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妻为妾?改嫁九叔牌位,渣夫你才是替身!》 第1章 贬妻为妾?我嫁牌位 “絮如与我青梅竹马,她千里奔赴江南,悉心照顾,如今腹中又有了我的骨肉,我怎能辜负?” “姐姐,你长在草野乡间,不懂京城之事。我听说你四年未曾孕育,实在担心侯府香火,这才……其实我对瑜郎痴心一片,有瑜郎的疼爱,此生已足够了,不愿与你争抢。但我腹中是侯府唯一的香火,若是长子庶出,传出去如何立足?还请姐姐成全。”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清楚么?哪里比得上絮如知书达理?还不成全了絮如和元瑜?” 一声声的成全,聒噪无比。 薛芙如撑着酸痛的双膝站在荣喜堂里,漠然看着。 对面的锦衣男子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是她夫君,萧元瑜。 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五官清秀,大红裙衫下,肚子微微鼓起。 是曾经占了她薛家嫡女位置十五年的人,薛絮如。 她的庶妹,有了她丈夫的孩子。 因为成亲四年无所出,萧元瑜被老太太下令去江南名寺求子。临行之日,婆母张氏听说昨晚没叫水,大骂她无能。 “去祠堂跪着求祖宗保佑萧家能延续香火!每日跪一个时辰,直到元瑜回来为止!” 她跪求了三个月的香火,这天刚从祠堂出来,就被叫到荣喜堂。 他们告诉她: 侯府香火有了。 在外室的肚子里。 世上怎么有这么可笑的事?! “瑜郎,你先放开人家啦。”薛絮如扭了扭,柔弱又懂事:“我……我还要给姐姐敬茶见礼呢。” “絮如。”萧元瑜却摇摇头:“我早就说了,是她该给你敬茶。” “夫君这是何意?”薛芙如骤然回神,语气清冷。 萧元瑜皱眉:“你还有脸说话?成亲四年,你身为嫡长媳却无所出,难道要我们萧家绝后?” 无能?她无能? 到底是谁无能? 成亲四年他碰都不碰她一下,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薛芙如真想大笑:“世子当真希望我怀孕么?” 这话说下去就会暴露夫妻房里的事,萧元瑜立刻换了理由:“薛芙如,世子夫人之位本就是絮如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薛芙如真的笑了:“物归原主?” 到底谁才应该物归原主? 萧元瑜躲开她的目光:“当年是你暗中设计,我才娶你进门,如今只将你贬为妾室,已是仁慈。念在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现在与絮如敬茶,咱们便既往不咎。” 世上哪有正室给妾室敬茶的道理? 薛芙如明白了:“原来世子是要贬妻为妾?” 看到她满眼失望的样子,萧元瑜心中还是一软。 “夫君,算了。” 薛絮如见状立刻拉了拉萧元瑜的手,忍着泪花道:“妾身……妾身虽孕育了侯府唯一的香火,可妾身……妾身不愿夫君与婆母、老太太为难。” “只盼姐姐念在庶出长子,传出去难以立足,莫要与妾身论大小。妾身有孩子,有夫君的疼爱,此生也足够了,还要什么名分?” 她笑着,声音哽咽:“这正妻之位……姐姐不舍得,就罢了,妾身愿做平妻。” 呵……才踏入家门,就婆母、夫君地叫起来了? “不行!”荣国长公主开口,“侯府长子,绝不能庶出!” 萧元瑜也沉下脸:“行了,只要你好好照顾絮如,她还叫你姐姐。但絮如已怀孕,自然金贵些,你若有一丝照顾不周,就去祠堂跪着。” 哈哈,好宽厚啊,要贬妻为妾,要她给薛絮如奉茶,还要她照顾怀孕的薛絮如? 他们这哪里是要世子的妾室?分明是要老妈子! 她得下贱成什么样才会答应? 薛芙如断然道:“既然世子执意如此,咱们和离!” 和离?两个字像是针一样挑破了心头。 些许小事,她竟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长宁侯府从无和离!”萧元瑜心中三分薄怒,呵斥道:“薛芙如,不想被休,便立刻过来给絮如斟茶!” 他说着,啪的一声,猛地拍茶几,袖口露出一截穗子。 薛芙如瞬间双眼发直,一把冲上去抓住他的手。 “谁许你拉拉扯扯?休想让絮如误会!”萧元瑜一把甩开她。 碰——! 薛芙如撞在椅子上,却不知道痛似的,只握着手里的东西,浑身颤抖地问: “这玉佩……你从何得来的?” 众人才看清,那是个特殊的玉佩,红色的编绳串着一块玉牌和半个铜钱。 “与你何干?”萧元瑜伸手,“还不还……” “玉佩你是哪来的!”薛芙如骤然提高声音,打断他的话。 她这是…… 平日里她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此刻却如此凶狠,莫不是被气疯了? 这玉佩到底怎么了? 荣国长公主仔细一看,蓦地发现不对:“元瑜,这玉佩是……” 萧元瑜怕把玉佩摔碎,只能先回答:“是九叔的。” 薛芙如身躯一震,红了眼眶。 张氏大吃一惊:“他不是四年前已战死了么?” “九叔死不见尸,皇上始终不放心,派人暗中寻找,终于找到了一具无名尸骨。恰好我在江南,便去协助辨认。” “我在崖底找到了九叔的战甲、永宁侯府的祖传佩剑,以及这个九叔从来不离身的玉佩。玉佩上这个铜钱,是隔壁长公主殿下留下的,九叔从不离身,出征当日,却莫名少了一半。” “老太太,此事只有咱们这些至亲才知道,别人绝不能假冒的。” 萧元瑜叹了口气:“灵柩已停在城外,待我回禀了皇上,府里就可以准备仪式,送入祖坟安葬了。” “安葬……” 游魂似的一句话。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薛芙如还握着玉佩,似哭似笑,忽然双眼一闭,倒在地上。 “小姐!”竹青扶住她,急得差点哭出来。 萧元瑜却喝道:“不许扶她回房!婚礼当日来这套,现在又来这套?以为能躲得过?” 对,当年婚礼,薛芙如也是听到萧承竫战死的消息,借机晕倒,直接送入洞房的。 张氏喝道:“拿浓茶来,灌醒她!” 浓苦的茶灌入口中,好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梦里有个小姑娘,她在京郊的别院住着,救了个少年。 少年虽然受伤了,但样样都会。 会帮她打跑欺负她的表亲,会给她打野兔做好吃的,会在她哭时搂着她说不要怕,你以后都有我。 “最后一仗了,等打赢了,我就求陛下给咱们赐婚。管你是什么身份,陛下最疼我了,一定会答应的。” “这个铜钱,你看见没有?我母亲留下的。我分你一半,便是把我的福运和性命也分一半给你了。若是我负心食言,你拿着这半枚铜钱去敲闻登鼓告御状,一告一个准。” “芙芙,你等着我啊,等我回来娶你。” 梦里他一声声地叮嘱着,身影渐行渐远。 可等回来的是什么呢? “永宁军全军覆没,永宁侯世子萧承竫尸骨无存!” 而她,已阴差阳错成了他的侄媳。, 罢了。那时的薛芙如想,木已成舟,她将萧元瑜当成替身,生两个儿子,将一个过继到他名下。 让她的儿子,给他捧牌位、继香火。 可谁能想到,四年后,他是真的没了,她却生不成儿子。 早知如此…… 薛芙如慢慢睁开眼,握着玉佩,望向荣国长公主: “老太太,我愿让出世子夫人之位,改嫁承竫的牌位!” 第2章 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她说什么? 什么改嫁? 谁许她改嫁? 她要改嫁谁? 萧元瑜震惊、错愕又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杂下,他脱口而出:“薛芙如,你说什么疯话?” 疯话吗? 十五岁之前动辄生死一线的日子,已经让她养成了危机当前必须立即做决定的习惯。 否则,便会落入比死更可怕的境地。 养尊处优的侯府中人,尤其是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又怎么能理解呢? 比如此刻,她要是不做决定,就只能听侯府的安排,被贬为妾室。从此以后,她必须继续给萧元瑜守活寡,给长宁侯府当牛做马。 甚至,给薛絮如当老妈子,一辈子在薛絮如和她的孩子手下讨生活。 与其如此,她不如搏一把大的。 “我是认真的。”薛芙如扶着竹青站起来,心中已飞速盘算妥当。 她先看向张氏:“太太,无论是休妻还是贬妻为妾,名声都不好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消息传出去,只怕……” “姐姐!”薛絮如忽然掩口笑了,打断道:“你怎么总拿那乡野见识衡量京城?长宁侯府何等身份,谁敢嚼舌根?” 嘲笑她没见识?是谁眼里只有长宁侯府这点地方呢? “天下之大,总有人敢。”薛芙如轻嘲,“你和世子已自是不在意名声,可太太难道不为鸾娘想想么?” 鸾娘就是张氏唯一的女儿,张氏是长宁侯府所有人中最短视的,瞬间被狠狠说动了。 长宁侯府中庶女虽多,嫡女却只有萧瑶鸾一个,张氏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萧瑶鸾今年十四岁,马上就要议亲了。荣国长公主和张氏一直想将她嫁给皇室宗亲,做郡王妃。 但做宗亲一向由皇帝指婚,当今皇上最看重德行。若是长宁侯府背上贬妻为妾、忘恩负义的名声,就是荣国长公主这个姐姐亲自去求,萧瑶鸾也只能平嫁。 想高嫁,不可能。 张氏膝下就一儿一女,嫡子从小是天之骄子。 别的侯府,莫说是世子,就是公子,娶的也高门贵女。偏偏因为大姑姐的救命之恩,她的元瑜必须娶个五品小官之女。 若这小官之女是自小在京城贵女圈中颇有名声的薛絮如,也就罢了,偏偏是薛芙如这种长在乡野的村妇! 现在,一个不好,又要赔上鸾娘的婚事! 这薛芙如,当真是一等一的祸害,留着干什么? 改嫁,马上让她改嫁! “元瑜。”张氏率先表态,“你便答应了吧!” “母亲!”萧元瑜的眼色也沉了三分。 她竟三言两语就说动了母亲! 萧元瑜心中不知为何烦躁起来:“薛芙如,当初是你费尽心机嫁进来的,你当长宁侯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年那破婚礼,薛芙如都不想提,她只看向荣国长公主:“老太太,您还记得我母亲么?” 看吧。萧元瑜微扯嘴角。 先是暗示贬妻为妾会影响鸾娘的婚事,现在又拿她母亲之死拿出来说道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舍不得世子夫人之位? 一个区区五品小官之女,又在乡野养了十五年,如何能成为侯府嫡长媳? 因为侯府欠了她母亲的救命大恩。 十九年前,长宁侯府的嫡长女不慎被毒蛇咬伤,是当时的太常寺卿之妻苏氏一口一口吸出蛇毒,才得救命。苏氏却因此难产,留下个女儿便去世了。 老侯爷为报恩,便当即许诺:长宁侯府必娶苏氏之女为嫡长媳。 后来虽然阴差阳错,但最终还是苏氏的亲生女儿薛芙如成了长宁侯世子夫人。 四年来,侯府上下差点忘了,薛芙如还有救命恩人之女这层身份。 现在忽然提及,荣国长公主都觉得棘手,开口道:“你想怎样?” 薛芙如举起手中的玉佩:“老太太,我以救命之恩,换你成全我与承竫。” 又是承竫? “不得对九叔……”萧元瑜刚要斥责,身躯猛地一震,满眼不可置信。 薛芙如右手手腕上,居然戴了个红绳,上面也有半个铜钱。 缺口,和玉佩上的铜钱一模一样! “你……”荣国长公主也惊呆了。 “我与承竫情投意合。”薛芙如平静地说出埋藏已久的秘密,“嫁给世子,不过是婚约所迫。” 世子,又是世子。 从今日再见后,她便不再称他“夫君”。 仅仅是称呼改变而已,不知为何,却像针一样,刺得萧元瑜浑身不舒服。 “亏你捏造得出来,这世上哪有侄媳改嫁给叔叔牌位的?” “有。”薛芙如道,“只要将婚书上的名字改成承竫即可。” “什么?”荣国长公主和张氏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萧元瑜却姿态陡然放松,嗤声笑出来,点头道:“好。” 他说什么?薛芙如怔了怔。 她以为要费尽周折,结果,萧元瑜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那怔忪的神色落在萧元瑜眼中,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什么改嫁? 不过是她又玩虚晃一枪这招罢了。 当年她悄悄约他见面时,也是这么坚决态地说拒绝的。 说什么她不愿嫁他,说要将新娘之位让给絮如,自己去江南。 结果呢? 被喜娘扶下轿的是她,唯恐被他察觉拒婚,趁着喜堂一片混乱当场晕倒,直接送入洞房的,也是她。 现在为了不被休,不被贬为妾,竟能想出什么改婚书之言。 说到底,她还是爱惨了他啊。 萧元瑜行礼:“请老太太取来婚书。”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荣国长公主和张氏也瞬间反应过来了。 薛絮如肚子里已有了元瑜的骨肉,这是侯府第一个孙辈,自然不能落在庶出的名头上。今日无论如何,薛芙如都必须让出世子夫人这个位置。 其实比起休妻、和离、自请为妾,改婚书乃是上策。 让薛芙如拿了恩情做交换,等于往后侯府与她两不相欠,更是上上策。 毕竟长宁侯不在府中,什么改嫁,都不过就是暂时哄住薛芙如罢了。 只要消息不出侯府,一纸婚书,今日能改掉,明日当然也能改回来。 不过待到改回来时,她究竟能捞到什么身份,可就难说了。 想到这里,荣国长公主便点了点头:“取给她。” “是。” 王嬷嬷立刻从内室取来婚书、金泥,摊开在桌上。 萧元瑜提醒:“薛芙如,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薛芙如的回答,是拔下头顶的银钗,用簪尾一点点将红色的婚书上,金泥写的“长”和“元瑜”三个字刮掉。 第3章 喜欢让人敬茶?那就敬啊 纷纷细碎的金泥飘散,不知为何,刺眼得很。 萧元瑜不禁别过头去。 三个字而已,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 薛芙如将婚书摆在荣国长公主面前:“请老太太落笔。” 而后屏住呼吸,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荣国长公主提笔写字,仿佛唯恐写错了。 最后一笔落下,婚书上,她的丈夫就从长宁侯世子萧元瑜,变成了永宁侯世子萧承竫。 她……终于是萧承竫的妻了! 四年来,她从未敢奢望,没想到今日竟能实现! 接过婚书时,薛芙如眼眶蓦地一热,手止不住地颤抖。 萧元瑜回过头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慌成这样,还敢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瞧着吧,过两天就会过来求他。 到时候,非要她跪下来说两声好听的不可。 萧元瑜心里既鄙夷,又不舒服。 荣喜堂里的其他人,也觉得怪怪的。 不过片刻之间,薛芙如这个世子夫人,就改嫁了? 唯一真心实意高兴的,只有薛絮如了。 她忍不住笑道:“恭喜姐姐。” ——恭喜姐姐成了寡妇,哈哈! 薛芙如将婚书收入袖中,看着她摇了摇头:“出嫁从夫,怎可如此不懂规矩?如今你该叫我九夫人或者九婶。” 薛絮如的笑一下子凝固了:“我……” “老太太,大嫂。”薛芙如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道:“瑜哥儿不是说要赶时间进宫么?咱们也抓紧吧。” 萧元瑜被“瑜哥儿”三个字震惊了。 张氏也被“大嫂”这个称呼惊呆了,本能地问:“抓紧什么?” 薛芙如在她下首的椅子落座,淡淡笑道:“大嫂糊涂了,当然是让新媳妇敬茶了。” 让她给薛芙如敬茶? 薛絮如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开什么玩笑?” 学讨人喜欢,薛芙如总是学不好,但做心机小人,可就小菜一碟了。 “絮如,你如今这个样子,总不好再走三媒六证吧?否则叫怎么外头说侯府?” 薛芙如淡淡一句话,“三媒六证”四个字却点出了三个女人的心病。 世子夫人之位她是让出来了,但薛絮如现在已经显怀了,就不可能再走正规流程,搞三茶六礼。 真走这套流程下来,薛絮如能抱着孩子上花轿。 就是她愿意,长宁侯府也不愿意。 没有婚礼的世子夫人,薛絮如做得怎么样,她不管。 薛芙如只知道,她是小人,小人就要是有仇当场报。 萧元瑜和薛絮如不是喜欢让人敬茶吗? 那就敬啊。 薛絮如现在就得给她敬茶! “若是连拜见敬茶之礼都不行,和一顶轿子抬进来的侍妾有何不同?” 薛芙如作苦口婆心状:“絮如啊,哪有随口一句,就能当侯府世子夫人的?也太不讲规矩了。” 果然,一旦不关自己的利益,荣国长公主和张氏又成了那个最讲规矩的世家贵妇。 “是该正式见礼。”荣国长公主吩咐。“王嬷嬷,去斟茶来。” 薛絮如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但她不敢抗命,便立刻可怜兮兮地看向萧元瑜,软声叫道:“瑜郎……” 萧元瑜最见不得她柔弱的样子,马上出声道:“老太太,母亲……” 居然还维护? 薛芙如嘴角八风不动,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的笑意。 薛絮如还在为萧元瑜维护她而开心吧? 殊不知,两人同时犯了张氏的忌讳。 长宁侯府所有人,包括荣国长公主和张氏自己,估计都以为她们不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毕竟她和萧元瑜成亲四年,萧元瑜从来都是站在荣国长公主和张氏那边的。 但薛絮如来这么一出,萧元瑜一句话…… 荣国长公主和张氏第一次体会到,她们的宝贝儿子、宝贝孙子,心里另有个宝贝不说,还为了那个宝贝顶撞她们。 张氏婆媳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比起薛芙如这个人,她们更不喜欢的,是那嫡长媳的身份! “絮如。”薛芙如不紧不慢地加码,“若你是妾室,只怕还没这个资格敬茶。” 言下之意,让她敬茶,还是抬举她了? 老太太和婆母就算了,可薛芙如…… 薛絮如再次求助地看着萧元瑜,却不知此举更是令荣国长公主和张氏不悦。 才刚进门,叫她敬茶而已,就娇了又娇,再三抗命,还教唆元瑜出头。 这如何使得! “还愣着干什么?”张氏催促,“不要耽误了元瑜进宫面圣。” 说话间,小丫鬟拿了垫子过来摆着,王嬷嬷也端了托盘过来,上边三杯茶。 萧元瑜也没了办法,只能轻声说:“只是敬茶而已,乖。” 气氛不妙,薛絮如也不敢违抗,只能端起茶盏,跪下敬茶。 但一个“乖”字,已经成功让张氏婆媳的脸都黑了。 荣国长公主本来还打算让王嬷嬷去拿见面礼的,这下彻底不做声了。 “孙媳拜见老太太,请老太太喝茶。” “嗯。”荣国长公主接过茶盏,只沾了沾唇,褪下手上的玉镯放在托盘上。 “儿媳拜见母亲,母亲喝茶。” 张氏只是点点头,同样只是接过茶盏沾唇而已,将头上一支金钗摘下。 只剩最后一盏茶了。 薛絮如原本以为,怀了萧元瑜的骨肉,自己便能在侯府里压薛芙如一头,莫说是平妻,就是嫡妻她也能拿下。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要给薛芙如跪下敬茶! 一念及此,她几乎气哭,却在荣国长公主和张氏的注视下,不得不在垫子上跪下,低下头,举高了茶盏。 “侄媳拜见婶娘,婶娘喝茶。” 薛芙如今天早上到现在,还真的没喝一口茶,早就渴了。但要换做从前,她一个做媳妇的,就是渴死,也不敢在老太太和婆母面前喝茶啊。 不过现在……她身份可不同了,想喝就喝。 荣国长公主这里可都是好茶,不喝白不喝。 就着薛絮如咬牙的表情,薛芙如接过茶,痛快地喝了一口。 爽! 让你喝。薛絮如心中狠狠想。你也别想讨到好处! 新媳妇敬茶是要给见面礼的,老太太、婆母出身尊贵,随便拿点什么都能赏人。 她呢? 薛芙如是什么家底,她这个庶妹可清楚得很。 她不仅要薛芙如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还要狠狠嘲讽薛芙如的寒酸! 没想到,薛芙如放下茶盏,却只将头上的绒花摘下,放在托盘上。 第4章 未亡人泣迎亡夫萧承竫 “你……”薛絮如惊愕不已。 见面礼呢?就一朵绒花? “絮如,满京城都知道你最是个不爱珠宝、只爱清风朗月的女子,因此,不会介意的。” 薛芙如含笑问:“对吧?” 不对! 什么不爱珠宝、只爱清风朗月,那都是她给自己立的好名声罢了,为了显示自己超然物外,与众不同,不是庸脂俗粉而已! 可当着荣国长公主和萧元瑜的面,薛絮如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咬着牙笑了一下:“是、是……” 起身时,她特意晃了一下身子。 “如儿!”萧元瑜立即上前扶她,“没事吧?” 薛絮如依偎着他,红着眼摇了摇头。 ——夫君,那个妒妇欺负我! ——瞧,你夫君现在可心疼我了,你嫉妒了吧?难受了吧? 是,的确有人嫉妒、难受。 但……薛芙如差点没忍住笑。可不是她啊。 “瑜儿。”张氏不悦道:“既然已经见礼完毕,你赶紧进宫去吧!” 萧元瑜想想的确是,便道:“母亲,那我先送如儿回柳絮苑。” 张氏不同意,加重语气:“莫要误了面圣!” 薛絮如没察觉不对,但心里另有打算,赶紧站直了:“夫君,正事要紧,我也有事同母亲说。” “好,那你别累着。”萧元瑜先叮嘱她一声,才行礼:“老太太,母亲,瑜儿告退。” 荣国长公主婆媳哪里见过这等你侬我侬的情形?一时脸色全都沉了。 萧元瑜的身影一离开荣喜堂,张氏便问:“你还有什么事?” 薛絮如赔着笑道:“老太太,母亲,既已改嫁,我想请母亲做主,另择院落与婶娘居住。” 想借张氏的手教训她? 薛芙如瞥了她一眼。 她也巴不得离萧元瑜远远的,只是,搬可以,但张氏最好看清情况,给彼此留点情面,否则…… 她不介意让长宁侯府知道,这些年来,是谁在支撑侯府的体面。 “是这个道理,那就……搬去松柏居吧。”张氏叫来自己的婆子,“宋妈妈,你陪她过去。” 松柏居?竹青睁大了眼睛。 薛芙如按住她的手,站起道:“如此,老太太,侄媳告退。” “嗯。”荣国长公主颔首,不再理会她。 薛絮如也趁机奉承,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把张氏先哄开心了。 “母亲。”她抚摸着肚子,试探地说:“我给您和老太太敬茶,是应当本分,可……可我如今怀着侯府的血脉,难道、难道以后都要跪拜她么?” “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张氏笑道,“不过是骗她的权宜之计罢了!等她服软了,如何处置,还不是看你这个正室和元瑜的?” 原来如此!薛絮如终于松了口气,奉承道:“还是母亲有本事,哪里像我,笨笨的,只会听命行事。” 张氏一向被荣国长公主说笨,此时听她奉承,登时浑身舒爽。 这个蠢货。荣国长公主暗自摇头。 “老太太。”王嬷嬷禀告道,“事关三小姐婚事,奴婢已下令在侯府各个门加派人手,决不许那位踏出侯府一步。” “嗯。”荣国长公主这才露出笑容。 * 松柏居在长宁侯府西北角,三人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少夫人……啊,不,该改口叫九夫人了。” 宋妈妈将院门打开,幸灾乐祸道:“九夫人,松柏居到了,你以后,就安心在这住下吧,哈哈!” 然后一溜烟跑了。 “喂!你!可恶的刁奴!”竹青急得跺跺脚,骂完了,又想哭:“这……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啊?小姐,你等等,我这就给您收拾个地方出来。” 她执掌中馈四年,怎么会不知道松柏居是什么地方? 这是当年给老侯爷那些病退的门客住的,是长宁侯府第一等破败之地。 薛芙如还知道,什么改嫁?长宁侯府哪有那么好心,会让她从弃妇变成萧元瑜的长辈,和张氏平起平坐? 其中肯定有诈! 只是想不到,她一生孤苦,到了此时,居然还有个忠义的丫鬟陪伴。 薛芙如心中感动,拉住她悄声说:“竹青,咱不住这。趁着各处还没反应过来,你立即去库房取件东西……” “是,小姐,奴婢立刻去办!”竹青听完,小跑着去办了。 四周变得空无一人。 薛芙如站在荒芜的庭院中,心底一直强压着的悲伤才瞬间涌上来。 四年了,她又一次正面他的死亡。 原来时间一点都不会冲淡难过。 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到了眼眶,但随即,薛芙如硬是咬牙忍下。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不要哭! 等打赢这场仗,她再用萧承竫未亡人的身份,在他灵前狠狠地哭一顿,将这些年的悲苦全部发泄出来! 薛芙如狠狠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 没一会儿,竹青取了东西回来,神色几分慌张:“小姐,不好了,奴婢看到,侯府各个门都多了人看守,说是严禁出入。” 果然如此。 薛芙如安慰道:“没事,我有办法——咱们到祠堂取件东西。” 长宁侯府进出的各个大门被严加看守,但萧氏祠堂在两府中间,薛芙如又经常被罚跪祠堂,一路上根本没人在意。 祠堂和永宁侯府中间那扇小小的门,薛芙如也没在意。 银簪在锁孔里拨两下,锁就啪的一声打开了。 “走。” 一到永宁侯府范围,薛芙如马上和竹青换上孝服,冲着大门跑去。 刚把大门打开一条缝,就看到一队人马远远而来。 当先的那人…… 薛芙如心头一跳,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四年前,自己还在街上,看到她的少年郎带军出征的样子。 等她眨眨眼,队伍又走近了些,薛芙如才看清领头之人身穿飞鱼服,戴着面具,浑身冷峻,气势慑人。 和萧承竫一点也不像。 稍落后些的男子头戴白麻布,正是萧元瑜。 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 “哟,这是怎么回事?长宁侯府几时有丧事了?” “不是长宁侯府。没看到马车上的灵幡吗?‘故永宁侯府世子少将军萧承竫之灵’。” “哦,是西府那位四年前战死的少将军?” “可怜呐,如今西府连个捧牌位的人都没了……” 话音未落,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便道:“是谁说永宁侯府无人?” 薛絮如一步走出永宁侯府大门,怀抱牌位,声音哽咽,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未亡人薛氏,泣迎亡夫萧承竫灵柩!” 第5章 欺君之罪?利用皇上! 她说什么?! 戴面具之人抬手,队伍瞬间停住。 百姓们也迷惑不已。 “哪里冒出来的未亡人?” “没听说永宁少将军成亲了啊?” 萧元瑜也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 那站在永宁侯府面前披麻戴孝、怀抱牌位的女子,眼熟至极,不正是薛芙如么? 她怎么会出现在街上? 萧元瑜心头一惊,看向站在长宁侯府门口的张氏和薛絮如。 问题是,张氏婆媳也不知道啊! 不是说,各处都已经看守妥当了吗?为什么薛芙如还能出现不说,竟连孝服都穿上了? 正在几人你来我往互相问责时,“咴”的一声马鸣,那戴面具之人催马向前,在缟素女子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 薛芙如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心中蓦地漏了一拍。 好冰冷的目光,简直就像浸透了鲜血的刀锋一样,可为什么,她莫名有种熟悉感? “你……” “不得无礼!”萧元瑜见状急忙上前,喝道:“这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宁子慎宁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更执掌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 难怪他的目光像浸透了鲜血似的。 “未亡人?薛氏?”宁子慎缓缓问道。 声音沙哑低沉,目光在她的脸和怀中的牌位之间来回。 这怎么办? 萧元瑜大感棘手。 当初发现九叔尸骨、让他去辨认的就是宁子慎,但这位天子近臣极为神秘,传闻此人冰冷无情,软硬不吃,偏偏深得帝心,难缠至极。 现在,护送九叔灵柩进城的是宁子慎不说,薛芙如还突然冒出来! 她是哪门子未亡人?改嫁一事,不过是他们私下哄骗她的,怎么能当众说出来呢? “宁大人……”萧元瑜想解释,同时给张氏眼神,试图命人将薛芙如拖走。 没想到,刚开口就被一个手势止住了。 宁子慎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似乎要将她一寸寸剥皮似的。 “这位……薛娘子。” 他刚说了几个字,忽然一队人马出现在的街角,为首的喝道: “皇上驾到——!” 这下出乎所有人预料,谁也不敢再说话,只能就地跪下。 “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就是宁子慎,也不得不下马,几步到銮驾前行礼:“臣叩见皇上。” “免礼。朕……来送送承竫。” 苍老的声音响起,接着,薛芙如感觉一道威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皇帝的声音里都是诧异,“为何会有女子披麻戴孝捧着承竫的牌位?” “回、回陛下……臣……”萧元瑜脸都白了,心跳如鼓地开口,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说什么?说他带着怀孕的外室回来,将姑母救命恩人之女贬妻为妾不成,只好同意她改嫁九叔的牌位? 以皇上的心智,马上便能猜出他的打算。 皇上最讲信重义,必然会怒斥长宁侯府忘恩负义。到时候,即便他们老太太是当今皇上的姐姐,鸾娘的婚事完了,他的仕途也完了,只能做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的侯府世子了。 可不照实说…… “回皇上,臣也正待审问。”宁子慎缓缓道,“此女子……自称是萧承竫未亡人。” “什么?”皇上更为诧异,“朕记得……当年成亲的不是元瑜么?” 是啊!四年前,当着京城百姓,八抬大轿抬新娘进家门的,是长宁侯府啊! 这话一出,不光是萧元瑜,连就连远处跪着的张氏,都差点晕倒。 “回陛下。” 便在此时,薛芙如忽然道:“四年前先夫出征未归,是侄儿萧元瑜代为迎亲。” 她……她说什么?! 宁子慎瞬间转头,萧元瑜的眼睛都睁大了。 什么代为迎亲?她竟然敢当众说谎?这可是欺君之罪!不怕杀头吗? 皇上也皱眉问:“代为迎亲?” “回皇上,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就是要赌一把,利用皇上坐实她与萧承竫的婚事! 薛芙如将想好的一一说出:“臣妇乃是太常寺卿薛晖已故夫人苏氏所生之女……” “哎呀!”銮驾旁边的大太监立刻说,“皇上,就是当年救了荣国长公主女儿那个苏氏。” “原来是她?”皇帝更皱眉了,“朕记得,当年老长宁侯曾许下婚姻?” !!! 要不是皇上在,萧元瑜真想大吼一句:你好好地,提婚约干什么!现在你要怎么圆谎! 薛芙如却镇定地点头:“回皇上,是。” “老长宁侯曾与家父许下婚约,以世子夫人之位报答先妣救女之恩,但中间阴差阳错,长宁侯世子另有心上人,臣妇又与永宁侯世子两情相悦……” “什么?!”皇帝大吃一惊。 “皇上若是不信,臣妇有此物为证。”薛芙如将玉佩取出,举高。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她手腕上的半个铜钱。 包括宁子慎。 “当年承竫以铜钱为诺,许下婚约,后来荣国长公主以为他将凯旋,命元瑜代叔迎亲。不料,喜堂之上……” 回忆起当年那痛彻心扉的情形,薛芙如的声音不禁颤了一下。 “传来先夫不幸战死的消息,臣妇当场晕倒,从此开始守寡。” “陛下若是不信,臣妇还有婚书在此,可请身边的公公检查。” 请太监检查? 皇上若有所思,看了太监总管一眼,太监总管立刻躬身,走到薛芙如面前,不偏不倚,挡住了其他人的目光。 果然,皇上懂了她的暗示。 薛芙如先自袖中取出婚书、玉佩递上,然后以脱手链为借口,将衣袖捋起,又飞快放下。 “劳烦公公。” 大太监回到銮驾旁边,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然后将婚书、玉佩、手链呈上。 侍立在旁的宁子慎猛地抬眼,正好看到,不禁眼瞳骤然一缩。 “皇上,请看。这玉佩正是世子所说,用于辨认尸骨之物,手链,则是薛氏手上的。” “玉佩是承竫的没错,铜钱缺口也对得上。”皇上先对比了玉佩和手链,又看向婚书。 “谨立婚书人永宁侯府世子萧承竫,娉定薛晖发妻苏氏所生嫡长女薛氏名芙如为妻……唔,子慎,你是刑讯好手,你瞧瞧。” 给执掌诏狱的锦衣卫指挥使辨别真假? 薛芙如的心登时腾地一跳。 偏在此时,宁子慎突然望了过来。 第6章 低头尊称她一句“婶婶” 那双眼睛里仿佛有刀光,冰冷、威慑,审视意味十足,仿佛能令说谎之人无所遁形,原地跪下招供。 薛芙如也本能地想躲开,但瞬间忍住了。 不能躲,躲就是心虚。 她一番谋划,本来就是想在大庭广众下,在萧承竫的灵柩前,借京城百姓之口,坐实自己是萧承竫之妻的身份。 但没想到是,领队的会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不说,连皇上都来了。 看到皇上的瞬间,薛芙如立刻决定赌一把大的。 赌长宁侯府不敢把他们做的好事抖露出来,赌她手里的婚书能让皇帝相信。 输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赢了,她就能以萧承竫之妻的身份活下去。 现在,她注都下了,还怕什么? 薛芙如坚定地看了回去。 仿佛是回视这个动作令人相信,宁子慎的目光瞬间移开,依次落在旁边面如土色的萧元瑜、远处面色苍白如纸的张氏,以及张氏身边那明显怀孕的年轻女子身上。 那目光犹如染血的刀光晃过,叫长宁侯府上下的几乎被吓破胆,谁也不敢接一眼,张氏婆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其实前后不过一眼。 一眼之后,宁子慎便开口:“回陛下,两半铜钱是真的。至于婚书……” 他顿了顿,看到薛芙如呼吸都屏住了,才说:“上头笔迹一致,臣看不出伪造之处。” 竟然连擅长刑讯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都瞒过了? 太好了…… 萧元瑜、张氏、薛絮如一边懵着不敢相信,一边骤然松了口气。 “竟真是如此?”皇上也相当意外,又微带不悦。 “元瑜,当日你进宫面圣,为何不说?若早知承竫有遗孀在,朕也不会四年不闻不问。” “臣……”萧元瑜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一连串的意外,已经让他失去反应能力,根本跟不上事情的发展。 “回皇上。”薛芙如依旧不慌不忙地开口。 只要皇上相信婚书没问题,那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臣妇未及行礼便守寡,老长宁侯与先妣又曾许下婚约,种种缘由在,东府的诸位不知如何做主,也不好声张。直至今日亡夫尸骨寻回,得以发丧,未亡人不得已才外出见人。” 皇上果然被这番说法说动,看向萧元瑜,确认道:“元瑜?” 萧元瑜咬着牙,垂下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同样跪地的薛芙如。 他想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四年前就是他娶的薛芙如,可此情此景,他根本不敢开口。 权衡再三,萧元瑜不得不点头:“是……正是如此。” 薛芙如又拜下去:“请皇上恕罪。” 皇上摇摇头:“你何罪之有?” 看着面前的永宁侯府牌匾,他叹了口气,忽然话锋一转。 “寻常人为夫三年便能出孝期,薛氏,难为你是侄子代叔迎亲,还能为承竫守节,甚是忠贞。但守寡四年已足够了,你尚且青春年少,朕想,承竫若有知,也会同意的。” 什么意思?薛芙如听到前面,已经觉得不对劲,刚抬头,就听皇帝说: “如今承竫尸骨已归来,便尘归尘、土归土吧。薛氏,你可愿改嫁?若有心仪之人,朕可为你做主。” 什么?! 萧元瑜心中犹如被猫乱闯进瓷器铺一般,稀里哗啦,满地碎片,一半是无可奈何,另一半是怒火冲天。 原来什么改嫁九叔牌位,不仅是缓兵之计,还真是以退为进! 难怪薛芙如会突然出现在的皇上面前,原来是想利用皇上的同情,先确认祖父定下的婚约,再借皇上之口赐婚,把长宁侯世子夫人的位置,从絮如手里夺回来! 四年夫妻,他竟不知她有如此手段! 也是,能安稳住他再抢替絮如上花轿的女子,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张氏婆媳也想到了。 薛絮如拉住张氏的袖子,一双眼睛里尽是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幕一幕,薛芙如都尽收眼里,只是好笑。 什么萧元瑜正妻身份? 莫说是与薛絮如分享的丈夫,就是一万个长宁侯世子夫人之位,在她心里也比不上一个萧承竫之妻的寡妇身份! 她根本不屑一顾。 “谢皇上怜悯,但……”薛絮如昂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臣妇只想为承竫守节,此志此生不改。” 她竟然拒绝了? 一个二嫁之身,能得到皇上指婚,这是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她竟然拒绝了? 她……萧元瑜更是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她可知,这番话说出,她就被订死在九叔亡妻的位置上,再也回不到他的院子里了? 皇上也目光审视,看了眼前的女子许久。 “薛氏,你这又是何必?” “如今永宁侯府已无一人,空守在此,又有何意义?” 但目光所见,只有满脸的坚定。 薛芙如摇头:“皇上,臣妇为承竫守节,只因那人是承竫,不因他是永宁侯世子、永宁军的少将军。便是皇上将永宁侯爵位收回,臣妇也是此番说法。” “不改、不悔!” 最后四个字重逾千钧,落在好几人心上。 尤其是萧元瑜,心中的滋味更是难明。 她哪有什么不悔不改? 不过为他在侯府受了些许委屈,才四年而已,就当众变卦,改嫁他人! 所有人里,只有皇上是真的被打动了:“想不到,承竫还有个捧牌位的人。长顺。” “是,”大太监李长顺最懂圣心,立刻躬身走来,交还婚书、玉佩和手链。“永宁侯少夫人,请。” 大太监叫她永宁侯少夫人! 她赢了! 皇上亲口确认她是萧承竫之妻! 萧元瑜还想把她变回什么侍妾、通房丫头? 做梦去吧! 他只能低头尊称她一句“婶婶”! 薛芙如接过,立刻朝皇上磕头。 谢谢皇上这个及时雨,要不是他出现,自己的计划没这么容易成功。 另外,也免得被人发现她眼中的激动。 没想到,刚才拜完,皇上就说:“侄妇请起。” 侄妇!萧元瑜心中一震。 “谢皇上,臣妇惶恐。”薛絮如神态中却毫无骄纵之意。 长宁侯府上下的心中,却已掀起轩然大波。 虽然萧承竫的母亲宁国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姐姐,但从亲属关系上来说,薛芙如也该是外甥媳妇,怎么能是侄妇呢? 侄妇,这是把薛芙如放到郡王妃的位置上了! 何等荣耀! 张氏登时心中一动,巧的是,薛絮如的心思也动了。 第7章 给薛絮如定身份,侍妾有孕扶正 张氏心里打的是算盘。 皇上这么看重姐姐么? 那他们长宁侯府的老太太,不仅是长公主,还是皇上唯一在世的手足! 她这个长宁侯夫人,也是皇上的亲外甥媳妇,是不是也可以…… 薛芙如心中燃起的,是不甘。 凭什么都是薛家女儿,她是庶女,薛芙如是嫡女,还有一门侯府世子的好亲事? 凭什么她好不容易抢到了侯府世子的亲事和喜欢,薛芙如又上了花轿成了世子夫人? 凭什么她抢到了长宁侯少夫人身份,薛芙如偏偏又摇身一变,成了永宁侯少夫人不说,辈分比她高,甚至被皇上看重? 薛芙如可以,她也可以! 张氏和薛絮如同时直起身子叫道:“皇上……” 皇上果然望了过来:“原来是承竑媳妇。” 张氏面色一喜,刚想说话,皇上却突然露出不悦之色。 “你这个嫂子是怎么管束下人的?未免太不像样!” “皇上……?!”张氏吓得脸色苍白,却不得其法。 哪里有什么不像样? 最后,还是宁子慎冷冷地开口:“长宁侯府好大的胆子!少将军灵柩归来,你们身为至亲,竟穿红迎接?” 穿红?今日谁敢穿红? !!!张氏突然想起刚才敬茶的情形,不由得朝薛芙如看去。 这才发现,刚才一顿动作,薛絮如穿在外头的素服散开了,露出里头的红色。 她竟没有将拜见时穿的红色裙衫换下,只是在外面罩了素服而已! “我……我……”薛絮如瞬间脸色血色尽失,慌忙扯裙摆掩住。 薛芙如眼中瞬间燃起怒火。 先前拜见荣国长公主,算是新妇进门,薛絮如穿红色,她忍了。现在明明知道要迎回承竫灵柩,她居然不换下红色,只在外面罩了素服而已! 就是个毫无关系的人家迎灵柩回家,她穿着红色出现,那都是挑衅,何况这是至亲! 实在太过分了! “皇上!”薛芙如二话不说,抱着萧承竫的牌位又跪了下去。 皇上抬手,冷冷道:“芙娘放心,朕自会为承竫做主。” 承竑媳妇……芙娘……两个称呼间的亲疏不言而喻。 大祸临头了! 张氏心念一起,扬手就给了薛絮如一记耳光。 “啪!” “母……母亲?”薛絮如捂着脸,整个人都懵了。 她肚子里还怀着长宁侯府的香火呀! 闯祸都闯到皇上面前了,要不是看着她肚子的份上,立即便送到城外庄子等死! “你这个不知礼数的东西!”张氏骂道,“承竫是你九叔,你竟敢……” “母亲!”萧元瑜大急。 她说什么九叔! “住口!”李长顺喝道,“皇上面前,不得无礼!长宁侯夫人,你为何说少将军是这女子的九叔?” 坏了!张氏这下才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霎时间没了主意。 “皇上恕罪。”萧元瑜急忙磕头,慌乱中也顾不得什么欺君不欺君,先保住眼前的命再说。 “这是臣……臣妻。她刚怀有身孕,实在恐怕胎儿不稳,才内里着红。” 灵柩毕竟是凶事,煞气容易吓到胎儿,民间的确有内里穿红挡煞之说。 但……薛芙如暗自冷笑。 皇上要是那么好糊弄,她刚才就不用费尽心机了。 果然,皇上还是不满:“你不是代叔迎亲?几时有了妻子?” 啊?萧元瑜再度懵了。 宁子慎好像直到此时才看到薛絮如似的:“启禀皇上,此次自江南返京,臣似乎见这女子随侍萧世子左右。” 他……薛芙如不禁用余光飞快看了一眼。 是她多想了么? 总觉得这位宁指挥使对萧元瑜甚是不满,有意针对。 张氏既然说萧承竫是薛芙如的“九叔”,她就只能是萧元瑜的妻子,侍妾可没有身份这么叫。 宁子慎与萧元瑜一路同行返京,肯定见过薛絮如。 但他偏不说“陪伴”,因为妻子才是陪伴。 而“随侍”,就是侍妾、丫鬟。 不得不说,“随侍”两个字用得实在太妙了。 妙得萧元瑜想解释都不知从何解释。 皇上更是一句话给薛絮如定下了身份:“原来是侍妾有孕扶正。” 侍妾……扶正? “……!”薛絮如张嘴,却被张氏下令的宋妈妈一把捂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是的,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长宁侯世子夫人身份,却被扣上来路不正、侍妾扶正的名声! 皇上怒气未消,继续训道:“元瑜,你身为侯府世子,又身负老长宁侯许下的婚约,却闹出这等事,未免荒唐了些。幸亏薛芙娘与承竫情投意合,另结婚约,否则,你、长宁侯府上下,如何对得起她母亲的舍命相救之恩?” 萧元瑜是哑巴吃黄连,只能磕头:“臣有罪,请皇上恕罪。” “朕本以为永宁、 长宁两府亲如一家……罢了!” 或许看在荣国长公主的面子上,皇上叹了口气,没继续训话,而是摩挲着龙椅的扶手,面沉如水。 “朕今日过来,不是看你们的破事添堵的,而是要告诉你们,永宁军战败一事尚未定论,承竫不宜下葬,先停灵。” “薛芙娘。” 薛芙如应道:“臣妇在。” 皇上嘱咐:“既然你是承竫的未亡人,往后,这永宁侯府便交由你做主。” “是,臣妇遵旨,臣妇必尽未亡人之责。”薛芙如拜下。 皇上微微颔首,但还是不放心,又问:“张氏,元瑜,你们可明白?” 如果只有和薛芙如的对话,或许还有人误会是说永宁侯府已经只剩薛芙如一人,但加上前面那句“以为两府亲如一家”以及这句问话,皇上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往后永宁侯府由薛芙如这个少夫人说了算,长宁侯府中纵然有长辈,也不许插手。 薛芙如,再也不是由他们随便操控的儿媳、妻子。 萧元瑜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依旧感觉什么从掌心中流逝而去 可皇权面前,他也只能和张氏一同应道:“是,臣/臣妇遵旨。” 但愿他们真的遵旨。李长顺心中哼道,一甩拂尘,长声喊道:“起驾回宫——” “恭送皇上。”众人行礼。 銮驾远去,随之带来的皇家威严也没了,萧元瑜和张氏站起来,母子俩对望一眼,双双到了薛芙如面前。 没想到,薛芙如的动作比他们更快,直接抱着牌位叫道: “宁指挥使。” 萧元瑜心中又是一惊。 今日闹了这么多,还嫌不够?她做什么? 随即又稍微安心。 宁子慎是什么人?岂会理她?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宁子慎竟然回应了。 第8章 她就是故意的,怎样? “少夫人还有何指教?” 这回应说不上客气,但宁子慎既是当朝三品,又是天子近臣,有高傲的本钱。 薛芙如心态平和,客气地说:“不敢。今日迎归先夫灵柩,两府本打算下葬,但如今圣上有命,只好先停灵。可如今侯府中除了我与我的贴身丫鬟,再无他人,不知可否请宁指挥使下令,请几位兄弟帮忙一二?” 寻常人家办理丧事还得亲友帮忙,现在永宁侯府只剩一个的寡妇,提出这要求合情合理。 宁子慎都没法拒绝,张氏却突然出声。 “哪里用得着外人?来啊!” 随着她的喝声,八个家丁快步走出,就要去拉灵柩马车。 不对劲。 护送队伍中前头两人立刻抬手拦住:“慢着!” 张氏沉下脸:“你是什么东西?长宁侯府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份?” “见过长宁侯夫人。”那人不卑不亢地抱拳道。“在下不过是区区五城兵马司中一卒,不足挂齿。长宁侯府面前自是没有在下说话的份,但这是永宁少将军的灵柩,他的未亡人尚在。” 他说得含蓄,其他士兵肚子里没墨水,话就直白了。 “不错,皇上都说了,永宁少夫人才是做主的人。” “世上哪有嫂子越过未亡人,主理小叔丧事的道理?” 连百姓也小声议论着。 “东府未免太霸道了,难怪西府未亡人不问自家人,反而问外人。” 先帝时,萧天护以军功封永宁侯,娶了宁国公主;其弟萧天佑以文臣封长宁侯,娶了荣国公主。萧家一门两侯俱尚公主,显赫无比,依旧亲如一家。 因两府紧挨着,中间只以花园、祠堂、矮墙相隔,所以京城常称花园东边的长宁侯府为东府,西边的永宁侯府为西府。 永宁侯府满门忠烈,自四年前少将军萧承竫也战死后,永宁侯府已被长宁侯府顺理成章地代管了。 这事京城很多人都知道,五城兵马司主管京城治安,更是清楚。 他们很自然地认为,是张氏这个东府主母代管西府太久,就真把西府当成自己的地盘,肆意欺负薛芙如这个西府的寡妇。 其实,原因还真就一半一半。 一半是张氏的确习惯了西府已经是自己的地盘,另一半则是…… 早上薛芙如还在她面前跪下请安,然后被她罚去跪祠堂呢。前后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现在就成了东府的少夫人,自己的弟媳,不归她管了? 张氏还不习惯! 薛芙如特意来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帮助他们习惯她新身份的。 相处四年,薛芙如太清楚这个前婆母的性子了。 张氏就是典型的不痛不知道。 比如现在,你跟她说,薛芙如已是你弟妹,是西府的女主人,你得尊重她。 张氏必然当你是放屁。 得用眼前真真切切的事告诉她:如果你学不会对待弟媳的态度对薛芙如,那么,你张氏的名声、长宁侯府的名声,就会逐步败坏。 不过,眼前士兵、百姓的议论显然还不够。 还得添油加柴。 薛芙如不仅要张氏母子学会用新的态度对她,还要让所有人看清楚,张氏是怎么“代管”永宁侯府的。 “诸位兄弟误会了。”薛芙如非常“好心”地解释,“此前因府中没个顶梁柱,因此我寄居东府。一介寡妇,只知闭门守节,府中一切事宜都是交由东府打理。想来,是嫂子还没习惯吧。” 张氏:“……” 一番话看似为她解释,实际上根本就是坐实了她这个侯府主母、儿女丈夫婆婆俱全的嫂子,霸占西府、欺凌寡妇。 天地良心啊!薛芙如哪里是什么真的寡妇! 可薛芙如的话音一落,所有人看她的目光…… 张氏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这个薛芙如,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哪里学来的手段! 萧元瑜更不习惯这样的薛芙如,习惯地喝道:“够了!你难道想让外人看笑话么?” 一句话说出,所有人都望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诧异。 ——不是说长宁侯世子矜贵不凡、谈吐有节、礼仪周全,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公子?怎么竟对婶婶这般大声呵斥? 萧元瑜浑身一僵。 他又忘了,她不是任他呵斥打骂的妻子了,而是他的长辈,她的九婶。 一句呵斥,不仅不是止住事态,反而是加深误会。 萧元瑜想补救,薛芙如立刻脸上全是勉强的平静,身躯微颤地应道:“是,元瑜说得对。” 这神态谦顺,倒是萧元瑜习惯的样子了,可落到其他人眼中,更加深了东府欺负西府的印象。 只看得众人暗暗摇头。 薛芙如看差不多了,又说:“从前是我叫嫂子劳累了,如今皇命已下,往后西府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不劳嫂子费心。” 铺垫完毕,她立刻下令:“竹青,将大门打开。” 什么?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不行! 张氏骤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急得要跺脚,偏偏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她什么话都不能说,只能几步走过来拉住儿子的衣袖。 “瑜儿……” “母亲。”萧元瑜却以为是要搀扶的意思,反而扶着她的手,带着她快步往永宁侯府大门走去。 他们母子已经数次因不习惯薛芙如的身份,而被人误会霸道失礼。现在九叔的灵柩就要抬入西府,作为至亲,他们母子若是不在场,只怕又会被人说话。 别人就算了,若是宁子慎禀告皇上,长宁侯府可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萧元瑜的声音轻,但语气几分急躁:“事发突然,父亲、鸾娘不在家就罢了,咱们不能失礼。” 可……张氏张张嘴,已来不及。 “哗啦——”竹青吃力地将永宁侯府的大门打开。 霎时间,不光是抬着灵柩的士兵、宁子慎,就是拉着张氏一步踏进门的萧元瑜,也惊呆了。 “这……” 入眼只见满院落叶枯树,砖石缝隙里甚至长满了野草,就连大厅,槅扇上的窗纸也破败不堪。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聚集在张氏身上,充满了愤怒和质问。 这就是长宁侯府代管下永宁侯府?这就是兄弟亲如一家干出来的事? 萧元瑜也瞠目哆口地看向身边的母亲。 张氏却躲避他们的目光,双目喷火地看向薛芙如。 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薛芙如抱着牌位站在满是落叶的庭院里,目光冰冷地顶了回去。 是,她就是故意的,怎样? 第9章 这才哪到哪?都是开胃菜罢了! 嫁入长宁侯府后,薛芙如便被荣国长公主下令肩负起冢妇之责,打理长宁侯府上下。但与永宁侯府有关的事宜,张氏却始终把持着,丝毫不让她插手。 若不是今日薛芙如亲自来了西府,还不知道四年以来、数千两银子之下,永宁侯府竟修缮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让她过问永宁侯府的种种? 原因好难猜啊。 踏入永宁侯府的那一刻,薛芙如就计划好了这一幕。 但不够,还不够! “诸位,请。”薛芙如转身几步往前,一把推开大厅的门。 一瞬间,里头的灰尘仿佛多得装不下似的,扑面而来。 “咳咳……!”好几个士兵都忍不住咳出来。 把灵柩抬入大厅,放下,又是“扑”地起了一层灰尘。 再看里头的桌椅茶几,哪样不是布满了蛛丝、积满了灰尘? 宁子慎负手在后,仰头看着大厅中间“忠勇传家”的牌匾,冷嘲道:“果然是‘亲如一家’啊!” 一句话好像耳光打在脸上,张氏和萧元瑜站在大厅门口,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做都尴尬。 最后,只能怒目而视薛芙如。 就为了萧元瑜带了怀孕的薛絮如回来、要将她贬妻为妾这等小事,她就要让长宁侯府上上下下都丢尽了脸是吗? 那目光好熟悉,好像在骂“你疯够了没有”。 对此,薛芙如表示,这才哪到哪? 都是开胃菜罢了! 她将牌位摆在大厅的香案上,然后转过身来,对着众人一一福身:“失礼。” 她不仅是永宁侯少夫人,更得皇上亲口称赞,身份贵重。 一见她行礼,连宁子慎也不得不抱拳:“少夫人言重了。” 士兵们更是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不,时隔四年,先夫灵柩终于得以归家,未亡人多谢诸位施以援手。只是……”薛芙如神色歉疚,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只叹了口气。 “唉!” 按理说牌位放上去,灵柩放在堂上,就是正式接受吊唁了,但眼前这个乱糟糟的样子…… 都是长宁侯府这同宗血亲闹的! 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心中又是同情,又是感慨。 “少夫人节哀。” “便是如此,在下们也当不起少夫人一礼。” “受得起的。”薛芙如努力做出忍羞含耻的样子,“其实……是未亡人还有一事,厚颜相求。” 她一直以礼相待,众士兵自然愿意帮她:“少夫人尽管说。” 张氏却着实被她今日的种种行径吓得草木皆兵了,脱口而出道:“你……你又要做什么?” “大嫂为何这般激动?”薛芙如故作迷惑。 “我不过是想,先夫灵柩已归来,未亡人没道理再寄居他处,偏偏府中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因此,想请这几位兄弟送佛送到西,随我走一趟东府,把我的东西搬回来。” “不行!”萧元瑜当即否决,话出口才发现他语气太强硬,赶紧缓和了语气说:“如今西府都靠你……靠九婶……” “九婶”这个称呼就像一根针,一直扎在心里。 提一次,就扎深一点。 萧元瑜捏捏指尖,飞快压下种种情绪:“你怎好离开?再说了,侯府内院,岂是外人随便可出入的?还是让自己人办吧。” 语罢叫道:“来人!” “世子。”一个小厮赶紧从大门外跑进来。 “回去告诉少夫人,让她把……”萧元瑜不太熟练地说出那个称呼:“把九夫人的东西送过来。” “是。”小厮应了着,飞快跑去传话了。 这才对。 萧元瑜不满地看了薛芙如一眼。 如今长宁侯世子夫人已是絮如,柳絮苑正房自然也是絮如住的,而东厢房,萧元瑜本来打算让薛芙如住,以便照顾絮如。 她们毕竟是姐妹,眼前有龃龉,他日絮如生下嫡长子,薛芙如既是姨母又是庶母,纵然一世无子,也有依靠。 不想她竟闹出这么一出,真把自己闹成了寡妇。 那么,她回来之事,便要从长计议了,先将她东西搬到西府也是应当的。 只是搬可以,但叫外人去长宁侯府搬? 薛芙如那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忘了自己的东西在哪么?是在柳絮苑! 若是让人发现,所谓的“九夫人”的东西,竟在他这个世子院子的正房内,要如何说清? 是要叫世人知晓贬妻为妾之事?还是让皇上知道他们欺君? 萧元瑜越想越气,目光逐渐严厉。 ……想什么呢?薛芙如无语。 她就是知道利害,才故意这么说的。她更知道,萧元瑜怕被人发现,绝对会派人去取。 这么一来,东西就不会经过她的手,后续的戏才好唱。 不过,她还真没想到,萧元瑜这么不吃教训,又在人前用目光指责她。 那她可顺势演戏了。 薛芙如马上露出微愣的表情,垂下眸,一声不作。 这一幕被原本听说要等、闲得无聊的士兵们尽收眼底。 连萧世子这个侄子都敢随便给脸色看,永宁少夫人在东府时,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瑜儿。”张氏生怕再多生事端,赶紧拉了拉儿子的袖子,但灵柩之前,也不好说什么。 一行人只好就这么沉默地等着,期盼长宁侯府那边的动作快点。 小厮自然也知道事情紧急,因此卖命地跑。 他还是个未留头的孩子,能进出后院,几乎是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地跑到柳絮苑的。 没想到,一进去,就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说:“这……这是旧人的鞋……” 跟着就是个低柔的声音:“扔!” 随即,小厮就被一只鞋子砸了头。 再一看,院子里什么衣衫、首饰、帕子,甚至妆奁、箱子,扔得满地都是,有些首饰摔坏了,有些衣衫已经脏了,其中甚至不乏女子贴身衣物。 小厮只余光一瞥便不敢看,再一想,这柳絮苑里还有谁能喊扔东西?这扔的能是谁的东西? 自然新少夫人扔旧少夫人的啊! 这可不好! “少、少夫人!”小厮慌忙大喊,“世子命小的来传话……世子说,请少夫人将九夫人的东西收拾妥当,再命人搬去西府。” 什么?! 第10章 问你亲生的娘去 从挨了张氏一耳光开始,薛絮如就一直被宋妈妈捂着嘴,等皇上走了还不肯放,硬是把她带回了柳絮苑。 一边走,还一边半哄半警告。 “少夫人,这事说到底是你不好,你这做儿媳的,可不能对太太这个婆母有怨气啊!” 一番话说得薛絮如就是满心委屈和气愤,都只能自己忍着。 但,作为儿媳的她不能对婆母发火,立刻把账记到了薛芙如头上。 她成为长宁侯世子夫人的大好日子,偏被薛芙如那个贱婢捣乱,让她变成侍妾有孕扶正的世子夫人! 还害她挨了一耳光…… 薛絮如憋了一路,差点当场被憋出病来,幸好在柳絮苑的安排没出错。 她去江南时就带了两个贴身丫鬟淡茜、姜红,怀孕之后,又让萧元瑜采买了四个得力婆子。 今日去门口迎接灵柩前,薛絮如特意拜托荣国长公主身边的王嬷嬷带淡茜几人到柳絮苑来。 淡茜不愧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倚仗一句“咱们可是老太太指派来的”,就把柳絮苑的旧奴仆们收拾得妥妥帖帖。 一看到她回来,淡茜便迎了上来扶到屋里坐下:“小姐……” 薛絮如总算有了撒火的途径。 看到了窗下的妆奁,她二话不说,抓起薛芙如用过的梳子便扔出了窗外。 啪的一声,吓得柳絮苑原本的丫鬟婆子差点跳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淡茜和姜红从小服侍她,早习惯了,一人去拿过冷帕子给她敷脸,另一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拜见少夫人?” 丫鬟婆子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过来跪下:“奴婢拜见少夫人。” “认得新旧就好。”薛絮如压着眼底的狠厉和愤恨,下令道:“给我把旧人的东西都翻出来,统统扔出去!” 啊?丫鬟婆子们愣住了。 她们虽然经常阳奉阴违、给薛芙如脸色看,但那毕竟是主子,让她们扔主子的东西…… “怎么?”薛絮如按着帕子笑了,阴森森地问:“心系旧主?” 这是要逼她们二选一不说,还要得罪透了薛芙如呀! 可……可毕竟这才是怀着侯府香火的少夫人。 丫鬟婆子们没办法,只好把薛芙如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全都扔了出去。 没想到的是,东西扔完了,世子竟派人来传话了! “小姐……这……怎么办?”淡茜慌张地问。 薛芙如心里也有点慌。 怎么来得这么不凑巧? 若是被萧元瑜知道了她把薛芙如的东西全都扔了,一定会生气的。 得想个办法…… 对了。薛絮如摸摸自己还红肿的脸,忽然有了主意,立刻把帕子扔了。 “更衣,把院子里东西收进箱子,叫粗使婆子来拎着。” 换素服这好理解,但把扔出去的东西又收回? 丫鬟们傻了,可哪敢多问?赶紧照做。 没一会儿,薛芙如就让小厮在前面带路,一路往永宁侯府去了。 她故意不让小厮出声,直到大厅门口,才蓦地出声叫道:“母亲,夫君。” “絮如?你……”萧元瑜不满地回身,不防正看到薛絮如的脸。 薛絮如重新换了素服,首饰也换成了素银的,一身素白映衬下,她泛红的眼眶、红肿的半张脸,显得尤为醒目。 萧元瑜眼神登时一软,已经到嘴边的话“你又来干什么”,就变成了:“你怎么来了?” 看着他伸来扶住自己的双手,薛絮如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事发时萧元瑜离得太远了,大约只听到她挨了一记耳光,但具体多重,却不知道。若是等到一切事毕,萧元瑜回柳絮苑,只怕哪时她的脸已经消肿了。 萧元瑜根本不知道为了他,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反而可能翻旧账指责她失礼。 与其如此,不如趁早顶着这张脸出现在萧元瑜面前。 不仅能博取萧元瑜的怜惜,能提醒他:瞧瞧薛芙如干的好事,把她害成什么样了! 还有充足的理由对付薛芙如。 她可是娇小姐,如今被打了脸,一时忍不过气,对“九婶”无理,也是正常的,对吧? 薛絮如心中冷笑,语气更温柔懂事:“夫君嘱咐的事,我怎可不细心?再说了,九婶的东西,也不便外人经手。” 说着瞥了身后一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九夫人的东西抬上来!” 随着她的话,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口清漆樟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上。 这……堂堂永宁侯府的少夫人,就这么点东西?一个箱子便能装完? 这是搬家,还是扫地出门? 士兵们一时傻了眼。 萧元瑜也皱眉道:“怎么才这些东西?” “夫君,你忘啦?”薛絮如柔柔地解释道:“九婶自己的东西,实在只有这一箱子而已。” “二小姐!”竹青一急,称呼都忘了改,“我们家小姐出阁时,是有嫁妆的!” “我才是长宁侯府的少夫人,那些,是父亲给我的嫁妆。”薛絮如终于等到这句,眼底的痛快几乎遏制不住。“不信,你们可以回去问问家父。” 二小姐怎么能这样?现在她家小姐只是个寡妇,二小姐却是长宁侯府少夫人,又怀着身子。老爷有多嫌贫爱富,二小姐又不是不知道,肯定会说嫁妆是二小姐的啊! 她……竹青突然反应过来了——二小姐这是要抢她家小姐的嫁妆! 不,不仅如此。薛絮如恨恨地想。 她还要所有人都看清楚。 薛芙如,你就是个穷酸玩意儿! “小姐……”竹青急得哭了。 薛芙如按住她,没有第一时间做声。 萧元瑜这种眼里只有白月光的东西,她是不抱希望了,她只看向张氏。 张氏目光闪烁几下,竟然选择了沉默。 好啊,堂堂长宁侯夫人,侯府主母,竟然联合外室扶正的媳妇,贪她一个乡野村妇的嫁妆? 到底谁才是穷酸玩意儿? 她说过,张氏最好给彼此留点情面,否则,她不介意让人知道,这些年来,是谁在支撑长宁侯府的体面。 “罢了。”薛芙如淡淡地说,“身外之物多或少,我一个寡妇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哦,没招了,只能强装镇定保持体面么? 薛絮如正要继续嘲笑,不想薛芙如忽然伸出手。 “拿来吧。” 薛芙如一怔:“拿什么?” “我娘亲留给我的嫁妆铺子。”薛芙如望向她,目光幽深如寒潭。 “怎么?不会以为冒名我母亲的女儿十五年便能成真吧?” “想要嫁妆,问你亲生的娘去。” 第11章 薛家嫡女,竟是由庶女冒名顶替的 冒名她母亲的女儿十五年? 亲生的娘? 两句话犹如炸雷轰在头顶,将她优雅温柔、知书达理的外壳劈得粉碎。 薛絮如霎时间脸色苍白,心神一片慌乱。 但随即,她告诉自己,不用慌。 事情已经四年过去了。 何况父亲为了保住薛家的脸面,一直压着消息。除了当年亲历之人,就只有荣国长公主婆媳和萧元瑜,以及他们的心腹才知道。 不会有事的。 薛絮如一再安慰自己,要自己镇定下来,可一抬头,却看到了士兵们恍然大悟中掺杂着鄙夷的表情。 一个士兵甚至嘴快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他们……薛絮如脑袋嗡的一下,几乎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们怎么会知道薛芙如说的是什么? 因为这不是寻常士兵。薛芙如目光冰冷嘲弄。 他们出自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是什么地方?那是主管京城治安的。 京城多少权贵、官吏?靠他们吃饭的亲友奴仆又有多少?若是连风声都不会听,暗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知晓,这些士兵就会一不小心惹到不该惹的人,那还谈什么管理治安? 直接见阎王算了。 而薛家的事…… 薛晖的确压下了风声,可架不住薛絮如自己得意呀,不是她自己把“薛家嫡女”营造成京城风云人物的么? 十五年了,人人都知道,薛晖不过是五品太常寺卿,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根本不起眼。薛家哪怕是嫡女,本来撑死也就配个四五品小官的儿子。却因薛夫人苏氏舍命救人的义举,她的女儿成了长宁侯世子的未婚妻。 薛家嫡女由此顺理成章地进入最顶级的权贵圈子,与侯府千金、国公府千金甚至县主之类的贵女来往。 还因为先帝都夸过她母亲义勇,所以她在贵女圈子里颇受礼遇。 薛芙如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京城,在街头听到的议论。 “薛家嫡女?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多少姑娘羡慕都羡慕不来。” “她真是投对肚子了。” 可谁知道薛家其实有两个女儿? 谁知道薛家小妾趁着主母去世、家里一片大乱时,将自己的女儿与苏氏之女调换? 真正的薛家嫡女被送去郊外的村子,寄人篱下,恶意调换之人的女儿,却顶着苏氏之女的名声,占据着她母亲在走投无路时用命给她换来的生路? 薛芙如压着眼底翻涌的恨意,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抓在一起。 她本来不想这么快提及此事的,借萧元瑜的手取回嫁妆,只是想让张氏看清形势。 谁让薛絮如不自量力,横插一脚想给她难堪? 那就别怪她提醒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 诶?当年名满京城的薛家嫡女,为何在嫁入长宁侯府后,跟消失了似的?既不跟长宁侯夫人出门应酬,也没回过薛家。 是长宁侯府对媳妇管得严? 看到今日薛芙如拿着婚书出现,婚书上写她才是苏氏的女儿,士兵又猜,是不是因她进门就守了寡,所以不许出门? 现在听了薛芙如的话,士兵们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原来长宁侯府把永宁侯府“代管”成了这个样子,原来从前那名满京城的薛家嫡女,竟是由庶女冒名顶替的,庶女还成了长宁侯的侍妾。 若是薛芙如从自己的角度说什么被欺负啊,情啊爱啊的,他们可能没什么感触。但薛芙如巧妙地从母亲苏氏的角度入手,不说“我”,而说“我母亲”。 士兵们年纪都不小,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 若是自己舍命为女儿挣下功劳,却在死后被人冒名顶替; 挣下的义勇好名声,是别人的; 换来的显贵女婿,也是别人的; 就连给女儿留下的嫁妆生意,也被人抢走…… 那情形光是想想,士兵们心底的火都要从眼里喷出去了。 虽然碍于长宁侯府的地位,他们不敢明说,但望向薛絮如的眼里,都清清楚楚地说着一句话: 小门小户,小妾所生,果然手段龌龊,心思歹毒,上不得台面! “我……”薛絮如慌了神。 此事传扬出去,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可就都毁了! 怎么办?薛絮如心念飞转,哽咽一声,伏在萧元瑜怀中,把挨打的那半张红肿的脸露在外侧。 “夫君……” 本来萧元瑜脑子里还在想,什么铺子? 听到声音,他本能地看向薛芙如。 却看到薛芙如一身为他人穿的缟素,神色冰冷地逼视了回来。 霎时间,她哪怕是被贬妻为妾也打不倒的臭脾气,与这一刻絮如的柔弱依赖形成鲜明对比。 她就是这样,四年来始终表面恭顺但不曾低头,也不肯顺从,今日已闹出诸多事情了,还嫌不够,非要将压了四年的薛家最大的秘密当众说出来。 家丑不可外扬,她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你适可而止!” 萧元瑜想也不想地搂紧薛絮如,侧过身,一副呵护的姿态,冷怒斥责道:“你明知絮如刚怀上身子,还故意刺激她?” “刺激她?”薛芙如仿佛不敢置信,“瑜哥儿,这么说来,你是要我这个做九婶的,拿亡母留下的嫁妆,去哄侄媳开心?” “我……”萧元瑜着急。 他几时这个意思? “我若是如此辱没永宁侯府的颜面。”薛芙如打断他的话,不着痕迹地碰了碰竹青,而后语气突转悲愤。 “还不如现在就随着承竫而去的好!” 语罢就朝着棺材冲过去。 “小姐!” “芙……”萧元瑜瞬间瞳孔紧缩,本能地要阻拦,薛絮如却紧紧挨着拖着,他根本来不及! 便在这时,一柄带鞘的绣春刀忽然出现在薛芙如腰前,稳稳地挡住她不说,还往后一拨,将她带离了棺材的附近。 薛芙如:“……?!” 不是吧?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看不出她只是架势唬人而已? 这力道,真撞上去额头都不会红一下,何况还安排了竹青过来阻止。 张氏母子总说她是村妇,她就干脆演戏,一来吓唬他们,二来给他们盖上为抢夺嫁妆逼死寡妇的名声,以及…… 薛芙如踉跄几步,咣啷一下撞翻了地上的樟木箱子。 “哗……”里头的东西全都撒了出来。 完了……薛絮如绝望地闭上眼睛。 第12章 张氏心里是悔也悔死了 张氏母子:“……?!” 士兵们:“……!!!” 又一次,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樟木箱子里掉出来的,是断裂的梳子、沾了尘土的衣服首饰,除了一个红漆描金妆奁之外,竟没一件干净完好的东西! 这就是长宁少夫人给永宁少夫人收拾行李?就是长了一百张嘴,非要说那梳子、首饰都是在撞翻时弄坏的,那脏污的衣服怎么解释? 泥土还钻进箱子里去不成? 而且,就算没有嫁妆,里头的东西也太少、太简朴了吧! 这哪里是一个侯府少夫人该有的衣裳首饰?他们这些士兵捞些外快,家里的婆娘也有两件包金头面啊! 长宁侯府做主帮永宁侯府娶儿媳,到底安的什么心? “少夫人!” 如死的寂静里,宁子慎收回绣春刀,严厉地瞪了一眼:“你肩负永宁侯府之责,若是有冤屈,大可去告官、去敲闻登鼓,怎可做此短见?” 他知道。 薛芙如抬手搭住赶过来的竹青,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知道她只是演戏,只是想把她的嫁妆抢回来、只是想脱离长宁侯府的掌控,再顺带报复一下薛絮如而已。 可他既然知道,只需要作壁上观就行,为什么出手阻止她演戏? 他为什么帮她? 薛芙如不明白。 但就凭“告官”和“敲闻登鼓”两个词,已经把把长宁侯府吓破胆。 “不!不要!” “宁大人!” 张氏母子同时惊慌地阻止道。 “长宁侯府地位尊贵,我也不想侯府背上抢夺寡妇嫁妆、逼死宗亲寡妇的名声,但……” 宁子慎顿了顿,暗示着:“这箱子、嫁妆又是怎么回事?还请给个说法。” “否则,本指挥使只能以眼前所见如实禀告。” 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他还需要给谁禀告? 当然是皇上啊! 萧元瑜这下是真的慌了,也顾不上薛絮如,将她往旁边一推,抱拳说:“宁大人且慢!” 宁子慎不语,只以拇指摩挲绣春刀的刀柄,不知为何,这动作反而比言语更具威慑。 萧元瑜心跳如鼓,硬着头皮开口:“我……我夫人的确是九婶的庶妹,薛家次女。但我夫人温柔贤淑,京城所公知,此事想必有误会。” 张氏也大急,逼问道:“元瑜媳妇,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一想到皇上,薛絮如就想到自己是怎么被定性成“侍妾扶正”的。 