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 第1章 第 1 章 大晟京城,长街十里,人声鼎沸。 百姓们早已听闻镇守北疆十余年的季大将军今日回朝,纷纷挤在街边踮脚张望。将军府季卫,战功赫赫,威震边关,如今携妻南槿、长子季慕、次子季允,以及那位传说中“少年将军”季鹫一同归来。 马蹄声近,旌旗招展。 为首之人正是季卫,剑眉星目,气势凛然。其身侧一袭绛紫骑装的女子便是南槿,虽年过四十,风姿不减,眉眼间仍存当年江湖侠女的飒爽。 身后三骑并立:季慕沉稳,季允潇洒,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中间那位身着银甲、墨发高束的“少年”。 那人眉眼如画,英气逼人,一双杏眼清亮如星,正是季家三小姐——季鹫。 百姓窃窃私语: “那就是季小将军?果然俊俏!” “什么小将军,听说是个女子……” “女子?怎么可能?那身手那气势,分明是个少年郎!” 季鹫目不斜视,唇角却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早已习惯这般目光。十四年来,她活在铠甲与战马之间,与兄长一同习武、征战、立功,京城之人怎会理解? 而她那位孪生姐姐季纾,却在京中享受着才女美名,受尽追捧。 骠骑大将军府 ,日影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筛出细碎的光斑。院中海棠正盛,粉白花瓣拂过秋千架上女子的云鬓。她身着蜜合色杭罗对襟衫子,外罩鸦青缂丝比甲,裙裾下微露一对缠枝莲纹的绣鞋尖。襟前悬着赤金缨络环佩,随秋千轻晃发出碎玉轻鸣。眉间贴着珍珠花钿,唇上施的胭脂是用晨露调和的玫瑰膏,衬得肌肤似初雪新融。 青丝绾作堕马髻,斜插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口衔着的南珠正垂在耳际——那耳垂上戴着小小的猫眼石坠子,随着她翻阅书卷的动作轻轻摇曳。腕间翡翠镯子碰着书脊,发出清磬般的微响。 秋千架旁的黄杨木小几上搁着白玉镇纸,压着几页才写就的簪花小楷。风过时,书页与罗袖一同翻飞,染墨的宣纸边缘沾着些微石青颜料——原是方才绘完一幅青山澹远图,又拿起《陶庵梦忆》来读。 季鹫与同胞姐姐季纾完全不同,且不说那通身气质,那相貌也是大不相同的,季纾生的与她父亲季卫相似,一双桃花眼满目柔情,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瓣犹带晨露芍药,顾盼间自有清辉流转。而季鹫则是清冷出尘型,生得一双与母亲南槿一样的灵动杏眼,玉面未施粉黛而自带寒梅清气,眸光扫过似雪落竹梢,杏眼灵动噙笑,仔细看去,竟有一丝妩媚与稚气! “二小姐!喜事!天大的喜事!”季纾回头望去,见贴身小丫鬟玉珠蹦蹦跳跳,小脸带笑,手中还拿着二夫人肖禾带给季纾的绿豆糕。季纾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蹙眉,道:“怎这般不稳当,平日里是我太骄纵你们了不是?”那玉珠听罢也不生气,依旧开心道:“二小姐!将军和夫人回来了!” 季纾听罢“蹭”的一下站起身,脸上却是有片刻茫然,“父亲母亲不是还有大半个月才能回来?莫不是你听错了不成?”“哎呀小姐,奴婢怎会听错,二夫人叫奴婢去拿小姐最爱的绿豆糕,正要走时,突然瞧见门口小厮着急忙慌赶过来告诉夫人说,老爷提前回京了,还有二十里就到将军府了!” 话音未落,季纾已提起裙摆,转身便向将军府门外疾步而去,玉珠在一旁愣了一瞬,眼见小姐身影渐远,也顾不得那碟才放下的绿豆糕,慌忙拾步跟上,一路小跑随她出了府门。 将军府门外人声鼎沸,喧闹非常。 季纾方欲提裙迈过门槛,忽闻身后一道声音清晰传来:“元元!” 她倏然回眸,只见一人正朝她走来,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着墨绿色长衫。初看衣着素净无华,细看时却见裙裾处以墨线掺以金丝,绣成一幅疏影横斜的墨梅苏绣,暗藏雅致。腕间一只翡翠镯子水色澄澈,通体透润,一望便知绝非凡品。墨发挽作简约而不失气度的朝天髻,只斜簪一枚金钗,钗头微微颤动,流光悄转,衬得人姿态清贵、仪容端方。 “怎得都不等等为娘?”肖禾眼波微转,轻嗔一声。她目光掠过季纾略显仓促的身形,语气中带着几分教诲之意,“女儿家须得步履从容,心下沉静,这般匆忙,成何体统?”季纾低眉顺目,轻声应道:“纾儿知错了。”季纾悄悄抬眼打量这位肖禾母亲,昔年本是上京城中名动一时的才女,最重仪礼规矩,自嫁入将军府后,对两个女儿的管教更是从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须端雅合度,容不得半分差池。正自思量间,季纾忽觉有些异样: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怎么迟迟不见大姐姐的身影?她心下诧异,刚欲开口询问,却听得府门外遥遥传来喧天锣鼓、鼎沸人声——将军回来了! 季纾听罢,便顾不得询问季初月,眼睛直勾勾只盯向门外,她太好奇了!自从三岁起父亲母亲离京后,整整十二年,季纾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两位哥哥以及那个和她双生的胞妹!算起来大哥季慕二十又一,二哥季允十八,三妹季鹫正和她同岁,十五岁,不知季鹫是如她这般温柔可人淑女模样,还是如两个哥哥一般豪爽直率呢?父亲信中说,大哥已娶亲,这次也带大嫂一同回来,大嫂是北凉人,不知北凉人是和模样?听自己爱八卦的两位小丫鬟玉珠和玉珏说,北凉人身形修长,无论男女长相俊美,不知大嫂十分也是美艳如花?季纾心中有上百个疑问,可又不敢问肖禾,心中暗自着急。 季纾正自心绪纷乱,忽闻门外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她下意识地踮起脚尖,目光急切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向那大门外望去。 