣裳睡得往上卷,洪叶萧帮他把下摆抻顺, 遮了那窄瘦腻白的腰。 又拢起两侧被子卷住他, 弄得他像个蚕蛹一样被抱着。 “不要……”他拖腔不愿, 手都拿不出来了。 “我衣服刚穿的, 挺凉的。”她就这么隔被抱他。 谢义柔偏要伸出手, 搂着她才算安静, “就要抱。” 这一折腾,他不禁隔着衣襟蹭了几下伤疤。 “蜈蚣又痒了?”她刚洗过澡,手是热的,在彼此中间探进他衣服里,摸了那道突起。 “不是蜈蚣。”谢义柔冷不丁狠咬她肩膀一口。 “那是什么?”她指腹挠着。 谢义柔瓮声瓮气:“洋娃娃塞棉花, 收针的地方。” 洪叶萧笑他。 “你倒记得清楚。”松开些看他时, 眼底尽是揶揄。 “谢义柔是洋娃娃?”她问,有时逗他的确好玩。 彼此离得近, 床头灯映着,根根分明的睫毛影子落在他鼻梁,眨动了下。 他脸红起来,愈发显得肤白薄透。 被注视着,垂睑点头,“嗯”了声。 洪叶萧便放声笑出来。 恼得谢义柔站在床上,要用被子把她从顶上包起来,把那笑包住。 洪叶萧待会儿要去公司,哪能让他把头发弄乱去,登时抬身离床。 谢义柔张手像蝙蝠一样支起被子,却扑了个空,要光脚纵身而下,却被她重声提醒:“鞋!” 不禁赌气了,就着支开的被,把自己埋了,连发丝也没露出来。 洪叶萧便用手在隆起的被面摸来摸去,骨头硬的,两瓣软的,遇到软处捏得分外久,还偏疑惑,“这是什么?” 在她压了他侧着的身,准备绕前捏那时,谢义柔总算把脸露出来,憋得通红。 洪叶萧捏了捏他脸颊,在他上方说:“我去上班了,柔柔。” “下午回来送你去机场。”他现在大四,该回北市去准备期末考了,吕钧给订好的机票。 “萧萧亲我。”谢义柔憋得有些喘,眼波倒映着她,说。 洪叶萧帮他把蹭乱的发捋好,在额头俯亲一下。 谢义柔摇头,“亲嘴唇。” 洪叶萧便在他唇瓣碰一下。 谢义柔愈发着急,怕她走了,“不是这种。” 洪叶萧懂他的意思,一点点吻他软柔微凉的唇瓣,撬开齿缝,含了舌尖,交濡着,唇角偶尔露出的舌,紧紧依贴缠绕着。 足足亲了有十分钟,才松开他,看着银丝在他舌尖牵断。 * 这天下午在机场告别后,谢义柔便飞往北市了。 那天专业考完,太阳西斜,教学楼一排外树梢的冰凌被照得刺眼。 出楼的谢义柔自顾埋首避风,穿了件黑长的羽绒服,白雪做背景,愈发显得人白皙高俊。 身旁跟着的吕钧,身板壮实,背了他的琴和包,偶尔对有些撞上来的同校粉丝告歉:“不好意思,艺人不收礼物。” “那信,柔柔把信收了吧!”粉丝从装了围巾的迪奥纸袋里拿出封手写信。 “不好意思,”吕钧再度致歉,“信也不收。” “那能签名吗?”人群里有期待。 吕钧望向谢义柔,待他的意见。 顷呈音乐集团早在创办之初,是谢老参与投资的,后来退休再由谢石君持股,有谢总大股东坐镇,公司对谢义柔几乎没要求,写词谱曲唱歌是他天赋,也是愿意的,别的不愿配合也被纵容了。 例如他向来不要公司透露给粉丝航班号,不喜欢被拥堵着接机,哪怕偶有路人认出来了,他兀自上车,也不和人搭话、卖个笑脸的,公司给他压了不少耍大牌的黑稿,换别的艺人哪有这待遇。 “嗯。” 见他愿意签,吕钧则给他找笔。 一张接一张的照片递过来,谢义柔站着签了,由吕钧递还给粉丝。 粉丝有说:“柔柔,握个手吧?” 谢义柔自是摇头不握,只愿隔着一定距离签名。 “他不喜欢生人碰,别闹他。”人群里有笑的。 然而正值下课,谢义柔又是本校老师常挂口中的名人,围观人群越来越厚,有些挤到他了,他便不愿再多签了,抬步便往车那边去。 吕钧则回头体面和大家道别。 谢义柔发丝翻飞,迈大步淡开人群,忽地脚步一顿。 