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 第1章 小盘村的故事(一) 都说正月十五月儿圆,今年的正月十五却落了雨,雾蒙蒙的天,黑云乌泱泱的一片,连一点星子的影也瞧不着。 江家大院门口挂着红灯笼,风大,把火苗吹得七扭八斜的。有人手里拿着红烛,手里接一盆水,前后交替着赶趟。 屋里时不时传来女人凄厉的叫声,一盆一盆的,白水进,红水出,倒让人疑心起来,这到底是一场惊动全村的分娩,还是一遭老天爷收人走的鬼门关。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欲睡的江林辉被人猛拍了下肩膀,他冷不丁抬眼,瞧见接生的王婆子笑得一脸褶子。 “阿辉,生了生了,是男娃!母子平安呦!” 江林辉的瞌睡虫一下子就没了,拿点碎钱打发了王婆子,就兴致冲冲地往里屋去。屋内,自个儿亲妈冯桂花笑得着实比三月里开的桃花还打眼,她正拿红袄子裹着一个小不点,这娃娃不哭不闹,甚是稀奇。 妻子何兰芝躺在木床上,身下的床单染红一大片,面上毫无血色,煞白一片,豆大的汗珠子把额前一大片刘海全打湿了。 “这娃娃头大,半天出不来,”隔壁的李二婶子唏嘘着,“阿辉,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兰芝。” “那肯定的。” 江林辉觉得在这个满是女人的房间里,头一回这么有阳气,而他自个儿,便是主宰了这片土地的王。 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稀奇,在同批当兵的里面,他活得最窝囊。一九七九年,连喝口水都要收费的日子,旧观念和新政策在不断碰撞。改革开放后,人人都道祖国遍地是黄金,可他却没个好差事。他吃不了苦,全然没有一技之长可言,却又自视甚高。 一句话来说,当牛做马的行当他江林辉是做不了的,可这辈子总又是个当牛做马的命。 村里村外多少人瞧不起江林辉,说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个没用的窝囊废,退伍了之后不光失业,连带着老婆都流了两个孩子,怕是以后要断后。 有人说,是老天爷要扎煞他的命根子。 头一胎,何兰芝冒着雨去田里割猪草,头重脚轻的,便摔在田埂上。 第二胎,是江林辉听信了算命的神婆的话,说是怀的女胎,和何兰芝大吵一架,摔了锅碗瓢盆,把何兰芝硬生生弄得动了胎气。 在江林辉下岗失业的第三月,他和何兰芝去城里谋出路,但因为做活的时候敲坏了瓷砖被包工头轰了回来。日子便又回到了渔村里,如同一滩再也掀不起风浪的死水,带着腐朽的可悲。 两人闹了离婚,离婚协议都签了,走出民政局的那刻,江林辉却又想耍无赖反悔。何兰芝没有娘家,两人结婚那会她便孑然一身,因此两人仍住在一个屋檐下,等待着分家的那会,何兰芝总往外跑,想去城里谋出路。 两人中间闹了一次大争执,江林辉不是东西,瞧上了邻村的一个寡妇,两人欲行苟且之时,被何兰芝瞧见了。 彼时的何兰芝感觉不到一点难过,只觉得不公平。无论何时,这个家里为生机和出路操劳的人只有自己。身为男人的江林辉就像是一只没有脑子的牲畜,任何一点七情六欲被满足,他都会乐得忘乎所以。 犹记得那是个万籁俱寂的清晨,何兰芝起得格外早,拿着农药便要出门除草。 江林辉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梦魇之后才如疯狗般来到田地。何兰芝坐在田埂发愣,旁边放着打开了盖子的草甘膦。 他带着何兰芝到县城的医院洗胃,医生却带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何兰芝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得就像是及时雨,叫他重拾了信心。 “可是她喝了农药,这娃娃……” “算你们运气好,这瓶草甘膦浓度低,你婆娘喝得少,加上送来医院及时,基本上没有影响。只是肠胃受了苦,以后可得当心着。” 他走进病房,何兰芝的表情很复杂。江林辉知道,她怨他,怨他没出息,怨他窝囊废,怨他不如从前那般爱她。 江林辉买了碗鸡汤小馄饨,算是下了血本:“兰芝,往后,咱俩好好过吧。” 何兰芝犹豫再三,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终究是点了点头。 思绪回到跟前的襁褓,江林辉觉得自己如同苦尽甘来了似的。就算从前过得糟心,那又如何,即便是何兰芝这样的娇小姐不照样还是要为他生儿育女。不不不,生儿就够了,看着面前的大胖娃娃,他只觉得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起来。 在小盘村里,男人总归是比女人要多一条出路的。男人有力气,血气方刚的一身腱子肉,靠水吃水的人总能在码头边的交易里谋个生计。 在他们眼中,只要家里还有一艘船,只要小盘村的这条河还没干涸,他们就是这家里边顶天立地的存在。 可是女人呢,她们如同生在一块封闭的沼泽地,生命的伊始便充满了泥泞。他们的家人不会教她们什么本事,也不会教她们开船,怕她们有了能耐又有了钱,便会横渡这条母亲河,跑到外边便乐不思蜀。她们的使命,从婴孩啼哭的第一刻,便是无尽的家务和农活。 再纤细白嫩的指甲成年累月地泡在水里,也是要出问题的,这一带几乎没有女人不患灰指甲的。待到她们成了姑娘,几个大渔户便操劳着这些人的婚事。渔人的男娃娶女娃,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传统。 那些少女时代于溪边浣洗的时刻,那些如水一般静静流淌的岁月,对她们而言,已然是生命里最弥足珍贵的时光。 那一年,何兰芝跟着江林辉回了他的老家,在这里,她褪去了自己知识分子的一切架子,妥协于现实。历史的残酷鞭笞着她的身心,她跑不了了,她再没有家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出路。 和江林辉固执的观念不同,其实不论孩子是男是女,她都欢喜。 可命运总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喝一声,随即一盆冷水便浇透了江家人的心。 “天老爷啊,这哪是男娃呦!” 命运就这样和求子心切的江林辉开了个玩笑,原是王婆子眼睛花了,把没剪干净的脐带看作是男娃的命根子。 江家荒诞的生子故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落,何兰芝坐月子的这段时间里,时不时便能听到动辄摔碗打骂的声音。 登记名字的那天,江林辉闹脾气,一赖就赖了一个晌午,说什么也不肯去,整个人就像是被五零二粘在了床上似的。 “你不去,我自己去。你不要这孩子,我要!江林辉,你真不是个东西,自己的孩子,你连认都不肯认,往后这孩子你也别养了!” 婆婆冯桂花打马虎眼:“他不去就不去,不就上个名字吗,谁去不都一样。” 最后的结果是冯桂花叫上了自己的好些个好姊妹,坐着三轮陪着何兰芝去了县里的民政局。这些年迈的女人们用皲裂的手抚上孩子的脸,似乎妄图从这崭新的生命里获得些自己活着的证据。 何兰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默不作声,算是妥协,没成想到了地方,冯桂花对着登记的工作人员却开始耍无赖:“就叫江男,想啥来啥,缺啥补啥,兴许叫了这个名字就能生个男娃。” “我的孩子是个女孩,怎么能叫这个名字!”何兰芝一下子恼怒起来,她那样瘦弱的一个人,动起气来,似乎是连骨头也在用劲,下一秒便要上前与冯桂花掐起架来。 冯桂花前些天去镇上算了命,这回她早有预谋,怎会让何兰芝这种矫情的性子得逞。冯桂花使了个眼色,周围那些个她所谓的好姐妹便顾涌着身上的肥肉,把刚坐完月子的何兰芝架着,就像是架着一具羸弱的傀儡。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扎着个麻花辫,目光里乏乏的:“到底叫什么名字?” “同志,还叫江男,男娃娃的那个男。” “你确定,”工作人员抬眼瞧何兰芝一眼,“你们确定?” “对,就这个了,不改了。” “登记完了,”工作人员递过单子,“下一个。” 冯桂花眯缝着眼睛,不识字也要硬看:“这是啥字?咋看着不像男啊?” “就是男,没毛病,办完了赶紧走,后面还等着呢。” 冯桂花欺软怕硬,见登记员语气不善,赶紧赔了个笑脸悻悻离开了。 随后,何兰芝看到登记栏上两个字赫然在目—— 江楠。 登记人员看了她一眼,那是一种母性的温柔的光辉,带着悲悯,带着愤懑。这孩子以后的路太难走,她能尽上一点绵薄之力,也算是积德了。 何兰芝冲她点了点头,眼中感激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殊不知,出生证上那一栏登记员的名字定定写着三个字:刘招娣。 坐在回家的三轮车上,何兰芝想起陆游的诗——庭际楠阴凝昼寂,墙头鹊语报秋晴。 这个楠字好,让人想起高大挺拔的楠树,任凭风雨怎样捶打,总是那样屹立不倒。 身旁的冯桂花还在骂骂咧咧,说今天登记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可何兰芝却不在乎,她垂下眼,眼前微风泛起涟漪,瓦蓝瓦蓝的河水,她瞅着欢喜就成。 就这样,带着名字里阴差阳错的喜和悲,小江楠一天天长大了。 小盘村盘踞在江水之畔,沿着起伏不定的山势,生出许多不同的屋子,有房干栏式、井干式、碉房式、四合院式等等。这片土地上,也生出许多不同的人,朴中出智,拙中藏巧,绘尽人间百态。 江楠与王家的玉霞交好,两人打小一起长大,比同龄的男生还皮,用冯桂花的话来说,两个疯婆娘,倒贴送给老光棍当老婆都不要。 小盘村的孩童分为三六九等,家里大人在码头管事,活得有头有脸的为一类,家里大人靠打工谋生,在人手下干事为另一类。两类大人之间形成天然的关系,或依附,或敌对,连带着孩子也从小带着根深蒂固的观念长大。 比如,江楠和玉霞在河边摸螺狮的时候,总会被人从背后推入水中,浑身衣服湿透不说,连带着河泥都钻到鼻孔里去。 比如,江楠去码头替大人卖虾卖鱼,总会有人抢走她的水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扔回河里,叫她家一日的劳作血本无亏,回家后被冯桂花拿着笤帚猛抽。 比如,江楠家的田总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稻谷被踩得七零八落,还会故意放了好几只蚂蝗,有一回咬了江楠的脚踝,叫她差点丢了小命。 比如…… 比如已经太多了,多到江楠才刚长高超过大人的膝盖,就已经学会了反击和进攻。 像是一生下来就被野兽围追的小鹿崽,倘使不会奔跑,便只能沦为他人的盘中餐。 江楠长到九岁的时候,家里顶不住村委会检查的压力,说是国家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不让小娃娃念书就是爸妈的罪过。当然江林辉才不在乎什么罪过不罪过的,可他在乎自己的面子和罚款,于是便不情不愿地凑了个书本费,就把江楠送走了。 先前江楠总是吵着嚷着要念书,何兰芝每每要把江楠送去学校,江林辉总是动手推搡,最后也只好作罢。所幸何兰芝自己读到了高中,还算个知识分子。做活休息的时候,她就带着江楠学写字。天地万物何其辽阔,河边的泥土就是她们最好的黑板。 江楠比同龄人上学得晚,年纪大了两岁,比身边人高了一截,在人群中总是显得有些突兀。可她不在乎,即便是第一回自我介绍出了乌龙,也是不肯认输的。 她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 江楠。 一笔一画空得极大,江楠从没这样正儿八经地写过字,两个大字几乎要占满整块黑板。 这时台下的一个男孩猛地站了起来,是和江楠同村的谢家小儿子,大名谢百元:“你写错了,写错了,你明明就不是这个楠。” 于是老师问:“那你说说,江楠的楠是哪个楠?” “男娃娃的那个男啊,她爸妈生不出男孩,听说想啥就取啥,取啥就能有啥,结果这么些年了,她妈妈还是啥也没怀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小盘村的故事(一) 第2章 小盘村的故事(二) 女老师面上发窘,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她才刚从镇里调来,不晓得这村里的小学环境如此乌烟瘴气。 反观一节课都没上过的江楠,此刻却拍拍身上的粉笔灰,衣服上缀着补丁也藏不住骨头里的傲气,语气不紧不慢。 “谢百元,你家里有三个弟兄就很了不起吗,听说你哥哥的尿布缝上了还给你做了件衣裳穿呢。” “哈哈哈!” 课堂登时便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恼羞成怒的谢百元觉得没面子,竟然把课桌上的书扔了过来,差点砸到讲台上的江楠。 这样的小插曲直到两人扭打成一团,最后谢百元败下阵来,连连求饶。 放学回家的路上江楠不免沾沾自喜,欺负自己的人被自己制服了,她早已迫不及待想将这消息告知母亲。不料下一秒谢百元就领着自己的大嗓门亲妈上门,活像个没完没了的唢呐。 “你家孙女可有能耐了,给我家百元脸上捅了个窟窿眼,要是我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江楠小声嘟囔着:“不就是破了点皮吗,我还流血了呢。” 冯桂花不由分说就揪起江楠的耳朵,抓年猪似的把江楠扔在谢家母子面前。江楠这就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理,这个错她是必须认了。 “哎哟,真是太对不住了,百元可没事吧!我家这个孙女从小皮惯了,从来不让人省心,你们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咧,”冯桂花谄媚之后又对着江楠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痰,“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蹄子,还不快给人家赔个不是!在家里没教养也就算了,还给我去外面胡搞,下次再这样我就扒了你的皮!” 在屋内做衣裳的何兰芝听到了声响,看到女儿被两面蛮横的人夹在中间,心中简直不是滋味。她疯了似的跑上去,要把江楠带走,那样大的阵仗,纵然下一秒她对谢家母子大打出手也是不稀奇的。 “放开楠楠!” 可冯桂花哪能容许媳妇这样乱来,谢家男人是小盘村码头开船的领头师傅,村里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万元户,谁家要用船开船,谁家要在码头卸货卖货,都少不了倚仗他们家的鼻息。倘使得罪了这样的角儿,日后江家若是还想讨要些差事,定是连门儿都没有。 “阿辉还在他老子手下做活,你就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要撕破脸吗!”冯桂花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自诩为文化人的儿媳,一点亏都吃不了,你若是想让她服个软,还真得使尽浑身解数。 可江楠听到了,在何兰芝踌躇之际,她忽然下了决心。