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的女奴成了祖宗!》
1. 相遇
满目黄沙飞扬,口鼻喉咙间像是黏满砂砾,呼吸吞咽时满是颗粒摩擦的触感,周遭横七竖八躺着待人买卖的奴隶,针茅草叶硬得戳人,横竖也躺不舒适。
好在头顶有凉棚,挡了烈日,不至于被炙烤成人干肉脯。
说是人干肉脯,抬举这群奴隶了,在达鲁人的眼里,罪痂奴隶并不能称作人。
元楹楣睡睡醒醒,已经不知是多少个日夜了。
这会儿又醒来,听见干草堆隔着的茶水铺传来声响。
“神子骜丹的事儿听说了吗?”
茶水铺中的男人起了个调,勾得周遭贩夫走卒凑过脑袋去听,“什么?”
神子骜丹这四个字,精准钻进了元楹楣耳朵里,让她不寒而栗。
她忍着肋骨处的痛楚,往茶水铺的方向挪了挪,竭力想听个仔细。
茶水铺的男人高声一喝,一口流畅的达鲁话,“就在昨天,骜丹率精锐骑兵突袭莎支王庭,一夜之间屠了莎支王满门亲眷,只留一个莎支公主!”
“哦哟哟!那可不得了,以后的货还能往莎支去?”
“能啊!骜丹敬告各路商贾,凡是达鲁臣民,大胆行商,你还可以去帛蓝城捡便宜,那边听说要打仗,不少人忙着抛售货物……”
元楹楣听得心里一紧,骜丹一日日在扩张势力,还如此顺利,歇了这一仗,无需多少时日,就能追到此处将她抓回去。
偶尔,她会怀疑从骜丹手底下出逃是不是正确的决定,至少不会半路被抓走,成个可怜的奴隶,没饭吃,没水喝,一天三顿打,卖不出去就要被宰了喂獒犬。
茶水铺的男人须臾间转移了话题,“怎么就留了一个莎支公主?”
“还能为何?不就因为长得美嘛!”
“是啊,莎支都亡了,留她做啥,还不就只有给骜丹□□!”
“哈哈哈哈哈!”
肤浅。
元楹楣给这段话定调,心里暗嘲,却又在嘲完以后,没忍住笑话自己。
肤浅是男人□□的肤浅,却又是确凿不移的真理。
亡国公主,狗都不如!
回想起种种遭遇,她竟同那未曾见过的莎支公主一同心碎,骜丹是个区别于普通畜生的畜生,畜生之王,莎支公主怪可怜的。
心碎完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凄苦的心思又挤出零星丁点的喜,她逃出来了啊!
仿佛下一刻就能奔向自由。
一抬眼间,她喜不出来了。
一个男人站在草棚外,朝立在旁边的苏勒婆喊,“苏勒婆,来个灵巧的罪痂奴!”
苏勒婆就是牙婆,但在达鲁这地界,除了贵族与自由民都是奴隶,苏勒婆专司奴隶贩卖,地位还不错,受贵族保护,虐待奴隶并不犯法。
元楹楣逃亡路上被这伙人抓了,每日三顿打一顿饭,且是结结实实挨完打,才能吃上那一顿饭,挨打没有理由,就是要让奴隶心中充满名为爱的敬畏与奴性。
越是有奴性的人越好卖。
苏勒婆一扬鞭子,横七竖八的罪痂奴立马站成一排,精神抖擞。
唯独元楹楣,慢吞吞撑着身下的干草起身,黄沙漫天的地带,她手一撑下去,草堆里的尘沙喷她满脸,眯了眼睛,登时站不起来了。
这片刻的差池,一道鞭子就落到了身上,疼得她环着身子往后一缩,“再卖不掉,给獒犬作食物去!”
元楹楣恍若未闻,依旧缩在角落,磨磨蹭蹭,行状看上去甚至有些痴傻。
买奴隶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样的奴隶,挑好自己要的奴隶就走了。
苏勒婆常年在此贩卖奴隶,有口皆碑,生意不错,接连来了好几个买主,与她同圈的奴隶在一个个减少。
元楹楣真不像表面那般淡定,真卖不出去,苏勒婆不愿浪费粮食养她的那一日,她就会被做成狗的食物。
有时她也会犹豫,要不先被人买走,再做逃的打算。
可达鲁的奴隶和虞国的奴隶不是一回事。
达鲁的罪痂奴地位低到难以想象,难以描述,买回去通常会被戴上脚镣项圈,那项圈精铁所制,有贵族的家纹,行动不便,还引人瞩目,走哪儿都会被抓回去,然后任主家为所欲为。
她琢磨了很久,唯一的出路,是找个虞国的买主,至少不用戴镣铐,运气好,还能跟着那买主回到故土。只要能回去,她就能获得自由。
自由二字多美妙,每每想起,她都会想落泪。
说出来好笑,她从骜丹的宫殿出逃,想的是一路顺风,回到故土,召集人马,一呼百应,掀翻那草莽皇帝建立的虚假朝廷,重享公主的无上荣光。
但此刻,她只想来个虞国人把她买走。
来个虞国人吧!
来个虞国人吧!
来个虞国人吧!
说来更好笑,她向来不信神佛,却是在默念三声祈祷后,睁眼瞧见栅栏外出现一双靴子。
那是一双上等公牛皮制的靴,靴面上有陈旧的磨损,鞋底是公牛皮的千层底,厚且结实。接缝处是整齐的金属铆钉,衣衫遮挡下黯闪着不俗的光泽。
价值不菲。
更不菲的是那缝合的线,上等鹿筋线,密密匝匝,整整齐齐,双针交叉的针法,针距线迹拉力皆无比均匀,藏线细腻,不见针眼,顶级工匠的手法。
元楹楣认得那制式,记不清哪年了,她随太子哥哥去请顶级工匠讨论了好久才敲定,为四品以上武官专门打造的一批军靴,只制了两年,有人从中作祟,这事便没了着落,那一批军靴也就成了孤品,绝市之珍。
旁人认不出,她熟悉得很。
元楹楣心头一喜,按捺住胸腔惶惶的鼓动,一抬头,抬头……
她蹲着仰头,面前男人实在高大,仰到脖颈僵住,她才看到他的脑袋,头发卷曲张牙舞爪,整张脸被面巾和头巾罩得严密,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周的肌肤呈麦色,略有油光。
她投以目光时,男人正巧转过脸面对苏勒婆,她还未看着他的脸,就听男人道,“诶!给我来个漂亮的姑娘!”
嗓音低厚,是一口蹩脚的达鲁话。
原本见他身躯高大,元楹楣小小失落了下,达鲁人普遍比虞国人高大,军靴也有可能是战场上刨下来的,她心里怕怕的。
却是这蹩脚的达鲁话,让她松一口气,只要不是达鲁人,就好极了!
苏勒婆将几个女奴隶拉扯到中间,都不愿意管元楹楣那懒样子,可着劲儿对那男人讲,“这几个,你看看多漂亮,洗干净了光艳照人,美得没边了~”
几个女奴隶也站直了身子,自信洋溢地等待着挑选,倒是男奴隶丧气不已。
元楹楣嗖一下就站起来了,还往前头站了一步,抬头挺胸收腹,端出最好的体态,面上甚至出现了笑容。
苏勒婆不禁拧眉,见鬼了,从未见过那矮小的梁国女奴有如此迅捷的动作,她不禁犹疑再次打量一番买主,高大是高大了些,衣着也算不上富贵,甚至还穿得得乱七八糟,一点不体面。
苏勒婆想不太通。
买主无比认真打量着一排女奴,纠结上了,问苏勒婆,“都脏兮兮的,也看不出来漂亮不漂亮,你帮我挑一个。”
买主说着,又挨个打量回来,视线挨着落到元楹楣身上,还没看着脸,就因为这个女奴单薄的身板。
直接掠过。
元楹楣心头一紧,方才他打量过来时,匆匆一瞥,她瞧见了他的瞳孔,竟是深灰色的,光线不同时,折射着冰冷的银色。
虞国人的眼睛通常不会是这个颜色,又瞧见他抱臂的手掌奇大,手臂看起来比她腿还长不少,若抡圆了给她一巴掌,她应该能被打死。
顿时心里萌生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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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买主看来看去都不太满意,苏勒婆拉着女奴给他介绍,“富贵老爷你看这姑娘,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睫毛浓密,凹凸有致……”
买主轻笑一声,语气轻松揶揄,“怪谁呢,还不怪你不把她们洗干净,谁看得出来长什么模样!”
男人的达鲁话说得不好,苏勒婆反应了会儿才笑道,“老爷这话说的,这都是罪痂奴,哪能有那么好的待遇……”
说这话时,那男人恰好走到元楹楣面前,轻轻嗤了一声,眼神里略带几分轻蔑,但始终没看元楹楣一眼。
他是在嗤笑苏勒婆的话?
就冲这声轻嗤,元楹楣决定赌一把。
她提一口气,吐出两字,“买我!”
她是用虞国官话说出口的,对方要是虞国人,一定听得懂,听不懂就当她莫名说了句怪话,不会被买走。
话音一落,男人奇迹般转过头来,终是第一次正视元楹楣,“你说什么?”
男人也说的虞国话,这乡音差点让元楹楣落下泪来,她像兔子一样扑到栅栏边,脚上镣铐碰得叮当直响,“老爷你买了我罢,我是虞国人,说起话来你全都听得懂,岂不容易?”
颤抖的声音带着恳求,腔调似水乡女儿的软侬。
男人银灰的眸子掠过一抹光,在片刻后晦暗不明,他环臂,一手撑着下巴,微微屈膝,盯着元楹楣瞧了半晌。
元楹楣不再退缩,咬着牙,直勾勾迎上那双银灰色的眼。
二人对视良久,她开始心生忐忑,正打算开口,就听得男人轻笑一声,似是笑得愉悦开怀。
“小姑娘,虞国都亡好几年了!”
元楹楣:“……”
这话一下将人给噎住,元楹楣一时竟不知是气多一点,还是自嘲多一点,总之,她只有抿唇瘪嘴,才能克制住胸腔中那股恶气。
男人还笑了,“现在都叫梁国了,大梁,晓得不?”
他说完,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元楹楣,不带恶意,无比坦然,仿佛他在接纳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元楹楣看着那双深灰的眼眸,咬了咬干涩的唇瓣,挤出凄苦的笑容,“喔……原来是这样,沦落至此,不知天日,竟不知故土已改朝换代……爷能带我回家吗?”
这话颇有几分真情实感,她眼泪都挤出来了,用那又脏又臭袖子抹眼泪,“老爷也是虞国……梁国人,他乡遇故知,老爷行行好,救我一命,把我买走可好?”
男人听完皱起眉头,打量着她一双可怜的眼,犹豫片刻,竟不吱声地转头就走,继续看旁边的奴隶去了。
元楹楣怔住,那么无情?
男人没挑到满意的,甚至有转身离去的冲动。
苏勒婆也不想这单生意跑掉,忙唤住他,“老爷别走啊!要不我给她们擦个脸,你再看看!”
帮大忙了,元楹楣瞬间转换思路,人家是来买货的,不是来发善心的,她的说辞听起来像是随时要跑路一样。
是她冲动了,一把抹去眼泪,娇声对那男人道,“老爷,我长得也好看的!”
这话……莫名挑起人的兴趣,那男人当真住了脚步,回头看那头发打绺,身板瘦弱的女子。
呃,探究什么呢,那一张脸乌漆嘛黑的,也不知他在期待什么。
元楹楣也不指望真能靠美貌,她继续开口,“老爷,我很能干的,通八种语言,会女红会烧饭,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人长得也不赖,以前我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老爷要是愿意买下我,我以后就是老爷的人……”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磕巴,万分笃定,无比自信。
白佑霖听见如此流畅的乡音,难免生出亲切,她还说自己是美人,八种语言,什么都会,很难不心动,收了大步离开的步伐,走到她面前,低眸凝着她。
许久,空气凝滞,静默无声。
2. 相遇
白佑霖可不想买,他买奴隶来不是发善心的。
话虽这么讲,若是达鲁的奴隶,他觉着他们命该如此,犯不上心疼。但要是个梁国小姑娘,家国破碎,漂泊异乡,一口乡音,求他把将自己买回去……
算了。
他很忙,做不了这大善人。
他转身又要走,却有神秘力量将他拽住,一转头,从那栅栏缝里伸出一只手,厚重的镣铐铐在手腕上,显得那手腕纤细瘦弱,但攥他的衣角的力道可不小。
“爷,我不骗人的。”
她再次开口,多认真的一双眼,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逼迫,虽然这逼迫也有可能来源于良心的谴责。
苏勒婆一看这架势,双眼放光,最不好卖东西早卖早省心,连忙迎上来,“老爷,这罪痂奴好,是梁国人,看老爷是也是梁国人,省得交流不了,这姑娘漂亮的哟,洗干净你就知道了,皮肤细嫩,有大老爷就喜欢这娇小的姑娘……”
苏勒婆好口才啊,元楹楣都不想记恨她了,只要她被买下,仇恨就是过眼云烟。
可面前的男人抱着手,散漫站着,似在思考,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捉摸不透,让元楹楣和苏勒婆都有些急,他到底买不买?
苏勒婆也是来劲儿了,变着法夸元楹楣,越夸越起劲儿,非要做成这单生意,“富贵老爷,我给你算便宜点,十五纹银……”
便宜二字一出口,白佑霖眸光一亮,弹指间,一块烈阳金币被抛起,闪烁着无比耀目的金光,苏勒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捧起,稳稳接住了那金币。
这烈阳金币面值当一千纹银,是达鲁价值最高钱币,骜丹继位神子时所铸,总量不多,大概三千枚,分发给权贵,遂除了货币本身的价值,还有彰显地位与收藏的价值。
元楹楣暗叹,还以为他是没钱呢!这会儿松一口气,她已然脊背冒汗,心砰砰地跳。
苏勒婆得了金币,喜不胜收找补去了,这块金币找补极其麻烦,元楹楣怀疑这男的专为此事而来,毕竟此币收藏价值远高于实际价值。
她猜测此人绝不是通过正当渠道得到的金币,是贼是匪?又不想耐心寻找高价买家,是急是莽?或是不知其价值,是蠢是笨?
不管如何,这对元楹楣都是有利的,她可以借此让这男人快点带她回到虞国,逃离这是非之地。
好歹算过了一关,手脚镣铐被人取下,抬脚的一瞬,轻飘飘的感觉让她如获新生。
她转头去打量那男人,在那儿数找补的银钱,摊在在手掌心,一枚一枚地数,数完一把放进钱袋子里,接着继续数,嘴唇应该是在翕动,遮面的布巾在微微拂动。
这模样,全无刚才抛金币那样洒脱。
数了好久,他才将那钱袋子装进腰包里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
瞅见一旁规规矩矩站着等候的元楹楣,元楹楣正好望着他瞧,就这般,二人莫名对视上了。
白佑霖越瞧眉头拧得越紧,甚至生出一丝悔意,好似与买奴隶的初衷相去甚远,可是又挺便宜的,嗯……冲动了。
元楹楣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她看准他并非达鲁人,不会给她戴上镣铐枷锁,但若他也信奉奴隶那一套,岂不完蛋。
身上有伤,逃跑十分困难,她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只能继续赌下去。
她眨了眨眼,按捺下胸腔里的鼓噪,缓缓抬起双手,赌他不会给她上镣铐。
白佑霖心里头还在激战呢,要怎么安置这个女奴,原计划?可她只是个流落异乡的可怜人,想必是几年前灭虞时被波及的姑娘,到底是受害者,他于心不忍。
若是直接将人放了,在达鲁地界,很快会被抓回去做奴隶。
这会儿看她一双手举到面前,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微微颤着,几分警惕,几分可怜,一定是吓坏了,想跟他回家的意思。
他一掌将一双纤细的手腕握住了,“走了。”
元楹楣不解地眨了下眼,瞳孔震颤,“嘶!好痛!”
被镣铐刮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怒气上来,猛地将人甩开了,痛觉过后,她不禁疑惑,本能问道,“老爷不给我上镣铐?”
“镣铐?”白佑霖这才回过神,原来是那意思,“我没那玩意儿,你需要?”
脑子有病才需要!
没头没脑的话,元楹楣不知是不是调侃,但嘴甜点总没错,“老爷人真好啊!”
逆光之中,那灰眸睨她一眼,意味不明。
白佑霖也不做耽搁,兀自往前走,“跟上!”
元楹楣连忙跟上去,离开时,她回头看一眼贩卖奴隶的凉棚,终是吐出一口浑噩的浊气。
这一次,好像真能回到那片故土。
她跟在男人后面,越是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此人身量之高大,走在人流里,比普遍高大达鲁人还要高出一个头,还有那一双灰色的眼,到底是哪里的人?
白佑霖的步子不疾不徐,奈何腿长,元楹楣拖着伤残之躯,每走两步,就得小跑一步,还是跟得勉强。镇子是沙漠边缘的集贸之地,人流密集,她真怕自己被挤散在人群中。
话又说回来,都自由了,散了就散了!
趁着夏日还有河流,驼铃坡往南三百里乘骆驼穿越沙漠,经过银沙山,再入帛蓝城……
呃……
帛蓝城现在是哪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吗?银沙山的马匪肃清了没?梁国入境需要路引否?哪里去搞只骆驼?今夜的晚饭吃什么!
元楹楣的脑子僵住,笑也凝住,人,也走散了!
哪个地方的菜市都是最拥挤的,这卖肉的集市,一股牛羊的腥膻扑鼻而来,许是饿得只剩兽性,她几乎能想象这些腥膻牛羊肉煮熟后的香味。
她望着摊铺上苍蝇飞过的血红肉块咽了口唾沫。
肉摊铺的壮汉老板从一块布帘子后钻出来,左右肩上扛着两扇羊肉,达鲁话吆喝一声,“来咯!来咯!刚杀的羊!”
达鲁人对肉质的新鲜程度最是讲究,听到吆喝的路人蜂拥而至,如海潮般涌来,元楹楣就像跟漂浮的木枝被冲走。
推搡挤压之中,肋骨像是要断了!
面前一个身材鼓囊的男人如山倾倒,身后也是饿狼一般的壮汉,前后左右夹击,她觉着自己会被压成馕饼,嘴上骂骂咧咧喊了两句,压根没人理会。
却是在下一刻,头顶忽然亮了,面前几人扑通扑通挨个倒下,而她被一把揪住后领,双脚离了地,眨眼间便被提溜出那满是大汉躺到的人肉堆。
一瞬间的事儿,双脚落地时,元楹楣才得以抬头望去,那男人手里勾着一块无比新鲜的牛肉,肌肉在鲜活地抽动。
走散也不过一会儿,肉都买好了!