远处路边,晚霞映雪,洪叶萧立在车旁,高挑迷人,引得不少男女悄悄侧目。 他立时朝那抬步,被她隔空指了指手机,这才接通兜里震动的电话。 “先别过来。”电话里,她说。 隔着川流车辆,他身后学生来往繁多,又道:“住处见吧。” 二十分钟后。 泛湖御府的某层楼,门板抵着对拥吻的人,偶尔剥衣分开的吻,很快又黏合。 卧室床头半壁余晖,谢义柔靠坐在床头,仰脸迎合洪叶萧末尾几下啄吻。 眸色渐乱,仿佛无依无偎似的,变得可怜起来,眼神追随一条腿踏下床开合抽屉拿工具的洪叶萧。 这会儿拿东西的功夫,洪叶萧一只手仍在彼此中间高低挼弄。 洪叶萧坐回来后,在他眼角轻啄,“这么可怜巴巴的?” 一边腾开双手,低头扣拢带子。 谢义柔一下埋首进她肩窝,撒娇蹭着,复又被挼出哼嗯的鼻音。 “萧萧怎么来了?”他不忘问。 洪叶萧默了瞬,微顿的手势恢复,“来看你。” “嗯骗人……”他有些忍不住了,靠着她肩膀,牵起眉头,唇瓣隐约张合。 好在洪叶萧并不迫切,语气随手心变得悠缓,“真的。” “骗人。”谢义柔不信,她才不会特意来看他,哪怕已经半个月未见,她只会在他跨年夜想回南州市时,电话里扼制他回去,说与其舟车劳顿影响身体,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会儿,他便赌气挂电话。 洪叶萧:“我还带了跨年礼物给你。” 谢义柔这才信几分真,斜在怀里直望她,“礼物呢?” “呜、啊……”忽然倚着她发颤。 洪叶萧垂视那幕,语气蕴藉:“洋娃娃,你漏棉花了。” 乍听前三字,谢义柔还下意识去捂心口的丑蜈蚣,不想叫她取笑自己,后半句一出,脸霎时染上烟霞,紧抱着她不肯抬头。 “我要礼物。”他开始犯拗性儿,听风就是雨的,这会儿一定要。 “那你把棉花塞回去。”手心被她执过去,只觉糊得满是。 他嗓音绵拖出不愿的意思,手争着往回缩,嫌自己脏似的。 连头也不肯低,只一味靠着她肩膀,面颊被窗外连天的赤晖延烧。 “做好就给礼物。”洪叶萧松开他,讲条件。 谢义柔便跪立在那,啪啪嗒嗒垂泪,仿佛极尽委屈,偏偏粉白的指腹挂得全是,张开指也缠着,“萧萧帮我……” 他又要偎进她怀里。 “不可以。”被洪叶萧抱手避开。 “外面的人会看见。”他知道歪缠无用,开始挑挑拣拣。 高楼耸云,外边哪来的人,不过洪叶萧仍是将纱幔遥控上。 “你不许看。”谢义柔磨蹭半晌,在伏下去之前,又提要求。 洪叶萧这次倒依他,“我去拿礼物。” 说罢离开卧室,临走前,谢义柔正跪伏在枕间,发现她回头,立时咋呼:“不准看!” 洪叶萧笑着去拿礼物了。 绒盒里,是枚细巧的鼻环,她坐回床头,朝他一道泞白蜿蜒下来的内侧掠了眼。 “棉花塞好了?坐过来,我替你戴。”话指盒间的倒u型鼻环。 谢义柔坐得分外缓慢,直到工具契合好,蹙拧的乌眉才展开。 眼底也才染上欣色,近距离盯着她手心那枚环, “萧萧不是不喜欢我戴鼻环?” “没有不喜欢,你戴好看。”洪叶萧替他戴好,指尖轻拨。 坠下来的半环似鼻氧管轻晃,倒愈发显得他病感,洪叶萧不禁凝眉。 “不好看吗?”谢义柔登时要揽镜来照,乍一动,唔了声。 洪叶萧就着这姿势,托抱了他,边轧边去了衣帽间试衣镜前。 这一路走走停停,挨挨擦擦的,等到了,他面颊也染上酡红,那枚细致鼻环在人中沟那摇晃。 “呜萧萧,等一下,我要照……”他揽着她,音质震颤,断断续续的。 洪叶萧立在镜前,由他去照。 其实他鼻梁虽高,但脸型柔削,五官组合在一处是偏柔气的,皮肤又病态的冷白,因而人中沟的鼻环才会一晃眼像鼻氧管,但并不突兀,是好看的。 “很好看。”洪叶萧便夸他。 