她不能叫母亲为难,母亲在这个家里面生活得本就举步维艰,不能为了这么个自己面子的问题,叫她再生出多余的是非。 “对不起。” 江楠含着眼泪,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出来,叫母亲看了伤心。 谢百元一家目的达成,母子俩离开时眉开眼笑,拎着冯桂花硬塞的一罐红糖,活脱脱和强盗洗劫似的,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恶心。 “你没错。” “是妈妈错了,妈妈没用,不能保护你……” 江楠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石头,从小她听过了太多不堪入耳的话语,她早已不活在别人的评价里,更别提为外人的什么事情落泪难过。哪怕是有人给了她两拳,她也要睚眦必报。 可是唯独妈妈的示弱,叫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妈妈又说起了那句话:“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爸就好了,可是当年,妈实在没法子……” 江楠不再言语了,她拿袖子给妈妈拭泪。在江楠对尘世尚且模糊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沉默寡言着,不爱笑,也不会哭。在家里,几乎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她种地、她裁衣、她抓鱼、她做饭…… 在她的眼中,母亲无疑是无所不能的英雄。 小小的江楠不谙世事,却也知道英雄般的母亲,这回也连带着自己一起,被谢百元一家、被冯桂花、被钱狠狠地打倒了。 隐约之间,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剥落。 这次入学并不顺利,所幸江楠不好的名声也传了出去,至少没人再敢惹事生非。谢百元这人骨子里确是个怂包,他知道没了爸妈的庇护,自己在学校里压根不是江楠的对手。江楠对心心念念的学校有点倦意了,新鲜感一过,她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是个没智商的呆子。 读书算不上好玩,她只对那些充满奇幻色彩的小说感兴趣,她喜欢写作,喜欢天马流星的想象,而不是和几何算数打交道。 上数学课时,她对着窗外发呆,养鸭、打渔、种菜,让天地每一寸土地都活了起来,这也许就是庄稼人的命。 从上课看到下课,也没人找自己说话,她的发呆总是那么漫长。 万物抽条的季节里,白色的柳絮四处飞舞,其中一处飘到江楠的面颊,她随即打了个喷嚏。 在这不经意的一瞥中,江楠瞧见她们班的张芳芳被隔壁班的牛波一行人堵在厕所不让走。张芳芳是自己班的班长,平日里虽然和自己往来不算多,但好歹是自己同桌,为人总算是过得去,自己没理由袖手旁观。 于是很快出手相助,因为年龄稍长,江楠比那帮混小子高了不少,看起来气势逼人:“你们干嘛欺负班长,小心我告老师。” 牛波这下再也牛不起来,他瞧见江楠拿起厕所旁边的笤帚,作势要打人,那动作叫一个行云流水。江楠打谢百元的事迹早就出了名,那些调皮的男孩生怕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搞不好脸都破相,这才悻悻作罢,一群人刹那间落荒而逃。 “好了,没事了。” 江楠回头看张芳芳,她从江楠旁边的空子溜走了,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难道张芳芳惧怕那些男生的同时,似乎也同样惧怕自己?江楠觉得自己在张芳芳心里被打上了和那些男生一样的标签,还是有些失落。 回到教室,江楠打个哈欠就要继续发呆,谢百元和他的狐朋狗友恰好路过窗外,几人瞧见江楠就和瞧见了瘟神似的,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江楠脑子一热,又想起谢百元母子恬不知耻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坐在身旁的张芳芳却开了口,语气恍若置身事外,就连手上写作业的动作都没有停下过。 “他们男生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去听,也不要管,我们女生只要读好自己的书,放好自己的羊,照样能过得很好。” 江楠这才发现,一向安静的张芳芳,臂章上竟然有着三条杠。 “三条杠,你是大队长。” “没错,我管着整个年级,要是谁欺负你,你就和我说。”张芳芳话语间忽然产生了一种自豪的神情。 “那你刚刚怎么不打牛波?”江楠觉得张芳芳真是信口开河,在家里被泼辣的冯桂花收拾惯了,她自诩自己才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如今张芳芳却说让自己有困难找她。 “江楠,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打人是最愚蠢的还击方式,”张芳芳停下手中的笔,头一回和江楠那么语重心长,“如果刚刚我打牛波他们,老师只会把我们一起罚了,可我不想这样。” “假设你没有帮我,我算过只有两分钟就上课了,到时候老师找不着我们人,就会来找,到时候我就说他们拦着我不让走,要让我做牛波的相好,我要是不应,他就要我的命。” 江楠一时间转不过弯:“牛波真让你做他相好了?还要你的命?” “你傻啊,牛波说什么要紧吗,要紧的是老师怎么看。” 江楠咋舌,她竟第一次知晓张芳芳这样本分的人也会扯谎,而且扯谎有时候竟能有如此奇效,比撒泼打滚好用多了。 “我这不算扯谎,”张芳芳又恢复了那般冷漠的模样,手里不断写着题目,“我是在保护自己,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前途,你不得不动些心眼。” 这天起,江楠的世界观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起母亲苦口婆心的教诲,同龄人张芳芳带来的震撼无疑是加剧百倍的。在她还在插科打诨的时候,张芳芳早就开始思考自己人生的前途,这叫江楠深深受了触动,并决心在读书这条路上好好做出些成就来。 自打这回起,张芳芳总愿意和江楠多说些话。 “以后等到了大学,我要去上海读书,要么就去北京,广州那边也很不错,非常繁华。北上广,是我的梦想。” “我这样的人也能去这些地方吗?” “能,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只要愿意读书,就有出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前两年刚恢复高考,我们有的是机会!等到高考之后,就能去大城市了,大学毕业了,还能留在那工作,当个大领导。” 江楠听得一知半解,虽然不知道高考和烧烤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颜如玉是谁,但总也知道书中有黄金。黄金可是最值钱的,多读点书,那能拿到的黄金总归多一些。 “到那时候,我就永远不回来,我要嫁给一个城里人,给他生个娃娃,住在只属于我们俩的家,”张芳芳时常说这样一句话,“到时候,我赚很多很多钱,只给我自己花。” “江楠,人活一辈子,尤其是咱们女人,要为了自己活一次。” 江楠并不觉得张芳芳人小鬼大,倒是意外佩服。不过有一点她不太赞成,她的钱不光给自己花,还要给妈花。 时间来到江楠升六年级这一年,她的成绩起伏不定,像是捕鱼时阴晴不定的天气,总叫人瞧着心里没底。 江楠偏科偏得厉害,考个好初中肯定是没着落了,考不上好初中就只能在乡镇的三中里边凑合,里边鱼龙混杂,打架斗殴是常事,抽烟喝酒也是惯例,基本上一进去,半条腿就已经迈入社会的底层了。后半生的命运,大约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进入热哄哄的电子厂,在流水线里虚度完自己的一生。 班主任盛老师是个快退休的男人,在教育事业上尽心竭力了几十年,看到江楠翘脚猫一样的成绩,六年级刚开学就约谈了何兰芝,建议江楠走文科特招生,这样兴许还能有机会去县里读一中。 何兰芝听进去了,可是一中文科特招生的报名门槛是在报刊上发过文章,她没有门路,听说塞钱就能上县里的文学报,因而在暗暗凑着钱。 对于这一切江楠浑然不知,其实很多同龄女生和江楠说其实进厂挺好的,不用费脑子,只要人活着,靠体力就能拿工资,干得多赚得多。 玉霞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她十四岁的生日还没过,便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大孩子。玉霞成熟得早,身高比同龄人高,穿着也甚是新潮,除了发小江楠之外,也不喜欢和同龄人玩。总的来说,在江楠眼中,玉霞不像是个孩子,更像个年轻的妙龄女郎,浑身透着城里发廊里五彩斑斓的颜色。 “你看什么书呢,给我瞧瞧,”玉霞一把夺过江楠手中的书,而后大喝一声,“江楠,你看课本干嘛,你脑袋被驴踢了?” 江楠没理会,反而出神地问道:“玉霞,快升初中了,你想去哪?” “我?我早就看好了一家电子厂,你可别说出去,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行。”江楠说。 玉霞神神叨叨的:“那家厂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给我介绍的,说是在广东,做服装流水线的,我的工作就是给人家裁布。” “裁布?” “很简单的,就是一排人坐着,一块布从机器里过来,每人对着布剪一刀,就能拿钱。” “真有这样的活?这么简单?” 玉霞道:“就是那么简单,听说在广东遍地是黄金,只要你愿意干,就能赚大钱。江楠,你可别死读书了,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读完你都成老闺女了,不如早点出去找个活干,还不用在家里割猪草。” 玉霞和张芳芳的话截然相反,江楠虽不苟同,但是不好意思驳了好朋友的面子。穷人的孩子早熟,玉霞和隔壁技校的那些小混混处得可好了,平时有事没事总给她带汽水喝。江楠不喜欢坏学生,可却从没把打小一起长大的玉霞当坏学生。 “那祝你好运,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洒洒水啦。”玉霞说着蹩脚的粤语。 “对了,我最近在看最新的时尚杂志,可贵了,里边的发型可好看了,我打算下礼拜去烫个头,你去不去?” 江楠一口回绝:“我就不去了。” “行吧,那我叫俊峰陪我去,”俊峰是玉霞技校认识的一个大哥,“这本言情小说你先留着看,等下回我就给你带琼瑶的书,你太老土了江楠,我都怕以后没有男人要你。” 老土就老土吧。 江楠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她总觉得梳头麻烦,读书麻烦,讨口饭吃都麻烦,哪还有时间去打扮自己。她的六年级,和老气横秋的六十岁也没什么区别。 捧着玉霞送给自己的言情小说,江楠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在冯桂花的嘴里,看什么闲书都是“歪门邪道”,可是她又喜欢看这些“歪门邪道”,冒险的、批判的、悬疑的、言情的,什么题材她都来者不拒,在母亲的教导下,她识字几乎是同龄人中最多的。每每读到喜欢的情节,加之里边作家的遣词造句,总是叫她魂牵梦萦。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又过了好几个礼拜,这一天,玉霞忽然哭得稀里哗啦的,把江楠吓了一跳。 “玉明没了。” 玉明是玉霞的姐姐,王家有四个姐妹,老大玉明嫁人早,嫁给了同村的李瞎子,给王家换了一袋盐和五斤肉。玉明没读过多少书,婚后只能在小盘村卖卖豆腐,供着家里的妹妹们读书。玉明玉霞两姐妹感情一向好,玉霞的学费都是姐姐交的。 今天,玉霞烫了**头,还买了几个大白兔奶糖,想着姐姐家里孩子多,便去玉明家探望,却见着家中房门紧闭,李瞎子在门口抽着旱烟。 玉霞没见着磨豆腐的玉明,倒是嗅到了一股子刺鼻的铁锈味,她推开房门,见着玉明瘫倒在床上,身边围满了家里的三个孩子。那样大的肚子,活生生撕裂出一条缝,躯体裸露在空气中,像是一块白花花的肥肉,上面的妊娠纹如同粪池里生出的蛆,看了叫人反胃。 她的身旁,躺着一个浑身乌青的婴儿,刚出生便没了鼻息。 王玉明死于难产。 她出葬这一天,玉霞哭得撕心裂肺。她从别人嘴里得知,玉明引产过一回,还流产了两次,身子早就亏损了,但是李瞎子不依不饶,要嚷着给自己留个男丁。 “李瞎子这人啊,太不老实。自个儿爸妈是亲表兄妹,他本身就有遗传病,生出来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有病,还非要个男娃。就是苦了玉明了,不仅要养家糊口,还要不停生娃娃。” 玉霞听到村人的议论,当场就拿着酒瓶子给李瞎子的脑门开了瓢。人没死,就是有了脑震荡。 这天过去,玉霞就消失了。 那段时间江楠每每做梦,总是噩梦,梦到葬礼上玉明的房间里那些罗列得整整齐齐的鸡蛋。 玉明每到生产,总是挺着大肚子到鸡圈收了鸡蛋,哪怕肚子再疼,哪怕血流得再多,分娩前一天,总是要给自己做一碗鸡蛋酒酿醪糟。 混浊的鸡蛋液配上酒曲、糯米,老话里是最滋补气血的。 这是她一生吃过最好的东西了。 江楠醒来时浑身湿透,走在院子里,又瞧见一筐子整整齐齐的鸡蛋,最上面一层还沾着青绿的鸡屎,这是那天冯桂花趁乱从玉明家里拿的。 换做旁人,总觉得多少沾点晦气,可冯桂花不在乎,只知道一周的伙食又有着落了。 一颗蛋隐隐晃动,江楠伸手去摸,仿佛感受到了里面生命的心脏跳动,那是一种新生儿无法与这个世界抗衡的微弱脉搏。毛蛋里的小鸡崽刚用嘴啄出一个洞,就撒手而去,连一点点振翅的力量都没有了。 江楠一想到过会冯桂花要拿这些蛋来煲汤,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好一阵。 这回她是彻底领悟了张芳芳的话了,她必须得离开这里,为自己完完整整地活一次。 第3章 小盘村的故事(三) 玉霞不读书了,从玉明走的那天起就买了火车票,和她在技校里认识的俊峰那帮人一块走了。 江楠在学校的传达室拿到了玉霞的信,下课后,她便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信上,玉霞说自己去了广东,南下去谋出路了,现在在工厂里做着流水线的工作。原先说是裁布,每天提溜着一口气干活,竟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俊峰一行人则是在厂里的仓库里卸货,几人幻想的南下之行,可谓是支离破碎。 “新学徒要受老员工的气,就跟头老黄牛似的,有气也不敢撒,怕被扣钱。你不知道,那些老员工有的还会抢学徒的活,因为是计件算工钱,有时候我干一天,还不如老员工的零头。” 信里还说,玉霞住的是员工宿舍,一寝室满满当当塞了十二个人,老的小的,本地的外地的,脾气好的脾气坏的,就跟养猪崽似的活在一个圈里。一层楼也就一个厕所,里边包圆了吃喝拉撒,连做饭的灶台也支棱在其中。 “有一次,我在外面炒面,里面大妈拉得茅坑别提有多臭了,我感觉我就像是在吃她的粪!这时候一个洗澡的小姑娘裸着身子叫着跑了出来,原来是洗澡的时候看到了一只蟑螂。你不知道,广东的蟑螂有多大……” 江楠的眼中便浮现出女性高矮胖瘦不一的**,在厨房一片零星的火光里,交杂着老旧淋浴器里迸溅的水花,二者错落着碰撞,便是更迭了千万如同玉霞一般女子的青春年华。 信里,玉霞塞给她一个红发卡,是广州时兴的款式。那抹红,红得夺目,红得落寞。 “江楠,也许你真的说得对,人往高处走,如果你能继续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念,争取去县里读一中,以后读个好大学。我姐是为了供我读书才走的,我不能白费了她的苦心。” “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给你染发、纹眉、做睫毛、做指甲,手指甲脚趾甲全都做一遍,都不收你钱。”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江楠读完了感觉心里边空空的,不是个滋味。 玉霞打小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也不是这块读书的料,因而信上不少错别字,圈圈改改的。为了省钱,她的字写得格外小,看起来也费眼睛。 江楠揉揉酸涩的眼角,不知是看得累了,还是为玉霞的近况唏嘘,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玉霞,这就是你想要的长大吗? 张芳芳劝江楠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在她眼中,这封如同鬼画符一般的信就和收废品的垃圾毫无区别。 巧的是,此刻她的桌上也有这样一封毫无价值的信。 那是隔壁班吴顺延给她写的一封信,信里写了他对于张芳芳成绩优异的钦佩,以及对于她姣好面容的欣赏,大致意思是想和她交个朋友。 江楠对吴顺延有些印象,常年的年级第二,家里有好几个弟兄姊妹,他作为大哥最是乖巧懂事,从小承担的事情也是最多的,因而总看上去比同龄人老成些。 “吴顺延是个好人,但是他如果真的喜欢我,我也不会答应。” “他太穷了,和他在一起也是丢脸。” 江楠听出话外之意:“你是觉得我和玉霞这样的人交朋友,很丢脸吗?” “我没看不起玉霞,也没看不起吴顺延,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该努力的时候却去做和城里人一样风花雪月的事情,太愚蠢了。” 末了,张芳芳还补充一句:“面子是自己给自己的,你好好揣着,就不会丢。” “你虽然笨,但是很努力,我很少看到那么拼命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张芳芳说话总是和大人一样,十几岁的年纪,说话却和长辈一样语重心长。 在江楠懵懂无知的年岁里,也多亏是她的冷言冷语,才不至于江楠险些受了见识粗短的苦掉入泥淖。 上一中,对此时的江楠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但在读了玉霞的信之后,江楠忽然十分坚定不移地确定了这个想法。 何兰芝和江楠说了走文科特招生的事情,话里话外都是要托关系的意思。何兰芝给江楠买了上文学报的机会,那人收了钱,又多嘴一句,其实入选名额和县里的文科补习班是一脉相承的,里边的老师就是最终的考官。 母亲是个铁面无私的角色,可是这一次却裁了好几套春装送到补习老师家里,央求她给江楠补习写作能力。江楠看着母亲塞赖的各类满分作文,心里却担心自己连基本的文化课也不能过线。 她学理科的时候,就像是脑袋里缺根筋。也不怪她开窍慢,人家学写数字的时候,她还在家中被冯桂花生拖硬拽干着农活,动辄打骂受罪,加减乘除的概念还是自己慢慢构建起来的体系,更别提那些复杂的几何。 谢百元也不懂数学,因而早不念了,江楠看着升初中前一个个空掉的座位,犹记得小学刚入学与他起的争执,仍是久久难以释怀。现如今,他继承了亲爹的衣钵,也算是衣食无忧,听说他早就看上了隔壁村一个瘸子的女儿,过几年就要结婚了,连彩礼钱也不打算给。 你说稀不稀奇,谢百元也分不清加减乘除和立体几何,可他的算盘子总是打得那样精。 江楠庆幸自己身边坐着班长张芳芳,这是她继续读书的一点怪异底气。可她没有张芳芳这样的全能智慧,也没有玉霞这样孑然一身的勇气,江楠在梦境与现实的碰撞中不断挣扎。 农村孩子的学习之旅,就像是昙花一现,凋零得那样快,一点预兆也没有。 这一天,江楠迎来了生命中最差的一次理科成绩,只有个位数。 回家的时候,江楠走得鬼鬼祟祟,腿上和灌了铅似的。可到家了,江林辉和冯桂花却破天荒没骂她,看见了只当是没瞧见,叫她有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江林辉的声音压低:“村里的人上午来催了,这几天咱必须给个准信,不然拆迁款要减半。” 江楠不傻,很乖敏锐捕捉到关键词—— 拆迁。 她从谢百元的嘴里听过这个词,谈到拆迁,谢百元显得那样耀武扬威,就和白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毕竟,他们一家可没做过什么吃亏的买卖。 “拆,必须得拆。” 冯桂花很强硬,这座房子还是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和江建德一起建的,如今老江去了,儿子和儿媳不和已久,还带个没用的拖油瓶,她早就想分家了。 “妈,你说得轻巧,我们能去哪。”江林辉点燃一根烟。 “那肯定要去最好的,”冯桂花提溜着一双算计的眼,“只是现在政策赔得少,咱去大城市也立不稳脚跟,得想个法子找人给我们多捞点油水,最好搞个地基,再多赔点钱。” “可不得想个法子,现在咱们村谁不急,都在求爷爷告奶奶。妈,咱们家里有什么发达亲戚你都告我,实在不成我去给他们跪下。” “咱家哪里有啊,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你二叔输了钱不来我们家撒泼都算好的了。” “那就找大舅,大舅不是做生意发了点财吗,现在在上海混得不赖,还去税务局里边了。” “那不成,当年咱家抢了他们家的地皮,他们能乐意。” 谈话陷入一段诡异的沉默,冯桂花却说:“你那女人,以前是不是有个老相好?” 一提到这件事情,江林辉的脸色刷的变白,就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副羞赧的神色。 “我记得还是你战友,叫陈什么来着,反正在北京当过官,现在听说也混得很好不是,还当上了个头头。” 江林辉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几个字:“丢面儿。” “找,就找他,你要脸,我这张脸皮可不要了。” 冯桂花佝偻着背,精瘦的小腿前后来回踱步着,像是一只狡黠的黄鼠狼。 “找你那婆娘,一通电话过去,那姓陈的肯定会帮咱。多要些拆迁款,再给咱在北京找个住所,给你也谋个差事。” 江林辉翻个白眼:“你想得美,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哪能什么好事都让咱占了。” 冯桂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个不成器的,走着瞧吧。” 虽说还是个孩子,但江楠也隐隐感受出了这个家早已四分五裂的事实。 不过她的脑子里此刻终究还是幼稚的—— 拆迁了之后……是不是就不用考试了? 没想到小盘村变天变得这样快,第二天上学,班级里早已经咋呼着传开了。 因为要拆迁,村里的学校也要被撤并,这意味着读书真的成了过去式。农村的孩子哪知道什么时代变迁,只晓得是终于能把作业光明正大地扔进灶头里去了。大伙就像是被赶着放牧的牛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可牛羊的终点又是什么呢?是自由的草原,还是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乱,太乱了,政策的改变带着光怪陆离的色彩,眩晕着江楠贫瘠的眼界,她愈发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却开始莫名地亢奋起来。 拆迁的事情何兰芝也听说了,不过不是从自家男人和婆婆那听说的,而是村口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言碎语。李家婶子早就闹开了,这回她男人听说拆迁能分房子和拆迁款,直接把外边养的野女人带到家里逼宫。可怜李家婶子做了一辈子的糟糠之妻,如今却也落得睡在柴房的下场。几个孩子胳膊肘往外拐,不替自己母亲说话,只知道尚且能有口饭吃,就不关自己的事情。 何兰芝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乐观,她是读过书的人,知晓不少人会对国家的拆迁政策动歪心思,真正的人心,也往往就在这时候显露出来了。 这天早上,她从梦魇中惊醒,枕边人江林辉这几天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自己的嫁妆也有被翻动的痕迹,不用猜,他一定起了坏主意。 枕边人的算计,像是一场慢性的谋杀。 思忖再三,何兰芝悄悄递给江楠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表情严肃:“楠楠,这几天村里会很乱,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事情,连妈妈都帮不上你,你就打这个电话。” 她顿了顿:“那个叔叔一定会帮你的。” 而何兰芝的预料也很快灵验,她前脚刚到家,后脚那对母子就动了鬼心思,要挟着自己联系那位原以为再也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人。 “我不打电话。”何兰芝不假思索。 “哎呦,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装什么假清高,”冯桂花死猪不怕开水烫,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这么一吆喝,左邻右舍都趴在门口看热闹,“老天爷呦,我怎么那么苦啊,这儿媳妇是要把我克死啊,一点活路也不给我留。我每天拼死拼活地干活,她倒好,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给我摆脸色看!” “那我倒要看看,我什么时候能把你克死。” “你们一家人,平日里对我呼来喝去,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干,有好事从来想不到我,现在有麻烦了,怎么反倒第一个想起我来?” 何兰芝压根不吃冯桂花撒泼打滚这一套,这招数她也真是用不腻。 “你……” 各式各样不堪入耳的咒骂仍在耳边,待她到了里屋,江林辉则阴沉着一张脸。 “你怎么那么倔啊,为了咱家能过上好日子,你就不能放下你的面子,”江林辉青筋暴起,“还是说,你到现在,满脑子还是那个陈长荣。” “关你什么事,还有,我们家的事也不关他的事。” 江林辉应声锁了门。 “你到底打不打!” 江楠刚下了学,就听见母亲被笤帚、麻绳交替着抽,身上红一道紫一道,江林辉的拳头像是没完没了的刺,落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 她趴在门上,一遍遍拿身子撞着门,她不怕疼了,她怎么着也要把母亲从父亲的手中解救出来。 不,江林辉这个畜牲,他根本担不上父亲二字。 在瞧见门口江楠愤恨的眼神之后,他毫无悔改之意,摁着江楠的头就往地上摔。 江楠磕到了门槛,但是嘴上却很坚强地没出声。因为江林辉即便看到了自己的脑门淌血,也不会思考自己疼不疼。 她站起身,几乎是没有一秒犹豫,便来到了村口的小卖铺。江楠很快拨通了那个号码,拨通的那一刻,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只有你能救她了。”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是很沉稳的,也带着困惑:“你是?” 江楠晓得长途贵,也不再啰嗦:“我是何兰芝的女儿,我叫江楠。我家要拆迁,江林辉让我妈妈打你电话求你办事,我妈妈不愿意,他就把我妈妈关在屋子里不给饭吃,我妈妈快要被饿死了!” “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妈妈,求求你了,你一定有办法。” 电话那边几乎是不假思索:“好,照顾好你妈妈。” 这天晚上,江楠睡得心惊胆战,趁着四下无人,她往窗子里扔了几个荸荠,虽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充充饥总是能捱的。 “妈妈,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何兰芝不再指望什么,但是在她拿起身旁的镰刀准备自我了断的时候,江楠脆生生的声音还是叫她停住了。 “妈妈没事,”何兰芝手里的镰刀应声坠地,“楠楠,保护好自己,妈妈会想办法的。” “妈妈,我会保护你的。” 就这样倚靠着门框,竟也不自觉起了困意,江楠半睡半醒守着妈妈,连天什么时候亮的也不清楚。 醒来时,江林辉在屋子里神气得活像只公鸡:“有出路了,王教头在北京给我托了个活,还说能借房子给我们住,真是稀奇了,前些天找他他还不乐意了,今天就变了个人似的。” “北京,哎呦喂,”冯桂花几乎眼放绿光,“就是有长城、有**的那地方?” “首都!首都!我江林辉这辈子还能去北京落户,老天爷果真待我好!” “那她们俩,带着吗?” 江林辉不说话了,眼里阴了下来。 “那就不带,她们俩跟着也是没用,一个药罐子一个拖油瓶,可别影响了咱们家在北京的日子,”冯桂花眯缝着眼睛,“石老六的女儿,比你大三岁,还是个老姑娘,听说在北京有套房子……” 江林辉把家里搬空了,原本堆满锄头渔网的杂物间,顷刻间只剩下几根斑驳的木桩。 村委会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月结束前,必须得全部搬空了,小盘村不能剩下一个人。 张芳芳一家早走了,临走前她还送了江楠一本数学练习册。 “江楠,我要去上海了,有缘再见。” 随着张芳芳的离开,江楠心头总是闹得慌,急得带着哭腔:“妈妈,我们去哪?也去北京吗?” “咱不去那,离了他们,咱娘俩也能活。” 江楠就止了泪,任由母亲拿帕子给自己擦脸。江楠不怕这个家散了,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可她怕母女俩孤苦无依,到了别的地方也只能流浪,她还那么小,还不能赚钱。 她只恨自己没用。 “那我们去哪儿?” “浙江,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城市,妈妈小时候就在那长大,”何兰芝的声音像是江南的一汪清泉,温润清脆,“咱们楠楠一定会喜欢那儿的。” 