只见一列风尘仆仆的车马队伍在府门前缓缓停驻。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跃下一道挺拔的身影——大哥季慕!他一身戎装未卸,眉宇间褪去了少年青涩,添了几分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坚毅与威严,但望向家人时的笑容依旧温暖。 紧接着,后面的马车帘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位女子低头探身而出,她并未如京中贵女般身着繁复罗裙,而是一袭北凉风格的劲装长袍,衣襟与袖口绣着苍狼图腾,墨发只梳成简简单单两股辫子,以银饰点缀。她抬起头,面容轮廓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竟似含着大漠星空般明亮锐利,与季纾想象中任何一种“美”都不同——那是一种野性难驯、飒爽逼人的英气。 季纾看得呆了,这定然就是她那位北凉大嫂! 还未等她从震撼中回神,另一辆马车上又跳下一个少年郎,身形矫健,笑容朗朗,二话不说先揉了揉季纾的头发:“小元元,可还认得你二哥?”正是季允。 而最后那辆装饰稍显不同的马车上,先是一位嬷嬷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人。那少女穿着一身水碧色的江南烟罗裙,身姿纤细,步履轻盈,与周遭的戎马气息格格不入。当她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脸时—— 季纾瞬间屏住了呼吸。 好美!那张与她相似可又大不相同的脸,玉白的脸庞未施粉黛,却通透得仿佛能看见月光流动于其下,自带一股寒梅映雪般的清冽之气。然而,这般清冷易碎的底色之上,却生着一双与母亲南槿极为相似的灵动杏眼。那双眸子微转,眸光清亮澄澈,如同雪后初霁,阳光照在覆雪的竹梢,清冷中跳跃着一点明亮的暖意。当她的视线略带好奇地扫过人群,最终与季纾相遇时,眼中竟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那笑意让清冷的雪原骤然回暖,眼波流转间,一种不自知的、介于少女稚气与初绽风华之间的妩媚悄然流淌,动人心魄。世间竟能有这样一种美,集清冷与灵动、稚气与妩媚于一身,仿佛不属于这凡尘俗世。 “二夫人!”季慕最先开口,“陛下召见得急,父亲与母亲车驾甫一入京,便直接奉旨入宫了。临行前特意嘱咐,让孩儿们先护送……家眷回府安置,一切待他们面圣归来再行叙话。”他说话时,目光恭敬地看向肖禾,言辞清晰,条理分明,俨然已是一家嫡长子的担当模样。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北凉女子已落落大方地向前一步,右手轻按左胸,依北凉礼仪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异域腔调:“裴婉清见过二夫人。”她抬起头,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毫不怯场地迎上肖禾打量的目光,嘴角噙着一抹爽朗的笑意。 “好好,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肖禾面上端雅的笑容无可挑剔,目光迅速而不失礼数地掠过裴婉清与众小辈,最终落在季鹫身上。她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旋即舒展,语气温和:“宝宝,一路上可还安好?到娘这儿来让娘瞧瞧!” 季鹫杏眼微转,视线落在肖禾带着得体笑意的脸上。她并未立刻依言上前,只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有劳二夫人挂心,一路安好。” 她的称呼并非“娘”,而是客客气气的“二夫人”。 肖禾却丝毫不在意,她依旧温柔地招手:“这孩子,在外多年,倒与为娘生分了。快过来,让娘仔细看看。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娘做的点心,这会子屋中正好有刚做好的绿豆糕!” “对了还有婉清,姑娘家一路舟车劳顿,来来来快进来,都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屋!“季允笑嘻嘻道:“是啊二夫人,这一路风沙大的,我们都快成土人了。元元,快瞧瞧,二哥给你带了好些北疆的稀奇玩意儿,保准你喜欢!” 几人便说说笑笑回了将军府。 竟是无一人想起季初月。 [烟花][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瞧!元元!”季允眉眼弯弯,声音清凉,伸手递过来一个小木盒子,在季纾面前晃了晃,“这是何物?”季纾疑惑道。季允慢吞吞故作神秘:”这个呀,可是个稀罕宝贝!”他打开盒子,一串紫水晶项链赫然躺在里面,午后明媚的阳光恰好洒入,落在盒中那串项链上,顿时流溢出璀璨华彩。 那是一串打磨得极为光润的紫水晶,颗颗饱满,色泽浓郁而纯净,在深色丝绒的映衬下,宛如凝结的朝露,又似暗藏了星辰流光,夺目非常。“好漂亮呀!”季纾看到如此流光溢彩的首饰,眼中掠过惊艳的光彩。她素来喜好雅致的东西,可饶是如此,也未主动伸手拿出来戴到脖子上。 “姐姐!”季纾转过身,对上那双杏眼。“姐姐!我帮你戴上吧!”说着便伸手将那项链拿了出来,温柔的戴在了季纾的脖颈上,“姐姐你看,”季鹫并未立刻退开,而是浅笑着从自己衣襟里也勾出了一串项链,“我也有一串呢!”两串项链并在一处,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紫水晶,同样精巧的工艺。唯有在链坠下方,季鹫的那一串底端,还额外串入了一颗小巧圆润的红珊瑚珠子。那一点赤红,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跳跃,鲜明又别致。 “这……”季纾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看看妹妹的,又低头看看自己颈间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晶石。 季允终于憋不住话,抢着说道:“这紫水晶可是我和大哥小妹从北凉的一个贵公子那得来的,北疆蛮族凶神恶煞的,不知怎得掳了那贵公子,我们三个看到顺手救了出来!嘿嘿,没想到那贵公子是北凉皇商,便将这罕见宝贝赠与我们,紫水晶据说能安神静心,最配元元你了,至于宝宝那颗红珊瑚,”他眨眨眼,“是那贵公子送给她的,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这珠子可以辟邪纳福!” 上京琳琅阁内,一个青衫男子打了个喷嚏,“不知哪家小娘子这般念叨我!”裴悬黎摸摸鼻子,轻叹:“哼,要不是那可恶的北疆人看本公子风流倜傥,要让本公子当那个什么北疆女王的侍君,本公子哪能这么晚来大晟享福!”他又搔首弄姿了一会儿,忽然侧身向旁边看去,“喂,上京城那帮小姑娘喊你倾城公子,整天对你穷追不舍,死缠烂打,那你这倾城公子可有对那位姑娘心动?带出来让本公子瞧瞧!” “滚!” 那裴悬黎被呵斥也不恼,嬉笑着退开两步,目光却仍黏在身侧那人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戏谑。他穿着一身素白锦袍,衣料是顶级的冰绡云缎,看似朴素,却在光影流转间泛着极淡的、水纹般的银丝暗芒,清贵得不惹凡尘。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玉带,只悬着一枚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佩,形态古雅,再无多余缀饰。 墨玉般的长发并未尽数束起,大半如流泉般披散肩后,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住前半部分,几缕发丝垂落额角,更衬得那张脸— 那是真正当得起“倾城”二字的容颜。 并非女生男相的阴柔,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惊心动魄的俊美。肤色是冷调的白皙,如同上好的寒玉,眉眼却浓丽得如同水墨画中最重的那一笔。眉峰清晰,斜飞入鬓,眼睫长而密,微微垂下时,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神色。 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完美,颜色是极淡的绯,此刻正微微抿着,透出一股疏离的冷感。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一边,周身却仿佛笼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琳琅阁内的喧嚣与繁华、乃至同伴的嬉笑怒骂都隔绝在外。气质清绝孤远,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像夜空中离尘最远的那颗寒星,明明身在繁华深处,却让人无端觉得,仿佛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真正映入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眸。 裴悬黎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还是耐不住这寂静,摸了摸鼻子,语气收敛了些许玩笑,带上一丝真心的好奇:“说真的,倾城兄,你这般模样,这上京城里的红粉胭脂,当真就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哪怕半分心动?” 身侧的人终于动了。 盛霖缓缓转过头,那双一直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彻底显露出来。 眸色是极深的黑,如同蕴了整片寒夜的星空,清冷,深邃,看不到底。目光扫过来时,并无锐利逼人之感,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却让被注视的人瞬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所有轻浮的心思都在那一眼下无所遁形。 “我的珊瑚珠子呢?” 他开口,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越冷澈,听不出丝毫情绪。 “珊瑚珠子?”裴悬黎拖长了语调,眼神在盛霖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上来回逡巡,“什么珊瑚珠子?哦——我想起来了!莫非是当初我赠予那位救命恩人……季家小将军的那颗?”他故意将“小将军”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促狭的笑意。 盛霖并未回答,只是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微抬,静默地看着裴悬黎。那目光并无威压,却让裴悬黎自觉无趣地摸了摸鼻子。 见盛霖不搭理他,裴悬黎撇撇嘴,转而给自己斟了杯酒,“不过话说回来,那季家小将军,啧,当真特别。明明是个姑娘家,银甲长枪,煞气凛然,偏偏生得……咳,”他瞥见盛霖依旧没什么表情,便转了话头,“那颗红珊瑚珠我记得是在哪里捡到的,这般好的暖玉珊瑚,赠与她,一是谢她救命之恩,二也是觉得,那点赤红配她冷白的肤色,定然极好看。怎么,你看见了?不会那是你的东西吧?” 盛霖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玉佩上摩挲了一下。他眼前闪过今早在茶楼雅座短暂歇息时,无意瞥见将军府车队回府的那一幕。