谢义柔反而赧颜起来,尤其如今他被折叠在她怀里悬空,镜里看十分羞耻,便扭过头趴在她肩头,想起件事,变得苦恼,“可是阿姨不喜欢怎么办。” “回老宅摘了就行,”洪叶萧把他放回大床上,劈劈啪啪扇打起来,“平时戴。” “我喜欢。”她不忘补充。 “呜唔好……” 入夜,谢义柔伏在她怀里喘歇,问:“萧萧怎么不问我给你准备了什么跨年礼物?” 洪叶萧转看过去,“给我准备了什么?” 谢义柔:“其实,忘了准备。” 洪叶萧:“好吧。” 甚至吻了下他额头,让他早些休息。 谢义柔反倒一语不响,翻身闹起气来。 第48章 夜幕四合, 洪叶萧披了件外套在阳台抽烟。 卧室忽传来几声被噩梦魇住的呓语:“萧萧……萧萧!” 她掐了烟进去,外套搭在沙发椅背,借着灰朦的夜色, 她俯就向被窝里的人, “怎么了?” 温柔的语调里,谢义柔眼角噙泪醒了来, 扑进她怀里,抱得力透骨髓, “我梦见家里破产,好多人来要债, 老宅也被银行收走了。” “梦而已,不是真的。”洪叶萧手在他后背轻抚。 谢家家底在, 况且家有二老做定海神针,外有谢石君稳坐头把交椅, 率领公司发展, 正是乘风直上的时候, 哪会破产。 “就是很真, ”谢义柔急得啜泣, “有一批新车出质检不过关, 出事故了。” 谢家祖上做官,后来是近代第一批做纺织业的,那时还是从欧洲购置的机器,到谢老爷子这辈,留学后在海外做汽车工程师, 结识了那时还是同事的章梅清, 两人结婚后回国开始创建车企,早在上世纪就开始涉猎新能源这块, 如今新能源汽车也远销各地。 “大哥被关进牢里,爷爷急病去世了,奶奶也躺在医院……” 一夜间天翻地覆、亲人离散,谢义柔哪怕惊醒,也缓不过来,心脏揪得直疼。 洪叶萧一手抚他后脑勺,一手拣起床头的手机,拨通了谢石君的电话。 那头应在熟睡,接起时嗓音沙哑,“喂?” “是柔柔在哭?”听筒里窸窣响,应该是谢石君坐了起来。 “嗯,做了个噩梦,新车质检不过关出事故,恐怕得你来给他说几句。”她把手机贴在谢义柔耳侧。 谢义柔仍是斜揽着她不撒开。 离得近,隐约能听见电话里在说“质检报告”、“近期安全测试”之类的。 谢义柔安静听着,睫毛尚湿,倒是渐渐平复下来,偶尔抽噎一声。 “大哥,我不想你坐牢。”末尾道,他其实一直都还隐隐记恨谢石君打他巴掌、后来又插手他和洪叶萧的事,直到领证离家那天,叫“大哥”也是不情不愿的。 现今这声“大哥”,仿佛又回到孩童时期,发自内心的赤忱,难以割舍的手足情谊。 谢石君在那边低笑数声,宽慰说:“大哥一定谨慎,不会让自己去坐牢,让柔柔担惊受怕的。” 谢义柔又说想爷爷奶奶了,大概觉得他实在被噩梦吓怕了,谢石君这次难得不怕劳动二老,问说要不要和爷爷说会话,谢义柔倒说算了,不要打扰他们睡觉,改天回家看他们。 谢石君感慨柔柔长大了。 谢义柔不爽道:“老子当然长大了。” 便臊得挂断了电话。 又在洪叶萧颈边歪蹭,黏糊糊的。 被洪叶萧抱着一齐躺回了床上,还在蹭,颊贴颊,肤挨肤,香软温融。 睡觉时还翻身不理人,这会儿又腻乎起来。 洪叶萧稍推开些他的脸,问说:“喊我名字,是梦见我什么了?” 她犹记得掐烟进门时,叫醒他之前听见的那两声喊,格外悲戚无助。 谢义柔摇首不语,低头来亲她。 “咂”的一声,在唇瓣用力一贴,贴出了响。 “萧萧,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在她两边肩窝滚蹭累了,才安安静静伏在她耳畔,带了一种哭腔说。 “嗯,会的。”洪叶萧应。 