月末终于来临,搬家的号角吹响得急,不明真相的群众和精明强干的群众自动分为两个阵营。在建设的新风里,迂腐和落后轰然垮倒,像是无法预兆的一场地震,连一点反应的时间也不给。 依水而生的百姓在这里占绝大多数,一辈子泡在水里,皮肤渗透出虚浮的白,骤然让他们离开自己耕耘了一辈子的地方,必然是不肯的。 祖国的经济振臂高呼,这些时代的遗腹子却被人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们大多数是一些留守老人和儿童,老的掉光了牙齿,小的还没长出牙齿,可是纵然再无力,也得被迫着咽下政策改变的糟糠。 江家一家子分道扬镳,江林辉领着冯桂花往码头去,何兰芝领着女儿往长途客车站去,倒是格外滑稽的戏码。 谢百元瞧见他,语气揶揄:“呦,这不是老泼妇江楠吗,听说你爸不要你了?” 江楠倒是有点害臊,脸涨得通红,却想起张芳芳的话,“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会在乎你呢,脸皮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的,揣着就不会丢。” 换作先前,她肯定要冲过去给谢百元狠狠一拳,现如今,她却根本懒得与他周旋。 何兰芝给了她一个春卷,江楠饿了一早上,这会吃得就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狼吞虎咽但分外满足。 吃得太快,噎住了,何兰芝便轻拍她的背脊:“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是啊,江楠忽然呛出眼泪,但这是幸福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泪。只要跟着妈妈,生活就有盼头,什么脸皮不脸皮的,都不如一张吃得饱的面皮来得实在。 她抬眼望向窗外,大巴车早已开出村口,泥泞的小道变成沥青的公路,那样宽敞,那样辽阔。远处施工的大楼笼罩着青色的纱帘,施工的工人带着橙色的安全帽,在他们身后,日出那样红,像村里办喜事才会刷的红油漆。 而她故乡里的老房子,则在汽车乌黑的尾气里逐渐氤氲起来,随着一声惊雷轰然倒塌。那些过往的日子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雾,回忆再浓烈,却也看不见摸不着了。护城河翻涌起岁月的惊涛骇浪,将这些摇摇欲坠的房屋沉没进深不见底的汪洋。 而她的童年,也将永永远远在水下逝去。 第4章 小盘村的故事(四) 1993年,三峡百万移民工程实施方案开展得如火如荼。短短数年时间,原本的民房就像万千沙砾般一般消失在水库蒸腾的雾气里。刹那间,万丈高楼平地起,倾泻出一个时代的伟岸蓝图。 “三峡移民行动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坚战时期,这是中外水利建设史和工程移民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饱含着库区人民在国家建设时期,舍小家顾大家,听党话、跟党走的决心……” 陈景明做完了暑假作业,便天天跟着大吴这帮混小子们鬼混。榴火自红,蝉鸣阵阵,这群皮猴子的身影却依然随处可见。 要不就是捡些破烂卖钱,好换本小人书做消遣;要不就是折了树枝作钓竿,在瓮浜旁那条小沟里洗劫龙虾窝子;要不就是呼朋喝友,大伙跟屁股粘了胶水似的,坐在王老五家里看电视。 电视里今天不播三国,倒是新闻台一路插播了好几条快讯。 “在这里,中央电视台向各地群众呼吁,如果您的家乡也遇到这样来自三峡的'特殊客人',请务必给予他们最大的帮助,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大吴本名吴文明,当真是人如其名,打小就在学习上缺根筋。别说听懂新闻了,眼瞅着这块头都快赶上他爸了,认几个字却还十分费力。 陈景明不嫌弃这位大老粗朋友,耐心地给他做翻译。 “就是国家要建个水电站,好些人的家不能住了,得搬到别的地方去。” “天哪,家都没了!那他们去哪儿啊?”大吴文化虽说低,人倒是善良。 陈景明顿了顿,说话活似个大人:“总会有地方去的,国家会安排好的,毕竟他们可是为国家做贡献。” “为国家做贡献,”大吴似懂非懂,“那可是些大人物!” “电视上不都说了吗,如果他们搬到我们身边,我们还要好好帮助他们,”陈景明极为认真地说,“我听我爸说,有好些人就会搬到浙江来,兴许还能成为我们的新邻居。” 这话听得门外的王老五哈哈大笑,连手中的红双喜香烟都拿不稳当了,细碎的烟灰飘到陈景明胳膊上:“你一个小娃娃,还知道什么是为国家做贡献?” “王叔,我快升初三了,不是小娃娃了。” 王老五接着笑,对于陈景明这小子,他也算是从开裆裤看到大的。一个村里边,几乎是没有秘密的,他打量着陈景明,高高瘦瘦的,模样也俊俏,这点随了他爸。不过,一看到他身上老头汗衫洗得松松垮垮,拖鞋也脱了胶,半块鞋底就这么露在外边,只拿黑色的鱼线缠住,像个固执寒酸的老顽童,王老五就笑得直不起腰,还把自己给呛着了,腾云吐雾似的喷出一大口烟,把周围的小孩都给熏跑了。 陈景明才不理王老五的打趣话,想起父亲电话里的嘱托,拎起手上的猪肉,就匆匆往家里赶去。 大吴的声音还在耳后盘旋:“陈景明,你家这是有好事?” “我爸要回来了。”陈景明脚下生风,一路火花带闪电,没多久就飞奔回了家。 只留下没反应过来的吴文明还在原地发愣,印象里父母和他说起过,在这村里,就数老陈家条件最复杂。陈景明和父亲陈长荣搬来这里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个女人,这么些年两个大老爷们干瞪眼过着,倒也算和谐。陈景明总是早出晚归,动不动便出远门,留下年幼的陈景明吃百家饭长大。好在这小子乖觉听话,不生事端,邻里邻居倒也瞅着欢喜。 起初大家对于陈家的好奇可谓是滔滔不绝,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加之陈长荣家里不缺钱,家具家电总是用的牌子货,他相貌又端正,便总有好事者打起他的主意,想问问家里女主人的事情。这件事情,陈长荣咬得死死的,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生活永远清清白白的,儿子、票子、房子。 儿子随老子,有人问陈景明家里的状况,他也打马虎眼,每回都充愣装傻的。 “这小子可不傻,每回班里都考第一,我看哪,是把我们当傻子了。”村里的碎嘴子俞阿英家里边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儿,老姑娘一个,平时好吃懒做的,一条腿粗得抵得上两个男人,一走路全村都得都抖上三抖。可这闺女偏偏死心眼,瞧上了这老陈。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俞阿英还帮着自家的老闺女一块,把刚放学的陈景明带回家里来吃饭。老闺女亲自下厨,每个菜都看着半生不熟的,连鸡肉都还淌着血,刚上小学的陈景明哪懂什么菜品成色,饿得不行,便囫囵吞枣着就把菜给吃了。 谁成想大晚上的,那没炒熟的豆角就开始发作,把陈景明弄成了急性肠胃炎,得亏陈景明送医院得早,否则真连儿子命都丢了。 隔天,俞阿英家老头在厂里开车的活就让人给替了,把一家人急得够呛,再没心思折腾老闺女的婚事。 明眼人都瞧出了这陈长荣的厉害之处,手指头只消得稍稍一动,便能把一个人的差事都给搅黄了。这人每回又穿着军大衣,来去又是绿皮卡,约莫是个不小的官,还是军官!打那次以后,大家也便噤声,再也不敢讨论陈家的是非,生怕给自个儿引来什么麻烦。 可这回不一样,何兰芝和江楠的到来,让这座寂静了许久的小村庄获得了可悲的生机。 波澜不惊的日子,被掷进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便再也平静不起来了。 “姑娘,你找谁?”有人问。 “我找陈长荣,他在吗?” 当陈长荣被卷入这桃色的绯闻之中,村民们佯装不在意,心里却做足了看好戏的准备。 闲话就这么传了出去,村里来了个女人,长得不孬,还带个拖油瓶,也不知道是谁的风流债。 陈长荣步履匆匆,这回他刚从昆明出差回来,一路上颠簸劳累,连眼睛都不曾合上过。刚下车,便瞧见远远有一群人在路边站着。 村口小卖铺的阿惠嫂大喊:“回来了,回来了,长荣,这是找你的!” 找他? 陈长荣揉了揉太阳穴,脑子生疼。这种情形他见多了,大约是谁又求他办事,没分寸地要到了他家的地址。部队里最近管得严,作风问题是千万犯不得的,他原本便被琐事缠身,烦得紧,只抬头淡淡扫了一眼。 透过车窗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兰芝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唰唰地淌着,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叫谁看了都要心疼。 年幼的江楠懂事地给母亲擦眼泪,母女俩穿得这样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轻易刮走。 陈长荣几乎是呆若木鸡,他没想到何兰芝真的会来浙江。 那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那段过往埋藏着他最青涩懵懂的情愫。没成想这辈子竟然还能机会弥补这一切,自打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暗下决心了。 他见不得何兰芝的眼泪,他知道他这辈子注定要栽在这个女人手上,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因缘絮果,是他有错在先,因而什么报应都是应当自己承受的。 然而,何兰芝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求你对我如何,我的孩子,能暂时托付给你吗?” 那是陈长荣第一次见到江楠,他实在很难将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女生和电话里那个火急火燎营救何兰芝的小英雄联系起来。 不过,只要她们娘俩愿意麻烦他,那就是他残缺的幸福。 何兰芝母女像春天的蒲公英,随着三峡移民的浪潮而来,等风吹过岁月的日历,下一秒便悄然扎根在浙北的土地了。 何兰芝和同村的妇女一起找了活,在城西的纺织厂,流水线的活苦是苦了些,但赚的钱总算是能养家糊口的。江楠还要念大学,只要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有一份力,就总不会让自己闲下来。更何况,离开了江林辉母子俩狼狈为奸的嘴脸,何兰芝开始拥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这日子总是会越过越亮堂的。 而江楠因为上学通勤的缘故,则借住在陈长荣的家,两方约好了,如果遇到周末或者长的节假日,江楠就去厂里找何兰芝住员工宿舍,等到上学,再把江楠接回陈家。 虽然手头紧,但何兰芝还是把手上的一笔积蓄给了陈长荣,央他待江楠好些。 陈长荣没要那些钱,反而买了些秋装和棉衣,送给了何兰芝。 这些都是后话,因为口口相传传到陈景明耳朵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味了。 父亲在外边有了相好,这相好还带着女儿来逼宫了。 陈景明从小就没有母亲,他只听过父亲谈起过他曾有一个最爱的女人,只不过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着了。 他想,那大概就是自己的母亲,或许她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他对父亲善变的誓言感到心如刀割,尽管如此,他还是对父亲抱有最后一丝幻想。 他渴望听到父亲的一点解释,哪怕是编造一些拙劣的谎言来骗骗他也好。 “景明,这以后就是你的妹妹,”陈长荣领着一个黑黢黢的女孩进了门,“她叫江楠,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妹妹?”陈景明看着面前的小不点,哪里有一点怜惜疼爱的意思。 这女孩皮肤黝黑不说,头上还别了个过时的红发卡,活像村里唱戏涂的腮帮子,比那猴屁股还红上几分。她浑身瘦得像排骨,脸颊也凹陷进去,面颊就和洗不净似的,满面起着皮,似乎是太干,连嘴角也开裂了。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陈景明先是愤恨,再是羞赧,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悲楚了。 可父亲却好似走火入魔,给她吃着最新款的巧克力。她黑乎乎脏兮兮的,可是巧克力却有着华丽精美的包装,这个所谓的妹妹趿拉着鼻涕,咬下一口时,那副表情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滑稽。 她脆生生说一句“谢谢陈叔叔”,父亲便笑了。 此刻,陈景明的眼神冷得像是倒春寒的冰碴子,膈得人慎得慌。父亲再把剩下的巧克力递给他时,他已然没了胃口。 “景明,妹妹还小,以后上学你就带着妹妹……” “我没有妹妹。”他梗着脖子。 “诶!……你这孩子。” 父亲欲言又止,可陈景明早已情绪决堤,把猪肉扔下,便摔了门。一路跑,一路抹泪,他是个无比坚强的人,全世界再不会有同龄男生比他更坚强更懂事了。可是,什么事情沾上了爸,他就会变得格外柔肠百结。 为了这次爸的回来,他期待了多久,努力学习,甚至帮别人写作业,才攒出一张肉票,只为了给爸接风。可爸平白无故带回来一个野孩子,在日后,这个来历不明的妹妹甚至还要和自己共同分享爸的爱了。 他感到心如刀绞。 “有了后妈就有后爸,”戚老婆子是村里算命有名的瞎子,讲话神神叨叨的,“景明,你爸是叫那个野女人迷惑去了。” “往后你这日子,不好过哇。” 自尊心叫他强撑着最后的镇定,在河边一个人坐了许久,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总觉得要比同龄人高大些,但又那样单薄。 其实,他没吃过什么苦,自小算是在父亲的呵护里面长大的,父亲每回出差都会给自己带最新式的零嘴和玩具,村里边的小孩都羡慕得不行。但是父亲在家陪自己的时间,一根手指头都掰得过来。 不知何时,他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楠主动和陈长荣说自己去找哥哥,她机灵着,知道村里定闹翻了天,随便问几个人,就能知道陈景明去了哪。而且大家伙巴不得她去问路呢,似乎自己就和一只令人观赏的猴毫无区别。 “景明往河边去了,”刚洗完衣服的妇女们说到,“你是打哪来的?你妈妈呢?” 江楠不理会闲言碎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过不了陈景明这道门槛,那么她和妈妈真的要被这座城市遗弃了。 在河边,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男生哭,心里不是滋味,又有些害羞。