风拂起最后一辆马车的帘幔,那瞬间抬头的少女侧颜,玉雪清冷,正脱甲换衣,那银甲褪下后,颈项间一闪而逝的那点鲜润赤红,像雪地里骤然跃出的火焰,灼了他的眼。 那分明是他年少时不慎遗失的那颗暖玉珊瑚珠。他找了许久,却原来落在了北凉,阴差阳错,竟缀在了她的颈间。 “与你无关。”盛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却起身径自朝外走去。白色衣袂拂过门槛,不留一丝痕迹。 “哎?这就走了?等等我啊!”裴悬黎连忙放下酒杯,抓起折扇,咋咋呼呼地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正厅之中。 第3章 第 3 章 季允献宝似的拿出各种北疆带来的新奇物件,有造型奇特的胡杨木根雕,色彩斑斓的陨铁石,还有毛茸茸的雪狐皮筒子,试图吸引妹妹们的注意。季纾颈间的紫水晶流光溢彩,衬得她愈发娇美,她微笑着看二哥耍宝,目光却不时飘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季鹫。 季鹫只是垂眸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那串带着红珊瑚珠的项链已被她重新收回衣襟内,贴肤藏着。 肖禾坐在上首,面带得体的微笑,听着季慕说着边关风物和回京路上的见闻,偶尔关切地问裴婉清几句是否习惯大晟气候饮食,举止无可挑剔,俨然一位慈和的主母。 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却始终未曾真正离开过季鹫。那孩子越是这般沉静疏离,她心中那根刺便扎得越深。这不是她养大的女儿,身上流淌的是南槿的血,带着边关的风沙和难以驯服的野性,一回来便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她精心栽培、享有才名的纾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厅内言笑晏晏,一派团聚的温馨景象。 谁也没有注意到,厅堂侧后方那扇通往偏院的菱花门旁,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已经看了许久。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普通,颜色也沉静得近乎黯淡。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她的面容与肖禾有三分相似,却更显清瘦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和小心翼翼的拘谨。 她看着厅中热闹的场景,看着父母虽未在场却依然众星捧月般的弟妹们,尤其是那个光彩照人、与她一同长大妹妹季纾,以及那个虽清冷却自带锋芒、一归来便引人注目的三妹季鹫。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门框,指节泛白,唇瓣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渴望,有黯然,更有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深入骨髓的落寞与委屈。 正是被所有人遗忘的长女——季初月。 为什么她才是娘的女儿,可娘就是看不到她,为什么偏爱季纾妹妹一人? 她站了许久,直到一个端着果盘的小丫鬟经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唤道:“大小姐?您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吗?” 季初月像是受惊般猛地收回手,后退一步,垂下眼睑,低声道:“不了……我,我这就回房了。”声音轻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转身,匆匆融入偏院昏暗的廊道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正厅之内,季鹫却似有所觉,忽然抬眸,清冷的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扇空无一人的菱花门方向,杏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刚刚……好像有人在看这里?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管家急促而恭敬的通传声: “老爷、夫人回府了!” 上京城总是在夜中下雨,季卫南槿夫妇二人刚进屋门,外面便飘起了小雨,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便连成了线,淅淅沥沥,为这将军府的团聚之夜蒙上了一层湿润的薄纱。 正厅内,灯火通明,驱散了门外带来的寒意与潮湿。下人早已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驱寒的姜茶。众人移步饭厅,按长幼次序落座。 “元元快过来让为娘看看!”南槿温柔的招手让季纾过去,“我的元元长大了,出落得真水灵!”南槿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不停地问她在京中的生活,读什么书,甚至是每餐喜爱吃哪些。“元元喜欢吃哪道菜?娘亲夹给你!”说着说着就将季纾的碗堆成了小山。 她拉着季纾的手又要念叨不停,季鹫见状笑道:“娘亲拉着姐姐的手让姐姐如何吃饭?”季卫也是目光紧盯季纾,听到季鹫这般说,也忙道:“是啊是啊,元元先吃饭,一会儿皇上的赏赐到了,我们元元先挑!”季纾听到浅笑一下,温温柔柔道:“爹爹娘亲也快先吃饭,一会儿菜都要凉了!”“对对,元元说的是!”季卫又是盯着季纾乐呵呵。 