然而,这天起,谢义柔变得极度没有安全感,分别时总是要哭,哪怕洪叶萧只是从家里去公司,这种每天重复的情节。 最开始是次日清晨,洪叶萧该启程回南州市,结果被他给绊住了。 谢义柔抱了她装身份证件的手袋,把自己反锁在房间,这次连唯一的备用钥匙也给他拿进去了。 “谢义柔,别闹了。”她叩门,垂了眼腕表,再不去机场该来不及了。 “把我证件拿过来,听见没有?”她催道。 “我送你去学校好不好?”她迂回道,谢义柔今天还剩最后一天的考试,机场和音乐学院顺路。 里边鸦雀不闻,洪叶萧也不再和他理论了,他犯轴的时候吃软不吃硬。 就像小时候赌气,觉得她走太快,一定要等她回头来牵手才肯走。 但她现在急于赶回市里出席个商务活动,匀不出工夫多哄他。 拿了外套径直出门,办理了临时乘机证明,坐上了回程的航班。 如此一来,谢义柔便再不接她电话。 听付金河说,他最近正常在录节目,或是准备出席年度音乐颁奖盛典,行程较满。 因此洪叶萧出差久而归家,没见他的身影,也不觉有异。 直到那天晚上,她和一帮人应酬完,握手临别时,对方笑道:“洪总年纪轻轻竟然把婚姻大事办了,果然是走在大多数人前面,新婚之喜,改天我必须补上红包。” 她面上不显,客套了几句,待在车上,助理连忙递上来一支手机。 上边是网上爆议的话题#谢义柔 盛典宣布已婚#。 视频里,谢义柔一身镶钻的白西服参加盛典后采,手里还握着一尊盛典颁发的“年度最佳歌手奖杯”。 在长枪短炮的拍摄中,淡诉着令人惊骇的事实。 “我结婚了,很多词曲的灵感都来自她,嗯,两家长辈认识,我们又是邻居,对,我从小喜欢她。” 这些话,是在回答记者的采访,关于他恋情状态,怎么和婚姻对象认识的……等等之类恨不得深扒到他们童年种种的犀利问题。 然而面对直播镜头,谢义柔却知无不言。 幸而是付金河出来制止,助理及保镖拦下媒体。 他上保姆车的背影,无数紧追不舍的闪光灯伴随快门声,几乎能按帧定格。 但就这些话,也足以让不少ip为南州市的网友拼凑出做殡葬业的洪叶萧这号人正是他隐婚对象。 更何况南州本地那些本就对洪谢两家颇为了解的生意人,世交、宅子两隔壁、从小喜欢,洪家就洪叶萧一个独女,可不正是她,这才有了应酬结束贺她新婚那幕。 驱车去顷呈大厦时,电台内容也在谈论这事。 提到光这一晚上,谢义柔认证过的账号粉丝跌了几十万,网上议论纷纷,认为他完全不在乎粉丝感受,又曝出他连粉丝手都不握,合照也始终隔着距离。 这才刚领了年度歌手奖,这一年来离不开粉丝的支持,然而在领奖台曝光婚姻,就和念完经打和尚一样,一时黑超无数。 不乏有粉丝解释他从一开始就声明过自己有女朋友,没立过单身人设,从始至终都没炒过cp引热度,纯靠作品吸粉。 然而在各路对家或自家黑粉的围势下,维护言论有些难冒头。 * 大厦后门私人甬道,西装革履的谢石君先出来,第一时间把臂弯捞着的长羽绒服披在了随后从玻璃门出来的谢义柔身上。 他穿的还是颁奖盛典的白西装,在夜色里犹为醒目。 拾阶而下时,不高兴听谢石君让他这两天别上网之类的嘱咐,说:“你好烦。” 乍一看到停在甬道口的库里南,顿停下身,不愿走了。 洪叶萧下车来。 “君哥。”和谢石君打过招呼。 谢石君大约想宽慰她几句,毕竟以谢义柔如今的知名度,曝光已婚对她难免造成一定影响。 就这一路开过来,她便收到通知说,有些极端粉丝不断换号码给福延陵咨询处打骚扰电话,让本就想咨询殡葬事宜的客户反而一直显示占线,为此,她吩咐调通了多条咨询热线,再把那些骚扰电话统一收录计数,以此给今晚值班的客服人员结算奖金。 读懂谢石君要开口的意思,她眼神示意不必。 “走吧,回家。”