若是此事再叫皇上知晓,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想都不敢想,立刻撇清罪责:“我……我也不知道啊,东西是柳絮苑原来的丫鬟婆子收拾进箱子的。” 她……被派来干苦力活的两个粗使婆子瞪大了眼。 是,东西的确是她们这些旧奴仆收拾进箱子的,可收拾之前,新少夫人全都扔出去撒气了呀! 偏偏薛絮如的话只说了一半,这一半还的确是事实,她们有苦说不出,只能扑通一声跪下。 这一跪,无异于承认。 萧元瑜想到方才的丢脸,登时大怒:“想不到我院子里竟有这等刁奴!来人,拖下去!重打二十之后撵去庄子上,与庄头为奴!” 庄头说得好听,但其实就负责给侯府种地的农户罢了,被派去与他们为奴,恐怕连牛马的日子都不如,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被折磨而死。 “世子……世子饶命啊!”粗使婆子使劲磕头,连声哀求,心里别提多后悔了。 可现在才后悔又有什么用?眼前又哪里容得她们求饶? 小厮们冲上来堵住她们的嘴,立刻拖走了。 不知道她们若是预料到此刻的命运,还会不会为了讨好薛絮如这个新少夫人,屁颠颠地献殷勤? 薛芙如暗自摇头,看向薛絮如,见她神色间恢复了平静,不觉好笑。 薛絮如不会以为这招嫁祸很高明吧? 等她回到柳絮苑,还有她的苦头吃呢! 只有竹青不满意眼前的处置:“小姐……” 这事难道这么简单就完了?她家小姐是没有什么自己的嫁妆,都是宋姨娘以薛家名义准备的日常衣衫首饰。 可再日常,那也是能见人的,现在东西全都毁了,难道要她家小姐罄身儿离开长宁侯府么? “已经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薛芙如似是恢复了情绪,吩咐:“幸好我母亲留下的妆奁没坏,竹青,去捡回来。” 说着顿了顿,又猛地想起似的,看向张氏:“大嫂,你不会又怪我刺激到你家儿媳吧?” 张氏心里是悔也悔死了! 虽然知道薛絮如第一天进侯府,应该弹压不住柳絮苑的旧奴仆们,但她着实没想到薛絮如这般不中用,竟让长宁侯府在人前丢尽了脸! 现在当着外人的面,事情难以收场,张氏只能有一点补救一点,连声说:“既然是你母亲的东西,当然尽归你,还有你的衣衫首饰,东府也会赔给你的。” “有大嫂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薛芙如点头。“不过,事情一是一,二是二。竹青。” “是。” 薛芙如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吩咐道:“我的嫁妆单子与嫁妆铺子的地契都在里头,你去打开妆奁,一样一样地在人前对账,免得咱们落人话柄。” 落什么话柄?怕人说她贪东府的东西呗! 可她要是有本事贪东府的东西,还能落到今天这个田地么? 只怕此举还是怕东府贪她的东西吧! 士兵们心里都清楚,张氏也瞬间想起来了——对了! 薛芙如主理长宁侯府中馈四年,她的嫁妆铺子、长宁侯府自家的生意、永宁侯府的产业,早就缠在一起,分不清了。张氏自己的嫁妆不好,但有萧瑶鸾这个女儿要娇养,便趁着薛芙如禀告生意时,或多或少地将几个铺子收归长宁侯府所有了。 具体哪个,她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手里的确有薛芙如的嫁妆铺子! 若是让竹青这么当众一清点,岂不是要被她夺回去? 不成! “两府亲如一家,哪里用得着这么算?”张氏马上宽宏体贴地阻止了,“侯府的事,我这个主母清楚,不用清点了。” “大嫂认真的么?”薛芙如确认道,“这么说,妆奁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了?” 第13章 萧承竫当年被你骗了 “是,都是。”张氏怕她不依不饶,连连点头。 “那我就收下了。”薛芙如使眼色。 竹青立刻会意地将妆奁紧紧抱在怀里,回到她身边。 这样子实在太难看了,萧元瑜再也受不了这种把家里事都摆在明面上说的难堪,马上拱手道:“宁大人,天色已晚,恐怕耽误您复命,不如……” 事情到了这一步,的确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宁子慎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好说,长宁侯夫人、萧世子、永宁少夫人,本官告辞了。” 说完,他略微点头,转身便走了。 领头的大官走了,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当然也不敢多留,纷纷行礼告辞。 看着他们走出永宁侯府大门,薛絮如骤然放松姿态,取出手帕按着眼角说:“姐姐,你真是……何必呢?” “就为了要把你贬妻为妾这一件小事,便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险些儿害大家背上欺君之罪。不是我做妹妹的说你,你这村妇脾气,还是收一收的好。” 本来拿到了妆奁和里头的东西,薛芙如是想放过他们的,但薛絮如又来这一出,她可又精神了。 “刚才有外人在,我才没多说,给你们留了脸,怎么?现在关起门了,倒是想跟我算账?” 薛芙如不客气地点破她的用意:“薛絮如,你不会是当着外人的面答应了赔偿,现在没人了就想反悔吧?” 她不是小气,而是太清楚张氏的性子,已经得罪了张氏,想献个好。 薛絮如分辨道:“谁弄坏的,你找谁赔去,逮着婆母好心是什么意思?” 张氏:“……” 你别说,着一句话乎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嘁!”薛芙如嗤笑,“奴仆那也是你们柳絮苑,你做主子的会不会管下人?管不好不用赔吗?不会一边说我村妇,一边小家子气赔不起吧?” 薛絮如张张嘴。 可薛芙如哪里会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嘲讽道:“也是呢,毕竟罄身儿进的侯府,得贪我的嫁妆才能撑起门面呢!” 空手进夫家就是薛絮如的死穴,她也没有反驳的话,只能捂着眼睛哭:“夫君,你看她!” “行了!”萧元瑜被她们吵得心烦不已。 他不明白,自己有了血脉明明是大喜事,怎么最后竟闹成这样子? “薛芙如,你闹了一天,闹够了吧?瞧瞧你那泼辣的样子,哪里有官家小姐的样子?完全是村妇一个!” “村妇我也是承竫的村妇,与你何干呢?”薛芙如可不像从前那样,为了个香火忍气吞声,直接指向门口。 “这是永宁侯府,皇上亲口承认我做主的地方,不是你们长宁侯府!几位,请吧!” 她……萧元瑜从未见过她如此泼辣的样子,气得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走。 薛絮如怀着身子,哪里敢单独跟她相处,赶紧扶着张氏也走了。 “不送!” 薛芙如扬声叫着。 “记得把赔我的衣衫首饰赶紧送过来!不然我一个寡妇走投无路,可不要什么脸面,直接去告到京城府衙去了!到时候,看看是谁丢脸!” 等张氏母子的确走了,她又压低声音叮嘱竹青:“跟在后面,确认咱们府里的门都关好,尤其是花园里那扇,知道吗?” “是,小姐,你放心吧。” 竹青答应着,飞快去办了。 原本吵吵嚷嚷的大厅里,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不只是有她,还有承竫。 薛芙如静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棺木。 粗糙的木头触感自指尖传来,瞬间再次提醒薛芙如: 你最爱的少年郎,已成白骨了。 他无知无觉地躺在棺材中,不会因为你被欺负而暴怒地还击,然后捧着你的脸,吻去你的眼泪,紧紧拥你入怀,让你在他温暖坚实的胸膛里安歇。 再也不会了。 一句话击碎心底筑起的堤坝,紧压的悲伤有如洪水肆虐,它来得如此突然,薛芙如察觉时,泪珠已滑下。 她本想擦去。 四年来,每次想起承竫,她只能躲起来悄悄哭。 但抬起手,她又放下了。 不,不一样了。 现在,她是承竫的妻子了,她可以随时随地、光明正大地为承竫落泪了! “承竫。”薛芙如任由泪珠如雨落下,轻声问道:“我能保护自己了,你看到了吗?” “还是别吧。” 忽然间,冰冷嘲讽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 薛芙如一惊,猛地转身,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绣春刀,靠在大厅的柱子上。 他的脸都遮挡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只有声音里的恶意毫不掩饰。 “少将军若是知晓,只怕在地下也会被二度气死。” “是你!”薛芙如立刻擦去眼泪,冷笑道:“想不到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竟是偷鸡摸狗之辈。你这行径,和躲在暗处偷听的老鼠有什么区别?简直无耻!” 竟然仗着武功高强,离开了又偷偷地溜回来,躲在暗处偷听她和萧元瑜一家的谈话! “贼喊捉贼?”宁子慎声音冷沉:“少夫人,我帮你欺君,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说法么?” 什么?意思是,他根本不是看不出婚书伪造,而是帮她在皇上面前说谎? 薛芙如心中怦怦直跳,面上却什么都不显,也不解释,反而问道:“宁大人,我有欺君之罪,你难道没有?既然你看得出来,为什么帮我在皇上面前说谎?” 好个拉人一起下水! 宁子慎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你不配问我为什么!” 她本来就懒得问。 薛芙如继续拉更多人下水:“宁大人,现在谎已经撒下了,木已成舟。要么,你瞒下,大家当没这回事。要么,你现在进宫去,揭穿我的谎话,大家包括长宁侯府——一起杀头。” “能拉着长宁侯府一起下地狱,说不好中间还能见承竫一面,说真的,我巴不得呢!” 宁子慎这回是真气笑了:“好深情的调调,只是,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说?” “薛芙如,四年前,你抛弃萧承竫嫁给萧元瑜。现在被萧元瑜辜负,被他的小妾欺负,为了报复萧元瑜,你又利用萧承竫之死摆脱长宁侯府,摇身一变成了萧元瑜的九婶,当真是心机深沉、手段果辣!” “可恨萧承竫当年被你骗了,居然真的以为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 他说什么? 薛芙如抓住重点:“我与承竫的事,你怎么知道?” 第14章 乖啊,不哭了。 她站在光亮里,因怀疑,目光比平日里更锐利三分,也更为清澈明亮。 宁子慎明知道她看不见,还是本能地躲开了。 懊恼化作语气里的嘲讽。 “薛芙如,你以为能瞒得住锦衣卫?” 但……那时候她还不是薛家嫡女,而是顶着薛絮如身份,被抛弃在郊外乡村的薛家庶女。 如此微末之人,也值得锦衣卫暗中调查? 不,不可能。 薛芙如突然明白了——是因为萧承竫的身份! 她一直以为,当年萧承竫会倒在芦苇丛里,是担心被敌人发现,他不去附近的村子求助,是多疑谨慎。 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萧承竫知道锦衣卫在暗处盯着,知道应该有人把受伤的他带回去,才放心晕倒的。 可那时,当时这些锦衣卫在做什么呢? 就在暗处看着吗? “所以。”薛芙如冷森森地追问,“当年我与萧承竫的种种,你们锦衣卫一清二楚?” 宁子慎没有正面回答:“清楚如何?不清楚又如何?” 但有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她把今天因他两度帮忙而产生的好感,消除得一干二净。 足够让她心中腾腾地升起恨意。 当年她捡到萧承竫是什么情景? 那是京城数十年不遇的雪灾! 鹅毛大雪几乎把房子都快压塌了,地上的积雪比膝盖还深。 萧承竫倒在河边的芦苇丛里,背后一道刀伤,从右肩砍到左腰。 要不是她被罚去捡芦苇杆当柴火时发现,要不是比起同龄少女,她有一身力气,要不是她会动手做简易雪橇,要不是她经常受伤,知道怎么处理外伤…… 萧承竫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死在那个大雪天了。 还有后面什么事? 不。 只要她再去晚半刻钟,他的身体就会被大雪掩盖,无人知晓踪影。 结果,宁子慎居然说,他们锦衣卫在旁边看着? “哈!”薛芙如不禁笑了一声。 她笑什么? 宁子慎不满地转过视线,却看到她瞬间别过身去,背脊挺得笔直。 “锦衣卫有锦衣卫的本分,我有我的身份。无论我和萧承竫之间发生过什么,那都是我和他的事,是非对错,轮不到别人置喙。” “除了萧承竫,谁也不配指责我。想说委屈?那就让萧承竫活过来。” “如果不能,那就请回吧,难道宁指挥使要一边为承竫抱不平,一边与他的遗孀,孤男寡女独处?” “你——!”宁子慎还以为她会说几句好话。 认错,服软,或者找理由辩解。 例如四年前她嫁给萧元瑜,不是对萧承竫虚情假意,而是家庭与婚约所迫,其实她没有爱过萧元瑜; 例如现在她改嫁萧承竫的牌位,不是又发现萧承竫还有利用价值,而是她心底还放不下萧承竫。 明明有那么多理由,为什么她不说? 连幌子都不想扯一下吗? “好,很好。” 森冷低沉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好像一字一句都是咬着牙说的,但说完之后,四周就没有了声音。 是走了吗? 是走了吧。 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不至于被一个寡妇当面骂了还有脸留下吧? 薛芙如的身子骤然一软,跌坐在棺材边。 如果刚才宁子慎走到她面前,一定会发现,在说那些听着正常甚至有点冰冷无情的话时,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她那声笑,不是笑宁子慎,也不是笑萧承竫。 而是笑命运的捉弄。 四年前承竫才十八岁,正是傻小子火力壮的年纪,村上这个年纪的壮小伙,哪个不是耐打耐劳?更别说承竫从小习武,身体原本比村小伙更好。 他怎么会战败之后没能摆脱敌人,反而化作崖底的一堆白骨? 薛芙如闭上眼,泪水滚滚落下。 是因为出征前三个月,他受了重伤啊! 重伤之后无法移动,他只能留在村里。她已经尽心照顾了,可没有良药,没有好饭菜,他的外伤好了,到底还是伤了根基。 如果那时锦衣卫没有光看着,而是将他带回京城…… 承竫会不会现在还好好的呢? 是,没有遇到他,她就不会甘冒奇险,一个少女孤身走五十里上京城,也就不会被宋柔娘发现。 但薛家需要联姻工具,总会把她接回京城的。到时候,她一样能发现不对,一样能夺回自己的身份。 一样能……嫁入长宁侯府。 只是不会认识萧承竫而已。 但他会好好的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承竫……” 薛芙如放开心底的闸,伏在棺木上尽情痛哭。 把重回薛家的孤立无援,听闻他死讯的悲痛欲绝,四年来的隐忍不敢表露的伤痛深情,统统发泄出来。 “小姐……”竹青无措地叫道。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天几时黑的,竹青几时拿了白蜡烛过来在棺木前点着…… 薛芙如全然不知,只是哭。 她一生茕茕孑立,只有过两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人。 一个沉眠于薛家祖坟里,一个躺在棺木之中。 她的脆弱,只能在他们面前展露。 只有今晚尽情痛哭,把心里的悲伤尽情发泄出来,明天她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把属于爱她的人的一切,都夺回来! 棺木前的蜡烛摇曳几下,也燃尽了,热泪一样的蜡油滴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薛芙如依偎着棺木,好像依偎着久别重逢的恋人,不知道是哭累了睡过去,还是哭得晕了过去。 初秋的夜这般凉…… 暗处的人再也忍不住,无声地走出来,从地上的樟木箱子里取出一件尚且干净的披风,搭在她身上。 动作明明很轻,却不知怎么的还是惊到了她。 那浓密如小扇子似的眼睫扑扇几下。 他闪电般收回手,才发现她已经哭得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却还有一滴泪珠,又从她紧闭的眼角滑下。 他忍不住用拇指轻轻地抚去,悄声说:“乖啊,不哭了。” 她好像被惊醒,又好像被魇住了,梦呓一般地叫道:“承竫……” 声音又无助,又可怜。 可他只能告诉她:“萧承竫已死。” 她便不说话了,又往棺材处缩了缩,整张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一只……被遗弃了蜷缩起来,埋头躲着哭的小猫。 他摸摸她的头,陪着她。 最后,在夜色消失之前消失。 第15章 薛芙如也不过是囚牢里的犯人 薛芙如心里难受,长宁侯府上下也同样不好受。 傍晚,张氏母子与薛絮如才经过花园门回到长宁侯府,就发现王嬷嬷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太太,世子、少夫人。”王嬷嬷的措辞很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殿下请三位过去回话。” 一听到“殿下”两个字,张氏和萧元瑜心里就咯噔一下。 荣国长公主喜欢吃喜欢玩,平日里看着是十分好相处的老太太,她身边的人也会随着叫“老太太”,但一遇到要紧事,就会搬出“殿下”这个称呼,提醒他们: 是你们萧家尚公主。 公主是君,你们不光是晚辈,还是臣。 君有命,臣死也得从。 张氏三人一个字也不敢说,到了荣喜堂先低头:“给老太太请安。” 荣国长公主坐在上首,手里端着一盏茶,垂眸看着,神色难辨喜悲,也不叫坐下,只问道:“现在,你们都满意了?” 一句话问得三人都满头发蒙。 什么他们满意了? 随即才明白,荣国长公主指的是现在薛芙如成了永宁少夫人的事。 可今天的事,最后不还是她这个老太太拍板,婚书上的字才能改的吗? 但荣国长公主既有身份,又有辈分,三人都不敢正面反驳。 “老、老太太……”张氏揪着帕子,小声辩解:“答应她改嫁时,也、也没想到平日里话都不敢说的人,竟会变成这样啊……” 萧元瑜也说:“老太太,若不是皇上也在,咱们早把她拖回府里了。” 荣国长公主没说话。 说实话,她也没想到薛芙如有如此手段,心里已经后悔答应了改嫁一事了。 她也看得出来,张氏和萧元瑜也有些后悔,只有薛絮如白捡了个便宜,当上了长宁少夫人。 所有人都不顺的时候,获利的那个就特别令人生厌。 荣国长公主看向薛絮如:“元瑜媳妇,今日之事都由你而起。” “老、老太太……”一句话吓得薛絮如跪下,她不敢多说,生怕到手的少夫人位置又没了,只能搬出金牌护身符。 “孙媳、孙媳也是不想侯府闹出庶长子之事,惹京城笑话……” “现在京城已经现在笑话咱们长宁侯府了!”荣国长公主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吩咐:“去,把如今街上的议论告诉他们。” “是。”荣喜堂大丫鬟之一的禄儿站出来说:“老太太,奴婢都派人去打听过了。那位今日闹了一通、又得了皇上亲口承认之后,如今京城人人都说她是永宁少夫人,四年前的婚事,是世子代叔迎亲,少夫人……则是侍妾怀孕后扶正的。” 就这么一会儿,丫鬟便能打听出这么多消息,可见京城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薛絮如忍不住闭上眼,攥紧了手指。 她的少夫人身份,就因为薛芙如,永远沾染了污点。 她会永远在世交圈子里,低明媒正娶的正室一头! 然而,事情还没完。 福儿继续说:“本来外头少夫人的身份,外头不知道,以为是普通侍妾。等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离开后,各处都知道了少夫人假冒嫡女、企图霸占嫡母嫁妆之事,还纵容奴仆以脏衣破首饰羞辱长辈。” “不,我没有!”薛絮如咬死了不敢承认,“都是柳絮苑的旧人……” “住口!”荣国长公主喝道,气得胸口几度起伏。 “殿下,您喝口茶消消火。”王嬷嬷赶紧先递上茶,然后说:“少夫人,你的丫鬟是奴婢亲自带去柳絮苑,亲自弹压的旧人。” 你还要在荣喜堂面前假装什么? 薛絮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住了嘴唇,拜下去:“孙媳知错了,孙媳……孙媳只是一时被那人气昏头了。” 看到她服软,荣国长公主才说:“罢了!” “如今皇上金口玉言,木已成舟,对外只能说,絮娘名分早已定下。只是发生了承竫战死之事,元瑜念着他九叔没有香火,自愿为他九叔守孝,一直到出了孝期,两人才圆房。” 这个说法,既修补了皇上定下的“侍妾扶正”之说,让薛絮如有了“先定名分”的借口,又帮萧元瑜立了为九叔守孝的好名声,可以说是目前最好的补救了。 薛絮如感激不已,马上磕头:“谢老太太为孙媳操心,老太太妙手补天。” 张氏母子松了口气:“亏得有老太太为咱们周全。” “我若不周全,难道指望你们?”荣国长公主冷哼:“你们倒是说说,下一步你们该做什么?” 一句话把三人都问倒了,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立刻又凝固起来。 王嬷嬷招招手,另一个大丫鬟福儿便道:“启禀老太太。” “奴婢准备了四季衣裳首饰送到西府,都是合时合宜的,一共两大箱子。不过九夫人在灵堂哭泣,奴婢们不敢打扰,都交给她的丫鬟竹青了。” 什么? 张氏第一个不同意:“老太太,薛芙如是什么身份?哪里用得着您送衣裳首饰?” “我不准备,难道又让你们婆媳闹出捡破烂脏衣裳送过去的事?”荣国长公主横了她一眼。 呃……张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薛絮如本来想站起来的,但张氏是她婆母,就是再不愿意,她这下也得老老实实地跪住了请罪。 “老太太,都是孙媳没管好奴婢,不干太太的事,请老太太责罚。” 荣国长公主没理她,又问张氏:“这两箱子衣裳首饰,算是咱们东府赔她的,剩下的呢?” 张氏睁大了眼:“已送了衣衫首饰,还有别的?她又不是真的九弟媳妇!” “就因为她不是真的承竫媳妇!”荣国长公主敲着桌面,真是被这群笨蛋气死了。 “但她如今已有了皇命,单独住在西府,执掌西府一切,你要怎么拿捏她?” “我……”张氏答不上来。 荣国长公主闭着眼摆摆手,问:“人都挑好了?” “回老太太,都已经挑好了,一共两大四小六个丫鬟、粗使看院八个婆子。”福儿道,“这会儿寿儿已带着过去了。” 张氏这才明白过来,登时惊喜不已:“老太太这是要安插人手在西府,牢牢看住她?” 这招好! 这次他们不过吃了无人没看住薛芙如的亏,只要西府的奴仆都是他们的人,薛芙如也不过是囚牢里的犯人罢了,还能闹出什么水花来? 第16章 早晚她还得犯在自己手里 永宁侯府是个什么样,张氏心里清楚,那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灰尘满地,蛛丝遍结。 薛芙如身边只有一个丫鬟竹青,两人就是不吃不喝连干三天三夜,也没法打扫干净。 若是不收下荣国长公主拨过去的丫鬟婆子,薛芙如今晚莫说睡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热水也喝不上。 而一旦她收下,永宁侯府九成都是他们的人。薛芙如主仆二人无论行走坐卧,全都被监视不说,就是要吃要喝,也得看丫鬟婆子的脸色。 还想出门作妖?做梦吧! 只要拿捏住薛芙如的自由,早晚她还得犯在自己这个侯府主母手里。 一想到这里,张氏心里就舒坦了,奉承起来也更真心实意:“还是老太太有主意。” 荣国长公主也觉得此事万无一失,终于下令道:“行了,都起来吧,吩咐摆饭。” 不能真的饿着她的宝贝孙子和未出世的宝贝曾孙。 至此,薛絮如才能从地上站起来。 但人能起来,不代表能吃饭,哪怕她怀着身子,也要伺候老太太和婆母用饭的。 更没想到,饭才吃到一半,寿儿回来了。 神色间还躲躲闪闪的。 “怎么回事?”荣国长公主放下筷子,觉得饭菜都不香了。 “奴婢有罪。”寿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本来不想打扰老太太……” “行了!”荣国长公主斥道。 人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不想打扰? 王嬷嬷深知她的脾气,赶紧问:“你不是带人去西府的?怎么就回来了?” “回老太太。”寿儿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 “奴婢们挑了人,以西府无人服侍为由,送过去。但竹青先说,寡妇之门,不敢随意打开,奴婢好说歹说让她开了门。但,但她没带丫鬟婆子们去见九夫人,只让丫鬟婆子们去把西府东跨院打扫干净。等打扫完了,竹青又说,她家主母此时伤心过度,已哭晕过去了,她一个丫鬟不敢做主留人,又……又让她们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荣国长公主沉下脸。 “废物!”王嬷嬷骂道:“她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到底谁才是你们主子?” 她们当然知道荣国长公主才是自己的主子,但是……但是那个竹青太奸诈了! 而且,永宁侯府也太吓人了! 她们过去时天还没黑,竹青说她去禀告九夫人,让丫鬟婆子们先打扫东跨院。 “咱们都是奴婢,都知道在主子手底下讨生活不易,所以我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少夫人在东府的时候,过的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对吧?” 被派过来的都是荣喜堂调教过的,日常谁会不知道薛芙如过的什么日子? 寿儿第一个警惕:“你这话什么意思?” “寿儿姐姐,不关你的事,我说她们呢。”竹青先笑了一下,再转头盯着丫鬟婆子们。 “我知道,你们是奉命过来的,但我们少夫人对东府有怨气,能不能留下你们,就看你们的表现了,明白了吗?” “我去禀告少夫人,但若是少夫人回来时看到你们在这干坐着……” 她顿住了没说下去,径自走了。 但留下的话,丫鬟婆子们明白了。 她们是带着任务来的,务求留下,若是因为自己惫懒,让薛芙如有了撵走她们的借口,那回去还有好果子吃吗? 于是不用吩咐,丫鬟婆子们就开始动手打扫东跨院。就连寿儿这个平日里跟副小姐似的大丫鬟,也上下忙着指挥人。 可没想到的是,院子打扫完了,天黑了,竹青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抛下一句“主母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府中无人做主”,就让她们回去。 寿儿当然不干,搬出荣国长公主:“这是殿下赐的人,你也敢撵走?” “姐姐,我哪敢?但主母没发话,我也不敢收呀!这样吧,咱们谁也别为难谁,我不收,也不撵,你们自便吧。” 说完,竹青将灯笼一提,转身走了。 把通往主院的门也关了,只留下东跨院和花园门。 寿儿等人以为只是过来走一趟而已,谁也没有准备灯火,方才全靠天光打扫的。现在天已经黑了,东跨院里一盏灯火都没有,黑漆漆的,外头有风声不说,她们还瞬间想到: 不远处还停着隔壁九爷的尸骨! 而且,九爷还是战死的! 都说战死的人凶煞不小,若是九爷知道她们在他家地盘上闹事…… 一时间她们哪敢留下? 几乎是跑着回来了。 当然,寿儿不敢明说,只磕头:“奴婢该死!” “去门外跪着。”荣国长公主难得对自己的大丫鬟也动了气,这晚饭也再吃不下了,数落道:“你瞧瞧你们,人家自己都不必出手,一个丫鬟便能做事,你们呢?” 这个“你们”自然是指张氏婆媳。 一时三人都站起来请罪:“老太太息怒,保重身体。” “罢了,罢了。”荣国长公主摆摆手,“今日也足够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免得你们心生怨念。只一件事,从前中馈都是薛芙如管的,如今她只带着自己的嫁妆去了西府,这中馈的大小事宜,到底谁管,你们婆媳今晚就商量出个章程来。” “是。”张氏带着儿子儿媳行礼告退。 然后一出院门,她就说:“我自来身子不好,这府中大小事宜,谁是元瑜媳妇,就谁管。” 意思是,让她主持中馈? 薛絮如眼睛一亮。 原本以为今日一通破事,她虽然拿到了世子夫人的位置,但终究惹了老太太和婆母不满。没想到,老太太和婆母还是将中馈之权交到了她手里! 这可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权力? “是,儿媳遵命。”薛絮如喜滋滋地福身,“多谢婆母,儿媳必不辜负婆母的信赖。” 张氏点点头,也累极了,回正房去了。 薛絮如又福身一次:“儿媳恭送婆母。” 长宁侯府的管家权落到薛絮如手里的消息,一直到次日一早,薛芙如才知道。 而且,还是竹青轻轻地拍醒她,告知的。 第17章 抓住了薛芙如的把柄 “小、小姐……” 薛芙如醒来醒来的第一眼,就是竹青咬着嘴唇,满眼紧张的样子。 你别说,发泄过一阵情绪,悲伤又可以压回心底,她又是谁也打不倒的薛芙如了。 “怎么了?”她坐直了,抬手揉揉酸胀的脖子。 青绸披风随着她的动作,从身上滑落。 薛芙如瞥了一眼,心中涌起暖意。 现在是九月的天,夜里很凉了,若是就这么睡一夜,难保不会生病。 还好有竹青,虽然搬不动她,但记得盖上披风。 想到这里,薛芙如的语气更温柔了:“不要慌,一切有我。” 见她神态语气都正常了,竹青才略微放心,但想到自己干的事,又绞着手指。 “小姐,奴婢……奴婢好像闯祸了……” 她把昨晚自己设计吓走寿儿的事说了一遍,越说越慌。 “今天一早奴婢偷偷溜去花园,听到打扫的杂役说,今天是新少夫人管家的第一天,正叫大小管事去回话。小姐,怎么办?奴婢……” “我跟你说过,只有我们的时候,不用自称奴婢。”薛芙如纠正她的称呼。 “小姐呀!”竹青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纠结个称呼!今天可是初一呀!还有老太太,说不好等会儿就会派人过来……” 现在的永宁侯府,除了一间间布满蛛丝灰尘的空房子,其余的,人也好,物也罢,什么都没有,更别提银子了。她们的衣食住行,还得靠东府。 而东府,现可是二小姐管家呀! 二小姐那个脾气,哪里能忍昨日的耻辱? 竹青担心不已:“二小姐还不知会怎么磋磨咱们呢!” 薛芙如看她又是咬唇又是皱眉的着急样子,只觉得又好笑、又怜惜、又愧疚。 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她姐姐呢。 其实,竹青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她居然让一个孩子这么担心,冒险保护自己。 实在太不像话了。 “好了好了,不用慌,我有办法。”薛芙如拉住她,“我不会再让人欺负咱们了。” 小姐真的好了?竹青看着她,心放不下。 她忘不掉自己回到大厅,却看到小姐自己裹着披风靠着灵柩睡着的样子。 从前在长宁侯府,不管被欺负得多惨,小姐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的。昨晚,却哭成那样子。 薛芙如没说话,只给萧承竫的牌位上了柱香。 承竫,不要怪我无情,是荣国长公主太过分了。 皇命早已明确,永宁侯府现在是她做主,荣国长公主和张氏却一再想插手。 是她力量还不够,是他们欺负惯了,所以才不把她放在眼里。 将香插在香炉里,薛芙如才回身问:“竹青,你方才说,薛絮如在听大小管事汇报?你已把花园门拴上了?” “嗯。”竹青确认。 “那就行了。”薛芙如道:“咱们走吧。” * 片刻之后,一队人从长宁侯府角门出来,走到永宁侯府门前。 两个侯府中,长宁侯府门庭热闹,有人进出都是常事,本来路过的京城众人都不以为意。但仔细一看,又发现了不对。 怎么都是女的?还有老有少? 这队人由一个穿着玄色比甲、茶色遍地金马面裙的老妇人带领,其余的,不是穿着黑色长比甲的老妇,就是穿着蓝色短比甲的小姑娘。 而且比甲的样式统一,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丫鬟婆子。 可怎么有十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从东府去西府? 难道……长宁少夫人气不过昨晚被曝光了身份,派人来找场子了? 众人不觉停下脚步,升起看热闹之心。 只见这队人走到永宁侯府门前,列队恭恭敬敬地站着,由领头的老妇上前,扬声叫道:“九夫人,奴婢是长公主身边的管事周嬷嬷。殿下怜恤九夫人寡妇守门不容易,特意拨了丫鬟婆子前来服侍,请九夫人开门。” 一番话说得甚是大声,只听得路人偷偷议论。 “两府不是亲如一家么?” “是呀,听说两府中间就隔着花园,怎么还特意在大门口叫嚷?” 为什么?周嬷嬷心里冒火。还不是因为薛芙如做事不留情面! 昨晚殿下派人过来,被她的丫鬟以主母哭晕了为由,想方设法赶走了。 殿下交代的事,她们做奴婢的没办成,丢脸得很。所以今日一早,荣喜堂四大嬷嬷之一的周嬷嬷亲自出马。 作为寡妇,每日你要早起给亡夫上香吧? 周嬷嬷逮着时间,亲自带人往西府去。 没想到,那通往西府的花园门,又被从后面拴起来了! 周嬷嬷可不是王嬷嬷那等好说话的人,当时就来气了。 好啊,锁门是吧? 那她就当面叫门! 她倒要看看,搬出了长公主殿下,薛芙如还怎么当缩头乌龟! 叫了一遍,里头没动静,周嬷嬷的语气就从客气变成了严厉。 “九夫人,长公主殿下是君,是长辈,长者赐,不可辞,这道理你若是真的不懂,那君臣的道理应该懂吧?还不开门?” 在侯府里,只要搬出“殿下”两个字,就无所不从。 此话一出,不光是周嬷嬷,就连丫鬟婆子们,都心中窃笑,等着薛芙如屁滚尿流跑出来请罪了。 可没想到的是,话都说完好一会儿,永宁侯府的大门还是紧闭着,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竟敢如此?周嬷嬷瞬间脸色一沉:“九夫人连殿下的命令也敢违抗?若是再装聋作哑,那老奴也没办法,只能命她们在门口站着,直到九夫人接受殿下的心意为止了!” 如今是九月天气,丫鬟婆子们站在大街上倒不会如何,但永宁侯府的名声可不好听。 那到底是满门忠烈的萧家,又只剩一个寡妇了。 一个路人看不下去,大着胆子说:“这位管事娘子,不是永宁少夫人故意不理你,是她不在府中。” 周嬷嬷一愣:“她一个寡妇,还敢出门?” 路人可不敢接这话,只说:“反正一炷香之前,我们瞧见一个穿着藏青色衣裙、戴着帷帽的年轻妇人,带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从角门出来。” 还真是如此? 周嬷嬷自觉抓住了薛芙如的把柄:“岂有此理!才离了东府一天,便狂成这样子?都跟我回去,咱们要好好禀告殿下!” 说完手一挥,又带着人回长宁侯府去了。 这……路人们不禁担心。 这回,永宁少夫人可闯大祸了!她一个寡妇不在家守节,跑哪去了? 第18章 认我这个主人,还是另捡高枝 薛芙如就在长宁侯府附近的巷子里。 “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竹青把芝麻烧饼的最后一口咽下,心满意足之外,又有些担心:“小姐,咱们溜出来买早饭之事若是让东府知道了……” 只怕不得了。 “谁说我们是溜出来买吃的?”薛芙如理直气壮,“我们是有正事!” 正事?竹青不解。 薛芙如指指路边的一间铺子。 “噢!”竹青明白了,马上扶着她走进去。 这时候还早,铺子才开张,伙计都在忙着。 因是间绒线铺,见女客进来他们也不奇怪,只上前招呼:“客人要买什么?丝线还是绒线?” “我都不要。”薛芙如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竹青,“让你们掌柜的即刻来见我。” 什么?见掌柜?还要即刻? 伙计刚想发火,却看到那青衣丫鬟将那张纸一亮。 嘶!!!伙计立刻变了脸色,躬身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小佟儿!快带客人到后堂奉茶!” 然后撒腿就往后院跑。 掌柜的正在里头最后检查一遍,吩咐小厮捧好匣子,准备出门呢。被他堵在门口,登时发火:“跑什么?没长眼?” “掌柜的,有位客人请您过去说话!” “混账!”掌柜的没好气地骂道:“见什么客人?不知道我正要去侯府送月利?” “可、可是……”伙计拦着他说,“那妇人手里有咱们铺子的契书。” 什么?!有契书?还是妇人? 掌柜的骤然变色,立刻放下一切过去。 到了店铺后堂,只见一个身穿藏青衣裙的年轻妇人,正端茶坐着。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淡淡道:“秦山,你好难请啊。” 虽然每月上交月利都是管家或者管事婆子出面,但逢年过节,掌柜们都会齐聚一堂,给主人送礼恭贺。 一听这声音,秦掌柜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赶紧行礼:“拜见少夫人。” 但同时心里也犯嘀咕。 这个点,少夫人来铺子里做什么? 薛芙如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不多说,只问:“秦掌柜,永顺染坊的宁进财、永泰绸缎铺的朱田、悦己脂粉铺的尤旺,你的伙计都认识吧?” 秦山点头:“认识、都认识。” “那就派出你的伙计,就说我带着铺子契书在此,让他们即刻过来。” “啊?”秦山愣住了,“可、可少夫人,今日是……” “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昨日侯府门前的事,想来你也清楚。”薛芙如语气淡淡,但不容置喙。 “你们四处铺子的契书都在我手上。要么,即刻过来见我,要么……我一个寡妇,不便外出管理,从今以后关了铺子就是了。” 薛芙如说完,便端起茶盏,留足了时间给他思考。 可……关铺子?不是卖了店铺? 这哪有选择的余地啊! 他们这些掌柜、伙计都是拿工钱吃暗扣的,卖铺子不过就是换个主人罢了,只要能讨新主人的喜欢,他们照样有钱拿。 但若是只关不卖,这上上下下可都要被扫地出门,自谋生路去。 这还得了? “少夫人稍安勿躁,小的这就派人去。”秦山冲伙计们使眼色,“快快快!” “是!”伙计也知道利害,赶紧飞奔去了。 怎么不骑牲口?竹青在一旁站着,神色不动,心里着急。 初一是长宁侯府交月利的日子,别来不及,叫月利送到二小姐手里了! 薛芙如却老神在在,悠闲喝茶。 她虽然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但来了当年为了能逃去江南,已经把京城的地形摸得透透的。 永顺染坊在城外,距离侯府最远,随后是永泰绸缎铺、悦己胭脂水粉铺。 手里四间铺子,三间都距离侯府太远了,没有车轿坐骑,走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唯有永丰绒线铺,距离侯府最近,掌柜秦山也最会看眼色。 她相信秦山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伙计们把她的话重复一遍,那三间铺子的掌柜,也该知道怎么做。 果然,一盏茶之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三个男人走进来。 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一个胡须花白老人。 看到上首坐着的藏青衣衫妇人,他们就心里咯噔一下。 “对,传言是真的,他们孝敬了四年的长宁少夫人,换人了。”薛芙如替他们说出了心里的话。 垂眸,漫不经心地用茶盖缓缓拨弄杯子里浮沉的茶叶。 “不过,这四间都是我的嫁妆铺子,房契都在我手里。你们是依旧认我这个主人,还是另捡高枝,都随你们自己的意思。我就是手边无人,又担心你们这些大掌柜的不信小丫头的话,所以亲自一趟。” 另捡高枝……四人心中都是一惊,叫道:“少夫人……” “不急回答,我给你们思考的时间,最迟……就今天申时吧。” “是把月利送到长宁侯府的新少夫人手里,还是送到永宁侯府我这个旧主人手里,看你们自己的意思。” 她说完,把手里的茶盏放下,站起。 竹青马上拿了帷帽给她戴上,两人抬脚就走。 四个掌柜没料到她这般直接,一时都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去,才慌张地砸手心。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怎么偏偏挑这个日子?今日可是给侯府送月利的日子啊!” “没说不是送月利的日子,只是现在究竟要往哪里送。” 秦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愁得眉头都展不开了。 把月利送去长宁侯府?那么,永宁少夫人就会把铺子关掉,他们得另谋出路。 若是送去永宁侯府……长宁侯府真的会放过他们么? “唉!”四人一齐叹气。 * 离绒线铺好一段距离了,竹青才敢问:“小姐,他们真的会把月利送到咱们府里么?” “会。”薛芙如语气笃定。 “可若是二小姐发现……” “长宁侯府事情多着呢,薛絮如今日新官上任,没那么快发现,就是发现了也得派人打听。” “可……那不是还会发现吗?” “所以啊,我们得准备一二。” 薛芙如带着她找到附近巷子的一间房子前,示意她去拍门。 第19章 一千两,若是没了…… “啪、啪、啪。” “谁啊?”苍老的声音响起。 一个干瘦的老人开门,一看是两个女的,便迟疑道:“你们……” 话还没说完,他眼中骤然精光暴现,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怎么这么凶?竹青不由得想挡在自家小姐面前,却被薛芙如抬手拦住了。 她没有摘下帷帽,只问:“老人家,其实你想问的,应该是我这坠领哪来的,对吧?” 坠领? 竹青恍然大悟。 坠领是妇人金七事中挂在衣裳子母扣上的饰物,大多是做成坠子、璎珞形状。 今早更衣出门时,小姐忽然把永宁少将军的玉佩当成坠领挂着。 竹青当时不明白,以为是纪念少将军之意。 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家小姐在用这玉佩认人。 这是永宁少将军从不离身之物,能认出玉佩的,自然都是熟悉他的人。 比如眼前这位老人,就是永宁侯府旧人! 昨天两府之事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只要是关心永宁侯府的人,都知道永宁侯府忽然多了个为少将军守寡的少夫人。 小姐用玉佩做坠领,同时也是在表明自己永宁少夫人的身份! 可老头似乎不相信?怎么办? 竹青脑袋瓜飞转,已经想好了许多话。 没想到,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道:“太太这么说,想必是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妨说给老头儿听听。” “不论我说哪种回答,你都不会相信的,不是吗?” 老人没想到她也没有正面回答,不禁露出愠怒之色。 薛芙如语气不紧不慢:“我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所以我来,只想问老人家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老人更警惕了。 “有人想撑起永宁侯府的门庭,至少保证在她活着的时候,永宁侯府的列位,该吃的香火有得吃,该保住的东西,都保住。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帮她一把?” “就凭你?”老者眯起眼,语气里几分嘲弄。 一个是未及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 “是,就凭我——我现在不就奉皇命成了他的遗孀吗?” 老人一怔。 薛芙如知道,话到这里,就可以了。 “今日酉时钟响之时,若是老人家没来,我也当自己没来过。” “话尽于此,您多多保重。”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小、小姐。”竹青赶紧追上去,小声问:“这是谁?您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忘啦?”薛芙如轻声提醒,“张氏遣散永宁侯府的奴仆时,不是拿了簿子过来?” 对了,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她家小姐才刚管理中馈,正是忙得如无头苍蝇似的时候,太太偏来捣乱。 她以遣散永宁侯府奴仆为名,非要小姐从公中支出一笔两千两的银子,说是一千两做遣散费,另外一千两,是给人买宅子。 “就是那破房子?花了一千两银子?”竹青震惊得脱口而出,“太太也太能捞了!” 话说出口,吓得她赶紧捂住嘴。 见薛芙如没训斥,她才慢慢地松开手。 然后,小姑娘又开始担心。 “坏了,小姐,东府那么缺钱,若是发现秦掌柜他们没交月利上去,那还了得?” “不妨碍。”薛芙如安慰她。“我有把握。” 但竹青还是愁。 一回到永宁侯府,见薛芙如在大厅的灵柩前放了个蒲团,闭目念经,她就找借口走动。 时不时到门口瞅一眼。 来了没有? * “到底来了没有?”薛絮如沉着脸拍了一下桌子。 “小姐息怒。”淡茜赶紧端上一盏银耳雪梨水。“您现在身子要紧,几个小铺子罢了,回头让小厮们去扒了他们的皮,看他们还敢不敢怠慢您!” 薛絮如本来接过茶盏都要喝了,被她一句话堵得,甜甜的雪梨水,怎么都咽不下。 那的确是几个小铺子,可作用不小啊! 这是她第一天管家,尽管昨晚回到柳絮苑时已经很累了,薛絮如还是撑着身子,让丫鬟婆子把账本等簿子都拿来。 她从小是被当成世子夫人培养的,薛家特意请了先生和嬷嬷教她管家,看账本、理家事不成问题。 可这账本不看不知道,一看,那真是触目惊心! 堂堂长宁侯府,竟到处都是亏空,二三十个庄子、铺子,只有五个是盈利的,侯府也全靠这五个铺子的月利卯吃寅粮。 这样下去怎么成? 得扩大这几个能盈利的铺子。 薛絮如飞速盘算着,连见了几个铺面的掌柜时说哪些话,都在梦里重复了一遍。 没想到,今天明明是回话的日子,大大小小的管事、管事媳妇和掌柜们都来了。 唯独缺了永丰绒线铺、永顺染坊、永泰绸缎铺和悦己脂粉铺四个铺子的。 起初薛絮如还以为是有事耽搁了,又等了等,一直等到中午,也没见人。派人去铺子里问,铺子却说:掌柜的一早带着月利出门了。 “当真是咄咄怪事。”姜红忍不住道,“堂堂京城,难道还有贼抢钱不成?满京城的,谁还缺那一二百两银子?” 薛絮如随手把茶盏放下了。 谁说不缺?侯府就缺! 那也不是一二百两银子,四个铺子加起来,月利足足有一千两。 就是靠这一千两,侯府才能支撑起门面,若是没了…… “少、少夫人!”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还没到门口,就嚷起来。“有、有消息了!” 薛絮如马上站起来:“他们在何处?” “门口的小厮来、来报,他们看到那四个掌柜的,乘坐一辆小马车,偷偷摸摸地去了西府侧门……” “什么?!”薛絮如银牙紧咬。 她说呢,怎么前边四年都好好的没事,她当家的第一天,就出幺蛾子。 原来又是薛芙如搞的鬼! “点几个人。”薛絮如抬手让淡茜扶着往外走:“我要问问九婶这是什么意思。” 永宁侯府里,竹青在大门附近来来回回地走,鞋底子都快磨破了,终于听到侧门外有车马的声音。 竹青忙透过门缝往外瞧,果然看到一辆小小的油布马车停在侧门外,车帘撩起,走下来四个人,都抱着匣子。 不是秦掌柜他们是谁? 她心中一喜,正要开门,忽然见一群眼熟的小厮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正是柳絮苑的林泉。 第20章 旧仆归来,拜见主母少夫人! 林泉是柳絮苑管事方氏的小儿子。 昨天被撵去庄子上的两个粗使婆子,就是他母亲的手下。 为这事,他娘愁了一晚上。 又怕自己帮新少夫人对付旧的,会被人发现诡计,落得跟那两个粗使婆子的一样的下场;又担心自己什么都不做,会惹新少夫人不满,丢了差事。 林泉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便想为家里解忧。 他一早就打听到了,新少夫人今天不开心。 为什么?就因为这四个掌柜的不长眼,竟敢在回话的日子里迟到大半天。 所以林泉守在大门口,一看到有嫌疑的马车,一边喊人去通报,一边自己带人围了上来。 “好啊你们!小的们,给我围住了!” 他带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别看只有十三四岁,但真动起手来,秦山四人只带了两个跟车的小厮,哪里是对手? 就是能打得过,也不敢打啊! 没办法,秦山只能一边对竹青使眼色:快去通报少夫人。 一边在这赔笑:“林泉小哥,久见、久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你这是做什么??” 林泉才十四岁,经常在内宅和外院之间跑腿,不仅竹青认识,秦山四人也见过。 但是说到底,他在侯府的小厮里也排不上号,所以秦山没怎么在意,嘴上说话时,人就试图往永宁侯府走。 脚步一动,就被林泉一把推搡了回去。 “你个老刁奴!不长眼的东西!” 秦山还没说话,被他踉跄几步撞到的宁进财先就忍不住了,指着林泉大骂道:“我们好歹是掌柜的,是良籍!你是个什么东西?奴籍家生子,竟敢这般羞辱我等!” “奴籍怎么了?奴籍小爷我也是侯府的奴才,小爷对主子忠诚!不像某些叼着狗盆讨剩饭吃的,竟敢对别人摇尾巴!” “你……” 永泰绸缎铺的朱田是四人里年纪最大的,胡须已经花白了,被个小奴才这般辱骂,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竟敢骂我们是狗……” 林泉还嫌不够,啐了一口:“狗还知道冲陌生人吠呢,你们四个,竟敢对少夫人不敬,连狗不如!” “别跟小爷废话,识相的,现在就跟小爷去见少夫人。乖乖磕头认错,少夫人心善,或许还能饶了你们。如若不然,小爷现在就绑了过去!” 说完一挥手,几个小厮就亮出手里的麻绳。 坏了,怎么还敢动手? 这……这可怎么办? 一时秦山都变了脸色。 便在此时,“吱呀”一声,永宁侯府的角门打开。 竹青走出来喝道:“我家少夫人在此,什么人在寡妇门前大呼小叫?简直放肆!” 角门后面露出一截藏青色的裙角,显然薛芙如也来了。 长宁侯府的主子们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但下人们可不敢。就是柳絮苑里可以仗着自己是太太给的、自小服侍世子的丫鬟婆子们,也只敢拿软话搪塞。 像这些上不得名号的小厮,被薛芙如几次弹压,见了她登时一个个缩手缩脚,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少……” 甚至有人差点叫错,被林泉一脚踹开。 “给九夫人请安。”林泉不情不愿地行礼。 别人怕薛芙如,他可不怕。 林泉早从他娘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旧少夫人可是为了不被贬为妾室,才与世子赌气改嫁西府九爷牌位的。她以为自己占个辈分,就能压世子与少夫人一头么? 想得美! 西府已经没人了,一个寡妇,能成什么事?一粒米、一根线都要靠东府给。 东府的米粮布钱是谁管的?是新少夫人! 九夫人又怎么样?都跟他们这些奴才一样,在新少夫人手底下讨饭吃! 他们奴才还能为新少夫人办事呢,九夫人昨日已把新少夫人得罪狠了,将来有她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林泉就把腰直起来了。 “九夫人,不是小的狗胆包天,在西府门前闹事。您也知道,这几人是东府的掌柜,今日是回话的日子,他们四人竟敢拖到此时才出现,还偷偷往西府来。我们少夫人还等着他们过去请罪呢,九夫人,你就不要惹少夫人生气了。” “好你个林泉!”竹青登时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跟我们夫人说话?瞧我不……” “不怎么?你敢怎么样?” 她就比林泉大一岁,林泉哪里会怕她?不仅打断她的话,还故意挑衅。 “我就是把人绑走,你能如何?” 虽然是角门,但也开在侯府正面,临街来来往往都是人,听到动静,早围了一群人。 前边不过是掌柜与小厮争执,颇有点狗咬狗的架势,他们也只看热闹。 此时那边的一群小厮要把人绑走,这边却只有一个年轻丫鬟和站在门后的寡妇,形势对比悬殊至极。 看热闹的人忍不住说:“这也太嚣张了。” “怪得了谁?谁叫永宁侯府无人可用?” 回音落下,便听一人怒道:“是谁说永宁侯府无人可用?” 声音虽苍老,却强劲有力,威慑力十足。 众人转头,只见一队人从街角走来。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十来个,而且有男有女,年纪都在四十以上,甚至领头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但他们个个身姿矫健,气势惊人。 随着他们走近,不仅是围观的路人退后几步,就连长宁侯府的小厮们也不由得让开。 林泉本来想阻拦的,被领头那白发老者目光如炬地横了一眼,登时缩了脑袋,也退了一步。 白发老者这才满意了,走到门口,一撩衣摆,整个队伍整齐划一地在门口跪下。 “永宁侯府大总管项义,率侯府旧仆归来。” “拜见主母少夫人!” 这不是中午见过的那个老人吗?他居然是从前的西府大总管? 竹青大吃一惊,不由得回头。 终于来了。 薛芙如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由竹青扶着,从门后走出来,亲手把项义从地上扶起来。 “项总管请起,诸位请起。” “谢主母。” 项义站起,恭敬地陪侍在侧,其余众人则走到薛芙如身后,雁翅侍立。 一瞬间,双方气势登时倒转。 第21章 我们一起,会会东府那位少夫人! “主母。” 项义瞥了一眼脸色青白不定的林泉,抱拳问:“此人竟敢在侯府门前闹事,请主母下令处置!” 处……处置?林泉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九夫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竹青哼他:“你哪里是知错?你不过是怕了而已!” “罢了。”薛芙如抬手制止,语气淡淡。“他是东府的人,如今西府由我管事,我不可越俎代庖。” “竹青。” “是,少夫人。” 竹青上前一步,扬声说:“林泉,你在侯府面前闹事,本该重重责罚一番治罪。但我家少夫人秉持泾渭分明之权责,敬重东西府亲如一家,不愿落了东府的面子。你回去吧。” 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围观的百姓们则不由得咋舌:这永宁少夫人,也太好说话了吧? 林泉却管不得那么多,大喜过望地要拜下。 没想到,竹青又说:“回去同你家少夫人说,秦掌柜四位管的是我们少夫人的嫁妆生意,来给我们少夫人回话,早或晚,治不治罪,由我们少夫人说了算。若是你家少夫人有疑问,就请过府说话。” “这世上,没有侄媳让婶婶回话的道理!” 说完,她就扶着薛芙如回去了。 哎!这才对嘛! 百姓们没敢开口,但纷纷在心里说:这才像是侯府主母的做派! 林泉却吓得软在地上,好半天没回神。 他本想讨好新少夫人的,结果……结果把人送进西府不说,还要去请新少夫人自己去西府说铺子、月利的事? 秦山等人看到他这样子,这下才放心了。 这气势,不愧是武将世家。 又心里暗暗庆幸自己选对了。 若是他们也轻视永宁少夫人是个寡妇,以为她没权没势,没人可去关闭铺子,他们便能蛇鼠两头,经营着西府的铺子,供给东府月利。 那下场就是今天把月利银子送到东府,明天铺面就被收回了。 别看永宁侯府这些奴仆看起来年纪不轻,但身手矫捷,一看就知道无论男女都是练家子。 就是再老十岁,一个人也能收拾他们整个铺子。 想到这里,四人就更客气了,连连对项义拱手:“见过项总管。” “四位客气了。”项义抬手道:“请里头回话。” “是、是。”秦山四人让小厮抱着匣子,抬手道:“项总管客气了,您请。” 等他们与项义相让着进了永宁侯府,就发现薛芙如停在院子里。 四人吓得差点跪下:“在下们失礼,请少夫人恕罪!” “秦掌柜说的哪里话?”薛芙如温和地说,“今日是我为人年轻,做事不周全。如今东府误会了,就请四位先在门房稍坐,等我侄媳过来说清楚之后,我再收下月利银子吧。” 一句话登时令项义刮目相看。 他还以为她会趁着东府的人没来,先把银子收下,令四位掌柜回去。 如此做法是有些小家子气,与侯门气度不符,但也情有可原。谁叫如今侯府一穷二白,这点银子是救命稻草呢? 没想到少夫人年纪轻轻,却颇有见地,做事有章法,不肯坠了侯府的面子,要等东府来人说清楚。 秦山四人听着,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 他们是要表态跟着永定侯府,但若是能不得罪长宁侯府,当然也是大大的好事。 尤其是永泰绸缎铺的朱田,赶紧说:“是、是,多谢少夫人体恤。” 说着就往门房去了。 深宅大院不像普通民居,院墙就只是墙,门只是窄窄的一道门。侯府的大门足足有一间房那么深,大门两旁各有一间房。 一般不便请入的客人,就是在门房处等候的。 安顿了他们四人,薛芙如没有带项义等人去打扫好的东跨院,而是直接带到了大厅。 一进去看到灵柩和牌位,十八人登时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 “少将军!” 薛芙如被他们真情实感地的一句话叫得鼻子酸酸的,眼眶发烫,赶紧让竹青准备线香,让他们挨个给萧承竫上了香,才站在灵柩面前开口。 “诸位都是永宁侯府的旧人,我就不瞒你们了。” “我的身份,外面的说法是为了全两府的面子,不好欺君罢了。” “实际上,我四年前嫁与萧元瑜,因他带着怀孕的外室回来,要贬妻为妾。我见着承竫的玉佩,索性直接改嫁承竫的牌位。” 她说完,特意停了一下。 却看到十八人里,一个吃惊的都没有,全都神色如常。 不论他们是真的不吃惊,还是装的,这份心性就足以为她所用。 薛芙如暗自点头,真正要说的话才出口:“你们若是不信我的身份,或是看清了永宁侯府今日的艰难,心存离去之意,我绝不为难,更不强留。” “但,我的确与承竫两情相悦,这半枚铜钱,就是他出征前给我的。” 薛芙如说着,抬高手腕,露出红线串着的半个铜钱。 项义这才神色一动。 这枚铜钱是宁国长公主留下的,萧承竫自小珍视无比,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他自己。 出征前突然少了半枚,项义还着急地追问过:“少将军,你怎么这般粗心?连殿下给您的铜钱都弄坏了?” 那时萧承竫笑嘻嘻地说:“不是弄坏,项伯,是我给你们未来的少夫人了。” 什么少夫人?项义当然要追问。但萧承竫却说,出征前谈论将来安排不详,先不说了。 然后骑马出征了。 一个月后,传来少将军尸骨无存的消息,这半枚铜钱也随着没了下落。 没想到四年后,玉佩与一半铜钱随着少将军的尸骨回来了,另外半枚铜钱也出现了。 兜兜转转之后,两半铜钱还是做了夫妻。 至此,不论她在长宁侯府发生过什么,就冲着这半枚铜钱和她改嫁牌位的决心、敢对抗东府的勇气,项义都没二话说。 他当即跪下说:“主母,我项义在少将军灵前立誓,今日既然回来,就绝无二心,唯主母之命是从。” 其余十七人也道:“唯主母之命是从!” “好!”薛芙如不再多话,直接下令。 “那就让我们一起,会会东府那位少夫人!” 第22章 婶娘,穷酸是藏不住的 从接到禀告,到整顿衣衫点齐丫鬟婆子要去找薛芙如算账,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但薛絮如才刚出柳絮苑的大门,就被人拦住了。 方婆子带着她的儿子跪在门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磕头,吞吞吐吐地把门口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奴有罪,请少夫人责罚!” “什么?!”薛絮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身子晃了晃。 东府的小厮当街阻拦,大吵大闹,不仅丢了东府的脸,还叫所有人知道,那四间铺子是薛芙如的嫁妆? 现在银子在西府了,她落得个御下不严、不敬长辈、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 这才是她管家的第一天呐! “小姐,现在怎么办?”淡茜扶着她,心里发抖。 为了挽回名声,是不是要去东府给大小姐请罪啊? 薛絮如立刻森森然横了她一眼。 请什么罪?她死都不会跟薛芙如请罪的! 但……现在她不能不挽回自己的名声,还有那四间铺子。 就是不能全拿回来,也让它们都落到薛芙如手里! 薛絮如咬住嘴唇,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下令:“传我的令,将方氏一家绑起来,堵住嘴,押到西府门前跪着。其余的人,随我去花园。” “少夫人……唔!”方氏想求救,但被几个婆子按在地上。 “小姐!”姜红着急:“难道您真的要去……要去赔礼?” 她们金尊玉贵的小姐,要向那个乡野丫头道歉? “她如今是长辈,事情又闹到大门前,京城只怕已经传遍了,我做侄媳的,不去道歉还能怎么样?” “可……” “可若是她避而不见呢?还叫个丫鬟来搪塞我呢?” 薛絮如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坠了侯府的面子,以堂堂少夫人之尊,求一个丫鬟吧?” “哦!”姜红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据说昨晚荣喜堂的大丫头寿儿,奉了长公主殿下的命令带人前去,结果花园门居然从后面拴起来了。她叫了半天,竹青才才开门。 连老太太的面子都不顾,竹青哪里会把她们小姐放在眼里? 若是竹青不开门,那又变成是西府的丫鬟羞辱东府少夫人,两下扯平,这不敬长辈的名声就抵消了。 后续小姐再从正门而入商量铺子的事,也有了底气。 姜红安心了。 可当她们走到花园门前,心头不由得一跳。 花园门不仅没有关,还大开着! 一个右眼下有伤疤、四十出头的妇人带着四个婆子仪态端正地站在那里,见了她们就福身行礼。 “见过瑜大奶奶,老奴是西府内管家余甘子,奉我家主母之命,在此迎接瑜大奶奶。我们主母吩咐,方才东府小厮在我们侯府门前大闹、以及铺子一事,若是大奶奶有意商量,便请到承影堂喝茶。如若不然,就请大奶奶自行处置。” 她没有叫少夫人,而是用了“瑜大奶奶”这个称呼,暗示着两座侯府现在还是一个宗祠,子女都是一同论排行的。 在此前提下,虽然薛芙如和她都是世子夫人,但薛芙如是婶娘,是长辈,她是侄媳,是晚辈。而余嬷嬷等人是长辈的奴婢,她这个侄媳没有天大的理由,不得对她们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想要铺子,就去拜见薛芙如这个长辈,如果不去,那就当你默认理亏,什么都不要了。 别说还得拿回铺子支撑侯府,就是冲着薛芙如想压她一头这事,薛絮如就不能忍。 一旦忍了,往后薛芙如每次都会拿出婶娘的派头,她就会处处掣肘。 可一旦过去,她就是晚辈…… 薛絮如棋差一着,进退两难,心中不禁愤恨。 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薛芙如身边不光有个伶牙俐齿的竹青,还多了个话语带刀的管事婆子? 而她身边,不是问她怎么办的废物,就是净知道惹事的蠢货? 她偏不信了! “带路!”薛絮如咬牙拂袖。 “瑜大奶奶请。”余甘子躬身,在前面引路。 东西府以花园相通这条路,昨天她才走过。现在也没什么变化,依旧地上都是落叶,墙壁上都是蛛网灰尘,看起来跟鬼屋差不多。 看着这情形,薛絮如的心才定了些。 穷酸是藏不住的。 瞧瞧她的丫鬟婆子,就不说贴身服侍的大丫鬟淡茜两个了,便是跟着的四个婆子,除去标志身份的玄色长比甲,那是头戴包金银簪,身穿织金马面裙,手上还戴着银镯。 再看看这个自称管事婆子的余嬷嬷,穿着蓝布比甲白裙衫,头上连个银簪都没有,只用蓝布包着发髻。 等到了世子所住的东跨院,只见干净倒是干净,但东西厢房的门窗都没有了窗纸,只落下了竹帘遮挡。 正堂上挂着的“承影堂”匾额也擦得干净,可没有窗纸,大门的槅扇只能拆下来。 一眼就能望见,四个掌柜分坐在下首两旁,薛芙如坐在上首,都在喝茶等着。 只是掌柜们都穿金戴银,薛芙如这个侯府主母,却穿着藏青色立领长衫和同色的马面裙,头上戴着银丝狄髻。 稀稀拉拉的两三件头面,也全都是银质的。 一件金玉都没有。 这等寒酸。 薛絮如找到了攻击点,酝酿片刻。 等余甘子禀告道:“主母,瑜大奶奶到了。” 薛絮如便哽咽着走了进去:“给婶娘请安。” “侄媳不知婶娘的日子这般艰难,若是知道婶娘过不下去,不得不出面要银子,说什么也会让出一二百两的。” 秦山等早就留意到外面来了一队人,当中一个锦衣玉饰的年轻丽人,容貌与薛芙如有七分相似,应当就是东府新少夫人了。 他们起身正要行礼,没想到,骤然听到这么一番话,登时不敢出声,只在心里嘀咕。 东府少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薛芙如也放下茶盏,问道:“元瑜媳妇,你此言何意?” 薛絮如不答,只看向秦山四人,斥道:“你们四个糊涂老东西!婶娘伤心过甚弄混了,你们管着铺子,难道也不知道?尤旺何在?” 悦己脂粉铺的掌柜赶紧站出来:“鄙人在。” 薛絮如双手笼在袖中,冷冷道:“你自己同东府少夫人说,你这铺子,究竟是她的嫁妆,还是长宁侯府的?” “啊?”尤旺瞪大了眼,慌乱地看向薛芙如。 “不用看了,我替你说了吧——你家铺子的地契,是在婶娘手上,但上面的名字,却是我们长宁侯府的。” 薛絮如露出锋锐的笑意。 “婶娘,你就是穷得没法子,也不能霸占咱们东府的铺子呀!” 第23章 少夫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位东府的新少夫人,说话也太狠了! 居然当着他们这几个外人的面,不光指责永宁少夫人这个做婶娘的霸占东府的铺子,还……还嘲笑永宁少夫人穷! 这这这…… 四个掌柜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汗。 这样不留情面,不要说他们四人日后怎么见永宁少夫人,就是永宁少夫人自己,日后也没脸见他们啊! 这可怎么下得来台? 四人中尤其以惹出这官司的尤旺最紧张,一张脸全白了,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上首端坐的薛芙如。 薛芙如也脸色一惊:“竟有此事?那为何悦己脂粉铺的契书竟会在我的妆奁里?” “我也是今日才掌家的。”薛絮如话里有话,“这还得问婶娘您呀。” 她还有脸问?难道不是她此前管家时,故意混进去的么? 真是在村子里野惯的,这般没脸,她的脸色竟不变一下! “恐怕是此前东府代管时,东府、西府、我的嫁妆生意,都缠在一起了。”薛芙如沉吟,“这可不好,侄媳,此事恐怕由不得你做主。” “婶娘……你、你怎能这般说?”薛絮如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难道我这个主持中馈的少夫人,在婶娘眼里也一文不值么?” 她每次都能为薛芙如提供非常好的示范,让薛芙如能以牙还牙。 “侄媳,你就是爱多想,我说的是——请你婆母做主!”薛芙如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要请张氏过来? 薛絮如被淡茜扶着坐下,面色不动,笼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绞着帕子。 张氏若是知道她管理侯府的第一天就闹出了事,会不会把她的管理权收回去? 不行,不能让张氏亲自过来。 “婶娘!”薛絮如飞快地想着理由,笑道:“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我们太太出面?派个人过去问一声就行了。” “也行。”薛芙如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此事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定下的。” “余嬷嬷。” 余甘子应道:“在,主母。” “你跑一趟东府太太那里,就说东府与我、与咱们侯府的生意纠缠在一起了,元瑜媳妇初次管家,弄不清楚,请她将两府的账本、钥匙交给你们带过来。今日门口都是看笑话的,不理清楚,恐怕外头还以为,咱们两个侯府,为了一二百两银子的月利,闹起来了呢。” “记住,东府太太人多事忙,你务必把钥匙点清楚再回来,免得又要打搅。” 余嬷嬷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是被项义以少夫人求助为由说服回来的,但这短短的相处里,看不出这位突然冒出的新夫人哪里需要他们。 若是需要洒扫的杂役,街上买不就行了? 刚才门口之事、眼前东府少夫人来闹之事,都一度让余嬷嬷疑惑,这么个好说话的少夫人,真的能支撑起败落的侯府门庭? 此刻听到这句话,她才知道,少夫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是,主母。”余嬷嬷心悦诚服,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很好,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薛芙如又道:“侄媳。” 薛絮如刚要说话,她就截断了。 “此事涉及双方,侄媳,你也指派个人同去,免生枝节。” 的确不能让薛芙如的人去,谁知道路上会不会藏起来什么? “淡茜。”薛絮如指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你跑一趟。” “是。”余嬷嬷和淡茜应着,往东府去了。 “来人,给瑜大奶奶看座。”薛芙如吩咐,看看向薛絮如带来的丫鬟婆子。“如今你们少夫人身份金贵,我们府里没经验,你们出一个人去煮茶。” “……”薛絮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两个丫鬟两个婆子,瞬间就被支走了一半。 人多才势众,现在身边就两个人,自己又怀着身子。 薛絮如一下子收敛起来,不敢闹了,只好安安分分坐着,心里抱着一点侥幸。 那老婆子看起来比薛芙如还穷酸,应该不能成什么气候吧? 淡茜也是这么想的。 还没到花园门,淡茜就说:“余嬷嬷是吧?咱们侯府规矩大,你粗口笨舌的,别惹太太生气,一会儿我来说就行了。” 她……余甘子心中好笑。 这还是少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呢,竟连她家主母的打算都看不出来。 不,那位东府少夫人,不是也没看出来么? 余甘子乐得其成,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 淡茜心中不满。 西府都破落成什么样了,当个总管嬷嬷又有什么了不起? 张氏住的是长宁侯府的正院,正房叫做茂荫堂。 淡茜有心显摆自己的地位,到了门口就叫道:“去禀报太太一声,少夫人命我们过来的。” 门口的丫鬟诧异地看了她们俩一眼,匆匆进去禀告,不一会儿便道:“太太传你们进去。” 瞧吧,哪像他们东府,正如日中天,她这个世子夫人的心腹丫鬟,可比余氏有面子多了! 淡茜得意地瞥了余嬷嬷一眼,进去行礼道:“见过太太,太太,我们小姐……” 话还没说完,就见原本躺在描金紫檀木榻上的张氏抬手止住,坐了起来。 * 在淡茜来之前,张氏已经听人禀告了门口发生之事,正一肚子火,要把薛絮如叫过来训话。 “太太!”大丫鬟云锦突然来禀告道,“余嬷嬷来了!” 张氏差点惊得掉下锦榻。 西府那一个个奴仆可不是简单人,当初就是忌惮他们,她才费力遣散的。怎么薛芙如才去西府一天,他们居然就闻风而动,又回来了? 张氏不信,但此时看着淡茜身后的妇人,她终于确认了:“余嬷嬷,竟真是你。” 淡茜大惊失色——这个余嬷嬷,连太太说话都这么客气? 余嬷嬷倒是神色如常,好像她没有被撵出侯府,只是日常过来东府回话似的行了个礼:“老奴拜见大夫人。” “老奴瞧着大夫人脸上还有余怒,想来是有人禀告过府门前发生之事了。不瞒大夫人说,这会儿瑜大奶奶正在我们府上。” 她就一会儿没看住而已! 张氏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禁握紧。 