惊讶之中,就听得刚才躺到的几个大汉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推人?先来后到知道吗?这市场没了规矩不成?”
白佑霖听了个稀里糊涂,下意识将元楹楣往身后一扯,“看不见面前有个姑娘嘛?都喊你了还往前头挤!眼睛瞎了?没一刀砍了你都算便宜你!”
对方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元楹楣才反应过来,这男人说的虞国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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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听不懂!
对方虽然没听懂,却也能猜个大概,几人莫名团结上了,不甘示弱往前头顶,“哪里来的贱奴,踩死了就踩死了,你这个野种崽,以后死了是要去那肮脏的轮回之地里融化成罪痂奴的!”
对方的用词太过高深,语速又快,白佑霖低头望向元楹楣,“他们叽里咕噜说的啥?”
“说你下辈子要投胎成罪痂奴。”
白佑霖听懂翻译后,嗤笑一声,“这是很恶毒的话?”
元楹楣点头,“嗯,他在诅咒你世世代代为奴为娼,永世不得轮回。”
白佑霖很认真地评价,“你有点用。”
说完他一勾拳头,将对方最为气势汹汹的男人给揍翻了。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冲上来的一瞬,就被一脚踢飞了,嘴里咕噜涌着血泡泡,吓得周围人顿时愣在原地,神色犹豫。
元楹楣震惊于这一脚的力道,对方是个膀大腰圆颇有力量的人,很难想象是怎么被踹飞的。与此同时,身旁的男人下盘极稳,手里提着的牛肉仅微微晃荡,显得那么风平浪静。
骜丹已经是她见过最可怕的男人了,此人或许更胜一筹,联想到他脚上那双军靴,他有可能是梁国的军士。
白佑霖收了势,掂了掂手里的牛肉,虚虚揽住元楹楣的肩,扭头就走了。
后面的人有些惧怕,不敢真冲上前来,只敢冲着二人嚷嚷。
白佑霖丝毫不理会,捻起她肩头脏兮兮的破衣裳挤出市场,人头稍微稀薄之时,元楹楣主动挣脱了手,她不太习惯在自身脏兮兮的时候去碰任何东西,自己都嫌埋汰。
好想洗个澡,彻彻底底,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白佑霖真是怕她又走丢了,才去拉她,方才他正买肉,眼睁睁瞧见她被挤进两团肉里头,像是被猛兽一口吞掉的兔子,那模样,太弱小。
心里一下就软了,他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伤?我瞧你走路姿势不对。”
元楹楣感叹他观察细致,同时也察觉到他步伐在减缓,“嗯。”
这声过后,二人沉默半晌。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沐浴。”
二人同时开口,元楹楣要求提得直白,至于白佑霖的问题,她不予理会。
白佑霖站定垂眸,面前的人儿微微仰头,下巴昂得高高的,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没有丝毫卑微的意味。
有些怪。
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她提,他就应了,“洗澡啊……麻烦,你该知道这地方的水难得,你身上那陈年老垢……”
“不是陈年老垢!”她争辩,“也就十来日没洗!”
好像不止十来日,她已经不知天日了,语气莫名弱了几分。
哪知白佑霖呵呵笑了,“你胡说!我也十多天没洗,也不像你脸上那么黑!”
他说话可真好听。
“谁白白净净进那奴隶窝都会被按进土灰里!”元楹楣竭力想证明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都是奴隶,谁允许你干净!”
她气呼呼地顿住,又暗暗嘟囔一句,“你去也一样!”
境遇的落魄让她急得想要跺脚,又觉得争辩愚不可及,是她恼羞成怒了,人家才不在乎她是否爱干净,最多只在乎她是否干净。
白佑霖并未意识到她在发脾气,只听她清喉娇啭的声音,像是要哭了,他一想,除了奴隶主的虐待,同为奴隶的人也不可能让她好过,好生生一个姑娘,怎么落得这般。
他还笑话她……
他是不是有点该死?
3. 相遇
他接受来自于良心的谴责,开口时,话竟然拐弯了,“要是我早把他们弄死了,还能让人按进土灰里?笑话!”
这话听得更好听了,好听得火冒三丈高,她要有他那体块,那力量,怎可能沦落至此!
喔!
好主意啊!
东山再起怎么可能少了得力干将,此人魁梧奇伟,猛将之才,简直是老天赐给她的机遇啊。
元楹楣漆黑的眸子忽然聚起光亮,仰头看他时,眼里多了几分欣赏,“爷你说得对,若是我似爷这般英武逼人,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嗯,是这个理儿!”面巾下,白佑霖嘴角稍扬,“说话还挺好听。”
“那爷可否带我去沐浴?我记得驼铃坡夏日有河流。”她又将话扯回来了,“虽然奴隶卑贱,但总归是主家的脸面,我这身上这么脏,多跌爷的脸。”
“烧饭女红的活儿,也不能就这埋汰样去做,都是上身入口的东西,爷想着难免犯恶心。”
“再说了,爷不是要买个漂亮的奴隶嘛?不洗干净如何知晓样貌?”
“达鲁这地方最是敬重贵人,我实在不想辱了爷的尊贵。”
方才还楚楚可怜,此刻又振振有词,这一串给白佑霖听愣了,她嘚吧嘚,说着奴隶的话,眼神却坚毅得像是与他商讨大计一般,仿佛不按她说的做,后果自负。
“得得得!洗澡去!”
元楹楣给出一个微笑。
离开集市的路上,白佑霖步伐慢了些,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挡住头顶的烈阳,让她舒适些许,脑子便开始放空。
晕晕乎乎地走神中,听得他问,“你叫啥名儿啊?哪里人?”
之前他信誓旦旦说虞国亡了,便知他们不是一路人,元楹楣胡诌,“陈萋,青州人。”
“喔~”白佑霖品味着这个名,“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芳草萋萋的萋。”
白佑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怎么会给人当奴隶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说完发现无人回应,一转头,她在地摊前停住了,那地摊香得很,呛鼻子,一闻就知道卖的是些胭脂水粉,他一个大老粗都能闻出的劣质。
而她,径直蹲下了。
惊得白佑霖掉下巴,她好似是个奴隶吧,他尚未开口,怎么就那么自如蹲下了?还看得认真,一副要买的样子!
不得已,他拎着牛肉倒回去,眉头紧蹙,“你有钱么?”
白佑霖刚走到她脚边,还没蹲下,那地摊的主人大喝一声,“肮脏的奴隶!快滚!”
元楹楣置若罔闻,低着头,却始终没有去触碰那些商品,她的确没有钱,只是想看看这边有些什么东西可用,以及,这个男人会在奴隶身上花钱吗?她说不好。
白佑霖听得懂奴隶二字,到底是他带在身边的,让人驱赶了,总归让人不悦,他朝那摊主吼一声,“掀了你信不信?”
元楹楣却站起身来,面容平静,不见丝毫窘迫,用达鲁话轻飘飘地评价,“劣质货。”
摊主听到这话,便开始骂元楹楣那罪痂奴身上多脏,可一旁站着的白佑霖,怒目而视,气势汹汹,硬是让他瞪心虚了,念念有词渐渐弱了去。
元楹楣起身就走,见她走了,白佑霖也跟着走,那摊主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语速很快的俚语,不绝于耳,他稍稍弯了腰,“他在叽里咕噜说啥?”
元楹楣道,“他说我是狗,什么狗就有什么主人,一丘之貉,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捷格袍普通,怎么可以搭如此华丽的腰饰?一点不体面,所以你肯定不是贵族,顶多是穷人乍富,穷人乍富一般来路不正,偷盗着居多,总之,他瞧不起你。”
她说话不疾不徐,语气平淡,似在说常见的事。
白佑霖听她说了好长一段话,疑惑道,“他好像没说那么多?”
“语句短不见得没那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佑霖刚想说他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元楹楣率先开了口,“爷,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哪里都是亘古不变的理儿,奴隶就是主家的脸面,是我太脏了,辱没了您的颜面……”
她说着,停了脚步,眼睫一垂,声音的余韵里满是绵绵愧意。
白佑霖皱眉,他本来不当回事的,但她搞得那么难受,弄得他也不好受,“那要怎么搞?”
“至少得面容干净,衣着得体。”
她无比认真地望着白佑霖,黑白分明的眼没有半分躲闪与退让,随后不知怎么的,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二人来到一家商铺。
是正儿八经盖了房,搭了棚顶的商铺,衣裳,胭脂,皮具,首饰应有尽有,是当地人都不敢随意在门口晃悠的商铺。
白佑霖咂摸出一丝不对味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好像没打算来花钱吧,还是给女奴花……
高端商铺不让脏污不堪的人进,好在白佑霖又掏出一枚烈阳金币,才放了二人进去。
元楹楣一进去,就欢喜得忘乎所以,将身后偌大的金主老爷忘得干干净净,自顾自挑选喜欢的去。
白佑霖瞧她无比认真地挑选衣裳,忽然想起买奴隶的原意了,他指商铺里最金光闪闪的衣裙,“买这件儿!”
元楹楣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垮下来,不过她脸太脏了,白佑霖也读不出什么表情。
那是这店里少有的成衣,规规整整展示在最显眼的位置,米金色头纱,衣裳袒胸露乳,腰肢敞露,宽大的袖口,开叉的下裙,工艺隆重,并非常见的成衣,一般是为了展示精致做工的展品,若有阳光,能衬照出满堂碎金。
她道,“这是给舞姬穿的,平日里谁会这么穿?”
元楹楣一句话,白佑霖觉得她说得有理,又觉得语气不对劲!
他一时无法反驳,便没再多纠结,大喇喇坐在那儿等。
许久,元楹楣挑选了两套内里的小衣,两套简单长袍,一块头巾面纱,一个润肤用的油膏,一盒胭脂,以及澡豆牙刷。
店老板给白佑霖报价格时,白佑霖忽然就明白有什么不对味了。
“六十纹银?”白佑霖简直不敢相信,他抬头望着元楹楣,面巾下的嘴抽起一个阴恻恻的笑,那股不愉悦的劲儿从他眸子里溢出,咬着牙道,“陈七,六十纹银能买四个你这样的奴隶了。”
元楹楣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心虚,她没有挑最贵的,只择了中庸的商品,怎么会如此昂贵。
不等白佑霖说话,她先开口了,“爷,不必惊慌,是这家店店大欺客,就这些远不值这个价,咱们换一家便是。”
她说得好有道理,就是这有道理让人不悦。
他按捺下一口气,“陈七,你是奴隶对不?”
元楹楣眼珠子不动,只轻轻眨了下眼皮,半分不露怯,“嗯。”
白佑霖眉头越压越低,“那怎么你说洗澡就洗澡,你说买衣裳就买衣裳,我让你买啥你还都不听,我是爷还是你是爷?”
元楹楣反应过来了,尽管面前的男人有些心软,总归不能接受别人踩到他头上去。
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这几年她遭了不少罪,但这些小物件上,她还没被苛待过,今时不比往日,荣光不在,她也该接受当前境遇,收敛一些。
她垂下了头,依旧不见愠色,“爷说得对,我听爷的。”
白佑霖沉了沉气息,“这还差不多!”
他扒拉着她挑出来的那一堆衣裳,抓起一件内里的裤衩,“这啥?”
“呃……亵裤。”元楹楣看他抓在手里,心里骂人了,她不喜欢贴身衣物被男人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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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佑霖翻找两下,捡了一条丢出去,“这不要!这也不要!”
三下五除二,里里外外的衣裳全被丢了,只剩一套贴身衣物,没了体面的外裳,她穿什么?
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问,“这两盒是啥?”
“一盒润肤油膏,一盒胭脂。”
白佑霖思考一瞬,“换成最便宜的。”
还挺抠,但元楹楣接受,毕竟对一个奴隶,他没说不准买,某个方面来讲,又很大方。
白佑霖拎起那布袋装的澡豆,“这个没必要嘛?使点劲儿搓不行?”
“有必要!”元楹楣掷地有声,“我身上都是……陈年老垢。”
陈年老垢四个字有些咬嘴巴,但她不能没有澡豆!一把抓住那布袋,对方也没有放手,二人拽着角力,“这个不贵的。”
白佑霖银灰色的眸子眯起,与她眼神对峙半晌,忽然放了手,“行。”
元楹楣欣喜,朝他笑了,“爷真是个好人!……但你把波勒袍都丢了,我穿什么呢?”
白佑霖轻嗤,指着店铺里挂得最显眼的那件米金色薄纱衣裙,“那件!”
元楹楣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他是吝啬,可这件一看就很贵,怎么就偏生挑中这一件呢?
她隐有猜测,却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只低低垂下了头,一动不动。
于是,二人僵持住了。
白佑霖看着她乱乱的发旋,半晌后回过神来,他有病吧,跟她在这儿犟,一个他买回来的奴隶,朝着店铺的人大手一挥,“包起来!”
付钱的时候,他的心肝还是颤了下,那件金光闪闪衣裙真是贵啊,心一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白佑霖领着人回到他租下的小院,放了牛肉和一袋杂七杂八的东西,牵出一条马来。
元楹楣打眼一瞧那匹马,通体蜜褐色,肌肉紧实,身姿矫健,不需要瞧得多仔细,便能辨其价值,好马啊,有市无价的宝马!
军靴宝马,烈阳金币说掏就掏,贵价的舞裙说买就买,买两件小衣他还能给捡出去了,又有钱又吝啬,操着一口虞国话,琢磨不透,但皆是好事,除了那舞裙她难以接受。
来不及探究,她就被拎上了马背,白佑霖也不嫌她埋汰,与她共乘一马,往河流的方向去。
一路上,马儿颠得她浑身疼痛,却是想到马上能洗澡,她抱紧了包裹里的澡豆和换洗的衣裳,心情极好。
河流的位置很远,镇子里的人要用水,除了坎儿井,需要每天早晨排队打水,若有个急用得花钱买,所以这方通常用擦拭清理脏污,装满一桶洗澡水更是天方夜谭的奢侈。
宝马的脚程很快,抵达河边时,天色已暗。
这方日头短,昼夜温差大,却是在满月夏夜,明月高悬,亮如白昼,无需灯火也能清晰视物。
下马眺望,河道不宽,月光下似极有光泽的丝绸那般蜿蜒,听到微弱的水声,此刻的风都显得那么自由奔放。
元楹楣都顾不上散架的骨头,抱着她的澡豆就朝河里去,一点也顾不上身后的白佑霖。
白佑霖嘴角抽抽的,他倒像伺候人的,她是祖宗,澡豆是一点也不分给他!
这地方属下游,他特意跑得远,免得遇上人,将马儿牵到河边喝水,看着这并不宽阔的河道,只觉这地方的人真苦,洗澡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解了腰带准备洗澡。
虽然不用澡豆也行,但他出了钱,怎能让一个女奴给霸占了去,他盯着河道边唯一可以用作遮挡的几个石头,越想越气。
因着抵达没多久,他估摸她没下水,慢悠悠走过去,一跃跨上那块大石,而后就瞧见那散落一地的破衣烂衫。
人已经下水了。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朝那银光粼粼的河水望去,一抹雪白瞬间摄住了他的眼。
4. 相遇
满月之夜,亮如白昼,只是这光辉比日光冷多了,隐隐泛着天空的深蓝,似为沙丘盖上一层细腻的银纱。
水里的人背对着他,并未察觉异响,白皙的肩头露刚好水面,凌乱的头发捋至一侧,她歪着头,将长发浸入水里,不停地捋,遇着纠缠的头发,细致耐心,呵护备至。
从白佑霖的角度看去,刚好瞧见没被头发遮挡的一侧脖颈,修长莹润,肩头水珠泛着月色,细碎地闪烁,随着动作颗颗滑落,又从下颌滴落圆润的珠子。
那张脸还没来得及洗干净,斑驳间能窥见些许素净的肌肤,几缕乌发湿漉漉黏在雪白的后背,弯弯绕绕盘踞于后颈脊柱,半遮半掩地露出些许刺青的形状。
白佑霖不禁凝眸,大致形状像烈阳图腾,颜色似红又似黑,一半掩藏于水下,看不真切。
烈阳图腾是达鲁王族的图腾,通常会给奴隶烙印在身上,形状颜色有讲究,给奴隶分了等级,最低等是罪痂奴,他们文身不会上色,仅通过反复烙印结痂形成图案。
他虽未看清,却知道这女奴背上的刺青很精致,绝非最低等的罪痂奴。想她许是从达鲁王族手里逃出来,又给苏勒婆抓住了,奴隶是私有财产,原本应该送回去,又因为是梁国人的面孔,苏勒婆想钻空子赚这个钱也说不准。
怪可怜的。
他没肆无忌惮地打量,仓促收了目光,冷冷轻喝,“喂!澡豆分我一些!”
元楹楣正洗得认真,每根头发丝都不愿放过,冷不丁的一声,吓得她惊慌失措,慌忙抱紧胳膊护住前胸。
不护还好,肌肤掩于水下,夜里无法从水面窥得底下的景色,这一护,沉浮之间,竟被双臂给挤出了形状,沙丘一般拔地而起。
白佑霖原本没想瞧,只是半遮半掩实在撩人兴趣,双眼被勾缠得不听使唤,便落到了起伏之上,银眸一番明暗交替,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片刻,他目光上移,正正好对上元楹楣的眼。
银月之下,那双眸子光芒摄人,不躲不闪,怒而含威,如一尊睥睨的玉塑,不动如山,无需言语,硬是给白佑霖瞪心虚了。
白佑霖的怜悯还未来得及收起,这会儿又被莫名其妙的气势唬住。
真是怪了,小小女奴,还能把他吓住?
他咽了口唾沫,眸光恢复平静,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威压与怒气,“澡豆!尽顾着你一个人?”
元楹楣依旧护着前胸,神色警惕,宛如被激怒的猎物,鱼死网破一般,她朝人扬了扬下巴。
白佑霖顺着望去,澡豆放在岸边,他从石头上一跃而下。
就他站起身的时刻,月光全然被遮蔽,元楹楣生出铺天盖地之感,他要是想做什么,她不可能跑得掉。
她在水中退了两步,身后便是更深的水,脚下泥沙软烂,河水的推波助澜,让她脚趾蜷紧也仅仅借得一丝力。
白佑霖抓了一把澡豆,没再回过身看她,翻过石头便消失于视野之中。
元楹楣此时脚已经快抽筋了,双腿闪得厉害,偏着头从石头缝中瞧去,隐约看见他离开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更安全的水域。
依旧警惕良久,没听闻到动静,她才开始认真洗澡,只是心情已然被破坏,战战兢兢,时不时警惕张望着四周。
之前只想着找个买主,不必受皮肉之苦,她那时候觉得只要能回去,付出什么都愿意。
真到了此刻,她又心生忐忑。
那金光亮闪不能蔽体的舞裙可怎么穿啊!不会还要穿着给他跳舞吧,跳完舞又怎么是好?