她递过手去牵谢义柔。 见他落睑没反应,知道他还在拧性儿,从后边楼了他腰背,用着力道把他往副驾带。 塞好后系上安全带,门关上,和谢石君道过别,绕到主驾上车。 “你赌气也不该拿婚姻公开的事来闹。”车辆安静行进中,洪叶萧说。 话落,谢义柔愈发不言语,撇开脸朝窗外,车玻璃映着他偶尔揩一下眼角的动作。 车停在西珑湾地库,安静了一路的谢义柔开腔:“嫌我公开给你惹麻烦了就直说,该怎么赔你,钱还是关系,你说。” “我没这么觉得。”从隐婚之初,随着他名气渐长,她早预料到公开后对自己的影响。 但总体自然是利大于弊,就公开这一点,反而更利于她把谢家在商圈积累的人脉归为己用,至于网上那些揣测她的水花,她从小不在乎这些。 “倒是你,”她指对他的影响。 然而多说无益,谢义柔这个性子,恩爱都要秀在朋友圈的人,你让他在事业黄金期的十来年藏掖着感情,也不现实。 只是毫无预兆在颁奖盛典宣布,对他的冲击未免太大,她续道,“不拿自己的事业当回事。” “我也要像你一样,忙到感情永远排在事业后面,你才满意吗。”副驾下车的谢义柔偏过头来质问她。 洪叶萧正开了后座拿外套,闻言动作微滞。 “如果是这样,我反而替你高兴。”洪叶萧关上门说。 “明明是替你自己觉得轻松。”谢义柔掷出这句话,上了隔壁车库那辆科尼塞克,绝尘而去。 翌日,便在平台发了首新歌,趁着网络对他的热议,大有种黑红也是红的架势。 为此,网友不禁怀疑他在盛典曝已婚,是刻意借此引流,以便新歌宣发,他生怕别个不信他结婚了似的,甚至在社交软件晒结婚证的封面,加以实锤。 网上又曝出他在从前那档出道节目打瞌睡的视频,老师讲乐理,他打瞌睡,甚至从小学习差到考二分、高中倒数、大学旷课挂科也被人扒出来了。 一时间,黑他笨蛋无知、黑他仗家里权势耍大牌、空有皮囊,成了近期潮流。 赖英妹拿他的黑料发给她看。 电话里又说:“最近这网上,柔柔的糗事全给扒出来了,可把他爷爷气得。” “听你奶奶说,隔壁在劝柔柔退出娱乐圈。” 洪叶萧正在开车,“谢义柔回老宅了?” 近来他的确在忙,做到了事业大于感情。 “可不是,他爷爷哪舍得他遭人议论,叫他回家来,只是这柔柔铁了心,劝不听,听说这是付金河,就是他经纪人,制定的黑红路线。 “为谢石君同意这样的方案,老爷子把大的叫回来批了一通,得亏有老太太劝和。” 闻言,洪叶萧便有数了,估计有些黑稿甚至是顷呈音乐公司给买的,等黑红到一定地步,再来洗白。 毕竟谢义柔向来不缺人拥趸,哪需要耍大牌,反而走哪给工作人员买茶点到哪,当初他的复出live,给粉丝准备的也都是奢侈品做伴手礼,口碑顶好; 该有的礼数谢家从小教他,他在外都懂,只是被娇惯久了,熟人跟前率性时显得很坏脾气; 笨也是晕字,看书就困,他极难学进文化课,纵这样,当初省统考音表方向也能排第二,考上了国内顶尖的音乐学府,况且,出道这一年多,他也有作品和奖项说话,洗去铅华,终究能站稳脚。 “这柔柔打小就犟,我看他回家时精神好像不大好,你可注意点,别是因为网上的黑料又再做一次傻事。”赖英妹道。 “他不会的。”洪叶萧宽慰道。 谢义柔打小就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这点他们俩很像。 不过,是日傍晚,她仍是驱车前往音乐公司。 途中,接到谢老爷子的电话,越听越蹙眉,一脚油门加速,停在录音棚楼下。 横开了那辆埃尔法保姆车的电门,后座靠坐的人,面容荏白,阖着眸,皮肤下能瞧见绵青的血管。 听见动静,只把手探了过来。 预料的冰美式没递来,手心反而被“啪”的一下扇打出红痕。 