南槿则先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肖禾,发自内心的感激道:“这十二年实在感激肖禾妹妹将我的女儿养的这般温婉大方,姐姐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般恩情,南槿心中定记挂一辈子,以后妹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南槿必定全力以赴!”南槿说着便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季卫听到南槿这般说,这才正眼看了看肖禾,“咳...季卫也在此谢过...夫人。”他也不多说,只是同样感激的看了一眼肖禾。 肖禾是他故去的嫡母为他娶的夫人,那时他还在外征战,对一身武艺的且出生于岐黄世家的南槿一见钟情,便是先斩后奏娶了南槿,后来嫡母逝世,季卫这才带着夫人和三岁的季慕回了京,那时肖禾早已过门三年有余,还衣不解带悉心照顾了三年老太太,季卫也不能把人又送回去,只能应下这门婚事,那会儿季卫也是年轻气盛,有次醉酒不知怎得走错了房门,那一夜便也给肖禾留了个女儿...“老爷和姐姐说什么呢,都是自家人,我也算纾儿半个母亲,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肖禾轻声道。 “对了,怎得不见大姐姐?”季允咬着筷子看似不经意问道。桌上人皆是愣了愣,是啊,堂堂嫡长女,竟是无一人想起。 季卫这才想起还有个女儿,“咳...是啊,怎得不见月儿呢?”他看向正发愣的肖禾。初月?好些天没见着她了,三天前差人去问,青黛说是病了,肖禾便让青黛找大夫回来,后来也不知请没请大夫,肖禾也没顾得上问。“月儿病了,在房中正歇着呢!”肖禾道。“病了?什么病?可有请大夫来府中看过?”季卫正欲细问。 肖禾忙道:“老爷放心,已让青黛去请过大夫了,说是寻常风寒,将养几日便好。”这话一出,季卫便也没有多问,南槿听后只是蹙了蹙眉,一个嫡长女,父亲归家,即便是病了,若真有心,遣个丫鬟来禀告一声也是应当,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季鹫一直安静地用着饭,此刻却忽然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看向肖禾,声音平缓无波:“既是风寒,更该多用些热食。不如让丫鬟盛些清淡的粥菜,我给大姐姐送过去吧。边关苦寒,我倒是略懂些驱寒的土法。”季纾也连忙放下筷子,轻声道:“三妹妹刚回来,一路劳顿,还是我去看看吧。” 第4章 第 4 章 几人正说着,皇上的赏赐便到了。 众人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前往前厅接旨。 宣旨太监的声音尖细而清晰,念出了一长串的赏赐清单:金银绸缎、古玩玉器、良田宅邸……琳琅满目,足见圣恩浩荡。季卫和南槿率领众人跪谢天恩。 赏赐之物被一一抬入府中堆放。季卫果然记得刚才的话,笑着对季纾说:“元元,你看看,喜欢什么,先挑!” 季纾脸颊微红,目光在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锦缎上掠过,却并未停留,反而柔声道:“爹爹,还是让母亲和兄嫂们先选吧,纾儿年纪小,用不上这些贵重东西。” 她这般谦逊知礼,更是让季卫和南槿心生怜爱。南槿拉着她的手:“傻孩子,这是爹爹给你的心意,快选一样。” 季纾推辞不过,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匹色泽柔和如烟霞的月光锦上,轻声道:“那……纾儿便要这匹料子吧,给两位母亲做件新衣可好?” 她这话既选了,又显得格外贴心孝顺。南槿眼眶微热,连声道:“好,好,我的元元最是懂事。” 季鹫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对那些赏赐并无兴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通往内院的方向。那个名叫季初月的长姐,连这样的场合都未能出现吗? 赏赐分派完毕,夜已渐深。雨声未停,反而更密了些。 各自回院休息前,季鹫悄声对身边的贴身侍女低语了几句。那侍女是她从北疆带回的,名唤莫书瑶,身手利落,心思也灵巧。阿瑶会意,微微点头,转身便融入了廊下的阴影里。 将军府,听雪轩。 这里与正院的灯火通明相比,显得格外冷清寂寥。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季初月独自坐在窗边,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和隐约从前院传来的、早已模糊的笑语喧哗。 她的面前摆着几样简单的菜食,早已凉透。丫鬟青黛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脸上满是担忧。 “小姐,您好歹用一些吧……您这病才好些,不能再饿着了。” 季初月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不饿。”她顿了顿,问道,“前院……很热闹吧?” 青黛低声道:“是,老爷夫人回来了,陛下还赏了许多东西……二小姐得了匹月光锦,说要给夫人做衣服呢……” 季初月的手指绞着衣角,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月光锦……那样好的料子,从来都与她无关。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个透明的影子,只有在需要彰显主母“贤惠”或者父亲偶尔想起时,才会被提及。 为什么?就因为她的娘亲不得父亲喜爱吗?可季纾妹妹也是娘亲养大的女儿,为何就能得到娘亲全部的宠爱?而她,无论怎么努力遵循娘亲定下的规矩,怎么努力变得温婉娴静,都仿佛永远无法进入娘亲的眼中。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青黛前去开门,惊讶地低呼:“三小姐?” 