她没想找男人。
以女子之躯获得捷径,在哪里都算常见,但她对男人颇为挑剔,相貌地位人品缺一不可,最不喜欢被逼迫的无奈与慌乱,想到此处,她骂一句骜丹狗男人。
还骂出了声。
“狗男人!无耻之徒!”
她撒气地骂,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白佑霖还在下游洗手,这两句怨怒随河风而来,他耳力不错,听得完完全全。
呵!
倒反天罡了!
捞起一个石子就朝女奴的方向掷去,溅得水花砰一声响,对面安静了。
白佑霖翘着腿往河边的大石上一躺,嗤笑一声,他以前见不惯达鲁人对奴隶那一套,觉着实在没有人性,戴上枷锁,作坐骑使,作淫巧之物,当牛做马,竟被人习以为常,无人说个不对!
怪不得总有人说他心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买个奴隶还能被奴隶给骂了,当真是对她太好。
如今他手里掌着兵,肩负着收复失地的重任,心慈手软是大忌,本就打算买来送人,何必想那么多。
想着便开始考虑正事,骜丹又灭了莎支,势头正盛,若他不能夺回边境五城,骜丹多半会借着势头直捣梁国国都,届时,亡国之危。
元楹楣被那颗石子威慑后,便不再敢发出声音,安安静静洗澡,越洗越生气,都是窝囊气,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口气憋了五年,那时候太子失势,随时都有废太子的风险,太子为了拉拢势力,自告奋勇来边境亲征,却领着兵消失于沙漠之中。她几乎是太子哥哥唯一能信任之人,与丈夫同往达鲁谈判,为了稳定局势,也为了寻回太子。
哪里能想到和谈初定,她那皇叔竟然起兵造反,造反就造反,偏生那皇叔还在半路暴毙,他手下领兵的三个草莽跳出来称了帝。
天下从此改了姓,姓萧。
至今,五年过去,她梦里都在想那三个结义土匪怎么就造反成功了?
纪南风,一个好人,人之善恶并无界限,但此人却可以被清晰明了地划分为好人。
萧臻简,听过,纪南风的二弟,才华人品皆不出挑,那他凭什么当皇帝?
白佑霖,纯粹的土匪,他被提及得并不多,只听过很是壮硕,虎背熊腰,面目可怖,凶神恶煞,好像还不识字,但造反可立了大功,头功!
元楹楣从骜丹口中听说时,跟此时一样茫然。
狼子野心的皇叔造反中道崩殂?殂就殂了,子孙后代哪儿去了?
再说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纪萧白三个结义草莽,仅有纪南风人品威望受人信赖,还是个纯好人,怎么造反了?怎么当皇帝的是老二萧臻简?白佑霖她甚至只听过一个名儿!哪里来如此大的号召力?怎么就改朝换代了?
荒谬至极!
简直荒谬得她发笑,笑着笑着,她想尖叫,忍住了。
搓洗的力道越发变大,她毫无知觉,一袋澡豆快要见底,她才渐渐神思回笼,身上像是被搓掉一层皮,有些地方火辣辣的,疼。
不洗了。
有些屈辱不是一袋澡豆能洗干净的。
穿衣裳的时候,那敞露前胸和肚脐舞姬服饰闪着她眼,眼泪都落快下来了,想起待会儿还得跳舞,雌伏承欢,眸中顿时浮起一片死寂。
好在头纱足够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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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头巾罩住上半身,勉强遮住,只是头巾轻薄,难免朦胧透出些许肌肤。
钻出石头缝,河边满是被素月浸白的鹅卵石,上游送来河风,河面银光粼粼,淡淡的腥味在干涸的土地变成无比清新的味道。
目之所及,她没瞧见那个男人,只剩垂头饮水的马,时不时轻扫马尾。
有那么一刹那,她在这静谧的夜里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像是一种召唤,催促着她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她扫了一圈,那男人真不在!
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倘若他不逼她穿这等奇装异服,她觉得跟着此人也不错,可惜。
念着那男人将她买下,还买了衣裳和澡豆,元楹楣心头计划好了,等她得势那日,再花些钱找他,银灰色的瞳孔也算好找,找到就给他封官加爵,助他青云直上。
就这般愉快地决定了。
她假装不经意走到马儿面前,宝马的眼珠子又黑又圆,看起来性情温顺,她伸手轻抚,跟它套近乎,“你去没去过风间岭?”
马儿不答。
“那儿有一种草叫做银飞蓟,那可是上等草料,我带你去尝尝如何?”
马儿没有拒绝,似乎还眨了眨眼,她二话没说欲翻上马背,肋骨的伤痛让她爬得艰难,马儿非但不挣扎,还乖乖等着,不吵不闹,连甩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亲昵可爱。
坐上背那一刻,河风袭来,像是将过往阴霾都吹散了,元楹楣心绪那个翻腾啊,什么马儿才能那么乖,那么听话,她好喜欢,以后非得将此马写在名马录上。
她握着缰绳,马儿乖乖就随着走了,踏着小碎步,步伐轻快极。
得意不了一时,正当她想加速时,一夹马腹,马儿却没有反应,小蹄子依旧晃得慢悠悠的。逆着河流悠哉走了好远,已经看不见方才洗澡的地方了,马儿始终不肯奔跑。
起初她并不在意,只是一遍遍尝试着驭马,重心向前,平稳地挤压马腹,但这马儿不为所动,还自动调转了方向,元楹楣一勒缰绳,它万分不乐意地甩了甩头,回河边喝水去了。
这马一看就很通人性,聪明极了,知道这地方水源稀缺,要喝饱了水才能行远路……
“原是渴了。”她保持微笑,喃喃自语,“喝,多喝点。”
她几乎都给自己说服了,哪知一声哨响,身下的马儿听到了来自灵魂的感召,唰唰甩掉鬃毛上的水,高昂头颅,似那不回头的箭矢,扬蹄而去。
元楹楣方才还认定它是温顺好马,等到它飞驰起来,实是颠得人身上发疼,花容失色,哇哇乱叫,只能伏低身躯,以防自己不被甩下去。
就这么,回到起点。
马儿步伐慢了,她颤巍巍从马背上撑起身子,就见那河水中立着一尊……
眼珠子在刹那间瞪大了,她捂着伤口疼得抽气,“你……谁呀?”
真是脑子不清醒问了个蠢问题,还能是谁,只是她万万想不到,难以置信的感觉无以复加,此人竟是个白的。
通体冷白。
她仍有些不愿相信,缓缓垂下眼睫,不动声色抬起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自己的肤色,有晒黑的痕迹,但往常呵护得细致,也算得白。
她又抬眸,轻蹙眉眼。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月光,她竟不如他白。
难得的,她面上露出几分惆怅,满是对山河破碎境遇不再的悲戚。
还有几分,是被人艳压的不服。
5. 相遇
她从未想象过会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
哪怕是曾经爱慕的夫君,也顶多夸上一句俊俏。
通体冷白,肌肉健硕,却因为躯干修长而显得匀称,肩背宽阔,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流畅地衔接隐约起伏的臀肌,紧绷而结实,那弧度在凸起后于水平面戛然而止,更让人浮想联翩。
白日里张牙舞爪的头发,沾湿了水后变得乖顺,丝丝缕缕落在肩头,将锋利坚毅的下颌衬出风流韵味,粗陋全不见了,仅留得张狂刚毅的俊美。
孤松皎月面若冠玉这样的词汇并不适合此人,那是一种更原始的雄性之美,像是雄狮与虎浑然天成的力量,会让它们气度从容,无惧无畏,又似猎豹那般,拥有迅捷飞驰时紧绷的健美肌肉,倘若捕猎,无需担忧,会笃信他拥有大获全胜的实力。
完美的胴体。
喜欢。
元楹楣的眸光从不可置信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白佑霖虽然也打量,打量她胡乱裹在身上的碎金头纱,打量她仓促之间来不及遮掩的肩颈锁骨,和跨坐在马背上露出的脚踝。
但哪能打量过她啊!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敢这样凝视一个赤裸的男人,没有半分躲闪,回避,羞怯,虽非下流的眼神,他被看出几分羞臊,面上腾起一股热意。
“你骑我马做什么?”白佑霖率先结束了这长久的凝视。
“我喜欢你的马。”她回得坦荡极了,嘴角若有似无勾起淡淡微笑,双眸明亮,好似将才要逃跑的事情不曾发生。
这话让白佑霖并不知该怎么回,喜欢也不可能送给她的,他冷哼一声,“喂!衣裳给我拿过来!”
元楹楣骑在马背上左右张望,“在哪里?”
“你脚丫子前面!”
她低头看到马鞍上挂着一个布袋,艰难翻身下马,取了衣裳给他送去。
白佑霖站在离河岸较远,半个身子在水下,毕竟他什么都没穿。
元楹楣不想湿了鞋,站在岸边想将衣裳抛给他,在她扬起手臂时,白佑霖便生出不好的预感,还没喝出声,她就将衣裳抛过来了。
那纤细的胳膊能有几分力道,定是抛不到自己手里的,她还真就抛了,真是瞎子不怕老虎,盲目胆大!
果不其然,衣裳在半空中被风吹走,白佑霖慌忙去接,两条腿就这般往前踉跄几步,衣裳是接住了,但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都见了光,一阵凉意袭来。
他慌忙用衣裳一挡,怀着忐忑的心情,抬眸时,她站在岸边娴静地立着。
白佑霖并不确定她是否看见了什么,害臊让他忍不住揣测她的表情,越是揣测,越觉她平静淡然的眼里暗含着半分笑意,让人身下一紧。
他怒道,“背过去!”
好凶恶啊,白瞎了那张脸,元楹楣乖乖转过身去。
穿衣裳的人一阵手忙脚乱,愤怒得拳头发痒,他也搞不清为何愤怒,他又不怕被人看,但是这女奴给他一种肆无忌惮压他一头的感觉,要翻天了!
很想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穿上衣裳后,他收拾好东西,唤她上马。
元楹楣这才慢悠悠朝马儿走去,也不知这人是衣裳没选对还是怎的,穿上衣裳硬是少了几分美感,她不喜欢。
她被提溜上马,被他圈在胸前,是来时的姿势,氛围却天差地别,二人都越发僵硬。
白佑霖很想将人横过来,挡着他驭马了,问道,“你伤在哪儿?”
元楹楣当然察觉了身后人的僵硬,欣赏归欣赏,跳舞归跳舞,她又警惕起来,到底怎么样逃脱,她还没个章程,总之不被虐待就算好的,留一分力气回家,她道,“大概是肋骨。”
白佑霖听到结果,没再说话。
一路无话。
回到白佑霖租的小院,白佑霖饿了,早就买好的牛肉让他垂涎,若不是这个女奴非要洗澡,他早吃上了,现在计划全乱,他必须使唤一下这个女人。
“卤牛肉会吧?”
元楹楣一脸茫然。
白佑霖给自己蠢笑了,她一定是不会的,没有为什么,男人的直觉,但还是忍不住讥诮,“不是说烧饭女红都会做?还善解人意?”
元楹楣也饿了,早十天她就一直处于饥饿之中,这会儿看着干净的肉,人也兴奋,她点头,“我会烧饭。”
“只是每个人对烧饭的要求不一样,有人喜欢卤牛肉,有人喜欢烤制,并非每样都会。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她说完,轻轻挑起了细长的眉,“爷教教我?”
白佑霖认真期待她的回答,却收获一堆歪理,倒是这一挑眉,这声求教,让他平息了几分怒火。
至少她说自己长得不错,不算骗人。
并非达鲁女人深邃样貌,柳叶眉,柳叶眼,脸盘子似鹅蛋的圆润,似鹅蛋的莹白,眼珠子漆黑透亮,很是标志的水乡美人。
他描述不出这种好看,只觉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眉毛就长眉毛的样子,黑是黑,红是红,长得很清晰。
算了,不跟她计较。
他道,“卤牛肉的精髓在于卤料,炒糖色会不?”
“不会。”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白佑霖无言以对。
“先炒个糖色,再把卤料熬好,牛肉放进去煮。”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将早早买好的香料摆出来,“这个八角,这个茴香……”
“这些香辛料当地少见,花了大价钱买到的?在哪里可以买到?”
元楹楣问得很认真,似是心无旁骛,不耻下问,白佑霖懒得答她,“你管它哪儿买的!照我说的做!”
元楹楣点头,“如何配比呢?”
当她问出这话时,白佑霖便知指望不上她了,亲自动手将香辛料抓进碗里,自己添柴火,倒油,顺手炒了个糖色。
元楹楣在一旁看得很认真,手指在盘子里轻轻划拉,数那抓出来的香辛料,嘴里喃喃,“五片香叶,三颗八角,这个是何物?”
白佑霖:“……”
“是你的缺的常识。”
元楹楣非但不气,反倒追问,“你教教我?”
一顿操作下来,她问了百八十个问题,叽叽喳喳的,白佑霖累了,心累,女奴是这样使唤的?
他好像才像是被使唤的那个。
卤料和牛肉都丢进锅里熬煮了,他问,“和面总会吧?”
元楹楣将宽宽的袖口打了个结,头纱塞到裤腰里,眸光熠熠,“会!”
看她那么自信,白佑霖似是感受到解脱,他长舒一口气,“那你来,盯着火,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别把锅烧干了,等的时候把面和好,面团得偏硬,醒一会儿。”
“我出去一趟。”
丢下这句话,人就消失了,干脆利落。
元楹楣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不过算了,她已经能闻到锅里的香味了,顿时心情极好,舌尖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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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泌唾沫。
白佑霖出了门,忧心忡忡,她真的会和面吗?
正事要紧,他顾不上那么多,往驼铃坡镇子去,进了一卖皮具商户。
屋里头有个青年男子,一见是白佑霖,立马将人迎进去,用梁国话道,“哥,我打听好了,那马匪什图过几天会来挑一批骆驼,好几十匹呢!现在驼铃坡的人都在给他凑骆驼!”
白佑霖听完环上了手,嗤笑一声,“真有钱啊!截了我们的军械粮草卖给达鲁人,专门挑衅我的?”
“哥,你不知道,骜丹灭了莎支,这一仗打得漂亮,达鲁的贵族都支持他,什图估计也是想投效表忠心,这才买骆驼给他们送军备。”
白佑霖听得沉一口气,闭上了眼,“他哪天到?”
“就在这几天就会交货。”
“送个女人真能混进去?”
“什图好色嘛!哥,要你送钱你也送不了啊,你那么穷,找个美人最是省事!”
白佑霖思考一瞬,“多美算美?”
男子顿住,“呃……这不好说,各人口味不一样。”
白佑霖回正身子往前探,在男子耳边道,“我买了个女奴,样貌不错,不过是梁国人的面孔,什图能看上?”
“我觉着能行,人就是喜欢稀奇嘛,只要足够美,男人都是来者不拒。”
白佑霖想着那女奴的样貌,良久,缓缓点头,“嗯,好,就这么计划着,你盯紧点。”
二人又商量好一阵,男子适时道,“哥,留下来吃饭?”
白佑霖想着锅里的牛肉,摇头拒绝了,今日这一餐,他可是想了好久。但愿那个女奴不要毁了他这一餐,不然他真的会想弄死她。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无法消停。
白佑霖想起她抓那香料时,是用指头拈的,生怕脏了那双金尊玉贵的手,添柴火时,唰一下丢进去,人能退好几步,还要拿头纱护住身子往后仰,跟那火苗要追出来打她似的……
更不用想她会不会和面,她那样叫会和面就见鬼了。
她甚至还想骑着他的马儿跑路,他早看出来了,她以前应该是个娇贵的小姐,怎可能甘愿当奴隶。
完了完了……
等他回去会不会人去楼空,连同他的卤牛肉一起。
那他今天花的钱算怎么个事儿。
白佑霖已经绝望了,骑着马儿飞奔回去,远远瞧见那屋里竟有烛火,不由松一口气。
这口气松早了,谁逃跑还会吹灯啊!
飞快到小院停了马,一个箭步朝灶厨冲进去,简直像是往屋里卷了一阵风,吹得烛台左摇右晃,她披着头纱的影子,也在墙上左摇右晃得厉害。
望着那坐在干草堆里撑着胳膊的女子,眼皮朝他轻轻掀起,带着几分倦懒怡然,他心跳还未平复,惊呼,“你没跑啊!”
饭都没吃,能跑哪儿去。
元楹楣不理会他的慌乱,朝他淡淡一笑,“我面和好了!牛肉应该熟了吧?”
她站起身,揭开了锅盖,生怕衣裙沾染了灶边,一只手压着衣裙,另一边的头纱无暇顾及,从肩头滑落。
白佑霖看牛肉还在,一颗心缓缓落下。
他往锅里看了眼,很好,水没烧干,火候控制得不错,又听她说面和好了,掀开木盆的盖子,白白胖胖的面团可爱如斯。
他拿手指戳了戳,面团轻轻陷下去,竟然……还不错?
只是……
6. 相遇
白佑霖望着那膨胀到满盆的面团,怒斥,“怎么那么大一团?吃得完嘛!”
元楹楣万分淡定,“不是你要偏硬的面团嘛。”
她拿手戳了戳面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抬眸时,眼含笑意,“不知不觉就如此了,这面团可算合你心意?”
很好!
要说她搞砸了吧,好像又没有,要说没有,他夸不出口,关键是人的态度,只要她不觉着自己搞砸了,满脸坦然地陈述着客观的事实,真就找不到骂她的理由。
“你最好能吃完。”他暗自咬牙。
“应该能吃完。”
白佑霖笑,皮笑肉不笑。
指望不上这个女人,他只能自己动手,又捞起袖子,打出卤水,准备呛一锅面,他将卤好的牛肉丢给元楹楣,“牛肉切片总会?”
“会!”元楹楣胸有成竹。
信她就有鬼了。
白佑霖一边忙着自己的事,一边盯着她切牛肉,牛肉那个烫啊,她用指甲盖固定牛肉,嘴里呼呼吹气,那刀颤巍巍的,他真怕那一刀劈下去那爪子就没了,血染牛肉。
但那一刀还是稳稳落下,没他预想的那般夸张,却也太厚了!跟块砖石一样厚实,这样牛肉的口感会大打折扣,他心里头美好的一餐就不完美了。
“你别切了。”
终究还是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他用卤汁呛好面条,开始切牛肉,元楹楣就安静站在一旁,看得无比认真,认真到白佑霖以为她在发呆。
无所事事,没有鸟用。
在白佑霖切完一块牛肉后,她那莹白纤细的爪子便伸向了牛肉,如同鬼爪,白佑霖瞪大了眼,一腔怒气蓄势待发。
以前家里穷,但凡吃顿好的,他就在娘亲旁边守着,想偷个嘴,总会挨娘亲一个巴掌,这个动作镌刻进他骨子里。
他不打算提醒这女奴,等着她入口时,啪给她一巴掌,让她明白什么叫规矩!