薛絮如跑到西府去做什么! “瑜大奶奶说那家之分是东府的,要拿回铺子和月利呢。” 什么?! 第24章 薛芙如好黑的手段! 余嬷嬷将张氏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又忍住了。 “我们家少夫人也不好明说,便派我和这位姑娘过来请教大夫人,莫不是瑜大奶奶初次管家,以为是我们少夫人的嫁妆、东府、西府的铺子生意掺在一起,还没分清楚?” “我们少夫人说,虽是两个侯府,但都是一个祠堂的。许多事情,她着实不好出面。因此命老奴和淡茜姑娘过来,请大夫人将两府的账本、钥匙让我俩带过去。我们少夫人当众与瑜大奶奶说清楚,以便旧各归各处。” “……?”淡茜跪在地上听着,总觉得他说的这番话与长宁少夫人叮嘱的不太一样。 但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只有张氏听在耳中,犹如响了两个惊雷似的,心中烦躁不安。 若是薛絮如只派了淡茜来,她非要狠狠骂一顿不可。 或是薛芙如只派了余嬷嬷过来,彼此都过了招,知道底细,大不了关门起来说清楚。 又不是第一回撕破脸皮了。 可偏偏是这两个一起来的! 四个铺子中的三个的确是薛芙如的嫁妆铺子,张氏也知道那三个铺子赚钱的,但四年来薛芙如把自己的嫁妆铺子捏得死死的的,张氏实在碰不着。 至于账本…… 东西两府的账本都是交到她这个侯府主母这里保存的,但上面记得晕头转向,张氏不太会理账,所以具体三个铺子有多少盈利,她不知道。 但是! 张氏恼火地想。 薛絮如不是一直号称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吗?难道她就没想过,昨天薛芙如问妆奁里的东西都是她的嫁妆吗,她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快? 就算当时想不到,现在当街拦着掌柜的不让送银子,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侯府上下就被她薛絮如一手遮天了,连个人都来禀告她这个当家主母都没有吗? 若当真是东府的银子,她这个侯府主母知道了,为什么没有派人去同薛芙如理论? 再怎么变名分,她也还是两府的大夫人,摆出大嫂的身份,薛芙如还不是得低头? 她不做声,当然是因为……长宁侯府的账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不光如此,西府大小钥匙为何会在她手里,而不是荣国长公主手里,西府的庄子铺子……这些统统不能明说! 薛絮如这个蠢货不光没想明白这种种,居然还同薛芙如闹起来! 若不是她怀着萧家的香火,张氏真想罚她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 还有那个薛芙如。 从前她当家时,一点就透,把事情都压在水面下。哪怕底下千疮百孔,暗潮汹涌,薛芙如都能有什么事都是暗中较劲,维持表面的风光和风平浪静。 那脂粉铺到底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薛芙如还能不知道吗? 故意把余嬷嬷和淡茜一同派来,不是在威胁她是什么? 张氏气得把牙根咬得紧紧的。 偏偏此时余嬷嬷还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又请示道:“大夫人,不是老奴斗胆,实在是那四位掌柜的在等着,瑜大奶奶也在我们府上。我们西府如今破败,瑜大奶奶的身子却金贵得很,实在不好久留她。” 她顿了顿,看着张氏,缓缓说:“若是账本和钥匙不在大夫人这里,老奴只好去请示荣国殿下了。” “荣国殿下”这称呼一出,张氏又想起来了。 张嬷嬷和荣喜堂的王嬷嬷一样,都是宫女出身,王嬷嬷从小服侍荣国长公主,张嬷嬷则从小服侍宁国长公主,所以她们称呼是都会直接叫某某殿下。 是宫女,就代表他她们有渠道把消息传进宫里。 别管什么时候才能传到,但当今皇上最看着品行,又亲口许下西府让薛芙如当家的承诺。若是侯府里的事情让皇上知道了,她的瑜儿和鸾娘,岂不会被影响未来? 就是没传到皇上那里,消息进入荣国长公主耳中,也够她喝一壶了。 薛芙如薛芙如好黑的手段!一句话将她的进退路都封死了! 张氏没有办法,只能咬牙笑了一下:“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这点鸡毛蒜皮,哪里用惊动我们老太太?” “云锦。”她招手叫来大丫鬟,用眼神暗示:“去把西府的钥匙拿来。” “是。”云锦是贴身丫鬟,哪里会不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 听得这么说,就知道太太也没办法,她也很快抱了个匣子出来,交给余嬷嬷。 余嬷嬷双手接过,掂了掂,又看了张氏一眼。 坏了,她忘了,这余嬷嬷不光从前是内管家,知道西府一共有多少钥匙,而且是个练家子。 这钥匙多了还是少了,一掂就知道轻重。 “云锦。”张氏不敢让她开口,抢先道:“有几把要紧的钥匙在床头的柜子里,你可别落下。” 是了,云锦也想起来了,后怕着,忙道:“太太瞧我,忙糊涂忘了,这就拿去。” 说着又进入内室,取出一个锦囊,赔着笑递过去:“余嬷嬷,是我疏忽了,你可千万别见怪。” “云锦姑娘客气了,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还能不知道彼此么?”余嬷嬷笑不达眼底,将匣子打开,放入锦囊。 一眼的功夫,她就知道,里头的钥匙齐全了。 好了,少夫人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 余嬷嬷脸上的笑终于真实起来:“还是大夫人深明大义。如此,老奴就告退了,至于脂粉铺,我们少夫人会同瑜大奶奶说清楚的。” 说完,抱着匣子福了福身,退下了。 淡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看余嬷嬷走了,生怕被薛絮如骂,赶紧也磕头。 “慢着。” 张氏被薛芙如黑了一手又一手,真是吃了个哑巴亏,黄连堆在心里,一肚子的火要发。 “等会儿西府的事情结束了,让瑜儿媳妇马上到我这来!” 坏了,是不是她们小姐做错事了?可……可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淡茜不明白,也不敢问,只能应了声:“是。” 然后飞快追上余嬷嬷。 和来时趾高气昂不同,回去的路上,淡茜不停地打量着这个衣着简朴的老妇人,心里充满了畏惧。 她要怎么提醒她家小姐,这是个太太都忌惮三分的人? 第25章 她居然做了薛芙如威胁张氏的刀 事实证明,淡茜没有机会。 因为承影堂里,薛絮如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余嬷嬷捧着个匣子回来,便放下茶盏问:“账本拿来了?让我瞧瞧。” 她就是寻常时候,也不可能从余嬷嬷手里抢到东西,更别说现在还是有孕之身。 余嬷嬷轻松避开,不着痕迹,直接将匣子放在薛芙如手边的八仙桌上。 “主母,东府太太将咱们府里的钥匙都还回来了。” “嗯。”薛芙如点头。 她知道这话的重点不在于“东府太太”,而在于“都”。 钥匙全部都拿回来了。 薛芙如心底的大石头终于放下来了。 昨天她让竹青去检查门有没有拴上,不是因为她认为寡妇要谨慎门庭,而是因为……永宁侯府的钥匙,没有一把在她这个少夫人手中的。 当初萧承竫战死时,她才刚嫁入长宁侯府主理中馈,千头万绪,没得顾上永宁侯府。等抽出空来时,张氏已经将永宁侯府吃干净,连奴仆都没留下一个。 此后,张氏牢牢把控着西府的所有钥匙。 就连昨晚寿儿带人过来,也是持着荣国长公主的名义,先去茂荫堂向云锦拿了花园西门和永宁侯府东跨院的钥匙,才能进来的。 而后寿儿等人被竹青机智地吓跑,只带走了钥匙,忘了关门,她和竹青才能进出东跨院。 否则现在,他们就只能在大厅上陪着承竫的灵柩谈话了。 今早想到这件事,薛芙如就在谋划着拿回所有钥匙。 这种被人拿捏着死穴,一举一动都被人钳制的感觉,她受够了,不想承竫的家也被长宁侯府控制。 所以,她趁着荣国长公主还没把人派来就溜出门,阻拦掌柜的送月利。 确定秦山等人会识时务投靠自己之后,薛芙如还要解决一个问题。 那就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永宁侯府相关的事宜,不知道永宁侯府到底有多少房间,多少钥匙。 所以薛芙如去了记忆里张氏买的宅子。 冥冥中,或许承竫在保佑她,那宅子里真的住着永宁侯府的老总管,而且老总管明显还在意永宁侯府。 薛芙如没有说自己,而是用永宁侯府的门庭做契机,打动了项义。 笃定项义会回来,薛芙如便坐视林泉大闹,预备给项义表现的机会。 不过,那时她最大的预期,也不过是项义能回来帮她,其余的奴仆,等她拿到了月利,再买就是了。 没想到,项义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了十七个忠仆,一下子就镇住了林泉等人。 之后的事情更顺利了,她成功收服永宁侯府旧仆,故意留着秦山等人吃茶而不收下月利,等着薛絮如发现账本里的问题,逮着四个铺子里的脂粉铺不是她的嫁妆这一漏洞找上门。 而后以铺子归属权问题为由,派余嬷嬷去找张氏。 薛芙如本来想自己去的,但带着婆子们进入东跨院之后,余甘子咬着牙说了句话: “荣国殿下竟将侯府照顾成这个样子!” 一个称呼,让薛芙如马上意识到,余甘子是从前服侍宁国长公主的人,甚至,应该是从前的内宅管家。 那么,很多因为来不及交代的事情,就可以靠聪明人的机智弥补了。 果然,余嬷嬷实力超群,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成功用铺子和账本威胁张氏,顺利拿回了所有钥匙。 这才是永宁侯府由她做主的第一步啊! 薛芙如看向余嬷嬷,目光不吝赞许。 “怎么只有钥匙?”薛絮如看她们主仆眉来眼去的,心中警钟大响。“账本呢?契书呢?” 她知道问余嬷嬷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转头逼视淡茜:“太太的话是什么?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小、小姐……”淡茜这才想到自己漏了什么,双膝一软就跪下了。“太太、太太没有说……” 薛絮如睁大了眼睛:“没有说?” 这不是默认薛芙如的话是什么? 自己府里的铺子,自己府里的银子,张氏又不是疼爱薛芙如的人,怎么会把铺子拱手相让? 等等! 张氏说长宁侯府都是萧元瑜的妻子管家,也就是说,过去四年,都是薛芙如在管家! 这四间铺子是嫁妆生意还是侯府生意,薛芙如会不知道吗? 既然她明知悦己脂粉铺不是嫁妆,为什么瞒着不说? 难道…… 一股后怕自背脊升起,薛絮如不禁身躯一颤,缓缓转过头去,恨不得双眼化作刀光,直劈了上首坐着的女子。 薛芙如还装傻,迷惑地问:“元瑜媳妇,你怎么这般看我?” “少夫人。”竹青不懂前面的计谋,但眼前的一幕她看懂了,马上“好心”地提醒着:“瑜大奶奶在等您说铺子的事呢。” “铺子?噢!”薛芙如点点头,“瞧我这脑子,脂粉铺嘛!” “我想起来了,我的嫁妆铺子呢,的确是有四间,不过除了绒线铺、染坊、绸缎铺,还有郊外的一个庄子。三年前,你们太太看上了我的庄子,便用悦己脂粉铺与我换了。” “交换的契书也在我的妆奁里。”薛芙如和蔼可亲地问,“侄媳,你看验过吗?验过之后,可要去官府改换契书?” “不、用、了!” 三个字,几乎是从薛絮如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知道……薛芙如早就知道悦己脂粉铺是怎么回事,却故意等着自己找上门来! 她居然做了薛芙如威胁张氏的刀,帮薛芙如拿回了永宁侯府的钥匙! 薛絮如简直不敢想长宁侯府里还有多少龌龊,张氏手里还有多少阴私,那郊外的庄子,张氏到底拿来干什么了,才会让她不得不交出永宁侯府的钥匙。 薛芙如居然都猜得到不说,还故意刺激她,想再次利用她当刀子,去官府更换两处铺子的地契! 薛絮如简直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把交换铺子的事捅到官府去,张氏知道了会怎么样。 不……现在张氏一定已经恨死了她了! 现在,她怎么办? 薛絮如的身子晃了晃。 “侄媳这是怎么了?”薛芙如“关切”问了一句,随即冲她带来的丫鬟婆子喝道:“你们眼睛都是长来喘气的不成?没看到你们少夫人不舒服?还不将她扶回去休息?” 姜红等人看到薛絮如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也慌了神,赶紧扶住她:“小姐,奴婢们扶你回去?” 薛絮如点点头,也不行礼了,让丫鬟扶着就走。 可刚到花园门,又遇到了昨晚的那一幕。 只是这次等着的,是茂荫堂的宋妈妈。 “少夫人,太太让你即刻过去回话。” 第26章 借机敲打秦山等三人 薛絮如前脚才出承影堂,后脚,除了尤旺,其余三人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少夫人恕罪!” 四人不是奴仆,其中年纪最轻的秦山,也已经四十来岁,做她的父亲都绰绰有余,何况朱田已经须发花白。 所以薛芙如的语气很客气。 “三位算起来也是跟过我外祖的长辈,这话从何说起?从前那十五年,若不是你们守着,我这三间铺子早已落入他人之手,又怎么能帮我在东府站稳脚跟?” 但客气归客气,没有把四人叫起来。 这……余嬷嬷心中一动,明白了。 方才她还暗自奇怪,既然除了悦己脂粉铺情况特殊之外,其他三家实打实都是她家主母的嫁妆铺子,为何他们给自己东家送月利,都要遮遮掩掩避着人? 现在听着她家主母的话,余嬷嬷才明白,原来这三间铺子背后的文章还大着呢! 按照本朝规定,嫁妆是女子能拥有的唯一财产,不论是父亲还是丈夫、儿子,都不能抢夺。 只有妇人自己有权收取利益和变卖。 妇人去到哪里,嫁妆就要跟到哪里。 当然,逼迫妇人“自愿”,那是暗地里的事,至少在明面上,世间讲究身份面子的人家,都不会霸占妇人的嫁妆。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绒线铺等三间铺子作为苏夫人的嫁妆,在她死后,就该她的女儿继承。便是作为丈夫的薛大人,也不能随意处置。 或者封存起来,等苏夫人的女儿出嫁了作为陪嫁出去,或者一直经营,但月利只能给薛夫人的女儿做私房钱,不入薛家公中。 可苏夫人不在了,哪里能管? 余嬷嬷既是宫女出身,又见识过隔壁东府的内宅。一听那句“落入他人之手”,她就知道,三间铺子名义上是薛家嫡女的,但薛大人只要一句“女儿还小”,就能把实际管理权拿过来。 或者他自己管,或者给妾室管。 总之,十五年间,三间铺子的月利都被薛家吃了。 等她家主母嫁入东府,本该名正言顺地掌握这三间铺子,月利也该是她的私房钱。但东府那位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余嬷嬷可再清楚不过了。 必然是东府太太对三家铺子软硬兼施,直接把原本该交到她家主母手里的月利,变成交到东府公中。 而秦山三人呢? 明知自己真正的东家是谁,但为了不被卖买或者关闭铺子,为免自己另谋出路,就一直装聋作哑。 谁声音大,谁拿捏住他们,他们就把月利给谁。 前十五年,他们把本该给薛家嫡女的月利,直接交到薛大人或者其妾室手里。 后边四年,他们把本该给少夫人做私房钱的月利,交到了长宁侯府公账中。 现在,他们被她家主母拿用契书拿捏着,不得不交月利过来,其实也怕回头她家主母不敌长宁侯府,管着这铺子的人又会换成隔壁瑜大奶奶。 她家主母说的,也全都是反话。 所谓的“你们守着”,是指秦掌柜等人拿着她的铺子讨好薛大人,而“在东府站稳脚跟”,是在骂三人拿她的私产月利,去讨好东府太太。 今日这一出,是他们主母在借铺子之名,以瑜大奶奶之名威胁东府太太,也是借机敲打秦山等三人: 你们蛇鼠两头,想左右逢源都不得罪的日子,到头了。 三人也知道理亏,连声说:“从前是小人们有眼无珠,鬼迷心窍,从此以后,咱们唯少夫人马首是瞻,再无二心!” “呸!”竹青啐了一句。 这丫头好大的胆子,敢在主母面前自作主张。 余嬷嬷不禁眼色一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芙如。 四年相依为命,薛芙如早把竹青当成自己的妹妹,此时特意没有做声,只端起茶饮了一口。 余嬷嬷立时懂了。 看来,不仅是心腹,主母只怕把这小丫头又当妹妹,又当半个女儿养呢。 也是,东府那个地方,主母嫁进去时才十五岁,两个小姑娘岂不正是相依为命么?感情好,那是自然的事。 但…… 余嬷嬷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觉担忧,不过她把神色压下去,没做声。 除了薛芙如,没人发现。 竹青还只顾气着。 “你们还不是怕我们小姐关了铺子?自己得另谋生路?想来你们也知道,自己的事情在京城恐怕不是秘密,哪家愿意雇这等见风使舵的东西?” “姑娘教训的是!”四人不敢反驳,只恨不得磕头。“鄙人们以后再不敢了。” 薛芙如这才满意了:“罢了,都起来吧。” “从前是我谨小慎微,让四位掌柜受委屈了。从此刻起,四位也算是过了明路,往后不必遮遮掩掩,若遇事情,尽管亮出我的身份。” “谢少夫人。”四人又拜了拜,才站起来。“少夫人宽宏大量,深明大义。” 薛芙如皱皱眉。 余嬷嬷一看就知道,他们这位主母不是那等爱听溜须拍马的人,便站出来。 “既然事情已经妥当了,四位掌柜,请到前边,把月利交到项总管处入账,以免招惹闲话。” 对,这毕竟寡妇撑的门庭,他们就是能做她爹她祖父的年纪,留太久也不妥。 “是,鄙人告退。” “桂枝。” 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走出来,抬手道:“四位掌柜请随我来。” 等他们走出东跨院,薛芙如便站起来:“余嬷嬷,你把钥匙拿着,都开一遍锁,好叫我心中有数。” “竹青,备笔墨,准备记账。” “是。” 两人应着,余嬷嬷让另一个婆子丁香捧着装钥匙的匣子,竹青则找出早上出门时买的笔墨,准备登记造账。 丁香起初以为笔墨是为薛芙如准备的,看到竹青拿着木板夹着纸张,一头挂着墨囊,另一手拿着笔,不觉惊讶。 “竹青姑娘,你识字?” 她的名字与瑜大奶奶身边的淡茜、姜红一样都是颜色,应该都是薛家的家生奴婢,瞧着年纪也不过十四五,也就是说离开薛家时才十一岁左右。 居然能读能写? “是呀。”竹青自豪地说,“识字、读书、算账,都是小姐亲手教的。” 余甘子眼神剧烈震动。 第27章 夺回自己的东西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但项义、余甘子等十八人,并非自愿离开永宁侯府,而是被长宁侯夫人强行撵走的。 即便被遣散了四年,他们的心也还在永宁侯府,始终关注着与之有关的风声,尤其是“代管”着的长宁侯府的一举一动。 在项义找来之前,余甘子就听京城到处都在说,薛家其实有两个女儿,还把嫡庶弄错了。 与长宁侯府的婚约是嫡女的,但因庶女一直被当成嫡女养着,所以最后是庶女与长宁侯世子两情相悦,现在也是庶女嫁入长宁侯府做世子夫人。 真正的薛家嫡女,却被当成庶女养在乡间。 现在,这个养在乡间的薛家嫡女,成了他们侯府的新主母。 今天上午,项义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商议时,大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一介乡野村妇,如何能当咱们少将军的夫人?” “是啊,何况如今侯府无人,名为少夫人,其实是侯府主母。若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野粗妇,岂不是令侯府颜面尽失么?” “对呀!” 最后,是项义下了定论。 “无论如何,现在能有个由头回去,就不能放弃,否则,侯府必然被东府吃干净。这新主母究竟如何,咱们暗中观察一二,再做决定。” “只要她当真决心要撑起侯府的门庭,便是心智差些,不通文墨,咱们就对症下药,逐一帮她。” 项义是他们的首领,一锤定音,他们便因此回来了,各自暗中观察着这位新主母。 经由铺子钥匙一事,余甘子对新主母的心智已经放心了,只是看她与竹青亲如姐妹,唯恐她不知权贵的尊卑,由此生了新的担忧。 不知在乡间长大的姑娘,学问如何?是否通文墨? 没想到,竹青竟说,是主母教她读书识字、记账算账的。 这可得好好瞧瞧了。 余甘子一边打开永宁侯府的各个房间、柜子,解说这是什么,原本有什么,现在有什么,一边观察着。 这一看,她也暗自点头。 竹青年纪虽小,但一条条记得是有本有眼,清清楚楚,字也写得端正。 管中窥豹而知全身,可见他们这位主母在识字、记账方面,只会比竹青更出色。 那余甘子就放心了。 有心计、有手段、能识字、会算账,这就不会被骗,至于什么吟风弄月,他们永宁侯府是武将世家,不在乎那个。 永宁侯府虽然与长宁侯府一般大,但比起人口众多、院落房间也众多的东府,西府人口简单。而且武将家庭,前后院都有大片地方辟出来当练武场,院落房间并不多。 只费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清点完了。 回到承影堂,余甘子第一个夸道:“竹青姑娘交出好漂亮一份账本!” 竹青高兴极了:“小姐,你听,嬷嬷夸我了!” 这哪只是在夸她?分明是在夸她家小姐呢! “你呀。”薛芙如怜爱地嗔她,“往后你管我房里,余嬷嬷管整个后宅,你好好同余嬷嬷学习,知道么?” “是。”竹青应着,恭恭敬敬地朝余甘子行礼。“余嬷嬷,往后请您多多教导。” 这是当面重申,表示即便是心腹丫鬟,也越不过她这内宅总管去。 余甘子心里更舒服了,谦虚道:“是。” 正说着,桂枝就与另一个婆子抬着箱子回来了。 “回少夫人。” 她们把箱子打开,露出里头一锭锭的雪花银。 “绒线铺、染坊、绸缎铺各月利三百两,脂粉铺月利一百两,总共一千两银子,都在此处,项总管命属下交予少夫人清点入库。” 四个铺子而已,月利居然就有一千两? 余嬷嬷暗中吃惊,怪不得瑜大奶奶亲自出面争抢。 她试探地说:“银子落袋,便是主母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这才哪到哪?”薛芙如摇头,“一千两对侯府来说,算什么?” 这话说到余嬷嬷心里了。 一千两银子对寻常官宦人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侯府来说,却不大不小。 往小了说,但若是没有大事要操办,一千两足够支撑侯府上下一个月。 但往大了说,永宁侯府是先帝敕建府邸,是一品勋贵之家,别说府中的御赐之物,就是从前主母长公主殿下日常戴的玉镯,也不止这个价。 可刚才清点之时,永宁侯府除了空房桌椅,还有什么呢? 昔日侯府的东西,在哪里呢? “余嬷嬷放心。”薛芙如开门见山,既是对她,也是对永宁侯府旧仆承诺。 “既然今日我能夺回自己的东西,他日侯府的东西,我也能夺回。” 余嬷嬷神色一凛,深深地福了一福身:“那么,属下等就全力协助,绝无二话了。” 薛芙如要的就是这句话,下令:“竹青,把卧房里的钥匙留下,剩下的,都交给余嬷嬷保管。” “这一千两银子,取一百两我私用,其余九百两入公中,还交给项总管,让他记好账,主理修缮侯府之事。” “我知道如今侯府这样子,九百两杯水车薪,让项总管着紧着来,剩下的,我有办法。” “是。”竹青把一百两收好。 余嬷嬷则把钥匙收好,让桂枝二人又把箱子抬回去,然后轻声说:“主母,今日之事……东府不会善罢甘休。” 她也没打算跟长宁侯府善罢甘休。 薛芙如想了想,问道:“方才那小厮,东府如何处置的?” “正要禀告主母。”另一个婆子黄芩应道,“瑜大奶奶命人将他们母子捆了,扔在咱们门口跪着,两人是哭天叫地的。因主母方才忙着,没敢搅扰主母。” “薛絮如自己生气,又不敢处置,便想借刀杀人呢。”薛芙如轻笑,“叫护院把他们打发了。” “是。”黄芩传话去了。 薛芙如坐在窗下,看看院子里的摇晃的树叶,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她说过,张氏最好给彼此留点情面,否则,她不介意让长宁侯府知道,究竟是谁在支撑侯府的体面。 现在,张氏没留情面,再三要她动手才肯交出东西,那么,就别怪她做得难看了。 长宁侯府会不会善罢甘休,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薛絮如现在应该挺焦头烂额的。 第28章 让一个丫鬟当着所有人的面训她 一开始,薛絮如倒是还没到焦头烂额的程度。 她被宋妈妈带人拦着,直接带去茂荫堂时,心里已经知道张氏要算账。 一边心里提紧,不住地想办法,薛絮如一边安慰自己:不要紧,她肚子里有萧家的香火。 为了这香火,萧家上下都同意贬妻为妾了,这就是她最大的护身符,张氏就是再生气,最多训斥两句,还能把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薛絮如的心定了定,路上已经想好了办法。 进了茂荫堂明间,看到张氏面沉如水地坐在锦榻上,薛絮如便将酝酿了的眼泪挤进眼眶,哽咽着说:“母亲,儿媳无能。” 说着,就要跪下。 没想到,刚一动作,云锦就和另一个丫头一同上来架住了不说,还将她扶着在圈椅上坐下。 “太太说了,少夫人如今身子金贵,哪里敢让少夫人如此?” 这……薛絮如怔住了。 以退为进装可怜是她最擅长的招数,通常只要她装可怜暗示被欺负了,别人就不好意思再继续。 而且,她肚子里还有萧元瑜的孩子。 薛絮如预想中,只要她先装可怜,再主动请罪,张氏也会网开一面,好好说话的。 再说了,她一句无能,不是真的在说自己无能,而是暗示彼此共同的敌人是薛芙如。 张氏就该命人将她扶起来,好好安慰说,不关她的事,都是薛芙如工于心计。痛骂薛芙如一顿之后,她们婆媳再一同商谈,想个对付薛芙如的法子。 结果,装可怜的第一步跪下就没成功,张氏还不出面,只叫一个丫鬟出面。 薛絮如心头三分慌乱,七分怒火。 她可是堂堂少夫人!肚子里还有萧家的骨肉! 更没想到的是,云锦看到她的脸色,竟又开口,语气三分冷意三分嘲讽。 “好叫少夫人知道,这若是从前的少夫人,连坐下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已经去祠堂跪着了!” 这是在她仗着肚子,恃宠而骄? 而且不亲自开口,让一个丫鬟当着所有人的面训她? 薛絮如一张脸涨红,绞着帕子,咬着牙改了措辞。 “母……母亲……儿媳,儿媳知错了,请母亲责罚。” 她自觉已经放低了姿态,没想到,张氏还是没开口,依旧是云锦不咸不淡地说:“方才太太才说了,少夫人如今身子金贵。‘责罚’二字,少夫人这话不是为难太太么?” 跪又不让跪,请罪也不让请罪,那她们到底想她怎么样? 薛絮如心头气恼,可对面是婆母,她又不敢怎么样,只能神色尴尬地咬着嘴唇坐在那里。 不说话又不是,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刚才还是装哽咽,这会儿她是真的委屈得想哭。 她哪里知道,其实张氏也是理亏,才先发制人,拿捏婆母身份的。 现在看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张氏才没好气道:“行了!倒也不必做这样子,倒像是我这个婆母刻薄你似的!” 这都让丫鬟给她脸色看了,还不是刻薄? 薛絮如真是满嘴的委屈只能往肚里吞,哽咽说:“儿媳不敢。” “不敢,我瞧你倒是敢得很!”张氏语含责问:“你明知自己初来乍到,遇到不明白之事,为何不先同我商量,便擅作主张?” 不,等等,昨晚不是她自己说的,她不管事,长宁侯府都是少夫人做主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自作主张了? 再说了,她哪里知道婆母手里竟会贪了媳妇的嫁妆生意不说,连西府的东西都收入囊中,甚至,利用儿媳的嫁妆生意做见不得人的事? 薛絮如牙都快咬碎了,才勉强忍住心头的委屈和怒意,再一次低头认错。 “是儿媳的错。那位是在乡野长大的,没读过一天书,没见过一天世面。儿媳以为,她只会些村妇手段罢了,哪里、哪里知道她竟这般工于心计!” 她再次暗示一起对付薛芙如,张氏又不是实心眼聋子,怎么会听不出她话外之意? 但薛絮如哪里知道,当初薛芙如刚接手长宁侯府的事务时,她也以为那是个无知村妇。 就因为大意轻视,所以张氏吃了不少暗亏。 而且今日之事,倘若她有法子,还会这么简单地就把永宁侯府的钥匙交出去么? 因此,张氏不仅没有接话,反而更恼火了。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薛絮娘,从前我瞧着你是个不错的,怎么一进了家门,竟变成这般蠢笨模样?” 她还有脸说? 从小,满京城都知道她是长宁侯府的少夫人,是萧元瑜的未婚妻。所以京城内眷们,贵女或许还会嫉妒一下,但贵妇们对她是很好的。 那时候的张氏,对她是哪里都满意。别人夸她,张氏也会是颔首微笑,谦虚一两句。 怎么今天,就变了样子? 先是让她吃脸色,吃教训,后边字字句句,都在揪她的错处! 偏偏上天还没长眼,她还没想好应付的话,又有个婆子进来了。 “禀太太,先前林武家的小子闹事,少夫人让把他与他娘捆着押到西府面前跪着。方才西府出来人,又把两人押到咱们府门口了,还……还说……” “还说什么?”张氏揉着太阳穴问。 “还说虽然亲如一家,到底不是一府,西府不好插手东府的事。何况林武家的小子是为主出头,虽做错了,到底还是忠仆,还是让少夫人自己处置吧。” “本来林武家的小子闹事,京城就议论纷纷,如今……如今外头都说咱们东府欺负寡妇,纵容小子在寡妇门前闹事……” “你瞧瞧!”张氏拍了一下炕几,骂道:“瞧瞧你的好计策!” “你莫不是以为,她看不出你打的什么算盘?叫你当家第一天,便把四个铺子丢了不说,还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叫侯府当街丢脸!” 这……这怎么能怪她呢? 薛絮如张口想解释,张氏却摆手。 “你那些花言巧语,不必说了,我不爱听。我也不罚你,你好好反省去吧,一个世子夫人,不要连家都管不好!” “我累了!” 话到了这份上,薛絮如也没脸待下去,只能起身:“儿媳告退。” 她还没走出茂荫堂,又听里头张氏抱怨。 “从前薛芙如当家时,家里体体面面、安安稳稳,纵然犯了小错,我罚她,她也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去跪祠堂。现在换了人……” 后面的话,薛絮如没脸听下去,她忍着臊回到柳絮苑。 一进房门,就哭了出来。 第29章 气得动了胎气 一开始薛絮如只是真的没忍住眼泪。 四年了,她从云端跌落已四年了,好不容易重回巅峰。 从前她是长宁侯世子的未婚妻时,到哪别人都敬她三分,对她客客气气的。没想到现在更进一步,成了长宁少夫人,又怀着侯府唯一的血脉,反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更要命的是,当她哭着走进柳絮苑时,柳絮苑原本的丫鬟婆子,一个上来关心的都没有。 这些人不是薛芙如留下的,就是张氏给的,一个个都在看她的热闹! 她教训不了薛芙如和张氏,还教训不了她们? 薛絮如越想越气,眼泪更是止不住,哭了两声,便喉头泛酸:“呕……” “小姐!”姜红跟淡茜都吓了一跳,“您……您怎么样?要不要叫大夫?” 薛絮如本来没主意的,一听这话,霎时间便知道该怎么做了,登时由着自己哭出来。 她才怀孕两月有余,正是最易情绪激动的时候,哭着哭着,果然泛酸孕吐。 “小姐!”淡茜一边扶着她躺下,一边扬声骂道:“都死了不成?还不去请大夫?我们小姐身份金贵,若是有个好歹,你们死一千次都不够!” 柳絮苑和承影堂一样,都是侯府世子的院子,但和永宁侯府的简单不同,柳絮苑是由两个三进院子组成的。 萧元瑜十二岁被封世子,张氏为了这个嫡子操碎了心,柳絮苑上上下下的人,从小厮到婆子再到丫鬟,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尤其是管事婆子、贴身服侍萧元瑜的小厮,都是张氏亲自指派的,分别是张氏的陪房后来晋升为萧元瑜奶妈的李嬷嬷,李嬷嬷之子赵松。 至于贴身服侍萧元瑜的两个大丫鬟,烟柳是张氏指派的,雨杏是荣国长公主指派的。 可以说每一个都来头不小。 昨天被唬住了,压了一头,李嬷嬷等还真以为淡茜等几个是荣国长公主指派的,吃了一顿气。结果打听一番之后才知道,淡茜两人是从小服侍薛絮如的,至于那几个婆子,更是世子在江南买的而已。 充什么大头呢! 现在又被淡茜这么大呼小叫的,心里更不痛快。 李嬷嬷走进来道:“妇人怀着身子,就是容易哭,容易想吐,世上人人都这样。少夫人自己保重,莫要再哭,自然就好了。” 薛絮如想要的是闹大,哪里会就这么罢休?一时继续哭不说,还把衣服都吐脏了。 等晚上萧元瑜回来,才刚走进内宅,就被婆子拦住了。 “世子,你快回去看看吧!少夫人哭了一下午,一直吐,晚饭也吃不下。” 什么?萧元瑜赶紧回柳絮苑去。 进门只看到正房里暗沉沉的,只有拔步床前点着灯,薛絮如闭眼躺在上面,眼皮浮肿,眼眶通红,脸上还留有泪痕,唇色淡淡的。 那样子,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如儿。”萧元瑜忙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柔声问:“出什么事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薛絮如颤颤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含泪叫了声:“夫君……” 便扑进他怀里,又哭起来。 萧元瑜就喜欢她这副世上只有他可以依靠,好像他无所不能的样子,顾不得丫鬟也在,搂住她问:“好了,好了,别哭。” 又看向淡茜,责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服侍少夫人的?” “世子……” 淡茜早就被教导怎么说了,一时也跟着一边哭,一边把白天的事情说了。 当然,她们都不敢说张氏手里有阴私事,所以才被迫交出钥匙,更没有说薛絮如没调查清楚就去找西府找茬,还嘲笑了薛芙如寒酸,结果被反手打脸。 “不论奴婢叫您姑爷还是世子,从哪里论起,那边都都是自家人。那位既然知道里头有猫腻,为何不私下同我们小姐说?非要我们小姐在外人面前丢脸也就罢了,如今还坏了侯府的名声,没的叫京城看两府的笑话。” 她一字一句的重点,都是薛芙如心机深沉,故意为难。 萧元瑜听在耳中,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薛芙如一再针对絮如,不就是心里还有恨,放不下的表现? 为了营造凄惨情形,屋里的灯不亮,谁也没发现萧元瑜眼中的异样神色。 淡茜继续道:“就为这事,把太太都气着了,把我们小姐叫去问话。我们小姐是最温柔和善之人,哪里好说别人坏话?只好一味认错哭泣。” “我们小姐受了一肚子委屈,一路忍着泪回来才哭的,当时便吐了。” “还不止如此呢!”姜红趁机告状,“我们都是新来的,对侯府是睁眼黑,要李嬷嬷去叫大夫。李嬷嬷却说什么妇人怀孕都这样,说什么都不叫,只由我们小姐在这难受着。晚饭奴婢们劝了又劝,小姐就是吃不下,连坐也坐不住,只能躺着” 她们二人说完,一齐望向萧元瑜,齐声道:“只怕已动了胎气。” 没想到,萧元瑜竟没有做声。 这……难道世子竟一点也不气? “呜……”薛絮如也奇怪,赶紧又哭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萧元瑜先拍拍她的背,安慰了一句,然后沉下声音喝道:“叫赵松在门口跪着听令。” 赵松就是李嬷嬷的儿子,也是他的贴身小厮。 因为是奶妈的儿子,所以大家都默认他是将来的总管,对他颇为敬重。李嬷嬷也以自己有个得力儿子为豪。 没想到,就因为几句话,竟让赵松跪着听令。 这哪里只是给赵松没脸,是让李嬷嬷等大大小小柳絮苑的旧奴仆们都没脸! 赵松又丢脸,又尴尬,偏又不能违命,只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门口。 姜红和新买的婆子们还特意站在门口附近,满脸得意地看着。 赵松脸都涨红了,艰难道:“世子,奴才在,请世子吩咐。” “混账东西,还要吩咐什么?”萧元瑜狠狠骂道,“难道你们不长眼,不会看么?若实在没长眼,便别在院子里碍眼了!” 一番话,既是在骂赵松母子,也是在骂柳絮苑的其他丫鬟婆子。 只把赵松冤得没出说,一张脸青红交织,磕头道:“奴才知罪。” 除了李嬷嬷,烟柳等其他丫鬟也只能跪下:“奴婢们知罪,世子息怒。” “知罪就好,还不拿着我的名帖去安太医来?” 安太医?赵松心中一惊,却已不敢多说,只好照办。 果然,此举一出,就把荣国长公主惊动了。 第30章 杀杀她的威风 安太医即安长康,是宫里御药太监出身,常年服侍后宫嫔妃的,医术精湛,地位也高。 不要说寻常官宦,就是王公贵族,也得是侯府、国公府才敢请。 一听世子要请安太医,烟柳等人以为薛絮如果真动了胎气,登时被吓得脸色煞白。 姜红趁机喝道:“都还傻跪着干什么?是要我们小姐蓬头垢面地给外人瞧见,还是让安太医黑灯瞎火地为我们小姐看病?” 今日明明是淡茜等几人把持着不让进门点灯,她们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怎么这事还赖在她们身上了? 她……烟柳和雨杏睁大了眼。 她们俩是贴身大丫鬟,即便是从前薛芙如在时,萧元瑜每次回来,都是她负责接衣裳、递帕子,哪里做过端水这等事? 可今日之事是她们理亏在先,现在看来,新少夫人可不像薛芙如那般不受宠。 薛絮如不仅是世子的心尖肉,还怀着身孕。 烟柳等人无奈,只好忍着气,端水的端水,掌灯的掌灯。 淡茜还嫌不够,喝道:“笨手笨脚的,放那吧!我来拧帕子为少夫人擦脸。” 烟柳、雨杏现在做了小丫鬟才做的事不说,还被呼来喝去,气得脸都青了。 可淡茜和姜红就是要确立自己才是柳絮苑的一等丫鬟,哪里管她?劈手将帕子夺过来,才递出去。 丫鬟在萧元瑜眼里都是空气,他根本不看,只接过帕子,抬起薛絮如的脸,为她擦拭泪痕,笑问道:“替你出头了,心里的气消了吧?” 他方才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说,她是他的心尖肉。 见他如此,薛絮如心里的气早就消了,不过,薛絮如没忘自己今天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夫君说的哪里话?”她娇嗔着,继续暗示:“好像人家故意找丫鬟婆子们的不痛快似的,又不干他们的事。说到底,还是从前没教好,才如此轻狂。” “人家是真的不舒服~” “那就让太医来好好瞧瞧。” 他没接话,薛絮如有些失望,但又安慰自己。 他是侯府世子,自然不会当着奴婢们的面骂如今的“九婶”,薛絮如只要他心里有数,也只要把薛芙如故意把她气得动了胎气一事宣扬出去即可。 薛絮如算着时间,拉着萧元瑜的手不停装可怜,撒娇,就是不让他走。足足一盏茶有余的功夫,赵松才领着个面白无须的老大夫来。 “见过长宁侯世子。” “安太医,搅扰了。”萧元瑜也客气地拱手。“内子有些不舒服,恐怕影响腹中胎儿,请你给瞧瞧。” 姜红把床帐放下,用丝帕盖着薛絮如的手。 正在安太医把脉时,荣喜堂的王嬷嬷亲自来了。 萧元瑜一惊:“怎么把老太太也惊动了?” 少夫人闹这一通,不就是想惊动她们殿下么?世子是蜜罐里泡大的,真是对内宅之事一窍不通。 王嬷嬷暗中摇头,嘴上找着理由:“血脉毕竟是大事,安太医,我们少夫人怎么样了?” “世子放心,王嬷嬷也请禀告长公主殿下,少夫人不要紧。”安太医收回把脉的手。 “少夫人只是肝气郁结,横逆犯胃,以致肝胃不和,所以情绪不高、反酸作呕,这是有孕之人常见的症状,不必担心。咱家开个苏叶黄连汤合橘皮竹茹汤,清肝和胃,降逆止呕,便好了。” “有劳安太医。”萧元瑜拱手,叫了另一个贴身小厮:“绿杨,随安太医去抓药。” 姜红把安太医带出去,淡茜便把床帘撩起来。 薛絮如已换了寝衣靠在床头,面色微红,唇色却是淡淡的,一双眼睛红肿着,怎么看怎么可怜。 她作势要起来:“怎么还惊动了老太太?” “少夫人快别动,当心身子。”王嬷嬷忙扶住她,然后不紧不慢道:“老太太见今晚少夫人没去请安,又听闻叫了太医,急得不行,特意叫老奴过来瞧瞧。” 薛絮如心里突地一跳。 坏了,她忘了。 从前在薛家,因为她先是“嫡女”,杜氏、宋氏都是姨娘,而薛晖以女大避父为由,早已免了。因此,薛絮如几乎忘了,在大户人家,晨昏定省是本分。 在长宁侯府来说,就是所有人都要去给荣国长公主晨昏定省。 她下午太气了,竟把此事给忘了! “好叫王嬷嬷知道。”淡茜也想到了,她心中一急,分辨道:“我们小姐险些儿动了胎气……” “淡茜!”薛絮如有气无力地喝着,趁机祸水东引:“怎能对长辈无礼?快住嘴!”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好像在说不能对王嬷嬷无礼,但若论“长辈”二字,王嬷嬷是无论如何都当不起的。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能被她称为“长辈”的,除了荣国长公主和张氏,就只有一个人了。 王嬷嬷一时揣着明白装糊涂,又道:“少夫人若是身子不适,明日的请安可要告假?” 薛絮如已经犯了一次错,哪里还敢再犯?马上说:“有安太医妙手回春,我明日定能安好,请嬷嬷回去覆命,请老太太放心。” 王嬷嬷要的就是这个答案,点点头道:“如此,老奴便不敢搅扰少夫人歇息,告退了。” 她欠身离开,回到荣喜堂时,荣国长公主已卸了头面,只用锦帕包着头,歪在锦榻上听寿儿念话本。 “回老太太的话,柳絮苑大闹一场,不过是想给隔壁扣一个刻薄侄媳,害侄媳动胎气的名声罢了,肚子不碍事。老奴也提醒了,想必明日开始,少夫人不会不懂规矩了。” 荣国长公主闭着眼,微微颔首。 “老太太。”寿儿不满道:“此事少夫人虽有错处,但西府那位自己是寡妇,却抛头露面出门不说,还闹了这么大一通,错处更大。” “要奴婢说,她心里还记恨着少夫人,觉得少夫人是凭肚子夺走了她的东西,若是不杀杀她的威风,往后只怕还要猖狂。少夫人的身子一天重似一天,往后再被她气着,可不好了。” 荣国长公主闻言,睁开眼看了她一下。 寿儿心中一抖,马上放下书跪下:“奴婢多嘴。” “知道错了还不出去?”王嬷嬷呵斥。 等寿儿出去关上门,她又说:“殿下,寿儿这是气昨晚被竹青吓了,失了脸面,所以变着法找那位的错处。但……她说得没错,那位才离开长宁侯府多久?便狂成这样子,是要弹压一回才行。” “怕就怕,那人狡猾,不来请安。” 荣国长公主却笑了:“来与不来都好——不来更好。” 第31章 老太太怎么不帮她说话,反而向着薛芙如? 薛絮如在柳絮苑大闹一场,连荣国长公主都惊动了,永宁侯府又不是昨日,只有薛芙如和竹青主仆,怎么会不知道? “……听说,荣喜堂的王嬷嬷亲自是瞧了的,可重视了。” 晚上,竹青一边为薛芙如拆发髻,一边复述护院传来的消息。 薛芙如将当成坠领的玉佩握在手里,笑着看了她一眼,转头问:“余嬷嬷,你信么?” 余甘子摇头:“香火自然是重要的,但恐怕隔壁殿下在意的,不是那未出世的香火,而是眼前的。” 啊?竹青不明白。 薛芙如解释:“瞧这情况,今晚就没一个人去荣喜堂请安,把老太太气得不行。” “哦!”竹青也是在长宁侯府混了四年的人,自然清楚里头的情况。 大太太是个眼里只有金字的纸老虎,色厉内荏,今日突然好说话,交了钥匙,她必然怕老太太追问。因此,大太太肯定是找了如身子不适之类的借口,没去请安。 二小姐么,看这大闹一场的架势,应该是只顾着自己委屈,完全忘了请安这事。 但以竹青对老太太的了解,这两人来不来请安,她是不在意的。 老太太会特意派人过去,一定是世子晚上回来没去请安不说,还是因为二小姐的事才没去的。 其实晨昏定省虽然是规矩,但仕宦贵族家男丁若是正经人,每日起来不是要上朝,就是要上学,哪个不是有事? 所以大多时候,只有女眷们需要晨昏定省,男丁完全是看情况的。 萧元瑜已长大,虽未入朝,但也有自己的事。就她们在长宁侯府那四年来说,萧元瑜就经常因为有事,一天两天去荣喜堂请安。 想到这里,竹青有了定论:“定是二小姐派人拦住了世子,又被老太太知道了。” 在萧元瑜看来,因为妻子病了没去请安,也属于事出有因。 可在荣国长公主看来,这就是在萧元瑜心中,妻子的份量重过祖母。 这还得了?这可是她的宝贝金孙! “所以,王嬷嬷去柳絮苑,不是真的关心二小姐怎么样,而是去问责,是去警醒二小姐的,对不对?” 余甘子微笑点头。 不愧是主母亲自教养出的丫鬟,一点就通。 “坏了!王嬷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必然二小姐说了什么,说不好就是她说是您害的。” 竹青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小姐,老太太会不会怪您?明日你该不该去请安啊?” 过去四年的经历,让小姑娘觉得东府简直就是龙潭虎穴。 能不沾,就不沾。 薛芙如却说:“去啊,怎么不去?请安是晚辈应尽之责嘛。” “不仅要去,明天开始,花园门白天不用关了,方便东西府来往。” “啊?”竹青睁大眼睛。 “你呀你。”薛芙如点点她的小脑瓜,“不来往,咱们怎么找回他们吞下的东西呢?” 原来要抢回永宁侯府的东西! 竹青来了精神。 第二天,薛芙如一起来,就看到她摆了好几套衣裳。 料子虽然不新了,但都是荣国长公主派人送来的那批官缎。 已经是她们能拿出的最好的衣裳了。 小姑娘还把最贵的首饰都挑了出来,问:“小姐,你挑挑,哪套能镇住场子?” “都不好。”薛芙如吩咐,“去,把最旧最便宜的衣裳翻出来。” “啊?”竹青疑惑,只好换了衣裳。 等两人到荣喜堂时,张氏婆媳已经到了,正在里头喝茶。 荣国长公主坐在上头,她是老太太又是长公主,身份非凡,就算是日常,也穿着四喜团花妆花缎长袄,底下露着五谷丰登遍地金裙襕,头上戴着金丝狄髻和金镶玉观音分心。 那玉质雕工,都非凡品。 张氏和薛絮如,一个侯府主母,一个是侯府实际管理人,也是差不多的打扮,都穿着妆花缎长袄和织金裙,戴着金丝狄髻。不同的只是一个戴着翡翠头面,老气沉稳些,另一个戴着青玉与黄金头面,年轻些。 而薛芙如呢? 她穿着旧的青缎长袄,底下是白裙。虽然是缎子,但上面连个暗纹都没有,颜色还旧了。至于头上,只有银丝狄髻,围着一根珠光泛黄的珍珠勒子,除此以外的首饰,就只有一对青玉耳环了。 搭配倒是不出错,可真的太寒酸了。 一看道她,薛絮如首先忍不住笑了:“婶娘,你这是……打哪来啊?” 打秋风来的? “给老太太请安。”薛芙如先福了福身,然后对张氏点点头:“大太太。” 最后才微笑说:“我哪来不要紧,不过,侄媳,你倒是该回到该待的地方去了。” 薛絮如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座位不对。 荣国长公主在上首,下边有四张椅子。 按照以左为尊的习惯,她下首左边的第一张椅子是张氏坐没错,但张氏对面的椅子是第二尊位,现在坐着薛絮如。 若是只有荣国长公主与她们婆媳二人,这位置倒不错,可现在薛芙如来了,按理说,薛絮如得让出这个第二尊位,坐到张氏下首去。 可薛絮如不愿意。 长辈又怎么样?她可是堂堂身怀有孕的少夫人!昨天没了的面子,今天她的祖婆母和婆母都在,她就是要讨回来! “老太太,您瞧~”薛絮如不理她,拖长了声音撒娇。“婶娘欺负我,您要为我做主。” “老太太。”薛芙如也笑着说,“您可不能偏心,元瑜媳妇有婶娘,我也有呢。” “求婶娘疼我。” 薛芙如这是在做什么?东施效颦吗?薛絮如差点笑出来。 她是仗着肚子的孩子,可以对老太太撒娇,薛芙如凭什么? 凭她和长宁侯府那算不清的帐? 没想到,荣国长公主居然也笑了,嗔怪地说:“胡闹,历来只有婆母能管儿媳,哪有婶娘能管侄媳的?侄媳只要敬重婶娘就好。”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要她给薛芙如让位置吧? 薛絮如脸上的笑瞬间凝固。 老太太怎么不帮她说话,反而向着薛芙如? 她诧异地看向荣国长公主,随即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等等!荣国长公主也是婶娘! 第32章 扣罪名不成,反而被她洗刷了嫌疑 荣国长公主的丈夫长宁老侯爷,是已故永宁侯的亲弟弟,她自然就是萧承竫的婶娘。 所以,现场有两对婶娘和侄媳。 薛芙如作为萧承竫的遗孀,既是薛絮如的婶娘,也是荣国长公主的侄媳。 她这一句话说出,落在不同人的耳中,已是不同意思。 对荣国长公主而言,薛芙如这句话不是在学薛絮如撒娇,而是在问荣国长公主: 她是会有样学样的,薛絮如这个侄媳怎么对她这个婶娘,她就会怎么对荣国长公主。 薛絮如对她不分尊卑,她也可以对荣国长公主不分尊卑的,对吧? 而落在薛絮如耳中,却又是另一个意思: 既然都是婶娘,那么,如果她要荣国长公主以婶娘的身份管教薛芙如,薛芙如自然也能以婶娘的身份管教她。 所以,荣国长公主的话,不是在帮帮薛芙如,而是在帮她。 “侄媳……自然是敬重婶娘的,婶娘,请坐。” 薛絮如再不情愿,也只能挤出个笑,站起来到对面张氏下首坐下。 “哎,还是侄媳懂事。”薛芙如大大方方地落座,接过小丫鬟递来的茶。 她占理,但薛絮如没脸,就是长宁侯府没脸,荣国长公主自然也不会放任自家孙媳吃暗亏。 她敲打着:“小辈敬重,长辈也得慈爱,侄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谁说不是呢?”薛芙如对上首一笑,又看向薛絮如,语含关心。“侄媳,听说你昨晚身子不适?不要紧吧?” 她还有脸问呐? 淡茜立刻要为自家小姐出气,抢先答道:“吓得世子连夜请太医来了,九太太,您说说,要不要紧?太医说,都是被气的。”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是薛芙如大闹一场害的。 薛芙如端着茶吃惊道:“竟这般严重?” 淡茜一口咬定:“就是这般严重,我们少夫人还在吃太医给的药呢。” “连药都吃上了?”薛芙如更关心了,谆谆叮嘱道:“侄媳,你可要千万保重,你肚子里这个,可是萧家第一个曾孙辈儿呢。” 她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侄媳,左右亲家姨娘在家也是无事,不如请她过来照顾你?” 什么?亲家就算了,怎么还是亲家姨娘? 荣国长公主和张氏怔了一下,就听薛絮如脱口而出:“不!” 等等……荣国长公主婆媳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不知道薛家真假嫡女一事前,虽然看不上薛家,但薛絮如美名在外,长宁侯府对这门铁定的亲事也没有那么抵触。 对薛家,荣国长公主婆媳也了解一二。 不管是为了维持名声,还是为了抬高嫡女、讨好长宁侯府,总而言之,薛晖在苏夫人死后并未再娶继室,内宅一直由一名姓杜的姨娘照料。 需要女眷出面时,也是这个杜姨娘出面。 十五年来,杜姨娘始终膝下空空,一直将薛絮如“视如己出”,也给自己挣下了贤惠的名声。 ——可现在荣国长公主婆媳知道了,这哪里是什么贤惠? 杜姨娘就是薛絮如的亲生母亲,自己生的庶女能占据嫡女的名声和亲事,当然宠爱了。 至于膝下空空…… 荣国长公主尚可,张氏马上转头问道:“絮娘,我记得,你有个弟弟?” 薛絮如笼在宽大的袖子里的双手握紧,努力保持脸上的神色如常:“是,叫云昇,今年十一岁。” 姓甚名谁、今年几岁,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张氏追问:“可是与你一母所生?” 薛絮如的手抓得更紧了,脸色也有点不自在:“不,是……是宋姨娘所生。” 张氏立刻和荣国长公主交换了个眼神。 薛絮如回答得简单,但荣国长公主婆媳都是深宅豪门里的妇人,只凭这一点就已经猜出了大概。 在后宅,女人是不是受宠,直接与男人留不留宿有关。薛家始终是杜姨娘一人独宠,就说明薛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宿在杜姨娘处,其他姬妾一两个月能分到一两天,已经走运了。 可就在十五年的独宠里,杜姨娘居然没有再次怀孕。 从前还能瞒住外人,说什么为了嫡女而膝下空空,但荣国长公主婆媳现在已知晓杜姨娘就是薛絮如的亲生母亲。 为了薛絮如能在侯府站稳脚跟,也为了能继续控制住薛家,杜姨娘本该有个儿子才行。 可这这薛云昇比薛絮如小八岁不说,还是别的姨娘所生! 这姨娘还不受宠,一年也不止能留薛晖几晚。 这说明什么? 说明薛晖的身子没问题。 不能有孕,是杜姨娘的问题! 那薛絮如…… 荣国长公主还能隐藏心思,张氏最是关心儿子,已经忍不住变了脸色。 昨晚闹那一场,虽说有陷害薛芙如的意思在,但安太医来看是真的,开了药也是真的。 薛絮如肚子里的孩子,真的稳妥么? 她可千万别像她娘那般,不仅只能生一个,生下的还是女儿。若果真如此,那为了嫡长孙才闹了这么大一出的她和荣国长公主,岂不是笑话一场? 张氏忍着没把话说出口,但她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该懂的都已经懂。 薛芙如垂眸喝茶,掩住眼底的笑。 拿肚子里的胎儿做文章?谁还不会呢? 薛絮如能说她嫉妒,故意气怀孕的侄媳,她当然也能暗示薛絮如怀相不好。 甚至,火上浇一把油,暗示薛絮如身子不行,遗传了她娘的不易生养。 在长宁侯府如此着紧的子嗣的情况下,看以后薛絮如还敢不敢再拿动了胎气这件事大做文章,动不动叫太医。 不,她真的不敢了! “老太太,太太,别听这丫头胡说。” 薛絮如抬手捂住自己的肚子,果然着急地解释:“我哪有什么事?至于请我母亲过来,更是不必。我能吃能睡,能管家,身子好着呢,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那就好,外头都以为侄媳是为着昨天的事,生我这个婶娘的气,才动了胎气的。” 薛芙如放下茶盏,似笑非笑:“与我无关,那就再好不过啦。” 扣罪名不成,反而被她洗刷了嫌疑,薛絮如心里怄得要死,脸上却只能笑着重复:“多谢婶娘关心,我与孩子都好着呢。” “那就好。” 解决了此行的第一个问题,薛芙如马上进行第二项。 “那么,侄媳,马上就要入秋了,今年府中下人的秋季衣裳,可做好了?” 第33章 将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话题转得太快了,荣国长公主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张氏做事最是不过脑子,直接笑了出来:“怎么?难道絮娘没说错,你今日还真是来打秋风的?” 竹青一听这话,登时涨红了脸——大太太怎能这般瞧不起她们小姐! “本来我已不当家,不该催的。”薛芙如一边暗示她别动,一边脸上也露出不好意思之色。 “但……不瞒老太太和大太太说,如今我们西府寒碜得很,不光是护院没有什么衣裳,就是丫鬟婆子,也快没裙穿了。” “所以,今日过来,一则,向老太太请安;二则,来问问元瑜媳妇,这秋天的份例衣裳几时发呢?” 按如今的风俗,女性无论老幼,都是里头穿裤子,外头穿裙子。没裙子穿,意思就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 永宁侯府有多破败,张氏和薛絮如都是亲眼见过的,薛芙如此刻的穷酸,她们也看在眼里。 但…… “西府的下人,来问我们东府要份例衣裳?婶娘,你是糊涂了?还是……” 薛絮如抿嘴笑着,语气嘲讽。 “人心不足蛇吞象?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后,又想亲戚帮忙吧?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养不起,还叫这么多奴仆回来做什么?她不会是想东府替她出养下人的月银和四季衣裳吧? 一想到月银,张氏也想到了昨天那落在薛芙如手里的四个铺子,登时给儿媳帮腔。 “就是呀,九弟妹,你不是刚收了铺子的月利吗?怎么还来问东府要份例衣裳?” “啊?”薛芙如面露吃惊之色,看看薛絮如,又看看张氏,似乎在考虑她们婆媳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荣国长公主脸上,问道:“老太太,大太太和元瑜媳妇这话,我可以理解成东西府真的分家,往后各走各的账了,对吧?” “那不然呢?” 要不是为了维持自己知书达理的形象,薛絮如都想翻白眼了。 如果那四间铺子的月利能入公账,她倒是想不分家、不分账。 公中能多一笔上千两的月银,她手头也宽裕些。 可问题是,那是薛芙如的嫁妆铺子! 两家的账还算在一起,那不是让薛芙如一边把挣钱的铺子搂进自己的私房里,一边把西府的支出都扣在东府账上吗? 这怎么成! 张氏也不同意:“薛芙娘,你已经是西府的媳妇,还想着东府出钱?哪有这般好事?没银子,没秋冬衣裳,自己想办法,哪有问咱们要的道理?” 荣国长公主对侯府的财政不清楚,但她清楚薛芙如这么问没好事。 可西府是什么破败样子,寿儿同她说过,要修缮必然要花一大笔银子。 同样数目的银子,拿来孝敬她这个老太太不好么?为何要为了个“亲如一家”的虚名,白白给了西府? 那不是让薛芙如的日子过得舒坦吗? 荣国长公主不仅不同意,还为了防止薛芙如反驳,搬出了皇命。 “承竫媳妇,皇上那天说,西府往后由你一人做主。皇命如此,东西府已各不相干。” 这话已说得相当不客气,相当清楚,没想到,薛芙如神色斟酌,竟还在开口。 “那……还有一事。” “三日后便是茂国公老夫人的八十大寿,论理咱们是要送礼恭贺的。往年都是东府准备两份,以两府的名义赠送。今年是……” “今年自是各送各的。”薛絮如重重地强调。 “婶娘,咱们长宁侯府和你们永宁侯府,已分家了,皇上也下令永宁侯府一切由你做主,与我们长宁侯府无关了。” 她越说,语气越严厉。 “你再装傻,便是违抗皇命了!” 当众斥责薛芙如之后,她的心里才终于舒坦一点了。 “噗……!”薛芙如却以袖掩口,突然笑出声来。 “侄媳说的哪里话?皇命如何,我岂会不知?我倒担心别人不知呢。” 薛絮如简直服了。 又是被笑寒酸,又是被说硬占便宜,换做旁人,早就羞耻得恨不能钻进地里了,她居然还能轻松地笑出来? “婶娘放心。”她嘲讽,“除了你,没人不知。” “是么?”薛芙如叹了口气,看向荣国长公主,语气半真半假。 “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三人一头雾水,什么没办法? “老太太,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寡妇该有寡妇的样子,闭门塞户,不见外人才是正理。我昨日因怕外头的人不认识竹青这小丫头,少不得亲自出门了一趟,便有许多人说,我一个寡妇,不该抛头露面。” 薛芙如面色忧愁,好像自己真的被骂了一样。 荣国长公主不由得和王嬷嬷对望一眼。 她们昨晚才谈论过此事,准备以今日请安为名,借题发挥。 若是薛芙如不来请安,便说她不懂规矩,不敬长辈,敢出门见外人,居然不来给老太太这个长辈请安。 若是薛芙如来,她们便当场发作,责问薛芙如一个寡妇出门抛头露面之罪。 没想到,薛芙如来倒是来了,先打了个岔。 薛絮如的肚子太重要了,荣国长公主倒是忘了要拿薛芙如寡妇出门之事做文章了。 现在她主动提及,荣国长公主便打蛇上棍,斥道:“寡妇的确不该出门。你既然知道,往后便谨守本分,谨记身份,安安分分待在西府里,关起大门烧香就是。” 此话已相当严厉,换做别人,早已跪下请罪了。 结果,薛芙如不光神色如常,还点头赞同:“还是老太太说得好——谁说不是这个道理?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原本?张氏和荣国长公主对望一眼。 薛芙如又叹了口气:“我想着,我一个寡妇,能成什么事呢?还争什么?往后,只需待在家里,依靠东府即可” “所以,虽然晨昏定省是儿女孙辈的本分,我这个做侄媳的,今日也早早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亲亲热热地关心侄媳的身子,问家里的份例如何,这人情节礼如何。” 荣国长公主三人心中一惊——糟了! 薛芙如脸上的笑,一分分冷下去:“没想到,东府上下三代主母,同时告诉我,东西府已分家,各不相干了。” “那没法子了,这永宁侯府啊,既然只有一个寡妇,那自然也是寡妇出面。纵然于礼不合,那是皇命在身,也是没办法。” “毕竟……” 薛芙如一字一句,将荣国长公主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历来只有婆母能管儿媳,哪有婶娘能管侄媳的?” 第34章 是你们自己给脸不要脸 说完这一句,薛芙如就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她是什么上赶着拿等人冷脸涎皮下贱东西么?明知别人不喜欢还巴巴地来给人请安? 还不是为了在荣国长公主这个长宁侯府地位最高的人面前,强调三件事: 一,你家孙媳动了胎气,与我无关,谁知道是不是薛絮如遗传了她母亲不易孕育的身子骨? 二,东西府分家,往后各算各的账,各走各的礼。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荣国长公主身份尊贵归尊贵,我敬重你的身份,但你只是我的婶娘,已不是祖母,更不是婆母。什么寡妇能不能出门?你根本没资格管我。 别说,虽然荣国长公主不喜欢她,但荣喜堂的地位摆在那里,待客的都是好茶。 薛芙如用清茶消了心中恶心和怒意,心里总算舒坦了。 可荣国长公主三人心里不舒坦了。 “原来你特意跑来,是为说这句话。”荣国长公主冷冷道,“倒是难为你了!” “谢老太太关心,本来我还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但元瑜媳妇给我立了榜样,大太太也待我亲近,我才敢说出来。”薛芙如笑眯眯地说,“不过说到底气嘛,还是老太太教了我道理,否则我一个晚辈,哪敢乱说呢?” 意思是,我本来想给你们脸的,是你们自己给脸不要脸,那就怪不得她了。 荣国长公主气得嘴角都拉下了,赶紧闭上眼,再多看一眼,她都怕自己有失身份骂出来。 “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说了,还有没有事?无事便回你自己家去,别搅扰了我们一家。” “是,老太太发令,那我就告辞了。” 薛芙如还不想留下呢,她微微福身,也不再看荣国长公主三人的脸色,就离开了荣喜堂。 一走出院门,竹青就迫不及待地握着她的手,激动道:“小姐!” 她一开始还以为小姐要对东府认输,没想到,小姐居然当着老太太的面,把两府间的事说了个干干净净! 瞧瞧二小姐那脸色,只恨不得吃了小姐似的,但再恨,她也不敢再装动了胎气,陷害她们小姐了。 她家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竹青激动得恨不能原地蹦三蹦。 这小姑娘。薛芙如被她逗乐了,轻轻地按住她的手,轻声道:“还没完呢,扶住我,瞧好了。” “嗯!”竹青赶紧扶着她的手,不疾不徐地穿过花园,回永宁侯府去。 长宁侯府的管事与管事媳妇们每天该做什么,行动路线是什么,薛芙如管了四年的家,全都一清二楚。 两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一个身穿黑色长比甲、马面裙有一道细细的金贴边的中年婆子迎面走来。 现在她是西府少夫人,又是客,又升了辈分,就是知道主子们都不待见她,婆子也不敢怠慢,立刻住了脚步行礼:“见过九太太。” “咦?”薛芙如好像才看到她似的,“吴太家的,是你?正好,我有事想问。” 吴太家的马上警惕:“九太太,您已是西府的少夫人。” 竹青立刻怼了回去:“那又怎么?便不配你们这些当家妈妈回句话了么?” “竹青姑娘哪里的话?老奴们怎么敢呢?”吴太家的讪笑。 “你放心,如今东西府已分家,我不是要过问东府的。”薛芙如语气温和,“我记得,你是管针线房的,对吧?” 像侯府这样的世家大族,是不会在外面买衣裳,也不会请裁缝来做衣裳的,而是养了针线房,让针线娘做。其中针线娘还分好几种,有些给主子们做衣裳,有些给下人们做。 不过针线上的事都是杂事,针线娘们地位很低,管理她们的管事婆子,地位也不高。 因此,被她叫住,吴太家的也不能不答:“是。” 薛芙如问:“马上要入秋了,我们西府的下人入秋份例衣裳还没做呢,你们东府针线房往年做下人衣裳都是用什么布料?份例衣裳都做什么?” 她语气客气,吴太家的有些意外,态度也恭敬起来:“回九太太,东府下人的份例衣裳用的都是茧绸,管事们做玄色直身,婆子们做玄色长比甲,小厮们做青色褶子,丫头们做青色短比甲和一条白色褶裙。” 薛芙如点点头:“知道了,你忙去吧。” “是。”吴太家的福身,看她扶着竹青回西府去了,心里有些纳闷。走到柳絮苑外张望,只见一个丫鬟提着个竹篮站在院门口。 走近一看,居然是在摘门口的桂花。 吴太家的更是纳罕:“雨杏姑娘,你怎么在这?” 她是老太太给柳絮苑的,与烟柳一同都是大丫鬟,平日里跟副小姐似的,几时做过这等粗活? “原来是吴妈妈。”雨杏眼睛肿肿的,见到她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吴太家的道:“我来请少夫人的安,顺便问问,今年秋天的份例衣裳银子几时拨下来?针线房拿不到银子,实在开不了工,但再不开工,秋天的新衣裳可就来不及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雨杏冷笑了一声:“我瞧着,你倒是不必来了,也同针线上的人说,都歇着吧。” 吴太家的大惊失色:“姑娘,这是怎么说的?” 她们还等着做份例衣裳捞油水呢!不做份例衣裳,这不是要她冬天过得不爽快吗? “你还不知道呀?”雨杏努努嘴,暗示里头。“新来的那位,手里没钱,初一那天叫掌柜的们来回话,交上来的银子还不到二百两,全都填进厨房去了,哪还有银子给你们针线上?” “啊?”吴太家的一时嘴快:“刚才我遇到西府那位,西府还打算做衣裳呢,怎么反而是咱们东府做不起了?” “谁知道呢?”雨杏狠狠揪了几把树枝,把金黄的桂花扯得满地都是,眼底一抹恨意。 “可能那位觉得自己肚子里怀了个东西,就金贵得很,不拿咱们下人当人了。可惜,她不知道,没了咱们,她什么也不是!” 这话听着可不像话,吴太家的不敢回了,赶紧安慰几句走了。 可针线房拿不到银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下人都慌了。 而薛絮如还不知道。 第35章 她家小姐,这是在挑火呢 她更不知道,薛芙如在荣喜堂提及下人们的秋季份例衣裳不是偶尔,特意等着吴太家的路过问一句,也不是真的问布料。 一切的起因,都源于早上听到的消息。 “小姐。” 竹青扶着薛芙如经过花园门,回到了永宁侯府走。“我还以为您不在意方婆子的事呢!” 昨天她家小姐不是下令,让婆子们把跪在门口哭的方婆子和林泉又塞回去给东府么? 不知道东府那边怎么商量的,反正今天一早,桂枝婆婆来报道:“主母,方婆子一家已经被人领去发卖了。” 方婆子?发卖? 当时竹青正给她家小姐戴狄髻,差点把发髻都弄歪了。 但她家小姐,却还是神色淡淡的,只问了一句:“哪里发卖的?” “不是咱们认识的。” 但小姐听了之后,也只有一句:“哦,薛絮如的人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竹青只好也什么都不说,继续梳妆。 等遇到吴太家的,竹青才知道,她家小姐,这是在挑火呢。 “这回可有好戏看了。”竹青很好奇:“小姐,你说,大太太会趁机把中馈权抢回来么?” “她倒是想,不过,殿下不会点头的。”薛芙如语气漠然。 那对婆媳的斗法,她都看了四年了,张氏斗不过荣国长公主。 换了个儿媳还是抢不回中馈权,到时候又知道了方婆子母子的事,大太太那个性子,岂会罢休? “唉……二小姐最好是图世子的真心,而不是什么少夫人身份。”竹青忍不住说,“否则,她早晚会知道,东府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 * 花园里和柳絮苑的小小插曲,不光薛絮如不知道,荣国长公主和张氏两个不管事的,也不知道。 薛芙如说完最后一句,便扬长而去。 留下荣国长公主三人坐在荣喜堂的明间里,久久没人说话。 一时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嬷嬷暗暗打手势,让丫鬟们都退下,只留自己、淡茜、云锦三个心腹伺候着。 谁也不敢把消息传进去。 眼看着僵局实在无人打破,王嬷嬷只好出下策。 她把喝了一半的茶端到荣国长公主手边,轻声说:“殿下?” 荣国长公主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抬手便将茶砸在地上。 “咣啷”一声,价值千金的粉彩杯霎时间在地上碎成千万片,把薛絮如吓了一跳。 碎瓷片飞溅腿上,她也不敢露出声响,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讷讷地叫道:“老、老太太息怒……” 张氏虽然也怕,但她和荣国长公主二十多年的婆媳,也不是白做的,马上示意王嬷嬷再上一杯茶,嘴上则骂起来。 “早先真是看不出来,这蹄子竟如此可恶!真是反了天了!才离开侯府不到两天,居然敢回来耀武扬威了?” “老太太不需气,她以为自己那句‘管不着’是什么好话呢?这世上的女子哪个不是软脚蟹?没有男子撑起天地,一个寡妇还敢得罪大伯子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您就瞧着吧,我倒没见过哪个孤零零的寡妇,居然还能撑起门庭的。” 原来可以骂薛芙如。 薛絮如迅速跟上:“就是,老太太,您有儿子,有孙子,过些日子,还有曾孙呢!将来您享福的日子长着呢,且看着她把自己作成什么样吧,往后有她苦头吃,有她求您的时候!” 也有的是薛芙如求她的时候! “她不是能耐么?三日后茂国公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咱们倒是瞧瞧,她那个连金簪都戴不出一支的穷酸样,能拿出什么贺礼。” 本来嘛,家里的老太太生气了,做儿媳、孙媳的一唱一和哄她开心,都不能算是默契,得是规矩。 这不,张氏一开口,薛絮如就跟上了。 但说到“穷酸”两个字,张氏眼中神色一动,没有接话,反而是岔开了。 “一个乡野长大的村妇,以为得了个少夫人头衔有什么了不起,一点眼界也没有!哪里配得上我们元瑜?亏得元瑜不要她,否则,旁人还要笑咱们瑜儿。” 薛絮如没注意她避开了什么,只顾着发泄心里一腔怒火。 “老太太,要我说,今日她同咱们说清楚,还是好事呢!想想她那个样子出现在国公府的宴席上,像什么样子?旁人若说起,咱们不是有话可以回么?” “这可不是咱们做兄弟本家的不帮忙,是她自己一通大闹,要跟咱们分开的。她自寒酸她的,跟咱们可不相干!” 荣国长公主听着,又喝了新茶,心里终于舒坦了些,摆手道:“罢了!就当是我白疼了她一场,也该是她享不起她母亲拿命换来的一场造化。” 这话若是给薛芙如主仆听了,简直要笑出来,就长宁侯府的日子,还叫造化? 但荣国长公主三人是真的这么想的,张氏心里有事,直接就说了出来:“老太太说的是,她这个样子,将来就是元瑜愿意,狗脾气没打磨好,咱们也不能同意她回到元瑜后院里。” 什么?薛絮如心里登时警钟大鸣,她们还想让薛芙如回到萧元瑜的后院做妾室? 一看她脸色都变了,荣国长公主便横了张氏一眼,换话题道:“既然如此,茂国公老夫人的寿礼,咱们一定要上心,务必送得漂漂亮亮的,不要坠了咱们长宁侯府的面子。” 一提到钱的事,张氏就有精神了,她心念一转,应道:“是。不过,老太太,您也知道,如今有了可意能干的儿媳,我最是个愿意放权享福的,家里的事都已交给絮娘管了。” 她是个什么脾气,荣国长公主心里清楚,否则也不会在四年前那么不满意的情况下,依旧把中馈权从张氏手里收回,交给薛芙如。 张氏这话啊,得反着听。 什么放权?她其实是以退为进,希望能再次执掌中馈。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但经过昨晚之事后,荣国长公主心里不免迟疑。 钱财重要,但侯府的香火也重要。 “絮娘。”荣国长公主认真地确认,“侯府家大业大,你的身子,当真撑得住么?” 她觉得自己在关心孙媳和侯府未来的香火,可这一句话落在薛絮如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叫她浑身一抖,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摔了。 第36章 想让薛絮如滚 若是薛芙如没暗示她母亲身子不好,不易孕育; 若是张氏没说漏嘴,说要薛芙如回来; 薛絮如也会想,是不是身子更重要?管家权么,只要萧元瑜还是世子,早晚会落到自己这个嫡长媳手上的。 可现在,薛絮如不敢点头了。 这头点下去,万一荣国长公主婆媳觉得她身子不好…… 侯府子嗣香火是头等大事,居然大到可以把明媒正娶、顶着救命恩人之女名头和婚约嫁进来的薛芙如,贬妻为妾。 她只是庶女,又没嫁妆,娘家又不成气。若荣国长公主婆媳对她不满,以子嗣为由给萧元瑜添房里人。纵然有萧元瑜撑腰,孝字大过天,他们又能如何? 不行,她必须既能生儿子,又把侯府管理好才行。 就算……就算到了侯府要给萧元瑜纳妾那天,她执掌着中馈,手里有权力,也才能是磋磨妾室。否则,所谓的少夫人也不过是个空顶着正室头衔,实际上过得朝不保夕的女人。 她可不想走薛芙如母亲的老路! 而且,她还不信了。 