痛楚令他拧眉相对,欲骂人,触及弯腰坐进来的身影时,却又抿紧了唇角。 忍着手心的痛,发信息催吕钧赶紧买了咖啡过来。 “吕钧和司机都下班了。”隔壁座的洪叶萧瞥了一眼说。 谢义柔霎时起身下车,不与她共处。 洪叶萧横手一揽,把人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放开我,我还要去拍广告,放开我!”谢义柔去掰她手,挣扎不依。 被洪叶萧褪了裤,啪啪脆扇了后头两巴掌。 “做什么打我!”谢义柔拿起她的手便咬,在她左手虎口留下一圈牙印。 洪叶萧任凭他咬,咬完又扇他两下。 谢义柔侧坐在她身上,扇起来极其方便,偏偏又跑不脱,一个劲掰她箍在腹部的右手。 “晚上喝咖啡,熬夜拍摄,你不怕心悸是吧?”说罢又扇他一巴掌,给半边扇肿了。 谢义柔不禁因痛淌泪,“不要你管。” “你不就高兴我不缠着你吗,放开我,啊……” 洪叶萧把他半边裤腿连鞋一拽,一掰,让他调了个方向,面对自己跨坐着着。 “你自己事业的确该排感情前面,但身体永远是第一。”她言道。 谢义柔早在她说前半句话时就又开始挣动了,憋气推抵着,“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管,你忙你的去,不要你管。” “谢义柔!”她叫他全名,手心从衣摆进去,贴他心脏位置,“别作践自己身体了行不行?” 谢义柔的回视里倔着股劲儿。 “我很想你。”她看着他眼睛,言语扪心。 心脏处的手绕到他背后拥住他,贴着柔韧的肌体。 一直反抗的谢义柔忽就泄了劲,任凭她拥着。 洪叶萧用大衣外襟严实包着他,拎起他一只鞋,往自己那辆车的驾驶座去。 这一过程,谢义柔总算温顺,手脚盘住了她。 “为什么才来找我。”谢义柔埋在她颈边,闷声哑着哭腔,开始委屈起来。 第49章 一夜过去, 纱帘透进晨色的昏白。 洪叶萧屈着腿,靠坐在床头,两膝间的被子支起着。 后来, 隆起的被子窸窸窣窣, 是谢义柔钻了出来,闷红了一张脸, 发丝亦是蒙乱的。 惟独眼睛格外澈亮,在她怀里望着她, “萧萧,我乖不乖?” “嗯, 乖。”洪叶萧替他擦了擦晶亮的嘴角。 “那你留在家陪我好不好?”他歪头霸在她怀中。 难怪一醒来便主动卖乖来帮她口,洪叶萧自然不会答应。 然而谢义柔的性子有时太尖锐, 她只迂回道:“你今天还有拍摄,又不在家。” 是昨半夜要拍的那支广告, 延在了今天, 昨天去找他的途中, 老爷子电话里同她说的正是谢义柔熬大夜拍摄的事, 又言将广告拍摄改期在了今天, 只是孙儿一门心思要填满行程, 甚至不惜以身体为代价,得知延期定然不依,老爷子望她多加劝诫。 “萧萧想我在家对吗,”谢义柔闻言支起身子,“那我不去拍广告好了, 乖。” 说罢还摸了摸她的脑袋, 仿佛她才是需要哄的那个。 做完复看着她,“萧萧也要这么对我说。” 洪叶萧捏捏他鼻尖, 却说:“乖,回来再陪你。” * 待到公司开完会回办公室,洪叶萧看见桌上那支咖啡杯,想起临别时,被她在玄关扯开而哭泪的谢义柔。 这杯子是谢义柔送她的跨年礼物,是他在一档节目里,有个体验做陶艺烧陶瓷的环节,他自己做的,纯白的,像个素胚,形状却有些歪斜,初体验做得并不完美。 那日做噩梦醒来,后来被抱在她怀里,才说其实没忘她的跨年礼物,把这杯子给了她。 要她在办公室用,上班的时候喝咖啡,要想起他,这话是谢义柔说的。 次日她的手袋被他带去房间反锁,返程便只带回了这支杯子。 咖啡是助理泡好的,她浏览着电脑里的数据,每端起抿一口,杯身刻的那个哭脸猫便对着她。 