他放下了刀。
元楹楣将几片切得极薄的牛肉托在掌心,一股带着卤料的肉香扑面而来,她拿近了瞧,薄如蝉翼虽然夸张,但用来形容这巧夺天工的技艺却恰如其分。
技艺与味道相合,她不敢想象待会儿将会尝到何种美味。
一道冷冽的目光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元楹楣感叹完,便将那几片牛肉码进了盘子里,一片叠一片,整整齐齐,摆成了花朵的形状。
白佑霖扬起的手谨慎地落下,手指有些发痒地搓了搓。
元楹楣见他不动作了,几分疑惑,“继续啊,待会儿面坨了。”
白佑霖嘴角抽搐,“还摆盘,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她抬眸,沁水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爷那么好的刀工,不摆盘可惜了。”
白佑霖:“……”
后面他切得很快了,越切越快,越切越薄,每一片都被摆在盘里,中间几片被卷起,像是含苞待放的莲花芯儿。
刚卷好她就端走了,步子轻快得像是在跳舞,转身时,头纱也忘记了捂,轻轻飞扬起来,拂过白佑霖挽起的袖子的小臂青筋。
痒痒的,他轻轻挠了下。
按理说,奴隶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可她已经将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坐在桌边,娴静乖巧地坐着,甫一进屋,白佑霖就感受到了她期盼的眼神,越发不是滋味,“你,坐一边去吃!”
元楹楣眸光肉眼可见变得黯淡,想了想,她早已饿得没有灵魂,吃进肚里才是最重要的,便不跟他计较,站起身来,想往自己碗里夹几块肉。
“你只能吃三片。”
元楹楣看着那肉,总觉不甘心,请示道,“你切得那么薄,三片才当一片,九片可好?”
白佑霖冷笑,但没有说话。
她自当做默许,往面碗里数着夹了九片,夹到最后一片时,她抬头看白佑霖,白佑霖正好转过身去倒酒。
她多夹了一片,莲花的芯都还散,她咽了咽口水,有种想将摆盘全部弄乱的冲动,想想算了,知足吧。
白佑霖倒完酒转过来时,那盘莲花牛肉没有缺失多少,反倒被摆过盘了,不见半点缺失,宛如一朵崭新的花。
等他坐下时,元楹楣已经开始享受美味了。
已经多久没有吃到一顿正经的饭菜了?
达鲁人通常不吃麦面,主食通常是石煨糗,是一种耐寒的麦种,加上奶酥地盐藜,放在石头上煨的食物,不然就是炙烤的牛羊。从小吃过的味太多,蒸炸煎煮,酸甜苦辣,她真吃不惯这边的口味。
这碗面是中原地带常见的味道,吃得人想家,想哪个家?
皇宫于她虽是囚笼,但好歹让她知晓自己姓名,拥有立足之地,也算一个家。
她或许想的是有曲弥欣的那个家,是她在深夜饿了,他会立马起身为她端来热食的家。
恍惚之间,乍然惊醒,曲弥欣是个不能想起的名字,会心痛。
面碗原本就重,却是因为想起这个名字,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想克制思绪,脑子由不得她,怎么也端不住碗,她连忙蹲下身去,找了个凳子搁碗。
她想吃饱了就不会想这样的事儿,脸伏进碗里,往嘴里大口大口吃着面,还是止不住牙关颤抖,磕得碗边直响。
白佑霖全听见了,牙齿磕碗的声音极其清脆,频率也快,多半是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才能碰撞的声音,还有艰难的吞咽声,压抑的抽噎声,抽泣的鼻息……
“坐桌子上来吃!”他的声音不耐中带着几分妥协。
人嗖一下就站起来了,将碗搁在桌上,那张脸比碗小,一垂头,头发散落下来,像将脸扑进去一般,正常人也不会埋得那么低,估计是因为在哭泣。
是他不让她上桌,不给她牛肉才哭的么……
白佑霖早就吃完了面,就着美酒,慢慢夹着牛肉,时不时看那女奴。
她虽然哭吧,但吃东西的速度一点也没落下,不停往嘴里塞,一口接一口,腮帮子塞满了,每一口都有着落,没有飞溅的汁水,看起来狼吞虎咽,又有几分文雅。
良久,她将碗里的面吃完了,连汤汁也喝得一滴不剩。
做厨子的人很难拒绝这样的食客,他不禁垂眸,银眸中一闪而过的满意,“吃饱了?”
元楹楣的情绪在吃饱后勉强消退,抬眼时,眼睫还垂着未干的泪,“吃饱了!”
要是吃不饱还得了,那一大盆白面,平日里他都能吃个十分饱,她这小小一个,竟是个能吃的。
他又给自己倒一碗酒,享受着片刻小酌,夹牛肉时,白佑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相随,他偏不给她吃,还故意夹得很慢,缓慢入口,砸吧嚼完又饮一口酒,享受地喟叹,“真不错。”
元楹楣这就这么一直看着,虽然没那么饿了,却是无法拒绝那诱惑,她道,“爷的手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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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不嘛。”
“人也好。”
“那当然了!”他吃得更慢了,还把牛肉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元楹楣盯了一眼牛肉,眼神扫过他面前的酒碗,屋子里满是佳酿的醇香,或许是吃饱了,亦或是被酒给醉了,她神情倦懒,眼神多了几分飘忽,随意地问,“爷叫什么名儿?”
一听到这个问题,白佑霖惊呼,“现在想起了?!”
“我还以为你压根不在乎呢!”他将碗重重搁在桌上,元楹楣被他的声音吼得身躯一震,“这一路上你干啥就干啥,花我那么多钱,没问我一句好的,我是拿你当奴隶买回来的,结果呢,什么都不会!真当我是大善人!三岁小屁孩都比你能干!”
元楹楣还想跟人讨点酒喝,这下彻底打消了念头,甚至懒得辩驳。
她一不说话,白佑霖就急,“买你来干啥?!”
“我洗碗。”她表面上退让一步,“也不是谁生来就是奴隶,要伺候爷也得学着来。且我也并非什么都不会,只是没有卤过牛肉,今天没来得及问爷的名儿,也只是因为在奴隶窝里待久了,好不容易被放出来,难免欢喜过头……”
她越说越委屈,“从明日开始可好?”
明日,呵呵,他才不信,他和这个女奴没有明日,顶多待个几天,心里头正想着怎么收拾她,就听她问,“那爷到底叫什么名字?”
“胡八!”白佑霖脱口而出。
一听就是假的,元楹楣皱了皱眉头,“胡说八道的胡八?”
“对啊!”看着她质疑的眼,他补一句,“什么胡说八道,我就叫这个名儿,你有意见?”
“没。”元楹楣看他态度坚决,没再追问,会显得自己嚣张地骑人头上了。
其实跟着一个有钱有武力的人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至少没那么容易被抓去当奴隶,回到虞国会更容易,她开始认真为自己计划,“胡爷是虞国军士?”
白佑霖闻言,心头警铃大作,眉头蹙紧,银眸变得凌冽,“你咋知道我是军士?”
周遭的气场顿时变了,也就是说,他确切无疑是个军士,但看他如此紧张,多半不愿让人知晓,她只好道,“看爷身材奇伟,孔武有力,气势非凡,我就猜测是个军士。”
白佑霖半信半疑,“怎么不猜我是个土匪?”
“看你凛然正气,相貌华美,我觉得不像土匪。”这话倒是真,他看上去一点歪门心思都没有,很是纯粹。
白佑霖眉梢一扬,没有说话。
元楹楣继续问,“胡爷,烈阳金币很难得,若非达鲁贵族,多半会有人暗中查你,若是来路不正,会有人报官的。爷今日用掉两个,若爷真是虞国军士,久留此地并不安全。”
白佑霖没想到她会说到烈阳金币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烈阳金币难得的确不假,整个达鲁仅有三千枚,会引人注意也是真。
若是普通人家,得了金币只会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并不会如此警惕,她说的这些,几乎是一种很隐秘的规矩,这女奴懂点门道,并非普通奴隶。
他沉默半晌,悠悠开口,“嗯,你说这个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
元楹楣见他没有否认,心头一喜,略带几分忐忑地说出口,“我想回虞国。”
说完见他脸色不太好,她又找补一句,“既然被爷买下,我以后便是爷的人了……”
“爷能带我回去么?”
7. 相遇
尚算合理。
她平日里说话一点不磕巴,但这话说得毫无底气,中间还停顿,看得出很是委曲求全,不想承认她是奴隶。
白佑霖难免心疼自己花掉的钱。
今天的牛肉他馋了好久才舍得买,给她买衣裳的钱能吃多少牛肉了,她还不情不愿上了,想到这里,白佑霖发根发痒,拿指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你是我买的奴隶,当然是我的人,我想带你回去就带你回去,不想带你回去,你就得跟着我,这么简单个道理,你想不明白?”
元楹楣从无奴隶的自觉,她其实明白,大抵人都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买奴隶的人更当自己是个主子,她总得有可以交换的筹码,才能让人与她平等交流。
若是直接将公主的身份宣明,且不说会不会相信她一个没有势力的公主会有复国的实力,光说他一口一个梁国,又是军士,绝对是梁帝的拥趸。
不能行此险招。
那她此刻有什么呢?
垂眸看见这身在微弱光线下亮闪闪的衣裙,她动了一点点歪心思,给他跳舞,扭进人怀里,主动一点,让他体会受人谄媚的感觉,男人的至尊体验……
至少他长得不错,身材也好,不算恶心。
不行。
她完全做不出来。
要脸。
思索好久,啥也没思索出来,最终只淡淡应一声,“喔。”
哈?
她什么态度!
白佑霖看她耷拉个眼皮,十分不耐的样子,登时怒不可遏,“你你你!洗碗去!”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然明天把你送回奴隶窝!”
元楹楣为方才的歪心思所不齿,直愣愣站起身,准备洗碗去,方走出两步,他忽然唤住她。
一回头,白佑霖敲了敲那盘牛肉的碗边,“我吃饱了,你收拾。”
元楹楣应下,端着那盘牛肉便去了灶厨,虽说是剩下的,但她仍选择吃掉,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这盘牛肉是从一边开始夹的,另一边摆盘还没动过。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嗟来之食也是美味的,她坐在窗边吃了个干净,吃撑了。
尽管并不适应为奴为婢,她尽力将灶厨收拾得干净一些,总会有回去的那一天,不管如何回去。
事情做完的那一刻,多日的疲惫在此刻席卷而来。
小院是个破败的小院,堆满了修葺的杂物,只有方才吃饭的那间房搭了个类似炕的东西,能勉强睡人,她不知今晚睡在何处,转进屋里想去问问。
桌上还有一坛酒未收拾,她抱起酒坛子轻微晃了晃,酒水似是见底,晃得叮咚响,凑近坛口一闻,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她将坛口封住了,免得酒水变了味。
那人已经睡下了,本身长得手长脚长,在炕上睡得四仰八叉,没她的地儿。也是,这人嚣张的劲儿,怎可能跟奴隶睡一条炕。
元楹楣四下扫视一圈,地是灰土地,凳子就两张,桌子短小,她没有衣裳没有被子,在昼夜温差这么大的地方,她感到脊背寒凉。
好困,想睡,彻彻底底睡一觉。
她想了想,走到白佑霖睡的炕边蹲下,凝了他后脑勺好久。
见鬼了!
白佑霖一直没睡,就想看看这个小女奴到底会干嘛,这会儿他清晰地感受到,脑袋后面长了一双眼,正直勾勾盯着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
他按兵不动,假装睡着,静观其变。
也不知过了多久,脑后飘来她幽幽的细语,“胡爷,你分我半边炕可好?”
白佑霖缓缓垂下眼皮,假装没听到,好一个得寸进尺。
没得到回应,她恹恹叹一口气,瘪了嘴。
良久,又道,“我已经学会了卤牛肉,明天给你卤可好?”
白佑霖忍无可忍,“谁家主子和奴隶睡一张床?”
“你又不是达鲁人,达鲁人的奴隶才睡圈里,在梁国,怎么也得给奴仆安置一张床才算得好主子。”
“我这么瘦小,占不了多大地儿,绝不会挡着爷休息的。”
白佑霖坐起身,郑重其事地望着她,“少拿什么梁国达鲁说事!就算不管主奴身份,你是女的,我是男人,怎么睡一张床?”
“这是炕,炕那么宽,并非一张小床,在梁国北方,通常都是一家人睡在炕上,也算正常。”
歪理不期而至。
白佑霖累了,真给她腾了个地儿,这小院原本有的被褥,但是有些很脏,他好心,丢了一件自己的厚衣裳给她。
元楹楣捧着那衣裳,觉得他人并不坏,的确如同他所说的,一整天光将就她了。现在他不满意,只是因为两人对主奴的界线有分歧而已。
至少他没有要求她跳舞,不似个急色的男人,下流地垂涎她,要她满足他的欲望。
“谢谢爷。”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人慢慢挪到角落里去了。
白佑霖瞥她一眼,她并非干瘦的人,只是对比达鲁女人的体格,骨架偏小,睡在那角落也的确不占地儿,缩成一团,呼吸起伏间像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兀自睡了。
元楹楣躺下时,浑身酸爽。
炕边有一扇无法完全闭合的窗,窗户有裂缝,裂缝渗进一抹月光,明亮澄澈,凉风偷偷而入,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一睡便入梦。
梦里啊,没什么好事。
是太子失势,是草莽造反,是家国破碎,是夫君背弃,是骜丹的折磨,是逃离后又入奴隶窝,一场完整的灭国灾厄。
骜丹,曲弥欣,纪南风,萧臻简,白佑霖……
这些名字如同梦魇,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啊一声,从梦里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满额细汗。
她平静好久,心悸仍未压下去,心跳得砰砰如擂鼓,她朝一旁看去,那长长一条人没有反应,睡得沉。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声,只庆幸没把旁边的人弄醒,省得被一顿数落。
她知道自己该睡,侥幸得来的恩惠并不牢靠长久,该养足精神想法子逃离,但噩梦惊醒,人就很难睡去。
窗户缝隙里的月光亮得惊人,昼夜好似失去了界限,一切都浑噩不堪。
心还在惶恐地跳动。
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她毅然决然坐起身,朝桌上那坛子酒走去,那男人喝酒时她就想讨一碗的,实在是太香太馋人了。
她揭开坛盖,轻轻一晃,酒已经见底,在坛子里晃得叮咚直响,她过于自信,抱着坛子就往嘴里倒,可坛子是个紧口坛,酒又见底,她必须往后仰才能喝到。
一仰高了,肋骨的伤又扯得生疼,手便使不上劲儿,压根抱不稳酒坛子,整个人颤颤巍巍去接那坛子里的酒,半晌,还没喝到。
白佑霖就看着,看她还能猖獗到何种地步。
若说白天一切他都能忍,但偷喝他的酒,他是一分一毫都不能忍。
这坛酒是难得的佳酿,别人送给他,他每天喝一点,抠抠搜搜的才熬到今日,剩一点点,想着明日还能喝上一口,她倒好,半夜爬起来偷喝。
养不起。
明天一定得把她卖了,他重新花钱买个妓子也好过这倒反天罡的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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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看着看着,见她仰起脖颈,银白月光从破窗泄入,洒落在她肩颈锁骨,光泽晃人眼。
他头懒散靠在墙上,虚虚阖眼,眼珠子稍稍一转,那块宽大的头纱被她遗落在床上,碎金暗闪,他又挪回目光,她正好将酒坛举过头顶,腰腹间的肌肉随之紧绷,若隐若现。
眼瞧她越发使不上力,坛子颤抖得厉害,他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生怕她将坛子给摔了,那时候他便不再能装睡。
费劲许久,她舌头总算接住一滴酒液,心满意足地咽下,放下坛子,歇了会儿,又仰头继续。
他不知不觉看入神,时不时嗤笑她那费力模样,偶尔又不齿自己目光越发放肆,不过他安慰自己,一切的一切,仅仅为了抓住一个偷吃的耗子。
元楹楣本打算喝一口就睡,小酌助眠,但她觉着两口并不能解决她的难眠,三口也算得勉强,四五六口时,她开心了,多喝两口也无妨,人生短短几十年,莫使金樽空对月。
最终她抱着酒坛,像抱着珍宝,爱不释手,懒懒靠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扭着,逐渐惬意。
陶醉之时,头顶幽幽传来男人低厚的声音,“好喝么?”
声音太近了,就在头顶,她人横躺在椅子上,双脚还在不自觉地晃悠,后脑勺搁在椅子把手上,她往上一蹭,更使劲地仰了仰头,后颈窝刚好卡在把手上,见到正上方的人脸时,她瞳孔一紧。
白佑霖环抱双臂,低头好整以暇地凝视她,淬了月光的银灰眸子里,满是险恶的冷笑。
她乱了一瞬,却是本性难移,什么奴隶主子的,她的脑子身体并未习得那样的技能。
“好酒。”她道。
白佑霖淡笑不语,眼光杀人。
元楹楣起身,本想扯一扯头纱,恍然意识到腰身和颈部大敞着,手无所适从地放下,斟酌片刻,她柔声开口,“我给爷倒一碗?”
不由分说,她哒哒哒跑出门往灶房拿了两个碗来,放在桌上,一边倒,一边讲,“爷,其实喝酒愉快的要领在于对酌,一个人喝总归是闷。”
这坛子酒本身就没多少,她喝了一些,这会儿只倒了一碗出来,她将酒匀成两碗,捧一碗到白佑霖面前,“要不要试试?”
白佑霖真给气笑了,她连胡说八道都能说得强词夺理,到底哪里来的人能长那么厚的脸皮。
元楹楣见他抱着手不为所动,心慌了一下,眼见他要发难,她猛提起一口气,轻轻将他塞在胳膊下的手拉了出来,迅速将酒碗塞他手里了。
他没预料到她的动作,毫无意识地接过酒碗,却是怔愣。
那手啊,软乎乎的,柔若无骨,覆在他手背上时,微微泛凉,他尤记得第一次触碰丝绸时便是此感,微凉,柔顺,带着丝丝缕缕的痒意。
那不是一双干活的手。
他无从开口了,心里头为那片刻的痒意微微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爽快。
回过神来,虽忘了自己要骂什么,但嘴不由自主地翕动,“你真是……”
“胡爷,满饮此杯!”
元楹楣已经举起酒碗,迅速与他碰了碗,“敬胡爷与我今日的相遇!”