季初月猛地抬头,只见季鹫站在门外,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发间甚至带着夜雨的湿气。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那双清亮的杏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大姐姐,”季鹫的声音依旧清越,却少了几分在正厅时的疏离,“听说你身子不适,我带了些热粥和小菜过来,边关的法子,驱寒最好。” 季初月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三岁前她待这个妹妹是不错,甚至相较于季纾,季初月更喜欢这个三妹妹,可季鹫都离家这么多年了,怎会想起她? 季鹫却不等她说话,径自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和几样清淡小菜,香气顿时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趁热吃吧。”季鹫看着她,目光平静,没有怜悯,也没有探究,就像在做一件很自然的事情,“雨夜寒凉,空着肚子更不易康复。” 季初月看着那碗粥,又看看季鹫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十二年來,除了青黛,这是第一个在这样雨夜、在她“病中”主动来看她、给她送热食的人。而且,还是这个刚刚回府、本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妹妹。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戒备,还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有劳……三妹妹了。” 季鹫点了点头,并未多留:“大姐姐好好休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季初月望着那碗依然冒着热气的粥,久久没有动筷。窗外的雨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 季鹫不是那么好心的人,只是她记得,三岁离京之时,季初月一脸泪水跑出府门拉着她的小手,给她塞了一包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她这个大姐姐,对她确实是要更好的! “打探的如何?”季鹫盯着眼前的莫书瑶,“大小姐三日前便病了,肖禾夫人让青黛去请大夫,大夫说,大小姐身子十分虚弱,风寒没那么容易恢复,大夫还说...”莫书瑶顿了顿:“大小姐常年营养不良,而且因为小产的缘故,落下了病根!”“小产?”季鹫惊了一惊,“大姐姐如今年芳十八,还未曾许过什么人家,怎会小产?”她随即便沉默了,大姐姐营养不良,定是肖禾夫人未能悉心照顾她,疏于管教,恐怕大姐姐与人私通,肖禾定是不知情的,肖禾又为何偏爱季纾,对自己的的亲生女儿放任不管,季鹫实在想不通。 “阿瑶,你哥哥回来了吗?”季鹫摸着颈间的红珊瑚若有所思,莫书瑶叹了口气:“回来了!只是哥哥未曾找到当日那贵公子,而且哥哥跟到京中之后,似乎遇到一群很厉害的势力,人多势众,哥哥也受了点伤!” “阿寻受伤了?” 季鹫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红珊瑚珠上收紧,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定。“阿寻伤势如何?”她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紧迫。 莫书瑶连忙宽慰:“小姐放心,只是皮肉伤,哥哥说对方意在阻拦,并未下死手。但他肯定,那批人身手极佳,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江湖势力,倒像是……军中做派。” “让阿寻好好养伤,暂时不必再查。京中水深,我们初来乍到,需得谨慎。”季鹫沉吟片刻,又道,“你悄悄去查一下,大姐姐近一年来,身边可有什么异常,接触过哪些人,尤其是……男子。”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千斤重量。 “是,小姐。”莫书瑶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当日那自称北凉皇商的公子带着如此多的奇异珍宝鬼鬼祟祟的说要回北凉,她瞧着古怪,便让莫寻暗中跟着,果然那公子见他们走远了,立马拐了个道,拐到了一条去大晟京城的小路。 北凉皇商带一堆金银财宝来大晟做什么?与他京中接应的人又是谁?还是军中势力,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病恹恹的皇帝,还是手握重权的宸王萧静,又或者是看似玩世不恭的雍王萧霁? 第5章 第 5 章 翌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肖禾一早便张罗着要带季纾、季鹫和裴婉清去街上逛逛。她与南槿虽同是将军夫人,但因南槿常年戍守北疆,府中中馈仍由肖禾执掌。如今南槿回府,肖禾思忖着,正好借此机会让随行的嬷嬷丫鬟们带着南槿熟悉熟悉府中庶务,自己则带着几位姑娘去看看上京城的风物。 马车里,几人皆是相顾无言。“宝宝,”肖禾端着主母的雍容,柔声开口,“这几日若是无聊,不妨去园子里走走,或是看看书。京中闺秀常聚在一起品茶论诗,你既回来了,也该慢慢学着些。” 季鹫放下手中点心,抬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二夫人费心。只是鹫儿在边野之地长大,惯了舞枪弄棒,怕学不来京中贵女的雅致,平白惹人笑话。”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软钉子。 