从前薛芙如顶着两重婆母的不喜欢和丈夫的厌恶,就带着个十一岁小丫头能做到的事,她现在有老太太和婆母的支持,有丈夫的疼爱,还有一堆能用的下人,会做不到! “老太太,昨晚都是孙媳的不是。”薛絮如站起福身。 “孙媳只是气不过,想叫外界知道她做婶娘的欺负我这个侄媳罢了,其实孙媳身子好着呢。” “请老太太、太太放心,我不仅能管家,还能把贺寿之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有她的保证,荣国长公主才放心了,但也叮嘱:“能管好家自然是好,但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 “是。” 她们俩一来一往,就把管家权定下来了。 一旁坐着张氏:“……” 也不知道他们家这位长公主殿下到底什么毛病,好好的正当盛年的侯府主母,不让执掌中馈,反而让一个又一个孙媳管家。 还有这个薛絮如也是,昨天闹的事,就足以证明她对侯府一无所知,不够仔细谨慎,斗不过薛芙如。现在有了台阶,居然不让权,和婆母争着管家! 张氏心里既不甘,又失落,老大的不痛快,登时坐不下去了。 “好了。”她干脆真的站起来,笑道:“既然没事了,咱们就不吵老太太休息了。” 的确也闹了一早上,荣国长公主也累了,闻言闭上眼靠在罗汉床上,点了点头。 张氏和薛絮如又奉承了两句,便告退了。 奉承是累人的,更别说两人心里都有事,张氏心里还不痛快。一离开荣喜堂,她就想让薛絮如滚。 但偏偏,她要回茂荫堂,和薛絮如回柳絮苑,有一段同路。 长宁侯府的院落分为三列,中间是大堂、正房等男主人、主母的住所,东跨院是世子的住所,荣国长公主作为老太太,院子的西跨院。为了方便走动,三列院落北边都开了后门,都有一条路连通着。 远倒是不远,但既然同路,少不得还要演一番。 张氏趁机说:“絮娘,你如今身子一天比一天重,老太太又将中馈的事交给你,实在辛苦。我这个做婆母的,也不是冷血的人,该帮你搭把手的时候,还是会搭把手的。” 其实薛絮如也累了一早上,怀孕初期本就容易不舒服,此时她心弦骤然松下来,不禁腰酸腿涨,头也隐隐犯晕。 以至于她没听出张氏话里的意思,以为张氏说的是反话,还收紧了神色,笑道:“母亲放心,儿媳真的没事。”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张氏恼恨,一事也没了话。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后,薛絮如才猛地发现不对。 她正回想着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没想到,就在这时,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突然冲出来,哭叫道: “太太!您要为老奴做主啊!” 薛絮如没留神,被吓了一跳,亏得淡茜一直扶着,才没摔倒。 “你作死么!”淡茜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全撒了出来。“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少夫人!真冲撞了,你死一千次也赔不起!” 张氏也被吓了一跳,她的丫鬟云锦也扶住了她,但云锦没有骂人,反而“咦”了一声。 “这不是林婆婆么?” 薛絮如听着这个姓氏,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就看到那白发婆子跪在地上,冲着张氏重重地磕头。 咚咚咚,一下一下,直把青石砖都印上了红色。 “太太,求求您饶了老奴的媳妇和孙儿吧!老” 媳妇和孙儿? 薛絮如心头不好预感更强了,不禁抓住了淡茜的手腕,屏住呼吸看向张氏。 张氏皱着眉没说话,云锦替她开口。 “林妈妈,论理,我一个侯府采买的小丫头,不配说您。” 在正式开口之前,云锦先铺垫了一句。 这可是昨天当着一屋子丫鬟给她没脸的侯府主母心腹,薛絮如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只听云锦继续说:“你从前是咱们亲家老太太的陪房,男人为了侯府没了,与咱们这些奴婢不同,大家都知道是请你来荣养的。但你这么突然跳出来,未免太没规矩了!” “是,老奴该死,太太已给了老奴体面,都是老奴该死。”林婆婆连声哭着认错,“但奴家里就这一条血脉,拼着老奴一条命不要了,也要求求您,求求您饶了他们吧!” 张氏听得都不耐烦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薛絮如已经猜到了,张嘴刚想说话,一个少女突然从院门里走出来。 “回太太的话。” 一时淡茜也瞪大了眼睛:“烟柳,你……怎么会在这?” 有张氏在,烟柳根本不理她:“今日一早,大奶奶便叫了人来,把林婆婆的儿媳方婆子和她的孙子林泉,领去发卖了。” “太太……”薛絮如着急解释。 “发买了?”张氏却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还趁机教训道:“林氏是侯府的老人了,你怎能一言不合便把她的儿媳和孙子发卖了?” 第37章 连着两日都吃杀威棒 她一个少夫人,发卖两个奴仆,有什么不可以? 这奴婢的丈夫为侯府而死又怎么样?那不是做奴仆的本分吗? 张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菩萨心肠了? 但张氏哪里是慈悲?她是惊喜。 自己正愁没理由发作,居然就有人瞌睡送枕头。 张氏继续借题发挥:“慈善之家,才能长久,就是奴仆出身,那也是侯府的老人,劳苦功高的,也得敬重。你若是不敬重下人,过河拆桥,谁愿意尽心服侍?人人阳奉阴违,这侯府哪里还成气候?” 这话说得好像她发卖了两个下人,侯府就会塌了似的。 “回母亲。”薛絮如干巴巴地解释,“儿媳并不知晓方婆子母子是这位林妈妈的家人。” 她是在暗示,不知者无罪。 云锦听着,心里的大石头却放下了。 这要是从前那位少夫人,哪会这么糊弄?那位最是铁面无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从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但那位怎么说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只讲情义不顾规矩,恐怕有人借着太太的慈悲心图私呢!若果真是有情有义的忠仆,哪里舍得让太太担上骂名?不等儿媳动口,自己先把不肖子孙处置了,然后来给太太跪着请罪才是。” 话里话外,她的霹雳手段,非但不是不顾太太的情面,反而是为太太好哩!只把太太气得无话可说。 这位么……云锦暗笑。 就容易对付得多了。 张氏果然没松口:“你不知道,难道连问也不会问?管着侯府的中馈,连谁是谁都不知晓?” 哪家管着中馈的少夫人,动不动就被当着丫鬟婆子的面斥责啊? 薛絮如有苦说不出,只好认错:“儿媳气昏头了。” “气昏头了也不该如此!”张氏语气严厉地骂了一句,又看向烟柳。 “还有你也是,你们奶奶刚到侯府,两眼一抹黑。你是我亲自挑选,从小服侍世子的,侯府里的事你什么不懂?不知道从旁提醒么?” 这话看着在骂人,实际上,却是在强调烟柳是她放在柳絮苑的人,在帮烟柳确立地位。 烟柳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一句,自然服服帖帖地低头认错:“是,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一定时时刻刻提醒大奶奶。” 张氏铺垫足够,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往后遇到事情,多来问我,不要擅自决定!” “……是。”薛絮如揪着丝帕,垂着头应着,气得眼前一阵阵冒金星。 当然,她是怀着身子的人,张氏也不敢做得太过,得到想要的答案,立刻不训她了。 她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林妈妈说:“你的儿媳孙子犯了事,叫侯府这等丢面子,大奶奶按规矩处置,论起来,也是你们不对在先,还有脸来哭什么?” 林妈妈也知道自己理亏,只是磕头:“求太太垂恩。” “罢了罢了,我做这个和事佬吧!”张氏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云锦,你交代下去,叫人把她的儿媳孙子赎回来,打发去给老侯爷守坟吧。” “是。”云锦点头。 守坟虽然也是苦活儿,但老侯爷的坟附可是有祭田的,又不用上供,日子可比那些庄头舒服多了。 想到自己孙子才十三四岁,正好可以攒个三四年的家底娶妻生子,林妈妈别提多高兴了。 “谢太太!” “还不退下?”云锦喝着,又看向烟柳,替张氏发问:“还有你这妮子,无缘无故的,你跑来茂荫堂做什么?” 烟柳当然不能说,她昨晚被淡茜、姜红打压一番,和雨杏一同哭了一晚上。不过雨杏是个没用的,这会儿还在柳絮苑当个粗使丫头摘桂花,她心里已经有主意,知道怎么夺回地位了。 “回太太、大奶奶,好些管事媳妇来了,都在柳絮苑里等着给大奶奶回话呢。奴婢不知该不该请她们回去,以为大奶奶在太太屋里说话,所以跑过来问一声。” 这也是个台阶,张氏顺着就下了,缓和了语气对薛絮如说:“方才是我着急了,你别气着自己,当心身子。既然都等着你回话,你也赶紧回去吧。” “是。”薛絮如福身,“儿媳告退。” 看着她扶着淡茜的手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那头,周围也没人了,云锦才笑出来:“太太,如此,咱们可以放心了。” 这个少夫人,可比前面一个好拿捏多了。 张氏点点头,又有些愤恨:“可惜了,老太太就是不松口,否则,我用得着跟个儿媳大小声?” “那……”云锦扶着她回到明间坐下,为她捶着腿,试探着:“既然新大奶奶对您敬服,又管着家,要不要……” 把事情透露给薛絮如知道? “不行!”张氏断然拒绝。 从前就是叫薛芙如察觉了,才缚手缚脚,好些事施展不开。若不是想把薛芙如弄走,当日贬妻为妾,她也不会第一个点头。 现在好不容易把人弄走了,又找人威胁自己? 张氏下令:“她若不下死手追问,那就谁也不准说!” “是。”云锦点头,想想今天在荣喜堂的情形,又有些后怕。 “太太,那位在咱们东府时已经很难对付了,现在没了管束,只怕……” 她隐住了没继续说,反正她们主仆心知肚明。 “您说,那位说分家,是不是罢休的意思?” 太太手里那些……她是不知道呢,还是就默认归太太了呢? 一提起这个,张氏就心烦,摆手说:“走一步是一步吧。她在咱们这儿时每日忙得连饭都快没空吃了,谅她也没多余的空儿调查一二,知道的应当不多。” 也是。云锦长舒一口气:“为着那点事,倒叫新大奶奶连着两日都吃杀威棒,但愿她争点气,长长眼,好好孝敬您。” 然而,薛絮如哪里知道张氏是不想被她发现手里的生意,才故意打压的? 她还真的以为,是侯府里的老奴仆们得罪不起。 一路回去柳絮苑的路上,薛絮如不仅真的在心里回想侯府奴仆们的派系,就连烟柳擅自来传话,而不是姜红来,她也没问责。 烟柳就跟她名字一样,柳枝似的有韧性,昨日被压下去,今天又抖擞了起来。 等在柳絮苑的管事媳妇们,一看是烟柳先走进来的,再看看面色苍白的薛絮如,也明白了过来。 于是,薛絮如才坐下,还没来记得喝一口热茶,就被管事媳妇们一通发难。 第38章 在称呼上输薛芙如一头 首先开口的是吴太家的。 她地位低,但理由是最正当的,态度也最好,上来先福身行礼:“回大奶奶……” 态度不可谓不恭敬,结果被淡茜一句话就打断了:“你是哪里的管事媳妇?这般不懂规矩?连声少夫人都不叫?” 她是想给薛絮如立个威望,没想到,底下站着的好几个管事媳妇都笑了起来:“噗……” 淡茜一愣,随即更恼怒了:“你们笑什么?在少夫人面前这等没规矩?” 一个玄色比甲下穿着织金马面裙的中年妇人走出来,对薛絮如福了福身,看着淡茜道:“好叫淡茜姑娘知道,吴太家的口中称‘大奶奶’,正是规矩呢。” “不论实际如何,两府的宗祠还是在一处的,年终要一处祭祖的,族谱是一块儿排的。从前西府没人,两府只有一位少夫人,所以咱们叫一声‘少夫人’,谁都知道指的是谁。但如今不同了,东西府两个少夫人,自然要分出个长辈晚辈来。” 淡茜张张嘴,没说出话。 她若是真出身小门小户的人家,或许还不知道。但薛絮如从小在京中贵女圈子里来往,她知道“夫人”、“太太”、“奶奶”的区别。 是以,竟挑不出一点错来。 因为在大夏朝,女子的称呼是可以表示身份的。 尤其是“奶奶”、“太太”、“夫人”这三个已婚女子的称呼,决不能乱叫,否则可能造成僭越。 “夫人”这个称呼非常正式,只有一二品的官员或者勋贵的家人,且必须由朝廷册封。他们的嫡母称为“太夫人”,正室称为“夫人”,他们经过朝廷册封的世子的正妻,则称为“少夫人”。 除此之外的“夫人”,基本都是僭越的奉承称呼,不能在正式场合使用。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皇室虽然没有正式册封,但作为死后哀荣写在灵幡、灵位上的。 ——比如,薛芙如的母亲苏氏。 她作为五品官员的正妻,正式的诰命其实是宜人。但她舍命救人,皇上嘉奖她的义举,赐了她一面写着“天朝诰授薛门苏氏夫人之灵位”的灵幡。 相比之下,“太太”的使用就没这么严格了,只要是丈夫在朝廷有官职,作为正妻就能冠以夫姓,称某太太。 例如薛芙如的母亲苏氏,她是五品文官的正室,理论上外人应该称她薛太太,只是因为皇上赐了灵幡,她才被破格称为苏夫人的。 同时,世家大族、累世勋贵之家,也会在内部以“太太”表示家主这一辈的正妻,以排行称大太太、二太太。 比“太太”更低一辈的就是“奶奶”,这称呼基本没有限制,只要是正妻都能用,民间富商的正妻也这么用。 世家大族内部,则一般用来称呼家主子辈的正妻。 也正因为“奶奶”、“太太”使用限制不多,同时又有表示辈分的意思,所以会在这二者前面加的都是夫姓、夫排行。而“夫人”是对女眷本身的,是诰命,要么在之前冠以封号,要么冠以女眷本身的姓氏。 以萧家为例,东府这边是萧承竑继承了一品长宁侯爵位,他的正室张氏也已经被朝廷册封。所以外界对张氏的称呼,要么冠以她的姓氏,称“张夫人”,要么冠以她的封号,称“长宁侯夫人”。 在萧家内部,张氏作为家主的正室,且萧承竑又是同辈中排行最大的,所以内部称张氏就是“太太”。在两府来往中,则称“大太太”。 萧元瑜作为已经被朝廷册封过的世子,他的正室现在变成了薛絮如,可以跟着沾光,正式场合下,她的称呼是“长宁少夫人”。 本来嘛,在萧家内部,下人们这么称呼她也是可以的,就像张氏在侯府里也可以被称为夫人一样。 问题是,两府之中,现在只有张氏一个一品侯夫人,一称“夫人”,谁都知道说的是她。 而能叫“少夫人”的人,却有两个! 薛芙如改嫁给萧承竫的牌位,她也是正妻,萧承竫也是朝廷册封过的侯府世子,她和薛絮如一样,都是“少夫人”! 对外的情况下,两人可以分别称自己丈夫的封号,叫“永宁少夫人”、“长宁少夫人”,在萧家内部,自然就要分辈分。 薛絮如是家主的儿媳,萧元瑜又不曾入仕,没有官职,所以,薛絮如只能称“奶奶”。 冠以萧元瑜的名字和排行,就是“大奶奶”,两府来往时,则称“瑜大奶奶”。 而薛芙如则是家主的弟媳,且萧承竫作为领军出征的将军,是有朝廷官职的,她就能跟张氏一样称太太。 冠以萧承竫的排行,就是“九太太”。 “所以啊。”织金马面的中年妇人含笑强调,“西府的少夫人是九太太,咱们东府的少夫人,是大奶奶。” 意思是,叫她“大奶奶”,不仅不是有意贬低她,反而是正合规矩? 可“少夫人”之间看不出差别,但“瑜大奶奶”和“九太太”之间,可就有尊卑长晚之分了! 怎么她在称呼上还要输薛芙如一头! 薛絮如沉下眼色:“你又是管什么的?” 中年妇人福身:“回大奶奶,老奴是赖元家的,负责给太太跑腿。” 她说得谦虚,但薛絮如若是真当她是个跑腿的,那就正中了她们的诡计了。 给谁跑腿?给张氏跑腿的,也就是说,她是负责以张氏的名义,给与长宁侯府来往的各家传话送礼的。 她在各个侯府、郡王府、国公府面前,都是有名有脸的婆子! 怎么又是张氏的心腹! 薛絮如暗中咬牙,面上露出笑:“原来是赖妈妈。” 这个称呼说出口,她心上不禁涌上一阵疲惫之感。 夫人不能乱叫,太太有身份,奶奶是辈分,就连仆妇们,也要用称呼分身份。 老太太身边的,要叫嬷嬷;太太的人,要叫妈妈; 只有儿孙辈院子里管事的才叫婆子。 可若是为了表示身份不一般,给予尊荣,儿子辈的奶妈,又要提上好几辈,叫嬷嬷。 侯府怎么这么多不成文的规矩? 薛絮如忍不住抬手撑住茶几,揉了揉额头,语气弱了三分:“都是什么事要回?” 管事媳妇们交换了个眼神,确认了—— 这个新少夫人,可比从前那个好欺负多了! “回大奶奶,是银子的事。” * “全都是银子的事?”薛芙如问。 “嗯!”竹青点头。 第39章 个个都想法子报复二小姐 “按照吕婆婆的说法,这两日柳絮苑才精彩呢!”竹青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 薛芙如本来在窗下做针线的,立刻把晾好了的茶递给她,又拍拍身边的位置。 竹青也不矫情,咕嘟一口喝干了,看看对面坐着余甘子,自己也在薛芙如身边坐下,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出来。 “原来当日二小姐不是孤身入侯府的,她跟世子去了荣喜堂,却叫王嬷嬷带着她的丫鬟们去柳絮苑,冒充是老太太亲点的人,把烟柳、雨杏、李嬷嬷都吓住了。” 余甘子虽然不是东府的人,但一听就知道,这三人肯定是荣国长公主和张氏指派去管柳絮苑的。 “淡茜和姜红把烟柳三人都唬住了,二小姐还一来就把粗使婆子撵去给庄头当奴婢,大家都以为新少夫人如何了不得,吓得不行。所以昨日叫管事回话时,大伙儿都安安分分的,没人惹事。” “原来如此。”余甘子点头。 她总算知道,那位瑜大奶奶为何因少了四个掌柜,便敢到婶娘门口讨说法。 原来是昨天东府里的管事,都还安分守己,暗中观察着。而这位瑜大奶奶,居然真的以为自己凭个少夫人的身份,就能压制侯府的下人。 “可不是么!” “二小姐就是这么想的,以身子不适为由,好大一通发作。世子心疼她,也不顾其他人的体面,将李嬷嬷母子狠狠训斥了一番不说,还烟柳、雨杏当成粗使下人来使唤。今日,二小姐又气不过,把方婆子母子发卖了。” “我听到吕婆婆这么说的时候,嘴巴张得这——么大。” 竹青说着,用手比划:“差点下巴都掉了!” 她们早上只听说了二小姐的人把方婆子母子发卖之事,不知道,在此之前,柳絮苑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从前在薛家时,竹青年纪还小,又是个负责烧火烧水的小丫头,只听说全家都指望着小姐——也就是薛絮如过活,对这位据说是从小按照侯夫人规格培养的小姐,并不了解。 后来竹青十一岁随着薛芙如到了长宁侯府,艰难挣扎四年。她家小姐辛辛苦苦维持着侯府的体面,又是元妻又是恩人之女,世子居然为了二小姐这个白月光,生生忽视她们小姐四年。 甚至,为了二小姐,世子可以贬妻为妾。 二小姐身上是有何等宠爱,更别说她肚子里还还有个侯府血脉。 柳絮苑的丫鬟婆子是老太太、太太给的不错,但县官不如现管,她们会想压过二小姐身边的淡茜、姜红,但这些人精们,也会个个上赶着巴结二小姐。 而且,一般来说,新官上任虽然要放三把火,但侯府这种人情世故地,彼此都要留三分面子。 竹青以为,二小姐会一边帮自己的心腹丫鬟去压制旧奴仆,一边为表安抚,会旧奴仆里面找个次级心腹,让这个次级心腹去统领旧奴仆。 最后,二小姐自己的人和老太太、太太的人,在柳絮苑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至于林泉一事…… 换做她们小姐处置,首先就不会出现小厮敢私下做主、敢当街拦人的事。 其次,看在他娘方婆子是世子院子里管粗使婆子的管事媳妇,又是大太太指派来的人份上,就算林泉犯了事,惹侯府丢大脸了,她们小姐也而不会直接处置。 大约会直接将方婆子和林泉交到大太太手里,表示方婆子一家柳絮苑以后再也不会用了。 不仅能把大太太的势力赶出去,还能不落方婆子和大太太的面子。 至于大太太怎么处置,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方婆子有怨恨也是对着大太太去的,与她们小姐可没关系。 没想到,二小姐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法子,那就是完全将柳絮苑的旧人踩在脚下。 “瑜大奶奶还是太年轻了。”余甘子评价,“东府的奴仆,哪里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可不是么!”竹青连连点头,“小姐,当时我们可艰难了,对不?” 薛芙如也点头。 长宁侯府的人员有多复杂,管事和管事媳妇们有多难缠,她和竹青是最有体会的。 别看东府建府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就三代,但东府的人员之复杂,比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还要复杂。 首先,虽然侯府是以萧天佑兄弟的功劳建立的,但萧家并非破落寒门,而是祖籍余杭的小康之家,有自己的家生子。 这部分人自认资格最老。 但在萧天护以文臣建功立业的岁月里,他又建立了自己的奴仆体系。等他封侯、尚公主,他自己的幕僚、奴仆就是跟着主子一同起家的人。 两批人和荣国长公主带来的人,一直在争侯府的权力,除此以外,还有老长宁侯府去世后、萧承竑继承侯爵后培养的人,张氏自己带来的人。 他们之中,有认为自己祖祖辈辈都是余杭萧家的奴才,自己才是真正家生子的; 有认为自己随老侯爷建功立业的,是侯府奠基石的; 有认为自己长公主的人,跟着老太太,身份非同一般的; 还有认为自己是现任家主心腹,是实际掌权派的,以及认为自己是侯府主母的陪房,太太才是内宅掌权人的。 前前后后,一共五派势力在斗争。 当年薛芙如和竹青,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其中谁是谁的人、谁是派系的领头人,一一调查清楚。 除此以外,还有被这五大派系嫌弃,认为没本事没用,只能在夹缝中求一夕生存的小虾米。 其实派系斗争时,哪有人能独善其身? 这些夹缝生存的小虾米,其实都是薛芙如暗中出面保住,才免于被几派人拉扯,落得家破人亡下场的。 不过,他们的地位都不高,干的都是别人不愿意干的杂活,什么打水扫地之类的。 竹青口中的“吕婆婆”,就是柳絮苑里负责挑炭火的。 仅仅是负责挑炭火,什么烧炉子、煮茶、端茶倒水之类的活儿,还轮不到她。 但也是这类粗使人,容易称为主子们斗气的出气筒。 薛芙如担心薛絮如和张氏斗法,连累她们,便让竹青买了些点心,偷偷去侯府最后面的房子里去找她们,让她们想好出路。 没想到,吕婆婆一直记得薛芙如救过她一条命,把听到的消息都说出来了。 她虽然听不到什么主子们的消息,对下人们的消息却很清楚。 “吕婆婆说,从昨日起,柳絮苑的旧奴仆们,个个都想着法子报复二小姐。” 第40章 就是想给薛絮如添堵 竹青摆着手指数。 “先是李嬷嬷,她昨日被世子大骂一通,连儿子也落得没脸,回去之后便一通好气。今日一早,前脚二小姐命她买来的婆子把方婆子母子带走,后脚她就去找了林妈妈。” 她说着看向余甘子:“余嬷嬷,这个人,您应该也知道,对么?” 余甘子点点头。 “方婆子母子大闹一场的事,林妈妈知道,但两人因此被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发卖之事,林妈妈可不知道。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媳和孙子在柳絮苑当值,才没有回家的。” “李嬷嬷明明可以趁夜去找大太太求情,或者趁早告诉李妈妈,让李妈妈求情。但她偏不,偏等大太太、二小姐……” “要改口。”薛芙如截住她的话,“免得私下说顺口了,将来惹祸。” “哎,是。不是二小姐,是瑜大奶奶。” 竹青改了口:“等瑜大奶奶和太太都出门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她才去找李妈妈。哗……小姐,您是没听到吕婆婆学的话呀,真是绘声绘色,反正最后李嬷嬷把林妈妈吓得六神无主,直接去了茂荫堂门口守着,预备见着大太太就一顿磕头。” “然后,咱们今天不是在花园里提醒吴太家的秋天份例衣裳的事么?” 这事余甘子不知道,她吃惊:“秋季份例衣裳?” “是,我们西府原本就是要做的,不过,也是个套话的由头。” 薛芙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我想借由她的手打听一下,昨日东府到底收上了多少银子。” 长宁侯府有多少家底,其实她心里清楚。但她为人谨慎,怕一个月的时间,万一有店铺突然发财,给了长宁侯府一笔超出往常的月利呢? “二来……” 薛絮如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丝毫不掩饰。 “二来,她会问薛絮如要银子,各处都会问。我就是想给薛絮如添堵,让她知道,东府那少夫人的位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竹青抿着嘴笑了:“雨杏就跟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在闹事之前,小姐,咱们不是还等着秦掌柜他们把月利交上来,好支银子给针线房做秋天份例衣裳嘛?不过闹了两日,支银子也更迟了。” “雨杏别的不知道,但秋季衣裳还没做她清楚,只有瑜大奶奶和她带来的人不清楚。雨杏今天故意又得罪了个新来的婆子,被罚去干摘桂花的活儿。” “她拎着篮子在门口等着,一看到吴太家的,雨杏就故意说漏嘴,说府里没银子了,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厨房,要吴太家的回去。吴太家的那个嘴巴,可是得了的么?不多时就大惊小怪地把府里没银子的事宣传了一遍,没多久,管事媳妇们就都到柳絮苑等着回话了。” 余甘子听得入神,不由得问:“不是还有个什么烟柳?” “烟柳更厉害呢!” “她一直按兵不动,冷眼看着李嬷嬷和雨杏的行动,等林妈妈去太太院子门口跪着了,管事媳妇们也在等着了,她才借着传话的由头,去了大太太那里。不知她在大太太那里怎么说的,总之,吕婆婆说,她回来的时候,昂首挺胸的。” “瑜大奶奶被管事媳妇逼问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说一句,这是某某家的,祖上有什么功劳,或是男人在做什么事。瑜大奶奶被她‘提点’得好生缚手缚脚,差点没撑住场子。” “但就是这样,瑜大奶奶也没松口说给谁银子。” “针线房问秋天份例衣裳,她说天还没冷,急什么;问下人们的月银几时发,她说这几日;问她马上就是九九重阳了,照例家里要办赏菊的家宴,具体怎么定,她说才初二。” “反正,最后乌泱泱一大群管家媳妇去柳絮苑,都空手回去了。” “嗯……”薛芙如沉吟,指尖在小方桌上点着。 长宁侯府那个体面,从前都是她手里这四个铺子维持的。一个月一千两银子投进去,还是紧巴巴的过,若是遇到节礼宴请,便要想办法到处挪借。 除了这一千两,长宁侯府几十个庄子、铺子加起来,月利也不过二三百两,也就够上下吃饭罢了。想干点什么,就得另想办法。 薛絮如这个表现,与她预料的不差。 看来,上个月,那不成气的铺子依旧不成气。 那她就放心了。 “后来呢?”薛芙如问,“柳絮苑请大夫了么?” 竹青摇头:“没有。只听吕婆婆说,淡茜去她那里要了木炭。” 那就是在房里悄悄地煎药。 这说明,张氏得到了她的提醒,想拿薛絮如怀着身孕一事做文章,以便夺回管家权。而薛絮如怕别人以她怀孕不便为由,夺取她的管家权,所以悄悄的。 “罢了,只要她不动不动拿肚子威胁我,坏我的名声,我懒得理她。”薛芙如摆手。 竹青也说爽了,也说完了,然后升起新的担忧。 “小姐,瑜大奶奶在你这里接连吃亏,会不会报复您啊?那茂国公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咱们还去不去?” “去啊,为什么不去?” “可……”竹青没敢说出来。 东府没钱,好歹家底在,现银拿不出来,但衣裳首饰还是有的,贺礼也拿得出手。她们虽然赢了好几次,但西府可是一穷二白,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两银子。 噢,对了,项总管开始修缮府中的门窗,一千两已经没了二百两了。 八百两,真的能置办一件像样的寿礼么? 薛芙如这次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不如想想,薛絮如会怎么准备贺礼?她会不会是参考咱们往年的礼单?” “往年的礼单?” 说起这个,竹青就精神了:“若果真参考那礼单,西府岂不是就是……” 雪上加霜? 余甘子不知道什么往年的礼单,但也相信主母,不多问,她只着急一件事:“主母,可要准备头面?” 毕竟是别人家的头面,她若是太寒碜,多少伤主人家的面子。 没想到,薛芙如还是摇头:“不用,你忘了,茂国公老夫人是什么人?” “哦!”余甘子明白了,也瞬间想起一件事。“主母,今日老奴整理后院时,发现以前留下的一盆菊花。” 于是,等萧元瑜怒冲冲地到西府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素衣美人静静地站在阳光下莳花。 第41章 商量令他兼祧之事 萧元瑜是被赵松紧急叫回府的。 “……就是这般,九太太一顿好闹,把老太太、太太、大奶奶都气着了。” 但他母亲特意让管事媳妇们在柳絮苑等着,给了薛絮如一顿难堪的事,就隐瞒不报了。 末了,赵松还加了一句:“听说,老太太今晚都没心思了,免了大伙儿的请晚安。” 又是薛芙如! 这还得了! 萧元瑜闻言,连柳絮苑都没回,转头就去了西府,冲着东跨院就去了。 他是萧家唯一的孙子,从小备受宠爱,不仅是长宁侯府将他当成命根子似的,那时西府也还热闹,永宁侯这个伯祖父、萧承竫等几个叔叔,都很喜欢他。 那时的东西府也还亲如一家,除非是晚上各院都落锁,否则平日里就像一府似的,基本不关花园门。而且永宁侯府除了已故的宁国长公主之外,下人不是护院亲卫,就是妈妈婆子,没有一个年轻丫鬟。 萧元瑜从小出入西府毫无忌讳,这次也一样。 偏偏项义等人都去紧急忙着修补门窗之事,竹青也被叮嘱去找花肥,以竟没一个人拦住。 萧元瑜直接就闯进了东跨院。 一进去,就看到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着,在庭院的银杏树下,手里拿着一把花洒,正在细细地给一盆菊花清洗叶片。 这天是九月初二,已入秋了。 秋高气爽,京城的天蓝得渺远,夕阳火红,满地的银杏叶金黄。连那盆菊花,也是翠绿的叶,橙红的花苞,一切都那么明艳浓烈。 女子却穿着白色立领长袄与白裙,浑身上下,除了挽起的乌发,几乎都是白的。那捏着叶子的手,更是白得犹似一捧雪。 温软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似乎也暖不了她。 这是……浓墨重彩的画里,一抹清冷的月。 萧元瑜不知为何,蓦地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竟有几分不忍心起来。 不忍心惊醒画中人。 可惜,他来的脚步太急躁,已被人听到了。 女子转过身来,露出脸,萧元瑜的心才重重一跳—— 竟是她?! 萧元瑜一半的心魂还在飘荡着,一半不知为什么恼羞,脱口而出:“薛芙如,你倒是心机,料想到我会来,便做这等姿态勾引。” 从前的薛芙如,只有两种样子。 一是与京城贵女截然不同的乡野村姑,虽然穿着短袄褶裙,却连发髻也不梳。一头青丝梳成一把在脑后,马尾似的,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没个端庄样子,眉眼之间都是桀骜的野性。 另一个,则是戴着银丝狄髻,永远低着头,眉目永远波澜不惊,一副死人相。 眼前这般白衣娴雅、眉目沉静恬然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 想不到,竟……竟也别出心裁,耳目一新。 萧元瑜看了一眼,别开眼,禁不住又回眼看了一下。 然后就看到,薛芙如顶着这仕女画一般的样子,朝天翻了个白眼。 她,勾引他?还是早早等着特意摆姿态勾引? 就不说她有多厌烦他,便是有心,她现在也没工夫啊! 萧元瑜:“……” 这翻白眼的样子,也是过去四年从未见过的,好像回到了两人初见时,她桀骜不驯又活力四射…… 不,是乡野难驯的样子! 萧元瑜定了定神,冷笑:“可惜,再怎么学莳花,你终究只是乡野村妇,学不来京中贵女的做派!” 薛芙如拿着花洒静了片刻:“……???” 不是,这人有病吧? 她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花而已! 下午余甘子禀告说,她们整理后院时发现了一株菊花,还说了来历。 “从前殿下身子弱,不能常出门,只能在家以养鸟莳花为乐。后来殿下薨逝,侯爷和少将军们也试图好好养着她留下的花,可惜他们需常年征战,属下们也各有各的任务,所以陆续都将花儿们送回宫中,给皇后养着了。” “这一株,是落在角落里的。也不知长了几年了,生得倒是健壮,只是无人照料,姿态着实野了点,属下们也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没关系,我认识。”薛芙如拎着裙子就去了后院。 小溪村附近有座道观,据说是诚毅伯的家庙,里头供着诚毅伯一家子的寄名牌。为了讨好诚毅伯府,那道观种了很多名品花卉,每年献给伯府讨赏。 不过他们道观里的道士不多,有些苦活儿累活儿都是雇附近的村民做的。 薛芙如从小就给他们干活儿,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株是菊花中的名品太平红叶。 “瞧,这贺礼不就来了么?” 薛芙如喜滋滋地说,让余甘子找来铲子和花盆,小心翼翼地将这株太平红叶移植到花盆里。 因为弄了泥土,衣裳脏了,又想着应该没人来了,薛芙如便摘了狄髻,只挽着家常的单鬟髻,穿着家常的素衣。 趁着阳光还好,她就在庭院里再细细地清理一回这盆难得的太平红叶。 结果,萧元瑜突然冒出来就算了,居然说什么勾引? 天地良心啊,要勾引他,用得着现在吗?早那四年她干什么去了? 薛芙如懒得跟他证明自己有没有勾引,只是反唇相讥。 “大白天连个通报都没有就闯进寡妇家里,还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勾引’。萧世子,你当真是好懂规矩,好有教养啊!” “寡妇?”萧元瑜一听这两个字,心里就冒火。 他还没死呢,寡什么妇? “薛芙如,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是开起染房来了?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你这次改嫁是什么打算,你心里清楚!” 她自己当然清楚,改嫁的目的,不就是想想嫁给萧承竫,想为他守寡吗? 这话她已经当着荣国长公主他们一家四口的面再三说过了,萧元瑜又不是聋子,还来问什么清不清楚? 不过……薛芙如脸上不觉露出吃惊之色。 她改嫁的目的之一,就是夺回西府的家产,张氏居然连这个都告诉他了? 她的神色落入眼中,萧元瑜登时冷怒地一甩袖子:“哼!” 果然承认了吧?他就说,她分明就是笃定了还能回到他的后院,才敢在众目之下承认自己是什么萧承竫遗孀的! 她执掌东府中馈四年,萧家是什么打算,她会不清楚? 旁的不说,父亲回余杭祖籍,就是在商量令他兼祧之事! 第42章 要薛絮如母女磕头请罪呢? 且不说西府是萧家长房一脉,就是冲着永宁侯这个爵位,西府也不能无后。 否则,朝廷就会撤销永宁侯这个爵位,原本一门双侯、地位显赫的萧家,在京城中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萧元瑜也是这两天再三思索,才明白以父亲长宁侯之尊,为何会突然带着妹妹萧鸾娘回去祭扫祖坟的。 鸾娘从未回去祭祖不过是个借口,其实父亲是回去商量兼祧之事。 兼祧之人自然是从他们东府出,父亲年事已高,儿子辈又只有他一个,不是他兼祧,还能是谁? 薛芙如虽然是儿媳,管不着公爹,但她在长宁侯府经营四年,以她那刁钻的心思,会想不到这点? 本来改嫁一事冒出来,又见过九叔的灵柩,萧元瑜对她身上那个“九婶”的名分还有几分愤恨的。现在一想通,萧元瑜便没有了顾忌。 这什么改嫁牌位,分明是她赌气而为,是她的以退为进! “你既然清楚,又为何故意气絮娘?心中不满,也要有个度,哪家妇人像你这般没轻没重、不顾家族名声的?” 妻妾们吃醋、夺权,相互耍心机,这些伎俩他在父亲的后宅里早已见惯。其实萧元瑜心中清楚,若不是喜欢,也没必要争什么。 可从来妻妾争风吃醋,都是止于后院,不出门户。 哪里像薛芙如,闹得这般出格,整个京城都知道! “家族名声?嗤……!”薛芙如笑出了声。 “闹出把救命恩人之女贬妻为妾之事的人家,还好意思提什么家族名声?萧元瑜,你可别说了,我顶着西府少夫人的名分,都替你脸红。” 说来说去,她记恨的就是贬妻为妾这事。 可萧元瑜心中,也有一根刺:“你想要报恩,什么金银珠宝、名利地位,尽可以明说,只要是不违道义,我都可以答应你。” “是吗?”薛芙如的眼色骤然森冷,“说得真好听,那如果我要薛絮如母女跪在我母亲的牌位面前,磕头请罪呢?” 果然。 萧元瑜闭了闭眼,负在身后的手骤然收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如果她当时明说,是她想上花轿,是她想嫁他,而不是为了避免他同时娶她和絮如姐妹俩,故意设计,先骗他,再送走絮如,让絮如吃了许多苦。 如果她嫁给他,不是因为嫉妒絮如,不是为了压絮如一头,不是为了报复絮如母女。 甚至,只要他们之间仅仅是因为彼此的婚约而成亲的。 只要他们的婚事是干干净净,他就是一时生气,一时忘不掉絮如,她无怨无悔地在他身边四年,他也不会不被软化。 可她呢? 她明明喜欢他,明明愿意为了他什么委屈都能吞下,甚至可以忍受他的冷漠、忽视,忍受他心中另有白月光,依旧想为他生孩子。 为什么,要让他们的婚事开始于如此不堪的骗局和报复? “薛芙如,你当真是世上最恶毒、最不择手段之人,最毒妇人心,莫过于是!” “哈哈!”薛芙如禁不住笑了。 她这就算恶毒了? 只是让薛絮如母女跪在她母亲灵前磕头请罪而已! “我还没把她们做的事公布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呢!” 她说什么?她在威胁他? 这是第一次,萧元瑜在她脸上看到愤恨的表情。 是因为他宠爱絮如吗?可明明,他们婚姻毁于她的欺骗,她不反省自己,居然还敢迁怒无辜之人? “薛芙如!” 失望、怒气从心底直冲上头顶,萧元瑜想也不想便冲上去,扬起手。 “啪!” 薛芙如扣住他的手腕,一抓一推。 萧元瑜只觉手腕一麻,就被她推得倒退了三步。 “你……”他不敢置信。 以前他怒极动手,她甚至连躲都不敢躲,现在,她居然敢还手? “主母!”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闪电般掠进来,挡在薛芙如面前。 余甘子苍老的脸上神色恭敬,但姿态绝对戒备,她缓缓地说:“瑜哥儿,你是东府的哥儿,是世子,又从小是我们侯爷看着长大的,敬你三分。但你若是对我们主母不敬,那可就别怪老奴了!” 萧元瑜定了定,也没有心情再继续下去。 “薛芙如,我今日过来,是警告你,絮如已经是我的妻子,作为丈夫,我保护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许你再动她!” “你最好安分守己,否则,为了保护她,你就别怪我了!” “你好自为之吧!” 语罢,拂袖而去。 和拎着花肥急匆匆跑回来的竹青擦肩而过。 “……”竹青本来想行礼的,这下干脆也不管了,一边走进来一边气呼呼地说:“世子说得真是比唱的还好听!” “什么‘作为丈夫,我保护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呸!从前我们小姐难道不是他的妻子么?每次小姐被欺负的时候,他这个丈夫在哪呢?别说保护了,不跟着给我们小姐罪受,都是阿弥陀佛了!” 薛芙如本来被气得不行的,听她这么义愤填膺的,忽然就释怀了,反而安慰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他已与我不相干,当面怼回去就好,过后不用再想,免得气着自己不划算。花肥带回来了么?” “带回来了,小姐你看,这些泥土都是按你说的,去花园里长着芦苇的地方挖出来的。还有这些,是我去厨房找的草木灰。” “好。”薛芙如点头,低头继续莳弄菊花了。 余甘子在旁边站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主母,刚才那招……” “玉女穿梭,承竫教我的。他说我虽比寻常女子力气大些,但男女之间体格终究有差距,怕我打不过混球们,特意教我的一招。” 薛芙如怕低头会让眼中的泪落下,特意抬起头,大大地笑出来,用力眨着眼睛,语气欢快地问道:“怎么样?我用得还像样吧?” 余甘子看着她这样子,后悔不已,连忙岔开了话题。 萧元瑜的到来,对她们而言,好像一个插曲,过去就过去了,眼前要紧的事,还是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 但对柳絮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什么?”薛絮如颤抖着声音问,“世子回来了,又走了?” “是。”烟柳压下眼中看好戏的神色,特意补充了一句:“世子先去了西府,然后又出门去了,现在在哪,咱们做丫鬟的,也不知道。” 第43章 薛絮如等了大半夜,等得天都塌了 其实萧元瑜去哪很好猜,他是长公主之孙、侯府世子,这身份在京城,除了皇室宗亲,找不出还有几个更尊贵的,常与他来往的世家公子,就那么几个。 烟柳、赵松等从小服侍他的,心里都有名单。 若是张氏问起,他们二话不说,立刻派出小厮去这几家府上打听,你们家公子可在?有没有见我家世子? 如果萧元瑜不在这几家府上,那就更好找了,京城的公子哥各有各的派系,寻欢作乐的跟萧元瑜他们这群吟风弄月的玩不到一起,文雅公子能去的,就那么两三个地方。 比如萧元瑜现在,就在天际居,而且派绿杨拿着自己的帖子,把几个好友都叫来了。 等诚毅伯大公子裘淳等几人来时,他都喝了好几杯了。 “哟,元瑜,这是怎么了?”裘淳吃惊,“怎么还自己喝起来了?” “问那么多干嘛?”萧元瑜点点桌面,“你们不得给我接风洗尘?”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算起来,他已经回京两三天了,但第一天要迎接萧承竫的灵柩又闹出了贬妻为妾的事,第二天还要去家庙里取消原本定好的下葬事宜,一直弄到今天下午才弄完。 昨晚薛絮如还又是哭,又是动了胎气,又是请太医,萧元瑜也生气,发作下人。 一直闹了大半个晚上才歇下,导致萧元瑜今天起晚了,把家庙的事处理妥当,都傍晚了。 本来想明天再叫人出来的,没想到,回府之后,又被薛芙如气了个够呛。 “行,接风就接风吧。”裘淳说着,和其他人坐下了。 但萧元瑜的心情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开始打岔,但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就到了他身上。 几人中刚好有茂国公世子包衍忠,是个最心大无脑的,说着说着,就举杯玩笑道:“元瑜,今日你非要喝一杯不可——你当真是藏得好深呐!” 萧元瑜心中有事,随口应道:“我几时藏了什么?” “你怎么还装傻?”包衍忠起来,“满京城谁不知道你家少夫人怀有身孕的好消息?” 薛絮如有喜,萧元瑜当然开心,他虽没开口,但眉眼间都是笑意。 “你们瞧瞧,都瞧瞧!”那人指着他玩笑道,“平日里明明提也不提妻子,言语之中尽是厌恶,怎么一转头,连爹都要当了?这不是藏是什么?” 说着,还用肩膀顶了萧元瑜一下。 “哎,你家妻子有什么哄丈夫心的妙法,能令你回心转意?快告诉我,我拐个弯去告诉我家那娘子。唉!这夫妻吵架的日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什么法子?当然就是换妻子。 换个可人知意的不就好了? 可这话萧元瑜不能说出口,只能用老太太教的话遮掩:“从前……府中念着九叔没有香火,命我为九叔守孝,自然感情生疏。” 没想到,薛絮如的问题遮掩过去了,薛芙如的问题就冒出来了。 “说起来,你们东府的少将军没了也四年了,怎么才冒出个未亡人?” 怎么冒出的? 一提起这个,萧元瑜就想到薛芙如。 想到她不服训,硬是不肯低头,宁愿改嫁牌位,也不愿贬妻为妾,想到她方才眼中恨意灼灼,想到她朝天翻白眼那粗俗的模样。 想到…… 她一身素衣,沉静莳花的样子。 初见时,她青衣楚楚,如一段新折的嫩柳,而那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甩来甩去。 越想,萧元瑜心里越是不痛快:“罢了,别提她。” 这语气……众人对望一眼,心中纳罕。 可不像提什么九婶,倒像是从前提起他那厌恶的妻子。 不过,永宁少将军的灵柩刚回京城,不仅由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押送,连皇上都亲自来送一趟,地位不可谓不高。 京城的公子哥各人都有自己的圈子,纨绔和纨绔玩,他们世子和世子玩。既然他们不是一无所知的纨绔,都有继承家业的责任,又都不是十几岁毛头小子了,自然明白,有些话心里想想就行了,千万别说出来。 否则,万一被锦衣卫知道,传到皇上耳朵里,就不好了。 “不提、不提。”裘淳赶紧岔开话题,开始东拉西扯地喝酒。 但他是个好的,大家也都知道跟皇上心里有关的人和事不能碰,可别的事,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而且彼此都是一起长大的,也都是成了婚的,酒一旦喝多了,就有些控制不住。 “哎,元瑜。”包衍忠第一个忍不住,搂着萧元瑜的肩,涎皮涎脸地问:“你家少夫人如今有了身孕,伯母可给你拨了人?” 萧元瑜借酒浇愁,也喝糊涂了:“母亲不是早就拨了人服侍我么?烟柳不就是?还有老太太,也拨了雨杏。” 这都是事实,但几人听着,一齐笑着喷了酒:“噗……哈哈哈!” 萧元瑜恼怒地放下杯子:“你们笑什么!” 他又没说错! “你呀你……”裘淳笑着摇摇头,“我现在是信了,你虽然成亲四年,但真的是在为萧九叔守孝。” “不应当呀,弟妹身子都有了,他怎么会不懂?”包衍忠扶着他的肩膀,悄声说:“不是问你洗手穿衣的丫鬟,是问你——服侍,懂吗?你家少夫人有了身子,那就不能服侍你了,伯母有没有给你消火的侍妾?没有侍妾,丫鬟总得有一个吧?” 萧元瑜倒是没想到这个,一时也不知是喝酒了还是第一次与兄弟们议论此事,脸都红了。 “我……我有如儿一人便够了,何须其他!” “好了好了,他又没当过父亲,哪里懂这个?”裘淳生怕包衍忠再笑,赶紧打圆场。 “元瑜,女子有孕时,身子最是要紧,是不能服侍你的,知道么?为了安全,最好是分房睡,免得她身子重了,行动不便时,你翻身之类的动作压着她,那可大大不好。” 萧元瑜倒没想过这个:“你们都是这样?” “是啊。”包衍忠点头,“我娘子怀勇哥儿时,我就搬去书房睡了,不过,我娘给了我两个丫头,就是现在东西厢那两个侍妾。” “元瑜。”裘淳瞧他的样子,不像喜欢女色的,只劝道:“不为消火,你也要想想嫂子的肚子,香火可不是小事!” 是这个道理…… 萧元瑜记下了,当晚回家,就跟提了一嘴:“絮娘,往后咱们分房睡吧。” “什么?!”薛絮如等了大半夜,等得天都塌了。 萧元瑜被薛芙如吹了什么风?! 第44章 叫薛芙如丢脸丢到无地自容 薛絮如的第一反应就是扯住丈夫的袖子,追问道:“你去见她了?她说了什么,你便要同我分房?” 萧元瑜喝了些酒,脑子已混沌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她”是谁,默认了是裘淳,便为好友辩解:“他也是为你好!” 然后就把她的手扯开。 醉酒之人,力气未免不分轻重,直把薛絮如推了个踉跄,幸亏淡茜在旁边扶着。 但这个动作,足以叫薛絮如心都碎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偏偏萧元瑜晃晃脑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只吩咐绿杨过来,扶着就真的往书房去了。 留下薛絮如原地站了许久,最后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小姐……”淡茜担心地问。 薛絮如抬起头,刚想说话,烟柳却端着药碗进来了。 “大奶奶,您不必担忧,我们世子就是这样。” 薛絮如立刻转头擦去眼泪。 淡茜则喝道:“谁让你进来的?” “太太听说你去要了炭火,这才九月的天,怎么好在屋里烧炭?大奶奶如今身子金贵,容不得一点差错,因此要我每日以红枣、枸杞、红豆、黄豆磨成豆浆,最是养气血,给大奶奶早晚喝下。” 她说着,把碗放在炕桌上。 薛絮如心中一惊。 她今日的确是被气得不舒服了,但又怕继续喝药会被老太太、婆母发现,所以才悄悄地让淡茜去拿炭火,在房里煎药。 淡茜行事应当很隐秘才是,怎么才半天的功夫,张氏就知道了? 而且还要她早晚喝豆浆。 补气血恐怕也是补的,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随时出入房里,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这么一想,薛絮如心里就更不舒服了,没好气道:“放那吧。” “大奶奶还生世子的气呀?”烟柳眉梢眼角都是甜甜的笑。 “大奶奶,方才奴婢都说啦,我们世子就是这样的。他是侯府唯一的子嗣,又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俊才,谁家有这样的儿子不纵着?何况是侯府世子。要奴婢说,这才哪到哪?从前,世子那次不是直接把人推得摔在地上?” “还有这药,从前,那都是要大奶奶自己去太太院子里,跪着领喝的。现在端到房里请您喝的,都因为您现在身子金贵呀。” 她一口一个从前,不就是在说,从前薛芙如的日子不好过,她现在得到这样的待遇,要知足。 可薛芙如能跟她比吗? 她才是元瑜的青梅竹马!她才是元瑜的白月光!她才怀着元瑜的孩子! 薛絮如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着,一边忍着气将药碗端起。 “对了,大奶奶。”烟柳又开口。 “太太让奴婢把往年的礼单找出来,说,若是茂国公老夫人的寿礼您没头绪,就参考参考。” 烟柳自然知道这话像一根针似的刺进谁的心里,所以把礼单一放,马上告退了。 薛絮如坐在原地,半天才伸出手去拿药碗。 哪知就在她喝的时候,窗下冷不丁地冒出烟柳的声音。 “从前那位在柳絮苑时,世子正眼都不瞧一下,没想到搬去西府了,倒是能说动世子分房了,还真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你呀,真是年纪小。”李嬷嬷笑着说,“男人不都是这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得不到的才是最香的。” “再说了,大奶奶怀着身孕,不就是要分房么?太太估摸着是看大奶奶刚进门,不好这么快动手。放别的人家,这时候东西厢就该有人,最不济,也该派个丫鬟过去书房贴身服侍了。” 她们说什么?! 薛絮如登时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小姐!”淡茜急忙帮她拍背。 薛絮如却推开她,一手扫过桌面。 “咣啷——”一声,药碗摔了个粉碎。 “让她进来收拾!” 淡茜一下子明白了,推开窗骂道:“都在乱嚼什么舌根?还不进来收拾?” 烟柳和李嬷嬷对望一眼,准备去拿扫把。 谁知却听到一个幽冷嘶哑的声音: “慢着!” “你去哪?我让你收拾这碗!” 去拿……烟柳想回答,话到嘴边,却猛地发现不对,登时惊慌地看了过去。 只见薛絮如慢慢直起身,脸色因为咳嗽而涨红,眼里却闪着阴冷的光。 “既然是你亲手端来的药,当然也要‘亲手’收拾。” 亲手……的意思是,要她亲手把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捡起来?可……可这摔得到处都是,怎么捡? 烟柳的脸都白了。 而薛絮如已经在淡茜的搀扶下起身了,没留给她一个眼神。 甚至,淡茜连明间里的灯也带走了。 明间登时光线朦胧,只有门口淡淡的灯光照进来。 想要收拾碎瓷片,就得趴在地上,用手去摸索! “……”烟柳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李嬷嬷却提防着房里,悄声告诉她:“你还哭?这可是好机会呀!你不想去书房服侍吗?” 烟柳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再不做声,默默地走进明间,开始捡碎瓷片。 “嘶……” 忍耐的吸气声时不时响起,薛絮如都一一听着。 哼,仗着是张氏给的人,就想给她难堪?想得美!到底,这院子里她才是少夫人! 这本该很痛快的,可这心里总是不舒服。 这长宁侯世子夫人,与她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了。 她从小预想的少夫人日子,是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人人尊敬,去哪里都风风光光的。 不是进门先被扣上侍妾扶正,陆续被老太太、婆母使下马威,就连管事媳妇,都一个个逼到面前,让她差点下不来台! 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侯府的媳妇这么难做啊! 一念之间,母亲杜婉娘的话又响在耳边。 “絮娘,你瞧瞧别的五品官之女来往的是什么人,你来往的是什么人?现在将这些贵女贵妇的关系经营好,往后做了侯府少夫人,你们相互提携,就是彼此站稳脚跟的底气。” 对啊,薛芙如忍得下张氏的种种刁难算什么本事?她能对付张氏,还能叫薛芙如丢脸丢到无地自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得罪她,才是本事! “淡茜。”薛絮如马上吩咐,“淡茜,你从咱们带回的东西里,挑一两件适合的,送给……” “茂国公老夫人?” “不。”薛絮如露出胸有成竹的笑。 “茂国公少夫人。” 第45章 我也想试试装可怜的感觉 “茂国公少夫人出身宁远伯府,不过宁远伯继室之女,叫田雯娘,今年二十岁。” “她与茂国公世子成亲已三年了,也生下了长子,叫勇哥儿,今年两岁。不过除了长子,茂国公世子还有一个一岁半的庶女,和刚满三个月的庶子。” 薛絮如在为茂国公老夫人八十大寿做准备,薛芙如也在准备,而且还是恶补型。 作为前任长宁侯府的冢妇,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宦世家,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在礼尚往来之间都有印象。 但她清楚的只是内宅中送礼之事,他们背后的势力,见面时具体应该怎么应对得当,她就不知道了。 没有人教过她。 亏得有余甘子他们回来了,迅速在京城里打听消息。 “除世子以外,茂国公还有庶长子也已成亲,不过,膝下并未有子女。对了,主母,还有一事。” “这位田雯娘,尚在闺中时与瑜大奶奶甚是要好,只是这四年断了联系罢了。但今天上午,淡茜乘马车、带着礼盒去了茂国公府,属下瞧着那样子,不像是给茂国公老夫人送的。” “不用猜,肯定是给田雯娘送礼的。”薛芙如断言。 竹青立刻意识到不好:“小姐,瑜大奶奶必然提前跟田少夫人通气了,寿宴当日,一定会给您难堪的,怎么办?” 甚至,有可能门都不让她们进去。 余甘子也为她担心:“主母,京城都是以衣冠取人的,您当真要这么去吗?恕属下多嘴,东府那位既然曾经在京城煊赫无比,却因您而蛰伏了四年,必然希望有机会能重回巅峰。再加上这几天受的气,只怕她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冲您撒呢。” “我还怕她不来呢。这样,咱们帮她一把。”薛芙如整理着花盆,想了想,吩咐。 “竹青,你把当日我戴的那顶银丝狄髻拿去给……唔,烟柳、雨杏、李嬷嬷,你选一个。给她们的时候,要记得当众说,这是彩礼陪嫁中的东西,咱们当日忘了,现在来归还。想个办法,提醒一下薛絮如嫁妆的事。” 所谓当日,就是贬妻为妾当日。 那天薛芙如穿的虽然是自己的衣裳,但头上戴的银丝狄髻是侯府采买的。中间有许多曲折,虽然余甘子是自己人,但竹青不愿自家小姐丢脸,便瞒下了不说,只登时睁大了眼睛。 “我的好小姐呀,人家想要笑你寒酸,你把东西还回去就罢了,怎么还提醒她嫁妆之事?这不是帮她添妆,帮她打扮得更光耀夺目吗?” “我也想试试装可怜的感觉啊。”薛芙如哄道,“去吧。” “是。”竹青不情不愿地翻出那银丝狄髻,用帕子包着,往东府去了。 这一次,她没有遮掩行踪,长宁侯府大小的下人都瞧见了,但碍于两府现在的关系,众人谁也不敢问。 但心里的好奇,就像有根羽毛挠痒痒似的,都忍不住瞧瞧观察着。 ——怎么手里还提着东西?准备去哪啊? ——瞧着像是往柳絮苑的方向啊,这是要做什么? 竹青就这样在明里暗里的打探目光下,到了柳絮苑门口,她知道规矩,并不进去,只冲门口叫道:“黄鹂。” 柳絮苑里最低一等洒扫的小丫头都是用鸟取名的,黄鹂就是其中一个,才十一岁。 对于近日府中的变故,黄鹂知道,但她实在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能讷讷地站在原地问:“做、做什么?” 竹青路上仔细想过人选,觉得还是烟柳胆子大,敢做主,便说:“我来交还东西,并不进去。你请烟柳出来,我与她当面分说。” 黄鹂一听不是找主子的,便松了口气,放下扫把说:“那你且等等。” 作为洒扫的丫头,她是知道烟柳去处的,而且这个年纪的丫头,着实不会多想,直接就往书房去了。 东跨院分作三进,一进大堂是世子见外客的地方,二进明间是书房,是世子见亲友的地方,三进正房才是女眷的住所。 绿杨守在书房门口。 萧元瑜在书房里,烟柳也在。 今日一早,萧元瑜醒来,叫人端水洗漱。 进来的就是烟柳。 烟柳只比他小一岁,从他十岁开始就贴身服侍,萧元瑜就没在意。 但低头洗漱时,他蓦地闻到一股子血腥味,仔细一看,竟发现铜盆旁边残留了一两缕血丝。 他诧异地看去,烟柳身子一颤,登时跪下了:“奴婢该死!” 她是身边的大丫鬟,地位不同一般,萧元瑜很少看到她二话不说就跪下的,便问怎么了。 起初,烟柳吞吞吐吐地不肯说,最后,还是把绿杨撵去守门了,她才说道:“是……是奴婢惹了大奶奶不高兴。” 再逼问,萧元瑜才知道,他昨天喝醉了,被薛絮如追问他为何要分房睡时不耐烦,竟推了薛絮如一下。亏得淡茜在旁边扶着,薛絮如才没事。 “大奶奶气苦,才不慎打翻碗;因大奶奶要歇息,屋子里不好有灯,也不好有动静,奴婢怕惊扰了大奶奶的身子,才……” 烟柳说着,磕下头去,呜咽着说:“奴婢是捡的,不干大奶奶的事。爷,您昨晚已经惹大奶奶伤心了,可不能再让大奶奶生气,大奶奶身子重要啊。” 身子重要,就能这样对他的丫鬟吗?瞧瞧烟柳的手,那春笋一般的嫩手上,左一道右一道的,都是伤。 也不知道多深,一干活,就又流血了。 薛絮如这是怎么了? 萧元瑜心情正复杂着,就在这时,黄鹂来了,她看到绿杨守在门口,就行了礼,问道:“绿杨哥,烟柳姐姐还在么?西府的竹青姐姐来了,说是要还东西。” “世子!”烟柳立刻一把抓住萧元瑜的衣摆,哭起来。 “世子慈悲,别叫外人见到奴婢这样子吧!奴婢是太太指派过来的,若是让人知道了,太太会如何想大奶奶?” 她不动还好,一动,手上的伤疤就裂开了,鲜血渗出,而萧元瑜刚起床,没有穿外出的衣裳,身上只有一件月白直身。 霎时间就染上了鲜血,只看得萧元瑜的一边心疼,一边止不住地想。 薛芙如若是看到竹青,少不得也要撒气,到时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萧元瑜亲自把烟柳扶起来,叮嘱道:“这几日你就在书房服侍我,等伤好了,再回去后院服侍大奶奶,免得大奶奶见了血,心里不痛快。” 但他也不想见竹青,便吩咐:“绿杨,你去。” 第46章 来的是绿杨,竹青一点也不意外,也客客气气地说:“这银丝狄髻,是当日我们九太太不小心戴着,忘了还的。今日收拾家里发现了,特意命我来归还。绿杨,你瞧清楚了,点明白了,免得日后牵扯不干净。” 侯府做的东西都有份量,绿杨自然知道,马上接过狄髻,看了底下的文字,果然写得清清楚楚。 “行,我验收明白了。” “那就成。”竹青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只把绿杨看得心情复杂,拿着银丝狄髻回去禀告了:“……世子,就这样,是来还东西的。是当日采买嫁妆才东西,要如何处置?” 萧元瑜正心烦着,吩咐道:“你拿了钥匙给大奶奶送去。” * 事情就有这么巧,薛絮如一早,也在想着这事。 人一旦有了目标,就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 精气神都足了,也会安慰自己了。 烟柳和李嬷嬷一介奴婢,居然敢在窗下说得那么大声,肯定是故意说给她听,故意气她的,故意让她误会萧元瑜不爱她了。 这怎么可能呢? 萧元瑜去江南都愿意带上她,本来一来一回只要一个月的时间,可为了跟她过神仙眷侣的日子,足足多留了两个月。 为了怀孕的她,萧元瑜甚至都贬妻为妾了,她还有什么要担心的? 今晚,不过是萧元瑜喝醉了罢了。 薛絮如想起从前两人还只是未婚夫妻时,萧元瑜也总是会有些出格的巨动,惹她生气,但正如烟柳说的,侯府世子,长公主之孙,天之骄子,骄傲是应该的。 从前她都能原谅萧元瑜,现在为什么要跟他置气? 萧元瑜最喜欢的,不就是她的温柔体贴吗? 想到这里,薛絮如还是厨房准备醒酒汤送过去,自己则早早睡下了。 休息了一晚,也自己哄了自己一晚,薛絮如才有心思去看所谓的往年礼单。 像长宁侯府这样的人家,跟什么人家来往、送什么礼,都是有讲究的,会有个固定的礼单参考。礼单上礼物的轻重,就是反应这家人在朝廷是得势还是失势。 不过,一想到这礼单前四年都是薛芙如拟定的,张氏让人送来礼单,意思就是让她学薛芙如做事,她心里就不舒服。 但是打开礼单一看,薛絮如就笑了。 学什么薛芙如? 学她连附庸风雅都不会,给国公老夫人送什么根雕、竹根套杯吗? “姜红,把那副烟雨图找出来,装盒。然后把衣裳首饰都翻出来,我要好好打扮一番。” 明日在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她一定是最漂亮、最光耀、最夺人瞩目的那一个! 而薛芙如么…… 从前的垫脚石远嫁了,就让她来当新的垫脚石好了。 薛絮如一边挑着衣裳首饰,一边把李嬷嬷叫来。 她相信,经过昨晚烟柳的事,李嬷嬷应该会懂事的。 “见过大奶奶。”果然,李嬷嬷进来也知道恭恭敬敬行礼了,“请大奶奶吩咐。” “还知道我是大奶奶就好。”薛絮如举着两根簪子比划着,“我问你,从前薛芙如在的时候在,侯府为她采买的衣裳首饰呢?” “回大奶奶,因不好让她出门,所以侯府并未为那位采买过衣裳首饰。” “这个我知道。” 贬妻为妾当日,薛芙如那一身旧衣,头上除了银簪,就是绒花,寒碜得甚至不如寻常的五品文官之女,哪里是什么侯府少夫人的气派? 薛絮如选好了簪子,又选耳坠。 “我问的,是别的。” 当年掀开盖头之前,侯府谁也不知道里头的不是他们认识的薛家嫡女,婚礼都是按照给薛絮如办的规格准备的。因想着薛家不过是五品小官,家底不丰,只怕迎亲时不好看,所以由侯府暗中采买了不少衣裳首饰,先作为彩礼送去薛家,再作为嫁妆陪嫁过来。 这部分东西,可不属于薛芙如。 当日收拾东西,她也特意检查过了,薛芙如没有带走。 李嬷嬷懂了她的暗示,想了想:“原来采买的嫁妆,都被世子收起来了。” 锁起来了?那就是有钥匙了。 恰好在这时,绿杨拿着钥匙和银丝狄髻来了。 他也是个好的,知道这时候不能提薛芙如和西府,免得自己也落得跟烟柳一样的下场,所以选择只说一半。 “回大奶奶,世子让小的拿钥匙和这狄髻来,归入库中。” 平白无故,她又没提,为什么要拿狄髻来?又哪里是什么入库? 再说了,就是入库,也该是萧元瑜身边的男子之物,怎么会是狄髻呢? 薛絮如想了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萧元瑜,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情郎,每次惹她生气了,便找借口下台阶,用些不着边的话劝她。 比如这个,可不是找理由给她送礼么? “知道了,把钥匙和东西留下,你下去吧。” “……”绿杨张了张嘴,实在没敢说世子没吩咐留下钥匙,只好应了句“是”,就退下了。 回去覆命时,萧元瑜也没想到要拿回钥匙,心里只想着赶紧找大夫来给烟柳看她的手,免得她被母亲发现,要追问薛絮如。 而此时的薛絮如,拿着钥匙就让李嬷嬷指了柜子,将里头的东西打开。 然后,眼睛都亮了。 都是侯府采买的上好衣料,缂丝、织金、锦缎、纻丝……一样一样,光彩夺目。 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套红宝石金头面。 薛絮如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萧元瑜给自己的赔礼,也就理所应当地在茂国公老夫人生辰当天穿戴上,和张氏汇合了。 把张氏整个都震惊了:“你……你从哪里翻出来这这套头面?” “瑜郎给我的。”薛絮如理直气壮,“母亲,我到底是少夫人,若是头上光光地去寿宴,怎么好看?岂不是丢了侯府的脸?” 是这个道理,可…… 张氏没敢说,只能问:“西府那边呢?” 宋妈妈知道她的意思,回道:“那边连个马车都没有呢!” 好,那就没问题了。 张氏吩咐:“出发吧。” 第47章 故意落下她 “噗~” 上了马车,薛絮如先以帕子掩口,悄笑起来。 “母亲,那日在荣喜堂,她好大的口气,一副要送份拿得出手的寿礼,要叫咱们婆媳好看的架势。现在想起来,真真好笑。” “可不是么。”张氏也笑着,但眼睛的余光总是往薛絮如的头面看。 薛絮如察觉,面上不显,心头越发得意。 这套头面不愧是侯府置办的陪嫁里,压箱底之物,连见惯了好东西的张氏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今日寿宴上,她必然大放异彩,光耀夺目! 她努力想压住得意之色,但又怎么忍得住? 连张氏都看出来了,立刻教训道:“你今日不要忘了形——老太太当日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关于她和元瑜之间“守孝”之事。 薛絮如心里几分不耐烦,笑道:“母亲不必担心,我都记住了。再者,别说她没有马车,出不了门,就是到了国公府门前,又如何呢?田少夫人可是我闺中密友,岂会放她进去?” 听得她这么说,张氏才终于放心下来。 薛絮如也借口气闷,撩开了一线车帘。看着外头渐渐靠近的巍峨府邸,她的心情也变好起来。 太久了……她真的太久没有穿金戴银、身着华服,在这些华丽的国公府、伯府来往了。 张氏虽担心那套红宝石头面,但看着她从容镇定的样子,心头也松了口气。 当年之事,不光是薛家丢脸,他们长宁侯府一再弄错,也丢脸。所以四年来每每到了需要应酬之时,都是张氏自己出面,从来不带薛芙如。 每当有人问起儿媳之事,张氏都以语言搪塞过去。 但是看到别的贵妇人有媳妇鞍前马后地孝敬,看着她们脸上有光,自己身边却空落落的,还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有儿媳的。 怎不叫张氏心里深恨薛芙如的上不得台面? 现在好了,她终于也能在人前让儿媳好好孝敬服侍自己了。 两人各一般心思,同乘一辆马车往茂国公府去了。 但他们的队伍,可不止一辆马车那么简单。 历来贵妇人出行,又是抬衣箱,又是贴身服侍的,身边至少跟着四五个丫鬟婆子,两人就是八九个。丫鬟婆子自然不可能走路,不说身份,就说双脚怎么赶得上车轮? 所以,丫鬟婆子们也是有马车坐的。 在京城百姓看来,就是两辆黑油马车簇拥着一辆朱红描金的马车。高大富丽的车厢以青帷幔覆盖,被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不紧不慢地前进,银螭绣带随风飘荡,无处不显示着马车主人的富丽堂皇、高贵优雅。 “这是哪家?”百姓议论纷纷。“好气派呀。” “这还用问?没看到是从长宁侯府出来的么?不消说,自然是长宁侯夫人带着少夫人,往茂国公府贺寿去了。” “长宁侯府好大的架势,怎么今年比往年还多了辆小马车?” “那是侯府,长公主的儿媳,多一辆马车又怎地?” “哦,东府啊。”有人这么说,自然就有人联想。“那西府呢?” “西府都没人了,怎么贺寿?听说往年都是由东府打理……” 这里话还没议论完,就听吱呀一声,东府的大门也打开了。 走出来的是个穿着玄色长比甲和深蓝袄裙的婆子,她走到东府,问守着门的小厮:“大太太、瑜大奶奶准备妥当了么?我们主母一直等着,怎么还不见马车来接?” 那小厮只是守门的,哪里知道许多,光认得她西府那边的婆子,便随口道:“你个耳聋眼瞎的婆子,方才没瞧见?我们东府的马车已出去了,这会儿,只怕到大街了。” “啊?”婆子大惊失色,赶紧急匆匆地回到西府门口,冲着开了条缝的大门说话,语气焦急。 “主母,大太太和瑜大奶奶已乘马车出发了,这可怎么好?” 哦……来往的行人小贩们听明白了。 原来长宁侯夫人婆媳自己去了茂国公府,没把永宁侯少夫人带上。 但没带上就没带上,他们自己赶车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婆子又道:“就是雇马车,只怕也不像话。车把式交给别人,万一拉着您直接跑了,难不成您要跳车么?” 这话不长心的听着好笑,家里有妇人女儿的,却不住地点头。 说是有侯府少夫人的身份在,可若世上真有不怕死的歹人,舍得一身剐,那对永宁侯府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怎么侯府连个马车都没有么? 回答疑惑的,是门内传来低低的一个声音。 “来不及了,茂国公老夫人是大寿,有恩于侯府,咱们不能失了礼节。将门遗孀,只讲一个忠义,哪里管得了什么许多?咱们走着去吧,别耽误了送贺礼。” 语罢,永宁侯府的大门吱呀一声,走出来一老一少和戴着帷帽的妇人。 少的约莫十四五岁,白袄白褶裙青比甲,手里抱着毡包,显然是个丫鬟。老的呢,和那敲门的婆子一般打扮,只是手里抱着一盆橙红的菊花。 那菊花虽以油纸围着,免得损伤,但仅仅露出的那一点花顶,也可以看得出来开得好不热烈。 两个婆子一个在前头开路,一个抱着花跟在后头,青衣丫鬟则在中间紧紧护着戴帷帽的年轻妇人。 妇人穿着白绫袄儿蓝缎裙,外头罩着蓝色对襟长比甲,帷帽垂下的纱直遮到手肘处,瞧不见面容。 可……即便如此,怎么有妇人就这么出门的? 来往行人都惊呆了。 在夏朝,越是在京城,越是越是处处有等级、有规矩。 若是赴宴,除非是只有夫妻俩,或者是兄弟带着未出阁的姑娘,否则一般男女不同行。 男客大多在门口下马,由府邸的男主人迎接,在外堂喝酒。而女眷,则马车都是驶入二门,在垂花门下车,由女主人接待,请入花厅单独设宴。 对京城贵女贵妇来说,没有马车是不能出门的,否则被人看到都是不合规矩,有失身份。 正因如此,张氏婆媳听说薛芙如没有马车,才都放心下来。 可谁能想到…… “永宁侯少夫人的意思,是要走着去茂国公府?” “堂堂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如何连个马车都没有?” 一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那被两辆油布马车簇拥着、提前出行的华丽马车。 ——长宁侯夫人婆媳,不会是故意落下她的吧? 她们不想让永宁少夫人拜寿?为什么? 第48章 张氏和薛絮如越奢华、越显摆,就越丢脸! 没有人能回答,百姓们只有咋舌和疑问。 “这么出门也太不合规矩了!” “哪里有侯门的样子?” 察觉他们诧异的目光,竹青都不禁胆怯,扶着自家小姐的手微微颤抖:“小姐,咱们……真的要这么去?” “就这么去。” “她们不是想我是个乡野之人么?那我们乡野之人,就只知道忠义,不知道什么规矩了。只要尽了礼数,看谁丢脸。” 薛芙如给她吃定心丸:“不要怕,万事有我。走吧。” 听她这么说,竹青才扶着她走下台阶,黄芩、苏合一前一后护着。 丫鬟婆子是紧紧护着的,少夫人是戴着帷帽、长纱垂到手肘,看不清面容的。 行动间,只看到她裙摆微微,几乎看不到是怎么动的。 “这位少夫人,举止很是端庄整肃啊。”百姓评价。 “想来永宁少夫人知礼守规矩的,只是……” 那人说着,停住了。 可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立即便有人想到前几日京中的传闻。 ——据说啊,自从永宁少将军战死后,西府的一切都是由东府打理的。他的遗孀也一直寄居东府,为夫守孝。 可等永宁少将军的尸骨回来,他的遗孀打开西府大门,竟看到西府破败不堪,比鬼屋还不如。 