呃……
天底下没有人能拒绝这一声“满饮”,但凡是个爱酒的,端起酒碗的那一刹那,便会忍不住要往嘴里送。
还得带着几分豪迈,几分肆意,几分都在酒里的闭口不言。
白佑霖死死盯着她,眸光倔强地在挣扎,手与口却不听使唤了,朝她扬了扬酒碗,硬生生将酒咽了个彻底。
却在咽下那一刻,想要捶胸顿足骂人。
一个男人,怎能如此不争气。
8. 相遇
她喝完,趁着白佑霖还未发火,慌忙从他胳膊下钻过,迅速上床捂进被窝里,心有余悸。
留白佑霖一人站在原地,看着空坛子,不甘的同时百思不得其解,魔怔了。
怕他又叽叽歪歪,临睡前,打了声招呼,“爷,我先歇了,爷也早些歇息。”
她可真贴心。
白佑霖恨自己没读过书,不能引经据典,骂人也显得词穷,更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
喝了酒,元楹楣呼呼睡去,一觉睡到天大亮。
醒来时,白佑霖早不见了身影,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昨夜塞到衣裳里的小布条完好无损,没移动位置,这才对胡八多几分信任。
或许真能跟着他回到虞国。
有了目标抓手,干活儿便有了力气,她起身去灶厨看能做些吃的,能展现一下自己用处,才不至于被抛弃。
她以前偶尔也会给夫君做些吃的,虽说不会卤牛肉这等高级技能,但简单的饭菜没有问题。
灶厨里仅剩一些麦面,还有昨夜的卤汁,她开始揉面团,昨日的经验让她越来越娴熟,面团在她手里得心应手起来。
待到白佑霖喂完马儿回来,竟发现她在灶厨里忙碌,有些惊讶,他没去打扰。
不多时,一碗面还真端上来了,像模像样的,他瞅着那碗面,心情复杂。
“爷,尝尝如何?”元楹楣尾音飘起,笑得内敛,漆黑的瞳孔炯炯有神采。
很明显,她有些得意。
白佑霖昨夜受了窝囊气,绝不可能夸她一句,自顾自端起碗就开始吃,可能是用了昨夜的卤汁,味道还不错。
元楹楣始终没动筷子,紧紧盯着他碗里的面,始终没等来她要的评价,不禁问道,“味道如何?”
“全仗我的卤汁。”他挑刺,“你这面和得不好。”
元楹楣稍显失望,却并不气馁,自己尝了一口,问道,“是不如昨夜的面,哪里有差呢?”
白佑霖当她自言自语,哪知她探着脑袋,“爷?”
“……”
多求知若渴的眼神,多虔诚的求教。
白佑霖端出一副不得了的样子,“面嘛,和好得醒一醒,直接下锅,少了筋道,这样的面,可以做成疙瘩汤。”
元楹楣一想,是这样的,昨夜和好面,等了会儿他才归来,这个时间就是关键,她兀自点头,“我记下了,卤牛肉我也学会了,今晚给爷做?”
白佑霖昨晚计划给人卖了的……
一顿饭他没再说话,她吃完乖乖收拾完碗筷,开始有奴仆的样子了。
白佑霖假装没看见。
收拾完,她兴冲冲跑过来,见他赤裸上身正在剃胡须,肤色太亮了,她没忍住多看了眼,那一头蓬松的卷发在干了后也太过张狂了,一个头能有三个大,着实不美观得煞风景。
达鲁人以蓄须为美,她觉着这人有几分讲究,也该讲究一点,不然对于这张脸实在是暴殄天物。
炕上散落着昨日他换下的衣裳,元楹楣虽然不喜欢达鲁人的蛮横,但她喜欢人穿得体面,看着心里舒服,想起胡八昨日穿得乱七八糟,她道,“爷,今日要穿什么?我帮你找出来,脏衣裳我拿去洗了。”
这贴心的转变,白佑霖难以接受,他冷哼,“今儿怎么又做出奴仆的样子?”
“但凡人都有个性,总归要磨合,好比爷的马,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听话。”她认真地答。
白佑霖转头瞥她,这人自顾自已经在整理衣裳了,将穿脏了的衣裳叠得整齐,也不知脏衣裳叠那么整齐作甚,这方缺水,衣裳也没必要洗得那么勤,没干过活儿的人挺会给自己找事干。
他懒得费口舌,继续干刮着胡茬。
元楹楣没挨骂,心里大松一口气,这表现当是俘获了他的心,回到虞国,指日可待。
她宽了心,去炕堆上的包裹里给他翻找衣裳,摸到一团麻麻赖赖的硬疙瘩,用细布荷包装着,像是碎银,摸起来形状却圆润规整,她好奇,打开看了眼,眸子登时亮了起来。
不得了呀,好大一袋金珠子!
她咬紧唇瓣,心虚地望向白佑霖,他背对着自己,彼时,她心跳奇快。
她手插进金珠子里,质地顺滑微凉,有一种插进米粒黄豆中的快感。
她感受了一会儿,心里在天人交战,若是偷了被人发现,下场可能会更坏。可若这男人不是好人,她该偷得一点金珠子逃命去。
几番犹豫纠结,她最终将那荷包系紧,一颗没拿,要脸。
她安慰自己,来日方长,要倚靠人家,就得有信任。
“今儿太热了,不穿袍子,找块头巾出来便是。”
胡八冷不丁传来声音,吓得元楹楣一激灵,她挑了块头赭色头巾,还将那包裹里乱糟糟的衣物又叠了一遍,好在衣裳不多,没两下叠完了。
白佑霖看着她慢悠悠的动作,给无奈笑了,真没事找事。
元楹楣抱着那头巾,从炕里头挪出来,肋骨伤仍牵制着她,动作显得慢且吃力,好不容易下了床,胡八刮完胡子转过身来。
元楹楣刚想将头巾递给他,一抬头,眼前一黑又一黑,让她眼睛都瞪直了。
“爷的脸……怎抹成这样子?”
这话多少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怨气,雪白的身子,顶了个黑煤炭的脸,美丽不见了,元楹楣觉得自己眼睛受到了伤害。
白佑霖瞪她一眼,“与你何干?该干嘛干嘛去!”
说多错多,元楹楣调整好心态准备洗衣裳去,暗想自己不该贪图美色,管人家干嘛。
达鲁的烈日很是灼人,这地方又很干燥,抹一点油膏防止皮肤皲裂也很正常。
所以他才那么白的!
想通这个道理,不禁觉得这人真是讲究,他抹的应该是一种油膏,散发着淡淡清香,虽然黑乎乎的,却是养肤,她也想要抹。
于是她转头,与一双探究的银眸对上了视线,白佑霖正观察她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这下被逮个正着,眼神些微躲闪。
反观元楹楣,哪里来半点躲闪,扯唇轻笑,“爷身上也要抹?”
“啊……呃……嗯……”他绷紧唇,字眼却从他鼻腔里钻出。
“后背不好抹,我帮你?”
鬼使神差,白佑霖将手头的油膏罐子递出,元楹楣自然接过,让他坐在凳子上便开始动手。
油膏上身时,白佑霖明白了方才的鬼使神差为哪般,说到底,还是色心作祟,梁国新朝建立已是四年,他原本以为造反成功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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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能想到这四年是一天家也没有回,在这边境来来回回跟达鲁蛮贼打了四年,好日子一天也没过上。
要是媳妇儿没死,怎么说也得接过来一家团圆一次,可是天不遂人愿,想媳妇儿没有媳妇儿,想儿子儿子太小,在这地方吃不消,身子孱弱的姐姐,痴傻的妹子,竟无一人在身旁。
女人当然也是想的,但他只想正正经经讨个媳妇儿成家,平日里忙碌也见不着美丽女子,这冷不丁冒个女人出来一撩拨,怎能不起些心思。
对啊……这个女人在勾引他!
想起她刚才看见那袋金珠子的模样,多半动了什么心思。
原来是这样,心眼子真多,他不喜欢,他要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最好能干,能打理家里的一应事务,心地善良,待他儿子如亲生的一般。
思及此处,他冷冷嗤笑一声。
架不住那双手沾了油膏,在背上打圈滑过,凉悠悠的,还有来自于掌心的温度,又软又柔,又舒服又痒,他不禁绷紧了脊背,呼吸越发深重。
元楹楣不知他绷那么紧作甚,肌理分明的,有种蓄势待发之感,生怕他受不了痒意,回头对她一通臭骂。抹就抹吧,还莫名其妙冷哼一声,端得高深莫测的样子,也不知想表现什么,难道是嫌弃?
她只能调整好力度继续。迅速抹完,手上还残留着油膏,她有些嫌弃,便道,“爷,可否给我也搽一点?”
白佑霖还沉浸在方才轻柔的触感中,她忽然冒出这句,落下没头没尾的感觉,他莫名生气,“搽什么搽!这是你能抹的么?那么贵的东西!”
元楹楣预料到了,却还是为他如此决绝的态度失望,暗自咬牙,死死看着他,用眼神表达愤懑的怒火,喃喃道,“什么都贵……”
她咬字含糊,白佑霖惊呼,“说的啥?”
“没啥!”她看着手上残留的油膏,埋汰就埋汰了点,抹一点总归不容易被晒伤,盯着手掌半晌,一咬牙,就往脸上糊去。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人握住,白佑霖眸子亮了,暗含几分笑意地道,“你不准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奴隶不准用这么好的东西!”
元楹楣听得气怒,蓦地将手掌举起,杵到他面上,“就糊在手上这点都能这么计较?又不会少块肉!抹在我脸上就这么让你不悦?那么抠的话,把手上的这些舔干净呀!”
她说着,手掌快杵到他嘴唇上了,白佑霖看她气得那样子,心情莫名变得愉悦,身子往后一仰,唇角轻扬,银眸里笑意狡黠。
二人角力许久,元楹楣打死也不洗手,非得抹在脸上,却再次被白佑霖捉住了,她那双手死死犟着,却敌不过此人的力量,他抓着她那一双爪子就往自己腹肌上按,“这么好看一张脸,抹黑了干啥?”
他笑着说的,一边说,一边将她手上的油膏全抹到了自己的肌肤上,爪子正面抹了抹背面,背面抹完,还把手指掰开,指甲缝都不放过,“这样不就干净了么!你看,一点也不浪费!哈哈哈!”
元楹楣脸色铁青,双手十指在他梆硬的腹肌上折来掰去,关节被折出了声响,气得她咬牙切齿。
此人恶劣,不值得信任。
他还笑!
笑,早晚让他笑不出来。
9. 相遇
吝啬的男人不仅没有半点良心,一踮脚,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将那罐油膏放在了房梁上,他坏心眼地笑,“可别想偷用。”
元楹楣冷笑,不发一言,也不洗衣裳了,本来想尝试的卤牛肉她再也不提,坐在那儿面带诡异微笑,盘算着以后要怎么争这一口气。
白佑霖收拾完,面巾往脖颈上一裹,盖住肩颈,头发乱糟糟从头巾缝里张牙舞爪挤出来。
元楹楣淡淡扫他一眼,“丑没边儿了!”
白佑霖纯当她是泄愤,不予理睬,临了门前想一番,什图应当在这几日会到驼铃坡,具体哪日他不清楚,这个女奴的用途嘛,他也不想将她送给什图了。
什图虽然是个马匪,但在当地有些名声,跟官兵素有往来,有钱有势,倘若她是个达鲁奴隶,把她送给什图,她多半会感恩戴德,但那小女奴心思并不在此处,只好作罢。
至于怎么安排她,他还没个着落,本着钱都花了就得享受的原则,还是得使唤使唤。他折返进屋里,见她已经躺在了炕上,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都还没睡,她倒是敢!
猛地一拍桌子,“陈七!给我起来!”
元楹楣听见恶鬼在咆哮,尽管不愿,她还是昂起个脑袋,脸像苦瓜一样皱皱巴巴,只是脸颊几分气怒的红,仿佛在质问他要干嘛。
“跟我去买牛肉!不是你说的要卤牛肉嘛!”白佑霖骂骂咧咧,“大白天就睡,我还没得睡!一张铺被你睡得像鸡窝一样,我晚上怎么睡?”
元楹楣瞥眼周遭,她只占了那么一点点,一个角落而已,这也要被骂,这人真是没事找事,不过她大概能想通,多半是她不够乖顺,惹着他了!所以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
再放肆的奴隶也不能像常人那般生活,有了怨也得憋着,她收起愤懑,只能盼着回到虞国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白佑霖又领她来到了集市,因着她的穿着引人注目,一路上尽吸引目光了。
她有些不适,白佑霖却并未察觉,或者不以为然,还考校她,“卤牛肉你到底学会了没?”
元楹楣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地使唤,但她喜欢学习新鲜事物的过程,昨日牛肉味道极好,大大激发了她的兴趣,这会儿又将对胡八的不满撇于脑后。
“当然,五片香叶,三颗八角,有一把像是稻米一样的东西叫什么?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便认不得,但我记得味道!”
白佑霖嗤笑,“茴香。”
“我只瞧你抓了一把,实际应该放多少呢?”
白佑霖拧眉,“就一把啊!”
“一把是多少?”
她太较真了,白佑霖根本回答不上来这问题,他想挠头,“一把就是一把,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手一摸就知道了啊!莫非这点小事还要称量?”
“你都说了那是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我不是啊,所以我需要称量。”
两人争了一路,各执一词,给白佑气得,“一百八十粒茴香籽!你慢慢数去。”
元楹楣忍了。
白佑霖大放厥词后,眉毛得意得高高挑起,没有立马带她去菜市,而是去了最热闹的茶水摊子,好巧不巧,正是昨日买下她的那个地方。
元楹楣心头一紧,瞳孔震颤,他不会要把她退给苏勒婆吧!
白佑霖直直朝奴隶窝的方向走去,她开始后悔早上的蹬鼻子上脸的事情,早知道规规矩矩把他衣裳洗了,也不能跟他顶嘴,越是想,内心越是惶惶,她不自觉想去拽他头巾一角。
达鲁人的头巾很宽大,包裹头面遮挡胸膛后还能遮住半截胸膛,只留一截腰身在外,防风沙防烈日的同时还凉快,她拽住一角,让白佑霖有种要被剥去衣裳感觉,慌张瞥她,“干嘛?”
元楹楣开始服软,朝他笑了笑,“爷,我忽然想起你衣裳还没洗。”
“不洗也无妨,哪来那么多水给你洗!”
“爷来这集市多少达鲁话听不明白吧?”
白佑霖疑惑地看着她,想了一瞬,“我要听那么明白作啥?听个七七八八就够了,骂人的话也没必要听。”
“那……”元楹楣一时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技能能作为筹码,咬了半天舌头,“那你要卖了我?”
白佑霖银眸一闪,顿了半晌,呵呵笑了两声,“嗯!你太放肆了!”
元楹楣整个身子僵住,脑子里搅成浆糊。
人却已经站在奴隶窝跟前,苏勒婆不禁瞪大了眼,上下打量着元楹楣,半晌,她大笑着迎上来,“老爷啊,你看你看吧,我们这儿的奴隶可美了,打扮一下干干净净的,是否合你心意?”
白佑霖听个七七八八,心里却是早憋了一股劲儿,用虞国话开口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你这卖的什么奴隶,没大没小,犯上作乱,除了会吃,干啥啥不会!”
他的语速极快,苏勒婆听不懂,露出尴尬笑容,自顾自说着她这儿奴隶多好多好,白佑霖继续讲,“还能卖我十五纹银,买个衣裳又花我那么多,真是亏大了!赔我钱!”
元楹楣越听面色越紧绷,也越来越冷了,他们各说各,却共同探讨着自己的价值,感觉挺奇妙。
她不是第一次求人,从小活在深宫内院,要在父皇三十来个儿女中活下来,本就不容易。父皇晚年性情大变,直至她嫁人,虽然新添子嗣,但兄弟姐妹只剩十余人了,她是少数能说上话的人。
但今日求人却实在没有底气,因为的确无甚价值。
她不知故国是否还有忠于她的人,不知是否有心系朝廷的老臣,不知太子是否活着,是否能东山再起。同时,她还很清楚,曲弥欣再也不会是她夫君,她踏上故土的那刻起,就是要被赶尽杀绝的前朝余孽。
不明局势,无人追随,公主的身份就是空谈,百害无一利。
她何时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了?
大热天的,这些零零星星的思绪却让她浑身发寒,不禁揉搓了下自己的胳膊,全是鸡皮疙瘩。
已经到了不能要脸的地步。
她忽然伸手,握住了白佑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的牵住,抬眼时,眸里水光盈盈,凭添几分楚楚可怜。
直到白佑霖停止与苏勒婆的争吵,垂下眼帘时,她指节在慌乱之中不禁攥紧,仓促挤出笑意,“胡爷,别卖我,给我一次伺候爷的机会?”
伺候?
白佑霖看着那双眼,笑意凝住,一时怔愣。
伺候可以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那个意思……但她此刻的表情,那双眼小心翼翼传达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情绪,是并不单纯的媚态。
白佑霖唇瓣不自觉紧抿,这么热的天,她的手冷凉极了,元楹楣轻轻握着他宽厚的手掌,全是老茧,拇指在他指节上轻轻地摩挲,那般微弱,痒痒的,让他手指止不住一颤,越发感受到几分紧绷之感。
他没打算卖她,却是故意到这苏勒婆面前晃悠,说些吓唬她的话,让她有个奴隶的自觉,以后对他恭恭敬敬的,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哪里能想到她当了真,给吓坏了,这样求他,弄得他不好受起来。
是他过分了些……
但他不可能承认,嘿嘿一笑,眸子里藏不住的恶劣,“呵!现在知道求我了?早干嘛去了!”
元楹楣别过头,垂眸之间将那份不甘掩藏,“是……求爷别将我卖了,毕竟都花了那么多钱……”
声音恹恹的,很沉。
白佑霖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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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那憋着一股劲的犟,却说着那么低声下气的话,他收了玩闹的心思,一把拍在她瘦弱的肩上,拍得人腿打闪,“喝茶去!”
元楹楣心想他可能暂时不卖了,却仍打不起精神,谁知明天又卖不卖呢?要讨好他多久呢?以及他的条件是什么?
落座茶摊时,白佑霖唤了两碗茶水,转头便对她道,“你还真是笨呐!”
元楹楣回过神来,神情冷冷的,生涩挤出半分笑意,“为何这么说?”
“女奴你都做不好!还想做我的女人,做梦去吧你!”他挑着眉,说这话时眼里桀骜狂肆,那不得了的劲儿,就像天底下女人都巴望着嫁给他一样。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她忍住了,笑,顺着他的话说,“是我痴心妄想了。”
“嗯。好好做你的女奴,别想些有的没的。”
哦哟,那最好,她问道,“那爷还会把我卖了么?”
白佑霖敲了敲桌面,元楹楣明白过来便给他添了茶水,他才道,“看你表现!”