肖禾面色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如今是将军府的小姐,总要适应京中的规矩。” 她顿了顿,似不经意般提起,“对了,昨日你送去听雪轩的粥点,初月那孩子用了,说是多谢三妹妹挂心。她病着怕过了病气给你,等你大姐姐好些,你们姐妹再好好说话。” 季鹫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姐妹之间,何须客气。大姐姐身子弱,更该多加关怀才是。” 肖禾眯眼看着她,指甲暗暗掐进了掌心。这个季鹫,比她想象中更难拿捏,姑娘家家没有一点姑娘家家的样子,哪里比得上她的纾儿,还有初月那个不争气的……想起昨夜季卫随口那几句询问,肖禾心中便是一阵烦躁。 ”婉清,想不想去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琳琅阁瞧瞧,那的珠钗收拾女儿家都喜欢!"肖禾不再看季鹫,而是拉过裴婉清的手,温柔的问道。裴婉清早已换上大晟女儿家的服饰,一袭海棠红缕金撒花缎面长袄,下配月白云纹锦裙,颜色虽比在北凉时鲜亮了不少,却仍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一头乌发被梳成了京城时兴的惊鸿髻,簪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珠花。 “多谢二夫人,婉清正想开开眼界。” 没过多久,车夫便将车子停在了琳琅阁的门口。 肖禾携三位姑娘一出现,便吸引了众多目光。掌柜的眼尖,认出是将军府的女眷,忙不迭地亲自迎上前来,满脸堆笑。 “给将军夫人、三位小姐请安!快里面请,今日刚到了一批新巧的头面首饰,正配几位贵人。” 季纾依旧是温婉模样,目光含蓄地掠过那些璀璨生辉的珠宝,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裴婉清则直接得多,她拿起一支镶嵌着蓝宝石的飞凤簪,在手中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动作利落,眼神锐利,引得旁边的小厮暗暗咋舌——这位北凉来的少夫人,看首饰倒像在鉴刀。 季鹫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对那些精巧的金玉之物兴趣缺缺,只随意地看着,心思早已飘远。 “宝宝,你看这支白玉响铃簪如何?”肖禾拿起一支做工极其精细的玉簪,簪头雕成含苞待放的花蕾,内嵌小巧金铃,行动间会发出清脆微响,“清雅又不失灵动,正合你的气质。”她语气温和地问道。 季鹫瞥了一眼,淡淡道:“不错!甚是好看!"肖禾没想到季鹫会这般说,忙叫掌柜包好。 就在这时,琳琅阁二楼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笑语。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两个身影正从楼梯上走下。前面一人,青衫摇曳,面容俊朗,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是昨日季允提及的北凉皇商裴悬黎。而跟在他身后半步的那人…… 一袭素白锦袍,墨发半披,仅以一根白玉簪松松挽住。面容俊美得令人窒息,眉眼如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般的疏离。正是被上京少女们私下称为“倾城公子”的盛霖。 季鹫愣了一下,自己暗中寻了半天的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出现在女儿家的首饰铺子? 裴悬黎一眼便瞧见站在肖禾身后的季鹫,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拱手笑道:“哎呀呀,这不是季夫人和几位小姐吗?真是巧遇!这位定然就是季三小姐了?当日匆匆一别,还未正式谢过小姐当日北凉援手之恩!”他的目光在季鹫脸上转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季鹫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盛霖身上。 盛霖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但在与季鹫视线相接的刹那,季鹫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了一下。他的视线,在她颈间微微停留了一瞬。 这流氓,看着人模狗样儿的,怎得往女孩子家衣领处瞧呢?季鹫心下暗道,这人呐,实在是不能只看皮相。 ”盛公子!”肖禾显然也认得这位京中风云人物盛霖,其家族虽不涉军政,却是大晟立朝数百年的皇商。她端着得体笑容寒暄,“二位公子也来选首饰?” 裴悬黎笑道:“陪倾城兄来取他订的一方古砚,顺道瞧瞧有没有入眼的新鲜玩意儿。”他说话时,眼神仍不时瞟向季鹫,“季三小姐,那紫水晶可还喜欢?还有那颗红珊瑚珠,可是难得的暖玉珊瑚,最是养人。” 季鹫尚未回答,盛霖却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冷澈,如同碎玉投冰:“裴兄话多了。”他目光淡淡扫过裴悬黎,后者立刻做了个封嘴的手势,但眼中戏谑不减。 盛霖说完便径自向门外走去,再也不看季鹫一眼,白衣胜雪,背影孤直。 裴悬黎见状,忙对季家女眷嬉笑着拱拱手,快步跟了上去:“哎,倾城兄等等我!” 裴婉清清爽直爽,凑近季鹫低声道:“三妹妹,那位白衣公子是谁?生得真好看,就是太冷了些。还有那嬉皮笑脸的公子就是你们在北疆救的那位?“ 还未等季鹫回答,肖禾便最先开口道:“盛家是大晟立朝数百年的皇商,虽不涉军政,可是家财万贯,皇室都要避让三分!” 皇商?季鹫眉头一拧,一个大晟皇商,一个北凉皇商,怎会称兄道弟?她摇了摇头,反正与她无关,应当就是有生意往来吧。 