她搁下杯,拨通了付金河的电话,问起谢义柔在不在拍摄现场。 “在的,在化妆,还没开拍,我把电话给他。”付金河以为她想和谢义柔聊天。 洪叶萧制止道:“别给他。”届时又要哭一番才能歇停。 “他在拍摄就行。”洪叶萧安心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付金河发来一段视频,是布景成中世纪的棚内,谢义柔穿着白西装,配合拍摄时,贵气之外添了一种少见的平和持重,镜头闪着,一条过。 上午时分,谢义柔便找来福延陵了,换上他的私服,亮色搭配衬着黑发雪肤,鼻环透出他的那份率性,公开后他也不戴口罩了,就这么大剌剌停车在楼下,风雪嫩寒中走进来。 只是,在大堂停了下来。 隔着一墙之远,程雪意刚换下工作罩服,准备去食堂吃中饭。 “谢义柔。”视线相撞时,程雪意主动喊他。 谢义柔冷撇开眼,电梯上楼,走过长廊,把总裁办公室的门一推, “我讨厌程雪意在这里。” 门内,人力部的王部长正道:“……这是本届实习生的转正名单,需要您签个字。这届优秀实习生是遗体处理部的程雪意,他的分数……” 门畔骤然横插一句,话被打断。 洪叶萧抬首,便见谢义柔杵在那。 然而她还是拧开笔,在转正名单上签了字。 意味遗体处理部程雪意——通过。年后便是福延陵遗体处理部的正式员工。 直到王部长拣起文件出去时,谢义柔仍立在那,死死盯着那张纸,王部长简直怕他要抢去撕碎,带上门快步走了。 “程雪意递交了转正申请,他专业上很出色,留下来无可厚非。”她抬身朝他去,这段路靠近,谢义柔脸上已有泪痕。 他拍开她抬去给揾泪的手,“我讨厌他。” 光见他一次,他就要想起因他存在而被洪叶萧冷落的三年,从前他在她心里,那么多玩伴朋友中,永远是排第一位的,哪怕再多人一处玩,他也是唯一个被她牵着的。 人多时,他总要贴在她身畔问:萧萧姐姐是不是最喜欢柔柔? 得到点头,便又乖巧地跟着,或跑或跳。 但凡有人离得近说话,他总要奋力去推开对方。 若洪叶萧因此啧他瞪他,哪怕有一丁点意思,他便要赌气甩手,坐到很远的地方去,等洪叶萧来哄他去玩,有一次在墓地探险走丢,就是这么来的。 待她读小学时,他便要转去那所学校的附属幼儿园;她升初中时,他又要家里给转去她那所中学的附小,总之黏到课间十分钟也要去找她。 他们同车往返学校,亲密无间,可有一天,程雪意忽然离她更近。 他们甚至一度生分到各坐自家车,哪怕学校碰见也互不说话,更别提去食堂,他变成被落下的那个,他受不了,一分钟也受不了。 “他就是故意的,”谢义柔哭诉,“故意来这里的。” 洪叶萧许多记忆浮回脑海,也是同样的哭,同样的愤慨: 他就是故意的——在他吃到花椒时,在他被程雪意凑过去示好时,在他发现书里那张三人合照时…… 然而这次,洪叶萧却没有反驳或意图反驳,大概是在大年初一寿宴楼下,偶从程雪意口中听得那句下意识脱口的话开始。 “我知道。”她说着,牵过他的手,把人往怀里抱。 “那萧萧把他辞退赶走。”谢义柔偏头看着她说。 然而在沉默中对视,他就知道,洪叶萧不肯纵他,向来都是这样,涉及到她工作的事,就像是触到了她底线,她绝不会因他退让。 “公司有辞退的规章制度。”这话是在拒绝。 “我可以做到以后不和他有任何私人来往。”她承诺道。 “萧萧,你有多爱我?”谢义柔忽然轻声问。 眸中忱热又戚寂,“不要再骗我。” 洪叶萧内心似乎被撞了一下。 她知道谢义柔要的是什么,一直都知道,在冬至老宅聚餐那天,廊下抽完那支烟,做了个决定。 于是或哄或骗,真假参半的。 