“那爷能带我回……”
话未说完,一道阴影从头顶罩来,元楹楣警惕地闭嘴,转头望去,一个达鲁面孔的青年男子,他自顾自坐下了,坐下的时候,眼睛没离开过元楹楣,是肆意的打量目光。
元楹楣被打量得不适,却没移开目光,反而掀了眼皮回以目光,对峙片刻,倒是让青年先闪避了眼。
白佑霖端起茶杯,凝着她的侧脸,不禁好奇这女奴怎的这般胆大,不管谁盯着她,她从不先躲闪,反倒用更直勾勾的目光凝回去,带着几分瞅她干啥的质问,一股不容侵犯的劲儿。
这模样还说伺候他,他才不信,要是在床上能把他瞪死。
他将才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找女人,一来勤俭持家,二来温良恭俭百依百顺,三来要儿子喜欢,她忽然说要伺候他,她自己又一条都不符合,搞得他慌张不已。
青年在眼神对决中败下阵来,转移话题对白佑霖讲,“哥,有事儿。”
白佑霖瞬间严肃起来,向街边略一张望,指着街头一个卖东西的人道,“陈七,去买些下酒的来!”
元楹楣也有几分好奇此人的意图,但人家不让她听,也只能循序渐进,拿了他给的银子,便循着他指的方向而去,不过也不错,这活儿有油水拿。
白佑霖见她走出茶水铺,才回望向青年,瞧见他双眼都发愣似的盯着陈七,不禁皱了眉头,“陀子,说你的。”
陀子连忙回神,“哥,骆驼在今早上突然集齐,往东边去了。”
白佑霖一听,眸中浮出几分愠怒,“怎那么快,之前你给我的假消息不成?”
陀子道,“哥,那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许是他们放出来的假消息!”
白佑霖忽然间眉目一凝,“也就是说什图今天就要交货?人在哪儿落脚?”
陀子摇头,“他连交货时间都做了手脚,肯定隐藏了行踪,我……那几家客栈都没收到消息……”
白佑霖气息一沉,“废物!”
“哥,别生气,我的人还在找,马上就有消息了,哥只要把那女奴准备好,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忽然被提到那个女奴,白佑霖微怔,眸光变得晦暗,半晌,他抬头望向街对面那穿得耀眼的女奴,又移开了目光。
元楹楣买了些吃食,看起来丰富,她自己藏了点油水,但还是很快就买完了。想着回去打扰他们谈话势必会起反效果,于是坐在街边悄悄读他们唇语,白佑霖围着头巾看不出来,单单那个青年,好似在说什么假消息,没头没尾的,难以连成完整的信息。
没劲儿。
忽然,元楹楣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
10. 相遇
驼铃坡是草原边际,沙漠之始,全是各路商贩,奴隶贩卖极其盛行,贩进沙漠的人,几乎很难逃出来。
要在此地平安无事,要么身份尊贵奴隶成群,要么身强力壮,要么手持自由民行商的文牒,她一样都不具备,还穿着舞女服饰,招摇又晃眼。
她时刻谨记不能跟陌生人讲话。
在肩膀被拍了两下后,元楹楣僵着脖颈,没有回头,死死盯着茶摊坐着的胡八,方才他还朝这边瞧,这会儿怎么转过身去了!
来不及多想,元楹楣沉一口气,想一鼓作气冲过去。
哪知站起身的瞬间,肩膀就被人扣住了,她张嘴想喊一声胡八,却只发出啊的一声,口鼻便被堵住了,刚买好的吃食啪啪砸在地上,惊起尘土无数。
她被人胳膊一卷带进了身后的一处土墙院落内,晃晃悠悠站稳身子,周遭笑声忽然停了,一道道刀光般的视线精准落在元楹楣身上。
她稳住心神,扫视一圈,周围皆男人,赤膊短袍头巾遮面,三五人簇拥,有浓烈酒味,横七竖八座次无序,人人佩弯刀,面露凶光,形状散漫,是马匪。
达鲁人占据草原游牧为主,没有边防一说,越是靠近沙漠,贼匪越是猖獗,贵族自组军队与贼匪达成某种合作,是一种常态。
落到这些人手里,无人追,无身份追,便无人理会。
无奈到极限,人真的会忍不住发笑,看他们垂涎欲滴的眼神,与那大肚子和胸毛相得益彰,元楹楣轻轻阖眼,觉着胡八真不错呀,洗干净后人模人样,会做家乡的美食,嘴巴恶劣,却还有几分心软。
她知道此处离胡八不远,大喊一声说不定能被听见,但此刻,左右一臂的距离都是虎视眈眈的男人,几乎围得她喘不过气,若此时发声,下一刻,兴许会被扭断脖颈。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胸毛上挂着几滴酒水,眼里满是笑意,周围人并不动弹,估计此人是头儿。
那身躯太过庞大,视线也赤裸至极,元楹楣忍不住退后两步,与他保持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至少要让自己声音传出去之后,还能有片刻的躲闪的机会,以支撑到胡八的救援。
可胡八方才想把她卖了,都是赌命啊。
她一步步退着,男人步步紧逼,眼神越发兴奋,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享受的怪声后,他用达鲁话道,“哪里找来的?这衣裳被梁国美人这么一穿,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
呕。
元楹楣退到一个稍微空旷的角落,左右打量一番,咽了口唾沫,不管胡八救不救她,她打算一嗓子定胜负。
气沉丹田,眸光一凛。
却是在下一刻,听见土墙洞门嗷嗷两声惨叫,面前的马匪顿住脚步,朝洞门望去,只见两个手下人仰马翻躺在地上哎哟叫唤。
噌的一声,男人拔出了腰间匕首,院中其余人也随之抄起手中武器。
元楹楣也循声望去,并未瞧见人,这让她心又跟着突突跳起来,半晌,才见一只脚踏入洞门,是她认得的那双靴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白佑霖踏入这个院子,眼珠子微动扫视一番,马匪十来个,那女奴在角落,看她紧紧裹着头纱,表情冷肃又平淡,看不出多慌张,只有黑白分明的瞳孔望向自己,微微颤动。
他还以为她会抱着他大腿哭得稀里哗啦,求他救救她呢!
没意思!
院落内马匪皆是警惕状态,仅有一人拿匕首悠闲剔牙,那他一定是那个贼头,白佑霖投以目光,朝那贼头扬起一根树杈,在空中挥舞两下,划出哗哗风声后,他用虞国话开口,“就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掳我的人?”
元楹楣原本有一丝得救的欣喜,却不曾想到他薅了根树枝作为武器,短小分叉,灌木的枝丫,弯弯曲曲。马匪凶悍且不讲道理,真不知他怎么跟弯刀匕首斗,看得人眉目紧拧,心里咯噔。
刚才她还有盼头,这下好了,两人都得折这里。
胸毛胖子没听懂白佑霖的问话,但明白了他看向身后的视线,猜出意图,他不为所动,还被树枝给逗乐了,将牙齿缝隙中残存的肉给舔出来后,朝白佑霖呸一声,“梁国人也敢踏进我的地盘?打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白佑霖迟疑了一瞬,老实说,没听太懂,就听到个梁国人,但与土匪交手,翻来覆去也不过那几句话,他直接回,“你管谁给我的胆子,敢动爷爷的人,今天就踏平你的贼窝!把人放了!”
“我看你是醇酒不喝,就想喝血酒!”马匪道。
这是当地的俚语,元楹楣笃定胡八听不懂,却听他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弄死他。”马匪一声令下,周围人齐齐朝白佑霖涌去。
白佑霖在这群人中个子最高,但马匪体格壮实,大部分偏胖,又有武器在手,元楹楣不禁为他捏把汗,可他又是那么自信,长腿一抬,便将就近两人踹翻在地。
元楹楣震惊,对方可是圆滚滚的魁梧男人,在摔跤角力中极有优势,那腿这么有力道?
他手里的枝丫还挥着,没见什么威慑力,看起来仅用作挑衅。
贼头瞧见这一幕只觉不可置信,眼里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认真,收了剔牙的匕首,没有动手,只是站定了看手下人冲过去。
胡八眼疾手快腾挪躲闪,元楹楣试图从马匪乱七八糟的站位中慢慢挪到院落门口,却是被贼头极具威慑地瞪住,身子僵直一瞬。
贼头朝她笑了,“跑得到哪儿去?这是我的地盘。”
白佑霖抽空瞥一眼,见她站着不动,喝道,“站着干啥,等他请你吃饭啊!”
元楹楣想一口气冲过去,贼头当然容不得这般挑衅,逼近的同时手一抬想要扣住她的肩膀,手距离肩膀毫厘之差,贼头的手腕忽然被人扼住,一阵风滞后地扑来,元楹楣的发丝被吹拂而起,胡八已经站着她面前了。
贼头也不是好欺负的,被扼住手腕的那一瞬,他反手想要扣住白佑霖的手腕,却被其压制,只能反手与他角力,两人几乎在元楹楣头顶动作,虽是片刻,那空气的颤动穿透头纱,直传到头皮,阵阵发麻。
贼头是反手,白佑霖占据上风,丢了手里的小树枝,一把揽住元楹楣的腰,反身迅速跃了两步,仅仅两步,她便被挎着蹿到门口。
元楹楣惊魂甫定的同时,惊讶于他修长的身躯这般灵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想要拥有这样的人才为她效命,想事后好好夸赞感谢一番。
却是忽然察觉他顿住了脚步,她略有疑惑地抬头,见他垂下眼帘睨着她,眸中聚起一点璀璨寒芒,颇有几分嚣张,“快感谢爷!”
身后传来贼匪的发号施令与一阵得令的吼声,元楹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竟有闲心邀谢?
她该说些什么好呢?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她闭了下眼,按捺住胸腔憋闷的气息,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先跑吧。”
没得到她的感激涕零,白佑霖并不觉沮丧,爽朗大笑两声后,捞着人飞奔而去。
元楹楣的肋骨扯得生疼,因着是在逃命,她一声没吭,直到逃到一处没人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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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她实在忍不住疼痛了,抓着他的胳膊叫唤一声,“放我下来……”
细莺莺的声音传来,白佑霖像是听见了兔子叫,将人放下,元楹楣已是满头薄汗,靠着土墙便滑下去了。
“怎了?”他好心的问。
“无碍,旧伤,歇一下就走。”她倒吸着凉气。
白佑霖定定瞧她苍白的脸,没有催促,躲在她面前等了会儿,神情悠哉。陀子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
从闯进院里到救人出来,总共也没多久,陀子方才喝口茶水一抬头,人就似阵风一样消失,他在街道上张望了会儿,没看见人,这才沿着街巷找,终是在此处发现他,“哥,你怎的一声不吭就跑了?找你都找不见,哪儿去了?”
白佑霖得意道,“打架去了!”
“谁挨打了?”陀子还笑呢,下一刻却听白佑霖道,“马匪!”
陀子霎时脸色一白,不会吧,不会吧……
驼铃坡是个小镇,本地商户都是老面孔,消息也很容易传开,来了马匪,哪一批马匪,他们几乎门清。
今天,就只听说一批马匪来此。
昨夜给白佑霖的消息给差了,他本就提心吊胆,现在听说他把马匪打了,陀子心脏骤停,试探着问,“一个还是一群?”
“一群,一个叫什么打架?”
他答得云淡风轻,陀子咽了咽唾沫,“结什么梁子了?”
“那群马匪抢我的人!”白佑霖眸光一凛,“弄不死他!”
陀子愣了愣,那么嚣张的马匪,他心里有数了,嘴唇扯着动了动,不断在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趁着陀子犹豫的时间,白佑霖蹲在了元楹楣跟前,“缓过来了?”
他这句话问得算是温柔,没有催促之感,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元楹楣抬起头,苍白的脸颊挤出半分笑意,“谢谢爷……”
“谢谢?”白佑霖面巾下的嘴快翘上天了,“说句谢谢就完了?爷不是白救你的,出了钱出了力,图啥?还不就图你尽心尽力伺候爷!”
元楹楣笑意渐渐僵硬,这人怎么一阵好一阵坏的?
虽心有不满,但她忍了,“是,以后定尽心尽力伺候爷……那爷能带我回虞国?”
“还问!我走哪儿你走哪儿!还有啊,是梁国不是虞国!”
“喔……除非你不逼我穿这样的衣裳。”她冷冷地答,心里有淡淡的喜,听他的语气,至少不会被卖了,他本就是虞国人,早晚得回去。
白佑霖反应过来,这是怨他逼着她穿扎眼的衣裳,才被人掳走的?
细想也有这个因素,他有一点点愧意,嘴上却更加嚣张,“行啊,我说东你不能往西,可不能偷喝我酒,也不能偷我的金子!”
偷金子?
元楹楣一时瞪大了眼,想起了早晨那袋金珠子。
她当时的确有过念头,但她没偷啊,只是看了一眼。
被人冤枉可不好受,她一股子气,刚想解释,就听得土墙的拐角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叫喊声,“去那边堵住!”
元楹楣慌慌张张站起身,正想跑,巷子前方就被堵住了,这泥土坯院墙隔出来的巷子本就逼仄,对方人多,这下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佑霖抱上了手,“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陀子人已经傻了,站在那儿,凝了对方贼头半晌,而后僵硬地转过头,“哥……哥……”
白佑霖发觉了他木然的脸,双眼眯起,“说!”
“哎呀哥!他是什图!”
11. 相遇
白佑霖听见什图二字,方才的不正经迅速消失,周身气息变得严肃,元楹楣茫然抬眸,正对上那晦暗不明的眼。
她几乎是在瞬间察觉到了一丝危险气息,是得罪了什么有用大人物?不然他瞪她干嘛?
陀子的声音打断二人的对视,白佑霖迅速移开了眼。
“哥哥哥,我错了……”陀子一时有些无措。
“得,别废话!”白佑霖喝一声,望向巷子前方吊儿郎当走来马匪什图,“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计划不变!”
元楹楣一头雾水,本能朝白佑霖身后躲了躲,脑子里不断思索,一个马匪和梁国的军士能有什么关系?且他一定隐藏了身份。
陀子脸色煞白小跑上前去,端出讨好的笑,用达鲁话道,“什图大哥,误会误会!”
什图压根不认识此人,表情嫌恶,想给他一拳,身后一男子及时走上前来,对什图道,“大哥,他是我的人。”
陀子连忙应和,“对对对!我是恩和哥的人!”
马匪恩和看了眼对面站得很是不羁的白佑霖,拧着眉头问陀子,“他就是你说的人?”
陀子点头,“是,他就是我跟恩和哥说起过的山匪胡八!他初来此地,听说和什图大哥结了梁子,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还请什图大哥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一回?”
什图挺着个大肚子轻蔑地笑,“不可能!他敢抢我的人,就不要想活着走出驼铃坡!”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白佑霖面前,一把短刀架在了白佑霖脖颈上,吓得陀子连声乞求,“什图大哥,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元楹楣也吓了一跳,对方的人比刚才在院里还要多出许多,路也被堵死了。她不自觉躲在胡八的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她拿不准,那马匪是要抢人,还是只为出一口气?
若是前者,把她交出去便能了事,若是后者,那得要胡八把命交代在这儿。
一盘算,后者是最糟糕的情况,胡八死了,她谁也指望不上,可若是前者……胡八好像没有一定会救她的理由,那这两种可能,都极坏极坏。
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掌心的未完成的烈阳刺青赤红灼目,后背的刺青也随着焦躁腾升起灼烧之感,她凝神,让自己镇定一些,不知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元楹楣将目光投向面前立着的男人,祈盼他能有第三条路,正正好,他偏过头低眸看她,说不清他眼里有什么算计,只能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得厉害。
白佑霖快速掠过她的眉眼,视线最终落在她的衣裳上,买女奴买衣裳,花那么多钱,总不能白花了。
此刻刀架他脖颈上,但情势并不糟糕,他可太清楚做土匪在此刻在要的是什么了。
白佑霖偏着头,用一根手指顶开了刀刃,双手顺势握住了什图的手,而后竟哈哈笑起来,用达鲁话道,“您就是什图大哥啊!都是误会,误会!”
他达鲁话说得并不流畅,却是面不改色,“我听说什图大哥在招揽人手,这才千里迢迢来投奔你,我要是知道你就是什图,怎么可能跟您抢人呢?”
他说着,大臂一揽,就将元楹楣推到了前面,“我这女奴,本就是为您准备的!瞧瞧,这多美!大哥喜欢不喜欢?”
元楹楣瞬间僵在原地,可敌不过他那只大掌的力道,难以抗拒地从头顶笼罩的阴影中被推出,脚下几乎站不稳,她仰头瞪着胡八的下颌,不可置信地问,“你买我是这个用处?”
她说的虞国话,白佑霖有一瞬迟疑,却理直气壮脱口而出,“不然呢?”
元楹楣昨天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在顷刻之间明晰了,这男人给她买如此轻浮的衣裳,晚上却没有动她,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她还天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萌生出了可以依靠他回到虞国的想法。
脑子久了不用就会坏,这原来是真的。
她与胡八对视着,目光像刀刃的银光,充满质问与压迫,转瞬间,又变成了蔑视与冷漠。
白佑霖不由地心虚,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隔着轻薄的头纱,他似乎能感受到凉意,那凉意是热汗过后带来的寒冷,让他再想拍下去的手掌僵在半空中,他稍稍低头,想附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却像见了污秽一样地躲开,让他想要弯下的腰不上不下的,只好作罢。
白佑霖料得没错,干土匪的要的就是面子,方才在院落中打斗证明了他的身手,什图肯定万分不服,此刻的强者的臣服,没有哪个贼头子不会暗爽。
什图轻笑一声,“呵呵,好啊!真是送我的?”
“真是!”白佑霖答得爽朗,开怀大笑,顺嘴用梁国话道,“送给什图大哥的女人,我可不能让别人动了,所以才着急上火冲动了些,大哥看在姑娘的面子上,不跟我计较,都是误会一场!”
陀子哆哆嗦嗦给他翻译,还美化了词汇,听得什图收了刀,呵呵笑了,转头用色眯眯的眼神望向元楹楣。
元楹楣瞧胡八面相都变了,变得厚颜无耻,令人作呕,她不理会什图投过来的眼神,靠着墙根顺势坐下,反正也跑不掉,歇歇也是好的。
白佑霖见她竟然坐下了,敛着眼皮,无法窥见浓睫遮挡下的情绪,却能感受到她周身气息变得冷漠,让他想使眼色的心吊在半空中,没个着落,焦躁。
什图伸向她的手也被晾在半空中,有些难堪,“你这女奴好像不太乐意?”
“她性子就这样!大哥你们这方不喜欢倔脾气的女人?咱们梁国的土匪,就爱这样的!”白佑霖说,陀子翻译,添油加醋一番,“在梁国他们就喜欢让不听话的姑娘变得乖顺,这叫本事,一开始就百依百顺,不就没意思了嘛!大哥,您说不是?”
什图爽朗笑了,“啊,是!女人嘛,越是野越是有有意思!”