第6章 第 6 章 一边的季纾倒是对两位公子丝毫不感兴趣,她只是拿起一把小匕首,仔细把玩起来。 那匕首的形制与大晟常见的大不相同。弯曲的刃身如同新月,通体呈现出一种幽蓝的暗色,似乎能吸收周围的光线。刀柄是以某种不知名的暗色兽骨打磨,上面镶嵌着细碎的绿松石,拼凑出诡异而古老的图腾纹样。 ”姐姐可是喜欢这把匕首?“季鹫走到季纾身边,好奇问道,“这匕首不适合女儿家,倒是很配男子,姐姐若是喜欢,挑一把小巧的便好,若是这琳琅阁没有姐姐喜欢的,妹妹那也有许多精致的小匕首!"季纾瞳孔一缩,心虚道:”我瞧着这绿松石甚是好看,买回去光是摆在桌上便也赏心悦目!“季鹫失笑:”姐姐还真是不会说谎,罢了,姐姐不愿说,那鹫儿也不多问。“ 几人挑挑选选,最终裴婉清挑了她第一眼瞧见的蓝宝石飞凤簪,季鹫挑了那支白玉响铃簪,季纾则选了那把匕首,待到肖禾要付银子时,季鹫忽而道:”二夫人稍等片刻,鹫儿给大姐姐也挑一只吧!“ ...... 从琳琅阁回来,已是午后。 季鹫借口有些乏了,先行回了自己的院子——南槿早已命人精心收拾出的“栖梧院”。院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更多了几分北疆带来的爽利气息,兵器架置于廊下,与院中的几株寒梅相映成趣。 她屏退左右,只留莫书瑶在跟前。 “阿瑶,大姐姐那边,可有什么发现?”季鹫褪下外衫,露出颈间那点醒目的赤红。她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珊瑚珠,眼神锐利。 莫书瑶低声道:“小姐料事如神。青黛那边口风紧,但奴婢设法从浆洗房一个与小丫鬟交好的婆子那里打听到,近大半年来,大小姐每月十五前后,总会借故去城西的静心庵小住一两日,说是为府中祈福。但蹊跷的是,她每次只带青黛一人,连车夫都是在庵堂外等候,并不进去。” “静心庵?”季鹫杏眼微眯,“可查过那庵堂?” “查了。静心庵香火不算旺,多是些清修的尼姑和偶尔去祈福的妇人,表面看来并无异常。但哥哥受伤前曾留意到,静心庵后山有一条僻静小路,通往一处私密的别院。那别院……似乎与雍王府有些关联。” “雍王萧霁?”季鹫心中一动。那位以玩世不恭、深居简出闻名的王爷?若大姐姐之事真与雍王有关,那牵扯可就大了。一个深闺小姐,如何能与亲王扯上关系?还有那小产……时间上是否对得上? “此事暂且压下,莫要再惊动旁人。”季鹫沉吟道,“阿寻的伤要紧,让他好生休养……”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闻院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 “三妹妹可在屋里?”是季纾的声音,温柔似水。 季鹫与莫书瑶交换了一个眼神,莫书瑶会意,立刻将桌上有关静心庵的纸片收起,转身去开了门。 “姐姐怎么来了?快请进。”季鹫迎上前,脸上已换上浅淡的笑意。 季纾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软罗长裙,更显得身姿婀娜,气质温婉。她目光在室内简洁的布置上轻轻一转,笑道:“没打扰三妹妹休息吧?我刚得了一罐上好的雪顶含翠,想着妹妹在北疆喝惯了浓烈的奶茶,或许会喜欢这清茶的滋味,便送来与妹妹尝尝。” “二姐姐有心了。”季鹫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色泽翠绿、香气清幽的茶叶,“这般好茶,妹妹定要好好品尝。” 季纾浅浅一笑,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季鹫并未完全掩好的衣领处,那点红珊瑚若隐若现。她状似无意地轻声道:“鹫儿这珊瑚珠子真是好看,今日匆匆一瞥,正巧看到那位倾城公子盯着妹妹的衣领处。”她顿了顿,继续道:”那公子平日里也深居简出,很是冷冰冰,只是听上京城的儿郎们说,那公子杀伐果断,想要得到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她低了低头:”前日里他看到一家官家小姐腕上带了对血玉手镯,立马差人索要,那官家小姐不给,第二日那小姐双手便被剁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歹人,如此心狠手辣!“ 季鹫心中一沉,轻声道:”我以为姐姐就是深闺中娇养的单纯小女娘,没想到姐姐如此心思灵巧,今日我还以为他就是...“说着脸上便有些不自然。季纾唇角微微上扬,道:“这京城不比北疆,京城人人都各怀心思,你定要多多留心,还有...大姐姐的事。”季纾叹了口气,道:“这事情我们也不好说,你自己心中知道就好,旁人的事我们也管不着,你初来京城,身边没有一个梳头丫鬟,我便将玉鞘送给你,给你梳洗打扮,顺便...有什么不懂得都可以问她!” 季纾说着便让玉珠将玉鞘带了上来,十四岁的小丫鬟看着就聪明胆大,季鹫心中一喜,她的姐姐,竟是如此聪慧,想事情也比她要周到许多。“鹫儿就谢过姐姐了!”她随机话题一转,道:“说起来,二姐姐今日买的那把匕首真是特别,不知是送给哪家公子的?” 季纾双颊一红,嗔怪的看了一眼季鹫:“你这丫头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她又坐了片刻,说了些京中闺秀的趣事和各家关系,两姊妹说说笑笑竟是说了有两个时辰,季纾这才依依不舍的回了自己院子。 送走季纾后,季鹫看着那罐雪顶含翠,眼神渐深。幸好有姐姐的提醒,不然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京城如今动荡不安,人人都盯准了将军府,莫书瑶闪了出来,低声问:”三小姐,二小姐是否可信,那玉鞘?“”她是我双生的姐姐,虽然十几年未曾见,但是血浓于水,何况姐姐近日对我知无不言,自然可信,多了玉鞘,以后行事更加方便。“她看了一会儿桌上的茶盏,轻声说:”姐姐把玉鞘的卖身契一并给了我,就是怕我有顾虑,等阿寻伤好以后,你便去暗中保护姐姐!"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