以往都是她掐着别人做霸王,这回却要主动安慰别人。 唉,其实,她也想哭啊。 “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爸爸的,也不会白用你爸爸的钱,”江楠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妈每个月赚了钱,会还给你爸的。” 听到江楠的声音,陈景明先是错愕,随后一把抹去眼泪,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眼眶却还是红的。 他正是最看重自尊的年纪,又怎会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只能用刻薄作利剑,捍卫自己倒下的灵魂。 “你连初中都没上过,就和我说这些,”陈景明讥讽着,“你以为赚钱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吗?” “我知道不容易,但是学费和生活费我妈已经在挣了。我也会好好努力学习,听说这里还能申请助学金,一定不会亏欠太多的。我以后长大赚了钱,也会一直想着你和陈叔叔。” “陈叔叔是个好人,你是他的儿子,一定也是好人。” 陈景明听着这话,倒不算刺耳,江楠都把话递到这份上了,他一时竟没理由反驳。 “我带了笔和纸,我现在就给你写保证书。”江楠从口袋里拿出东西,竟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写了起来。 陈景明不再言语,大约这就是同父异母的血缘,她和自己一样想得多,那样心思缜密,想着便觉得一顿反胃。 不多时,江楠歪歪斜斜地写下一张字据拿给陈景明。 “这下你放心了吧,我是不会抢你东西的。” “任何东西,我不会抢你爸爸的钱,更不会抢你爸爸的爱。” 这话虽然直白,但陈景明倒也隐约放下了点心,一肚子的委屈减了些。拿起字据一看,眉头却一皱。 江楠感觉到心里一紧:“怎么了?” “没什么,你字真够丑的。” 陈景明往河里边打了个水漂:“走吧,回家。” 这天晚上,江楠睡在了自己的新房间,临着陈景明的房间和陈叔叔的房间。 身旁没有母亲与自己一起,她感到一种孤独,由内而生的孤独。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是那个成语,鸠占鹊巢。她是只多么卑鄙的小鸠啊,而陈景明就是气恼的鹊。她占着别人的窝,吃着别人的粮,做什么事情都要看别人的脸色。她多么对不起陈景明,她实在是理解他,如果自己家里面忽然多了个没见过的弟弟妹妹来分自己妈妈的爱,她也会恼得抓狂。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母亲的期待。母亲废了千辛万苦才把自己放在陈叔叔这,是让自己出人头地读大学的。她本来就不是享福的命,未来的每一步都要走得无比小心。 想到这里,江楠又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浮萍,没有根,没有依靠,风吹到哪,便再也回不来。顿时泪打湿了眼眶,哗啦啦往下流,流到枕头上,连带着面颊和后颈都湿漉漉、热乎乎的。鼻涕眼泪一块来,她下意识想用被褥抹净,可想起这是陈叔叔家的被子,便把鼻涕使劲往回吸,不敢再随便伤心了。 一晚上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了去,翌日,江楠连懒觉也不敢睡,邻居家的鸡还没打鸣,就顶着个大肿眼起来了。陈景明也起得早,一边洗漱一边还在背今天要默写的课文。江楠便也学着陈景明刷牙洗脸,怕自己遭了白眼。 陈景明把牙杯一放,语气不善。 “你刷牙声音能不能轻点,像刷鞋似的。” 听到这话,江楠吓得一激灵,把牙膏水一起咽下去了。 她幽幽地看了陈景明一眼,眼神里满是无助:“我会死吗?” 陈景明极为嫌弃地挤出几个字:“死不了。” 早饭是陈长荣做的,这么些年,单位里吃食堂惯了,不成想做起菜来还是得心应手的,这叫他重拾起一丝生活的新鲜感,似乎为着江楠的到来,他又回到了一个年轻父亲的角色。 饭桌上,他为两个孩子盛粥。 “楠楠,昨晚还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陈叔叔,”江楠顶着一个熊猫眼,笑得比画报上的人物还勉强,“也谢谢哥哥。” 陈景明不屑一顾,仍旧是一言不发,昨晚到现在,他没和爸说过话。 “景明,爸爸有个事情要和你说。”陈长荣忽然严肃起来。 “从前你总说爸的工作忙,没时间陪你,这回我和上级申请了,从今往后,爸爸再也不去外地了,一直留在浙江陪你们。” 陈景明夹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直在这里?” “对,一直在这里。” “不走了?” “不走了。” 江楠觉得莫名其妙,这父子俩的对话总是那么清汤寡水,重复又重复,有什么意思? 可陈景明的眼睛却一点点亮起来,吃到最后,他似乎是心情大好,主动提起要带着江楠一起上学。 想起昨天因为要送自己上学而不欢而散的场景,江楠便说自己一个人能行。 “没事楠楠,叫哥哥送你。” 江楠还欲推脱,陈景明却连书包都给她拿来了:“走吧。” 她心虚地背起包,逃也似的上学去了。 出了家门,陈景明又开始冷着一张脸:“你离我两米以上,走在我后边,别和我说话。” “好。” 江楠一路都低着头,她现在就跟陈景明的复制品似的,全身上下都是陈叔叔置办的行当,连书包都和陈景明一模一样。 心里紧张之际,身旁忽然有人故意撞了过来。 身后传来几声起哄声。 “不好意思啊陈景明,我把你妹妹给撞了!” 第5章 小盘村的故事(五) 说这话的人是陈景明班里有名的吊车尾——徐贤达,虽说他的成绩和吴文明的差不多,但两人的道德品质可算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贤达最大的爱好就是热衷于挖苦每一个人,他这样猴精猴精的人,从一班到十二班,几乎每个人的脸他都认得。别说脸了,每个人家里情况他都如数家珍,因而自然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也只有一种人他不敢惹,那就是有钱人。 目前看来,陈景明可没被归类在这种范畴里边。 他和陈景明不是一个村的,不晓得陈家父亲的厉害,只单看陈景明的朴素穿着,便知道这是个能欺负的主儿。 此刻,他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路过,只因有人把陈家昨日的荒诞事说了一通,他便起了打趣的心思。 而这眼前的女生,他更是没放在眼里。 “陈景明,我听马亮说你家忽然来了个妹妹,不会就是这块黑炭吧?” 同村的马亮吓得不轻,他没想到这徐贤达嘴跟不把门似的,这么快就把自己供了出来。他可知道陈长荣的厉害,于是便找了个借口开溜,只剩下那几个不知道陈景明家里状况的混小子还在为虎作伥。 陈景明不想理会这帮人,平日里他成绩优异,连正眼都未曾给过他们几个,如今竟然因为一个丫头片子要被人低看一眼。来往回上学的人又多,人多眼杂的,他连解释的力气都不想动,只是拿眼神警告着。 可江楠简直忍无可忍,拳头握得紧紧的。这几个愣头青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了,想当初她在小盘村的时候,还不是把谢百元那几个小流氓给打得服服帖帖,哪受过这种委屈。 转念一想,倘若被陈景明看到了自己这一面,之前装的乖巧懂事不就全部作废了吗。 她想起张芳芳是怎样对付牛波的了。 于是,她故意靠近徐贤达,一副好奇的样子:“这位同学,你还好意思说我黑呢,我看你脖子都搓泥了,再搓一搓都能成济公的伸腿瞪眼丸了。” 这话引得徐贤达身后的一帮兄弟都笑了起来。 “你!” 徐贤达面子上挂不住,情绪上头便推了江楠一把。其实他那胳膊根本没碰着江楠一丝一毫,但是江楠却顺势坐在地上,一副伤筋动骨的样子。 因为地点临近校门口,很快就有值班老师过来查看情况。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带一副圆眼镜,看起来就正气凛然。 陈景明似乎会了江楠的意:“寿老师好。” “景明,这是怎么了?” 刹那间,徐贤达百口莫辩,为什么偏偏今天值班的人会是班主任呢。 “老师,他推我,还说我黑,说我是转学来的乡下人,看不起我,老师……” 江楠说着说着,眼泪竟这么轻易地流了出来,其实她正好委屈地没处发泄情绪呢,这会半真半假,演得人是既同情又怜悯。 “徐贤达,一会早读完来我办公室一趟,”寿老师最烦这帮不学无术的混小子,“都散了吧,日后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同学,非要把你们爸妈请来不可!” “你别哭了小同学,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江楠故作柔弱地点了点头,不禁感慨扯谎这招还真是好用。 陈景明见事情解决,便先行离开,他对这个妹妹的忌惮又增加一分。原来是个会来事的主儿,哪里像是从偏远地方来的人呢。要是真给她点时间慢慢修炼,指不定这个家都要跟着她姓了。 路的一旁,一辆白色的“虎头奔”停了下来,里边的杨静澜把车窗拉下来一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随后便对着驾驶座的男人咋呼开了。 “齐明志,你瞧瞧这学校的风气啊!我早就和你说了,不要让儿子来县里读书,市里面我都说好了,你非要让儿子跟我们受苦,这做生意的苦孩子哪懂啊,”杨静澜的声音娇滴滴的,“我们俩白天晚上连轴转的也就算了,儿子还小,能吃得起这苦吗!” 齐明志一个头两个大,当初说回县里的人是他老婆,现在说不回县里的也是她,这女人真是难伺候。这跑纽扣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挣得都是面子钱和辛苦费,可由不得时时刻刻变卦的。 “儿子,你看看你妈,总是心疼你这心疼你那的,”齐明志望向后视镜,“你自己说,你能不能适应。” “爸妈,你们知道的,你们儿子读书靠天赋,在哪读不都是一样的吗,你们做好生意就是了。” “再说,家里不是请了阿姨吗,我饿不死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齐家颂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一连吹了好几个泡泡,思绪其实还是飘忽的。 自打去年的南方谈话之后,第二波下海潮一下子就卷席起了整个上海。齐家颂的爸妈都是白手起家的人,在上海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跑纽扣生意,赚出了豪宅和豪车,他们自然知道时机是如何弥足珍贵,因而才紧紧抓住政策的风口,在毗邻上海的县城嘉善盘下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纺织厂,立志做一番大事业。 齐家颂打小就养在姥姥家,姥姥走了之后,他便被父母接回身边,好吃好喝地供着。年幼的齐家颂久违没见着父母,却发现父母早生了一个弟弟名叫齐家乐带在身边,那时候都快上幼儿园了。兴许是对孩子的亏欠,父亲齐明志怎么说也要把齐家颂带在身边亲自照顾,母亲杨静澜则是怕创业初期艰苦,换了条件儿子吃不消。 其实只有齐家颂他自己知道,自己比谁都独立,只不过装出点不靠谱的样子,父母才会时刻不放心,时刻想着他。 他看着被扶起的江楠,一时间记忆回到跟着姥姥在上海胡同里长大的日子。他小时候贪玩,总是跟个皮猴似的跑到外边,因而肤色黑得不行,也常被人嗤笑。 只不过他可不像这个女生这样有法子,他那时候就爱跟人干架,谁说他他就和谁干,身上好些伤疤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可是,疤痕会治愈,可他残缺不全的童年,似乎再也拼不圆满了。 江楠在办公室办转校流程时,见到了齐家颂。这回小学部和初中部就他们两个转校生,两个人的户籍证明和过往经历都是那样复杂,因而在办公室消磨了好一阵时间。 江楠读书晚,学籍档案空缺了两年,需要开好些个证明材料。而齐家颂中途休过学,在家里请的私教,也没有对应证明,只有个接近满分的理科期末成绩。 教导主任让两个孩子往家里打电话补证明,江楠先打,她怯生生地和陈叔叔说了自己的事情,陈长荣只答应了几声,一个电话打到校长那边,事情就马上办妥了。 轮到齐家颂打电话的时候,他直接摆摆手拒绝了:“不用了老师,我带了BB机,我呼一下我爸就行了。” 随后,校长笑盈盈地进门,亲自把这两孩子带到了小学部和初中部各自最好的一班。 “小钟,你这回办事可太死板了,”秃顶的李校长挺着肚子皮笑肉不笑的,“往后啊,他们俩的事情,就不用过问我了,你看着办就行。” 教导主任一面擦着汗一面应着,他工作那么久了,头一回被生活给摆了一道。 真是来了两个祖宗啊。 不得不说,江楠竟然有点开始莫名享受起这种坐拥特权的滋味,临走前,她还好奇地看了一眼齐家颂。 他和陈景明虽然是一个岁数,可看上去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不是知道他是学生,光看他那身时髦的行头,还以为是什么明星呢。 “吃吗?” 齐家颂注意到江楠的目光,递过去一个黄箭口香糖。 “谢谢……” 江楠紧张地收下,一抬眼,对方却早不见踪迹了。 江楠的普通话不算好,甚至有些口音,因而在自我介绍时台下总有若有若无的笑声,她习以为常,在黑板上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便暗下决心,有两件事情她非做不可。 一是练字,二是把普通话给练好。 她的同桌叫黄楚楚,人小小的一个,却带一副大大的眼镜,镜片厚得和啤酒瓶盖似的。 “你刚刚说,你原来的家要建水电站,你才搬到这里来了。” “对。” “那你见过水电站了!长什么样子?我只在报纸上看过,还没见过真的。”黄楚楚情绪激动,语气里满是新奇。 江楠拿手抠着桌角:“其实,我也没见过,我搬出来的时候还在拆房子。” “不知道用了什么像炮弹一样的东西,一炸,好几排房子就倒了下去,我的家也在里面……” 江楠描述着自己对于小盘村的最后记忆,说到这里,竟然还有些鼻子泛酸。也是,毕竟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往后是再也回不去了。 黄楚楚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江楠,我和你说,我们这里的排屋更气派呢,每家每户面前还有个院子,你肯定喜欢!” 的确,陈长荣在村里的家确实如此,宽敞而整洁,和她原本生长在斜坡上的家有着天壤之别。 班长何岸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这会子帮她把之前的教材都给领来了,整整齐齐地摞在她的桌子上。 江楠道了谢,她一下子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县城的名字——嘉善,这里的人正如这地名,地嘉人善,总叫她热泪盈眶。 下了课,大家都簇拥着齐家颂。 这位魔都来的大少爷有一身的稀罕玩意,BB机、随身听、电子表,不管哪一样拿出来,都是要在百货大楼专柜里面供着的。 