元楹楣暗自腹诽这两人的无耻,紧紧攥紧了手掌,耻辱的刺青又开始发热发烫。
什图与白佑霖又聊起正事,“听恩和说,你截了梁军的军械?”
白佑霖这就与什图勾肩搭背了,“什图大哥,上次听说你们的计划,我就带着我的兄弟们去截了梁军两万蹶张弩,总量不大,但这都是梁军秘密制造的武器,好东西!”
什图目露满意,“好,待我与骜丹商定,你的弩能送来,他会赐给你钱财。”
白佑霖面色冷了,抱着手道,“什图大哥,我和兄弟们可是干了票大的,被梁军追得到处躲藏,一点钱财可难以消灾!”
什图看他摆出一副要谈判的样子,凝神思考了会儿,“你多少人?货在哪儿?”
“二十来个人,货在银沙山。”
什图盘算了下,呵呵笑道,“行啊,你带着你的兄弟来投奔我,现在骜丹刚继任神子之位,自由民的口子收得紧,但等你那批军械到位,我自会向骜丹美言几句,你和你的兄弟就可以在达鲁站稳脚跟了。”
二人又商量了如何去银沙山将货运来,以及随什图将大批的军粮军械送到指定的地点,算是达成初步合作。
元楹楣在一旁听明白了,胡八将她作为见面礼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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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近乎,就像走亲访友顺手带的礼,实际起作用的是那批军械,她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笑,她知道胡八在说谎,那日她说他是军士时,他流露出的片刻紧张绝不是骗人的,她有九成把握,一旦她将这真实身份告诉什图,那他的计划不就全然崩溃了么。
元楹楣咬牙,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见,鱼死网破的计划悄然在她心里生根。
两人外加一个翻译传话,叽里咕噜互相吹捧了很久,开始称兄道弟,两人之间,时不时就有一人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感受得到,如芒在背,恨不能化身豪猪,将尖刺甩进他们眼里,奈何她肌肤光滑,不能做个癞蛤蟆喷他们一手毒液,让他们生出恶疮来……
什图估摸着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对白佑霖道,“胡八兄弟,骆驼召集还需明日,今日就在驼铃坡下榻,我做东,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白佑霖也示好,“那当然好,我立刻命人知会在银沙山待命的兄弟,让他们将军械运来,一道送往神子骜丹的驻扎地。”
“好!”
一行人簇拥着往驼铃坡的客栈去歇息,路上什图还在与白佑霖闲聊,元楹楣被押着跟在身后,有人想扣着她的肩,被她甩开了,一眼瞪过去,蔑然且嫌恶,让人收了手,嘴里却忍不住打趣,“你这女人,但愿你明日还能有这样的脾气!”
元楹楣虽觉气愤,却不得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望着胡八的背影,心里头咒骂几句,又陷入了犹豫,拆穿此人固然爽快,但之后呢,她怎么逃脱马匪窝?
一行人在客栈里落了座,客栈老板摆好了足量的炭火,准备炙烤五头羊,煮好了奶茶,摆好了一坛坛酒,看起来定要大宴一场。
元楹楣被锁在角落,坐在草堆里,冷眼旁观,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才不想浪费力气挣扎,弄得又疼又累,还让人紧张警惕。
说起来这达鲁人跟有什么怪癖一样,一言不合就喜欢拿铁链锁人,有这么好的精铁冶炼技术,不如多造点农具,试着种一种雪籽麦,说不准便吃穿不愁了。
刚上炭火,羊肉还没烤熟,什图跟胡八聊得意兴阑珊,又或是什么心思蠢蠢欲动,他起身走到元楹楣面前,低着头,笑眯眯打量她,“小美人,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
元楹楣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挺出来的大肚子,着实有些伤眼睛,赶忙撇开了目光,缓缓闭上了眼,怒沉一口气。
白佑霖也跟过来,看见墙角草堆里那一抹碎金和枯草融为一体的颜色,那女奴不哭不闹,淡定得不可思议,不由想起昨夜她缩在墙角的模样。
该死的良心又突突跳两下,笑着对什图道,“什图大哥,来喝酒啊!”
一听到胡八的声音,元楹楣就觉气血翻涌,早晨他还说要带自己回虞国,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信了,甚至想好了以后如何给他封官加爵……
这样显得她像个傻子。
她睨胡八一眼,抬眸望向了什图,朝他轻笑,用达鲁话温柔道,“我有话想同你说,可否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
方才还冷着脸的女人突然朝自己笑了,什图心情大好,连忙蹲下身给她解了镣铐,“好啊,里屋无人!里屋无人!”
白佑霖都愣了,如果他没听错,这女人方才是主动邀请什图的?
还笑得那么好看,她脑子坏了?迫不及待?
看着人跟着什图进了屋,眼含笑意,裙摆翩跹的。
白佑霖站在原地直想挠头。
12. 相遇
白佑霖鬼使神差跟上去了,却被一道房门拦在了外头。陀子看他鬼鬼祟祟的,凑过来悄声问道,“哥,怎的了?”
这声音来得突然,吓了白佑霖一跳,他紧拧眉目,“这骜丹是狗不成?大白天的,放着酒不喝,那么饥渴难耐?”
陀子疑惑地答,“他本就好色,得了美人,哪儿能等到过夜?”
白佑霖抬手想要敲门,陀子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是被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他慌忙按住白佑霖的手,“哥,你干啥啊,那事儿能被人打断么!”
“怎的不能!我跟他谈正事呢,酒还没喝就想着那档子事儿,□□一头!”
陀子觉得他这话说得怪怪的,忙不迭将人往后推,连抱怨带请求,“哥,别呀!你知道我为这个机会联络了多久吗?我天天给恩和送酒,可着劲儿找人散布消息,才让恩和什图信以为真!人家办个事,你这突然打断,他脾气一上来,不让你跟这批货了怎么办?”
白佑霖冷静下来,靠在墙角抱臂沉思。
他不说话,陀子就琢磨,琢磨他是个什么心思,半晌,他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哥难道看上那女奴,处出感情了?”
白佑霖斜他一眼,“昨天才买的,一晚上能处出什么感情?!”
“那你急吼吼地干啥?”
白佑霖跟他耐心解释,“她是个梁国人,不知怎么流落此地,被人抓了做奴隶,满心满眼就想回家。”
陀子不明所以,“那……又如何呢?前几年你们攻下梁京的时候,达鲁王趁机夺了这边境五城,多少虞国人就此落到达鲁人手里成了奴隶,达鲁人一点也不把梁国当人,全当奴隶了……”
说话间,身旁男人周身气势越发冷冽,呼吸变得又沉又重,陀子连忙改了口,“哥,干大事的人,不拘小节,要是没你们没掀了虞国朝廷,我现在也是人家的家奴。”
“家奴虽说比奴隶好听,但是在哪儿都是受人欺辱的狗。”
“哥,只要夺回那五城,梁国就能安稳,能救多少可怜的奴隶。”
白佑霖垂眸,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便不再听得见旁人的声音,这些话他听了八百遍,他平日里也是这么想的,干完这一票就能好,就会有更多人得救……
事实是,干完这一票,还有下一票,杀完这几十个,总会有另外一批人受到波及。
无休无止。
见白佑霖并未采纳,陀子继续劝,“哥,你现在救得了,晚上救得了吗?总有一天什图会对她……”
白佑霖却道,“你傻啊,把那□□灌醉了,将那女奴放走不就行了?我就当我不知道!”
陀子琢磨一瞬,“哦……好像也行……”
“他要是追究,你立马再去买个达鲁女奴。反正他现在很想要我这批弩,女人都是顺带的。”
陀子点头,“行呗,但哥你要给我钱,没钱可买不了漂亮的女奴。”
白佑霖朝他挑眉,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得意,走到门边自信抬手,痞里痞气地想要开口,却在手接触到门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眼前倏地亮堂起来,元楹楣静静立在门后,满身碎金衬得满堂光影,逆光之下,尘灰缥缈,更是罩了一层光晕在她身上。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白佑霖颇觉奇怪,直勾勾盯着人,只见她嘴角神秘地勾起,眼里是几分淡漠的笑,在看到白佑霖后,那笑变成了得意,或是得逞,美丽又怪异。
“这么快?”他不禁问出了口,敲门的手无所适从地放下。
元楹楣笑得更灿烂了,一种虚浮的笑,暗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坏劲儿,让白佑霖顿时毛骨悚然,满脑子疑惑,讪讪后退,让出一条道来,“你没事儿?”
元楹楣依旧维持着假笑,缓缓垂眸,似是从胸腔里发出两声愉悦的低笑,抬眸的瞬间,她坏笑着开口,“完好无损。”
“让爷失望了?”
她说的虞国话,白佑霖摸不着头脑,只读出俩字儿,挑衅!
她周身气息变得诡异,白佑霖忍不住探究,伸着脖颈往屋里头望,阴影处,对上一双阴鸷的眼,他直觉那目光恶狠狠的,像是要将他啖肉饮血一般。
身体里本能的兽性让他察觉到危险,眉峰紧蹙,眸光骇人。
什图从阴影处走出,死死瞪着白佑霖,走到元楹楣身侧,稍亮堂的地方,他一抬手,“扣起来!”
一声令下,周遭几人立马行动起来。
白佑霖知道这是冲他来的,仍是止不住疑惑,只是转瞬之间,他就被人背扣着双手,镣铐咔哒咔哒锁住了,连同陀子一起。此刻白佑霖才发现,陈七手脚上的镣铐已被卸下。
他懵着,无奈地笑了,“什么玩意儿?”
元楹楣看他懵懂的表情,可开心了,扬唇一笑,而后潇洒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了院子中央,所有人都疑惑地望着她,她朝押着白佑霖的马匪招招手,用达鲁话道,“带到烈阳直射的地方,让他们接受烈阳的洗礼。”
马匪们好像瞬间明白什么,真就将两人押到太阳底下,还迅速扒光了二人的上衣,赤裸上身,任太阳暴晒。
什图也走到太阳底下,自个儿脱了衣裳,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这一连串动作又给白佑霖看懵了,却是见陀子学着什图的样子,主动盘腿坐下,还用肩膀拐了拐白佑霖,“哥,快坐下!快!”
未知与诡异让白佑霖傻眼,不知是不是得罪什图了,误了计划可不好。只能不情不愿地坐下,见陀子双手合十,不断给他使眼色,他只好依葫芦画瓢跟着做。
待三人坐下后,其余人也不约而同保持安静,甚至有人跟着坐到了周围,做出同样的动作。
十来个人规规矩矩地坐下,元楹楣走到什图对面,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嘴里默念着什么,片刻后用额头贴了掌根三下,又将手合拢于胸前,闭上眼又叽叽咕咕默诵。
白佑霖这下明白了,达鲁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他们信玛姆神,常常举行一些仪式,欢庆也好,洗清罪恶也好,总之以玛姆神的教义为准则,只是不知道这个女奴怎么就成为了可以宣读神谕之人了?
他冷眼看着,只见陈七念完睁眼后,快速瞥了她一眼,就这一眼,白佑霖便知晓她是故意的,在谋划些什么,心眼子贼多!
元楹楣来不及理会,双眼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忏悔的什图,轻声开口,“什图信徒,我非血肉之躯,乃是神念之容器。我的身躯,承载着烈阳的意志,我的血脉,流淌着金帐的威严。玷污我,便是玷污玛姆之瞳、汗王之权。此罪,非你一命可偿,当累及你的血脉,你的牛羊,你的帐篷,直至你在世的最后一缕痕迹,皆被神罚之烈阳燃烧为尘埃,你可知罪?”
什图微微颤抖着开口,“我知罪。”
白佑霖听她念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万分无语,好笑地望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周遭人也在认真聆听神谕,无人管他,只有陀子黏着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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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地对白佑霖道,“哥,你怎么买个奴隶还能买到使女?”
白佑霖才不闭着嘴说话,但也压低了声音,好笑道,“我这运气要是去了赌坊,不得赚发财?”
“也是,这谁能想到呢。”
“使女是个梁国人,这事情合理?”白佑霖不禁问道。
陀子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暗戳戳地激动不已,“不合理啊!怎么可能呢?使女要不是贵族献上的,要不就是达鲁王和神子亲自选的,以后生出的孩子极有可能继承神子之位,他们视外族人为牲畜,怎会选个梁国人做使女呢?古往今来也没有啊!”
两人说着达鲁人听不懂的话语,越说越激动。
其余人都在聆听神谕,自然虔诚,只觉嗡嗡的有些聒噪,但使女没有停止,他们便不会睁开眼。
元楹楣听得懂,难免被干扰,眉头紧蹙,还要继续念神谕,“你若尊敬长者,便是遵循古老的传统。你若战场勇猛,便是奉献于部族的荣光。你若内心洁净,不生妄念与贪欲,便是贴近了玛姆的慈爱之面……”
哪知他们越讨论越大声,“哥,你买奴隶的时候没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刺青?”
“刺青一般在哪儿?”
“一般是刺在脊背上,手心也有,红色的烈阳图腾,上面会写名字,是达鲁王戈厉的名字,还是神子骜丹的名字?”
白佑霖回忆一番,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喔!有!但没看清。”
“这你都不看!”
“我总不能把人衣服扒了看吧!”
“哈哈哈,也是,哥你还是比较讲理的人。”
太嚣张了!
元楹楣忍无可忍,转头呵斥,“不想死就闭嘴。”
“哦哟哟!不得了哦!”白佑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元楹楣沉了沉气息,继续端出平静的笑意,“要我告诉他们,你们二位是梁国丘儿八吗?”
那声音,清泠缥缈,悠扬婉转,莫名邪恶的调儿带着致命的威胁,说完话,仍觉有余韵未消。
只是那余韵对白佑霖来说,简直是恶鬼的低语,登时让二人如临大敌,如坠冰窟,如见鬼魅,如陷深渊!
丘儿八就是兵,这么机密的事情,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但凡有个人听懂了,他们俩都得玩儿完!
这下子两人彻底闭嘴,互相瞧一眼后,双手合十,作一副不太虔诚的聆听模样。
元楹楣耳根子清净了,继续念神谕,这鬼扯一样的玩意儿,天天念天天念,念得人心烦,但不得不说,念多了,真有奇效,会让人迷失。
她念完了,对什图道,“什图信徒,玛姆神原谅你了,望你以后不要再犯,对使女保持敬畏。”
“多谢宝月珠使女的宽恕!”什图双手合十往额头上贴了贴,终于睁开了眼。
元楹楣朝他平静微笑,这让什图长长舒了一口气,“宝月珠使女,这两人要如何处置?”
“我会为他们念诵神谕。”
“可他们是梁国人。”
“玛姆神用广博的胸怀爱着世人,她愿意渡化每一个迷途知返的人,若是他们不愿,玛姆神自会引领他们至罪痂地域,接受洗礼。”
元楹楣叽里咕噜说一堆,什图与其余人也不过多插嘴,递给她一条用以惩戒的鞭子,默默退至一旁,不再参与。
元楹楣拿着鞭子走向两人,站到白佑霖跟前,弯下腰,笑意盈盈地问,“你们可知何为洗礼?”
13. 相遇
陀子见状,立马往白佑霖身边挤了挤,一副瑟缩的模样,“哥,冲我们来的!”
“慌什么?她还敢用鞭子抽我不成?”
白佑霖显得如此淡定,元楹楣笑意更深了,“胡八,现在不是我要抽你,你买卖使女,辱没了玛姆神的威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抽你此事便没个着落。”
胡八二字从女奴口中说出来,白佑霖听不习惯,他挑眉,“我还是习惯你唤我爷。”
元楹楣笑而不语,竟笑出几分压迫感,白佑霖无奈改口,“不是,我只是买了奴隶,鬼知道你是使女!卖使女的人才是大罪不是么?我良心那么好,你怎能恩将仇报!”
元楹楣握着鞭子在掌心轻拍,“我不否认你有点良心,我起初也心存感激。”
她不由想起昨夜的卤牛肉和面条,味道当真不错,有些可惜,“那你将我送人的事呢?”
白佑霖想那也是情势危急,走一步看一步,他情有可原,想要辩解,又听见她的声音,“早上你还不给我油膏抹!”
白佑霖:“……”
又蹦出一句控诉,“把我带到苏勒婆面前,说要将我卖了,趁机羞辱我一番?”
“呵!”她轻笑,“你没把我当人,当个奴隶而已,这些我都能理解。”
下一句,她忽然变得咬牙切齿,“但你为何冤枉我偷你金子!你数过了?这是污蔑!”
呃……
白佑霖没想到她在意的竟是这一茬,早上他看见她抱着那袋金珠子摸来摸去,就断定她在偷他的金子,那时就在心里给她记了一笔,后来的确没数过,哪知她能这般怨恨啊!
毕竟是他污蔑了人,他没开腔,别开了脑袋。
元楹楣见他不再回嘴,吐一口恶气后,环视四周,不少人紧紧盯着她,得罪使女便是对神不敬,不给惩罚说不过去,鞭子是必须挨的,哪怕她最烦的就是使女这一身份。
她掀了掀眼皮,“喏,接受洗礼吧。”
他挑眉,贱兮兮朝她一笑,“瞧你那小心眼的样儿!”
陀子见那鞭子,脸色一白,慌忙往白佑霖怀里躲,“哥,我不想吃鞭子啊!”
白佑霖面不改色挡住了陀子,却没能坦然接受他要挨鞭子的事实,争辩道,“不是!你一个使女,怎么会流落成奴隶?还是个梁国人?他们达鲁人不是最挑剔血脉的吗?”
闻言,元楹楣微愣,淡定的眸子里掠过一抹乌沉沉的情绪,而后蔑了他一眼,“你管我!”
她说完微微侧过脸去,白佑霖盯着她的脸瞧了会儿,那略带红晕的腮在微微抽动,细听,呼吸的起伏更重了,连带着几缕挂在鬓边的碎发摇曳颤抖。
动作极其微小,旁人或许看不出,但白佑霖生出了直觉,她在愤怒。
方才将她送给什图时,她身上可不是这样的气息,那时候她冷漠带刺,更多是蔑然与嫌恶,却不见丝毫慌乱。而此刻的她,像一只被狮子抢了食的鬃狗,吃瘪又打不过,灰溜溜的。
在达鲁,使女极其特殊,达鲁王或是神子每年从贵族中挑选美丽智慧富有神性的女子在王宫修行,修行完成后还要再一轮筛选,得到达鲁王或神子的认可,才能成为使女。
与梁国选妃可不同,使女要肩负教使传教的职责,还有为王室诞下子嗣的使命,因为地位比普通传教的教使还要高。
所以梁国人,使女,奴隶,这三个身份绝不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他很好奇,更想知晓她为何一口笃定他是军士,方才她脱口而出时差点没把他吓死,虽然他面不改色,但自己的处境也不好,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被个使女一搅和,什图肯定不会再信任他了,他便无法跟随什图进入沙漠。
想到此处,他眸光一沉,积攒在心底的焦躁在不知不觉间浮出,莫说夺回五城,自打骜丹继任神子之位,也不知从哪儿天降兵蚁,从沙漠中蹿出,又夺了梁国两城。
关隘城池越丢越多,再丢关隘,达鲁便可长驱直入,直捣梁京。
这可不行……
白佑霖越想越觉冷汗岑岑,表情也越来越僵硬,嚣张嗖一下就没了,他讪讪朝元楹楣笑了,“那你打我吧,行不?陀子他又没参与!”