还有人说,当日西府少夫人要回自己府上住,东府只叫下人拎了个破箱子过来,里头都是旧衣裳、坏首饰。 那架势,不像是送兄弟的遗孀回家住,倒像是赶寡妇出门。 当时京城中人还以为是玩笑,可此刻看着永宁少夫人连个马车都没有,一步步走向茂国公府…… “真是炎凉啊。”一人叹息着,“方才驶过的大小马车何其奢华,此时走过的夫人,衣衫何等简朴。” 对啊! 这人一说,大伙儿就想起刚才驶过的东府的马车。 长宁侯夫人乘坐的马车何其奢华,朱漆、描金、银螭、绣幔,拉车的是大白马,就连跟随的丫鬟婆子,也有黑油布马车可以坐。 那边浩浩荡荡的一队马车,这里一府之隔的同姓兄弟留下的遗孀,却只能步行。 还有人想到当日小厮当街要绑掌柜的事。 “当日只说是误会了,我瞧着,东府真干得出抢寡妇东西的事。” 薛芙如听在耳中,八风不动,继续往茂国公府走去。 她就是要这种效果。 是啊,她是寒酸,可她为什么寒酸?这罪名,她要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张氏和薛絮如越奢华、越显摆,等会儿就会越丢脸! * 张氏和薛絮如,因为马车是直接驶进茂国公府,停在垂花门前的。 所以,她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薛絮如只顾着喜滋滋地扶着张氏下马车,眼睛却看着垂花门的台阶上站着的,三个头面齐全、锦衣丽服的妇人。 除了站得后面、衣着老气的妇人之外,其他两个薛絮如都认识。 年长的是茂国公夫人钟氏,最年轻的正是她的闺蜜、茂国公世子夫人田雯娘。 “我的好夫人啊,你这大佛总算压轴到了。”茂国公夫人一看到她们,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握着张氏的手。“你们两个,还不上来拜见贵客?” 若论诰命,国公夫人正一品,侯夫人从一品,张氏还低了半阶诰命,可京城里谁只看品级啊? 看的是圣心! 茂国公府满打满算只有老夫人一个跟宫里有关系,那也不过是先皇后的女官罢了,哪里比得过长宁侯府的老夫人是长公主? 所以张氏坦然接受了两个年轻妇人的礼节:“见过长宁侯夫人。” 然后才说:“折煞我了,该是我们见礼才是。元瑜媳妇,快行礼。” “拜见茂国公夫人。”薛絮如上前,端庄行了个标准的礼,然后抬起头笑道:“伯母,一向久见,您还是这么风趣健朗。” “哎呀!”茂国公夫人打量片刻,惊讶地看看张氏,又看看眼前人:“是絮娘呀!” 薛絮如等了四年,不,准确地说,是等了十九年快二十年,终于等到自己在京城权贵圈子里,以长宁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出现。 一时她的心口都烫了,脸上努力维持端庄得体的笑:“母亲,您瞧,四年不见,包伯母都不认得我了。” “哪里是不认得?是不敢认了。” “从前就是京中闺秀里一等一的好女儿,知书达理,气度娴雅,如今做了世子夫人,竟又是另一番气度,瞧瞧这红宝石头面,装饰之下,竟似个神仙妃子,我哪里敢认?” 茂国公夫人笑眯眯地对张氏夸道:“张夫人,难怪你这么疼惜她。” 又被人夸了,果然,京城贵族的社交圈子才是她待得最舒服的地方。薛絮如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娇声道:“包伯母,你怎么取笑我?回头雯娘要呷醋的。” “你还说。”田雯娘作势要拧她的脸,笑道:“絮娘,四年了,也不来瞧我一瞧,我都要恼了!” “好了好了。”薛絮如求饶,“先别闹,仔细外头尘土大。” 说完,暗示地看了一眼张氏,又看看里头。 茂国公夫人说她们婆媳压轴到了,后面没有贵客值得钟氏婆媳迎接了,那么,只要把钟氏婆媳带进去,垂花门处就没人做主。 就是万一中的万一,薛芙如来了,既没人认识,也无人做主。 这个茂国公府的大门,她就是哭着求着,也进不来,只能腆着脸来,灰溜溜地回去。 张氏知道自己有时容易脑袋发热,因此对同一阵营的提醒,她都是留心的。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儿媳的意思,当先往里走:“里头是不是要唱戏了?” “不错。”茂国公夫人自然而然地跟着她行动,吩咐:“老大媳妇,你留下。” “是。”那沉默寡言的妇人只应了一个字,依旧继续在垂花门迎接客人。 茂国公夫人和田雯娘则各自带着张氏婆媳往花厅走。 一边走,茂国公夫人还一边玩笑道:“张夫人,你真是能藏,絮娘这般好的儿媳,你也舍得四年了也不带出来?每每问起,总是遮遮掩掩的。” 来了。张氏和薛絮如心里都咯噔一下,心里都庆幸着,幸亏事先对了口风,不然这会儿,真是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第49章 薛芙如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进来了! “不是我不肯,你也知道,四年前西府出事。” 张氏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搬出借口:“西府没了香火,灵前无人,可怎么好?” “我们两府本就是一家,老太太和我们侯爷便做主,让元瑜为他九叔守了三年孝。为这,是婚事也没声张,出了孝期才圆房。元瑜成亲四年,如今才有了好消息。” 说到最后,难掩喜气洋洋。 茂国公夫人婆媳也都道:“絮娘有喜了?是大好事呀!” “母亲,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没的说我娇气了。”薛絮如嘴上谦虚着,其实心花怒放。 有了子嗣这层护身符,她在宴会上一定会备受尊敬的! 茂国公夫人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你婆母这是为你好!莫说冲着撞着,就是酒水饮食热着凉着了,也不好。” “伯母也笑话我。”薛絮如借机挽住田雯娘的手,“我不要同您走了,还要把雯娘借走。” 其实寿宴当天,主家上上下下都快忙疯了,更别说茂国公夫人和田雯娘这个少夫人了。若是别人,茂国公夫人一定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可还是那句话,谁叫薛絮娘肚子里怀着长公主殿下的曾孙呢? 茂国公夫人只能笑着点头:“左右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始献礼,你们也四年不见了,好好说话吧。” 然后就拉着张氏先走了。 田雯娘太了解自己闺蜜的个性了,福身相送后,她立刻摆摆手让丫鬟们落后几步。 “絮娘,做什么把我婆母支开?” 莫不是有闺蜜间的悄悄话说? “几日前我们府门前的事。”薛絮如试探,“你可听说了?” “突然冒出的那个永宁少夫人?”田雯娘的眼睛都亮了。“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薛絮如可不是想让她听闲话的。 “这里头的内情,三天三夜也说不清,这会儿我只捡要紧的讲——西府那位,说不好今日也要来与你们家贺寿呢。” “啊?”田雯娘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可论起来……” 西府也是武将出身,永宁少夫人既然出孝期了,本就该来给他们家老夫人贺寿呀。 “我不说她该不该来。只是从前她在我们东府守孝时,有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压着。如今一回到西府,唉……!” 薛絮如重重地叹了口气。 田雯娘不由得紧张:“怎样?” 薛絮如一副欲言又止、家丑不好外扬的架势,支吾地说:“我只能说,这几日她在我们东府闹出的许多动静,外人所见,不及万一。若非如此,咱们往年都是两府一同送礼的,今年为何礼单上只写了我们东府的名字?” 作为少夫人,田雯娘自然知道,这是两府又分家的意思。 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宗族和大伯子家莫说情分,就是为了面子,也会照顾她,绝不会让她出去独自撑起门庭,进行人情来往。 这位永宁少夫人究竟是什么性情,竟闹到东西府要分家的地步? 薛絮如不直说,免得落人话柄,只叹气:“为着她,我们东府这几日丢了不知多少脸。” 田雯娘嘴快:“是前两日抢银子的事?” 果然当街发生的事,京城都传遍了。 薛絮如赶紧掩饰:“那日闹起来,我怀着身子也得急急忙忙去西府商量,却哪里敌得过她?最后,我们太太仁慈,念着她是寡妇,认了亏,随她去了。” 田雯娘登时大吃一惊。 从小,薛絮如就以五品之女混迹于公侯伯家的贵女之间,从没见她吃过亏。 永宁少夫人竟这般厉害,能从她手里抢走铺子! “絮娘,人生七十自古稀,我们老太太可是八十大寿,今日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田雯娘心中担忧,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但……你也知道,我们茂国公府和你们萧家两府,乃是累世通家之好。” “你放心,我知道。”薛絮如拍拍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永宁少夫人自然不得不放进来,可身份总是要辨认的吧?” 田雯娘眼睛一亮,马上叫自己的贴身丫鬟:“桃枝,你去门口传话,叫她看人仔细些,别是人是鬼都放进来。” “是。” 看着桃枝往垂花门而去,薛絮如心弦才终于松下来。 这下,薛芙如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进来了! 她特意让张氏先行,相信张氏和茂国公夫人,已经提前宣扬过她这位“长宁侯世子夫人”了。 接下来,就是她和她的红宝石头面大放异彩的时刻了! “走吧,今日我可不敢耽误你太多时间。”薛絮如“体贴”地提醒着。 田雯娘点点头,带着她就去了花厅里。 桃枝则很快到了垂花门处。 她草草一福身,便道:“大奶奶,少夫人命我传话,说今日老太太寿辰,进出客人都要辨认身份。混吃混喝事小,冲撞了宾客,您可担待不起!” 不等年轻妇人回答,又冲着前面大声道:“还有你们,听到没有?” 垂花门虽是二门,但距离大门不远,守门的小厮都应道:“是,桃枝姑娘。” 桃枝面露满意之色,也不管年轻妇人,转身又走了。 于是,当薛芙如走到茂国公府门口时,就被抬手拦住了。 “慢着!”小厮们斜着眼商量打量,“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干什么来了?” 好嚣张的小厮! 苏合上前一步,报家门:“我家主母永宁侯世子夫人,特来恭贺府上老夫人八十大寿。” “哈哈哈!” 话音一落,小厮们都大笑起来:“还真有人冒充贵客啊?” 什么冒充?苏合沉下脸:“咱们来处,众目所见,岂会有假?” “哪家侯府少夫人端盆花当寿礼的?真是田舍汉觉得皇帝都用金锄头!” “你们……!”竹青登时要吵架。 “罢了。”薛芙如拦住她,声音清晰,“看在老寿星的份儿上,别叫她老人家不痛快。” 然后又对小厮道:“你们还是去通报一声,免得过后不好担待。我在此处等着。” 语罢走到石狮子旁边站着。 “嗤……!”小厮们朝天翻了个白眼。 老太太大寿,他们不好动手赶人,但要通报? 想得美! “小姐……”竹青也看出来了,急得跺脚。 薛芙如却拍拍她的手,示意别急。 她透过轻纱看天边的太阳,估算着时间。 约莫等了一刻钟之后,她叹息一声,说:“礼数尽了,咱们走吧。” 就在这时,一队人骑马飞奔而来。 第50章 专门等他 薛芙如本是先一步下台阶的,不想那马好快的脚力,眨眼之间就到了茂国公府门前,两下差点撞上。 马上之人“吁”的一声勒住缰绳。 但薛芙如还是被马儿惊得后退几步,要不是被竹青和苏合扶住,差点就摔倒了。 饶是如此,帷帽还是跌落了。 “喂!你这妇人!” 小厮们认出马上之人穿的是宦官的衣服,见她冲撞了贵人,张口就骂:“你……” “你……” 哪知才说了两个字,马上之人就大惊失色地叫道:“永宁少夫人?!” 什……什么?! 小厮们懵了。 宫里来的贵人,叫这市井穷鬼一样的妇人什么? 永……永宁少夫人? 她竟然真的是永宁少夫人?! 等到了。 薛芙如垂目,掩住眼中的神色。 过去四年,她虽然不被允许出门应酬,但执掌中馈,与长宁侯府来往的世家是什么情况,她心里大概是清楚的。 比如说这座茂国公府,虽然是太祖时就敕建的国公府,底蕴深厚,但传到第四代时,却面临无嗣除爵的危险。 当时的茂国公老夫人孟氏,还只是先皇后身边的女官。 她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在包家各支中,看中了袭荫在宫里当侍卫的一个,主动请先皇后赐婚。婚后,孟氏一路扶持丈夫立下战功,最后丈夫以旁支身份承袭茂国公爵位,孟氏也成了现在的茂国公老夫人。 先皇后很是欣赏孟氏的魄力,生前经常诏她进宫陪伴。虽然先皇后已去世多年,但当今皇上继位后,一直保留着赐孟氏生辰贺礼的习惯。 薛芙如虽然没有参加过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但听张氏提过一两次,说宫里大太监趁着傍晚宫门未关,前来赐贺礼。 张氏的话语里充满了羡慕:“这等尊荣,除了咱们两府的长公主殿下,满京城还有谁能有?” 薛芙如不羡慕什么皇帝赏赐,但她记住了赏赐的人物地点。 她相信,今年也不会例外。 宫里一定会在傍晚派人来赏赐寿礼,只看是谁来了。 宫里内侍很多,具体有什么,薛芙如不是长在京城的贵女,并不知道。但她相信,但能被张氏这个一品侯夫人称为“大太监”的,一定只有最得皇帝重视的那几个。 能让张氏羡慕不已的赏赐,一定会由这几个大太监送来。 这其中一定会有当日迎灵时陪伴御驾的那个。 至于今天给茂国公老夫人送赏赐寿礼的是不是他…… 薛芙如还是那句话。 赌一把。 输了,她纵使吃了闭门羹,但也尽到了晚辈主母的礼数。而且,满京城的人也知道了她的穷迫,长宁侯府的富丽,会对长宁侯府的产生怀疑。 赢了……张氏和薛絮如就等着颜面扫地,把拿走的东西都还回来吧! 而此刻看来,上天待她不薄。 薛芙如微微欠身:“李公公。” 来人正是当日陪伴御驾出现在永宁侯府门前的大太监,李长顺。 李长顺是什么人? 是五六岁进宫,从内侍书房一路厮杀,最后官至司礼监秉笔太监,眼光心境何其毒辣? 人有没有撞到,他心里有数。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李长顺心里更有数。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永宁少夫人衣衫简朴,无法通过狗眼看人低的小厮进入寿宴。但身为永宁侯府如今的主事人,两家是世交,她不来贺寿又不行。 所以,她千等万等,等在门口,期盼有能证明身份的人出现。 专门等他。 这到底是狐假虎威,还是虎落平阳只能借狐威,不好说,但这是皇上都看重的晚辈,李长顺自然愿意搭把手,抬举一二。 他立刻翻身下马,问道:“您没事吧?可冲撞了您?” 薛芙如摇头:“多谢李公公关心,我无妨。” 人是没受伤,但看着眼前的年轻妇人,李长顺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纵然她现在是个寡妇,这服饰也太简朴了,甚至可以说是寒酸,哪有什么侯府少夫人的气度? 察觉到他的目光,薛芙如也摸摸自己的发髻,不过脸上一派坦然。 “不瞒您说,我长在乡野,不懂京城的规矩,但看着府中‘忠勇传家’的牌匾,很是受教导。想来做人先讲忠、勇、信、义,而后才是富贵。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必强装台面。” “再者,我没见过什么锦缎珠翠,怕打扮不好反而闹笑话,便就这么着了。我心里只想着尽到礼数就行,却不知这么打扮,恐伤人眼了。” 听话听里,李长顺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忠义为先?忠义真的忠义,但没钱也是真的没钱,不然的话,为了永宁侯府的面子也不至于如此。 可永宁侯一家子虽然不爱富贵,但皇上历年赐下的赏赐不少,还有从前宁国长公主留下的东西,尤其是首饰,哪一样不值得拿出来? 不会是这位少夫人不会当家,连有什么家底都不知道吧? “少夫人说得对,是这个道理,俗话说表壮不如里壮,做人先讲忠义,后言富贵。” 李长顺先托了她一把,话锋一转,看向茂国公大门口,暗示:“不过……太过谦虚低调,可会被人欺负的!” 他面上还笑着,目光却仿佛毒蛇吐信,嘶嘶的都是杀意。 守门小厮哪见过这种内廷杀伐的气势?吓得扑通一声齐齐跪下,嘴唇哆嗦,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们不知道,竹青可知道了。 她也认识这位大太监,立刻大着胆子就开口。 “李公公,不是我们主母没气性儿,由着守门的人欺负,实在咱们永宁侯府与茂国公府是世交,今日又是老寿星的大好日子,我们主母不愿让老寿星不痛快。” “这情义能尽到自然是好,尽不到,咱们府上也是礼数周全了。” 这是要走?李长顺微愣,又不满。 茂国公府做主的人呢?竟就这么听着,放任她这么回去? “永宁少夫人!” 便在此时,一个年轻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她显然是急了,顾不得妇人不该出二门,直奔到薛芙如面前,就是一个深深福身,姿态几乎半跪在地。 “永宁少夫人恕罪,是府上不长眼的小厮怠慢了。” 第51章 两相对比,那才震撼 “你……”薛芙如打量着。 茂国公府情况特殊,茂国公夫人前面连生三个女儿,而后又迟迟没有好消息,老夫人不得已,指了个侍妾过去。没想到,侍妾难产,生下庶长子就没了。而后才一年,茂国公夫人也生下了嫡子。 如今嫡子已封世子,娶的也是宁远伯府的嫡女,膝下已经两儿一女了。庶长子娶的却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妻子,夫妻俩成亲七年了,儿女一概没有,甚是不讨茂国公喜欢。 这妇人虽然也衣衫锦绣、满头金饰,但珠宝却没几件,又是这般谨小慎微…… 薛芙如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忙扶起她:“是贞大奶奶么?” 这妇人正是茂国公庶长子包衍贞之妻。 方才听到门口小厮骂人假冒,她就担心,哪有人敢当街冒充侯府少夫人的? 但妇人不好出二门,她又是个没地位的,所以就没敢管。 不成想,这一迟疑,竟真的出了大事。 来的竟真的是永宁少夫人不说,还让宫里的大太监看了个正着! 这大太监,不仅认识永宁少夫人,还甚是抬举她! 贞大奶奶吓得脚都软了,一边打发丫鬟:“快去禀告太太!” 一边提着裙子先跑出来,生怕永宁少夫人真的走了。 现在听薛芙如的语气,贞大奶奶就知道她至少表面不会动怒,不由得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但她不敢放松,又是赔笑,又是惶恐:“少夫人慧眼,是,可不是糊涂的我?” 一边说,她一边也给李长顺也福了福身:“拜见李公公。” “好教您二位知道,我们太太、少夫人,因预备着领旨,往里头陪老太太去了,留下我这个平日里不管事的在二门处。我嘴笨眼拙,竟不认得永宁少夫人,怠慢了您。”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回头,我亲自登门谢罪,还请您看在我们老太太的份上,好歹先进去喝一杯热茶,同我们老太太说了两句话。” 话是这么说,但贞大奶奶已经做好了准备,预备接受一顿痛骂。 毕竟,是他们国公府失礼在先。 小厮们伏跪在地上,也头也不敢抬,绝望地等着一顿鞭抽棍打,甚至是一句“直接打死”。 没想到,薛芙如拍拍贞大奶奶的手,温声说:“快别多礼,折煞我了。我从来也不在外走动,别人认不出,又何错之有?” 贞大奶奶一愣,随即更愧疚了,她用帕子按着眼角,后怕几乎让她哽咽起来:“您这般宽宏大量,真真教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薛芙如摇摇头,又看看后面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对李长顺欠了欠身:“李公公,您还有要事在身,我便不敢耽搁您了。” 这倒是让李长顺刮目相看了。 若是其他京中贵族,得他证明了身份,只怕不得立刻抖起威风来。先将这几个小厮打杀了,而后要他陪同进入寿宴,狠狠给茂国公府上下一个厉害吃。 可永宁少夫人居然就这么轻轻揭过了?还让他先行? 竹青也奇怪,她们不跟大太监同行吗?也不教训这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小厮吗? 薛芙如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都不。 关起门来对付长宁侯府时,她可以肆无忌惮,不讲礼数,但对外,她不能。 因为永宁侯府上下都没了,四年的时间,与京城的世家几乎都断了交情。 她要顶起永宁侯府的门楣,就要分清楚边界,拿捏分寸。 好比说,她一个突然冒出来、只是拿着婚书自称的侯府少夫人,又不是有朝廷诰命的一品侯夫人,凭什么跟一个传旨赏赐的大太监出现?她是随侍的小太监,还是皇室宗亲? 太不合规矩了。 虽然一时显耀,但回头李长顺一禀告,会立刻让皇上对她的好印象大打折扣。 她能得到皇上的青眼,可不容易,不能丢。 再说茂国公府。 她一个上门做客贺寿的晚辈,即便被怠慢了,又凭什么越过主人家,当众处置他家的小厮? 更何况现在贞大奶奶已经主动出来顶罪了,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茂国公老夫人母子这两个实际做主的人,也看不起永宁侯府。那么,她久不能预先加罪,预先对付。 再说了,她还需要李长顺亲眼看看张氏母子。 两相对比,那才震撼。 若是她同时出现,李长顺何等精明一个人,一定会知道她的打算,效果只怕就不如预期了。 至于中间会出什么问题……只能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不是么? 想到这里,薛芙如再次欠身,暗示:“不能不合规矩。您先请。” 小事上糊里糊涂的,大事上倒是拎得清。 机敏、不贪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她会为永宁侯府考虑。 李长顺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大为改观,也不多话,拱拱手道:“如此,咱家就先传圣命去了。少夫人,您珍重。” 他特意留下六个字,大步传旨去了。 足够了。 一句话让贞大奶奶的态度更客气,她先是吩咐:“来人,陪少夫人家的婆子去账房登记,好生款待。” 而后道连声道:“永宁少夫人请,您请。” “客气了。”薛芙如也抬手,与她相让着进了大门。 她们脚步慢,不如李长顺大步流星,李长顺又不如先前派去报信的丫鬟。 比报信的丫鬟稍早的,是薛絮如。 她和田雯娘毕竟闺阁弱质,又一边说话一边走,不免慢些。 等到花厅时,里头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了。 薛絮如一眼望去,只看到各式各样的织金裙、金头面,宝石与黄金的彩光几乎映得满室生辉。 中间有她认识的公侯伯、宗室、尚书家的夫人千金,也有这四年里嫁入权贵圈子里的新面孔。 最上首是张罗汉床,茂国公夫人则陪着个老妇人坐着。 老妇人头戴金丝狄髻、金镶玉头面,身穿大红遍地金五彩云肩通袖袍,官绿膝襕裙,正与坐在第一位席面的张氏说话。 张氏一眼瞧见,立刻招手:“瑜儿媳妇,老寿星正念叨着呢,还不快来拜见?” 一句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寿星茂国公老夫人的目光,则直接落到她的红宝石头面上。 连茂国公老夫人也另眼相看! 从前偶然遇到,她可从没有机会拜见这位老夫人! 薛絮如心口发热,越发得意,立刻几步上前拜下:“絮娘拜见茂国公老夫人,祝老寿星寿比南山。” 第52章 把她与贞大奶奶夫妻的名声都毁了 孟老夫人的目光落在红宝石头面上不足一瞬,随即移到薛絮如脸上,惊喜道:“哎呀,快起来。” 而后望着张氏道:“也只有你们家,才能出这般俊秀的媳妇儿。” 夸完了,又吩咐田雯娘:“忠儿媳妇,快请客人入座。” “是。” 大夏朝的正式宴会都是分席制,一般是在最上首设一席,那是主人或者尊客的位置,然后左右分别设置两列席位。 如果像今日寿宴这般,宾客太多,而且都是贵妇带着女儿或者儿媳来的,就会布置成里外两层。 外边一层坐着贵妇,后面的位置坐着她们的女儿或儿媳。 比如薛絮如,就坐在张氏后面,距离孟老夫人稍微远些。 也亏得如此,桃枝才有机会,借着递茶的动作,轻声但惶恐地报道:“少夫人,不好了。” “我方才截下了大奶奶身边的莠草,套出话来。那位果真来了,被小厮拦在门口。不想司礼监李公公来了,认出了她。大奶奶吓得魂都飞了,直接去大门口迎接她。这下好了,那位和李公公前后就要到了!” “什么?!”薛絮如和田雯娘同时变了脸色。 薛絮如问道:“她没有马车,如何来得了?” 田雯娘则骂道:“何彤娘好糊涂的东西!不是不让她放人进来吗?” “可说呢!”桃枝也嫌弃,“她就带着两个婆子一个丫鬟,生生走来的!满京城的人都瞧见了,又被大太监认出来,小厮们也不敢不认。大奶奶又是个软弱人。” “走来的?”田雯娘眉毛都快飞出额头了。 堂堂侯府少夫人,这样抛头露面? 薛絮如却想到另一件事——宫里的太监也来了,还看到了薛芙如的寒酸丢脸。 这是个好机会! 她不仅能让薛芙如名声扫地,还能让皇上对她,从重视到厌恶! 没有了皇上的撑腰,一个寡妇,还不是人人欺凌? 顺带的,她还能帮田雯娘一把。 听田雯娘的语气,对这个贞大奶奶不满已久。 “雯娘,你见识到了吧?”薛絮如轻声说,语气里都是无奈。 “那个的性子,什么事做不出来?你是不知道,前两日我因被她气着,动了胎气,叫了太医。她逮着此事便把我们世子叫去她那里,也不知说了什么。我们世子倒是个实心眼的,两耳不闻风月,还真以为她是为了我的肚子好,当晚就跟我分房睡了。” 语罢,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田雯娘以帕子掩口,免得自己叫出来,跟桃枝交换了个眼神。 做寡婶的,把成年的侄儿叫去自己房里训话?让他跟他媳妇儿分房睡?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长宁侯府同意让永宁少夫人这寡妇搬出去自己住了,敢情,这寡妇在东府住着的时候,不安分呀! 她想勾引自己的侄子! 世上竟有这等败坏人伦、恬不知耻之人!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田雯娘习惯地找她商量出主意,抓住她的手,几分惊慌:“絮娘,咱们现在怎么办?” 拦人没拦住,还叫大太监看到了,眼看着人就要到面前了。万一她跟老太太告状,那可怎么办?老太太就是再不情愿,为了顾全面子,也会训斥一二的。 “雯娘,你先别慌。”薛絮如按了按她的手,“你先跟老夫人禀告。” “啊?”田雯娘睁大了眼睛。 这就要招供了?可不是絮娘的行事风格! “谁让你把话说清楚?你叮嘱没错,在门口待客的又不是你,怕什么?”薛絮如暗示她。 哦。 田雯娘明白了。 拦人的是小厮,待客的是何彤娘,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见她明白了,薛絮如便伏在她耳边轻声问:“雯娘,我心里有主意了,你想不想来一招一石三鸟,把她与贞大奶奶夫妻的名声都毁了,以便撵出去?” 田雯娘登时眼睛一亮:“你有主意?” 可说呢,包衍贞夫妻俩真是太惹人厌了! 撵又没理由撵,留下吧,又每天惹人厌,整天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也不知给谁看,晦气得很。 “你这样……”薛絮如轻轻把话说了。 田雯娘点点头,招来桃枝细细吩咐了一回,再三叮嘱:“行事要隐秘,知道么?” “是。”桃枝登时明白了。“小姐放心。” 听她连称呼都改了,田雯娘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挥手让她离去了。 桃枝一走,钟夫人马上指着她们笑道:“老太太,您瞧她们俩,四年不见,只管着说体己话,把咱们都撂下了。” 田雯娘知道这是婆母在提醒自己,她一直和薛絮如嘀嘀咕咕的,老太太都看在眼里,最好给个解释。 不然老太太回头要说她不懂礼数的,身为世子夫人,撂下一大堆正经客人,只顾着跟自己闺蜜聊天。 “母亲,儿媳哪有?”田雯娘按照薛絮如的叮嘱,赶紧站起来笑着解释。“儿媳是遇到了难题,故而问问絮娘。” 张氏好奇:“什么难题?还能问问到我们家?” “张夫人,正是贵府上的事呢。”田雯娘道,“方才下人来报,说有人步行到府门口,自称是你们西府的少夫人……” “什么?!”张氏登时眼色一变。 薛芙如可不能出现在这里! 但想到她已经和薛絮如说了那么久,应该不成问题,张氏便又放松下来,露出无奈之色:“这……” “张夫人放心,虽然下人不认识,不过宫里来了位公公,认出了永宁少夫人,如今我们大奶奶已经请她进来了。” 请进来了?张氏的心咯噔一下,望向薛絮如,薛絮如却神定气闲。 她正摸不着头脑时,田雯娘又道:“老太太,您只怕得起来准备接旨了。” 这是薛絮如告诉她的。 ——你将薛芙如之事一语带过,只说是贞大奶奶管的,然后便提赏赐。你们老太太必然先准备接旨领赏,这不就有时间操作一二了么? 果然,孟老夫人一听,登时喜上眉梢:“快,快扶我起来。” “是。”田雯娘上前搀扶。 不仅是孟老夫人、钟夫人,花厅里其他宾客的注意力也都在皇上的赏赐上,都整肃站着,等着。 田雯娘不由得和薛絮如对望一眼,暗笑起来。 也在此时,桃枝绕开李长顺的队伍,在花园角门之前拦住了薛芙如与贞大奶奶。 第53章 撞进那人坚实的胸膛 “大奶奶,你好糊涂!”桃枝气都没喘匀,张口就是一顿训。 “即便是有贵客,让丫鬟带路也就是了,怎么自己亲自来?如今门口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万一再来客人了怎么办?是叫人在那儿等着,还是叫人回去?” 这姑娘……薛芙如扫了一眼。 蓝色比甲白褶裙,是丫鬟的打扮,但她头上勒着珠子箍,丫髻上还零零碎碎有不少收拾,比甲的眉子还是妆花贴金的。 应该是田少夫人身边的得力大丫鬟。 贞大奶奶被当着客人面这般问,脸上又红又白,想分辨,又答不上来:“我……” 桃枝哪容得她说话?张口就截断了:“还有,贵客是应当到花厅奉茶的,却怎么连丫鬟婆子也带着来?好显得咱们府上连个侍奉应话的丫鬟也没有。” “不说诸位太太小姐们都不带丫鬟,只永宁少夫人一人带了,外头容易误会永宁少夫人。只说花厅里又是听戏又是宴请,夫人太太小姐们不知要玩乐到几时,别的丫鬟婆子都在下房里吃点心喝茶,这位姐姐和妈妈却要平白挨饿受渴么?” 贞大奶奶更答不上来了,也顾不得外人在,只惊慌地问:“那……那怎么办?” 唉。薛芙如暗中心疼。贞大奶奶这就被丫鬟拿捏了,俨然又是一个当年的自己。 “您呀……唉!”桃枝叹了口气,“亏得我来了,否则您又要受老太太、太太的责备。” 她得了话,立刻一一指派:“莠草,你带这位姐姐与妈妈去下房歇息。” 莠草与竹青都看向自家主子。 薛芙如心念转了转,点了点头。 竹青和黄芩便道:“有劳姑娘。” “这边请。”莠草领着二人去了。 打发了那三人,桃枝又看向贞大奶奶:“我的好大奶奶啊,您怎么还留在这儿?快去垂花门候着呀!万一来人了呢?” “噢、噢。”贞大奶奶点点头,对薛芙如福身:“永宁少夫人,少陪了。” 薛芙如玩味着,还了礼:“不妨,大奶奶请自便。” 于是贞大奶奶也飞快回垂花门去了,安静的花园门口处,只有这个身份不一般的大丫鬟。 一看周围没人,她便收起笑容,吊梢着眉眼,要笑不笑地问道:“永宁少夫人,你是第一次参加京中的盛宴吧?” 这做派,薛芙如太熟悉了,不用说,肯定是跟薛絮如身边的淡茜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就是田雯娘的人,说不好,还是薛絮如安排来的。 她有心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点头道:“嗯,是啊。” “怪不得呢,唉!”桃枝重重地叹了口气。 无形间将“果然是不懂规矩,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传递出来,无声地压迫着人。 四年前的薛芙如,或许会因为自己不懂规矩而羞惭,不知道怎么安放手脚,于是任人摆布。 但现在的她,只像看戏一般,不接话,只问:“不是要带路?” “……”桃枝被噎了一下,转身道:“这边请。” 一边走,一边朝天翻了个白眼。 还有这等愚钝且不知羞耻的人!怪道做得出勾引侄子之事。 等着瞧吧! 桃枝带着她左拐右拐,故意绕路,好一会儿,才从一方太湖石后面绕出来。 视野骤然开阔,不仅能看到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花厅众贵妇,还能看到李长顺大红色的背影。 “啊呀!不好!”桃枝一把将薛芙如又拉回太湖石后面,先往前张望一二,又故意压低声音,语气懊恼。 “都怪大奶奶!没的耽误了功夫,李公公赶在前头去了!宫里赏赐时,您可不能冒冒失失进去。我先带您到一旁歇息待茶吧,等一会儿李公公焚香宣礼完毕,我再来带您去见我们老太太。” 从她们的位置,的确可以看到宴会现场,甚至能看到里面被人搀扶着的老人,以及人群中的张氏和薛絮如、即将走进花厅的李长顺。 薛芙如猜,她们肯定觉得这理由好,换做谁都不会怀疑的。 所以桃枝说完,不等她回答,便拉着她往一旁走去,一直走到前头一丛竹林后,一座三间开的房子前。 她一把将靠左的梢间推开走进去,指着上首的一张青竹罗汉床道:“请坐。” 薛芙如估摸了一下窗户,走进落座,抬头看她。 不知是竹影落下,还是暮色沉了,桃枝只觉得那目光幽深无比,心头蓦地一寒。 好在这时,桃叶端着茶赶了过来。 “永宁少夫人,大奶奶命我来给您送茶。” 还搬出贞大奶奶的名头了。 薛芙如接过喝了一口又放下,双手压在膝上:“我这里不必伺候,你们忙去吧,李公公走时,记得来通知我。” 果然是干得出走路来国公府之事的人,脑子简单,对贵族礼仪一窍不通。 桃枝、桃叶都笑起来,应了声:“哎。” 一齐走出房间,带上门。 二人在门口等了不过数息,就听噗一声,再打开门缝看去,只见薛芙如已伏倒在罗汉床上了。 成了。两人窃笑,飞快跑回花厅去。 完全没看到,薛芙如又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还是贵女的衣衫好,好就好在袖子够大,她一口茶吐在上面,根本没人看出来。 接下来么…… 薛芙如看看顶上的气窗,踩上罗汉床,后退蓄力,然后猛地一跳。跃起的瞬间,她双手攀住窗口,再踩住墙壁,一个用力就翻出窗外。 轻轻一跃。 顺利落地。 哼。薛芙如心中窃喜,拍拍手掌上的灰尘,正要离开。 谁知就在这时,耳边“哗”的一声。 隔壁明间的墙上竟然是有窗的! 里头还有人! 那人还被她的动作惊动,猛地开了窗! 亏得薛芙如身手敏捷地往后一仰。 可躲过了差点打中的窗屉子,没留神脚下的石头。 薛芙如一个踩歪,就要往后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扣住她的手腕便是一扯。 这下薛芙如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隔着窗户,迎头撞在那人坚实的胸膛上。 “嘶……!” 第54章 不顾男女之嫌,与她有肢体接触 薛芙如来不及想自己差点被撞扁的鼻子,立即后退一步,抬起头,想把手抽回来。 不想一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具。 “怎么是你?” 真是冤家路窄! 宁子慎都要被她气笑了。 她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该是他问她才对! 他在房间里休息好好的,忽然听到丫鬟一口一个“永宁少夫人”,他还以为是自己太…… 听错了。 不想就一会儿之后,便听到后面有翻墙的声音。 当时他还想,果然听错了,她怎么回来?就是来,也该在花厅里与众女宾在一处,怎么会在这里? 但于情于理,他都要拿下这冒充她之人。 于是他看准时间开窗。 不想窗棂没击飞贼人,却差点把她的小脑壳打飞! 要不是她反应快,而他收住了力气…… 后果会怎么样,宁子慎想想都后怕。 他不禁又气又急,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在做什么?!” 好好的永宁少夫人,竟然在这客房里翻墙?知不知道方才多危险! 梢间的气窗能有一人那么高,她居然直接从上面跳下来?! “关你什么事啊?”薛芙如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揉揉手腕。 宁子慎立刻负手在后,目光落在她的微红的手腕上,嘴唇动了动,但被那双水润润的杏仁眼一瞪,他又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有细腻温软的触感残留在指尖,宁子慎本能地轻轻捻动手指,想把这触感抹掉,却反而变得像是在摩挲回味,让那触感反而深深地烙印下。 种种情绪,令他心烦意乱,当即哼的一声别过头去。 他不能看那双眼睛,却又不由得用余光打量着她。 几天不见,她好像瘦了些,身上的衣衫首饰怎么如此简朴?哪里有侯府少夫人的样子? 宁子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你怎么这样子就来贺寿了?” 从前永宁侯府的首饰呢? 薛芙如瞥了一眼,没理他。 她在想下一步怎么走。 一听丫鬟说那茶是贞大奶奶叫端来的,薛芙如就知道茶里有问题,而且事后她们还打算把罪名扣在贞大奶奶头上。但茶水具体的效果是什么,薛芙如不知道,晕倒那是瞎猜的。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肯定与男女之事有关。 证据就是眼前的男人。 宁子慎既然在房中,说明这排房间不是给男宾客休息的,便是侯府公子的闲散书房。 那丫鬟既然薛絮如派来的,等会儿一定会带人回来“验收成果”,说不定,还会把花厅里的贵妇千金们都带来。 到时候,她可不能出现在现场。 可不出现在现场,她怎么跟寿星接触? 不说后续怎么展开回击,就说她那菊花名品岂不是白送了?此前的一番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而且那丫鬟已经带了人过来,众人就会知道她来过。 来过,没见到寿礼,连寿星也不拜见,就走了,她肯定会落得不敬的名声。 怎么办呢? 李太监宣读赏赐的时间不会很久,她得尽快做决定。 焦急好像火烧,清风还来捣乱。 薛芙如抬手把吹乱的发丝掖在耳后,谁知还没放下手,又被抓住了。 这下她不挣脱了,这人手劲大得离谱,多挣扎几次,手腕必留红印,晚上回去不免叫竹青担心。 她只将目光在两人的手和宁子慎的脸上来回,冷笑:“宁指挥使,你就是这样为承竫抱不平的?” 一边说她辜负承竫,一边不顾男女之嫌,与她有肢体接触? 抓在手腕上的五指紧了松,松了紧,许久才放开。 他咬牙问出一个字:“谁?”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薛芙如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袖口上残留的茶水痕迹被他发现了。 “是谁?!”宁子慎难掩怒意。 难怪她明明狄髻大袖衣裳整齐,居然还是做出翻墙的危险举动,原来是察觉有人要害她! “什么人竟敢在你的茶水里下药?!” 仅仅凭一些茶水痕迹,就推测出有人在她的茶水里下药? 薛芙如有些佩服,不过绝不明说,只疑惑:“又不关你的事,你急什么?” 宁子慎怔了一下,别开眼,冷硬道:“今日可是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此人如此放肆,本指挥使焉能放过?” 一句话落下,她眼睛瞬间就亮了,好似天上的星辰都在里头闪烁似的。 宁子慎实在禁不住,别开眼恼怒地问:“你看什么?” “看你身上的衣服啊。”薛芙如实话实说。 衣服? 宁子慎更不自在了。 他今日穿的是皇上赐的飞鱼服,是……不好看? “衣服哪里不妥?” “不不不,妥得很。”薛芙如顺口答着。 没看到因为她一句话,宁子慎整个人都僵了,只是在心里飞快盘算。 噢!她怎么把这事忘了?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啊! 那么他今日…… 薛芙如没见过几个当官的,但她知道,锦衣卫几乎等于皇上的私卫,出门公干的时候会佩戴牙牌、绣春刀的。 但眼前的宁子慎穿着大红色五彩织金飞鱼服,腰间只有革带香囊,很明显不是公干,而是来贺寿的。 茂国公是袭爵的,本身并没有上过战场,即便同属武官行列,以他五十岁能当宁子慎他爹的年纪,两人只怕很难有什么交情。 再说了要是跟男主人有交情,就是在大堂做座上宾了。 宁子慎会在这里休息,一来,应该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这种官鬼见愁,被宾客忌怕,在宴席出现,宾客都不敢说笑谈话了,怕被他听了,转头就告到皇上那里去。 二来,应该是因为跟他交好的人,没有太大的权力,他是来给那人撑场面的。 对了。 薛芙如又想起一件事。 两年前,长宁侯府曾因为萧元瑜是从文还是从武而争论过。 具体争论什么,薛芙如没资格知道,但她从中得知了一件事。 那就是,本朝勋贵子弟入朝为官,可以考科举,也可以凭借恩荫入选宫廷侍卫。不过侍卫也分好几种,像茂国公大公子这种没前途的庶长子,应该会去锦衣卫,从小侍卫做起。 想到这里,薛芙如倾身向前,扶住窗沿。 宁子慎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听到她吐气细软香甜,在他面前轻轻地说:“有劳宁指挥使请包大公子前来一叙。” 第55章 女子的似痛似爽的娇呼:“嗯……!” 一口屏住的气就这么堵在心头,宁子慎看着一窗之隔的女子,也不知是想掐住她的脸,还是想哼一声掉头就走。 “包大公子?” 她让他,通知另一个男人,来同她见面?! “对。”薛芙如点头:“茂国公大公子是你属下,对吧?现在有人要害他,你不帮他?这可有点不够义气啊,人家连祖母的八十大寿都请你来了。” 她又知道了? 宁子慎目光微动,不觉赞赏。 还是这么聪明。 但他不同意:“你也知道是他祖母的八十大寿?” 拒绝得这么快,绝不是因为包衍贞是个男人。 宁子慎顿了顿:“此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你安心回去寿宴吧。” 不行,让他亲自出手,那以后还怎么引蛇出洞啊? 她还没玩够薛絮如呢,不能暴露真面目。 不过,这位都指挥使为人还挺正派的,会觉得她“利用”了承竫而怒斥她,但也会在她遇到不平事时出手。 若是让他知道她的目的,恐怕会阻拦。 所以,薛芙如选了另一个说法:“包大公子那么疼爱他的娘子,若是得知有人不仅想害他,还想害他的娘子,一定希望你告知他,而不是由你出面解决。” 包衍贞疼爱他的娘子?宁子慎疑惑:“你怎么知道?” 她什么时候认识的包衍贞?他怎么不知道? 薛芙如失笑:“我又不瞎。” 贞大奶奶一看就是个软弱没主意、一旦没人在身边就会被世子夫妻欺负的人,但还是敢冲出大门迎接她,而且眉宇间并没有谨小慎微的凄苦。 这就说明,虽然她在国公府里的地位不高,但是被爱着的,遇到事情,是有人帮她处理的。 她没有儿女,这人除了丈夫,还能是谁呢? 不过,这位宁指挥使一看就是单身汉,肯定不懂这些。 薛芙如只能说:“事不关己,你不是被害之人,没有资格替他们决定是息事宁人还是狠狠报复。” “……好。”宁子慎沉默几息,终于点头:“你在这里等着。” “行。”薛芙如也点头。 拢起衣袖,开始爬窗。 “……!!”宁子慎空伸出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扶住她,还是该把她推出去。 “你就不能走大门?” 不是,刚夸了他推断力强,怎么这会儿又犯傻了? 薛芙如扭头,冲着花厅的方向抬抬下巴:“那边的赏赐眼看就宣读完毕了,大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你要我绕到门口去?” 巴不得她被人看到是吧? 薛芙如翻了个白眼,利索地进了房间里,催促:“快去快回,我和大公子夫妇的名声,就捏在你手上了,宁大人。” 宁子慎立刻动身,走出好一段路才反应过来:他未免有点太听话了吧! * 花厅里,众人才分次序站立不久,一个八九岁未留头的小厮儿就跑来道: “禀老太太、太太、少夫人,李公公传旨来了!” 话音落下,李长顺就领着四个小内侍进来了。 “老寿星福寿安康!皇上惦记着今日是老夫人八旬荣寿,特命咱家带着寿礼前来道贺。” 语罢不必示意,四个小内侍把描金朱漆方盘上的销金红纱解开,一一捧上来。 “御赐金玉如意一柄,金寿星一尊,沉香木拐一支,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一领,内织彩缎四匹,金寿字壶两把,寿字玉桃杯两副。” “臣妇惶恐,叩谢天恩。”孟老夫人领着众人便要跪下,被李长顺一把扶住了。 “皇上口谕,贺寿是喜事,着老夫人安坐受赐。” 而后李长顺目光一扫,落在张氏旁边的薛絮如身上,惊讶道:“呀!少夫人好快的脚程,怎么反而走到咱家前头了?” 什么意思?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孟老夫人笑道:“李公公怎么今日说起笑来?” 只有薛絮如心中一梗。 她和田雯娘好不容易把薛芙如的事打岔过去,这死太监又提及! 可纵然千般不愿,看看那身大红过肩蟒服,薛絮如也只能站出来,含糊应道:“李公公怕是将我认成了我们九婶。” 九婶?众人还愣着,李长顺一拍脑门:“哦,是了,这是长宁少夫人,咱家方才在门口见到的,是永宁少夫人。” 他看着张氏和薛絮如身上的五彩妆花麒麟补子遍地金通袖袍,头上满满当当的珠宝头面,笑了起来。 “咱家还觉得奇怪,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少夫人就变出锦衣玉饰来了?莫不是神仙也来给老寿星贺寿?” 一句话把孟老夫人逗笑了:“你呀,最是促狭。” 论地位、论在宫里的辈分,孟老夫人都比他高,是在场唯一一个能与他说笑的,借机让丫鬟端酒上来。 “认错宾客,少不得罚你一杯。” “该罚、该罚!”李长顺也端起来就喝了。 正在此时,桃枝桃叶回来了。 她们虽然不能直接禀告,但隔着人群点点头,田雯娘便知道,事情妥当了。 于是,她马上忧愁地开口:“不过,李公公说的是呢,不是说咱们大奶奶请了永宁少夫人来么?怎地这么久了还不见?” 她这么一说,孟老夫人就想到此前被打岔的话:“是啊,按说,她们与李公公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钟夫人想到何彤娘那性子,就不放心,吩咐自己婆子道:“老大媳妇为人愚笨,你去瞧瞧,别怠慢了贵客。” “是。”婆子应着。 正要离开花厅,被桃枝和桃叶跳出来,一把拦住了。 “不……等、等等!不要去找永宁少夫人!” 众人被她们俩吓了一跳,钟夫人呵斥道:“没规矩!贵客面前,谁许你们大呼小叫的?” 薛絮如却作关切状,越众而出,追问道:“伯母且慢。桃枝,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九婶莫不是出事了?她现在哪?” 桃枝咬咬嘴唇,欲言又止,最后磕了个头:“奴婢不敢说,请随奴婢来,您就知道了。” 这可不像什么好话。薛絮如当即变了脸色,喝道:“快带路!” “是。”桃枝起身引路而去,薛絮如提着裙摆跟着。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孟老夫人沉下脸,一语不发,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不到片刻,田雯娘便“咦”了一声,掩口轻声道:“这……这不是大哥的外书房么?” 永宁少夫人,在茂国公府庶长子包衍贞的外书房里? 孟老夫人当即挥手,想让人离开,谁知就在这时,左边房间窗户中传出一声女子的似痛似爽的娇呼: “嗯……!” 第56章 你与永宁少夫人是磨镜…那种关系 不光是其他贵妇千金,就是田雯娘和薛絮如自己,也没料到会听到这种声音。 一个女的,什么情况下会发出这种娇喘? 只要是经历过人事的,哪个会不知道? 当即有贵妇把未嫁女儿的耳朵捂住,脸都红了。 她们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抓个已婚妇人私会外男的现行,没想到,现行是现行了,却是这么个听着令人耳红心跳的现行! 她们中有些人后悔来趟这趟浑水,巴不得现在就走。 薛絮如心中的欢喜几乎从脸上飞出来。 她预想中,也不过是让薛芙如睡着了,和包衍贞躺在一起,或是躺在包衍贞的书房中,然后她们带着人冲进去,抓个现行。 这么一来,就是薛芙如和包衍贞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巴,也说不清了。 没想到,田雯娘这般有本事,竟能让薛芙如和包衍贞就在这书房里开始颠鸾倒凤! 不知道了吧?田雯娘得意瞥了闺蜜一眼。 秉着做戏做全的原则,她着急地抓住闺蜜的手,追问:“啊……这……絮娘,这声音……真是你们西府少夫人?” 又问桃枝:“你仔细听听,这是不是咱们府中的丫鬟?” “少夫人,奴婢亲眼看到永宁少夫人和大公子先后进入这屋子的!”桃枝赌咒发誓,“奴婢是什么人?哪里敢在这等事上说谎?不要命了?” “雯娘。不要牵连无辜了。唉!家门不幸!” 薛絮如苦笑着拉住了闺蜜,像默认了,又没直接说,只望向人群后面站着不动的李长顺,故意问道:“李公公,你方才见过我九婶,应当认得她的声音,对么?” 李长顺帮的是永宁少夫人,可不是什么薛芙如,马上表明立场:“咱家只是来给老寿星送御赐寿礼的,这宫外的事,咱家怎能置喙呢?” 在其他人眼中,此时的两不相帮,就是帮薛絮如。 于是马上就有人问:“莫不是几日前抱着牌位当街迎接亡夫尸骨的那位永宁少夫人?” “是,正是她。”薛絮如一边用帕子擦拭不存在的眼泪,一边点头。 “呸!当日她口口声声亡夫,还以为多贞洁烈妇呢,没想到转头就在别人家偷吃。” 马上有人面色鄙夷地啐了一口。 她身穿大红通袖袍,头戴金丝狄髻,狄髻上一整套累金丝神仙楼阁头面,光耀夺目,显然身份不低,正是宁远伯世子夫人,田雯娘的嫂子。 “老寿星,钟夫人,别怪我说话难听,庶出的就是不行,根儿是坏的,怎么修都长不好!你们可不能再宽厚下去了。” 说完,她又看着张氏道:“张夫人,要我说,这等淫妇,还留在家里做什么?趁早打发去庙里当姑子,命人严加看守才是。” 张氏一半是演戏,一半真的被她说得满脸通红,连连顿足叹息道:“唉!家门不幸!我对不住九弟,对不住老寿星!对不住茂国公府!” 她平日里甚是自持,此刻不仅满脸通红,一副痛心疾首又恨不得往地上钻进去的表情,一下子博得了众人的同情。 “母亲!”薛絮如更是含泪过去扶住她,看着孟老夫人,声音哽咽。 “老寿星明鉴。”田雯娘帮她解释,“我听说这位永宁少夫人自小长在乡野,行事向来出格。张夫人虽是长嫂,到底隔了房。” 意思是,张氏也管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话虽如此,可咱们是客。”薛絮如暗中捏捏张氏的手,示意她:“在场除了您这个大嫂,谁还有资格处置?” 张氏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一出是薛絮如和田雯娘安排的,目的就是将薛芙如赶去家庙囚禁起来! 只要薛芙如没了,那么她手里的东西…… 张氏忍着心中的激动,对着孟老夫人福身道:“老寿星,劳烦贵府派人把我们家的婆子叫来,我即刻……把她送到家庙去。今日闹出这般事来,我真是对不住您,改日我亲自登门谢罪。” 她们婆媳俩一唱一和,仿佛语气里尽是迫不得已,但三言两语之间,已经把薛芙如的身份确定,寡妇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的罪名也扣住了,甚至处罚都定下了。 至此,孟老夫人和钟夫人若是不处罚包衍贞,不仅说不过去,还有包庇之嫌了。 “来人!”钟夫人喝道。 “去将那个没脸皮的混账禽兽拉出来,恨恨地打上一顿!”田雯娘抢先说,“给老太太、太太、张夫人磕头谢罪!然后撵到家庙去!” 啊?要把人拉出来? 有些贵妇吓了一跳,马上拉着自家女儿,准备避嫌。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个人影跑出来,抓住钟夫人的衣袖叫道:“太太!不要将我撵去家庙!” 女……女的?众人震惊地看着。 “大、大奶奶?”桃枝失声惊叫,“怎么会是您?” “你这丫头,说话好没道理,不是你亲眼见贞大奶奶引我来此处的么?” 清冷的话语中,一个身量纤细的人从房中缓缓走出。 竹影扰动的暮色下,清艳的容颜只把天边的彩霞也压了下去。 薛……薛芙如?! 薛絮如的也懵了,手指甲紧紧地抓住张氏的手臂。 张氏居然也不觉得痛,甚至抓了回去:“你……你不是……房中是你们俩?” 田雯娘的反应嘴快,嘲弄道:“大嫂,你居然帮忙掩饰?也太‘贤惠’了吧?” 身为正室,帮跟丈夫是偷情的寡妇掩饰? 一时看向贞大奶奶的眼神的都鄙夷起来。 “够了!”孟老夫人受不了了,终于发话。 她转身行礼:“李公公,有劳。” 在场的不是妇人就女儿家,房里头有可能是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派谁去搜都不合适。只有太监,可以没有避讳。 李长顺自然明白,立刻挥手。 四个小内侍立刻冲进房里,片刻之后,又往另外两间房里搜查。 最后,全部摇头:“爷爷,咱们都搜干净了,里头没人,也没有撬窗逃离的痕迹。” 没人?田雯娘、薛絮如都蒙了。 田雯娘反应最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掩口窃笑道:“原来两个妇人,也能发出那种声音。大嫂,怪道你成亲五年了也不曾生育。” “原来,你与永宁少夫人是磨镜……那种关系。” 第57章 和她比不要脸是吧? 磨镜之好,就是妇人和妇人之间宛如夫妻般行事。 这话好些人不懂,就是懂的,也瞬间红了脸,不敢说自己懂。 田雯娘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何彤娘和薛芙娘再小门小户出身,也是妇人家,她就不信,她们敢当众争辩她们俩不是磨镜之好! 果然,贞大奶奶一时又羞又气,脸都红了。 薛芙如却在心里冷笑一声。 和她比不要脸是吧? 田雯娘一个伯府千金,大概不知道,乡野间村妇骂人的话有多脏,三句话不离下三路的。她从小早就听惯了,会因为这四个字就脸红? 她倒是要看看,田雯娘敢不敢跟人解释,什么叫磨镜之好! “哦,这个啊。”薛芙如恍然大悟,转过身,双手撑在门框上,示意:“大奶奶,来。” 啊?!! 她……她这架势,是、是要当众……? 众人呆住了,看看薛芙如,又看看贞大奶奶。 没想到,贞大奶奶还真的上前去,抬起手,在薛芙如的脖子上狠狠地捏了一下。 “啊……!”薛芙如禁不住叫了一声,讨饶道:“不不不,大奶奶,一下就成。这可太酸了,我受不了!” 众人却恍然大悟——原来那声音是这么出来的? 贞大奶奶的脸红了红。 “我引着永宁少夫人进来时,我进来时,李公公正在宣读赏赐,我们不好进去,站在路上也不像话,媳妇便请永宁少夫人到这书房稍坐。而后我见永宁少夫人抬手的动作略僵硬,一问才知,她昨晚不慎落枕了。” 红着脸解释:“左右闲着也是无事,我便帮她按了一下。不想永宁少夫人不吃劲……” 原来如此。 众人暗自点头。 落枕之后被按着痛处,这不是这般酸爽么? “原来这手法叫磨镜之好。”薛芙如站好,对田雯娘微微欠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田少夫人,受教了。” “噗……”众贵妇禁不住笑出来。 这小妇人,一派天真得紧。 李长顺也笑了,对孟老夫人说:“永宁少夫人是侄子代叔迎亲的,未及拜堂便守了寡。” 声音不大不小,但周围好几个贵妇都听到了。 也就是说,这永宁少夫人尚未圆房,根本不懂男女之事。 所以,田少夫人说什么磨镜之好,她也只当捏脖子便是。 其实真正怎么回事,她根本不知道。 不过…… 众人心中一动,看向田雯娘。 听到两个妇人在房里,便能想出这个词,田雯娘这个少夫人……涉猎颇广啊。 田雯娘的脸色又红又青的,好似开了染坊,恼羞成怒之下,扬手就给了桃枝一个耳光,怒道:“好你个贱婢!到底怎么回事,说!” 不是让她把何彤娘支走,然后端茶给薛芙娘喝吗?她不是禀告说一切就绪吗? 现在倒好,她眼巴巴地带人来了,奸情没抓着,自己倒是丢了个大脸! “少夫人明鉴!奴婢不敢说谎!”桃枝哭着申辩。 她是真的按照小姐的吩咐去做的,她亲眼看到薛芙如倒在房间里的,怎么现在不仅跟个没事人一样,还与贞大奶奶在一处? 但她知道,她办不好事已经很糟了,还当众污蔑命妇和大公子,若是不想办法,只有一个死! 桃枝吓得犹如一盆雪水迎头泼下,浑身都打哆嗦起来,干脆一口咬定:“奴婢确实亲眼看到大公子和永宁少夫人先后进了房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大奶奶。” “大公子?”薛芙如满脸疑惑,“你确定没少说两个字?是大公子奶奶吧?” “今日的确是大奶奶亲自为我引路的,到了花园角门处,这位姑娘便出现,说我带着丫鬟婆子赴宴不好,让贞大奶奶的丫鬟带着我的丫鬟婆子去休息了。而后,她就走了。” 薛芙如说完,看向跪在地上的桃枝,含笑问道:“我说的,对不对?” “……”桃枝张了张口,说不出来。 因为薛芙如前面说的都没有错,唯一说错的地方,就是她走了。 可要是桃枝反驳这点,就等于要说出是她把人带到这房间来的。 贵妇千金都是内宅厮杀出来的,哪个会不明白怎么回事? 她一个丫鬟,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害永宁少夫人?当然是有人授命。 她是谁的丫鬟?谁又跟永宁少夫人有仇? 马上就会有人猜到她背后的人是田雯娘和薛絮如。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 不说,或许小姐还会保住她,说了,小姐就完了,她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桃枝咬住嘴唇跪在原地,面色苍白地抠着指甲。 最后心一横,点头道:“是。但……后来,奴婢的确看到大公子来了!” 她就不信,薛芙如一个寡妇,敢跟别人家的男人对峙! 哪知她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惊诧的声音传来: “什么?看到我?” 竹林后面露出两个身影,一人年长些,穿着紫绫曳撒,一人穿着大红飞鱼服,脸覆面具。 两人碍于女眷都在,没有过来,只远远地行礼:“老太太、太太。” “老大?”孟老夫人不喜欢这个庶长孙,面露不悦之色,“你怎么来了?” 未免有点太巧了吧。 “回老太太的话。”包衍贞不疾不徐地说,“孙儿原本在大堂中陪宾客喝酒,恰好宁大人找我商谈公事。我二人一路畅谈至此,忽然发现书房前都是女眷,便想离开。不想,忽然听到这丫头说什么看到我。” 他神色逐渐转为严厉:“你在哪见到我了?谁许你旁听我与宁大人所谈之事?” 他是锦衣卫,宁子慎更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两人商谈之事,不是护卫皇帝,就是秘访大臣。 哪一个都不是旁人能听的。 “此处不宜。”宁子慎淡淡开口,“带回去详加审问。” 带回去?去诏狱? 桃枝吓得身子一软,直接瘫在地上,而后爬向田雯娘,揪住她的裙子哭叫道:“小姐!小姐!我不去诏狱!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我也什么都没见到!小姐,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您救救奴婢!” 这话跟承认随口乱说有什么区别! 田雯娘脸色铁青,恼怒地一脚把她踹在地上:“撒手!无知贱婢,竟敢乱攀扯主子!我饶你不得!来人!把她的臭嘴堵上!拉下去先关起来!即刻发卖!” “小……唔!”桃枝还想求饶,已被婆子冲上来堵住嘴,直接拖走了。 欲盖弥彰啊。 薛芙如似笑非笑地看向孟老夫人和钟夫人。 没有察觉,隔着竹林,有人看着她。 目光灼灼。 第58章 撵人?她就坡下驴,直接留下 是他不好。 他小看她了。 宁子慎原本以为,她自小在乡野中长大,于京城中的种种不熟悉,更厌恶达官贵族那套虚伪。 但他忘了,她不赞同,不熟悉,不代表她蠢。 瞧,她现在不过略懂一点规则,便能做得多好。 “这位真了不起。”包衍贞也悄声夸赞,“遇险镇定自若,不仅能逃脱困境,还能一瞬间想到利用大人您,与我们夫妻合作,着手反击。” 当时他还在大堂里陪宾客喝酒,宁子慎忽然出现,他便以为是有公事商议,当即离席。 不想到了外面,宁子慎却告诉他:有人要害他们夫妻与永宁少夫人,希望请他妻子前来一叙。 包衍贞都傻了,只剩本能执行命令。 幸亏何彤娘虽然被桃枝支走了,但临时去更衣了,没有回到垂花门,也没有被人看到。 他们夫妻跟着宁子慎回到书房时,花厅里的赏赐已经接近尾声,时间紧迫,四人甚至来不及计较什么男女之别、互相引荐。 薛芙如三言两句就介绍了情况,并且制定了计策。 “……大奶奶,你只要这么说就行了。” 何彤娘整个人还在震惊着,慌乱地问他:“这不是说谎么?会有人信么?” 包衍贞却觉得是个好主意:“无妨,说话三分假七分真才既能让人信,又让人无法反驳。” 他紧了紧妻子的手,叮嘱:“永宁少夫人的主意好,你听她的。” 而后,便把她们二人留在房间里,他和宁子慎在暗处看着。 看田雯娘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看永宁少夫人与何彤娘演戏。最后,成功引蛇出洞。 不仅没让对方阴谋得逞,成功在老太太面前亮相,还废掉了田雯娘最得力的一个丫鬟。 “我们家那位,表面瞧着很正常,估计笼在袖子里的是手这会儿在发抖呢,不知怕成什么样了。” 宁子慎没说话。 倒是贞大奶奶的手真的在发抖。 她想想都后怕,今日可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啊!这么多京城贵妇贵女,真的看不出来怎么回事吗? 薛芙如却神定气闲。 就算看着出来她们是在引蛇出洞又能怎么样呢?说到底,无论她和谁、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是没人知道的。 是田雯娘和薛絮如大张旗鼓地带人来“捉奸”,才闹得人尽皆知。 只要是长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谁才是想闹事的人吧? “咳……”孟老夫人被她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张夫人,这就是西府的少夫人么?” 此前众人的心思都在抓奸一事上,此时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薛芙如身上。 这一看,实在是…… 她虽然穿了一身缎子衣裳,也戴着狄髻珍珠耳环,但狄髻是银丝狄髻,连个头面都没有,只有两根银簪,耳环的珍珠已没了光泽。至于衣衫,也是寻常暗纹,不见锦绣,而且颜色暗淡,明显都是积年压箱底的。 宁远伯世子夫人掩口:“噫!这哪里有侯府少夫人的模样?也太寒酸了!” 其他人虽没有明说,但明显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张氏看在眼里,是既气又恼。 这个薛芙如,怎么都弄不死就算了,还总是丢脸丢到人前来! 可此时不认又不行,张氏只能忍着怒气,强笑这点头:“是。” 呵,好不情愿啊,没事,张氏不情愿,她就爽了。 薛芙如款步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谁也挑不出错的礼:“永宁侯府萧门薛芙娘,拜见茂国公老夫人,祝老寿星松鹤延年、福寿康宁。” 孟老夫人点头:“多劳你记挂,生受了。” 既没有叫人扶起,语气也不热络。 薛芙如可不怕尴尬,立刻以退为进,微笑道:“是晚辈受不起。今日茂国公府云蒸霞蔚,珠光环绕,晚辈却粗头乱服,蒹葭怎好倚玉树?” “但念着永宁侯府与茂国公府乃是世交,老夫人八十大寿,不可不敬贺。只是……晚辈本想献上寿礼,当面祝寿便自惭离去,不想,竟闹出这么一通事情来。” 孟老夫人:“……” 谁都看得出来,孟老夫人不太喜欢这个永宁少夫人,识相的已经羞愧告辞了。 没想到,薛芙如一番话看似自谦,实际上在暗示茂国公府不顾昔年世交之情,以服饰取人,看到世交家的媳妇衣着寒酸,便要撵人走。 这谁好意思认下啊? 孟老夫人只能笑道:“永宁少夫人,你就这见外了不是?好歹先入席喝杯酒再走。” “是。”薛芙如福了福身,“老寿星有命,晚辈却之不恭。” 众人:“……” 不是,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孟老夫人说的是场面话而已,她怎么便就坡下驴,直接留下了? 薛絮如给田雯娘使了个眼神: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这么不知礼数。 田雯娘心里也堵得慌。 这人装傻充愣,好不讨厌! 好啊,既然她要留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原来是一场误会。”田雯娘咯咯笑起来,“就当给大家逗个乐子吧,天色也晚了,请大家回席。” “是啊。”钟夫人也在尽力热络气氛,连连抬手示意,“请,诸位请。” “还有你。”孟老夫人拉住李长顺不放,顽笑道:“往年你总推脱宫里有事,今日既然逗留了,总无事了吧?少不得把往年欠下的酒都喝了!” 这是怕他回宫之后跟皇上禀告所见之事,强留他下来,预备用贿赂堵住他的嘴呢。 李长顺心知肚明,乐得拿好处,登时乐呵呵地拱手:“可说呢,老寿星,我垂涎你们府上的梨花酿许久了。” “那还等什么?走。”孟老夫人拉着他就往花厅去。 其他宾客也陆续跟上。 钟夫人看看落在人群最后的贞大奶奶与薛芙如,拉住了儿媳低声问:“你怎么不帮老太太继续回绝?现在答应下来了,怎么安排?” “母亲别担心,看我的。”田雯娘胸有成竹地一笑,叫住婆子,吩咐几句。 等众人说说笑笑,慢慢回到花厅,座次已变了。 次席从单人席,变成了双人席。 众人落座之时,不免互相交换眼神。 那里坐的原本是皇后的嫂子承恩伯夫人,现在多了一席,是…… “李公公,您请。”田雯娘抬手。 是李长顺的? 那…… “永宁少夫人。”田雯娘嘴角噙着得意的笑,示意:“你与我们大奶奶意气相投,便同座如何?” 众人顺着她的指引看去,登时惊讶有之,好笑有之。 ——她让永宁少夫人,坐在宴席最末尾的位置?! 第59章 笑她村妇?当众点戏反讽回去 一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有震惊的。 薛芙娘再寒酸,也是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居然让她坐在宴席最末尾的位置? 有觉得理所应当的。 这世上哪个不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不说薛芙娘衣着如此寒酸,就说永宁侯府上下都死绝了,只剩一个寡妇,难道还有翻身的余地?没有把她当众撵出去,已经很给脸面了。 还有的心底跟明镜似的。 这田雯娘来这一出,是故意给薛芙娘难堪,想把她逼走。 种种目光落在身上,好像都在等她知难而退,可薛芙如只是坦然一笑:“座次就是主人家心中的位置,自然是客随主便了。” 语罢,拉着贞大奶奶就在最末一席坐下。 可其他人,却被她的话说得差点坐不住。 这不就是在说,不是她自认卑微,愿意坐在末尾,而是茂国公府踩地捧高、趋炎附势吗? 钟夫人也没想到自己儿媳做得如此出脸,可事到如此,她也只好站出来岔开话题:“老太太,您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听新戏么?今日咱们家请了海盐戏班过来呢。” “果然是国公府,品味高雅。!”薛絮如先称赞了一句,然后故意问道:“九婶,你还不知什么是海盐戏吧?” 薛芙如饶有兴味地反问:“你为何会觉得我不知道呢?” 薛絮如但笑不语。 海盐戏是江浙一带新兴的戏腔,也称南曲。与热闹的北曲不同,海盐戏腔调轻柔婉转,词藻清丽。不过,也正因为辞藻太过文雅清丽,所以很少在市井里演出,大多在爱好高雅的达官贵族中才喜欢。 而薛絮如方才说过,她这九婶出身乡野。 “你既然懂,不如点一出戏。”宁远伯少夫人有意让她出丑,说着,还故意笑着环顾一周。“也让咱们长长见识!” “噗!”有人忍不住笑出来。 让一个村妇点海盐戏,亏得她们做得出来! 还有人拱火:“是啊,就当让老寿星开开心嘛。” 为了哄老寿星开心,让她演出丑角,也并无不可吧? 薛芙如端起桌上的茶,笑容里三分冷意:“是无不可——我瞧着眼前,就很适合唱一出《还带记》,诸位以为如何呢?” 《还带记》? 一些人根本没听过这出戏,还在笑,以为她乱说的。 另一些真的懂海盐戏的人,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 《还带记》是海盐戏里的一出,讲的是唐代裴度起初贫寒,有人给他看相,说他命该饿死。一日裴度游寺,意外捡到价值连城的玉带,却拾金不昧,还给了失主。后来再有人与他看相,便说,他累积了阴德,必定前程万里。最后,裴度果然高居宰相之位。 薛芙如特意点这出戏,是以裴度自比,表示她虽然现在贫寒,但自己有德行,将来必定会有大前途。也是在反讽那些嘲笑她的人,有德者贫寒也能高居相位,无德的,即便是袭爵做大官,也要小心了。 薛絮如虽然不知道这出戏是什么,但看其他贵妇的表情,就知道还真给薛芙如点对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戏是好戏,不过……”薛絮如话锋一转:“唱戏之前,容咱们先给老寿星送礼,如何?” “长宁少夫人说的是。” 马上有人赞同。 听戏,嘲讽人,不过是小菜罢了,她们今日的真正目的,可是奉承茂国公老夫人啊。 “一会儿听戏喝酒了,带酒祝寿,到底不恭。” 田雯娘也吩咐:“去礼房通知,让她们把寿礼带过来,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不多时花厅外就站了一大排捧着礼盒的丫鬟。 按照习惯,都是从首席开始献礼的,但田雯娘知道闺蜜要欲扬先抑,便对张氏笑道:“张夫人,有道是戏得压轴,今日便请贵府担此重任,如何?” 压轴既是指倒数第二个,也有重头戏的意味,是抬举,张氏当然点头。 于是,第一个献礼的就成了承恩伯夫人。 “以紫檀柄百宝嵌白玉如意一柄,祝老寿星安康如意。” 她家丫鬟捧上礼盒,打开了放在孟老夫人的罗汉床上。 “好好好,多谢你。”孟老夫人连声道谢,显然很满意。 有了她打头,后面便依次送上了贺礼,多大是如意、念珠,材质以木居多,也有金玉的。除此之外,还有送珍珠、珊瑚等珠宝的。 前面还可,毕竟如意意头好,念珠则符合老太太的身份,至于后面送的珠宝,那都是什么俗物! 瞧瞧她出场吧。 好叫她们也长长见识,知道什么是高雅。 薛絮如得意地站起,笑道:“今日以米向阳《云山烟雨图》,庆贺老太太八十大寿,愿老太太寿比南山。” 随着她的声音,淡茜捧着锦盒走来,当众打开。 这个时候,作为闺蜜的田雯娘应该早就派人配合着将画展开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愣了一下。 雯娘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薛絮如只好自己亲自上前,将画展开:“老寿星,为着您的八十大寿,晚辈在江南搜寻多日,终于寻得此画。” 根据薛芙如往年拟定的礼单,里头尽是根雕、竹雕这类文玩,孟老夫人应该是个风雅之人,收到烟雨图真迹这等万金难求之物,她应该很开心才是。 可孟老夫人只是看了一眼:“你有心了。” 而田雯娘则飞快走上来,把画收起来,同时小心道:“老太太……” 但孟老夫人摆摆手。 田雯娘的脸色变了变,又道:“礼物献完了,让戏班唱戏吧?” 还是雯娘知道怎么帮她! 薛絮如马上说:“是啊,九婶,你的贺礼呢?赶紧献上,不要耽误时间了。” 噢,对了,还有个人没有献礼。 不过……以她这个穷酸样,能拿出什么贺礼?只会丢人现眼吧? 众人望过去,目光在薛芙如的素银头面和旧衣裳上来回,颇有些惨不忍睹之色。 薛芙如看看外头,抱着花去礼房的明明是苏合,此时却不知为何变成了竹青。 还要算计她? 无所谓了,大不了,这花她还带回去。 薛芙如对竹青点点头,竹青收到命令,便抱着花盆走进来。 哪知刚走到门口,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倒。 “砰”的一声,花盆当众摔了个粉碎! 第60章 伤竹青?这寿宴不想办别办了! 花株狠狠砸在地上,泥土撒了一地,深棕色的陶盆的碎片更是四下飞溅,惊得最近的两桌官太太和千金惊叫起来:“啊……” “啊!”竹青也摔在地上,额头磕在地面,痛得叫出声来。 “竹青!”