这班里,只有两人不为所动。 陈景明和他的同桌蔡淑婷。 陈景明考了班级第二,他拿着试卷,极为认真地审视自己的错误,一道题目写得太快,中间的证明步骤略了,老师给扣了分。 这个分数仿佛在嗤笑他的轻狂,好容易爸才回了家,他第一回得的名次就是老二,总归是有些不服气的。 第一名是蔡淑婷。 “陈景明,这是我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书,你要不要看看?” 蔡淑婷从书包里掏出两本财经类的书,她知道他理科优异,又喜欢研究一些新鲜玩意,大约是会感兴趣的。 “不了,谢谢,”陈景明拒绝得干脆,“我回家还要做作业。” “那个……我听说你们家来了个小表妹,是真的吗?”蔡淑婷试探地问道。 “你不是知道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你有什么困难和想法,都可以和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蔡淑婷扎着标准的高马尾,是典型的乖乖女,父母呵护备至的掌上明珠。自打初一开学陈景明见义勇为,把低血糖晕倒的蔡淑婷扛进了医务室,她便开始注意起这个衣着朴素,但是永远名列前茅的男孩儿。 陈景明心不在焉,脑子里盘算着一会怎么去接江楠才显得比较体面。思绪翻飞,于是便只见蔡淑婷的嘴在动,说什么却再听不见了。 第6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一) 语文课上,年过半百的马老师感情充沛地说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改革的新风吹遍了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碰撞出多少造福人民的新政策,高考恢复、改革开放、多种经济形式百花齐放,温饱问题不再是人们的困扰。孩子们,你们是最幸福的一代人啊,所以不要吝啬你的才华和热情,努力去寻找你们的人生意义吧!” 黄楚楚捅了捅江楠:“江楠,你听懂没?” 江楠坦诚:“不太懂。” “你说,这个马老头怎么老是拖堂,下节可是体育课,我还想去先上个厕所呢。” “有些同学啊,都快上初中的人了,满脑子还只有玩耍享乐,我都替你们着急啊,”马老师开始收拾教案,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些连初中都没读的孩子们置什么气呢,于是后面这话似乎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过也罢,大好春光,岂能辜负。孩子们,去上体育课吧!” 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把手里的语文作业本扔在一旁,好些人作业都没订正完,红笔就滚到了地上,人却已经飞在操场了。 黄楚楚把自己的水瓶递给江楠,脚底和抹了油似的:“我先去上个厕所,江楠,你下去的时候帮我带个水杯。” “行。” 偌大的教室,一时间空得有了回音。 这时候江楠的脑子忽然定定地想起一个念头:都快要冬天了,马老师为什么要说大好春光呢? 班长何岸生却在这时闯进了她的思绪:“江楠同学,你怎么还不下去?” 何岸生作为班长在发家校联络单,上面写着要定校服的事情。 “我马上去了。” 江楠起身,十一月初,桂花开得正盛,风里透着香甜的清新味道,班里老是不关窗,但她此刻手里握着黄楚楚温热的水杯,倒也不觉得冷。一阵风吹来,带着桂花的芬芳,吹起了江楠厚重的刘海,叫她忽然心旷神怡起来。 平静的生活,交好的挚友,未知的将来。 马老师说得对,这个年纪,这个时代,实在是春光大好,不可辜负。 何岸生手上的单子被这一阵风吹飞,散落一地,他失了风度,慌忙去捡。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江楠与他同时蹲下,一起触碰到同一张纸。 也就是这一刻,何岸生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陌生的姑娘。 她虽然不是一眼惊艳的长相,但是五官却生得很美。一双圆圆的眼平日里都被头发遮住,但其实,她的眼眸很深邃很明亮,乌黑中透着淡淡的棕褐色,像是原木给人的安心感。她不白,但是出落得那样大方端庄,挺秀的鼻梁,樱桃般的嘴,笑起来露出一点虎牙,叫人看了也觉得明媚。 何岸生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想法—— 其实,江楠很美。 她的美,是你细细品味后一定会爱上的美,她真实、勇敢、乐于助人,有着同龄女孩都不曾拥有的刚毅与果敢。 有那么一瞬间,何岸生忽然觉得她或许和自己是同一类型人。 她的内心,一定也有许多惊涛骇浪吧。 毕业班面临着升高中的压力,因而中考体育自然是不能落下的。 九十年代伊始,浙江省教委在十二所中学试点体育中考,首批试点学校分布在全省十一个地市,其中就包括了陈景明的学校。考试的项目则以反映身体素质为主,包括60米跑、急行跳远、推铅球等基础项目。 教育界的改变往往流露出人们对未来最真实的期盼,人们越来越坚信,在时代新风吹起的改革潮流里,光有一个好脑子是万万不够的。体力、胆魄,所有的一切标准都在严格筛选着优秀的人们。 “今年是浙江省推行体育改革的第三个年头,你们这届算是运气好的,”陈景明班级的体育老师虽说是教体育的,但却是个大肚腩,腿上的肌肉看起来像是牛蛙,“有了前两届的例子,算是知道什么是重点,考试形式是怎么样,也知道怎么训练能够更加高效。” “你们班是尖子班,学习成绩好,体育成绩也不能落下。那我也不和你们绕圈子了,男女生各绕场慢跑三圈热身,然后女生先练蛙跳,男生练铅球。” “啊……” “啊什么啊,还想不想考高中了,体委吴文明,你带一下你们班!” “是!” 吴文明没别的爱好,体育算是一个。听到老师的呼唤,他这会立马兴致勃勃地给男女生分组。别的不说,单论组织活动这件事情,吴文明还是非常擅长的。在他的世界里,只要不学习,什么事情都显得格外有意思。 于是男女很快分成两派,男生里边有人脱了外套,露出里边的短袖。再换上五花八门的足球鞋,预备着一会儿跑步和朋友较劲。女生呢,则是清一色小白鞋,三两成群,大家统一把外套叠在一块儿,挂在栏杆上,随后才慢悠悠地去跑步。有些人来了例假就和体育老师请假,坐在一旁,看着班里同学训练。 蔡淑婷今天请了假,她和班里的文艺委员方柔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风景。 方柔以后打算走艺术路线,一向总是最时髦的,她和娴静温柔的蔡淑婷坐在一起,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班长,隔壁班的李栋文喜欢你,你知道吗?” 蔡淑婷勉强地笑一笑。其实蔡淑婷和方柔不算好,也不算不好,她和每个人都一样好,每个人在她眼中看起来都是没有差别的。 若是说到有差别……她不自觉将目光移到男生群体,瞧见陈景明没有和别的男生一样,把外套扔得满世界都是,而是一直默默跑在队伍最前端,把别人甩得远远的。 陈景明的班级作为全校的翘楚,而他又是班级的翘楚,自然是争强好胜的。为着父亲在身旁,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展现出自己最优势的一面。加之今天的测验名次并不好看,因而他卯足了劲,似是在和自己赌气。 对陈景明来说,他是被放养惯了的,什么体育项目都不在话下,他在故乡的每一片田野上都摸爬滚打过,连泥泞路都抵挡不住他的玩心,更何况这区区小小测试呢。 冲到终点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恣意与畅快。 随后,齐家颂第二个到达终点。他许久没有有过这种大强度的训练了,但是被爸妈送去过体训班,总归还是有底子在。 这时,他看着面前连口气都不喘的陈景明,倒是有些意外。 刚刚的测试,他只记得第一名蔡淑婷和第二名陈景明,不曾想他的体能也这样优秀。以前在上海,自己可是参加过长跑比赛的,能跑赢自己的就没几个人,他倒算得上一员。 后边的男生们陆陆续续冲刺,一边跑一边哀怨:“这陈景明跑得也太快了,要我说,都能去参加马拉松了。” “平时也没见他那么拼命啊,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这还用说吗,今天班长坐那看着呢。”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谁都看出了蔡淑婷作为班长对陈景明的格外关怀之意,这样的不平等待遇落到别人眼中,变成了格外有讨论度的话题。 于是当江楠来到操场时,听到这样的话便也不足为奇了。 陈长荣放心不下江楠,在为她择校时,特地选了小学部和初中部一体的学校,目的既为了接送方便,也好让两个孩子彼此都有个照应。 江楠作为低年级,天然地对这些高年级同学避而远之。 可当她听到陈景明的名字和一个女生的名字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你说,班长又好看又有钱,干嘛喜欢这个陈景明啊?我看他除了读书厉害点,也没什么别的优点了。” 不知为何,江楠的心里竟有些许暗自得意。原来在家里那个骄傲自大的“哥哥”,在外面也还是会被同学以不屑的眼光看待,这也总算有人能替自己杀杀他的威风。 “江楠,愣着干什么呢!快过来拿垫子啊!” “好!” 不得不说,黄楚楚这一声叫唤真是惊天动地,一下子把周围人好些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包括记恨江楠已久的徐贤达,他刚跑完步气喘吁吁的,这会听到这名字,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把自己给噎死。 今天江楠班级的安排是做仰卧起坐,学校的垫子数量本来就告急,几乎都是大伙抢着用的。 江楠和黄楚楚去得晚,又不知是被谁推搡了一下,一下子来到队伍最外边。 等到人群散去,只剩下最后一块垫子,乌黑乌黑的不说,上面的棉花都掉了絮,破出一大道口子,露出发黄的内胆。 “没事江楠,勉强用一用吧,下次我们早点来拿。” “一会我把我的衣服铺上去,你躺在我的衣服上仰卧起坐,就不脏了。”江楠脑子转得飞快,她是打心底里喜欢天真烂漫的黄楚楚,因而也舍不得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好!” 两人一起走着,却不想遇到了徐贤达。 徐贤达故意挤着江楠,江楠手中一滑,垫子便不小心掉到了一旁的水洼里。 “哎呦,对不起啊。” 见自己目的达成,徐贤达便一副泼皮无赖无赖的模样离开了。 体育老师不明所以,见江楠和黄楚楚迟迟未归,还带着湿漉漉的垫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师,我们被高年级的同学推了,垫子掉水里了……”黄楚楚还欲解释,却被老师硬生生打断。 “行了行了,我看你俩磨磨蹭蹭的,大家的时间不是时间啊?你们俩绕操场三圈,一会这几组做完了,你们再用他们的垫子。” “老师,你这话没道理啊!我们又不是故意……” 江楠觉得不公平,但她被黄楚楚拉住:“算了,这个老魔头脾气很大的。” 于是,两人便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罚跑了起来。 班里有人说道:“果然,外地来的就是没素质。” 何岸生听到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制止:“刘萍,你这话不对,江楠同学是为了祖国发展做贡献才搬来这里的,新闻上说舍小家为大家。” 那名唤作刘萍的女生则是一脸鄙夷:“班长,以前可没见过你为谁说话,怎么这个江楠才来一会,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我是就事论事。”何岸生不再言语了,的确,如果是以前,他才不会出言制止。 昨天刚下过雨,水泥材质的操场跑起来十分容易打滑,水洼又到处都是,一时间飞溅起黑色泥点,把蓝白色的校裤都给弄脏了。 这时候陈景明班级已进入自由活动时间,他才发现江楠,她还真是走到哪里都是那么惹人讨厌,似乎所有人对她的到来都带着天然的排斥。 天空缓缓飘起细雨,她竟然傻傻地把校服外套给旁边的女生穿,还把内道让给对方,自己多跑一些。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一旁,齐家颂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听说,那个女生是你妹妹?” 陈景明不可思议地瞧了他一眼,自从齐家颂转学过来,两人从没说过话。他也从来没想过,齐家颂这样的公子哥会主动和自己搭话。 “我……表妹。” 因为齐家颂的语气有别于那些刻意刁难的人,陈景明察觉出他没有恶意,便也回应了他。 不过,真假掺半,他并不觉得齐家颂这样的人会真心和他交流。 “其实,我有点能懂你,”齐家颂说这话时,语气是那样坦然,“我爸妈把我接回家的时候,我也才知道我有个弟弟。” 这句话,不禁让陈景明心中一怔,他再看向齐家颂,眼神里也换了一丝真切的善意,似乎那是动物见到同类舔舐伤口的同病相怜之感。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陈景明问。 齐家颂答:“没什么,有感而发一下。反正马上要中考了不是吗,以后估计也见不到了。” 陈景明一时语塞,不知道有人能把自己凄苦的经历说得那么坦然,倒显得他心胸狭隘起来。 可他仍是不喜欢江楠,难道所有的家庭不能把爱匀均等了再给孩子吗? 既生瑜,何生亮呢。 他望向江楠的方向,一时间五味杂陈。 江楠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心里有多少苦楚,她终究孩子心性,一想到自己被徐贤达这人狠狠摆了一道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着也要睚眦必报。这心里早就在酝酿着日后要使个什么法子,叫徐贤达狠狠下不下台。 “班长,那就是陈景明的妹妹,”方柔似乎是发现新大陆一般,“你想不想看她长什么样子,我们走近点,我带你去看,听说可土了。” 蔡淑婷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关于陈景明,她总是有那样多好奇,便任由方柔生拉硬拽自己了。 一旁,徐贤达正在和狐朋狗友踢足球,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一个球飞到江楠脚下,让江楠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还把旁边的蔡淑婷给连带着撞倒了。 一时间,小小的操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班长,你没事吧!” “要不要去校医室啊!” 班上几乎所有人都簇拥着蔡淑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将她团团围住。其实,她不过受了点皮肉擦伤,连痛觉都不太有,只是衣服脏了罢了。 