譬如之前的复合说法,她在他心脏刀伤前,的确动了复合念头,但远不到结婚的地步,刻意挑在那个节骨眼说出来,反倒令他觉得那时就想结婚了,不再纠结她是因利驱使; 再如她去北市,并非专程去看他,而是见一个合作商,顺道看他; 至于那些“我爱你”,不过是哄他的情话。 毕竟几句情话换谢义柔乖巧安分,她也省些事,无后顾之忧。 然而谢义柔多敏感,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他尚且能感受到,也难怪上班分别也要哭,十分没有安全感。 但此刻被戳穿,洪叶萧除了头疼该怎么哄他,心脏却也揪了一下。 谢义柔显然误解了什么,打开门走了,背影渐远。 洪叶萧停在门口,让助理把近期的行程安排发她,她想做些调整。 * 二楼食堂,程雪意正和同事们吃饭,有说有笑。 侧旁忽掷下道阴影,对他抛话:“我们聊聊。” 程雪意和同事解释是以前认识的好朋友,便搁下餐盘,随之去到无人的走廊尽头。 “说吧,要多少钱买你离开福延陵。”临窗的谢义柔回身。 “你哭过吗?”程雪意察觉对方眼角泛红,音色也哑,便关切道。 谢义柔毫不领情,冷声:“她不在,你少装。” 二人站位,半扇窗透进的光全映在谢义柔身上,得尽偏爱。 程雪意温柔的目光,寸寸拂过他身上肆意的色彩,徐徐道: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很羡慕你可以不穿校服。” “哦。”谢义柔置身光下,却周身萦冷,没忘他身为风纪部部长的这句羡慕,曾引来洪叶萧的皱眉侧目。 “你怎么有那么多衣服,就算违纪被请家长也不用在意,考得差也无忧无虑。” 程雪意伸手去晒那束光,不禁沉浸在属于他的美好中。 “我也想和你做朋友的,想教你,检讨该怎么写才真诚、函数求导怎样最快……可你总是推开我。” “你敢说你从没装过吗?”谢义柔拧眉生厌。 风吹过乌云,把太阳遮蔽。 程雪意看着变暗的手背,嘴角淡下来,“凭什么就只有你能接近她?” 在他以为抓住一束光时,渐又明白这束光不过无意照在自己身上。 光线的尽处,早有人在朝她招手,她就这么和自己擦肩而过,习惯性朝那去。 哪怕他站在她身畔,也总有话题会聊起不在的他,连花椒的辣度也受不了,胃不好哪些不能吃,走快些…… 为什么走快些,无非是楼下等待的谢义柔怕黑,她总嫌他被家里养得娇气,分明自己也纵着他。 程雪意眸底有一瞬寒恻,很快又恢复独属于他的低回熨贴,“我不会离开的,多少钱也不离开。” 可这种温柔神闲,在谢义柔眼底无异于挑衅,他气得揪住他衣领。 程雪意身高不及他,但力量并不逊于如今心脏羸弱的谢义柔。 却任凭他把衣领揪皱,感慨般,“你啊你,总是这样。” 眼梢一暗,谢义柔蓦然回头。 走廊另端的电梯门开了,洪叶萧刚出来,正转望这边。 谢义柔目光回落,触及他变皱的衣领,陡松开手,被烫似的,后撤数步,回了神,只顾着朝洪叶萧去。 程雪意的温柔有一瞬间破碎,他伫在原地,盯着脚边那束光影,“你最好祈祷她永远爱你。” 声音很轻,却令谢义柔大步离开,扑进洪叶萧怀里,抱得极其紧。 “怎么了?”刚从行程里腾出休假的洪叶萧追过来,摸到他一脸泪,一瞥远处,从楼道离开的似是程雪意。 “萧萧要永远对我负责。”他后怕道。 “好。”洪叶萧回抱了他,一时不解却欣慰他忽然不偏执于爱与深爱的问题了。 “也要慢慢很爱我。”不过,谢义柔又闷声道,抱着的力道像要把自己融进她骨髓里。 “嗯。”洪叶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