薛芙如立刻飞奔上去将她扶起来,上下检查着,“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竹青摇摇头,表示没有受伤,几乎哭出来:“小、小姐……” 怎么办?这可是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现场,小姐的计划,一定都毁了! “没事,不重要。”薛芙如小心地揉了揉她的额头,柔声问:“痛不痛?” 竹青被她一关心,心里更是难过,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呜咽着:“花……” 余嬷嬷好不容易找到的菊花名品,小姐种了好几天才养得这么好的,却被她摔坏了。 “永宁少夫人,你家丫鬟未免太笨手笨脚了!”田雯娘嫌弃地说,“居然敢当众触我们老太太的霉头,来人,将她押下去!” “不!”竹青急忙说,“不关我们小姐的事,我……” 可话才出口,就被薛芙如制止了。 她将竹青挡在身后,冷声道:“谁敢动我的人?” 众人不禁一愣,明明是她的丫鬟犯错,她包庇不说,还敢在茂国公府上放肆? “永宁少夫人!”田雯娘沉下脸,“我劝你三思,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客气?她才要不客气! 竹青是她一手带大的,嫁入萧家四年的日日夜夜里,都是她们两人相互给予温暖才撑下来的,情同姐妹,彼此相依为命。 薛絮如和田雯娘耍花招对付她,她可以笑嘻嘻地戏猴遛狗。 但是,动竹青,她们找死! 茂国公老夫人这寿宴不想办别办了! “谁都不许动我的丫鬟。”薛芙如一字一句,缓缓地重复:“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呵!”田雯娘短促地笑了一声,感觉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一个夫家死绝的穷酸寡妇,也敢说什么情面! “来人!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四个健壮仆妇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小姐!”竹青想挡在前面,却被薛芙如一手护着,后退了一步。 没人看到,随着动作,她的脚尖在地上轻轻地踢了一下。 众人只看到她身形纤细,竹青更是个未长成的少女。 两人的手腕加起来都没有仆妇的胳膊粗,这样的仆妇还有四个,像蜘蛛似的围上来。 而她们,就是落入蜘蛛网的虫子,任人宰割。 “娘……”有小千金不忍心地伏在母亲怀里,不敢往下看。 可神奇的是,就在仆妇们即将冲到她们身边时,最前面的一个忽然“啊”地惊叫一声,迎头栽倒不说,翘起的脚还将其他三人都踹倒了! “哎哟!” 气势汹汹的四人,四仰八叉地摔成一团。 “噗!”薛芙如不禁笑出声来,“这是怎么了?请罪也不必行此大礼吧?我又不是你们主子。” “你……!”最先摔倒的仆妇爬起来,一手捂着滴血的鼻子,一手指着她,骂道:“好你个……你!看我不……” 她一边骂,一边再次冲向前,不料,竟再次摔了个屁股蹲! “噗!” “哈哈哈!” 那样子实在是滑稽,纵然知道不该,好些人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想抓人,结果自己的仆妇反而出丑,田雯娘既丢脸又恨,骂道:“你们演什么丑角?还不动手!” 让其他人平白看茂国公府的笑话! “少夫人恕罪!”连摔两次的仆妇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一边告罪,一边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 而后猛地跳起来,也不管鼻血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只是把手举高。 “就是这个!少夫人!她们使诈!她们在地上放珠子,老奴才着了道儿摔倒的!” 众人往她手上看去,只见她指尖捏着两颗玛瑙珠子。 虽然珠子不大,也没什么光泽,但到底是溜圆的珠子。 原来她是踩到了这玛瑙珠,才接连摔了两次,狼狈不堪。 “永宁少夫人!”那仆妇举着珠子逼近。 她不仅受了伤,还当众出丑,一双眼睛盯着薛芙如和竹青,犹如饿狼一般,恨不得扑上来将她们一口口撕碎了。 “现在,你们没有话说了吧?” “怎么没有?”薛芙如丝毫不惧,甚至还笑了出来。“我要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仆妇狞笑道:“奴婢可听不懂!” 薛芙如嘲弄道:“你听不懂没关系,有人听得懂就好。若是都不懂,那我只能说——不过如此罢了,我懒得多说。” 仆妇怔住,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说,她那么穷,拿不出玛瑙珠……唔!”一个坐在她附近、十四五岁的千金忍不住张口,被她母亲一把捂住了嘴。 “小……小孩儿家,口无遮拦,胡说八道的。”她母亲吓得脸都白了,解释的声音都是抖的。 但该明白的人都已经明白了。 她们刚刚才嘲笑过薛芙如衣饰寒酸,浑身上下除了那银丝狄髻,就两三根银钗。既然她如此寒酸,又怎么拿得出玛瑙珠子做的首饰呢? 这玛瑙珠子断不可能是她的。 竹青此时终于能说出来了:“奴婢方才也是踩到此物,才会摔了花盆的!”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没必要对她们解释。”薛芙如拍拍她的手。 而后不管其他人,径自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蹲下将那撒落的泥土收拢,以手帕收拢在菊花根部 扎紧帕子,她又将那菊花抱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清,那菊花植株粗壮,枝繁叶茂,顶端开着一朵硕大包满的菊花。纵然被摔打了一把,但依旧无损花朵的美丽。 橘、金、红三色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肆意舒展,却又错落有致。 尤其是薛芙如穿着白绫袄,与花朵映衬,更显得她清冷如月,菊花鲜艳热烈。 是浓烈鲜花难夺月中霜里美人的清冷孤傲,又仿佛秾艳美人盛装立于寒霜之上。 花与美人,都尽显高洁、典雅与夺目。 “好特别的菊花。”承恩伯夫人忽然称赞道,“这是……古刹金刚?” 李长顺摇头:“颜色虽然相近,但金刚古刹没见过这么大的花朵。” “这……”孟老夫人忽然站起来,惊叫道:“这是……太平红叶?” 第61章 想遮掩?她偏要所有人知道! 先前许多寿礼,最多得孟老夫人一个“好”字,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的样子。 一时田雯娘和薛絮如都愣住了,相互对望,不知这菊花有什么秘密。 孟老夫人见没人动,干脆直接动身往前走,吓得田雯娘和薛絮如不约而同上前扶住,阻止:“老太太!” “快拿来我瞧瞧,这是不是太平红叶?”孟老夫人人站住了,口中还在催促着。 堂堂国公老夫人,连皇帝都御赐寿礼的身份,如此重视,已经相当给面子。 可薛芙如却抱着菊花,神色清冷,分毫没放在眼里。 “孟老夫人,本来呢,这菊花是送给您做寿礼的。但现在,我只想问一句——您配么?” 一句话说出来,整个花厅的人都惊呆了——她、她竟敢这般跟茂国公老夫人说话?! “薛芙如!”张氏怒斥。 薛絮如也骂道:“好你个无知村妇!当真放……” “放肆!”孟老夫人喝道。 “就是!薛芙如,你……” “我说的是你放肆!”孟老夫人怒道,“茂国公府几时轮到你一个外人兼晚辈大呼小叫!” 什么?薛絮如的脸一下子白了,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张氏一把拉住了。 事态不对啊! 现场众人吓得纷纷站起来,不知这花到底有什么缘故,竟让孟老夫人在自己八十大寿上让一个晚辈冷言相对,不仅不生气,还加紧了讨好。 “老……”田雯娘试探地说了一个字。 被孟老夫人怒瞪一眼:还嫌惹的事不够大吗! 孟老夫人本想骂一两句的,但看到薛芙如冷笑一声,就要离开,赶紧先叫道:“永宁少夫人,请留步!” 众人看去,又是一惊。 薛芙如要走,竟不是装腔作势,而是来真的! 一句话的功夫,她已经抱着花带着丫鬟到了门口! 听到喊话,薛芙如回过身来,也不回答,只反问:“老太太何以叫我留步?你们茂国公府何曾给自己留了一步?” 你凭什么叫我留下?难道我丫鬟的委屈,就白受了? 我是秉着两家的情义来祝寿的,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再三只反击,不撕破脸皮,不叫你们丢脸,已经很给面子了。 但,你要当我好欺负,可就大错特错了! “……!”孟老夫人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地许诺:“永宁少夫人请留步,此事茂国公府必然给你一个公平的交代!” 什么!?田雯娘和薛絮如惊慌地对望了一眼。 钟夫人已经会意,冷声下令:“把大门附近的丫鬟婆子都叫来,瞧瞧是谁的首饰少了。若有瞧见了不说甚至帮助隐瞒者,全家撵出去,即刻发卖!” 话音落下,门口便“咚”的一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跪了下去,哭着说:“太太……太太不要卖了我,我,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钟氏追问。 小丫头一边抹泪大哭一边说:“我看到……桃露姐姐刚才把手上的珠串扯断了……” “胡说八道!”被她指认的是个十八九岁的丫鬟,长得十分斯文,立刻也跪了下去。“太太明鉴,奴婢没有!” 这是要打嘴皮官司? 她可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薛芙如淡淡道:“有或没有,打开你的手就知道了。” 方才薛絮如说话,被孟老夫人怒斥茂国公府轮得到你一个外人说话。 此时她开口,孟老夫人不仅没有呵斥,反而示意一个婆子上前,按照她的话加以验证。 这……未免有点对比了。 不过,为什么是看手心? 安静之中,坐在对面后一排的一个年轻姑娘忽然说:“这是大丫鬟吧。” 哦,门第高些的贵妇们都明白了。 这丫鬟叫桃露,和最初出来指责薛芙如跟包大公子偷情的桃枝一样,名字里都带了个桃字,不用说,一定也是田雯娘身边的大丫鬟。像她们这种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往往主管世子院子里的内宅事务,几乎等于副小姐似的,根本不会做粗活。 她们的手,往往嫩得很。 在寿宴这种场合,就是借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刀子剪子在身上,那珠串,必然是生生扯断的。 那就一定会在手上留有红痕。 思量之间,婆子走到门口,沉声道:“桃露。” 这是孟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桃露不敢反抗,只能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地张开五指。 管事嬷嬷看了一眼,让开了位置。 这下,就连坐在花厅中部的宾客,也能看到,桃露的右手掌有条明显的红痕。 不用说,就是勒出来的。 “……”钟夫人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你这丫头!到底是吃了什么猪油蒙了心!今日可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啊!你说,你到底……” “为什么非要摔了那盆花?”田雯娘接口。 众人不免垂下眼帘,免得被人看到眼中的神色。 其实大家都明白,桃露要毁掉的哪里一盆花? 她不早不晚,就趁着薛芙如献寿礼的时候动手,要毁掉的,分明是薛芙如这个人的名声,是孟老夫人对薛芙如的印象。再往大了说,是永宁侯府和茂国公府的交情! 但田雯娘故意这么问,目的就是想含糊其辞,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句“为什么”,不是要桃露真的说出真相,而是要她自己想办法顶罪。 桃露咬咬嘴唇:“奴婢……奴婢只是……气不过。” 她有了思路,顺着就说下去:“奴婢与桃枝是一同长大的,今日桃枝因永宁少夫人被主子撵了出去,奴婢心中难过,一时想岔了,便想让永宁少夫人出丑,因此才扯断手串,让她的丫鬟踩着摔倒。奴婢……奴婢不是有心的!” 说着,又朝薛芙如磕头:“永宁少夫人!奴婢知错了,求您饶了奴婢吧!” 薛芙如侧身避开,一眼也没多看:“若是我永宁侯府,自有法度公理。可惜,你不是我的丫鬟,此处不是我的侯府,大闹的不是我的寿宴,摔坏的不是我的寿礼,说要给个公道的更不是我。” “你求我?求错人了吧?我不过是个穷酸寡妇,坐在最末儿一桌的人,何德何能,何立场做主此事?” 田雯娘想让她处罚桃露,以便桃露将仇记在她头上? 她偏要桃露知道,桃露的性命捏在谁手里。 偏要所有人知道,茂国公府是怎么处事的! 若是连个丫鬟都处理不好,那你们茂国公府就等着被全京城看笑话吧! 第62章 竹青,你见过别人养狗吗? 薛芙如一句话,孟老夫人的老脸都快挂不住了,钟夫人更是直接脸红。 这个田雯娘,不是不让她叫丫鬟顶罪,不是不让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怎么用这么蠢的法子! 暗示丫鬟向得罪之人求饶?先不提让别人处置自家丫鬟,把茂国公府当什么了。就说这法子,也得看对方是什么人。 若是宽厚软弱之人,自然丫鬟一求饶,她便看在茂国公府的面子上饶了,能把大事化小。 可问题是,薛芙如今天的表现,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她是性子软弱的人吗?她会畏惧茂国公府的地位吗? 让丫鬟向这种人求饶,万一她当众众折辱丫鬟,他们茂国公府的面子难道好看?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儿媳只是平时看着机灵,在真正有心机的人面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钟夫人怒瞪儿媳一眼,然后冲桃露骂道:“好你个蠢东西,果真是昏了头了!不求主人饶命,反而为难客人,瞧我饶你不饶!” “许嬷嬷!” “是。”管事嬷嬷应声,俯视着桃露道:“你那手串上有多少颗珠子,你心里清楚,自己把它们都找出来。如今已经伤了两人,今晚花厅里都是贵客,若是有贵客损伤,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赔不起!” 捡……捡珠子? 桃露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天色已晚,珠子又小,而且扯落得四散开去,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要找出来,非得趴在地上一点点搜寻不可。 现场这么多人在,不仅有自家主子,还有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妇千金,以及为她们捧寿礼的丫鬟婆子。 花厅里外,茂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小厮,全都在看着,目光里都是看好戏的神色。 桃露是田雯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平日里在茂国公府真个像副小姐一般,人人都得称一声“姑娘”,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可平时的威风,在此时一点用处都没有。 桃露突然意识到,原来,她还是小姐身边一条狗。和那些平时被她欺凌看不起的奴婢,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就像现在,纵然再丢脸、再不情愿,她也只能哭着一声“是”,膝行进花厅来。 趴跪在地上,一点点地搜寻着珠子。 花厅宽敞,珠子细小,根本不知道掉去哪里了,还摆着桌子椅子,站着好多人。更要命的是,地上还有碎裂的陶盆,散落的泥土。 桃露像条狗似的爬来爬去,白皙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不时被陶片割伤。 流着血,也要摸地上的泥土,也要钻进桌底。 她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又不敢哭出声。 见此情形,其他宾客一边觉得她惨,一边觉得她活该,都不敢说话,只是看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哪是捡珠子?分明是有意折辱这丫鬟给永宁少夫人看,让她出气的。 可永宁少夫人看了,真的会解气吗? 她解气了,又会如何呢? 揣测的,打量的,种种目光如火烧来。 薛芙如神情自若。 她甚至还有心思回头,跟自己的丫鬟闲聊:“竹青,你见过别人养狗吗?” 桃露趴在地上捡珠子的动作一顿,又继续。 众人疯狂交换眼神:她这是要指桑骂槐,辱骂桃露是狗? 不管别人怎么想,竹青只知道帮自己小姐,她摇头:“小姐,奴婢没见过哎,那是什么样的?” 薛芙如似笑非笑:“我在乡野长大,见过许多养狗的人。他们仗着自家有恶狗,往往纵狗伤人。乡民大多贫苦,手无寸铁,会被他们欺凌。甚至,他们以看恶狗咬人为乐。” “但若是遇到了脾气硬的,要捡起木棒狠狠打回去的,他们又怕了。就会用恶狗挡在前面,会说,是狗咬人,有什么事找狗去,找他们干什么?又不是他们咬的。” 田雯娘、钟夫人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张张嘴。 想骂,但不知骂什么,想解释糊弄过去,又不知怎么糊弄。 只有竹青还在配合地嘟哝:“怎么这样呀?那小姐,恶狗打还是不打呀?” “打呀。” “反正他们觉得,狗嘛,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给个机会让狗为主人而死,还是狗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哩!殊不知……” 薛芙如清亮的声音此时拖得长长的,好像一个钩子上面挂着鱼饵,在池子里晃来晃去。 众人的目光了几乎都在问:不知什么? “沾染过血腥的狗,往往六亲不认,只认肉骨头。一旦发现自己的肉骨头没了,还有成为肉骨头的危险……” 薛芙如止住了话,但笑不语。 田雯娘与薛絮如,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们对望一眼,看到了彼此的眼神:这丫鬟留不得了。 就在此时,桃露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了。 方才她在门口跪下的样子,众人还记得。 妆花贴金眉子的蓝比甲,绣花鸟的白绫裙,头上还勒着珠子箍。那般光鲜,小官吏家的千金都不一定能有这般打扮,真个副小姐。 可现在,她的头、脸、手上都是灰尘,白绫绣裙也沾了泥土,不再鲜亮。 “回嬷嬷。”桃露跪在管事嬷嬷面前,居高双手,神色木然。“珠子都在这里了。” “你确定?” “是,奴婢敢以性命担保,绝无遗漏。” 管事嬷嬷点点头,将珠子一一拿过,不再开口,回到了孟老夫人身边。 下一步,就该是处罚桃露了。 想着刚才薛芙如的那番话,钟夫人刚要开口,田雯娘抢先喝道:“贱婢!竟敢害人,留你不得!你既然与桃枝情深义重,就跟她作伴去吧!” “来人!将她拖下去!与桃枝一同发卖了!” “小……小姐?!”即便已经预料到,但桃露依旧为这句话而震惊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先前那四个想抓竹青的健壮仆妇迅速上前。 捂嘴、摁住、拖走,一气呵成。 随后,其他丫鬟上来将地上散落的泥土和碎瓷片清扫干净。 眨眼间,花厅门口又恢复如常,要不是薛芙如还抱着花站在那里,几乎让人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田雯娘的眼睛闭了闭。 她的左膀右臂啊!就这么没了! 薛芙如看她的神色,感觉她的心在滴血,所以特意地问一句。 “田少夫人,你该不会怪我吧?” 第63章 请受老身一拜! 这话语调软软,和她怀抱菊花、清冷孤傲的气质完全不同,乍一听,还以为她消气了,在跟茂国公府求和解呢。 比如坐在张氏右手边位置,也就是位次仅低于张氏这个长宁侯夫人、承恩侯夫人的中年贵妇,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会,怎么会呢?我们雯娘不是这等气量狭小、不知礼数的人。” 不,她怪! 田雯娘气得脸都青了,双手紧紧捏在身侧的袖子里,只想大喊。 薛芙如这个不要脸的! 这句话明明都是平时薛絮如拿来堵别人的,每次都能让人哑巴吃黄连,没想到,今日薛芙如竟会拿来对付她。 有苦说不出的人,变成了她! 而且此情此景下,不论薛芙如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的这句话,在她婆母看来,都是递了台阶。 所以,钟夫人也说:“永宁少夫人说的哪里话?都是府里平日宽厚待下,才养成了这般骄纵的丫鬟,让你见笑了。” 语罢,还使了个眼神:“雯娘,快给永宁少夫人赔个不是。” 还要她赔不是? 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田雯娘差点一口血呕出来。 钟夫人却用眼神催促:还不快去? 田雯娘才发现,孟老夫人一直没说话,又不好亲自上前,所以一直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想看清薛芙如怀里的那盆花。 这花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是世子夫人,老太太自来疼爱无比,本来今日她怎么闹,老太太都不闻不问,甚至为她打掩护的。可就是李公公和承恩伯夫人认出这盆花是什么“太平红叶”之后,老太太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眼里心里,只有这盆花! 现在,婆母、舅母也为了这盆花,让她给薛芙如赔不是! 她…… 好,很好,菊花是吧? 田雯娘深呼吸了好几下,挤出个勉强的笑,几不可察地福了个身,飞快地说:“永宁少夫人,我手下的丫鬟得罪了,请您大人大量。” 瞎子都能看出她的勉强。 钟夫人唯恐薛芙如再动怒,急忙说:“都是我们府上不好,我都没脸说,钱夫人,您快帮我说说情。” “永宁少夫人。”钱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往门口走去。 “雯娘虽称我一声舅母,但我与茂国公府算个外人。只是京城里的勋贵,往上数几代,哪家没关系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今日不要同她一般见识。你既是为了两家情谊而来祝寿的,又将寿礼带回去,这怎么好看呢?不如这样,你同我一起坐下,我让她敬你一杯酒赔罪,如何?” “……”宁远伯少夫人欲言又止。 这么一来,不是叫薛芙如的位置在她之上了吗? 钟夫人却觉得很合适:“还是您有办法,瞧我,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来人,给永宁少夫人重新准备碗筷。” 两人一唱一和之间,丫鬟迅速上来,将张氏旁边的第三尊位,从单人席变成了双人席。 这层层台阶铺下,层层体面给上,一层层压着田雯娘低头,再加上还有事情没办完,薛芙如心里才脸色稍霁。 “诚毅伯夫人,您别怪我拿乔,实是这丫头自我回京后便一直相伴,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情急之下,关心则乱,我也顾不得许多。” 回京? 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个词,但没人敢说,只有田雯娘的嘴角勾了勾。 果然如此。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钱夫人试着握住她的手臂,发现她没反抗,便拉着她往花厅里走,一直走到孟老夫人面前,笑道:“老寿星,我给您把人带回来了。” 至此,孟老夫人终于得以看清那株菊花的样子,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这……这不是太平红叶……” 哈?!田雯娘和薛絮如对望一眼,无声地笑了出来。 可这笑刚到嘴边,就听孟老夫人继续激动地说:“这是凤翎映霞啊!” 田雯娘和薛絮如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 众人也是一呆。 这是什么花?没听说过啊。 钱夫人也不禁问:“凤翎映霞?老寿星,我们府上养了无数菊花名品,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凤翎映霞’的。” 您是不是认错了? 李长顺也诧异地走来,仔细端详了一下薛芙如怀中的菊花,点头道:“果真是凤翎映霞!” 他遥遥指着菊花的花瓣,对钱夫人解释道:“诚毅伯夫人请看,太平红叶是东瀛传过来的品种,通常是花蕊金黄,花瓣下橙黄而上橙红,一如红叶分正反两面,故此得名。此花,却是金、橙、红三色错落交织于花瓣之上。”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 但……凤翎映霞这个名字,可不一般啊。 “这……!”承恩伯夫人惊叫道,“这难道是昭文皇后亲自培育的那株?”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昭文皇后?那不就是孟老夫人的旧主子? 难怪她那么激动! 孟老夫人几乎热泪盈眶,伸手颤抖着抚摸着菊花的花瓣,喃喃道:“昭文皇后生性不爱奢华,只爱花草,昔年亲自培育了这品菊花。花开之日,正值秋阳高照,昭文皇后看这花开得绚烂,正如凤凰的翎毛映着天边的云霞,特赐名‘凤翎映霞’,亲自奉金剪与先帝,请先帝摘下。” “先帝依言摘下,却将其簪于昭文皇后鬓边,笑道‘如此,方才是凤翎映霞’。” “此事虽已过去近五十年,但我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因此,绝不会认错的。” “这就是凤翎映霞!” 孟老夫人说着,就要朝薛芙如拜下:“若非永宁少夫人高洁如菊,宁可枝头抱香死,绝不吹落北风中,今日险些折煞此花!请受老身一拜!” “老寿星请起!”薛芙如赶紧扶住她,顺势将菊花交到她怀里,谦虚道:“晚辈自府中发现此花,却不认得此是昭文皇后所培育的名品,只以为是太平红叶。但念着应是先主母所种之物,您又性喜草木,故以此为贺礼。想来,此物与您有缘,才会被晚辈发觉,想归于旧人之手。” 一瞬间,好些贵妇都对她刮目相看。 无他,只因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漂亮了。 第64章 运气这么好,还有薛絮如的闺蜜助攻? 首先,她解释了这花的来历,也间接地说了方才花摔了,她为什么那么愤怒。 不光是因为她的丫鬟与她相依为命,情深义重,更因为这是宁国长公主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花草之一。 肆意摔打此花,不仅是对永宁侯府不敬,更是对宁国长公主不敬! 从这一点看,薛芙如没有送什么金银珠宝如意念珠,而只送了一盆意义特别的花,正是她的高明之处。 孟老夫人性喜草木,而此花来历不凡,出自宁国长公主之手。 宁国长公主是谁? 她是昭文皇后唯一的女儿,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姐姐,孟老夫人曾是昭文皇后身边的女官,看着她出世的。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永宁侯府会有昭文皇后培育的凤翎映霞了。 应当是宁国长公主思念母亲,所以亲自照料母亲培育的菊花。只是她与永宁侯去世得太突然,留下的儿子只能匆忙将花卉送回皇宫,遗漏了些许。 薛芙如发现宁国长公主留下的菊花,便将其当成寿礼送过来。 往小了说,送孟老夫人旧主人之女亲手种植的菊花,即便是寻常品种,也已礼轻情意重。老人家已是耄耋之龄,旧友故交已经差不多都没了,能遇到旧人旧物,睹物思人,已是难得。 往大了说,这是在帮孟老夫人巩固她感恩故主的形象。 孟老夫人的丈夫是旁支,因军功卓著才得以承袭茂国公爵位。袭爵之后,孟老夫人几个儿子都为朝廷战死,只留下一个小儿子继承爵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心疼还是忌惮,总之,从这一代茂国公袭爵开始,茂国公府已三十年无人上战场。 现在茂国公世子已二十一岁了,文不成武不就,而孟老夫人年纪已老,很难再有机会进宫。 爵位是爵位,权力是权力,这点只要是京城权贵,都会明白。 没有皇上的重用,就只能当一个闲散勋爵,除了每个月从朝廷领米禄,京城谁会放在眼里? 好比说如今,为何人人畏惧宁子慎? 论品级,他不过是个正三品的武官罢了,在座的贵妇家里,哪个没有正一品正二品的爵位? 但宁子慎是天子心腹,什么事都能直接禀告皇帝,皇帝几乎对他有求必应,更掌着诏狱。即便正一品的茂国公府,也不敢得罪。 在茂国公府在皇上跟前露面机会越来越少的情况下,薛芙如送来这盆菊花,哪怕仅仅是宁国长公主种的,都足以让孟老夫人以感恩故主的形象和事迹,再次引起皇上重视。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茂国公府,都极为有利。 可以说,薛芙如这份贺礼,完全帮茂国公府来的。 所以,当花被摔时,她才会愤怒无比,才会说那句“你配么”。 不是说茂国公老夫人配不上她的花,而是配不上宁国长公主留下的花,不配她一心为好送来的博取皇上欢心的大机缘。 也难怪,孟老夫人认出菊花的品种之后,态度来了个大逆转。 薛芙如不认识凤翎映霞,以为太平红叶,这很正常。她才多大?别说昭文皇后,就是宁国长公主去世时,她也只是个孩童。 但孟老夫人如果认不出昭文皇后培育的菊花,还放任丫鬟摔坏了,那么,传到皇上耳中,就等于忘恩背主。 那往后茂国公府在皇上眼中,和没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光是想想那情形,在场的贵妇千金们都后怕 孟老夫人更是背后全都是冷汗,握着薛芙如的手连声道:“好孩子,是我老糊涂了,竟不知你是这样好的人儿。亏得你不计前嫌,否则,我这昏花老眼可怎么有脸去见昭文皇后?” 语罢已眼含热泪。 钟夫人也又恼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连声说:“我也是个没见识的,竟不认得,若不是永宁少夫人你性子宽厚不计较,今日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不愧是京城贵妇中的佼佼者,这演技也是顶呱呱的。 薛芙如佩服。 不过目的已经初步达到,她也就配合着演出,谦虚道:“二位如此,真是折煞我了。” “要不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今日若不是老寿星您认出了这凤翎映霞,只怕便要埋没了。” 钱夫人出来笑着打圆场,又夸道:“还有,昔日也得永宁少夫人发现,这凤翎映霞才能重见天日。老太太,依我说,这便请丫鬟将花土、陶盆端上来,您与永宁少夫人一齐将这凤翎映霞重新栽下,如何?” “好,这主意好。”众人纷纷附和。 一起栽花,就是冰释前嫌的意思了吧? 孟老夫人看向薛芙如,薛芙如微笑:“晚辈粗懂一点莳花之道,愿为老寿星换盆。” “好,多劳你。”孟老夫人长舒一口气。 不用她吩咐,立刻有丫鬟端上瓦罐、花土、围裙。 说是两人一起,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做做样子,让人看到她们关系融洽而已。比如孟老夫人,就只是将花株扶着,丫鬟也预备拿了小花铲,让薛芙如铲两下土就行了。 但薛芙如接过小花铲,却认认真真地将菊花重新栽下,也不嫌弃脏了手。 一举一动,都小心但从容。 “咦?”钱夫人夸道,“永宁少夫人,想不到,你还是个莳花好手。” “是啊,舅妈,你还不知道么?”田雯娘在旁边忽然说。 钱夫人迷惑:“知道什么?” 田雯娘掩口笑道:“永宁少夫人与您,还有一段渊源呢!” 嗯?薛芙如刚移栽完毕,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手,闻言不禁笑了。 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今天运气这么好,还有薛絮如的闺蜜助攻? 她一笑,薛絮如就觉得不好,赶紧不着痕迹地拉了拉闺蜜的衣袖,但田雯娘却以为她是提示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田雯娘脸上的笑更欢乐了。 “哦?”钱夫人来了兴致,“竟有此事?不知是什么渊源?” “就是——”田雯娘用帕子掩口,咯咯笑起来。 “你们诚毅伯府的家庙不是在城外,以养花出名么?永宁少夫人正是在那附近长大的,说不定,未嫁之前,还给你们府上养过花呢。” 啊?!众人呆住了。 不是,这是能说的吗! 第65章 闺蜜当着你的面骂你娘,这你也能忍? 诚毅伯府以养花,尤其是以养菊花出名,这满京城都知道。 京城“梅兰桃菊”四大风雅事,主要就是给各达官贵族家适婚儿女相看的,其中的菊,就是指诚毅伯府每年都会在重阳前后举办赏菊会。 诚毅伯府的家庙玉皇观在城外,每年都会进献各色花卉给主子,赏菊会的菊花,几乎九成九都出自玉皇观,这大家也知道。 但……但堂堂永宁少夫人,居然真的在城外的村子里长大的? 这个她们真不知道! 而且此时此刻说这事干嘛? 虽然凤翎映霞已到了茂国公府手里,但刚拿到,就立刻挑衅人家,这不是要逼人走是什么? 众人看看薛芙如,又看看田雯娘。 这可不太好看吧? “雯娘!”孟老夫人沉声呵斥,生怕刚把薛芙如哄好,她又扭头就走了。 没想到,薛芙如脸上丝毫没有生气的表情,反而点头承认了。 “田少夫人说得不错,那是小溪村的玉皇观。道观里种了许许多多的花,每当道士们忙不过来时,便会招附近的村民前去帮忙,一日三分银子。我年幼时,经常去。” 她不仅能清楚地说出村名、道观名,还转头说:“钱夫人,我记得六年前道观进献过一盆凤凰振羽,与凤翎映霞有几分相似,不过凤凰振羽的花瓣是紫红渐渐变成金色,您可还记得?” “记、记得……”钱夫人脸色尴尬。 不光她记得,在场上了些年纪的人都记得,她们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一直在田雯娘身边不说话的薛絮如。 薛絮如更该记得吧! 六年前赏菊会上,薛絮如便是以这盆凤凰振羽插花夺魁,力压全京城闺秀,风光无两。 只是,这能说吗? 说了,真的不是在嘲笑薛芙如出身寒酸吗? 薛芙如承认不说,提这事干什么啊!这叫人怎么搭话! 真个村妇出身,不会在社交场合说话啊! 田雯娘却很得意。 她就说,自己没记错! 她是伯府嫡女,但也是继室之女,薛絮如则没有了娘,但她母亲苏夫人为她挣下偌大名声。两人出现在京城贵女圈子时,别人都表面客气,心里总有些瞧不起,觉得她们只是母亲运气好罢了,否则,也没资格混进贵女圈子。 自八岁初见后,田雯娘就和薛絮如一见如故,成为闺蜜,经常互相去对方家里玩。 所以薛家有什么人,田雯娘很清楚,就是薛大人和他的两个妾室宋氏、杜氏,以及后来添的一个庶子。 关于杜姨娘和薛大人,薛絮如总是在不经意间提起,当年薛大人去诚毅伯家的家庙赏花,然后遇到在那里帮道士种花的杜姨娘,两人如何一见钟情的事。 当时田雯娘就很不以为然。 后来,她和薛絮如偶然听到有人跟杜姨娘吵架。 那人大骂说:“将个累赘赔钱货丢到我们家养,一文钱也不舍得给,若不是看在是你的骨肉,早把她卖了!” 杜姨娘则说:“随你卖不卖,我一文钱也不会给的。” 然后就不欢而散。 田雯娘记得当时自己感慨说:“杜姨娘可真狠心啊,居然把自己生的女儿扔到兄长家养不说,连银子也不给,甚至说出随便卖了的话……” 然后,话还没说完,薛絮如就生气了:“她不是狠心,她是为我好!” 杜姨娘为了薛絮如这个嫡女,一直不生育的事,整个京城都知道。田雯娘也知道她和这个姨娘关系好,但她居然为了个姨娘这般生气,好几天不理她,田雯娘还是很震惊。 她觉得絮娘实在太善良了,所以只看到杜姨娘的好,没看到杜姨娘的狠毒。 不过后来长大,也把这事渐渐忘了。 若不是今日与薛絮如重逢,又一再提到菊花,田雯娘还想不起来这事。 可一旦想起,薛芙如、薛絮如,如此相似的名字,还用多想吗? 薛芙如就是杜姨娘生下的薛家庶女,从小被养在杜姨娘的兄长家。以杜姨娘一文钱也不舍得给的架势,薛芙如必然也会跟杜姨娘年轻时一样,需要去诚毅伯府的家庙帮道士种花。 田雯娘一心要报复薛芙如让她接连损失两个丫鬟的仇,没看到张氏和薛絮如欲言又止的僵硬表情,也没有意识到,薛絮如居然没有趁这个机会狠狠嘲讽薛芙如。 她只故作惊讶地问:“呀!还真有此事?永宁少夫人,你记得这般详细,难道那花竟是你亲自种的?” 薛芙如也点头:“不错,正是我负责照料的。” 孟老夫人见越说越不像样,立刻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雯娘!” “今日咱们是给老祖宗祝寿的,只需开心就好,何必提当年的事?”钟夫人也笑着打岔。 “永宁少夫人,请坐,你方才不是还想点《还带记》?咱们这就让海盐戏班上来,演一出。” “是啊。”钱夫人也拉着薛芙如在席位上坐下。 但田雯娘是她的外甥女,未免田雯娘事后被婆母责罚,她很想帮外甥女说两句好话。 “雯娘,你莫不是喝酒了?说话傻里傻气的。快别闹了,端一杯酒来,先给永宁少夫人赔罪。” “哎,我听舅母的。”田雯娘真个端了酒过来,举杯道:“永宁少夫人,对不住。其实,我只是佩服你,佩服你们母女。” 她重重地咬了后面两个字,果然看到薛芙如瞬间变了脸色。 好,总算戳到她的痛处了吧! “佩服……你母亲在道观种花,趁着别人妻子刚怀孕,便勾引了人家的丈夫,得以从村女摇身一变,成了五品官的妾室。然后,生生将你一个太常寺卿家的庶女,扔到村里不闻不问,只为你也能去道观里莳花,重复她的攀升之路。不” “过,你也没辜负她,你更厉害,竟凭此成了侯府少夫人。” 田雯娘盯着那张与薛絮如有七分像,却更清冷、更清艳的脸,阴恻恻地说:“你们不愧是母女,一般货色,一般地不要脸!” “……!” 她……她说什么? 全场都惊呆了,连孟老夫人和钟夫人都忘了责骂田雯娘。 只有薛芙如,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端着酒杯,望向田雯娘身后,悠悠哉哉地问: “薛絮如,你闺蜜当着你的面骂你娘,这你也能忍?” 第66章 好恶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谁? 她说什么? 当着谁的面骂谁的娘? 一时连孟老夫人婆媳都忘了斥责田雯娘的无礼,全都惊呆了。 田雯娘也呆了片刻,然后才“噗”的一声笑了:“薛芙如,你别想打岔,我同你说你和你母亲之事,你扯絮娘做什么?虽说嫡母也是母,但你到底不是苏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怎能和絮如相提并论?” “是啊,到底不是苏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怎能相提并论?” 薛芙如将一番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薛絮如:“田雯娘,你继续骂杜婉娘,骂得再大声些,骂得再恶毒些。” “薛芙如,你为了不丢脸,连亲娘都不认了?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 田雯娘当然要继续骂,而且还一边骂,一边抓住薛絮如的手,拉着她一起上。“对吧,絮娘?” “对对对。”薛芙如不住地点头,笑出声来:“哈哈哈!是啊,天下怎么有这样的人?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明明,亲娘为她做了那么多事。” “你说是吧,薛絮如?” 这情形太诡异了。 田雯娘明明在骂薛芙如,薛芙如却说骂的是薛絮如? 更诡异的是,不管是薛芙如骂还田雯娘问,薛絮如始终白着脸站在原地,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等……等一下。”钱夫人抬手示意,都先别吵了。“让我捋一捋。” 她先看向田雯娘:“雯娘,你的意思是,薛家的苏夫人和妾室杜姨娘都生了个女儿,永宁少夫人与长宁少夫人乃是姐妹?” “对。而且杜姨娘还把她刚出生的女儿丢去母舅家养,一文钱都不给,杜家还曾经以卖掉那女儿为由,威胁杜姨娘给银子,杜姨娘也没给。” 田雯娘点头,拉着薛絮如的手求证道:“这事是我们小时候亲耳听到的,为此还吵了一架,絮娘,你还记得吧?” 薛絮如的嘴角抽了抽,依旧没说话。 易地而处,薛芙如觉得她肯定很想跳起来冲田雯娘大骂:别说了!你别说了! 可这么一叫,就会暴露事实,所以,她只好装聋作哑。 毕竟,前几天她也曾经暴露了身世,但因为只在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口中传说,流传度不广,她还当没这回事。 所以,今天也想蒙混过关。 薛芙如非常好心地给她出主意:“薛絮如,你是要我按父族叫你妹妹,还是按出嫁从夫叫你侄媳?嗯……算了,总之,你不如现在晕一下。不然,你闺蜜这大剌剌的脾气,再说出什么,你可拦不住。” 她……!薛絮如终于忍不住瞪她一眼。 薛芙如以为她不想装晕躲过去么? 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婆母不是不想管家,而是老太太不让!只要她露出一点不舒服的神色,婆母就会以香火为重、安心养胎为名,将管家权夺过去。 老太太肯定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肯定会对她失望,届时,她一下子得罪了婆母和祖婆母,日子还会好过吗? 因此,她现在不能晕,哪怕……哪怕她已心头突突直跳,慌乱到不知所措,一直在想办法却怎么都想不出。 也不能晕! “永宁少夫人。”钱夫人叫道。 既是阻止她继续气薛絮如,免得真的闹出八十大寿宴席上把人气晕之事,也是不解。 “我记得,你方才亲口承认,你在玉皇观种过花?” “对。”薛芙如点头。 “这……”钱夫人的手指比划着,“薛家妾室在玉皇观种过花,你也在玉皇观种过花,你……莫不是在杜家长大的?” “是。”薛芙如也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田雯娘抢道,“你不就是杜姨娘送去她乡下兄长的女儿?” “我是杜婉娘送去给她兄长杜大强的薛家女儿,但我不是杜婉娘的女儿。我手里有婚书,字字句句写得清清楚楚。至于谁才是……” 薛芙如扯扯嘴角,端起茶,垂眸拨弄,语气冷冷:“她心里有数。” 她是薛家的女儿,但不是妾室所生,意思是…… “你、你才是苏夫人所生的薛家嫡女?!” “薛絮娘不是苏夫人所生,而是妾室生的庶女?” 两道惊叫同时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薛絮如身上。 薛絮如长这么大,因为“苏夫人之女”的身份和自身容貌才华,被无数次万人瞩目过。那些目光里的羡艳、佩服、嫉妒、赞赏,犹如阳光一般,叫她无时无刻不洋洋得意。 此时她才知道,原来当这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鄙夷、嘲笑时,是这样冰冷,这样可怕! 而除了目光,还有语言。 “什么意思?满京城都知道,薛絮如是苏夫人之女啊,怎么现在又说薛芙如才是?” “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还傻着?这不是明摆着吗?薛家两个女儿前后差了还不到两三个月,分明是苏夫人怀孕之后,杜氏就趁虚而入也怀上了。后来苏夫人义勇救人而死,杜氏就看上了苏夫人之女这好名声和侯门的好婚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自己的女儿顶替了苏夫人之女的身份,又把苏夫人所生之女当成自己女儿,送去父兄家抚养。” “就是,要不然,薛家又不是穷得养不起,为何不仅瞒着还有庶女之事,连庶女都送去乡下?” “可……可她那时候还小啊。”也有人说。“她会不会不知道?” “我还以为薛絮娘傻呢,怎么你也傻?”立即便有人反驳。 “你我也是从小与她一处长大的,从小就看到她和杜氏感情好得不行。好几次,我都想提醒她,你可醒醒吧!你娘前脚没了,后脚杜氏就进门管家,你自诩聪慧,这是什么情况难道竟不懂?原来如此啊,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杜氏的女儿,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她们从小感情这般亲密,就说哪有嫡女和妾室感情这般好的。纵然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明白了,焉能不恨杜氏?” “你也是个做娘的,若是要你为了立个贤惠名声,要你把自己女儿送去乡下受苦,然后尽心尽力养别人的女儿,你果真能真心疼她?只怕夜里醒来也恨不得掐死她才是。” “说得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好恶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纷纷的议论好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在耳边,躲也躲不开。 又像石头一样,一块一块地打在身上。 她和母亲辛辛苦苦谋划了二十年、隐瞒了二十年的事,居然就这么突然大白于整个京城的贵妇贵女面前! 薛絮如的脸色瞬间煞白,身子一软,倒在淡茜身上。 第67章 欺负寡妇,侵吞兄弟家的财产 “小姐!” “絮娘!”张氏也惊叫。 她虽然想抢回管家权,但可不想薛絮如肚子里的孩子有一点损伤。 看着儿媳惨白的脸,张氏不禁也拉下了脸。 “田少夫人!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无关,劝你不要多话!” 在自己家被当众斥责,换做别的贵女,只怕羞也羞死了。 但田雯娘不一样。 当年薛絮如会选她做闺蜜,就是因为田雯娘个性掐尖要强,一旦气冲头脑,便会不管不顾。 “与我无关?”田雯娘猛地转身,又气又怒,声音尖利:“我们手帕交二十年,我的什么事你不知道?你却将身世瞒得滴水不漏!” “我把你当闺中密友,你呢?你把我当什么!” 田雯娘一步一逼问,还嫌不够,干脆一把扯住薛絮如的手,要将她扯到面前。 “你说!” “田少夫人!请撒手!我们小姐怀着身孕!” 淡茜的荣辱都系在薛絮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哪里容得人伤害她?立刻用力将田雯娘的手从薛絮如身上扯开。 一个拽一个扯,两下都在用力,薛絮如被带得狠狠摇晃几下,“啪”的一声,她狄髻上的钿儿掉在地上。 孟老夫人、承恩侯夫人、李长顺都不觉一动。 “哎呀!”张氏当即跳起来,直奔而去,但到了旁边,又动作顿了顿,按住薛絮如的手,急切地问:“絮娘,你没事吧?” 不论薛絮如是什么出身,现在她是长宁侯世子夫人,又怀着身孕,若真伤了,事情可不小。 钱夫人嗔怪地瞪了田雯娘一眼,又一次为外甥女收拾烂摊子,亲自弯腰把那钿儿捡起来。 还一边责骂,一边细心地翻来覆去检查是否损坏。 “雯娘,你也太鲁莽了!还不向……?!” 钱夫人的脸色忽然一变,又惊又慌地看看薛絮如,又看看张氏。 “如何了?”张氏一边不好舍了儿媳去查看首饰,一边着实担心:“可是摔坏了?” “没……摔坏……”钱夫人吞吞吐吐地说,手想递出又不敢递出,好像手里拿的不是钿儿,而是个烫手山芋似的。 难道是没见过这般好的首饰? 还真别说,若是真没见过,也不是她这个伯夫人没见识,实在是薛絮如这套红宝石头面太难得了。 整套头面由挑心、分心、钿儿、花头簪、满冠、掩鬓、压鬓钗、耳环、手镯、戒指、领坠、禁步组成,每一件都是累金丝镶红宝石,富丽至极,气势非凡。 不说别的,就说这钿儿。 钿儿以累金丝做成九凤形状,每只的凤眼都是红宝石,嘴上都衔着一挂珍珠。别看这十八颗红宝石不大,但光泽极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样的红宝石,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绝世佳品。 只这一件,戴出来就足以撑场面。 不,能瞧一瞧都是好的。 旁边的一个贵妇忍不住上前,口中道:“到底怎么了?我瞧瞧。” 说着就伸手。 钱夫人想躲,可这贵妇猜到了她的动作,直接抓住她的手,将钿儿举起来一看,啧啧称奇:“哎呀!内里还錾刻了字呢!‘内造累金九凤衔珠钿,重三两五六钱’……” 难怪这钿儿如此华贵,原来宫里内造之物。 众人正要称赞,不料贵妇忽然脸色急变,手也像是被烫了似的弹开,接连后退了几步。 “‘御赐爱女宁国公主’?!这……这不是荣国长公主之物,而是宁国长公主的?为何……” 她意识到自己嘴快,立即住口,但此时住口哪还来得及? 众人面面相觑。 难怪方才钿儿摔了,长宁侯夫人那么紧张。 难怪钱夫人捡起钿儿之后,像拿了个烫手山芋似的。 原来,这钿儿不是荣国长公主给孙媳妇的,而是属于已故的宁国长公主。 可…… 众人的目光在薛芙如和薛絮如之间来回。 薛芙如,永宁少夫人,已薨逝的宁国长公主的正经儿媳,穿着没光泽的白绫袄蓝比甲蓝缎裙,那衣裙连个贴边都没有,别说其他装饰了。头上也只有银丝狄髻和银簪,浑身上下,一件金饰都没有。 薛絮如,长宁少夫人,宁国长公主的侄孙媳妇,光是她的衣裳,那五彩妆花麒麟补子遍地金通袖袍和娇绿宽襕缎裙,除了她婆母长宁侯夫人和茂国公老夫人、夫人,在场找不出第二个更华贵的。 她亮相时红宝石头面何等光彩压人,她一再嘲笑薛芙如寒酸时的得意,众人还历历在目。 结果,这万金难求的红宝石头面,居然是薛芙如她婆母的?! 嘶……这事简直不能细想。 “我是听外面说……”一个年轻贵妇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 “永宁少夫人当日是侄子代叔迎亲,但喜堂上传来少将军战败的消息,所以新娘当场晕倒。往后,永宁少夫人便寄居东府守寡,将西府托东府照看,直到前些日子少将军灵柩归来,永宁少夫人才搬回西府居住。” “我瞧着眼前这情形……” 她打量着薛芙如和薛絮如,然后目光四处晃了一圈,以帕子掩口,惊诧道:“原来长宁侯府只还了个人给长宁侯府而已啊。” 这话等于明说堂堂长宁侯府竟和乡野愚民似的,欺负寡妇,侵吞兄弟家的财产。 可一般的兄弟就算了,同宗的真论起来还能说是族产,可侵吞已故公主的御赐之物? 这罪名谁担得起! “不可能!” 薛絮如脸上血色尽失,断然否认之后,还一把抓住张氏的手腕,急切地求证:“母亲,这是当年嫁妆单子里的东西,不是吗?一直收在柳絮苑的柜子里,我没弄错啊!” 张氏的脸色又红又白,干脆不答了:“今日恁地扫兴!还说这些做什么?回家去,免得晦气!” 说完一边劈手夺过钱夫人手里的钿儿,一边拉着薛絮如就往门口走。 可走了不到两步,就被人喝住了。 “慢着!” 李长顺缓缓站起。 随着他的动作,四个小内侍从廊下闪出,挡在门口。 “长宁侯夫人,当日长街之前,皇上下了口谕,往后,永宁侯府便交由薛芙娘这永宁少将军的未亡人做主。” “你究竟是如何将永宁侯府交还,今日你儿媳为何戴着宁国长公主的头面,为何永宁少夫人竟是这般窘迫,还请说清再走。” 李长顺声音尖而沉,透出说不出的凌厉森冷:“否则,咱家只能禀告圣上,让锦衣卫彻查此事了!” 好了。 薛芙如垂眸,掩住眼中的神色。 她来拜寿的最终目的,终达到了。 第68章 若不是你们,我已随着承竫而去了 别说李长顺已经搬出了锦衣卫,而锦衣卫都指挥使就在不远处的外书房里,和包大公子谈话。 就说李长顺代表的宫廷身份,便足以畏惧。 张氏不得不停下脚步,拉着薛絮如站在门口附近,一时毫无应对之策。 倒是薛絮如缓过神来了。 “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问道:“如此,芙娘,你满意了么?” 她既不按薛家称呼一声姐姐,也不按萧家叫一句“婶娘”,而是直呼其名。无奈的叹息里,无声地传达着浓浓的指责和委屈。 浓得一时令人恍惚。 好像,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孟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宾客云集,纷纷献礼,是那么其乐融融。但薛芙如一出现,事情就接连不断。 先是闹出抓奸之事,导致桃枝被发卖,才会引发桃露报复,摔坏菊花,等等一切事情。 好好寿宴,这么被搅和了。 有些耳根子软的,不由得看向了薛芙如。 薛芙如端坐在位置上,端着茶,脸上一丝儿火气都没有。 这招倒打一耙,薛絮如已经使惯了,她一点也不奇怪。 要破解,也很容易。 那就是别着急否认、解释,顺着她的话,往下只说。 “并不是特别满意。不过……”薛芙如看向张氏,“若不是有你们,四年前的六月十八,我已随着承竫而去了,不见得有今日。” “四年前的六月十八?”一人疑惑,“当年……长宁侯世子代叔迎亲,不是六月十五么?” 所有人都知道,她迟疑的那一下,本来是想说“永宁少将军战死”的,只是顾及今日是寿宴,才换了个说法。 薛芙如不是六月十五婚礼当日得知萧承竫战死的消息,在喜堂上当场晕倒,然后被送入洞房么? “你傻呀,三日回门呀。”钱夫人轻声说。 薛芙如没有解释,只是目光迷蒙,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当日。 她永远记得,四年前的六月十五,薛家上下为了薛絮如和萧元瑜的婚事喜气洋洋的,她也很开心。 因为她已收拾好包袱,连马车都交了定金,预备马上乘车去江南找萧承竫的。却最终阴差阳错,醒来已在长宁侯府的喜堂前。 当她预备掀开盖头告知所有人弄错之时,却传来承竫战死的消息,令她当场晕倒。 再醒来时,已在萧元瑜的洞房里。 她无视萧元瑜的冷嘲热讽和怒骂,跟萧元瑜说明情况,两人不顾三朝回门的习俗,次日便悄悄回了薛家。 她希望把萧元瑜退货给薛絮如,她不死心,要去江南亲眼见到承竫的尸首才肯罢休。 可到了薛家,却发现薛絮如被送去江南了,一切都换不回了。 木已成舟,她成了萧家妇,但不是萧承竫的妻子。 错嫁和承竫的死讯,将她打击得万念俱灰。 整整三日,她不吃不喝,任竹青怎么哭都没用,整个人只剩一口气吊着,差一点,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她便随承竫而去了。 是荣国长公主和张氏,刺激了她。 荣国长公主不顾她才进门三日,和萧元瑜形同陌路,人前人后根本不给她一点当妻子的体面,非要将管家权交给她。而张氏,则表面顺从地交接管家权,实际里给她使绊子,要从她的嫁妆里扣出一部分财物来。 嫁妆中绝大部分都是彩礼,原本就是要还给长宁侯府的,但张氏要暗中扣出一部分,她却不能不撇清自己。 她可以一死了之,不能连累了竹青被说有个偷婆家财物的主子。 所以她挣扎着起来对实物和礼单。 这一对,她发现了嫁妆里的两件猫腻。 一,杜婉娘不仅让自己的女儿薛絮如冒充她母亲的女儿长达十九年,而且一直在用她母亲的嫁妆养活薛家,甚至,以为她去了江南就回不来了,于是将她母亲的嫁妆全都做了陪嫁。 二,实物比礼单多了许多首饰珍玩,每一件都比长宁侯府准备的更珍贵、更富丽。 其中一套,便是今日薛絮如头上戴的红宝石头面。 里头的好几个大件,比如钿儿、分心、挑心、满冠、镯子,都有徽记,都写着—— 御赐爱女宁国公主。 都是承竫母亲之物。 堂堂长宁侯府,竟侵吞同宗兄弟家的财产。 这个时候,承竫还尸骨未寒! 两件事瞬间把薛芙如气活了。 世上最爱她的两个人没了,但她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许别人欺负他们! 从那一刻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三个愿望。 第一个如今还没影,暂且不说。 第二,夺回她们母女的一切。 第三个,则是替永宁侯府夺回一切。 从前她在长宁侯府当儿媳、孙媳,处处低人一头,动不动就被罚跪祠堂,除了竹青和一群卑微的奴仆,没有一个人帮她不说,还时常被踩。所以计划进行得很艰难。 四年了,她也不过是将母亲的嫁妆铺子都抢回来,将嫁妆全都锁在柳絮苑里,不许张氏沾手。 没想到,当她遭受最大耻辱,差点被贬妻为妾的那天,竟然也是愿望出现转机的一天。 皇上亲口说出了“往后永宁侯府由你做主”这句话。 从听到这那一刻开始,薛芙如就在计划了。 薛芙如不怕人嘲笑她寒酸,相反,她就是要把如今的永宁侯府有多寒酸、多窘迫都展现给人看。 所以,她打开大门,让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抬棺入内; 她故意让长宁侯府帮忙收拾行李,故意把箱子踢开,让所有人看到她箱子里的东西; 故意拦截掌柜交月利,好在大街上让人看到他们两府争夺几个小小的掌柜。 目的,就是事先散播东府侵吞西府财产,以及薛絮如冒充嫡女的事。 不过薛芙如也明白,这还不够。 街上传说的事,士兵们口中的话,对贵族来说,都是市井话本,都是编造的,而且是怎么离谱怎么编。他们不仅不会信,还会认为这是有人故意抹黑。 薛芙如知道,达成目的的最大机会,就是今天的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 这一刻,薛絮如也知道了,她扶着淡茜的手,望着田雯娘,痛心疾首地说:“我的傻雯娘,你怎么还蒙在鼓里?难道你看不出来么?她哪里是真心来祝寿的?她分明是借你们家寿宴的场合,图着大闹一场!” 第69章 有苦说不出的一对婆媳 薛芙如是有备而来? 田雯娘已经错乱了,看看她,又看看薛芙如,不知该不该开口。 倒是钱夫人忍不住为薛芙如说话:“不能吧?两家的情谊在呀!” 茂国公府和永宁侯府都是武将,虽然孟老夫人和老国公比永宁侯、宁国长公主大了二十岁,但老国公曾几度和永宁侯出征。老国公和永宁侯、现任茂国公和永宁侯长子,关系都很好。 两代都来往,孟老夫人又是昭文皇后的宫女,用一句通家之好来形容,并不为过。 只是茂国公世子是老来子,而且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文不成武不就,和萧承竫这种英武少年将军玩不到一起,反而跟萧元瑜等文雅贵公子能喝到一处。再加上宁国长公主病逝后,两府的人情来往由长宁侯府负责,两府才逐疏远的。 可怎么说,薛芙如作为永宁少夫人,来恭贺孟老夫人的生日,是应当的,是情理之中的。 到了此刻,底子都快被人扒没了,薛絮如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家丑、外扬不外扬了。 “你们不信,待我问她,看她敢答么?” 问话的还是薛絮如,只是这一刻,在门口的人和坐在花厅上首的人,调换了。 “薛芙娘,我问你,当日你去荣喜堂,是不是为了刺激我与婆母?” 是,没错,她就是去刺激这两对婆媳的。 但薛芙如不答,反问:“怎么?我一个侄媳去给荣国长公主这个婶娘请安,是刺激?还是我说皇上已经下令命我做主西府的事,咱们最好东西府家产分开、账目分开、人情分开,这要求是刺激?” “对啊。”众人很公平地评价着。“这很合理啊。” “给长辈请安,顺带把两府之间的账务算一算,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怎么算是刺激?” 众人交换眼神——是你们东府贪了人家的家产,所以人家一说要算账分家,你们被踩到痛处,才觉得被刺激到了吧? 薛絮如狠狠地吸了口气。 薛芙如说的什么鬼话! 她敢不敢指天发誓,当日一点鬼心思都没有? 薛芙如当日明明就是去刺激她们的,而且真的把她们婆媳三个都刺激得生了一肚子的气,铆足了劲要在茂国公老夫人的寿宴上给她颜色看。所以,才有今日处处想踩她的事。 “你只是想请安、分家?”张氏也明白了过来,“那你为何特意是提及往年礼单之事?若不是你提醒,她今日会送这么个礼物?” 这副狗咬狗的样子啊。薛芙如暗中好笑,表面更无辜了:“大嫂,我不是故意提礼单之事的,再说了,礼单有什么问题么?往年我做主拟的礼单,咱们两家一同送的贺礼,一直没问题啊。” “……”这下有苦说不出的人,换成张氏了。 薛絮如则震惊地看着她,心里的苦水简直倒都倒不完。 她千挑万选的寿礼有问题?婆母都看出来了,却不提醒她? 田雯娘则恍然大悟:“原来往年的礼是永宁少夫人挑选的,难怪了。” 她此时恨毒了薛絮如,有心帮薛芙如,因此跟众人解释道:“我们老太太八字中水多缺木,相师说,平日里无事要多沾木气,忌讳沾水汽,方才能长寿无灾。永宁侯府不愧与我们家是通家之好,深知此点,多加留意,往年送礼,都是送木、竹之物,而且都是从我们老太太家乡采购来的,又能合了老太太的八字,又缓解老太太的思乡之情,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今年呢?送的什么东西?《烟雨图》?亏她想得出来!” 给一个八字多水且相师说忌讳水汽的老人送烟雨图,还特意强调是从江南带回来的,这不是咒她是什么? 难怪当时孟老夫人的脸色不太好。 “我……我并不知晓此事!”薛絮如完全没料到,急忙解释:“老寿星,晚辈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咒您了。再说了,晚辈就是再歹毒,也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冒险,这不是折孩子的福是什么?” “可你今日的种种行为,不像是想为孩子祈福的样子啊。”嘲弄的声音响起,又是那个原本坐在贞大奶奶对面的少女。 经她戳破,众人也想起来了。 什么今日是薛芙如闹事?分明是薛絮如一直撺掇田雯娘闹事,若薛芙如不反击,此时不说名声成什么样子,就是永宁侯府跟茂国公府的交情,也没了。 更有甚者,今日孟老夫人会拒收那盆凤翎映霞! 此时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可不一定有心思怪什么是非曲直,他只会觉得,永宁侯府没照顾好宁国长公主留下的花,茂国公府没认出昭文皇后培育的花,都是不知感恩的东西! 一并罚了! “说不好,也是您聪明,在一箭双雕。”那少女说完,就低头喝茶去了。 什么一箭双雕?就是同时让皇上厌弃永宁侯府和茂国公府呗! 还有人想到了另一点:“永宁侯府出事了,没了圣心,可就没人知晓宁国长公主的东西落在哪儿了。到时候,这红宝石头面,可不就只戴在她头上?” “我们小姐并无此意!”淡茜也想到了一件事,之前她一直不敢说,此时终于忍不住说。“是九太太……” 薛芙如无辜地问:“怎么又是我?我又干什么了?” 薛絮如也猛地转头看向她。 “我后来听说……就是那天。”淡茜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青不早不晚,非得挑那时候去还银丝狄髻。妇人家的东西,用得着送到世子面前么?其实,九太太就是想借机让我们小姐开柜子,看到里头的东西……陪嫁的东西!” 薛絮如浑身一颤,尖利的指甲一下子代替她的目光,掐入淡茜的手臂之中。 死丫头早就猜到了?她为何不早点禀告! “你这丫头,到底在说什么?”薛芙如继续装傻,“既然已经分家,那银丝狄髻不是我的,戴错了过来,当然要还回去。我是穷,可还没到贪人首饰的地步。再说了,那陪嫁怎么了?” 淡茜忍着痛要说话,竹青忽然一笑:“小姐,你忘啦?二小姐……没嫁妆啊!” 第70章 别的都好说,嫁妆不能给她! “你这丫鬟,别为了维护你家主子就胡说。” 竹青刚说完话就被斥责了。 花厅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信:“她再不济,再是个庶女出身,也是堂堂长宁侯世子夫人,怎么会没嫁妆?” 就是!她怎么会没有嫁妆?薛絮如也想骂。 薛芙如便低头看着茶水,声音凉凉的:“那就要问问诸位,当年吃喜酒时,花轿里坐的是谁了——是你么?侄媳?” “……”薛絮如恨不得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但正是这明知故问,勾起了细思。 京城很大,但京城的权贵圈子就这么大,花厅里不少贵妇都参加了四年前的婚礼。 薛芙如这一问,都把人问糊涂了:“意思是说,四年前咱们吃的那个喜酒……其实不是长宁侯府跟薛家的?” “确实不是吧?永宁少夫人话里的意思,不就是四年前花轿里坐的新娘,其实是她?” “此前张夫人也说了,长宁侯世子是代叔迎亲。当日的情形,大家都还记得的,对吧?消息传来,新娘当场就晕倒了,新娘若不是永宁少夫人,怎么说得通?” 张氏没想到了这点,不由得看向薛芙如,眼睛都睁大了。 当年的情形,连薛絮如都是听说,只有薛芙如和她这个长宁侯夫人最清楚。 迎亲的是萧元瑜,新娘也是薛芙如,只不过薛芙如被担心发现身份,所以萧承竫战死的消息传来,她便借机晕倒,得以直接送入洞房。 没想到,四年后,为了让薛絮如取代她的长宁少夫人之位,他们编出了个侄子代叔迎亲,薛芙如马上利用这个晕倒证明自己的身份。 好缜密的心思! 好阴险的算计! 薛芙如由她瞪着,就算她把眼珠子瞪出来,又能怎么样? 张氏敢说什么? 说实话?说花轿里是她,但萧元瑜不是代叔迎亲,而是真新郎?那贬妻为妾的事就藏不住了。 说谎?说花轿里的人其实是薛絮如,萧元瑜是真新郎娶的她。那么,侄媳听听到堂叔战死的消息就晕倒了,这还了得?薛絮如你心里爱得是谁? “那新娘肯定是永宁少夫人啊!”所有都这么觉得。 四年说长很长,说短也短,因为当时情形太特殊了,反而让很多人记住了细节。 他们都记得,当时花轿到了喜堂前,新娘却好一会儿没有下轿。催了又催,终于下了花轿,新娘就要冲到萧元瑜面前,仿佛要掀盖头。 便在此时,传令兵策马而入,高声喊道:“急报!永宁军全军覆没!” 新娘就蓦地转身,听到那句“永宁少将军战死”之后,就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现场一片大乱,长宁侯亲自决定直接礼成,将昏迷的新娘送去洞房,然后全府换下大红装饰,长宁侯与世子紧急入宫面圣。 再后来,长宁侯夫人不是没有出现在各种宴会、花卉,但都是独自一人,或者只带她的女儿萧鸾娘。似乎也有人问过长宁侯夫人你儿媳呢,或者跟萧鸾娘套话怎么不见你嫂子,但得到的答案都是。 “她不宜出门。” 后来便没人问了。 但这个回答,毫无疑问就是证明了萧元瑜的确有妻子,那么自然的,所有人都认为当年的婚礼就是长宁侯府与太常寺卿薛家结亲,是长宁侯世子萧元瑜娶了苏夫人之女所生的薛家嫡女薛絮如。 前几天京城骤然传出风言风语,说什么突然冒出个永宁侯世子夫人,还是苏夫人所生的薛家嫡女,长宁侯世子夫人是薛家次女,而且是侍妾有孕之后扶正的。 随后更是传出消息说,薛絮如根本不是苏夫人之女,而是妾室所生,是顶替薛家嫡女名头的。 众人还以为是有人在嫉妒薛絮如,故意编造流言,恶意中伤。 毕竟,十九年了,谁不知道长宁侯府欠苏夫人一条命?谁不知道长宁侯世子必须娶苏夫人之女为妻?谁不知萧元瑜与薛絮如青梅竹马? 若薛絮如不是苏夫人生的薛家嫡女,长宁侯会无视承诺与婚约娶为儿媳? 若薛家嫡女另有其人,萧元瑜会点头娶她? 而且今日再见到薛絮如,她也和张夫人口吻一致,说是为隔壁西府的九叔守孝,所以成亲四年一直没出门,三个月前才圆房有的身孕。 这桩桩件件,都对得上,众人还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传言已不攻自破。 谁能料到,眼见的是假,传言才是真! 薛絮如确实是妾室所生的庶女,足足冒充了嫡女十九年,享尽了好处不说,连人家的侯府世子夫婿都占了去! “这……这真做得出来啊!”理清楚之后,众人目瞪口呆。 连一直打圆场做老好人的钱夫人都不敢苟同,埋怨道:“张夫人,不是我不顾情面,实在是……人家的亲娘为了救你们家大小姐,连命都搭上了,死前也没求什么。分明是你们自己许诺照顾人家的女儿,要娶为世子妇的,怎么……怎么到头来……” 娶了个顶替的庶女? 还有人明白了:“难怪永宁少将军分明出征着,家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婶娘和堂兄却急吼吼地为他娶妻,甚至用了侄子代叔迎亲之事。原来,是为了故意混淆视听,遮掩一二。” “长宁侯府明知薛絮娘是冒充的嫡女,不仅无视婚约和救命之恩,硬是把人娶进门了,还拿真正的薛家嫡女的婚事做遮掩,搞什么‘侄子代叔迎亲’,婚礼也办得糊里糊涂的,让大家有了长宁侯府履行诺言,娶了薛家嫡女的错觉。” 原来薛芙如今日,不仅要揭穿薛絮如冒充嫡女之事,还要给长宁侯府扣上背信弃义的罪名,甚至,谋夺当年的嫁妆! 别的都好说,嫁妆不能给她! “胡说!”张氏争辩,“其实当年……” “大嫂,当年怎么了?”薛芙如截断她的话,“难道当年你们不是明知薛絮娘并非我母亲所生的嫡女,依旧决定娶她为儿媳?难道婚礼当日,花轿里的人不是我?” 是,都是!但是…… 张氏急着心里似火烧,却被薛芙如一层一层的话套了进去,死活说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无法否认。”薛芙如继续反问,“那么,当日新娘是我,嫁妆也是我的,有什么不对?” 她竟然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不!怎么可能!”薛絮如断然不肯承认这事。 因为一旦承认了,她就真的成了没嫁妆的新娘了! 第71章 用薛絮如的高傲自证,给张氏致命一击 薛芙如想坐实她四年前就是萧承竫的新娘,薛絮如自然也要坐实,自己就是萧元瑜四年前就娶了的妻子。 既然是明媒正娶,怎么会没有嫁妆呢? 不说各个国公府、侯府、伯府的世子夫人,就是小官小商户,新娘也是有嫁妆的。没嫁妆,怎么在夫家立足?跟人谈起,又哪来的脸面? 为了证明自己,薛絮如甚至放开淡茜,拉住了张氏的手,把自家的底细抖了出来。 “母亲!那是我的嫁妆,不是么?” 当年长宁侯府要娶的明明是她,只是中间出了点小问题,她被算计了,弄晕装上马车送去了江南。但无论如何,当时的嫁妆里,有萧元瑜特意为她准备的彩礼,也有她母亲杜婉娘为她准备的陪嫁。 四年之后,她确实是空身进的长宁侯府,但那是因为,她的嫁妆四年前已经搬进来了啊! 她怎么会没有嫁妆呢? 薛絮如着急地摇着张氏的手:“当年元瑜见我们薛家家境一般,恐怕我这个世子夫人成亲时没别家有排场,便先送彩礼到薛家。咱们连封条都没揭,转头装进嫁妆箱子里,又抬回长宁侯府的……” “住口!”张氏怒火冲天地打断她的话,声色俱厉。“不会说话就闭嘴!” 薛絮如长这么大,一直都是贵女圈子众星捧月的存在,就是各位贵妇、官太太见了,也是客客气气,几时被人当众吼过? 偏偏,这个人,居然是她的婆母。 婆母骂儿媳,天经地义,孝道大过天,她不能反驳一句。 万般苦楚涌上心头,薛絮如再也忍不住,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晦气东西。”田雯娘没好气地骂道,“好好的哭什么?快收起眼泪!” 竟是哭也不能哭了,薛絮如只能用帕子捂着口,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张氏。 看得张氏心烦意乱。 她知道,自己制止得晚了。 对当年的真相,她知道九分,薛芙如知道八分,薛絮如不过知道三分。 但偏偏,她知道的这三分很要命! “竟有此事?”薛芙如也惊讶地掩口,懵懵懂懂地对众人说:“好叫诸位知道,我是成亲前一月才被薛家找回的,只知道自己的夫婿是萧承竫,其余的……” 她隐去了不说。 但懂的人都懂。 从两家得知薛芙娘才是真正的嫡女,但依旧决定让萧元瑜娶薛絮如来看,薛芙娘这个嫡女在家里毫无地位可言。 按理说,她的嫁妆最多只有她母亲留下的东西。 可实际上呢?当日的嫁妆浩浩荡荡,红妆十里。 不是薛家对她多疼爱,不是长宁侯府多想帮萧承竫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而是长宁侯府早就看上了永宁侯府的财产。 他们打着为薛絮如置办彩礼充作嫁妆的名义,将永宁侯府的珍玩首饰混入其中,这一混,一嫁,一娶,永宁侯府的财产先变作长宁侯府的彩礼,再变作薛家的嫁妆,不就洗个干干净净吗? 薛絮如自己都说了,这红宝石头面一直锁在长宁侯府世子院子里。 纵然薛芙如事后知道有这么回事,能怎么办呢? 一个寡妇,冲进侄子的院子里翻东西? 她不怕被吊死在贞节牌坊上,也怕被众人的唾沫淹死。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了。 