反观江楠,小腿已经开始汩汩地往外流血,却没有人多关心她一句。黄楚楚在一旁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也只有何岸生过来帮忙。 “江楠同学得去校医室,我背她,”何岸生赶紧蹲下,“黄楚楚,麻烦你把她抬上来。” “好,好……” 黄楚楚手忙脚乱的,她原本就小小的个子,这会根本无法扶起瘫软的江楠。更何况,江楠的伤口不停淌血,她根本不敢用太大力气。 目睹这一切,陈景明的手握得越来越紧,连带着心也揪了起来。这徐贤达真是欺人太甚,他是不喜欢江楠这个妹妹,但也不允许别人那样作践她。 再者……如果父亲看了,会不会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她? 陈景明的脚步还是迈动了,只不过他没想到,身旁的齐家颂竟然先自己一步出发。 “我来背……”陈景明鼓足勇气。 “我来背她。”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歹比江楠大了几岁,齐家颂行云流水般背起她,连带着把手上的外套扔给早已经吓傻的黄楚楚:“帮我拿下。” 黄楚楚不知道这个天降的花美男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又高又帅气,连外套都是名牌,自己便乖乖跟在他屁股后面了。 只留下陈景明愣在原地。 围观的人群有的问他:“陈景明,你刚刚说什么?” “你来背谁?” “我来……把班长背去校医室吧。” 人群里登时便爆发出起哄声。 就这样,陈景明背着蔡淑婷,齐家颂背着江楠,两者就这么交错着路过彼此。 而江楠与陈景明,就像是从未认识过那般。 江楠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痛得不行了,只顾低头看路,不敢再与他对视。是怕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也怕他看到自己和别的男生走得近,总觉得有种违背家长干坏事的感觉。 当然,她也不想看到陈景明如此体贴的模样,不想知道除了自己,原来自己的“哥哥”可以对别的女生那么温柔,那么柔情似水。 哪怕自己陷入绝境,他也不会伸出一只手相助。 晚上,家里的气压格外低。 陈长荣得知江楠受伤,想都没想便从单位回了家。回家时见到江楠严重的伤口,顿时连问清事情来龙去脉的理智都没有了。 就这样,陈景明坐在书房,隔着玻璃窗,看到父亲把江楠抱上了车,随后一路疾驰去往医院的方向。 甚至都没有来过自己的房间,连一句话都不和自己说。 陈景明此刻也没心思做作业了,他知道自己今天是意气用事了,纵然再不喜欢江楠,也不该拿着别人的健康去开玩笑。 平日里,哪怕是路上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跌倒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更何况江楠还伤得那么严重。 即便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也不该那么意气用事。并且,为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心,将蔡淑婷带去了校医室,才知道她根本哪里都没有伤到。 陈长荣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带着江楠去军用医院的骨科好好治疗了一番,万幸中的万幸便是没有伤到骨头,若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何兰芝交代了。 “你们学校的安全建设还是太薄弱了,怎么上课都会让孩子受伤呢,”陈长荣一边替江楠涂碘酒,一边嘴里不断絮叨着,“赶明儿我就和你们学校老师说说这个问题。” “还得联系你班主任,最近的值日生和体育课你都不能去了,要交作业也让别的同学那么代劳。” “陈叔叔,我没事的,我可以……” “楠楠,不可以,你必须好好休息,”陈长荣极为认真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别小看了这伤,到时候你恢复不好,你妈妈会担心的,我也不能让你妈妈担心。” 听到妈妈会担心,她的心连带着也软了,一时间也不再反驳。 当晚,陈长荣把陈景明叫进了房间。 “我不是叫你照顾好妹妹吗,你就是这样照看妹妹的?” “事发突然,我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我听说,是你们班的一位新同学,把妹妹送去校医室的,”陈长荣语气严肃,“而你当时,正忙着照顾你们班班长,没错吧?” “我原本是想去……” “好了好了,爸不想听你解释了,你如果有什么情绪,大可以和我说,不要把气撒在你妹妹身上,”陈长荣叹一口气,“景明,因为我的缘故,你兰芝阿姨这些年过得很苦,连带着江楠也过得苦,如今我不能再辜负她们俩了。” “算是我求你了,不要再恨妹妹了,哪怕你不是全意全意把她当家人,也千万不要把她当敌人好吗?” 陈景明没出声,他自然不会把江楠当家人,可他也并不想加害于他。 今天这事,算是他欠她一回。 陈景明有了少年的忧愁,这叫他看什么事情都没了趣味。人有了烦恼,一夜之间之间就长大了,连带着心思也开始变得沉闷。 所以书里才常常说,长大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小时候的时光最惺忪平常,却也弥足珍贵。 少年的肩膀背负得太多,便不自觉弯了下去。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看自己,也不知道父亲心中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索要答案,可他才是最想得到答案的一个人。 第7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二) 周末一到,江楠的伤口却还没结痂,她伤心得要命,因为原本这是可以与妈妈见面的日子。能闻着车间里淡淡的棉纱味,听妈妈讲厂里的新鲜事,可如今这条裹着厚厚纱布的腿,只能让她作罢。 之后,江楠在家里过了几天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之后,还是决定回学校。 尽管膝盖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按一下还会隐隐作痛,走路也得一瘸一拐蹭着走,裤腿蹭到伤口时,还会忍不住吸凉气。 但她已经在家待了整整五天了,这五天陈长荣刻意请假陪着自己,一日三餐都给自己以最高规格准备。她每天趴在窗台上,似乎都能听见学校的上课铃、下课铃,还有同学们在操场疯跑的笑声,心里痒得像有小虫子在爬。课本被翻得卷了边,生字本上的田字格都快被画满了,连做梦都梦到和同桌一起抄黑板上的数学题。 陈家的日子虽好,可是总有种不切实际的负罪感。 陈长荣总说让她再养养,可江楠自己却按捺不住了,她真的想回学校,见见黄楚楚她们,去问问最近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就算不能上体育课,就算只能坐在座位上听老师讲课,就算放学要慢慢蹭着走,也想回到教室里。 陈长荣拗不过她,又怕孩子在家里呆太久功课跟不上,于是只好同意。 陈景明又有了新的使命,现在,他是江楠行路的重要保镖了。 为着自己之前的过错,他虽不满,但也原模原样照做了。 今天周五,他和江楠约定好了在校门口汇合,随后两人假装陌生人一般,一前一后保护着最遥远的距离。 旁边的马路传来两声鸣笛,这声音陈景明再熟悉不过。男生总是对车有着天然的崇拜与憧憬,他对汽车多有研究,又在王老五那的电视上看过不少,因而马上就听出了这是桑塔纳的喇叭。 只是他没想到,当车窗摇下,驾驶座的脸竟然是父亲。 “景明,楠楠,上车。” 这确乎是令人尴尬又激动的时刻,陈景明一个箭步便上了车,用手好奇地触摸着车窗。坐垫和座椅也都是全新的,陈长荣选了软和的材质,坐上了感觉就掉进了棉花糖里似的。 “爸,这是你买的吗?” “是啊,”陈长荣似乎是心情不错,“马上快冬天了,你们走路上学冷,我就想着买辆车,有空我就送你们。” 父亲话中的你们二字,一下子浇灭了陈景明心中的那份欣喜,他忽然冷静下来了。 原来父亲的心意,不单单是为自己。 “陈叔叔好。” 江楠紧随其后上了车,怯生生地坐在陈景明身旁。 因为她和陈景明方才在路上隔的距离太远,因而这会还是小跑着到了车上,气喘吁吁的。 陈长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不自觉抿了抿嘴,但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楠楠,这几天腿好点了吗?” “好多了,已经不痛了。” “学校的生活还适应吗?” “适应的。” “老师同学们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谢谢陈叔叔。” 面对陈长荣的关切,江楠回答得分外简短谨慎,似乎是怕说多错多,也就干脆少说些。 她拿余光去瞥身边的陈景明,对方摇下了车窗,清冽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少年人深邃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心事。 连带她的心也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桑塔纳可真是气派啊。车身是锃亮的墨黑色,太阳一照像镀了层油光,摸上去滑溜溜的,不沾一点灰。方才拉开厚重的车门时,“咔哒”一声脆响,比老家里的木门可神气多了。黑色的人造座椅革面透着细腻的纹路,边缘还缝着整齐的明线,摸起来又挺括又舒服。前排两个座椅中间立着个方方正正的扶手箱,上面嵌着银色的按钮,陈长荣说那是调空调的。 空调?就是那能够随意变冷变热的玩意儿?江楠睁大了好奇的双眼,似乎想把这一切都深深记在脑海里,到时候和母亲好好描述,还要写信给玉霞,好好和她讲讲这辆车的样子。 要知道,就连当初最有钱的谢百元一家,家里也仅仅是买了三个风扇,哪里买得上什么空调,更别说一辆车里面就能装下一个空调。江楠偷偷碰了碰那按钮,冰凉凉的触感透着股高级劲儿。 仪表盘是深灰色的,上面的指针和数字亮晶晶的,像星星似的。陈长荣手握的方向盘是黑色的,中间有个圆形的标志,握上去粗细刚好,带着点磨砂的质感。 车窗是手摇的,陈景明摇的时候“嘎吱嘎吱”响,玻璃慢慢升起来,外面的人声、自行车铃声一下子就变远了,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发动机平稳的嗡嗡声。车顶棚是浅米色的,摸起来毛茸茸的,不像家里的三轮车那样漏风漏光,整个车厢裹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混合着陈叔叔身上的雪花膏味,闻起来特别“气派”。 江楠见无人和自己搭话,便坐在后排,偷偷将腿舒舒服服伸开,再也不用像坐拖拉机那样蜷着。她看到了窗外的树和行人都在往后退,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跳。 这可是桑塔纳啊! 全村没几个人坐过的好车,现在自己居然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坐在里面。这车子又稳又神气,连发动起来的声音都那么有力,好像坐着它,就能开到好远好棒的地方去。 可她的一举一动,实际上被陈景明尽收眼底。 人可真是矛盾的生物,明明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可他就是想嘲笑江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你以前没见过车吗?” “见过,”江楠意外陈景明会忽然和自己搭话,于是便十分认真地回答,“但我见的还是三轮车和拖拉机多一点,我们那的拖拉机开起来声音特别大,就和老牛鼻子打哼哼一样。” 说罢,她脑子里竟也真想象出那画面,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陈景明一时语塞,觉得这人真是没救了,脑子少根筋,好赖话是一点没听出来。 倒是前座的陈长荣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江楠才发现陈长荣刻意绕开了回家的近路,而是换了一条道,所以怪不得自己把整辆车都看完了,却还没到家。 “陈叔叔,我们要去哪?” 江楠有些紧张地开口,也不知道为什么,和这对父子坐在一起,总是有点心慌。 “你怕什么,我们又不会卖了你,”陈景明拿话噎她,“再说了,你以为你这样真的卖得出去吗?” 还没等江楠说话,陈长荣就接了话茬子:“我们现在啊,是要去百货商场。” “开学的时候我不在家,你们的好些学习用品都没添置,衣服也是,快入冬了,这样穿着单衣会感冒的。” 江楠听了之后心里五味杂陈,同样是父亲,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和陈景明的父亲能够差那么多呢,陈叔叔是那样体贴入微,而江林辉只知道一味躲懒耍赖。 有时候,她是真羡慕陈景明。 羡慕到有些发狂。 “我先去停车,景明,你带着妹妹先进去。” 待到陈长荣将车开去停车场,陈景明便一手插兜,走在江楠面前。 “走吧,土包子。” 江楠觉得陈景明这人说话似是嘴里带刀子,但她当天跟着踏进百货商店的那一刻,方才的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甚至连眼睛瞬间不够用了,她心里赞叹,这哪里是商店,简直是藏满宝贝的魔法屋! 陈景明替自己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凉丝丝的风裹着淡淡的香皂味扑过来,这简直比家里的蒲扇凉快一百倍。抬头一看,天花板竟那么高,挂着几盏圆鼓鼓的水晶吊灯,玻璃珠子串成的灯穗垂下来,灯光洒在地上,映得抛光的水泥地亮堂堂的,能照见人的影子。四壁刷得雪白雪白,没有一点斑驳,墙角还摆着两盆绿油油的发财树,叶子油亮油亮的,透着股城里人才有的讲究。 陈景明领了陈长荣的任务,带着江楠来到了旁边的文具区。许是那天父亲看到江楠拿一块快要磨破了的布当笔盒,里边又放了好几只连笔帽都不见的塑料笔,这才想到了来逛商场。 这里的铅笔盒有铁的、塑料的,上面印着孙悟空、花仙子,还有带乘法口诀的。作业本是雪白的纸,不像村里买的那样泛黄,连橡皮都有各种形状,小兔子、小房子,看得江楠挪不开脚。 陈景明就和上班似的,把自己能想到的文具都给江楠原模原样拿了一遍。 卖文具的售货员见他俩穿着校服,不禁开始赞叹:“瞧瞧这哥哥,还带妹妹来买文具,多好的孩子啊!” 这话听得陈景明脸上臊得慌,这夸奖真是听了比不听还难受。 陈长荣还没来,这让陈景明觉得度日如年,他私心里其实对这一切分外好奇,父亲出差久了,鲜少带自己来这种地方。于是他目标明确,向着二楼的家电区去了,黑白电视机摆了一整面墙,屏幕亮着,正放着抗战电影。