难怪薛絮如一出现,孟老夫人、承恩侯夫人的眼神就一直停留在那红宝石头面上,难怪李长顺宣读口谕之后,又找借口留下。 其实,他们都觉得那红宝石头面眼熟,怀疑是宁国长公主的,但没有证据,谁也不敢说。 若不是头面上錾刻了字,若不是薛絮如与田雯娘争执弄掉了首饰,若不是被别人捡起,谁能发现得了? “张夫人。”孟老夫人赶紧表明立场,痛心疾首地斥道。“你怎么是这么个糊涂人!办的什么糊涂事!” 张氏的嘴唇动了动,所有人都屏息等着。 可她却没有辩解一个字。 薛芙如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把眼中的神色掩饰过去。 她就知道张氏什么都不敢说。 在长宁侯府做媳妇的四年里,薛芙如一直在暗中调查,最后终于知道,为什么荣国长公主明明厌恶她长在乡野,时不时说她是村妇,但还是坚持要她主持中馈,无论谁劝都不松口。直到薛絮如出现,又有了新的可以管家的人选,才火急火燎地把她赶走。 因为荣国长公主发现,她的好儿媳,堂堂长宁侯夫人,在宁国长公主去世后,受永宁侯的委托以两府的名义、准备两份礼走人情时,侵吞了很多西府的财产。 其中若是只有萧家自己的财物,也就罢了,最多不过说一句是族产。 但张氏贪得无厌,胆大包天,连宁国长公主的东西,包括御赐之物,都贪了。荣国长公主害怕被皇上发现会带累全家,所以才紧急令当时才十七岁的萧元瑜履行娶妻。 要知道,无论最后上花轿的是她还是薛絮如,当时都才十五岁。不论是京城还是乡野,甚少有女子十五岁便成亲的,大多都要等到十八岁才行礼。 薛芙如发现之后,立刻提紧心弦,以对账名义,将嫁妆中长宁侯府真正准备的部分,全都当着荣国长公主的面交了回公中。 剩下的那部分,她既没有交还给张氏,也没有告诉荣国长公主。 她不想永宁侯府的财产被张氏昧下,也不想被荣国长公主处置。 以荣国长公主疼爱孙子的个性,说不好最后也会悄悄处理了,折算成银子给萧元瑜。 而是仗着萧元瑜不知道他母亲做的手脚,以是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为由,尽数锁在柳絮苑里。 当日搬离长宁侯府时,薛芙如迟疑过是否直接以嫁妆名义,将这些东西直接搬出来。但里面的大件都錾刻了字,若是被人当众揭穿,侵吞长公主财产的人,就成了她了。 所以,薛芙如换了法子。 选择在此时提出,用薛絮如的高傲自证,给张氏致命一击。 “原来你们竟将宁国长公主殿下之物,混入彩礼中,给薛絮如做嫁妆。” “我……我以为,你们将我母亲的嫁妆陪嫁给庶女,已过分至极,不曾想……” 她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仿佛气得浑身颤抖:“张夫人、薛絮如,敢问你们长宁侯府,究竟要将我、将永宁侯府,欺侮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第72章 长宁侯府是眼瞎了不成 欺侮。 张氏怀疑自己耳朵或者眼睛出了问题。 这是薛芙如会说的话吗? 过去四年,不管怎么折磨她,不管是让她跪祠堂还是喝生子药,亦或是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命她跪下受骂,薛芙如始终不发一言,表情始终平静,就像一口永远不会起波澜的古井。 怎么现在…… 这个气到浑身颤抖、好像下一刻就要破碎的女子,真的是她认识的薛芙如? 薛絮如却注意到另一件事:“什么将你母亲的嫁妆陪嫁给别人?” 事已至此,她想否认自己的出身也没办法,万一回头薛芙如将婚书拿出来,被人发现上面的端倪,后果只会更糟。 但妾室联合庶女,抢已故正室留给嫡女的嫁妆,这事可不能承认! 薛絮如提醒她:“婶娘,你当日已将嫁妆铺子都收回去了,今日居然还想当众污蔑我?” “铺子是铺子,嫁妆是嫁妆。薛絮娘,你从前戴着我母亲留下的首饰招摇,现在戴着我婆母的头面炫耀,你说我污蔑?” 薛芙如无奈一笑,点点头:“那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柳絮苑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薛絮如的心霎时咯噔一下,双手绞着帕子,不敢说话了。 她才进长宁侯府的大门不过几天,柳絮苑里有什么东西、东西什么来历,她是真的不清楚。 可薛芙如在长宁侯府四年,也管了四年的家,她一清二楚! “我只知道,若有一点儿办法,我今日也不会如此寒酸地走人情。” 薛芙如又补上一句,“我们西府萧家,也是堂堂侯府!” 是呀,便是不爱美,但人情来往、出席宴席,怎么好穿得像她这么寒酸?还不是没办法。 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昔年苏夫人虽只是五品文官之妻,但也是正常的官太太。一如现在花厅中的五品官太太似的,身上有妆花衣裳,头上不说宝石,金玉首饰总是有几件的。 哪里像眼前的薛芙如似的,只有银钗,宛然一个小商贩之妻。 再远一点想,当初薛絮如还没嫁进长宁侯府,还冒充着苏家嫡女时,身上的衣裳首饰也素雅得当,头上总有一件两件金玉首饰。 两相对比,苏夫人去世后,她的首饰去哪了,这还用问吗? 众人望过来的眼中,都说着一句话:肯定被薛絮如母女贪去了。 “我……”薛絮如想辩解,又被薛芙如截住了话头。 “我知道,你们婆媳有许多道理可以说。” “比如,大嫂帮我们西府来往人情这么久,拿点辛苦费是应该的。比如,我乡野长大的,哪里配戴什么好首饰?头上插两朵野花就行了。好首饰,都该归配得上的人……” “如此种种。终究一句话,哪怕是我的,我都不配,那自然就该别人拿走。” 薛芙如说着,眼圈也红了,但她飞快眨了几下眼睛,不仅没有掉眼泪,反而灿烂地笑了。 “瞧我,说些什么呢?” 她站起来,冲着孟老夫人福身行礼,语气歉疚:“对不住,老寿星,我一时忘情了。” 那头是锦衣华服、满头珠翠,这头是旧衣银钗。 那头是阴险算计,还要在别人府上的寿宴闹事,踩人一脚。事败了,便闹着要中途离席,甚至在寿宴上掉眼泪。 这头是被欺侮,被侵占财产,被冒名顶替,被嘲笑算计,窦娥也似的冤,但连红了眼眶都要道歉。 什么叫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这就是。 薛絮如积攒了十九年的好名声,京城闺秀典范的形象,被瞬间毁掉。 一时间,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长宁侯府是眼瞎了不成,竟非要这么个儿媳!苏夫人生的这个嫡女哪里不好? 不过,这还不够。 薛芙如再次以退为进,愧疚又迟疑地问:“此事不该今日说的。老寿星荣寿,满堂贺喜,她们要走,不如还是……” 啊?又是出乎众人意料的一句话。 她争了半天,好容易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有意让张氏婆媳离开? 钟夫人和孟老夫人心中却再满意不过了。 今日本来是好好的寿宴,薛芙娘也是带着礼物来贺寿的,如果没有薛絮娘撺掇着田雯娘一再给薛芙娘下绊子,本就什么事都没有。不会闹出真假薛家嫡女,更,没有侵占已故长公主遗产等一连串的事。 茂国公府又不是衙门公堂,谁家愿意在自家喜宴上给别家断家务事? 薛芙娘能在自己占理的情况下,愿意为了茂国公府的面子退让,多么通情达理的女子! 回想从前,若是薛絮娘,怕不是会得理不饶人。 “真个是苏夫人之女,一般的宅心仁厚讲义气。”孟老夫人又是怜爱,又是感激,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 可惜,此时能做主的人不是她了。 控制着全场局面,命人拦住门口,要将宁国长公主的遗产调查清楚的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长顺。 孟老夫人转头看向李长顺:“李公公,你怎么看?” “永宁少夫人说得对,自然是您的寿辰重要。”李长顺先赞同了一句,然后冲着门口森森地拱了拱手。 “长宁侯夫人,咱们合气为上,如何?” 张氏看看他,又看看守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小内侍,满脸都是不爽。 “好说!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弱女子,能如何?” 这话就是在骂他欺负弱小了。可惜,李长顺不吃这套。 “对不住,咱家是太监,太监只知忠于陛下,其余的就是天王老子也得排在后头。今日之事,咱家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少不得要禀告皇上,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语气和姿态都很客气,但话里头的威胁之意,却像蝎尾针一样逼人。 逼的还是从一品诰命侯夫人。 但张氏能怎么办呢? 本朝规定太监不得高过三品,不能穿红,最高只能用斗牛纹。 李长顺身上穿着什么?那是大红过肩蟒袍! 这是赐服,是皇上亲赐的特权,代表着天子的宠信与权势。 他才是在场之人中地位最高的。 他没有像往年一样给了赏赐就走,而是选择留下来,就是因为这套红宝石头面,或者说,就是因为宁国长公主的遗产! 内廷太监的作风,不达目的不罢休,张氏都是听说过的,不觉胆寒,维持身份的声音都弱了下去:“你……你想怎样?” 李长顺看向薛芙如:“永宁少夫人,您想如何?” 第73章 萧元瑜,你不要让我失望 问她?! 张氏和薛絮如瞬间如临大敌,面色大变。 众人也看了过去。 有李长顺这个大太监帮忙出头,她会要什么? 要长宁侯府和薛絮娘还回属于永宁侯府、属于她母亲的一切么? 薛芙如是想的,但她也知道,此情此景下,是不可能的。 因为,李长顺不是在帮任何人出头。 他会为红宝石头面留下,是怕有天皇上问起此事,他没办法交代。 答应孟老夫人的求情,则是因为他在茂国公府的寿宴上出头,要给茂国公府面子。 至于长宁侯府,一方面,他想讨好皇上,对皇上表示自己尽力了,所以在用自己的权势威逼,唬住张氏。 但又不能真的把长宁侯府得罪死。 因此李长顺特意问这句,希望把得罪人的决定交给她来做。 薛芙如可以预想,只要离开了这个花厅,一切都不会作数。 毕竟,一个内侍太监,只要还没架空皇帝的权力,怎么可能真的把手伸到侯府里去? 真的动手,还得靠皇上。 那就靠皇上。 现在,就让她继续煽风点火,催一催进度吧。 萧元瑜,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薛芙如一边在心里说,一边悄悄吸气,酝酿,然后惨然一笑。 “多谢李公公,但永宁侯府如今只剩下我了,寡妇当家,我不能落人口实。此刻有真凭实据的只有一副头面。所以,当下我能为西府萧家要回来的,也只有一副头面。” 有宫里的大太监撑腰,她居然只要回一套头面? 众人不禁诧异,可仔细一想,这话真是……听得令人心酸,说的确实是这个道理。 虽然现在大家都知道,薛絮如联合她的妾室母亲霸占了苏夫人的遗产,长宁侯府侵占了宁国长公主的遗产,甚至是永宁侯府的财产。可到底占了多少,具体是什么,一时半刻说不清。 若是薛芙如此时说一句“我要他们将霸占的东西都还回来”,那也只能得到一个张氏在李长顺威逼下的点头,往后要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折腾。 要她罗列财产名单,要她证明是永宁侯府或者宁国长公主的东西,哪怕是证明确凿了,还要她取回。 这一步一步,足以烦死她这个寡妇,只怕十年也办不成不说,还会落人口实。 当下大家乍听消息,个个义愤填膺,自然愿意为她出头。可过后呢?谁有功夫继续看这出戏? 真不如把证据确凿的红宝石头面拿回来,一来,不至于大闹一场最后却让张氏婆媳安然离去,堕了永宁侯府的面子;二来,也免得继续扯皮,继续耽误寿宴。 李长顺也和孟老夫人交换了个眼神。 这个永宁少夫人,懂事,会做人。 甚至,连张氏和薛絮如也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喘出来,薛芙如又冷下脸色,沉声道: “但,我要薛絮娘当场脱下,立即、一件不差、安然无恙地还回来!” 什么?!薛絮如唰的一下白了脸,本能地抬手挡住自己的狄髻。 这套红宝石头面完整、富丽,她为了能艳压群芳,没有掺入别的首饰,足足戴满了一整套。 现在,要当众摘下? 花厅距离垂花门,还有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万一被人看到……她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夫人,还要不要脸了?以后还怎么在京城贵族圈子里混? 薛芙如此举,分明是要折辱她! “你……!” 薛絮如忿恨地瞪过去,只见薛芙如微微笑着,眼中的神色分明在说—— 对啊,就是要你被所有人看到,秃着发髻和狄髻,中途离席。 就是要整个京城的权贵圈子,都看你们婆媳的笑话! 就是要折辱你,你能怎么样? 她……薛絮如气得简直要炸开了,手脚都在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几个耳光把她打倒在地,再踹几脚。 可众目睽睽,她不敢。 既怕丢了名声,又怕打不过薛芙如那个村妇,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就在万般无奈、走投无路之时,一道怒火冲天的声音传来: “薛芙如!” 来了来了! 薛芙如心中激动,不由得望向大门口。 “夫君!”薛絮如更是喜极而泣,转身就要扑进来人的怀里。 可惜,门口的四个小内侍动也不动,生生把两头都拦住了。 “萧世子,里边都是女眷,有不少闺阁千金,还请外男止步!” 不用他们说,各家贵妇纷纷变了脸色,将未出阁的女儿挡在身后。 钟夫人气恼至极,终于也没了好声气:“张夫人!你家儿子怎可如此无礼?” 张氏现在哪里管得了许多?只顾着开心了:“元瑜,你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绿罗竹叶梅花暗纹直身,面如冠玉,但疾步而来,气势汹汹,正是长宁侯世子萧元瑜。 落后他几步追着上来的,是穿着大红圆领,脸上已明显有醉意的茂国公世子包衍忠。 “元、元瑜!” 他带着两个小厮,想拉萧元瑜走,但被一把甩开了。 “衍忠,你放开!难道你要我眼看着我妻子受辱么?” 萧元瑜怒气冲天,冲着里头略一拱手,先告罪:“得罪诸位诸位了,但身为人夫,却护不住妻子,还有何脸面立于天地!” 他和薛絮如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知道,眼看着他不管不顾地保护妻子,未出阁的千金们不由得大是触动,全都看向薛絮如,羡慕不已。 “夫君……”薛絮如更是感动得哭出来,只恨被内侍挡着,不然她一定会扑进萧元瑜怀里,好让所有人都看看。 庶女又怎么样?她能让萧元瑜这个京城一等一的贵公子,侯府世子,多少少女梦里的如意郎君,眼里心里只有她。 那谁有个好出身,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成亲四年了,别说拴住丈夫的心,就连手都没能被碰一下? 她得意地看向薛芙如,目光中充满了炫耀之意,却发现薛芙如眼里根本没有她,而是吃惊地看看张氏,又看看萧元瑜。 好好好,真是个好助攻啊! 薛芙如差点抚掌大笑起来。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张氏,因为萧元瑜的一句话,瞬间笑容凝固。 如果说方才要薛絮如脱簪,张氏还会因为伤了脸面而迟疑,那么,此刻,她就是最希望当众狠狠教训薛絮如的人! “叫什么叫?自己脱簪!难道你想让别人动手不成?” 第74章 贵妇脱簪,不是羞辱,胜似羞辱 因为萧元瑜的一句话,方才千金们有多羡慕薛絮如,夫人太太们就有多嘲笑张氏。 瞧你生出的好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张氏的脾气,薛芙如太清楚了,一对儿女就是她的心肝。心肝就是有一万个错,她也不会责怪,只会将气撒在别人身上。 以前是她,现在嘛,自然就是薛絮如了。 作为儿媳,薛絮如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反抗婆母的,她只能求助地看着萧元瑜。 萧元瑜的视线是晃的。 两人之前闹了不痛快,这两日萧元瑜都睡在书房,今天也是直接过来茂国公府,到了之后就跟包衍忠汇合,开始应酬喝酒。 花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前头根本不知道。 他和包衍忠因为喝多了,在栏杆处吹风醒酒时,他的小厮绿杨忽然跑来说,跟着张氏和薛絮如来的丫鬟婆子在花厅附近待命,听到了里头的动静。 “太太和大奶奶在花厅和九太太吵起来了,被九太太欺负着。太太和大奶奶想走,有个大太监拦着不让!” 一句话把萧元瑜气了个够呛。 薛芙如,怎么又是她惹事! 果然从前不让她出门是对的,第一次出现在权贵宴会上,就闯祸了! 萧元瑜二话不说,怒冲冲地赶来的。 来了一看,果然看到薛芙如在花厅里头,母亲和薛絮如被内侍挡在门口不让走。 花厅里头,还站着李长顺。 那老太监,之前就在侯府门口帮过薛芙如,现在又给她撑腰,也不知絮娘被他们挑了什么错处,竟被如此当众为难。 还有那田雯娘,哪怕絮娘四年没同她联系了,感情淡了,好歹看在他和衍忠的关系上,帮絮娘挽回点面子。 可她竟然什么也不做,光在那看好戏。 不用说,一切肯定是薛芙如挑起的火,她就是嫉妒! 至于母亲张氏方才的呵斥…… 萧元瑜习惯地认为,母亲向来喜欢息事宁人。 从前她也是这么教导薛芙如,事事要薛芙如委屈隐忍的。 现在换了絮如,她还是老脾气没改,没想过温柔可意的絮如,怎么跟薛芙如那种倔驴一样呢? “母亲……”萧元瑜想出言相劝。 “瑜儿,你休要怪我这个做婆母的狠心,刻薄你媳妇,实在是她做了错事。” 张氏先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看向薛絮如,缓缓道:“还不将你的头面卸下来?莫不是要人动手,真的堕了咱们长宁侯府的面子?” 头面? 萧元瑜终于认真看了薛絮如一眼,登时眉头皱起,不悦地看向薛芙如。 他记得这套红宝石头面。 成亲之处,薛芙如因为他的冷落寻死觅活,足足三天不吃不喝。直到他实在怕传出新婚三日便死了娘子的名声,命小厨房送去一碗鸭肉粥,她才又活了过来。 她开始当世子夫人,清点婚礼之物,把母亲叫过来,当着他的面,把侯府准备好充当嫁妆的彩礼,一一退还给了侯府。 剩下的部分,每一件都十分华贵,但东西都不在侯府的彩礼名单上,所以最后没有收入公中。母亲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来的,更不让告诉父亲和老太太,只在私下里同他说,先锁在他的柜子里。 其中就有这一套红宝石头面。 萧元瑜会记得,是因为就算是在侯府长大的,他也没有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红宝石,还足足做了一整套头面。 他一个男儿家自然用不上头面,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这头面是为絮如准备的。 所以这四年来,他始终没有让薛芙如碰过一次柜子里的东西。 那天无意间把钥匙交给絮如以后, 他又想着,这些东西反正都是为絮如准备的,钥匙也不必拿回来了。 没想到,絮如的确把这套红宝石头面戴出来了,薛芙如却始终记得这几年不让她碰的事。 想必是他看到这套红宝石头面,便心中愤恨,所以要针对絮如,非要夺了去才肯罢休。 不过是一套头面而已,这四年来若是她肯放欲擒故纵,恳求他,顺从他,他难道会舍不得吗? 当初不肯低头,今日又愤恨嫉妒,非要折磨絮如! 真是苦了絮如了。萧元瑜眼神心疼。 可就是再心疼,他也不能说话。 因为当今世道,讲究孝道大过天。 张氏一发话,就是萧元瑜这个做儿子的,也没法阻止。 别说薛絮如这个儿媳了。 她除了嘴唇动一下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李长顺看在眼里,眼神暗示,留下两个内侍还在守门,另外两个立刻拿了托案过来。 这是真的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脱簪。 贵妇脱簪,犹如寻常妇人被抓进衙门里,打屁股板子。 不是羞辱,胜似羞辱。 “混账东西,还在愣在这干什么?”田雯娘骂道,“还不走?” “噢噢!”包衍忠难得有一次不和她吵架,带着小厮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絮如感觉空气中有一把无形的刀,一点点地切割着她的尊严。 可就是心里被刀割着,她也只能慢慢地,颤抖地抬起手,亲手将自己引以为耀的红宝石头面,一件一件摘下来,放在托盘里。 夜色已经降临,门口点着好几盏大灯,如日光一般照亮着,映出红宝石如血的色泽与光辉。 薛絮如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红宝石。 它好像血,是自己一点点被碾碎的名声和尊严,是自己心里滴出的血! 薛芙如……薛芙如! 她每摘一件头面,就在心里诅咒一句,发一道誓言。 从此时此刻起,她与薛芙如不死不休! 等着吧,一切才刚开始,她只是刚进入长宁侯府,才会遭到薛芙如的算计。 薛芙如不过是改嫁个牌位罢了,现在显耀一时,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一样,她现在是世子夫人,将来就会是侯夫人。她丈夫会是侯爷,她儿子也会是侯爷,子子孙孙都会是长宁侯! 薛芙如有什么?她不过有个假丈夫的棺材罢了! 且看看谁笑道最后! “啪嗒”,最后一个红宝石戒指放在托盘上,薛絮如脸上已血色尽失,全身的力气也好像被抽干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转过身,眼巴巴地看向萧元瑜。 萧元瑜等待得太久,视线晃了。 从他的角度看向花厅,满堂的如花美眷,但落在他眼中的,只有两个。 第75章 宁子慎有哪里特别,值得她看一眼? 一个白领袄子蓝比甲,朴素却清艳,是天边的一轮月。 永远高昂着头,眼中的神色永不妥协。 她永远能把事情处理好,从来不求他,更不会对他求助、低头。 永远……孤光自照。 另一个妆花通袖袍绿缎裙,是窗下的一枝桃花,永远为他绽放,为他娇艳,好像离开了他就会立刻枯萎似的。 从来到花厅的那一刻起,萧元瑜就希望薛芙如的目光看过来,露出认错、慌张神色的,求他原谅,放过。 只要她妥协一次,他就会原谅她。 台阶他都铺下了,可她呢? 连余光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难道她觉得,他会舍弃为自己灿烂的娇桃,去贴那冰冷的明月? 他只会用行动告诉她,什么样的女子,才值得被男子爱! 萧元瑜目光微动,落到李长顺身上,忍着怒火问:“李公公,现在可以放我母亲和妻子离开了么?” 李长顺不语,先看向小内侍,得到讯号之后,才微微点头。 得到他的许可,小内侍才捧着托案退开。 大门已经让开了,薛絮如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是,她这样子,怎么好离开呢? 贞大奶奶就在门边,终究是不忍心,从袖子里掏出丝帕递过去。 贫家实在没头饰的妇人,也有用帕子包住头就外出行走的。此时此刻,她就别想着侯府少夫人的派头,暂且用帕子裹头离开吧。 不过,她方才看到了,薛絮娘的丝帕是白色的,不适合系在头上。她的是水红色的,倒是没有忌讳。 “给。”贞大奶奶轻声道:“叫你家丫鬟给你系上吧。”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刺激到了薛絮如,她木然的目光忽然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贞大奶奶推开,尖叫道:“我不用你可怜!” “啊!” “娘子!” “当心!”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声是贞大奶奶不提防,被一把推开,差点后仰摔倒。 一声从远处的石径后传来,语气仓惶焦急,是闻讯前来的大公子包衍贞。但他明显顾及薛絮如的状况,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妻子摔倒。 后一声是薛芙如发出来的。 她看到贞大奶奶没忍住善心,就感觉不好。 薛絮如现在就是一条被激怒后受伤的毒蛇,你好心去照顾她,她不会感恩你的援手,只会怀疑你要害她,突然暴起咬你一口。 她留意着,先一步冲过去,刚好在提醒的时候就扶住了贞大奶奶。 可惜她脚步虽快,但扛不住贞大奶奶砸下来的重量,被带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腰咣啷一声撞在宴席桌子上。 “哗啦……” 茶杯碗筷和酒席一股脑全都掉在地上。 薛絮如完全无视了周围所有人,包括被她推开、差点受伤的贞大奶奶,直接扑进萧元瑜怀里。 “夫君……呜……” 张氏落后一步,脸色铁青地看着。 “好了,没事了。”萧元瑜拍拍薛絮如的背,柔声安抚着,余光不住地看着花厅里。 薛芙如将贞大奶奶扶着站好,两人同时关切地开口:“你没事吧?” 贞大奶奶摇摇头,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感激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没事。”薛芙如对她笑了笑,视线没往外面瞧一点。 是不想看到他疼爱别人的样子吗? 他偏要她看! 萧元瑜扶住薛絮如的肩膀,示意她先站好,然后又安抚张氏。 “母亲,让您受委屈了。” 最后,他望着花厅里的人,咬牙道:“今日之事,我必上报皇上!” 原本在整理衣裳的薛芙如瞬间动作一僵,脸上似乎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萧元瑜差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现在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知道后悔了,就求他。 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他! 萧元瑜紧紧地盯着她,表情冷沉,下颔收紧。 一,二,三…… 他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 殊不知,薛芙如心里完全在欢呼,恨不得给他摇旗呐喊,欢呼鼓劲。 对对对,快去禀告皇上!就等着你呢! 她就怕皇上虽然听了李长顺的禀告,以为是太监为了邀功夸大其词。最好是萧元瑜上奏,引来皇上派人调查。 调查得清清楚楚,才能把长宁侯府订死在罪名簿上! 到时候,才是好戏开场…… 薛芙如终究没忍住,抬眼望了过去——对不对? 她终于下决心了么? 萧元瑜瞬间绷紧了身体,屏息等着。 可那道目光却直接略过了他,落在了他身后。 谁?! 她在看谁? 萧元瑜瞬间眼瞳紧缩,蓦地转身。 只见后边假山之后,石径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子。 花园里朦胧的灯照不亮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一人高大健壮些,动作想向前又不敢向前,应该是茂国公府大公子。 另一人身材颀长,挺拔如松。 风吹来,抄手游廊上的灯笼晃动,隐隐可见那人身上的飞鱼纹。 锦衣卫都指挥使宁子慎? 宁子慎站在石井之上,大半个身子都被假山挡住了,脸上又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那眼睛也像是一泓深深的秋日寒潭,根本看不清里头的神色,只有幽冷,深邃。 他明知道不该,也知道隔这么远的距离,她定然是看不清的。 可鬼使神差的,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轻微得连在身边的包大公子都没有察觉到。 除了萧元瑜。 难以描述那一刻,萧元瑜心里是什么感受。 好像一切世界都从他身边退去了,只有心里的咆哮,盖过了天地间所有声音,不断重复回响着。 她居然在看宁子慎! 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腾的一下升起来,直冲脑门,几乎将他的理智全部烧光。 他出现在花厅之前,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这边落一点,宁子慎连声儿都不出一下,人还躲在假山之后。 她居然就察觉到了? 宁子慎有哪里特别,值得她看一眼? 她和宁子慎不过一面之缘,难道还比得过他们四年夫妻? 丈夫明明就在眼前,他居然去看别的男人,对别的男人暗送秋波! 而不是向他求情! 分不清心里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总之这一刻,萧元瑜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的。 “走!”他突然出声,“我们走!” 说完他也没有再多看周围一眼,转身便大步离开。 第76章 突然在寿宴上大出丑态 萧元瑜一走,张氏和薛絮如,一个怕被查,一个丢脸丢到恨不得没有出生过,当即也走了。 “哼!”田雯娘还嫌不够,啐了一口,“喜得冤家离眼睛!” “雯娘!”钱夫人责备道,“还有没有点伯府千金的样子了?” 确实,田雯娘这种喜欢的时候喜欢得紧,挽起袖子就为你打江山,但不喜欢了,转头就打你的江山的作风,不就是以她的喜恶为善恶吗? 除非一直讨她的喜欢,否则将来总有惹她不高兴的一天,那时候,就要防备她捅刀了。 薛芙如不喜欢讨好别人,所以,哪怕现在她们共同的敌人都是薛絮如,但注定成不了朋友。 反而是贞大奶奶,她能在茂国公府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保留近乎滥好人的善良…… 她完全能理解包大公子为什么一听说有人要害他妻子,就不管男女之别直接跑过来了。 她也想好好保护贞大奶奶。 薛芙如忍不住看一眼远处的假山。 “已经走了。”贞大奶奶靠过来悄声说,“花厅里到底都是女眷。” 合情合理。 不过,注意到宁子慎离开的人,不止她们俩。 “老寿星。”李长顺客气但不容拒绝地说,“夜色已深,只怕要关宫门,咱家也要告辞了。” 孟老夫人知道,他要赶着回去禀告,也不敢留,只是道:“宫规大过天,我也不敢留你,明年你可不能说什么都要留下来好好喝一杯了。” 语罢示意自己的大丫鬟锦鹊,锦鹊会意而去,不多时取来一个大螺钿妆奁,与小内侍配合着,将小内侍捧着的红宝石头面当众放入妆奁之中,又捧到薛芙如面前。 “永宁少夫人。”李长顺道,:“这套红宝石头面是宁国长公主的,也是永宁侯夫人的,既然永宁侯府只剩少夫人你一个,自然由你继承。” “多谢公公。”薛芙如郑重接过,心中难以抑制地涌上一阵激动。 她终于为永宁侯府讨回了第一件东西,属于承竫母亲的东西! 以后,她会为承竫讨回更多东西的! “如此,也算物归原主了。”李长顺喟叹着,抬手与孟老夫人告辞,大步离去了。 “好了好了,咱们重新开宴吧。”钟夫人招呼着,“叫海盐戏班上来,就唱永宁少夫人点的那个《还带记》!” “是。”管事嬷嬷应着,带着丫鬟们正要领着众贵妇千金们回到宴席上。 忽然花厅里响起一声喘息:“嗯……” 霎时间,众人都响起了宴会还未开始时,田雯娘和薛絮如带领她们去外书房时,听到的声音。 和此时这道声音比起来,那声音真的爽里带痛,痛里带爽,一对比就知道是揉捏筋脉才发出来的。 而眼前这声…… 反正已婚的贵妇们唰的一下脸红了,全都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往发出声音的人望去。 “我……”田雯娘满脸红晕,眼神迷离,姿势怪异地站在原地。她显然知道自己怎么了,用帕子掩住口,想保持正常。 但她的身体却不自觉地扭动着,不多时,又发出一声甜腻的叹息:“啊……” “雯娘!”钟夫人面红耳赤,只觉得丢脸。“你……你这是……” “母亲,我……嗯……”田雯娘身子一软,倒在丫鬟身上,一手捏着帕子死死咬住,另一手控制不住地揪着衣裙。哪怕衣裳宽大,也可以看出她双腿紧紧并拢着。 她的四个陪嫁丫鬟,一夜之间已经去了两个,现在跟在身边的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已经被吓傻了。 “老太太,太太,不关奴婢的事!”她扑通跪下,磕头着说。“少夫人方才还好好的,就喝了口茶,不知为何,就……就病了……” 这哪里是病了?这是动了兴致,想要了? 还是在自家老太太的寿宴上! 钟夫人简直不知道往哪里钻才好,只能骂道:“还愣着干什么?既然少夫人病了,还不将少夫人扶下去?” “是、是。”小丫鬟跟两个婆子赶紧上前。 她们一开始是想扶着田雯娘的,可田雯娘根本站不住,整个人就像是过了热水的面条似的,软若无骨。 而且,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没办法,两个婆子一狠心,直接抬着田雯娘离开了。 “这……这不太对劲吧?”宁远伯少夫人皱眉道,“这……一会儿的功夫,也不至于到被人抬走的地步。” 在场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人事的官太太,都清楚,动情动兴那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哪之前还好好的,几句话的功夫,就动兴到走不动,连声音都要忍不住的地步? “那小丫头说……”钱夫人迟疑道,“雯娘方才喝了口茶……” 一句话说出,众人瞬间心头一慌。 ——这个茶,肯定有问题! 对了,方才茂国公府非要折辱那个叫桃露的丫鬟。当时薛芙如就说了,纵狗伤人,当心被狗反咬。 现在,田雯娘突然在寿宴上大出丑态。 还有,今日寿宴本来平安无事的,田雯娘非要跟四年不见的薛絮如一同对付薛芙如,一开始就闹出捉奸之事。亏得薛芙如一直与贞大奶奶在一处,否则真的说不清楚。 想到这里,好些人心中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忍不住问道:“永宁少夫人,你与贞大奶奶在书房时,没喝茶么?” “桃枝命一个叫桃叶的丫头端了茶来,但我与贞大奶奶怕要更衣,没敢喝……”薛芙如说完,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马上住口。 众人也默然不语,心中了然。 桃叶是田雯娘身边的大丫鬟,怎么会亲自给一个自己都瞧不上的人端茶?那茶水里肯定下了什么药,所以桃枝才敢在众人面前污蔑薛芙如。 因为她知道,茶水里有助兴药! 只要薛芙如在外书房喝下了,就会动兴,那么无论包大公子在不在外书房,薛芙如都会被抓到寡妇当场动情这不堪入目的情形。 等待薛芙如的下场,要么是发配去家庙囚禁一辈子,要么就是自己吊死。 嘶……田雯娘和薛芙如无冤无仇的,就因为薛絮如的挑唆,便敢下这般狠手? 那现在这药…… 众人看向薛芙如。 第77章 这传出去谁能不怀疑他们有私情? 薛芙如心里也奇怪得很。 一开始在在外书房商议的时候,她的确说过,希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是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田雯娘死不悔改。 而且当时还定下了行动的暗号,只要她借口更衣,就由贞大奶奶的贴身丫鬟将书房里剩下的茶水,换到田雯娘的茶几上。 但是,她还没给暗号啊。 难道是……薛芙如看向贞大奶奶,却见她几不可闻的摇了摇头。 意思是她没有叫自己的贴身丫鬟行动。 那书房里没喝完的茶,怎么会出现在田雯娘的茶几上? 此事只有四个人知道,难道是…… 薛芙如心中涌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宁子慎?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算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眼前都是个离开的好机会。 寿也贺了,身世也揭穿了,家产夺回大计已走了第一步,她继续留下,只会让茂国公府尴尬,让众人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忽略了寿星。 薛芙如想了想,脸色难看的站起来,起身行礼道:“老寿星,夜色已深,晚辈又刚拿回贵重头面,不得已要先行离席了,还请老寿星恕罪。” 孟老夫人知道众人在猜什么,赶紧着急的解释:“永宁少夫人,我府中绝无此意!” 薛芙如笑了一笑:“晚辈知道,但瓜田李下,来日再拜访吧。” 也是,已经被人怀疑了,那么再在宴席上待下去,也没意思。 孟老夫人心中甚是愧疚,人家秉着两家交情,好好地前来贺寿送礼,结果自己的孙媳妇听信他人的挑唆,居然设计暗害。 寡妇的名声一旦受损,那可是要丢性命的! 现在,还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人怀疑。 薛芙如没有当场翻脸,把田雯娘干的好事全都摊开,一一说出来,已经是很给茂国公府面子了。 孟老夫人既不好强行将她留下,又不能以自己长辈的身份送她出去,只好吩咐说:“大太太,你替我送永宁少夫人。” “是。”钟夫人站起来。 薛芙如摇头道:“不必了,有贞大奶奶送我就可以了,现场还有这么多贵宾在,怎能因为我一人,就怠慢了其他?这岂不是我的罪过?” 孟老夫人心中一动。 小孙媳妇眼看着已是把她得罪光,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再也不能有交情了。反而是大孙媳妇,看起来木讷没用,在这关键时候倒是派上了用场,可以继续跟薛芙如攀交情,保持一份来往。 想到这里,孟老夫人便点头道:“好,准备马车,就由贞儿媳妇送送你。永宁少夫人,你别见怪。” “如此,那我就告辞了。”薛芙如再度行礼之后,就抱着妆奁盒子离开了。 贞大奶奶急忙带着丫鬟,打着灯笼跟了上去。 路上好几次,贞大奶奶都露出想说话的表情,可看了薛芙如的冷脸,她又没敢开口。 就这么一路到了垂花门前。 门口已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青纱幔,银螭头,另一辆黑油布小马车。黄芩、苏合两个婆子已等候着,见了薛芙如先行礼。 “主母。” 薛芙如点点头,先由她们搀扶着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子,她身子一顿。 贞大奶奶正要问怎么了,就看到薛芙如回过头来。 “贞大奶奶,外边更深露重,你又是个年轻妇人,深夜来往,只怕不安全。我身边有婆子,有丫鬟,又有你们的马车亲自送回府里,路上想来是无虞的,你便送到这里吧。” “可是……”贞大奶奶着急。 老太太的命令可不是这样的! “你回去吧,不要紧的。你若是执意要送,回来的路上,我不免担心一番,反而不美。老寿星若是问起来,你就跟她说是我执意不肯的。” 她神色坚决,贞大奶奶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垂花门前福身相送。 “永宁少夫人一路慢走,老太太虽没明说,但我想,两家既然是通家之好,日后还望少夫人不计前嫌,多多走动才是。” 孟老夫人明知田雯娘算计的是两个人,却始终不肯为包大公子夫妇说一个字,可见有多偏心包衍忠这个嫡孙。 可贞大奶奶不仅没有委屈责怪,反而帮孟老夫人遮掩。 有这样的好孙媳,孟老夫人不珍惜,反而去疼田雯娘这种人。 薛芙如暗自心疼,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声音也温和了下来。 “你放心,只要大奶奶还当我是朋友,我也愿意结交这个朋友,日后若是有机会,也请大奶奶多多来我府上走动,陪我说说话。 她身为侯府少夫人,竟如此看得起自己,和别的世子夫人完全不一样! 贞大奶奶既开心又羞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又一次福了福身。 “永宁少夫人,一路平安。” 薛芙如点点头,又对竹青三人说:“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都坐后面那辆马车去吧。” 谁也不带?连竹清都不带? 三人微微觉得奇怪,但在人面前,主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绝不敢有一丝儿违抗。 因此,三人都道了声“是”,往后面那辆马车去了。 薛芙如将马车的车门打开一条小缝,迅速进入后便紧紧关上车门。然后,她推马车窗棱,对贞大奶奶挥挥手。 听到马车“驾”的一声缓缓前进了,才关上车窗,落下的帘子。 然后深吸一口气,扭头看着马车里坐着的另一个人,咬牙低声骂:“你这是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害死我?” 谁能懂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车门,结果看到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年轻男人,而且还是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心里是什么感受啊! 胆子小一点的,当场就会被吓晕了! 且不说锦衣卫掌管下的诏狱,能夜止小儿啼哭,人人听了都吓得浑身打颤。就说他一个年轻男人,突然出现在妇人的马车里,这传出去谁能不怀疑他们有私情? 她是个寡妇! 而且是一个刚刚被算计过名声的寡妇! 等等……算计? 薛芙如突然明白了过来:“茶水是你调换的?” 第78章 宁指挥使,我单方面与你冰释前嫌了 宁子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反问:“你见到了?” 真能装。 她懒得在他面前装什么端庄的侯门主母,反正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瞎吗?”薛芙如直接翻了白眼:“证据都摆在眼前了。” 和寿宴上的宾客都怀疑调换茶水的人是她一样的道理。 因为从旁人的角度来说,书房抓奸事件里只有这么几个人: 怂恿的薛絮如,策划一切的田雯娘,负责实施的桃枝桃叶,差点喝下茶的她。 所以田雯娘的茶被调换之后,排除已经被发卖的桃枝、已离开的薛絮如,众人第一怀疑对象就是她。 至于贞大奶奶,属于误入现场,在众人眼中是个不知情的人。 而在薛芙如这个知情人视角,除了田雯娘、薛絮如、桃枝、桃叶这四个阴谋者之外,她只跟贞大奶奶夫妇以及宁子慎提过茶水有问题以及调换的预想。 具体怎么实施,也只有他们四人知道。 现在贞大奶奶和她都没下手,嫌疑人就只剩下包衍贞和宁子慎两个。 包衍贞是宁子慎的直系属下,薛芙如觉得,他没有那个胆子自己动手。 所以,最后只有一种可能:宁子慎下令,包衍贞找人实施。 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书房里剩下的半盏加了助兴药的茶水,换到了田雯娘的茶几上。 还用了一模一样的杯子。 田雯娘根本没察觉,话说多了,就口渴了,直接喝了。 当场中招,出尽了丑态。 至于证据…… 如果不是他指使包衍贞调换的茶水,不是他让包衍贞准备的马车,怎么可能她刚走到门口,马车、侯府的下人都已经等着了。 还有这么大个人在马车上。 ……差点没把她吓死。 马车粼粼前进,摇晃着顶上的明瓦灯,让光线也一晃一晃的。 好像有一丝笑意在宁子慎眼中一闪而过,但也可能是错觉。 他还是不直接回答,只问:“难道你现在不爽吗?” 这人……薛芙如的心情很复杂,很直接地点头了:“爽,但不妨碍我觉得你有点可怕,我得时刻警醒自己,小心你。” 如果不是她机智,那么今天出尽丑态的就是自己,不仅此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所以,田雯娘罪有应得,一点也不值得同情。甚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真有点爽。 要不是担心贞大奶奶会睡不好觉,她一定会给暗号下手的。 但爽是爽,不妨碍她觉得宁子慎这个人有点可怕。 不是因为他为了制造见面的机会,就毫不犹豫地对田雯娘下手,而是他精准地猜到了她的想法。 ——猜到她想给田雯娘下手,所以哪怕知道了事实,还背负嫌疑,不得不先在寿宴上离席,她也不会真的生气。 算了,人家能坐到锦衣卫都指挥使这个位置,怎么会没有点掌控人心的本事? 薛芙如甩甩头,抛开心中的种种想法,也没有看到,“可怕”两个字说出来,宁子慎眼中的光亮,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她只问:“说吧,到底有天大的事,一定要在你回宫之前说?” 宁子慎的目光一动,落在她身上,又移开。 “喂!”薛芙如真的有点生气了。“我只是在乡野长大,不是傻子!” 不至于这点都看不出来! 宁国长公主的遗产被侵占一事,处理好了,就是功劳。 而这事可以从永宁侯夫人这个外命妇的角度出发,让太监、女官调查,也可以从长公主这个皇亲的角度,让锦衣卫处理。 谁先回宫禀告皇上,谁就能先拿到处理权,谁就能拿到功劳。 谁不想加官进爵呀? 所以李长顺一发现宁子慎走了,就着急回宫,二话不说将红宝石头面交给她。 就是为了抢占先机。 宁子慎想必也如此。 可到底为什么,他要留下,非得见她一面? 她的聪慧,又一次超乎了他的想象,宁子慎收回原本迂回的说法,直接开门见山。 “你今日的举动甚是冒险,长宁侯夫人当场受辱,萧世子不会罢休的,恐怕明日一早就会递折子进宫里。一旦他们申辩成功了,你在皇上面前的形象,就岌岌可危了。” 这……! 薛芙如皱眉,神色间又着急,又懊恼。 刚才说完,她只是乡野长大的,不是傻子,她长在乡野的短处就暴露出来了。 权谋经验不足。 她就没想过长宁侯府会给皇上递折子。 皇上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长宁侯府还有荣国长公主在,萧元瑜也是皇帝的外侄孙,是皇上从小看着长大的。谁知道他装装可怜,皇上会不会就心软了,觉得反正永宁侯府也没了,骂两句,东西就不追了。 毕竟,从她了解到京城贵族的做派来看,大家都不喜欢是非黑白,只喜欢面子上过得去。 什么破烂事,都喜欢一张锦被遮过去完事。 原来宁子慎特意留下来,是为了提醒她这事! “多谢宁指挥使提醒。”薛芙如放下妆奁,敛衽,端端正正给冲他行了个礼。 宁子慎的身体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别过脸去看向窗外:“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你,是冲着萧承竫的面子。” “我知道。”薛芙如还没那么自大。 她和宁子慎认识才不过几天,哪里值得他抛下争功劳的机会,急匆匆地赶来提醒? 看他那天气冲冲地留下来和她吵架之事,不难猜出,他和萧承竫应该是好朋友。 “不过……不管我们之前有过多少不愉快,不管你究竟是因为承竫的嘱托,还是只冲着我的萧承竫之妻名头,才帮我的。今日之事,我都记着你的情。” 薛芙如冲他一笑:“宁指挥使,我单方面与你冰释前嫌了。” 她五官艳丽中带着十分清冷,眉目泠泠,仿佛是冷雨打下不肯低头的雪白梨花。若是不笑时,总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像外界隔着一层水雾。 是欺霜赛雪的冷艳。 可若是发自真心地笑起来,嘴角就会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如濯濯春夜里,月光笼罩下盛放的梨花。 天真、静美、明艳。 ……叫人移不开眼。 宁子慎一霎失神。 便在此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薛芙如立刻收起笑容,浑身紧绷,对他做了个口型: 萧元瑜。 什么?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她又为什么能认出来? 香气。薛芙如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宁子慎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第79章 被萧元瑜发现和别的男人同乘马车 对了,她有个异于常人的特长,就是对香味和颜色异常灵敏。 就是因为这个天生的特长,她才能长久在玉皇观里给道士帮忙,能种出颜色异常纯正的花,也能挑选出香气特别的花,帮助道士进献特别的品种,获得大笔奖励。 当年,她就是凭借这鼻子,发现…… 宁子慎止住念头,心念又难以抑制地拐向另一边。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分辨出萧元瑜香囊的香气,到底……他们做了四年夫妻,同床共枕,朝夕相处,自然刻骨铭心。 宁子慎下颔骤然紧绷,放在身侧的手不觉握紧垂在身侧的药囊。 然后,无声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可眼睛不看了,听觉就变得灵敏起来,尤其是在夜里。 深秋的京城虽然不宵禁,但除了几条特别热闹的街,其他地方可没有路灯,四处黑漆漆的,只有寒蛩的叫声。 衬得那马蹄声异常清晰。 哒哒哒……转眼就到了马车旁边。 薛芙如整颗心都提紧了,双眼直视车窗。 她这副样子,莫名令人想起幽会时担心被丈夫抓奸的妻子,莫名令人不舒服。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几时如此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过? 宁子慎目光一动,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按在胸口。 她……! 宁子慎的身子瞬间僵硬,第一反应就是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自己心口的手拿开一些,免得被触及心跳。 手扣上去,这才发现,她的脉搏也急剧跳动着。 那急促的脉搏好像会烫人,宁子慎立刻松开了她的手。 薛芙如好像也发现了自己的动作不合礼仪,于是改按他的肩膀。 啪的一下,直接将他按在马车的角落里。 “……!!!”宁子慎抬眼看她。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嘘……薛芙如竖起手指,示意他听外面。 宁子慎分了一分心神,只听到外面的马蹄声明明与马车擦肩而过了,但瞬息之后,又绕了回来。 “站住!” 两个字响起,按在他肩上的手不由得收紧。 宁子慎低头看了看,又瞥着她:她在紧张什么? 废话!能不紧张吗? 薛芙如也瞪他。 被萧元瑜发现和别的男人同乘马车,这还得了? 确实如此。她现在是“寡妇”,这么担心,也是正常的。 可…… 宁子慎在动怒和反省之间来回,最终躲开了她的眼睛。 薛芙如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听外头的马儿打着响鼻,不停地在马车附近绕来绕去。 不知道萧元瑜发什么病,明明送张氏和薛絮如回府去了,又跑出来。这个方向是去茂国公府的,他不会是跟薛絮如吵架,要出去找包衍忠等人喝酒吧? 要去快去,千万别发现马车里坐的是她。 更不要被他发现,马车里还有个宁子慎。 车夫不知是锦衣卫的人还是包衍贞的心腹,显然是个机灵的,知道马车里有谁,看着萧元瑜一副要纠缠的样子,先装了一波傻。 “什么人?这是永茂国公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瞎了你的眼!”萧元瑜喝道,“连本世子都认不出?” 车夫拖延时间,让马车里头的人想办法。 “原来是萧世子,天太黑了,世子恕罪。小的奉府上之命,送女眷回府,不知世子拦下马车,所为何事?” 他搬出女眷两个字,分明是想要萧元瑜知难而退。 深夜当街拦下女眷的马车,这名声传出去,不跟好色登徒子一样?名声都要毁了。正常有礼义廉耻的人,立刻便会让开。 可没想到,萧元瑜不仅没有让开,反而追问道:“马车里的是谁?” 他匆匆送母亲和絮如回府,路上自然是他骑马,母亲和絮如乘坐马车。街上虽然没人,但有下人在,他自然不好问怎么回事,只能一路沉默着回去。 到了府门前,小厮们打开大门让马车驶进去,他驻马在门前等着。 “世子。” 小厮们虽然守口如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过去四年都是领月银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和薛芙如之间什么关系? 趁机,便有小厮禀告道:“傍晚时西府的婆子来问太太和大奶奶是否出发,小的们如实告知,已出发了。随后,西府九太太,便戴上帷帽,领着丫鬟婆子走去茂国公府了。” 他说什么?!萧元瑜心中一震。 原来……今日她为难絮如和母亲,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因为母亲和絮如没等她,让她一个贵妇,步行至茂国公府? 京城的小厮们是什么做派,萧元瑜自然清楚。 她一定是在茂国公府门口吃了闭门羹,两相叠加,才这么生气的。 可即便再生气,那也是他的母亲和怀着他孩子的妻子,她怎么如此不懂事?非要争个高低? 罢了,这么晚了,她没有马车,若是再步行回来,哪怕身边有丫鬟婆子,以她的容貌身材,也难保不出事。 “驾!”萧元瑜当即掉转马头,朝茂国公府奔去。 他亲自去同衍忠说一声,准备辆马车送她回来,总能抵消了吧? 没想到,才走到半路,忽然看到一辆马车粼粼而来。 起初萧元瑜没在意。 茂国公府赴宴的女眷何其多,有人中途离席,也是寻常。 但打马经过的瞬间,马车里明亮的灯光,映出一个端坐的剪影。 窈窕,纤细。 只这一眼,萧元瑜便折返了。 这人……! 薛芙如暗自咬牙。 萧元瑜是京城一等一的翩翩佳公子,的确不会无缘无故拦女眷的马车,他会这么做,只表示,已经认出了她。 如果不想办法,等他发怒直接打开马车,就来不及了! 薛芙如闭了闭眼,然后咬了咬嘴唇。 这是她下定决心的习惯动作。 宁子慎瞬间猜到了她的意图,立刻一万个不情愿地往角落缩去。 几乎同时,薛芙如忽然站起来,二话不说,坐到了他身边。 呼吸,霎时间就屏住了。 太……太近了。 他被卡在马车的角落里,她的背几乎就贴着他的胸膛。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在咫尺,衣摆全都缠在了一起。 甚至,宁子慎能听到她微微的呼吸声,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似梨花一般的清香。 薛芙如全身心都在提防着,根本没察觉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然后,深吸一口气。 第80章 让他尝尝,把好心踩成驴肝肺是什么感觉 啪……马车的窗棂被打开,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半张清艳的脸。 马车里外,两个男人都惊了。 都说灯下看美人,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但萧元瑜从未体会过。 于他而言,从小在绮罗丛中长大,什么美人没见过?世上已几乎没有让他惊艳的美人了。 不想,此刻正面撞上她的脸。 皎皎春月,濯濯梨花。 萧元瑜的呼吸瞬间一滞。 宁子慎则是没想到她居然敢打开车窗。 她不是怕被发现,坏了名声么? 薛芙如明明没有看他,却莫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藏在车里的手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 是,她是怕,但对付萧元瑜,她还是有把握的。 萧元瑜这个人啊,高傲自矜,基本是你怕他就强,但你的态度一旦强硬,再气他两句,就能把他气走了。 相处四年,薛芙如已经摸清他的脾气了,因此毫不客气,不耐烦地问:“是我,怎样?” “萧元瑜,你当街拦茂国公府送我回去的马车,到底是在犯什么病?” 她是怎么做到一开口,就破坏清冷美人的形象的? 什么春月梨花,她就是山头吵吵嚷嚷的野花! 萧元瑜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薛芙如,你别不识好歹!我这是来接你!” 一句话,薛芙如就明白他经历了什么。 他肯定是回到长宁侯府,被人告知了她走路来茂国公府之事。当然,在外人眼中,自然不知道她挑准了时机才出门的,只会觉得是张氏和薛絮如故意抛下她。 其他的事,萧元瑜应该还不知道,所以他很自然地认为,他母亲只是做了件小错事而已。她大闹,是小题大做。 为了顾及家族颜面,他这个世子只能补救,于是,打算去茂国公府接她回来。 薛芙如不想分辨他去接她,究竟有几分出于家族颜面,有几分出于关心。 人她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他心里怎么想的? 她只觉得,好机会。 萧元瑜不是经常玩那招吗? 就是歪曲对方的意图,把黑的说成白的。 她现在也可以玩啊。 现场让他尝尝,把好心踩成驴肝肺是什么感觉。 “接我?呵!”薛芙如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 “萧元瑜,你是发现自己母亲和薛絮如做了什么好事,怕我再走回去,让你们东府萧家更丢脸,才不得已过来的吧?说那么好听干什么?谁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萧元瑜果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好心来接她,她竟将他想得如此阴险? “薛芙如,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先警告了一句,萧元瑜念及此行的目的,又放缓了语气。 “今日之事,我已经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现在你气也撒了,你总该满意了吧?现在同我回去,跟母亲、絮如赔罪,此事就此揭过,谁也不许提了。” 又来了,明明是她被欺负,明明她的反击是理直气壮的,但每次他都压着她低头赔罪,把她的正当变成胡搅蛮缠乱撒气。 然后,再怪她不懂事、粗鲁、置气。 最后,用一种她无理取闹他已经没办法的语气说,你满意了吧? 好像错的都是她一样。 这人心中根本没有是非曲直,只有息事宁人。 总是他想要谁低头,谁就得低头。 从前她的确会忍,现在…… 惯的他的臭脾气! 薛芙如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赶紧把他气走。 “哈哈!天下竟有这样的笑话,大街之上,侄儿拦下婶娘的车驾,逼着婶娘道歉!” “你母亲好歹是宗妇大嫂,薛絮如算什么东西?庶妹,侄媳,仇人,三个身份中哪一个值得我去道歉?” “你——”萧元瑜一掌拍在车窗上,咬牙道:“你再折辱絮如试试?” “说个真话就是折辱?要不要我再多说一点?” 薛芙如不仅没有低头,反而扬起下巴,嘴角一抹讥诮的笑。 “萧元瑜,与其在这里充英雄,不如先去问问,你的好母亲和好妻子做了什么好事。然后,去把柳絮苑螺钿柜子里的东西好好清点清点,商量商量,是送到我府上,还是等改日,皇上派人搜查。”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元瑜一怔。 方才在茂国公府,为何絮如被当面脱簪?摘下那红宝石头面,还是交给内侍? 难道……难道那红宝石头面…… 不。萧元瑜甩开念头,眼底阴云密布:“薛芙如,你为了同絮如争口气,连九叔府上的东西都拿来做文章?你心里……” “我心里只有承竫。”薛芙如一句话截断。 马车角落的人瞬间抬头。 萧元瑜眼瞳骤然收缩,握着缰绳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脑子都空白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承竫的妻子,是永宁侯府如今的主母,我拿回自己府上的东西,还要被你说什么‘做文章’?” 薛芙如的语气越发嘲讽。 “是呀,萧元瑜,你是世子,是萧家在京城唯一的香火,自然觉得,京城萧家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原来她只是在强调现在的身份而已。 呼吸又回来了,萧元瑜的心跳未定:“我没有……” “没有什么?”薛芙如再次截断他的话。“没有觉得永宁侯府的东西都是你的?” “呵……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不然的话,你当街拦住我的车驾,不让走是什么意思?” 萧元瑜不自在地别开眼:“还能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担心她! “谁知道?” 薛芙如耸耸肩:“反正我活了十九年,若是听说哪家侄儿非得往守寡的年轻婶娘身边凑,我可品不出什么家族和睦。” “薛芙如!”萧元瑜心头毛毛躁躁的。 从前她在他面前,永远低着头,无事不顺着他,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大声。规行矩步,无处不端庄得体。 ……虽然,的确无趣,但好歹对得起少夫人身份。 这会儿的她,又是大小声,又是翻白眼耸肩…… “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规矩?哼,当街直呼婶娘的闺名,我倒是要你知道什么才是规矩!” 薛芙如冷哼,摘下头上的银簪,从车窗伸出。 “啪”的一下打在萧元瑜的手背上。 萧元瑜闪电般缩回手去。 一瞬间,马车内外,三个人都懵了。 第81章 像个见不得人的情夫似的 萧元瑜的心头不明所以地狂跳着。 他在夜色中待了许久,身上沾染了寒气,本该温热的手已微冷。那本该微凉的银簪,却不知是带了她的温度,还是带了马车内的暖意。 温温的,打在手背上,又是痛,又是热。 那热一直热进他心里,又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一时搅得他浑身燥热,失去言语。 薛芙如则纯粹是被他缩回去的手吓到的。 她一听到规矩两个字,就想到当初在书馆偷听时,先生教训学子。 那不都是打手心板子? 她没有板子,自然就选簪子打了一下,好叫他把手从马车上拿开。 他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难道是侯府世子,小时候读书也没挨过先生的打? 薛芙如心中奇怪,但管不了那么多,懵了几瞬,就反应过来,继续骂道: “亏得这是大街上,又是茂国公府的马车,否则,我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萧世子,我的好侄儿,你不会是替薛絮如来完成她没做成的事的吧?” 萧元瑜的手虽然收回了,心跳却没停下,还在砰砰砰猛跳,听到“我的”两个字,莫名耳朵也烫了。 霎时间,阵脚就乱了。 “什……什么絮如没做成的事?” 反正她已经洗刷了嫌疑,薛芙如不怕说出来:“给我当场抓奸,好把我送去家庙当一辈子姑子呗!” 一句话仿佛冰水从头浇下,把萧元瑜全身的燥热都冻住了:“你说什么?!” 什么抓奸? 什么送去家庙当姑子? “你敢问,薛絮如敢做,我还没脸当街说呢!萧元瑜,你就继续纠缠吧,再多说两句,明天你母亲就能以‘纠缠侄儿,寡妇不贞’为由,将我送去家庙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过,我可不奉陪了。” “我一个寡妇,要脸!” 说完,她放下车帘,啪的一声关上车窗,对角落比了个“妥了”的手势,继续保持声音里的愠怒。 “车夫,继续回府!” “是。”目睹了全程的车夫一边应着,一边心里打实佩服这位永宁少夫人的敢做。 然后,催马车前行。 马车轱辘着往前走了,萧元瑜本能地催马跟上去,跟了两步,驾车的车夫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又勒马停下了。 秋夜微凉的风吹来,好像一直吹进他心里。 她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他现在同她说话,便是不要脸?会连累她的名声? 其实从江南回来才不过几天,什么改嫁牌位,萧元瑜一点感觉都没有。 而且,他们彼此都清楚,只要等父亲回来,兼祧之事就会提升日程,她还是会回到他的院中,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刻,他的心如此寒凉不安? “我心里只有承竫。”薛芙如坚决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不,不可能,如果她心里只有萧承竫,那四年里,她心甘情愿喝下的生子药又算什么? 一定……一定是因为那什么抓奸之事,让她生气了。 她对他如此深情无悔,却被污蔑与人有奸情,自然生气。 “对,我问衍忠去。”萧元瑜喃喃着,掉转马头,猛抽了一鞭子。 哒哒的马蹄声往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 “呼……”薛芙如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终于……呃!” 怎么两人挨得这么近? 薛芙如赶紧闪到一头,连声道歉:“失礼、失礼,情急之下,迫不得已,还请宁大人不要见怪。” ……她和一个陌生男人挨得这么近,就只觉得别人会责怪她失礼吗? 她不会又犯了年少时的毛病,因为一直假装是男孩,大大咧咧的,所以忘了世上还有男女之别吧? 可为什么跟萧元瑜,她又知道什么是男女之嫌、需要守之以礼了? 宁子慎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看看他阴沉的脸,想想他受的无妄之灾,薛芙如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萧元瑜一万遍。 都怪他多管闲事,现在好了,惹得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像个见不得人的情夫似的! 明明他们之间,商量的都是正事! 啊,对了! 正事! 薛芙如火速转移话题:“宁大人,你特意走着一趟,是为了提醒我萧元瑜会上折子的事吗?” “你说呢?”宁子慎横了她一眼。 如果只是提醒,只要在马车里放张纸条就行了,何必冒险走一趟? 薛芙如乖觉:“大人还有事叮嘱我?” 宁子慎顺着下了台阶:“是要你写个折子,明日一早递上去!” “哦……” 连累他受了委屈,薛芙如脾气好得很,不跟他计较语气问题,只奇怪一件事:“你让我写折子?你怎么知道我能写折子?” 众所周知,她虽然是薛家嫡女,但是长在乡野的。 一个村妇,能识字已经很难得了,最多能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会写折子?这不啻于天方夜谭。 别说一般的官家小姐,就是以知书达理才女著称的薛絮如,也不会。 因为那是正正经经的科举内容,是要做官、能做官的男子才会的,而且,还得有先生教过。 谁能想象一个村妇会写奏对、策问? 他一开口就让她写折子?语气还如此笃定? 宁子慎却只以一句解释:“萧承竫的眼光没那么差。” 这是在夸承竫有眼光? 不,这是在夸她有才华! 是在夸她和承竫相配! 不管是做了长宁少夫人,还是永宁少夫人,很多人都会说,她一个乡野长大的姑娘,粗俗,不配。没想到,竟然从一个鬼见愁嘴里说出夸奖的话来。 薛芙如抿抿嘴,忍住了笑,但嘴角的梨涡浅浅地露了出来。 又笑了。 短短一段路,她笑了两次了。 宁子慎架不住她的笑容,脸上的冷意维持不住了,只能别开脸去。 “我也只是猜,并不知你是否真的会,否则,便不会在这里了。” 说完,又指指一旁:“你先写来我看看。” 薛芙如才发现,马车正面的罗汉榻摆着一张炕桌,上面已经准备好了纸笔。 这架势,分明是知道她会写的。 事情还真有这么巧,她只是没写过折子而已,但该怎么写,她还真知道! 第82章 只看得到他的眼睫毛 小溪村原本只是京城二十里外的普通小村子,但自从七十年前,诚毅伯府在附近建了家庙玉皇观,一切都不一样了。 首先,是玉皇观会经营。 他们不仅有家庙传统的本事,什么为主子们点长明灯、祈福、打醮、送寄名符,以及作为主子府上的私人囚牢,处理那些“拉去家庙做姑子”的女眷。 还会种花。 玉皇观种的各色名花,不仅为诚毅伯府赢得了风雅的名声,办了一年一度的赏菊会,还为玉皇观本身吸引了很多游客,成了城外一个小小的风雅之地。 小溪村的村民也能沾光。 不仅能给道观做事,日子过得比其他村子舒服,还能看到达官贵人公子哥儿。 见多了,他们也想做官,便几家筹钱,组建村学,请先生教他们的儿子考科举。 一家人的前途都挂在村学先生身上,先生自然就尊贵了,需要人服侍。 薛芙如就是那个被选去给先生端茶倒水做饭打扫的人。 不得不说,小溪村请的教书先生本事不错,他一个人能教好几拨学生。 识字的,考童生试的,甚至,还能指点考举人的。 薛芙如每天在端茶倒水之余,混在三个课堂之中。 所以,她不仅识字,会些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还会写闺秀们不会的诏、判、表、诰。 也就是书生们万一将来能做翰林,为皇上起草的东西。 这上奏的折子该怎么写,她也知道。 只是…… 薛芙如语气迟疑:“宁大人,我只知道做臣子的奏折怎么写,命妇的折子……我就不知道了。” 折子分开头、事由、正文、结尾四部分。开头就是上奏之人的身份姓名,后加谨奏二字。事由就是“为某某事”,正文简明扼要地写情况、理由和求情。最后,以“谨具奏闻”四字结尾。 但这是臣子上奏的内容,她现在还没有诰命,第一步就难住了。 她的身份姓名要怎么写? “你就写……”宁子慎开口,不知为什么,忽然顿住,那几个字很难开口。 薛芙如却以为是在等她,赶紧铺开纸张,提笔蘸墨:“你说,我跟得上,我写字很快的。” 当年她在村学,可不像上学,能问先生问题。一遍念过,记得住就是记住,会就是会,记不住、不会了,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能有今天的学识,靠的就是惊人的记忆力。 “永宁侯府萧门薛氏谨奏,事由你自己琢磨。正文第一句,写……。” 宁子慎的喉结急速滑动了好几下。 “‘妾夫永宁侯世子萧承竫,不幸早逝’”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有千斤重。 “明白了。” 薛芙如点点头,在心里过了一遍,咬着左手食指中间那节,思索了片刻,开始在纸上写。 总共五百余字,她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你看看。”薛芙如将纸张递出去。 宁子慎等她将纸张放在炕几上,才拿过。 低头看了一眼,便抬头看她,定定地看了片刻,却又不言语,只低头继续看。 把薛芙如紧张得手心直出汗。 从前她光顾着羡慕村学里的学子被先生抽查学问,想着若是有一日自己也能进村学读书就好了。没想到,多年之后,还真的体会了一把被先生抽查文章是什么感觉。 人一紧张,就容易乱想。 他怎么看那么久啊?是不是哪里不对,他在想怎么改? 薛芙如禁不住盯着他观察脸色,预备一个不好,就好声好气地请教怎么改。 没想到,宁子慎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明角灯的光从车顶洒下,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面具遮住了,又垂下了眼帘,看不到眼中之色。 只看得到他的眼睫毛。 好长的眼睫。 薛芙如的心思一歪,就冒出个念头。 想不到世上还有个男子能有这么长的眼睫。 随后,一段记忆就这样跳到眼前。 “哇!你的眼睫毛怎么这么长?” 她跪在床沿上给他扎了头发,摸摸他的眼睛。 “比大姑娘的还长!” “是吗?哪个大姑娘?” 他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仰头笑道:“我瞧瞧。咦~这个大姑娘的眼睫怎么比我的还黑还长?像小扇子似的?” “当心点!”她却只顾着拍开他的手,撩开他的衣领检查。 “背后都是伤,万一裂开了怎么办?” 他那时怎么说的? 