旁边的电风扇转着扇叶,吹出阵阵凉风,金属外壳擦得锃亮,映着灯光晃眼。售货员阿姨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说话温温柔柔的,不像村里的小贩那样吆喝。 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视线,想到自己和吴文明每天都去王老五那蹭电视看,还要受一大堆阴阳怪气的白眼,不由得幻想起自己拥有电视的画面。 不过,这价格实在是太过昂贵,他是不好意思为着自己的任性和父亲提要求的。 抬眼一瞧,江楠这小丫头正蹲在一台三十四英寸的电视前看得聚精会神,那是百货商场里最大的一台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着新出的动画片《蓝皮鼠和大脸猫》,猫鼠追赶,甚是滑稽。她的脑袋,甚至跟着蓝皮鼠的步伐左右移动着。 周围好些人看着江楠都笑出了声。 陈景明觉得这实在是丢自己的脸,于是把江楠拉走了。 “爸说是来买必需用品的,可不是来让你看电视的。” “你看了吗,原来猫和鼠还能变成纸片人在电视上跑,还会说话。” 陈景明嗤笑一声:“要不然怎么你以为电视发明了是干什么的?” 他又快步超过江楠了。 江楠努力追赶着陈景明,心里却忽然想起了刚刚凶神恶煞的大脸猫。其实,自己还真是那胆小懦弱的蓝皮鼠,好巧不巧遇到了陈景明这只脾气不好的大脸猫。 商场的货架一排接一排,望不到头,比村里的小卖部气派多了。左边的货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皂,有印着玫瑰花的、带条纹的,还有装在透明盒子里的,香味儿混在一起,香得江楠直吸鼻子。 江楠一直都是拿清水洗澡的,所以有时候身上的味道像小鸡崽,带着泥土的臭味。 可陈家一家都是男人,江楠没在家里发现一块香皂,就知道自己是与面前的香皂无缘了。 不料,下一秒,一双宽大的双手越过自己的视线,拿了一盒玫瑰花味的香皂,放到购物袋里。 江楠抬眼一看,是陈叔叔。 “叔叔看你盯着这个看了好久,是不是喜欢?” 江楠眼中满是感激与欣喜,陈叔叔简直把她看透了。 陈景明心中愤懑,就凭她还用香皂,自己都是拿硫磺皂对付着了事。 再往前走,旁边的柜台里摆着亮晶晶的发卡和头绳,红的、粉的、镶着小珍珠的。售货员阿姨统一烫着时髦的卷发,这会正用镊子夹着给顾客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都是稀世珍宝。 “楠楠,喜欢发卡吗?” “我……” 天哪,鬼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些发夹!玉霞给自己寄的红色发卡她视若珍宝,别上头对着镜子欣赏了好久。可她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然有好看的发卡,每一样她都想带回家。 可方才陈叔叔已经给自己买了香皂了,香皂的价钱一定不便宜,她不敢再多要求什么。 “爸,她的头发那么短,用不到发卡的。”不知何时,陈景明也来到了自己身边。 江楠虽然心里有千百不舍,但终究还是顺着陈景明的话说了下去:“对,陈叔叔,我头发那么短,用不到发卡的。” “真不用吗?”陈长荣的手已经伸向最显眼的一个珍珠发卡了。 江楠瞧见那价格,都能买上一件毛衣了,于是吓得连连摆手:“真不用陈叔叔,在学校里带发卡会被老师说的,老师不让带。我也……也不喜欢带发卡。” 她随口编了个借口。 “行,好吧,”陈长荣怕孩子在学校因为带发卡这件小事受委屈,于是也便作罢了这个想法,“那我带你们去买点衣服,买点衣服穿老师总不会说了。” 于是一行三人继续往前走,布料区的货架更让人眼花缭乱。灯芯绒、毛呢料堆得像小山,红的似火、蓝的像海,还有带着小碎花的,摸起来有的滑溜溜,有的毛茸茸。江楠伸出手摸了一下,被一双涂着红指甲的手嫌弃得推开。 “小姑娘,不买的话,可不要随便摸哦,”女人穿黑色丝袜,蹬一双恨天高,“这可是灯芯绒料子,很贵的。要是摸坏了,我看你可是赔不起的。” 江楠瞧见这售货员胸牌上的名字—— 毛莉。 倒还真是人如其名,一毛不拔、嘴巴厉害。 百货商店的布料区闹哄哄的,毛莉原本心里就烦得紧,业绩没个来头不说,还老是遇上这样的乡巴佬,见着什么都要摸一摸碰一碰。 她指尖飞快地抽过江楠面前的裤脚,随后麻溜地叠着积压的灯芯绒裤子,眼角却没闲着,余光一直瞟着门口。这年头,能爽快掏钱买童装的主儿可不多,逮着一个就能多拿点提成。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着皮鞋与地板的摩擦声传来,毛莉抬眼一瞧,眼珠子瞬间亮了。进来的男人三四十岁上下,穿的是上等的确良中山装,袖口熨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身形挺拔,眉眼周正得像电视里的电影明星。他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拎着看起来就格外沉重的购物袋。身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这孩子五官生得俊美,又不失英气,长大之后也不知道要霍霍多少小姑娘。 总的来说,这父子一看娇养的富贵人家。 毛莉的脸登时便唰地红了,不过这可不是害羞,而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男人不仅俊,瞧着还有钱,出手指定阔绰。 她赶紧把手里的裤子往货架上一扔,拍了拍衣襟,刻意挺了挺腰,让自己的身姿显得更加窈窕,也让胸前的工作牌露得更清楚,那“毛莉”俩字是她特意挑的秀气字体,就盼着能给体面人留个好印象。 男人领着男生走到童装区,目光扫过货架时,毛莉已经踩着轻快的步子迎上去,声音甜得发腻,比平时对待乡下顾客的腔调软了八度:“同志,您是给孩子挑衣服呀?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刚进的上海新款,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一般人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男人的手腕——没戴手表,但中山装的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说话时语气沉稳,带着股不缺钱的底气。毛莉心里更热了,赶紧抄起一件天蓝色灯芯绒外套,凑到男孩面前,又故意把声音抬高,让男人听得清楚:“您看这件!灯芯绒厚实,上海进的货,耐磨抗造,洗十遍都不起球。您家小子眉眼这么周正,穿这颜色准精神,出去一看就是有档次的人家!” 她特意加重上海货、有档次几个字,眼角余光瞥见男人嘴角动了动,就知道有戏。 “确实不错,景明,”陈长荣只是专心看着衣服,“你换上试试。” 陈景明听话地换上了,对着镜子一瞧,可别说,褪去了校服的掩盖,他这么一穿还真像个英俊的大小伙子。 “好看,我儿子还真是个帅小伙啊。” 陈长荣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楠楠,过来看看哥哥这件衣服。” 随着这一声呼唤,方才那个村姑般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毛莉心里一惊,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人,竟然是一家的。那方才自己还对这小女孩呼来喝去的,可别坏了事。 “真好看,哥哥像大明星,像……黎明!” “哈哈哈!”陈长荣被逗乐了,他看着江楠认真思考的模样,倒真是觉出生命的一点滋味来了。 其实江楠并不认识什么黎明,先前玉霞老是和自己说她的偶像是黎明,说是什么四大天王之一,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帅哥。那么,拿这个名号去夸人,大约是个男的都会高兴吧。 陈景明明显受用于江楠的糖衣炮弹,这会竟然破天荒没有数落他分得清黎明和黄昏吗,而是耳朵微红,默默地把外套脱了下来。 “爸,我听你的。” “帮我包起来。”陈长荣不假思索地对毛莉说,甚至连价格都没问。 毛莉见状趁热打铁,赶紧又拿起一条绣着梅花的粉色的确良连衣裙,递到小姑娘面前:“这条长袖连衣裙小姑娘穿这条再合适不过了,的确良面料滑溜溜的,夏天凉快,秋天舒爽,还不用费心思打理,绣花都是手工的,外面小摊上哪有这做工?您家姑娘这么俊,就得穿这种体面衣服,才配得上身份!来来,你们摸摸这面料。” 江楠鬼机灵似的看毛莉一眼,心想有钱还真是能使鬼推磨。 “阿姨,”江楠人小鬼大,“你不是和我说,这料子很贵,摸坏了我连赔都赔不起吗?” “哎呦,你瞧这孩子,”若不是陈长荣在场,她只想撕烂这小丫头片子的嘴,“阿姨和你开玩笑的,衣服本来就是拿来穿的嘛,你要是摸坏了,那也只能说明这衣服做得不结实。” 陈长荣一看便知端倪,不过一码归一码,这连衣裙确实是少见的样式,料子也好。作为女孩子,江楠需要这样一条好裙子撑撑场面。 “楠楠,穿穿看。” 从试衣间出来后,江楠被镜子里的自己惊到了,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美。 陈景明随意一瞥,竟也一瞬间晃神,这江楠换下了土气的毛线衣和毛线裤,竟然有几分像个城里的小姑娘了。 “喜欢吗,楠楠。” 她下意识小小声说喜欢,转头却意识到不合适:“陈叔叔,您不用给我买……” 陈长荣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喜欢就买。” 转而又对身后紧跟不离的毛莉吩咐:“再给他们各挑件打底衫,要好料子的,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这六个字,听得毛莉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了——果然是阔主儿!她麻利地抽出两件纯棉白打底衫,故意把标价露出来,又假装细心地比了比孩子的身高:“您放心,我给您挑的都是稍大一号的,明年还能穿,不浪费。这纯棉是精梳的,吸汗透气,也就您这样讲究的人才懂货,那些图便宜的,都买旁边的混纺货去了。” 包装衣服时,毛莉故意放慢了动作,手指捏着包装纸,眼神时不时往男人身上瞟:“同志,您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吧?气度就是不一样!我们这百货商店的童装都是正品,质量有保障,好多有钱人家都专门来这儿买,您下次再来,直接找我,我给您留最新款,还能给您算个实在价。” 她刻意把身子往陈长荣衣服凑,身上的香水味便跑到陈长荣的鼻尖了:“别人可没这待遇!” 陈长荣不露声色地后退一步,递过来的钱是崭新的大钞,数额比标价还多,随口说:“不用找了,麻烦你了。” 毛莉眼睛一亮,赶紧摆手,动作却慢了半拍,指尖不小心似的碰到了男人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心里一动——这要是能跟这样的人搭上关系,以后还愁没好日子过? 她麻利地找零,把钱递过去时,声音更柔了:“那哪行,该多少是多少,您是体面人,我可不能坏了规矩。下次您再来,一定喊我,我给您留最好的货!” 看着陈长荣领着孩子走出商店,中山装的背影都透着阔气,毛莉站在货架旁,捏着手里的零钱,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她瞥了一眼旁边正在问便宜混纺衣料的乡下大婶,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也硬邦邦的:“那款没货了,要想买就等下次,或者看看别的便宜货!” 转身时,她还在琢磨,那男人看着像是有身份的,下次能不能再来,要是能攀上这样的主儿,可比守着这破货架强多了。 一旁的同事见她都快成望夫石了,便张口打趣:“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你还打上他的主意了?” “你没听到吗,”毛莉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方才那个死丫头叫他叔叔,一听就是外头养的小野种。再说了,哪有大男人领着孩子来买衣服的,八成是没有老婆,我估摸着是离了。” 同事比她的火眼金睛给吓到了,这敏锐的洞察力要是用在上班,恐怕早成销冠了。 “走着瞧吧。” 毛莉语气轻快,踩着高跟鞋走开了。 “楠楠,这些东西你拿着。” 陈景明把一个大袋子递给江楠,里边有她刚刚买的笔、尺子、练习册、香皂,还有自己的连衣裙。 只不过,还有好些东西不是自己的,那是女人的衣服,还有一些雪花膏和香皂。 “这是给你妈妈买的,你这礼拜就要去找她们,刚好把东西捎过去。” “陈叔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买了可不能退了,收下吧。”陈长荣没说别的,只是拿这话来回应她,这叫江楠实在是没法了,她还真不知道百货商场能不能退货,万一退货还要罚钱那可真是她的罪过了。 “谢谢陈叔叔。”江楠垂下头,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报陈长荣的恩情。她一定会好好用这些文具来读书的,考出很好很好的成绩。 陈景明对此不屑一顾,这小丫头片子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啊,还说什么不会花自己家的钱,这不是花起来得心应手吗? “那我们回家吧,”陈长荣说着就要发动车子,“应该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的了吧。” “有!”江楠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什么?”陈长荣有些错愕,能让江楠主动开口的,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陈景明的白眼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父亲给她买了那么多,她还想怎样? “给哥哥买双鞋子吧,”江楠认真地说,“我看到哥哥的鞋子都开胶了,他还是修修补补穿着。我妈妈说,不合适的鞋子,穿久了会长不高的。” 陈景明心中一怔,把自己的鞋子往身后藏了藏,这么细小的事情,她竟然注意到了。 “好,”陈长荣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带着陈景明下了车,“楠楠,你在这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这倒也奇怪,离开了江楠,父子俩的关系反倒微妙了起来,几乎是一言不发地买完了鞋子。 “爸,你等我会。” 陈景明穿着新买的鞋子,一下子觉得陷入了什么温暖的臂弯。 他跑到方才的柜台,拿自己的零花钱拿下了方才江楠没买的那个发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