哦,他耳朵都红了,无奈地问:“我说,你真当我是男的么?” 而她还不明白呢,迷惑地反问:“不然呢?我说一个姑娘像大姑娘?”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傻呀。 薛芙如嘴角翘起,眼中不觉涌上热热的泪意,赶紧看看窗外,用力眨掉,然后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宁大人,是否哪里不妥?还请大人不吝斧正。” “没有哪里不妥。”宁子慎话语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写得……很好。” 她的奏折格式正确,正文开头先写自己的身份,除了萧承竫未亡人之外,还特意点了与宁国长公主的婆媳关系。随后,马上承认错误,说自己是事出突然,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维护自家的正当权益。最后请罪,言辞很诚恳但不卑微,没失侯府的品格。 整个奏折在请罪的同时暗含为自己辩护之意,将她令张氏婆媳当众颜面尽失甚至被折辱之事,淡化过程,只写原因。 是她“为维护先姑长公主殿下之遗产”,是儿媳为婆母的孝心,是作为侯府唯一的未亡人的无助无奈。 皇上推崇孝道,重情义,看到这话,又看到没造成身体损伤,必然会原谅她。 同时,她的奏折没有一字一句指责张氏这个大嫂兼侯夫人之意,但皇帝一看事情缘由,便知道长宁侯府侵占永宁侯府的财产。 再看永宁侯府只剩下一个柔弱无助的薛芙娘,只能通过当众是跟人起冲突这种双方都丢脸的方式夺回财产,必然心生慈爱,派人调查。 这份奏折何止是很好,准确来说,是写得太好了。 好到出乎他的意料。 “很好?那……你看什么?”薛芙如微觉奇怪。 为什么他的目光里神色那么复杂? 宁子慎一瞬间别开眼,试图压住满腔的心思,随口:“我只是想起小溪村的薛芙如……” 他说什么? 第83章 一个女子对男子,还能有什么所求? “你想起?”薛芙如皱眉。 宁子慎声音一顿,随即补充:“调查中写的,我自然能想起。” 说完,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怎么?这也要跟你交代吗? 薛芙如赶紧摆摆手。 没有没有,您说您说。 他们现在目标一致,都是希望促成皇上彻查长宁侯府侵吞永宁侯府财产之事。 他主意多,本事大,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记得报告里写,小溪村的薛芙如是个敢爱敢恨、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据说,小时候有人放狗咬你,你故意把狗引进他家,狗追着你,把整个房子都毁了。对方骂你,你还把对方骂得毫无还口之力。” “呃……”薛芙如屈指挠挠腮帮子,有点难为情。 锦衣卫怎么这样啊?小时候干的破事,还要写进调查报告里,这有点丢脸不是吗! 宁子慎的目光回到奏折的草稿上,语气复杂极了:“怎么今日……” 今日对萧元瑜,如此忍让? 方才萧元瑜对她的是什么态度? 嫌弃且不耐烦的语气,居高临下好像施舍一样的姿态……换做从前的薛芙如,早就骂得他连娘都不认识了。 而且,萧元瑜能当着大街上这么说,肯定是过去四年早已习惯用这种态度对他了,也肯定从来没遇到过反抗。 他为什么能习惯? 是她忍让惯了吗? 她为什么对一个男人如此忍让? 是因为…… 种种疑问,太多太复杂了,没有一个能问出口的,他只说了四个字,就罢了。 薛芙如却瞬猜到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分辨道:“那是从前!” 现在她可不吃这个委屈! “从前我不计较而已。” 宁子慎一句话没经过大脑,直接冲口而出:“为什么不计较?” 她敢爱敢恨,记仇记恩,重情重义,哪有什么时候是不计较的? “因为我对他有所求。”薛芙如照实回答。 宁子慎的话一刹那就被冻住了。 有所求。 一个女子对男子,一个妻子对丈夫,还能有什么所求? 无非就是恩爱有加、琴瑟和睦、一心一意。 不,这也不能怪她。 宁子慎告诉自己。 改嫁萧承竫的牌位后,作为永宁少夫人,她撑住门楣,走人情,夺回宁国长公主的首饰。现在还为了能夺回永宁侯府的财产,和长宁侯府杠上,冒着被浸猪笼的风险和外男见面商议。 种种作为,已经尽职尽责,无可挑剔。 换做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好。 人生在世,是不能论心不论迹的,论心无完人。 只要她行为不出错,心里怎么想,别人都管不着。 毕竟,她与萧元瑜成亲四年了,最后,也不是她主动离开的萧元瑜,而是萧元瑜先逼她为妾,她才愤而改嫁。 宁子慎迅速结束这个话题,将纸张还了回去:“就按这么写,今晚回去誊抄一份,封好。” 是她错觉了吗?怎么觉得,这位宁大人的语气,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薛芙如奇怪着,也不能多问。 人家帮你已经是大人情,你还计较别人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 “多谢大人指点。”薛芙如选择道谢,接过纸张小心吹干墨迹,思索着细节,语气更客气了。 “敢问大人,明日我是往通政司递奏折么?” 她记得,天下的奏折都是要先递给通政司,由通政司审核之后,再传到皇上面前。 “不。”宁子慎摇头。“你不是正经臣子,不必往通政司去,免得奏折延误,或遭到驳回。” 薛芙如心中一惊:“大人说得是!” 通政司负责审核、传递奏折,一般的奏折很容易被驳回。理由五花八门,比如格式不对,事情有失体面等等。就算不被驳回,审核、递送都需要时间。 万一那些大人们一看是个没诰命的侯府女眷的折子,就撂在一边,有时间再说。 那宁子慎设计这一场见面所抢占的时机,就全都白费了。 可不送通政司,折子怎么递到皇上面前?她又不能进宫面圣。 宁子慎回看她一眼,暗示道:“你觉得,萧元瑜的折子会通过通政司么?” 他都这么说了,答案肯定是不会。 但萧元瑜有别的渠道,她没有啊! 薛芙如一时间想不出办法,干脆请教:“宁大人的意思是……” 宁子慎知道她聪慧,一点就通,只是对朝廷还不了解,所以并未明说,只循循引导。 “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告诉你两件事,问题你不必回答我,心里有答案就行。” 这是要教她的意思。 薛芙如眼中登时放光,不自觉坐正了:“请大人指点。”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宁子慎眼中不觉流露赞扬之色:“两件事,其一,朝中有个公开的秘密,掌印太监蒙恩在正义街西有一处宅邸。” “其二,昔年有个宫女舒怜翠,曾在大火中将皇后背出来,为此毁容。皇上感其忠义,又得知她是京城人士,特许她每月初五出宫与父母团聚,在家留宿一晚。” 薛芙如听了,第一反应就是:什么太监、女官?这是两个和宫里来往的渠道! 第二反应,是挑眉。 她对朝廷了解不多,但连她都知道,太监、宫女不应该出宫的,不管是做事还是休息,都应该在宫里。舒怜翠是皇上特赐就算了,这个蒙恩,居然敢自己在宫外买宅子?还成了公开的秘密? 胆子不小啊! 她琢磨了片刻,心里已经有七八分明白了,抬眼道:“大人要问我什么问题?” “很简单,长宁侯府应该如何递折子?各处的反应是什么?” 他问的不是“会”怎么递折子,而是“应该”。 薛芙如心中登时豁然开朗。 萧元瑜有什么特殊途径,她不知道,但应该走什么正经途径,她就再清楚不过了。 在长宁侯府那四年,她不是白待着让萧元瑜一家欺负的,她也学了很多东西。 比如,长宁侯府一家的资格,外命妇的权力。 宁子慎的话,是在提醒她: 不用慌,在直接给皇帝上奏这件事上,此时此刻的长宁侯府,和她一样,都没有资格。 他们在同一起跑线上,只要她有策略,就绝不会输。 第84章 熟悉的赖皮劲 奏折是直达皇上面前的东西,要上当然要资格。 就如今的长宁侯府来说,萧元瑜虽然是世子,也是举人,但并未入朝为官,和薛芙如这个没有诰命的世子夫人一样,都没有资格上奏。 这也是方才宁子慎说,萧元瑜的折子不会通过通政司的原因之一。 于是问题来了,不走通政司,现在的长宁侯府想给皇上递折子,应该走什么途径? 薛芙如在长宁侯府的四年不是白过的,瞬间就有了答案: 女官。 在长宁侯不在家的情况下,长宁侯府要给皇上递折子,就该走荣国长公主或者张氏这个命妇渠道。 也就是通过递牌子,要求给皇后请安。 获得准许后,张氏或者荣国长公主进宫,借着给皇后请安的机会,把折子交给皇后,再由皇后转交给皇上。 但这么做风险很大,能不能成功,全看皇后。 万一皇后不许张氏进宫,或者拿到奏折以后没机会见皇上。甚至皇后觉得不合适,扣下了,都会导致奏折递不上去。 最后,所有的努力都白搭。 所以,事态紧急,长宁侯府会选更快、更保险的途径。 薛芙如霍然抬头,问道:“宁大人,掌印太监是什么官儿?和李公公相比,哪个官儿更大?” 还是那样,一点就通。 宁子慎眼中的赞许几乎藏不住,声音不觉柔和。 “皇上批折子的时候并不自己动手,而是把自己的意思告诉太监们。秉笔太监,就是把皇上批奏折的话写下来,告诉翰林、内阁们皇上准备怎么办的人。而掌印太监,则是为皇上确认圣旨写得正确与否,拿着皇上的各种印玺在圣旨上盖印的人。” 一个传递意思写成旨意,一个盖印章,还真说不好谁的官儿更大,难怪他不直接说。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两人就是皇宫里最接近皇上的人。 如果长宁侯府选择直接找上在宫外居住的掌印太监蒙恩,给他好处,让他把奏折直接略过所有,送到御案之上…… 奏折就万无一失,必定会被皇上看到。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各方的反应会如何? 不。 薛芙如骤然看向宁子慎。 他问的是各方,其实只有一方,那就是皇上。 皇上看着自己的外侄孙和掌印太监勾搭在一起,会开心吗? 文臣封侯的世子、即将考会试的举子,和宦官来往,合规矩吗? 既然如此,长宁侯府不守规矩,她就更该守规矩! 薛芙如继续追问:“那位舒怜翠女官,如今还在宫中供职么?” 一句话问出,她好像看到那位以冷酷著称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 宁子慎也会笑? 灯光太晃,她看错了吧。 宁子慎的声音还是冷漠的,只是声音轻了很多而已:“她是正五品宫正司宫正,执掌宫女、女官、嫔妃们的规矩仪范。有不合宫规的,她可以申斥,甚至可以惩罚。” 懂了,宫里女性这方面的大理寺。 薛芙如问了最后两个问题:“舒宫正回宫,一般走哪个门?宫规规定她必须什么时辰回到宫中?” 宁子慎眼中的赞许转为不觉露出笑意:“女官一般由神武门出皇宫,由北安门出皇城,至于时辰,一般在辰时之前。” 话说到这里,这次见面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也是在此时,话说完,马车正好停下。 “永宁侯府到了。”车夫轻声提醒。 薛芙如却没有动,反而直直地盯着。 宁子慎难以抑制地涌起一丝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怎么?” 难道是他的言辞太凶了,吓到她了? “不……不是。”薛芙如喃喃地说,“方才……你笑了。” 宁子慎瞬间浑身一僵,彻底别过头去:“你看错了。” 哟,还不好意思了?不就是笑嘛! 他是人,又不是什么铁打的兵器、泥塑的佛像,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是很正常? 不过……薛芙如想了想,他笑这一下,好像真的从冰冷的、高高在上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变成了正常的人。 可能他还不习惯吧。 “是、是,我看错了。不过……”薛芙如作势福身,笑得眉眼弯弯。 宁子慎知道,但凡她这个样子,就是心里有算计了。 果不其然,一起身,她就一副好声好气地说:“宁大人,既然你是承竫如今仅有的朋友,我又是唯一能顶着永宁侯府门楣的人,不然,咱们以后就化敌为友,怎么样?” “化敌为友?”宁子慎回头瞥她。 敌? “那就化敌为师……呃,半师。”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薛芙如是很好商量的。 她还真是好说话……宁子慎嘴角动了一下,又抿成一条线,看向车窗外。 “只要你不做对不起永宁侯府之事,大可放心。” 这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薛芙如心中嘀咕。 果然是做官的人,跟那些达官贵族一样,心眼都这么多,讲话弯弯绕绕的,说什么都不交底。 宁子慎好像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顿了顿,又说:“若有不懂,可来问我。” 以锦衣卫都指挥使这个敏感的身份,宁子慎能释放善意道这步,已经非常难得了。 正常情况下,人应该适可而止。 但薛芙如偏不。 什么适可而止,她不喜欢,她喜欢趁热打铁。 “好呀!”她望过来,眼中的狡黠犹如夜空中的星光,闪闪烁烁,熠熠生辉。 “那么,宁大人,我该去哪儿找你呢?” 这哪是询问,分明就是威胁。 你已经答应了,你不告诉我,我遇到急事,那就只能去皇城里的锦衣卫值所找你啦! 这熟悉的赖皮劲! 而且她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宁子慎真是怕了她,只能冷邦邦地吐出一句话:“若有事,可派人送信至西祥大街桂花巷,门口挂着白布的那户。” “好嘞!”薛芙如清脆地应下,收好墨迹干涸的纸张,“宁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她说着,车门哗啦一下,开了又关。 不用看,宁子慎就知道,永宁侯府大门口有项义打着灯笼等候,将她和丫鬟仆妇接了进去。 不多久,大门吱呀响了,四周便恢复了寂静。 她残留的温软幽微的香气渐渐消失,秋夜的冷意逐渐袭来。 宁子慎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下令:“回。” “是。”车夫石六应着。 片刻之后,马车回到了茂国公府。 此时的萧元瑜,正被茂国公府的小厮拦得满肚子火气。 第85章 烂锅配烂盖,都是一路货色 萧元瑜本来是打算来找包衍忠,问花厅的寿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 没想到,前后才往返长宁侯府和茂国公府两趟,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不仅花厅女眷的寿宴结束了,大厅这头男宾的,也散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萧元瑜皱眉,要去找包衍忠,没想到,还没到包衍忠的外书房门口,就被小厮拦住了。 当然,敢拦住长公主之孙、侯府世子,哪能是一般的小厮? 来的是跟着包衍忠进进出出,各家公子都认识的小厮惊蛰。 “你来得正好。”萧元瑜满肚子气,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撒出来,一见面就吩咐:“叫你们世子出来,再陪我喝一杯。” 没想到,惊蛰不仅没有去传话,还把他拦住了. “萧世子,真不是小的敢得罪,而是我们世子这会儿……已经歇下了,您……您改天吧!” “歇下了?”萧元瑜当即沉下脸,“你当我是傻子?” 包衍忠这个一刻也坐不住的性子,哪天不是在外面喝酒玩乐,到子夜甚至快天亮了才回家?现在才亥时初,就歇下了?难道他回去这一会儿的功夫,包衍忠就拎着酒坛灌自己? “真……真的……”惊蛰支支吾吾的,满脸都是乞求,“萧世子,您,您请回吧!” 萧元瑜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被小厮拦过?当即甩头就走。 骑马跑出茂国公府,他心里实在堵得慌,只想喝酒,干脆就去了太白楼。 巧的是,酒保直接将他带去常用的包间时,诚毅伯世子裘淳也在。 “元瑜?”裘淳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他脸上微带红色,桌上杯盘狼藉,显然已经跟人喝了一顿。 其他人都散了,他也要走的架势。 “在衍忠那里吃了一肚子气,你是不是兄弟?是的话,不许走,陪我喝两杯。” 说完,萧元瑜也不管他答不答应,直接坐下了,吩咐酒保:“按平时的单子,重上一桌。” 酒保哪敢做主,只好看向裘淳。 裘淳不想留下,只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但谁让诚毅伯府不如长宁侯府,他也没有长公主祖母。 诚毅伯府若是够硬气,他的姑姑又怎么会嫁给宁远伯做继室? 裘淳只好对酒保挥挥手,让他收拾桌面。 “元瑜,今日是衍忠祖母八十大寿,老夫人是宫里出来的人,恐怕人多事杂,照顾不周。” 田雯娘是他姑表妹,包衍忠就是他的姑表妹夫,裘淳少不得为他们说话。 “你做兄弟的,多担待。明日,我让他摆酒跟你赔罪。” 一边说,他实在酒喝多了,怕回家满身酒气被踹下床,忍不住到窗边坐下,开窗吹吹风,散一散。 萧元瑜也正要说自己满肚子的怒气,偏在此时,一道细细的声音从隔壁包厢传来。 “今晚茂国公府的好戏,你们都听说了吗?” 裘淳表情一僵,立刻就要关窗,谁知刚一动,就被萧元瑜按住了。 萧元瑜面沉如水,盯着窗口,眼底一半醉意,一半怒意。 隔壁的人根本不知道,已经起哄着说开了。 “什么好戏?海盐戏?” “去你的!”那人甲笑了一声。 “不过,我兄弟的确是跟着海盐戏班进的茂国公府。听他说,今日女眷那边,好大一出戏!——京城东西两府萧家,你们知道么?” 这……?!裘淳禁不住看了萧元瑜一眼,心里大叫不好,立刻就要起来让酒保喊隔壁几个东西闭嘴。 听这口气,绝不是什么公子,而是有了几个臭钱就来太白楼吹牛的市井之人。 没想到,被萧元瑜按住了。 “让他们说。”萧元瑜眼底聚集着风暴,咬牙压低了声音道:“不许阻止!” 他倒要听听,花厅的寿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裘淳也不敢做主,只好陪伴听着,心中不住叫苦。 隔壁几个市井之徒可不知道,越说越兴奋了。 “卖什么关子?萧家两座侯府,京城里还有不知道的?快说快说!” 先前顽笑的那人乙不满道。 “嚯,还侯府呢?西府萧家只剩一个寡妇了,有多凄惨,今日大家都看到了。” 另一个人丙也开口了。 “东府萧家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去贺寿,西府萧家呢?小寡妇戴着帷帽,由婆子护着,走路去的。还被拦在门口,若不是被人认出来,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这……东西府不是一个祠堂的么?东府萧家竟把事情做得这般绝?连搭把手的马车都不愿意?” “你们若是知道缘由,就会知道,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路人甲又卖弄起来,惹得其他人纷纷骂起来。 “哎呀!你说不说?不说把他赶出去!好不容易才来太白楼喝一次酒,净卖关子!” “别急嘛!其实呀……”路人甲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 但这边的包厢一片死寂,裘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所以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是因为——长宁少夫人,想霸占永宁少夫人的一切,所以才下狠手的!” “嘁!” 话音一落,登时响起一片嫌弃的笑声。 “人家东府少夫人有长公主做祖母,有侯爵的公婆,有做世子的丈夫,将来就是侯夫人,要什么没有?还用得着抢西府的?” “就是,永宁少夫人一个寡妇,有什么值得抢的?” “苏夫人之女的名头值不值得抢?和长宁侯世子的婚约值不值得抢?薛家嫡女的身份值不值得抢?” 等等……裘淳大惊失色,看了萧元瑜一眼。 “你的意思是……”隔壁包厢的人也震惊了。 路人甲吊足了胃口,才慢慢悠悠地说: “十九年前,薛家的妾室和苏夫人前后脚生下女儿。不过,苏夫人生下女儿就过世了。薛家妾室眼馋长宁侯世子和苏夫人之女的婚约,暗中将自己的女儿和苏夫人所生之女调换。” “妾室的女儿冒名成了嫡女,顶着苏夫人之女的名号,在京城好不风光,还和长宁侯世子成了青梅竹马。真正的苏夫人之女呢,被薛家妾室送去乡下的兄弟家抚养,每日挨打受骂,吃尽了苦头。” “所……所以,你的意思是……” “前名满京城的那个薛絮娘,不是薛家嫡女,而是冒充的。薛絮娘和她的妾室母亲,算计夺取了薛家嫡女的一切。” “不过呢,东府萧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婚事侵吞西府财产。只能说,烂锅配烂盖,都是一路货色。” 萧元瑜脑袋嗡的一下,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冲到隔壁包厢,一脚踹开门。 “你狗嘴里骂什么?!” 第86章 收拾西府萧家那小寡妇 包厢里坐着四个男的,年纪都在二三十岁左右,看到门被踹开,吓得跳起来。 “操……” 有个穿罗袍的张口就骂,刚说了一个字,看到萧元瑜身上的纻丝衣裳和头上的金冠,又忍了回去。 太白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包间更是价格不菲,来往的都是王公贵族。 但这四个男人却是商贾模样,身上的绸缎衣裳还算鲜亮,桌上点的却是最便宜的酒,菜都只有笋干、豆干两个冷盘,已经吃得七零八落了。 一看就知道,是几人凑钱来太白楼见世面罢了。 不过,输阵不输人,旁边戴瓦楞帽的虚张声势地叫道:“你……你们做什么?这可是京城!” 萧元瑜一听就认出,这人就是那胡说八道的路人甲,当即要冲上去,幸亏裘淳及时追了上来。 “元瑜!你明年还要考春闱!” 不能闹事!要注意名声! 将他拦住了,裘淳又转头骂道:“不是京城还教训不了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你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他们前脚嚼舌根,说东西侯府的闲话,后脚萧元瑜就踹门进来了。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猜出他肯定是东府萧家的人。 再往深一点想,甚至能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时候,一般人早吓得跪下了,但那瓦楞帽不愧是混江湖的,知道此时若是跪下认错,只怕罪责就在自己头上了。 一介商贾,得罪侯府,那不只有死路一条? 赌一把,豁出去,或许还能争个活路。 瓦楞帽眼中精光一闪,努力挺起胸膛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故意问道:“我们乱说?京城这会儿已经传遍了,谁不知道?” 萧元瑜一听,也懵了。 薛絮如不是薛家嫡女之事,京城都传遍了? 此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先前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士兵,虽然知道,不是只敢私下说说而已吗? 瓦楞帽一看有戏,登时来了劲,他上下打量萧元瑜一眼,故意道:“瞧你这着急的样子,你不会就是东府萧世子吧?那你还装什么?” “你家娘子先是故意落下永宁少夫人,让她不得不步行去茂国公府,随后,又怂恿茂国公少夫人,把人拦在门口,这事京城百姓都看到了!” “对呀!”和他一同来的人帮腔。 瓦楞帽又道:“没拦住,你娘子又暗设陷阱,让丫鬟告密,说包大公子和永宁少夫人在书房幽会,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抓奸了!” 什么?! 萧元瑜的下颔骤然收紧。 他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出! 难怪她方才火气那么大,被人算计名节,的确……的确不是小事。 裘淳眼中也出现惊慌之色。 他知道雯娘表妹一向冲动,可寡妇的名节,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何况那不是一般的寡妇,那是满门忠烈的永宁侯府的寡妇! “那……”裘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又察觉不对,闭嘴了。 萧元瑜接口:“那她不是没事么!” “永宁少夫人没事,那是因为永宁侯满门忠烈,都在地下保佑着,一直和贞大奶奶待在一处。要不然,现在已经被拉去家庙里囚禁起来了,你们东府的计策,就成了!” 计策,又是计策! 为什么薛芙如说什么计策也就罢了,外头也说什么计策? “怎么?”瓦楞帽看着他的神色,嗤笑道:“萧世子,你还要继续装傻?” “你娘子怂恿人家儿媳妇,不顾人家府上办着八十大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非要收拾了西府萧家那小寡妇的事,京城达官贵族的女眷,哪个没看见?” 太白楼昼夜不歇,一楼的大堂和雅座都是富商小官,热热闹闹,二三楼都是包间,雅致清净。 瓦楞帽说越说越大声,二三楼都是一阵阵的回声。 “……收拾西府萧家那小寡妇……” 寡妇话题,爱听闲话的都爱听,何况还有京城最出名的两座侯府,一下子,好几个包间的门窗都打开了。 瓦楞帽一看,登时有恃无恐,声音也更大了。 “你娘子戴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奢华无比,将寿宴上的所有女眷都压了下去。她好不得意,先嘲笑永宁少夫人寒酸,又在永宁少夫人献礼时,使计让丫鬟摔了寿礼。没想到,那寿礼竟是昭文皇后培育的菊花名品,差点毁了茂国公府的前途!” “这话就夸大了吧?” 大堂底下有人听得入神,接话道:“就是昭文皇后培育的,那也只是一盆花而已,哪里就毁了国公府的前途?” 裘淳和萧元瑜却深知,不只是一盆花这么简单! 瓦楞帽也不知道,但他会嘴硬:“那可是昭文皇后!皇上的亲娘留下的花,皇上的亲姐宁国长公主养好的,世上就这么一盆花!差点被毁了!”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没眼色呢?没认出昭文皇后的花也就罢了,还以为其他人跟自己一样没眼色,看不出来,竟大剌剌把别人婆母的遗产戴出来显摆!” 婆母?薛芙如的? 萧元瑜第一反应就是,母亲张氏的东西,絮如戴了就戴了,有何不可? 裘淳却悚然一惊。 旁听的众人也呆了呆:“意思是……堂堂侯府,也会干侵吞宗族财产之事?” 对了,现在外人眼里,薛芙如的婆母,是宁国长公主了。 他们在说长宁侯府霸占了宁国长公主的遗产! “这不可能!”萧元瑜断然否认。 他们两府亲如一家,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萧世子,真以为你们府里做的那点丑事,能瞒得住谁?你们把宁国长公主的遗产混进彩礼中,送去给薛家当嫁妆的事,已经被当众揭穿了。” 瓦楞帽察觉越来越多的人望过来,眼中都是好奇之色,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明显了。 “你媳妇都当着满京城贵妇贵女,还有宫里太监的面,脱下头面还给永宁少夫人了,还能有假?” 最后一句甚是有力,所有人都信了。 一时众人的鄙夷的目光纷纷投来,将萧元瑜包围住了。 第87章 萧元瑜第一次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萧元瑜第一次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府里置办彩礼,用作做薛家的嫁妆,最后又一一收回,此事不假。 但哪有什么混入宁国长公主的遗产之事? 简直是胡说八道! 萧元瑜想反驳,却又想起薛絮如的确是当众脱簪的。 那红宝石头面如果不是宁国长公主的,李长顺就是向天借了胆,也不敢当众折辱侯夫人和世子夫人。 再说了,若有假,母亲岂能让侯府当众出丑? 可、可没有假,他的院子里,怎么会有宁国长公主的首饰? 萧元瑜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裘淳和他一起长大的,一看如此,就知道此事十有八九,忙喝道:“此事关系重大,岂是你一两句风言风语能定论的?想活命的,就住口!” 瓦楞帽果然还是怕的,毕竟,污蔑侯府可不是小罪名,一个不好,他全家都要交代了。 但他们几个今日好不容易凑钱来太白楼喝酒,被无端搅混了,心里的气不撒出来,他就是不舒服。 “此事也就罢了,薛絮娘冒充薛家嫡女之事,没得来狡辩了吧?” “苏夫人舍命相救,是你们侯府许诺照顾她女儿,娶她女儿为世子夫人的。从前你们不知道薛絮娘是冒充的,对她好,让她享尽了一切,也就罢了。” “四年前,你们明知道薛絮娘并非苏夫人之女,薛芙娘才是。可你们还是瞒下了,你还是要娶薛絮娘,玩了一招代叔迎亲,将薛芙娘嫁到隔壁西府去。” “永宁少将军亡故后,你们把他的未亡人、你的婶娘、你们东府的救命恩人之女,关在府里,让她寄人篱下。堂堂世子夫人,要看人脸色过日子,还让她过得如此寒酸!以至于她再度出现在人前时,被无情嘲笑。” “那假嫡女薛絮娘,倒是有孕了。” “萧世子,你对那假嫡女薛絮娘,真是情深义重啊!” 瓦楞帽的语气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认真的,但最后一句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是铁打的。 虽说薛絮娘和萧元瑜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但为了薛絮娘,萧元瑜能在明知她不是嫡女的情况下,不顾救命之恩的契约,硬是娶薛絮娘,可见用情至深。 “可惜、可惜!”有人摇头说,“公子情深不易,奈何眼光不行。” 对啊,不说薛絮娘和她的妾室母亲怎么设计,霸占了嫡女的东西,何其恶毒。 就说她怀着身孕,还要在别人八十大寿上作妖,最后闹得颜面无存,也是个没眼力界不省心,不知尊老敬人的。 什么知书达理?都是骗人的罢了,实际上,就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 萧元瑜居然看上这种人? 为了她,让侯府背上忘恩负义、失信毁约的名声? 这眼光…… 投过来的目光在鄙夷里,又添加了鄙夷。 萧元瑜的脸色已变得铁青。 裘淳察觉不好,赶紧劝道:“元瑜,咱们走,别说了。” 拉了一下,萧元瑜没动,裘淳也管不得许多,硬是将他拉下楼去了。 他原本就要回家的,小厮早就把马车套好了,两人一下楼就上车,直接往长宁侯府而去。 可就是下楼、上车这短短时间里,太白楼里楼外,已经纷纷嚷嚷都在议论了。 “曾经名满京城的薛絮娘,竟是庶女冒充的?” “难怪总听说她与庶母关系极好,原来是亲母女,一同谋划霸占苏夫人用命换来的名声和婚约,真是好算计啊!” “如此恶毒的女子,萧世子到底看上她哪点?难道是美貌?” “不见得吧?当日迎回永宁少将军灵柩时,两位少夫人都曾出现在府门前。我远远看了一眼,那薛絮娘,是有几分桃花面的意思,若是没有薛芙娘,她倒是娇美。可跟薛家嫡女一比,那就是一个天上月,一个路边花,差太多、差太多了!” “那萧世子怎会……” “我说,你们就没想过,也许是意气相投?” 再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但“意气相投”这四个字,可太耐人寻味了。 什么“意气”?其实真正的用词,应该是“臭味”。 薛絮娘和母亲联合设计,霸占了苏夫人和她女儿的一切,长宁侯府也暗做手脚,侵占永宁侯府的财产。 两者的合作不约而同,如出一辙,怎么不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裘淳心里想着,抬头一看,发现萧元瑜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暴风雨聚集着。 他登时心虚,忙道:“元瑜,都是市井之人为博取眼球,故意编造的,你别放在心上。” 是吗? 萧元瑜扯了一下嘴角:“若是真的呢?” 这不是安慰的场面话么?他怎么还问起来了? 裘淳无奈,只好说:“那也没什么,普天之下,哪里不是追名逐利?大门一关,哪家不是藏污纳垢?” “至少,你对嫂子的深情,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比不上的。” 这真是大实话。 那可是皇上亲赐夫人旌铭的苏夫人啊,那可是皇上都知道的婚约啊!若是个绝代佳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 换做是他,就是再钟情,他也会娶。 但萧元瑜不仅娶了,还把她宠成这样子,连国公老夫人的八十大寿,都敢闹事。 “元瑜,你就是有千般不好,至少,大伙儿都会佩服你的深情。” 裘淳由衷地说:“就冲这一点,嫂子一辈子都得对你感恩。” “是吗?”同样两个字,萧元瑜的语气已变作自我怀疑。 这话题不妙。裘淳马上转移:“元瑜,此事不重要,皇上不会介意你喜欢哪个女人的,皇上介意的,是四个字!” 萧元瑜抬眼看他:“什么?” “感恩知义!” 恩,是苏夫人对长宁侯府的救命之恩。 义,是照顾同宗寡妇的骨肉之义。 薛芙娘,既是苏夫人之妻,又是永宁少将军的未亡人,两下都占了。 长宁侯府今日闹出的事,好死不死,正都踩中了。 “元瑜,宫里既然来人了,必然会禀告给皇上。” 裘淳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你今晚回去,立刻写折子,明日一早递上去。” 萧元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两人都不知道,在此之前,茂国公大公子包衍贞一直在太白楼三楼的秘密包间外层听着。 前边的都好理解,特意安排这场冲突,就是为了宣扬薛絮娘、长宁侯府做的“好事”。 但…… “大人,为何要将给萧元瑜扣上对薛絮娘深情的名声?” 第88章 想回去哄她入睡 秘密包间分里外两层,里间的八仙桌旁,坐着个半张脸戴面具的男人,正举杯细细地嗅着杯中酒。 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宁子慎。 今晚在寿宴花厅外,宁子慎看到李长顺出手,立即安排了计划。 太监无利不早起,李长顺都要抢的,肯定是大功劳。 锦衣卫目前有任务,但这任务遥遥无期,一直没有进展,包衍贞都能猜到,皇上估计会不高兴。要是锦衣卫能抢到宁国长公主遗产这个案子,办得漂漂亮亮的,必然能引得龙心大悦。 所以,包衍贞二话不说,就按他说的做了。 先让丫鬟将书房残留的茶与田雯娘的茶调换,制造机会让永宁少夫人离开,同时包衍贞负责准备马车,以便宁子慎和她见面。 在二人坐着马车商量时,包衍贞则在茂国公府等待局势的发展。 田雯娘中了助兴药,被紧急送回院子,派人通知了包衍忠。 包衍忠赶回之后,将世子院封了,连两个侍妾和子女都赶到钟夫人的院子里。除了贴身服侍的丫鬟,不许任何人进出。 看这动静,包衍贞觉得萧元瑜来了也见不到,便按照宁子慎留下的计划,布置酒楼相关的事情。 萧元瑜是温雅贵公子,不是包衍忠那种留恋风月的人,去的地方基本就那么一两个。刚好,手下打听到诚毅伯世子裘淳在太白楼宴请,包衍贞就赌了一把,事先安排好。 结果,萧元瑜还真的来了。 包衍贞马上安排了一出好戏。 那四个商贾模样的人,其实都是锦衣卫的暗哨。一番演出,成功将长宁少夫人是薛家庶女冒充嫡女、长宁侯府是侵占永宁侯府财产两件事传了出去,同时刺激着萧元瑜。 想必现在回去,萧元瑜就会紧急赶奏折。 明天一早,皇上就会接到三处传来的消息:李长顺直接上报的,永宁少夫人通过女官传递的,以及萧元瑜借蒙恩之手递上的折子。 皇上看到两处太监都想染指,必然心中不满,会将案子交给锦衣卫,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这是他们锦衣卫和司礼监之间的斗争,传言的攻击点应该是长宁侯府的忘恩负义,最多加上一个薛絮娘母女的狠毒,为什么要在加上一个萧元瑜对薛絮娘钟情之至的名头? 这不是帮萧元瑜吗? 包衍贞不解。 宁子慎没有回答。 包间顶上点了盏明灯,暖黄的光洒下,铜面具在夜里,闪着刀锋一般冰冷的光。 算了,老大有自己的想法。 包衍贞不多问了,倒是被他手里的酒杯吸引了注意力。 锦衣卫当差、执行任务时,不许喝酒,就算宁子慎是都指挥使也一样,他只是将酒倒在杯子里闻酒香而已。 可那酒真的很香,是宫里流出的方子酿造的秋露白。 包衍贞的喉结滑了几下,干脆抱拳问:“老大,今日任务已完成,属下想早点回家。” 宁子慎回头看了他一眼。 包衍贞脸上几分赧然,挠挠头说:“我……我娘子今日被吓到了,那家里都是豺狼虎豹,危机四伏。我不在家,恐怕她吓得睡不着,我想回去哄她入睡。” 这话若是让其他锦衣卫听到了,一定会笑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难怪在家里也总受窝囊气。但包衍贞知道,在这个新老大面前说是不要紧的。 老大上任的第一天,所有人集中参见时,他迟到了。 当时他害怕,豁出去地解释:“指挥使大人,属下并非有意,是属下的妻子突发高烧,属下急着给她请大夫……” 当时老大看了他一眼,竟什么表示都没有。 既不夸,也不惩罚,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因为这事,别人都怕宁子慎,觉得他是杀人不眨眼、冷酷无情的阎罗王,但包衍贞却觉得,他是非分明,而且很重情义。 虽然神神秘秘的,但是条好汉,做事一定有原则。 所以,他愿意跟这个老大办事。 后来的四年里,宁子慎也对他明里暗里诸多考验。 最后,他终于成了宁子慎的心腹之一。 这次,也一样。 宁子慎的眼里本有一分冷意,听到他的话,冷意便消散了,甚至问他:“不是想喝酒?” 不愧是锦衣卫的老大,真是瞒不住。 “是。”包衍贞老实回答,露出无奈的笑。“不满大人说,今日之事……我心里堵得慌,是想喝几杯。但恐怕带了酒气回去惹我娘子烦,何况执行任务时,不让喝酒。” “今日任务已结束。一杯秋露白,路上能消散,令正想必不会发现的。” 包衍贞不觉无奈,又有些好笑。 喝的东西,嘴里一定会留有味道,晚上耳鬓厮磨,彤娘怎么会不尝到? 他这个顶头上司是个单身汉,根本不知道夫妻之间的事。 不过,他真的是心里烦闷,抵不住,还是抱拳坐下了:“大人不责怪,属下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抬手一饮而尽。 “好酒!” 秋露白确实难得,是宫里特制的方子,民间大多只学得六分像,只有太白楼的秋露白,和宫里的味道一样。 可再好,秋露白也是酒而已,不说萧元瑜、包衍忠他们都喝惯了,就是京城里的富商们,也经常喝,没什么稀奇的。 他作为国公府的大公子,居然会称赞一声好酒,说明平时连秋露白都喝不到。 虽然嫡庶有别,但都是国公的儿子,他和包衍忠之间,境遇差别未免太大了。 “是愤懑,憎恨,还是心有不甘?” 心中事被一语点破,包衍贞握着残存着酒香的杯子,垂眸笑了。 “老大,我跟你说心里话吧——其实自己怎么样,我真不在意,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了。” 宁子慎横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四年前我选中你,只是因为你是庶长子,好掌控?” 包衍贞一愣:不是吗?不然,还能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为了妻子而迟到? 是有这么一点原因。但宁子慎没从眼中漏出意思,只将酒杯放在桌上。 “包衍忠,你十二岁拿下了宛平县县案首,同年秋天,进入锦衣卫,是锦衣卫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侍卫。” 啪……包衍贞手中的杯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89章 预防萧元瑜回到薛芙娘身边 其实包衍贞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出身很尴尬。 当年父亲和太太一直没有孩子,老太太心中着急,才安排了通房丫头。为此,太太和父亲闹了很久,从母亲被查出怀孕后,父亲就没有再进过母亲的房。 他的母亲只是老太太身边的养花小丫鬟,骤然成了国公的通房丫头,还怀上了唯一的血脉,又被抬为姨娘,被整个国公府盯着她的肚子,终日惶惶不安。 最终,她生产那天,太太也被查出怀孕了。 于是,哪怕她如老太太的愿,为国公府生下了儿子,也没用。 他们母子没有任何功劳,反而成了太太的眼中钉,老太太、父亲如鲠在喉的存在。母亲还因生产落下病根,身体孱弱不堪,勉强照顾他到三岁,便也撒手人寰了。 在包衍贞幼年的记忆里,母亲的形象只有两样东西:不断的咳嗽声,和喃喃的叮嘱。 “贞儿,你要愚钝做人,万万不可冒头掐尖。” 于是包衍贞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提任何要求,有得吃就吃,没得穿就受冻,什么都要自己受着。 可他也本能地为自己的将来筹划。 既然茂国公府是武将,将来要领五军都督府里前军都督之职,那他走文臣的路线,总不会妨碍嫡子了吧? 于是年幼的包衍贞抱定主意,每日拿小凳子去包衍忠的书房窗下,旁听先生教书。 那时候的包衍贞,每日最害怕的,就是弟弟包衍忠偷懒不读书。因为包衍忠不来上课,先生就不教,他也听不了课。 这么磕磕绊绊地读了几年书,十一岁的包衍忠被请封为世子,那时包衍贞,觉得世子已定,自己也可以谋个出路了。 于是十二岁的他偷偷去考童生试。 县试放榜,他过了,却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几乎将手脚打断,整个人血肉模糊。 他躺在床上意识模糊时,只听到父亲逼问他是不是想夺世子之位,勒令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等他好不容易养好了伤,父亲就安排他进了锦衣卫。 勋贵子弟进亲卫营中是惯例,茂国公府是武将世家,他去锦衣卫本没错。错就错在,其他勋贵子弟去亲卫营,都是从官做起,他去了,却真的只是个小侍卫。 而且当时他只有十二岁,重伤才好,连刀都拿不稳。 那时包衍贞才知道,什么蒹葭倚玉树? 包衍忠是庭中玉树,但他连在一旁做芦苇都是不配的,父亲想让他做包衍忠脚下的烂泥。 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整整六年,包衍贞一直做最底层的侍卫,没有任何升迁。 “其实,那年我真的差点就认命了。”包衍贞又闻了一下酒杯,笑了。“但十八岁那年,我先遇到了我娘子,后遇到了您。” 父亲和老太太怕被人说,他一满十八,就为他娶了妻子。 挑的是正六品太子詹事府中允的女儿,但太子已薨,皇孙年幼,詹事府已取消,中允早已赋闲在家。这婚事不过是让国公府谈及时体面罢了,实际上,对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帮助。 “我原本不期望任何婚事,可……可上天让我遇到了我娘子。”包衍贞的语气难以抑制地柔软下来,“我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温柔善良的人。” 所以哪怕知道新指挥使上任,但彤娘受了风寒高烧,他也要先去请大夫,直到彤娘喝下汤药,烧退了,他才离开。 “我什么名利都可以不要,什么怨言也不会有,我只要她好好的,一直在我身边。” 他可以一直做不成器的庶长子,别的国公府公子已经做到高官,或者做富贵闲人了,他还是锦衣卫正七品总旗,每月紧紧巴巴地攒俸禄,给妻子买布料、做衣裳、打首饰。 他都已经认命了。 “可——”包衍贞声音骤然冷凝,握紧杯子,咬牙道:“他们怎么能动我的彤娘?” 居然设计他和寡妇有染!若是计成,不光永宁少夫人只有被送去家庙做姑子,他也会名声尽毁,被囚禁起来。 到时候,他的彤娘怎么办? 宁子慎静静地听着,分明是他勾起了包衍贞心中情绪,现在却不置一词,只说:“今日永宁少夫人要我通知你时,我本不同意,但她说了一句话。” 包衍贞霍然抬头。 “她说——我不能替受害人做决定。” 包衍贞眼中神色剧烈震动——老大的意思是……? 宁子慎直接下逐客令:“回去吧,万事同你娘子好生商议。” “……是。”包衍贞深吸一口气,站起道:“属下告退。” 说完,大步离去。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见彤娘,跟彤娘好好商量商量了。 今日退一尺,明日退一丈,对方就会放过他们吗?还不是被逼入死路? 只会让他们觉得他好欺负而已。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退? “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的,今日这步棋,你下得极妙。” 温润且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一个年轻男子从屏风后的密道走出来,偏头。 “笃”的一声,一支竹筷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刺入墙壁三分,尾部还在颤抖着。 “嘶……我要是再慢一点,你就要听杀猪叫了!” “那世上岂不是少了个聒噪之人?清净了好。” 男子穿着青色的道袍,戴着方巾,样子像个清雅书生,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更五官俊美,一看就让人喜欢。 若此刻有太白楼的熟客在场,就能认出来,这不是别人,正是太白楼的老板虞归舟。 “我又不是故意偷听的,就是好奇……呃,不,哥这是关心你!” 不是他托大,他真是宁子慎的表哥。 外室生的、母子被赶出家门的庶表哥,也是表哥,对吧? “哎。”虞归舟没皮没脸地在旁边坐下,胳膊肘捅捅宁子慎:“你还没回答包衍贞的问题呢。” “为什么非得给萧元瑜那小子扣上钟情薛絮娘的帽子?” “你把他高高架起,不会是在预防他回到薛芙娘身边吧?” 宁子慎霍地站起:“夜深了,我回去了,有消息及时告诉我。” “……”虞归舟看着那被拍上的门,禁不住笑了。 哟哟哟,死人脸生气了,不会是被他说中了吧? 第90章 薛芙如已不会提灯等候他了 虞归舟虽然瞧着不正经,但办事的能力相当靠谱。 太白楼包间里的一出戏,不仅把茂国公老夫人寿宴上发生的事,像入夜的秋风一样吹遍京城的各个角落,也在萧元瑜的心理烙下了深深的痕迹。 裘淳说了要递折子之后,萧元瑜就没再说话,一路上都在想怎么把折子递上去。 一路上想得是绞尽脑汁、身心俱疲,下马车时,甚至没有力气与裘淳告别。 他走进家门时,已经快子时了,家奴们在门房里喝得醉醺醺的,见了他只是奉承,满脸都是阿谀,看得萧元瑜心里更烦了。 “滚!”萧元瑜骂道,独自走进黑沉沉的长宁侯府。 便在此时,他发现有人提着灯等在大门的台阶之下。 萧元瑜的心猛地一跳,一幕他以为忘记的记忆,就这样跳了出来。 从前,每次遇到府里有大事发生,老太太年事已高,父亲、母亲不顶事,都是她带着丫鬟,提着灯笼站在大门的台阶下,等着他回家。 她总是垂着头,一路与他回柳絮苑去,路上轻声细语、谨慎措辞地询问着。 往往几句话,她便有了主意。 回到柳絮苑,她留在东厢房处理事情,他可以回卧房洗漱安眠。 第二天醒来,事情就处理好了。 “你……” 你今日虽然生了气,但还是放不下我,回来等我了吗? 萧元瑜一个字说出口,那灯光就拷过来了,他的心跳得更快。 没想到,灯笼光里透出的却是个男声:“世子,您终于回来了。” 好像一盆冰水,将他彻底浇醒—— 不是薛芙如。 薛芙如已经不会在侯府出事、他深夜归来时,提灯等候了。 萧元瑜的心好像被浸在冰水里,浮浮沉沉,冰冷透彻。 而后,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是赵松。 前几天,他还为了薛絮如的事,狠狠落了他的奶妈李嬷嬷母子的脸面。连着几日,他身边带的小厮,都是绿杨,几乎把赵松这个奶兄弟忘了。 没想到今日出事,老太太、母亲,甚至薛絮如都忘了派人等他,只有这个被他责罚的奶兄弟记挂着。 温暖、意外萦绕在心头,萧元瑜问道:“老太太、太太和大奶奶睡下了不曾?” 虽然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寻常的口气,让赵松知道,自己这步走对了。 他马上提着灯笼跟上:“老太太早已歇下,小的问过云锦了,太太身子不适,一回来也歇下了。大奶奶倒是一直点着灯,在等您。” 萧元瑜心底的暖意,瞬间彻底消失。 他知道,母亲自来就是这个性子,出了事就躲在院子里说身子不适,把问题交给他解决。他也的确是想解决的,但宁国长公主遗产之事非同小可,那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嫁妆里,他是真的不知道。 父亲不在家,此事又不能打扰老太太,萧元瑜本来还指望着,能跟母亲问清楚缘由,他写折子,也好措辞。 没想到…… 罢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还是回去跟絮如商量吧。 他不知道的是,远远的暗处,云锦连灯笼都没点,一直观察的。看到萧元瑜转身就往柳絮苑走,云锦赶紧回茂荫堂禀告。 “太太,世子回自己院子去了。” 张氏头上敷着帕子,长舒了口气,吩咐:“明日起,就说我病了,被薛芙如那贱人气的!” 是的,面对突然爆出的侵占宁国长公主遗产之时,赴宴的三人都在想办法。 张氏想的是老办法,称病。 我是女眷,是长辈,又有诰命,都病了,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还能把我怎么样? 她有百试百灵的妙招,薛絮如也有。 萧元瑜回到柳絮苑,看到正房灯还亮着,姜红也等在门口,为他打帘子。 “世子。” 薛絮如还没睡,可以问问情况。 萧元瑜心中感动。 还是他的絮如最好,温柔体贴,怀着身子,又遭受了当众脱簪的屈辱,还在等他到深夜。 “如儿。”萧元瑜边走进去边问,“今日到底怎么回……”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扑了满怀。 “夫君!” 薛絮如散着发,穿着寝衣,纤细瘦弱,楚楚可怜地抓着他的衣襟,哭着说:“你终于回来了,如儿好害怕……” “……”萧元瑜问到一半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嘴边。 今日的寿宴,薛絮如可以说是洋洋得意而去,夹着尾巴回来。 没有把薛芙如按死在寿宴上,还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薛絮如后悔了。 没想到,后续不仅将她和母亲顶替薛芙如薛家嫡女位置之事,在京城世家大族的女眷面前暴露了,还闹出什么侵占宁国长公主头面的事。 一场寿宴,她闺蜜之情没了,明理知义的苏夫人之女名头没了,还和婆母一起,被扣上了侵占已故长公主遗物的罪名。 经营了十九年的名声、形象、光环以及人脉,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薛絮如不光颜面尽失,心里也真的怕了。 一路回家,她都不敢说话,生怕被婆母和丈夫责罚。 但萧元瑜明明回来了,却在大门口又离去,婆母张氏则匆匆回了正院。 两人都没有一个字责骂她。 那瞬间,薛絮如就明白了:今日有人比她更怕。 和侵占宁国长公主遗产之事相比,自己顶替薛家嫡女根本不算事。 反正现在她已经拿下了长宁侯世子夫人的位置,肚子里还怀着长宁萧家唯一的血脉,有免死金牌在身,就是没了名声又怎么样? 难道,还能将她休了,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流落在外? 一想到这点,薛絮如的心情就好了不少,马上开始想怎么怎么把自己从宁国长公主遗产之事里洗脱出去。 张氏有招数百试百灵,薛絮如也有招数屡试不爽。 那就是——扮柔弱,装无辜。 果然,她一哭,萧元瑜的话题就跟着她走了:“你怕什么?” “我怕,夫君你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怕夫君不要我。” 她是真的怕,所以哭得真情实感,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她是一株柔弱的藤蔓,只有萧元瑜这棵大树可以依靠。 若是平时,萧元瑜已搂着她安慰说,别怕,有我在。 但这一次,萧元瑜说的却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怎么会这么说? 薛絮如心中咯噔一下。 提灯守在门口的赵松,眼底划过一丝冷笑。 薛絮如,继续作,就等着你作死呢。 第91章 从前,薛芙如也会准备好醒酒汤等他 薛絮如眼中划过一丝慌乱。 她怎么会这么想? 他要她怎么回答? 怎么?你也觉得自己霸占了薛芙如的嫡女身份,还抢走她的婚事,享受着她母亲以死换来的好名声,着实心如蛇蝎吗? 不,薛絮如当然不会这么说,她选择忽略两人之前的对话,只为自己辩白。 “夫君,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红宝石头面之事!我只是看到柜子里有头面,想着这是第一次以长宁少夫人的身份在人前出现,要给夫君挣面子,所以才戴上的。” 是想争面子,但她戴上时究竟是想自己显摆,还是不想萧元瑜丢脸,她是绝不会说的。 “是有人设计陷害我!” “有人”是谁,是张氏还是薛芙如,她不明说,只暗示,只要萧元瑜心里有数就行。 她同时彰显自己的懂事和委屈,点到即止。 “不管背后是谁,那都是我的亲人。今日被当众脱簪,我便是打落牙齿,也和血吞了。可……” “可他们要污蔑我是想霸占好名声,是我贪图富贵,我却忍不下这委屈!” 薛絮如仰起头,双手按在萧元瑜的胸膛上,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夫君,我只是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我从小就想做你的妻子,想为你生儿育女……我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为此,就是背负再多的骂名,被再多人唾弃,我也不会退缩。只要……只要夫君与我两心如一。” 她抓着萧元瑜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声音软软地问:“夫君,如儿只有你了,你不会抛下如儿的,对不对?”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又口口声声说着深情,萧元瑜就有再大的火气,也撒不出来,只能自己憋在心里。 薛絮如一看他不说话,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手握着萧元瑜的手不放,一手捂住肚子,眉头皱起。 直到此时,萧元瑜才扶住她,问道:“絮娘,怎么了?” 薛絮如只是要他心疼,不是真的想让他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健康,所以立刻摇摇头:“夫君,我没事,可能是今天太多事了,我累着了。” “那快休息。”萧元瑜将她扶到床边,让她躺下。 看着他轻柔地为自己掖好被子,薛絮如心里既温暖,又莫名地不安:“夫君,你要洗漱了才躺下么?” “你睡吧,我还有事。”萧元瑜招手叫来淡茜。“照顾好大奶奶,若有闪失,我决不轻饶!”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絮如的心猛地一沉,刚撑着床坐起来,萧元瑜已起身往外走了。 “……!”淡茜也慌乱地看看她,又跟到门口,片刻后回来。 薛絮如抬眼,刚要问,脸色瞬间变了。 淡茜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两个人。 是李嬷嬷与端着药碗的雨杏。 “谁让你进来的?”薛絮如锋利的目光不仅射向李嬷嬷和雨杏,还有淡茜。 “大奶奶,咱们奴婢都是奉命行事罢了。”李嬷嬷示意雨杏将药碗端上去。“这是太太要您每日早晚喝的养气血豆浆,赶紧喝了睡下吧。” 又是张氏那个豆浆。 薛絮如眉头紧皱,冷冷地说:“放那吧,都退下!” 李嬷嬷纹丝不动:“大奶奶还是现在喝下的好,补补气血,免得每日除了哭,就是肚子不舒服,什么都帮不了世子,还怪世子不陪您。” 薛絮如躺下的动作一顿。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想起正室和侍妾的区别罢了。侍妾通房才整天娇气,因为她们失去了男人的喜欢,就什么都不是。除了主人的喜欢,也什么都没有。但正室不一样,正室是要肩负管家之责,要与丈夫共进退的,娇娇滴滴,当不了世子夫人,更做不了侯夫人。” 薛絮如猛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咬住牙。 她的意思是,她紧抓男人心,博取怜爱的行为,不像正室,而是侍妾做派? “老太太年事已高,太太身子不好,又是最心善的,拿不了主意。从前侯府遇到事情,都是大奶奶早早把什么都准备下了,等世子回来,三两句跟世子商量好,连夜处理。第二天,世子醒来,什么事都处理好了。” 李嬷嬷语气里一半怀念,一半指责:“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满脑门官司地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还得安慰人。哄人躺了,去外书房连夜处理事情,还遭人埋怨!” 原来,萧元瑜是去外书房处理今天遇到的事?可首饰已经还给薛芙如了,还能有什么事要处理? 还有,这老刁才的意思是,她这个世子夫人,做得不如薛芙如好?因为薛芙如会为萧元瑜分忧? “哼,会分忧有什么用?还不是改嫁牌位了?”薛絮如终于没忍住,冷嘲一句。 “若是怀念,尽可往隔壁西府去!” 说完,端起豆浆,一口喝尽,随手往雨杏身上扔去。 雨杏慌忙接住,不敢弄碎,生怕跟烟柳一样,落得个满手伤痕的下场。 李嬷嬷目光微动,瞥了一眼,继续应道: “倒也不用往西府,东边两个小院子都空着呢,只是不知将来谁住进去?世子孩子气,放不下罢了,等他在外书房通宵想正事想多了,就会明白妻贤夫祸少的道理。” 说完,她领着雨杏福了福身,告退了。 走出正房,李嬷嬷再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之色,冲着正房无声地啐了一口。 呸!什么东西!来的第一天就敢挑唆世子给他们这些旧奴仆没脸,也不打听打听,她是谁! 想要她这个奶妈不好过,她就让她这个大奶奶也不好过! 今晚,薛絮如别想睡好觉了! 她可不管什么侯府香火不香火,那又不是她家的血脉,这女人肚子里的种没了,太太只会往世子院子里添更多女人。 这世上,也有的是女人为世子生儿子! 比如……李嬷嬷嘴角一抹算计的笑,回到值房里才问:“醒酒汤送去了?” 雨杏点点头,眼中有点羡慕。 但也清楚,出头鸟最容易被打死,可若是有了第一个,想做第二个,就容易。 “世子。” 外书房里,烟柳声音温柔:“奴婢给您煮了醒酒汤,您好歹喝一点,不那么难受了,再忙正事。” 醒酒汤……从前喝醉回家,薛芙如也会准备好醒酒汤等着,缓解他的难受。 萧元瑜心中浮起念想,往常夜里都是小厮伺候,现在来了个丫鬟,也没撵走。 * 次日,辗转反侧了一夜的薛絮如早早起来,端了早餐去外书房,却扑了个空。 几乎同时,薛芙如戴上帷帽,也出门了。 第92章 舒宫正连车帘子都不撩一下 薛芙如出门的时候,萧元瑜已经到了蒙恩家门口了。 他对京城熟门熟路,蒙恩在宫外有私宅的事,又是公开的秘密。一出门,萧元瑜就直奔着蒙恩的家而去,命贴身小厮投了名帖。 昨晚发生的一切,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得满京城都是,长宁侯府忘恩负义苛待恩人之女兼同族寡妇,侵吞宁国长公主遗产之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不论是多大的官,多高的勋贵,忘恩负义和侵吞同族财产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尤其是被侵吞财产的还是皇上的亲姐姐,这可不是小事。 因此,蒙恩一看萧元瑜来拜访,就知道怎么回事。 可他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不错,萧元瑜也是侯府世子,还有个皇上另外的姐姐做祖母。 说不好,将来西府的兵权都会落到东府人的手里。 因此,蒙恩客客气气地请萧元瑜进去喝茶。 两人你来我往打太极的时候,薛芙如才戴上帷帽出门。 身边捧着书匣跟随的,不是竹青,而是余甘子。 要是换在一两天前,余甘子虽然会照做,但心中难免质疑是否不妥。 可昨晚,薛芙如一回来,就让竹青把红宝石头面交给项义了。 她还说:“第一件东西,我拿回来了,不负众望。往后,还会有更多的,属于永宁侯府的一切,我都会拿回来的。” 那红宝石头面是长公主殿下从前进宫、赴宴等场合才戴的,后来不见了,余甘子等人心里别提多自责了。现在,被薛芙如轻而易举地拿回来,他们怎么能不佩服? 别看这位薛家嫡女出身乡野,年纪也轻,但她是真的说到做到。 威信就是这样无形中立下的。 等后来薛芙如说要写折子上奏,余甘子等人立刻去裁纸磨墨,没有多问一个字。 还是竹青轻声说了萧元瑜当街拦下马车的事,还补充道:“东府世子疼爱瑜大奶奶,那位不会善罢甘休的,万一他们把状告到皇上那里,说什么不尊重主祭宗妇,那就糟了。” 两家还是一个祠堂,东府侯爷是族长,大太太是主祭宗妇,不论从哪方面说起来,都被他们恶人先告状了,都不太好。 所以,别说只是捧书匣,就是去当街拦马车,余甘子也没有二话。 她也没问薛芙如是怎么知道舒怜翠之事的,只担心一件事:“主母,如何辨认谁是舒宫正呢?” 可说呢,宁子慎这个没嘴的葫芦,说话模棱两可就算了,还总是什么都让她自己猜。薛芙如也是把奏折都写好了,才想到自己的疏漏。 她只知道北安门在哪,没去过,更谈不上辨认舒怜翠了。 舒怜翠已经是正五品的宫正司宫正,这样的身份,必不可能步行回宫,肯定会坐马车。可人在马车里,街上有来来往往都是马车,她怎么知道谁是谁呢? 舒怜翠进出宫的机会只有那么一瞬,如果她没有及时拦下,错过了这个机会,折子就递不上去。 在长宁侯府抢先的情况下,失了先机,他们势必陷入被动。 这点薛芙如昨天就该想到的,但昨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又是第一次接触政斗,所以没有想的全面。 出了纰漏,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薛芙如不想让属下担心,也没有夸下海口打包票,只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话是这么说,但她一路都在想办法,但到了北安门前一看。 薛芙如登时哑然失笑。 宁子慎这家伙……! 薛芙如不是长在京城的人,对京城的了解,大多来自执掌长宁侯府中馈后的各种账目条目里,在奴仆们的描述里。因此,她根本不知道,原来一座北安门将京城北面分成了两个部分。 外头是民居,没有几座高楼大厦,但城门里头,竟是皇宫的各种太监主管的衙门! 什么尚衣监、司设监一大堆,还有负责给皇宫酿酒的、管米粮的、管木材的。负责管理的是太监,但里头的工匠杂役等,却有普通人家或者匠籍的工匠。 一大清早,天才微微亮,北安门附近已热闹起来,进进出出的都是各种杂役、太监。 这两种都是皇宫里最低等的人,做的都是最重最杂的活儿,几乎都是步行或者赶着骡子拉板车。但女官作为女性,别说舒怜翠这个身份,就是一般的宫女,受礼教所束缚,外出时基本都要坐马车。 她不认识舒怜翠不要紧,认出一辆马车可太简单了。 薛芙如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只是回想宁子慎说的话,又有一些微妙的滋味在心头。 宁子慎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并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甚至可以说非常小心谨慎,他既然交代事情,就不会出现纰漏。 所以昨天晚上,他并不是故意不告诉她怎么识别舒怜翠的,而是觉得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她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可他为什么知道她会明白? 是在他这种聪明人眼中,些许小事不需要叮嘱呢,还是…… 薛芙如涌起一种奇怪的想法。 她总觉得,他非常了解她。 随即,薛芙如又甩甩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他们才认识几天呢?怎么可能非常了解呢? 一定是宁子慎审讯过太多人,所以洞悉人性,一眼就看出来她足够聪明。 等人太无聊了,薛芙如不禁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想法。但她的样子落在外人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形象。 尽管她戴着帷帽,遮住了脸,但昨日她也是这么戴着帷帽出门的,只换了身衣裳罢了,丫鬟、婆子和帷帽没换,许多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不是永宁少夫人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看这架势,似乎在等人?” 不知道多少双打量的眼光从四面八方看来,薛芙如。岿然不动,安静等待。 直到一辆不起眼的黑油布马车从街那头缓缓驶来,薛芙如才猛的几步上前。 赶车的是个非常年轻的人,在周围都是太监的环境下,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他也是个太监。 看到突然冒出来的薛芙如主仆,他吁的一声拉住了马车,正要呵斥。 “失礼。”余甘子朗声叫道,“敢问里头可是宫正司舒宫正吗?我家主母乃是永宁少夫人。” 永宁侯世子夫人这个身份在京城拿出来也是响当当的,除非是一等一的勋贵,例如国公府侯府之类的当家主母,或者如田雯娘这类同样是世子夫人的身份,才敢轻视。 否则,一般的贵族女眷,少不得要客气三分。 没想到这位舒宫正,连车帘子都不撩一下! 第93章 敢给她没脸,怕不是惹到刺头了 舒怜翠每个月都能出宫探亲,经由北安门进出,太监们一看马车就知道是她。 更别说这个点,只有她一辆马车会经过。 因此,一看薛芙如二人上前,太监们就明白了过来——哦,原来永宁少夫人是逮准了机会找舒宫正的。 不过,舒怜翠到底是舒怜翠啊,永宁少夫人就是再不得父族的支撑,再在乡下长大,昨晚茂国公府寿宴之后,满京城也都知道她是苏夫人之女。 再破落了,那也是侯府世子夫人,舒怜翠居然理都不理? 她将永宁侯府置于何地? 不过,这人要是别的就算了,这可是永宁少夫人!昨晚被两个少夫人联手设计,还敢大获全胜的人! 舒怜翠居然敢给她没脸,怕不是惹到刺头了。 太监们手上做事,眼神却飞快交换着:有好戏看了! 果然,余甘子当即就怒了:“你……!” 是,或者不是,给个准话而已,这么不声不响是什么意思? 马车里这时才传出个严厉的声音:“永宁少夫人?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还当众指责起来了?余甘子不禁上前一步,却被薛芙如拦住了。 被舒怜翠这么轻视怠慢,薛芙如不生气吗?当然生气。 但舒怜翠这么一问,她就明白了。 不是故意怠慢,而是流程必须要走。 臣子不能随便勾搭太监,否则有结党之嫌,难道命妇随便和女官私联,就是什么好名声吗? 尤其是对方还是负责管理宫规的宫正司宫正,自己立身不正,如何管理宫女教导嫔妃? 更不要说这里是北安门,太监的地盘。 女官和大太监,自来都是死对头。舒怜翠要是被太监拿住错处,往后在宫里就会寸步难行。 怪不得宁子慎叮嘱她要到北安门来等。 薛芙如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暂且压下了,声音丝毫不屑露情绪。 “舒宫正,非是我不知礼数,不守妇道,实在是永宁侯府如今只剩我一人,我虽为世子妇,但并无诰命,无法递牌子见皇后,又闯下大祸,冒犯长嫂宗妇,只能出此下策,请舒宫正代为递折子请罪。” 一番话说得恳切不安,但声音不小,保证让偷听的太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无缘无故跟女官联络,也不是要讨好女官,而是事出有因。 什么原因? “闯下大祸,冒犯长嫂宗妇”,直白地说,就是昨晚她身为弟妹,当众给长宁侯夫人没脸呗! 至于长宁少夫人?不好意思,她一个婶娘,当众给侄媳没脸又怎么样? 薛絮如还排不上号。 不过,昨晚薛芙如的做法都是事出有因,今日竟怕长宁侯府算账,于是先上折子请罪。 这是谨小慎微,还是被长宁侯府欺负怕了? 不管是哪一种,薛芙如的做法论起来都没错。 只有身负诰命的女眷才可以去通政司递折子,只有被赐了进出宫牌子的皇室宗亲或者外戚,才可以往宫里递牌子求见妃嫔。 薛芙如什么都没有,想递请罪折子,根本是上天无路。拦住舒怜翠的马车,的确是出了下策。 可惜,舒怜翠还是不松口。 “虽然事出有因,但女子立身自有规范,你为何不将折子交给司礼监,反而在此等候,平白露脸?” 北安门后面除了一大片负责制作的监作,再往宫里一点,就是司礼监。这可不是什么小部门,宫里最有权势的两个太监,秉笔太监李长顺和掌印太监蒙恩,就是司礼监的顶头上司。 谁不知道,昨晚就是被李长顺认出了,薛芙如才能证明身份,进入茂国公府的? 薛芙如摇头,再度解释:“我的确受李公公诸多援手,但公是公,私是私,我既是女眷,无命怎能通过太监递折子?这不合规矩,也是陷李公公于不义。” 太监是个特殊的存在,虽然他们被净了身,但在大夏,太监不是为服侍嫔妃而设置的,而是服侍皇帝、皇子皇孙等皇室男性。服侍皇后嫔妃公主的,是女官。 薛芙如给出了一切理由,完美正当,马车的车门才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茶褐色斜襟长袄和玄色遍地金马面裙的中年妇人,左脸一片可怖扭曲的疤痕,神情甚是严肃,好像那种传说中的刻薄婆婆似的。 她走下马车,冲薛芙如行了个礼:“鄙人宫正司宫正舒怜翠,见过永宁少夫人,宫规第一,多有得罪,还请少夫人恕罪。” 真是波折啊,跟皇宫和官场有关的事情,就是这么麻烦。 薛芙如腹诽着,但也理解她的做法。 谁愿意帮个人,反而连累自己呢? 她赶紧抬手:“舒宫正不必多礼,是我迫于无奈,强人所难了。余嬷嬷。” 余甘子不发一言,从书匣里取出封好的折子,双手递上。 “宫中都是大事,不敢耽误舒宫正,这是我的请罪折子,还请舒宫正代为呈递与皇后娘娘。” 舒怜翠神色不动,但亲手接过了:“既是侯府女眷,便是鄙人分内之事,请少夫人放心。” “有劳。”薛芙如说着,点点头,说了句:“咱们回去吧。” 便带着余甘子离开了。 舒怜翠也没说什么,拿着奏折思量片刻,对赶车的小太监说:“已到了宫门,你回去交差吧。” 说着去验了牌子,随后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去了坤宁宫。 这日上的是常朝,没什么大事,卯时就散了。帝后少年夫妻,一同扶持过来的,又共同熬过丧子之痛,感情深厚。 因此,不忙的时候,泰元帝都是跟魏皇后一同用三餐的。 舒怜翠到的时候,早膳刚撤下,帝后在说闲话。 她是救过皇后命的人,帝后厚待,魏皇后一眼便望过去,留意到她手里的折子,随口便问:“怜翠,怎么还递上折子了?有什么事不能跟本宫说?” “叩见皇上、皇后,谢皇后垂怜,臣不胜惶恐。”舒怜翠当即拜下,“但这折子不是臣的,而是永宁少夫人的。” 帝后对望一眼,伺候在旁的李长顺也目光一动,马上做惊讶状:“莫不是永宁少夫人为昨晚之事,上了请罪折子?” 舒怜翠点头:“正是。” 太监和女官向来不对付,此时竟默契起来,同提一事。 泰元帝立刻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回事?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