陀子满眼感动,“那我跟哥一起挨……”
白佑霖没理会陀子,挪了挪位置将他一挡。
元楹楣轻敛眉目,淡淡道,“除非你受双倍。”
白佑霖连声应下,“好!我受着,我都受着!来,鞭子往我身上呼!”
元楹楣看他态度转变那么快,颇有几分得逞的快感,心头的猜想也得到印证,她让人将陀子放了,什图站在一旁质疑,“他们二人是同伙,为何不一同接受洗礼?”
元楹楣双手合十,平静笑着,“玛姆神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并不知晓我使女的身份,该接受惩治的,是将我掳为奴隶的人。”
什图在她面前已然没了马匪的嚣张,毕恭毕敬道,“玛姆神罚弗及嗣,宝月珠使女洞幽烛微。”
元楹楣朝她淡笑,而后走到白佑霖身旁,高高扬起了鞭子。
众目睽睽之下,元楹楣作不得假,不然神罚失效,使女的身份得不着确凿印证,反倒惹人怀疑。于是她使了老大的劲儿,却是在大幅度动作下,肋骨的伤扯得生疼,鞭子落下时,顿时泄了力道。
白佑霖只觉那鞭子跟挠痒痒似的,从他脊背上温柔地滑过,调情一般。他抬眸,不可置信地凝着她,二人对视片刻,白佑霖饶有兴味地笑了,“没吃饭怎的?”
周遭观望的人却纷纷皱起眉头,神罚若是不残酷,难以消除他们触怒神之威严的恐惧,都怕报应落到自己身上。
元楹楣惨遭失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马匪失了威严,于胡八树了敌意,两头讨不到好,这是最糟糕的处境。
于是她顺势转了心性,温声对胡八道,“胡八,我并不想伤了你,说到底,我们才是同乡,你……演一下?”
她的话语态度忽然柔软,白佑霖心头微怔,云里雾里,将信将疑,“喔……”
先讨得一边的好,元楹楣起身准备打第二鞭子,饶是她绝不想让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却是力不从心,接连几鞭子,都扯得肋骨生疼,倒吸一口凉气。
白佑霖实在谈不上痛,演也演不出撕心裂肺的感受,倒是瞧见她吃力的样子,在心里偷笑。
什图站在一旁看了全程,越发焦躁起来,双手合十不停默念,最终还是无法化解焦虑,他上前对元楹楣道,“宝月珠使女,您多日来已是疲惫不堪,难以完成神罚,不远处有玛姆神殿,我们可以替您抓那瞎了眼的苏勒婆,带上这梁国山匪去神殿受罚,我也需要虔诚像玛姆神忏悔。”
“若是此人得不到玛姆神的原谅,我们便不能带他上路。”
“沙漠之行危险,若是无法洗净罪孽,恐会耽搁我们为神子运送粮草计划,到那时,我们都会葬送于沙尘暴,迷失在无垠的沙漠。”
他一边说,陀子一边悄悄翻译,白佑霖听得仔细,也就是说,他不挨这顿打,这事儿就过不去。
元楹楣知晓他们的担忧,心里头却是警铃大作,掌心不断渗出了细汗,面上还要努力维持着微笑。
对什图来说,明日就要进沙漠,今日的变故简直是飞来横祸,他们信神罚,这事情不解决,就无神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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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为神子骜丹做事,她决不能拒绝。更何况她是异族人,什图多半存着怀疑的心思,因此才执意为要去神殿解决此事。
呵。
去神殿见神使固然可以证实她的身份,但必然暴露行踪,迟早引来骜丹的追兵。她千辛万苦地逃,哪怕流落成奴隶也没暴露身份,就是不想被骜丹抓回去。
元楹楣蓦地发现,她退无可退了,若是不应,使女的身份会立刻失效。只能朝什图微笑,“什图信徒的体谅我铭记于心,你的虔诚也会得到回报,前往神殿去吧。”
什图的人动作很快,立马将卖奴隶的苏勒婆抓来,一行人往神殿去。
一路上,元楹楣与什图并肩而行,心里忐忑不安,面容却不动声色。
白佑霖手脚被镣铐牵制,步子也跨不开,跟陀子小声蛐蛐,“到底要怎么样才算饶恕?饶恕完了,我还可以跟什图进沙漠?”
陀子神情凝重,“说什么饶不饶恕,其实也就神使一句话的事,一般地方上的神使也不敢得罪使女,只要你那女奴说一声饶恕,你就可以被赦免。但必须先挨一顿打,神殿的惩罚多种多样,哥,你受得了吗?”
白佑霖眉峰紧蹙,但目光如炬,“只要能跟什图进沙漠,说什么也得受!”
驼铃坡是个边缘地带,神殿立在镇子中央,土墙堆砌的,建筑虽不恢弘,却也是此地鹤立鸡群的存在。
元楹楣领着一行人进了神殿,神使迎上前来,见了她双目震颤,各地神使每年都会去达鲁王宫受教义,每年所有的使女都会为他们吟诵神谕,而元楹楣是唯一一个异族人,神使自当记得她的特殊,双手合十连连鞠躬,“宝月珠使女!”
元楹楣同他一阵寒暄问好,说明来意后,神使便开始了审判,流程是先受罚,罚过了,才能说原不原谅的事儿。
趁着翻阅典籍的时间,什图悄无声息地靠近神使,二人素来有交情,什图开口直言,“这个使女是真的?”
“确凿无疑。”
“为什么是个梁国人?”
神使摇头,“我无法回答你。这是神子骜丹选的,达鲁王已是白发苍苍目光浑浊,神子独揽大权,人又霸道,从不遵循神谕,他说选谁就选谁,我们只能顺从。”
什图听完,心头焦虑更甚,宗教这事儿,智慧人不会尽信,平凡人不可不信,有点智慧的平凡人卡在中间,总是煎熬。
神使见他面露纠结,好言相劝,“今年使女共十一个,打破了每年十个的规矩,而宝月珠使女是唯一随行骜丹左右的使女……兴许是骜丹一时兴起,但不要得罪骜丹,他的势如日中天。”
什图听完,心头稍微明晰了,这才清楚该如何对待那使女。
神使翻阅典籍的时间,其余人散布在大殿各个角落默默诵经,白佑霖与元楹楣坐在大殿的对角,是最远的距离。
白佑霖一肚子话想问那女奴,于是他悄悄挪,慢慢挪,绕了大殿半圈,直挪到元楹楣的身边,用肩头拐了拐闭眼诵经的元楹楣。
“待会儿你代表玛姆神宽恕我好不好?”
元楹楣老远就瞧见他跟蛆虫一样地拱,一肚子气,他就算再不信神,也不该如此嚣张,周围肯定都瞧见了他的动作,只是认真吟诵不愿搭理他罢了。
到时候罪加一等,她想救都救不了!
净添乱!
她忍了,好歹他语气恳切,让她舒爽三分。人一旦得了乐趣,便会食髓知味,她轻声笑了,转过头,高扬眉梢。
白佑霖愣了片刻,不解她的笑是何意,表情都变傻了,想问,却听她嘴里飘出三个尾音猖獗的字。
她道,“求我啊~”
14. 相遇
“呵呵。”白佑霖轻笑。
他还记着昨日她声声恳求的可怜模样,什么求他带她回家,以后要伺候他,诸如此类的话他全记着,此刻她倒是拽上了,饶是他没读过书也忍不住道,“小人得势!”
元楹楣并不理会那句小人得势,又将双手合十,低头默诵一串经文,脸上始终保持着笑意。
谈话没了下文,白佑霖是越看越急,“诶!我对你那么好,帮帮我呗?”
元楹楣眼皮都不掀一下,嘴角压抑着越勾越高。
白佑霖死死盯着她,脚踝的镣铐却是逐渐开始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声,且频率越发快起来。
良久,他忍不住开口,“陈七妹子,我求你?”
“求人用嘴说?”
“那我现在只有一张嘴了!”他脱口而出,不然呢,他现在还有什么?光溜溜的身子,财物也没有,想着她之前试图勾引自己,一副想跟他回家的样子,嗯……难道……
“那不然我抱你一下?”
元楹楣一个眼刀扫过去,就瞧见他笑得饶有兴味,一双银眸未见半点心虚,真是好厚的脸皮!
“调戏使女,罪加一等。”她淡声道。
“梁国丘八,欺瞒之罪,再加一等。”
皮这一下后果很严重,白佑霖慌忙求饶,“我错了!陈七,我带你回梁国?我知道你不想暴露使女的身份,才流落成奴隶的!我们可是老乡,你帮帮我,我帮帮你,这事情不就解决了?”
元楹楣懒得和他扯,“你要跟着什图进沙漠,所为何事?”
白佑霖犹豫片刻,事关重大,他不可能说的,“赚钱啊!卖货给骜丹!”
“我早知你是军士,还要跟我隐瞒?”
他还是不愿说,哪能随便信个丫头片子,他龇了个牙,“什么军士军士的!老子是土匪!”
两人吊儿郎当的密谋未说完,神使领着骜丹从里屋里出来,一眼就见白佑霖又黏着使女,这可是神殿啊!那可是使女啊!
什图怒火中烧,仿佛罪恶又加一等,怎么偿也偿不完,他怒声喝道,“你个罪奴离使女远点!”
目眦欲裂地转过头,又对神使道,“神使!他如此玷污使女,罪加一等!罪加一等!”
神使嫌恶地瞥了眼白佑霖,“自当如此!”
元楹楣叹气,真救不了他。
神使与元楹楣商量神罚后,当庭朗读了处罚,苏勒婆受赤荨鞭二十,白佑霖则是四十鞭,买卖使女加上将使女送人原本是三十鞭子,但因为他在神像面前不受规矩,玷污了使女的威严,又加了十鞭子。
陀子听到时面色惨白,眼泪潺潺,“哥,我跟你一起受吧!你会死的……”
白佑霖并不觉得有什么,还笑呢,“哭啥啊!不就是鞭子么,又不是刀子!”
“赤荨鞭不一样的,那上面浸满了赤荨草的汁液,又辣又痒,伤口会溃烂很久,不少人受过之后就再也没从床上起来,现在又是夏天……”
白佑霖面色渐渐严肃起来,怔了片刻,转过头对爽朗陀子一笑,“我皮糙肉厚的,死不了!”
话虽这么说,心头倒是慌了,他可不想死在这里!不自觉咬紧后牙,低头把玩着铐在手上的锁链,锁链圈上有接口,用暴力是能解开的,可是这样一来,计划便会全盘崩溃。
他无法承受再失关隘的代价,才发了疯一样离开军营,游荡在这黄沙弥漫的地带,现如今又怎好空手而归,不要脸地回去?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其实没有犹豫,只是稍稍考虑了下后果,没什么选择给他,便只能迎上去。
他高昂起了头颅,直面站立在神殿中央的神使与使女,她站在高台上,面容淡漠。她身后玛姆神像金色指甲的光错漏几缕在她发丝上,与她碎金的头纱一番映衬,当真有种掌握生死的肃穆沉静。
白佑霖收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无比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受了神罚,是否可以赎罪?”
他的视线直勾勾落在元楹楣脸上,元楹楣还在想着自己怎么逃呢,他又不老实,左右不跟她讲实话,是个不坦诚的人,难以合作,无法交心。
更何况,他出卖过自己一次,若不是有使女的身份,她此刻已是一个马匪的盘中餐,她信不过他。
元楹楣缓缓垂下眼睫,没有直面他的问题,敷衍道,“玛姆神是否原谅你,要取决于你是否忏悔。动手吧。”
神使一声令下,左右随侍迅速取来鞭子,将苏勒婆押到地上,白佑却僵硬了身子,说不跪就不跪。
一旁的苏勒婆吵吵嚷嚷中已经挨了第一鞭子,嘴里用达鲁话叫喊着,“冤枉啊!我哪知一个梁国人会是使女!”
刑罚带来的惨烈,让周围自觉愧疚的人感受到如沐春风,他们慌忙念诵神谕来替自己洗清罪孽,“玛姆神在上,我承认我的灵魂沾染泥泞。求以风暴洗我,以苦行炼我,直至我心如明镜,映照您的光辉……”
身旁几人一直扣着白佑霖的肩膀将他往下压,他腿稍稍分开,下盘极稳当,无人能撼动他,一时之间,神殿内陷入僵局,神使想要朝左右挥手,又加派了人手去按他下跪,可个个都不如他高大,动起手来显得那么无力。
白佑霖眉目紧拧盯着元楹楣,对方仍旧眯着眼诵念。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些念词句像珠子般颗颗蹦进他耳朵里,他原本不信神,可在人人虔诚赎罪的念诵面前,那颗心难免为之纷扰,一点一点慌乱起来。
不过几息,竟像是过了万年,他焦灼不已。
也没什么好置气的,他把人卖了,人家报复他也正常,只不过他怕挨了这顿打,什图不再信得过他,使女在这群人里能说上话,逢场作戏也好,他需要她的原谅。
想着,他扑通就跪在地上,朝元楹楣行了个大礼,用梁国话道,“使女在上,我忏悔!”
他没立刻得到回应,慌张补了一句,“我愿意用我的金珠子,油膏,美酒,牛肉面,还有我的所有忏悔!请使女饶恕我的罪行!”
元楹楣倏地睁开了眼,白佑霖止不住要偷瞄她,正正好就瞧见了她眼里一抹得意的笑,嘴巴虽然没怎么动,但他直觉那笑跟花儿一样,狡黠,明媚,甚至还有几分顽皮,跟他的傻妹子做坏事得逞后一模一样。
中计了~
让她得逞了!
她唇瓣轻启,对他身旁的信徒道,“他愿意接受神罚,动手便是。”
白佑霖哭笑不得,女人真是蛇蝎心肠,诱使他忏悔,逼迫他道歉,结果还不是要打他,也不知后面会如何。
要是他被打个半死,失去了跟什图进沙漠的机会,那也只能认栽,杀出去了。天衣无缝的计划,终结于一个女奴,他真是把自己给蠢笑了。
呵呵,呵呵呵呵……
鞭子真落到了他身上,起初不过是有点疼,他完全受得住,挨了十来鞭子后,之前的鞭痕忽然开始火辣辣地疼,又有些发痒,当意识到痒意的时候,所有的感官全都知道了,开始一个劲儿地痒,甚至感觉不到痛,痒得人抓心挠肺,万蚁噬心。
撑在地上的手渐渐不受力,跟着滑了下去,他只想在地上打滚。
彼时,苏勒婆已经挨完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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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勒婆颤抖着合十,“请玛姆神原谅我。”
元楹楣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温柔慈悲地凝视她,“玛姆神已经原谅了你,望你下次不要再犯,罪痂奴虽有罪,但他们成为奴隶已是偿罪,而你的施暴却是你的罪恶,终究会落在你头上。”
“……是!”苏勒婆呼吸颤抖,“我将行善,善待奴隶。”
说完,元楹楣颔首,苏勒婆感恩戴德朝她磕头后,拖着浑身刺痒身子离开了。
白佑霖已经被痛与痒折磨得直不起身,身躯渗出一粒粒汗珠子,血脉喷张的红渗透了棕黑的油膏,从肌肤里透出来,他只能在地上来回地蹭缓解痒意,嘴里难以抑制地溢出几声呻吟。
元楹楣送走苏勒婆后就在他身边站着没离开,居高临下看着满地打滚的男人,多么健壮的体魄,这点鞭子对他而言应当不算什么。
白佑霖痛痒难耐的间隙瞪着她,看着看着又给自己气笑了,仰视着她傲然的下巴,“开心了没?”
元楹楣朝他抿抿嘴,淡笑不语。
“开心了就办事!”他忍着痒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不办你就完了……”后面的话混着闷哼,说得含糊。
啪的又是一鞭子,血迹溅到元楹楣裙边,她本能一躲,问那执鞭子的信徒,“多少鞭子了?”
“二十八!”
说话间,又落下两鞭子,元楹楣数到三十,扬手道,“好了,结束神罚吧。”
闻她轻飘飘的声音,白佑霖松了一口气,身上痒意勉强得到几分安慰。
她一声令下,殿内人等皆投来目光,神使疑惑问道,“宝月珠使女,鞭罚还未完成……”
什图更是着急忙慌,“宝月珠使女,这不好,罪孽若是未曾洗清,我们入了沙漠,谁来护佑我等?”
元楹楣万分礼貌朝他微笑,“什图信徒,我听闻你们此行是为神子行事?”
“正是!我们受神子委托,此行绝不容有失。”
元楹楣颔首,“我方才与他有所交流,得知他此行目的也是为此,既是为神子做事,如何能让他有闪失?”
达鲁人从小为玛姆神约束行为,所思所想难逃桎梏,什图仍觉内心不安。
元楹楣在此时扬了声线,“有什么能比玛姆神的荣光更重要!”
“玛姆神庇佑世人,哪怕他是梁国人,踏上这方土地,便受玛姆神爱护。接纳一个不知所畏的人,是玛姆神有宽阔的心胸!她需要所有踏足达鲁大地的人,都敬仰爱护这片草原,雪山,荒漠!”
“玛姆神问诸位,外敌环伺,我们该如何爱这片土地?”
“成为达鲁的战士,为玛姆神而战!”
元楹楣一副欣慰的表情,“好!很好!那就请诸位养足精神,踏入沙漠,将神子旨意完成得万无一失,捍卫我们达鲁的草原!雪山!荒漠!”
“宝月珠将为诸位祈祷,祈祷沙漠没有暴风沙尘!祈祷天降甘霖于你们所至之处!祈祷敌人迷失于沙漠!祈祷诸位平安归来!”
“让我们为达鲁而战!为玛姆神而战!为神子而战!”
她像是使女一样振臂高呼,神殿内所有信徒感慨不已,甚至有人落下眼泪,跟着她一起高呼。
“为达鲁而战!为玛姆神而战!为神子而战!”
“为达鲁而战!为玛姆神而战!为神子而战!”
呼声一阵一阵的,喊得震天响。
刚挨了鞭子的白佑霖气得不行,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听也听不懂,一个使女竟能让他们兴奋成这样,荒诞!
到底在燃些什么?
15. 相遇
后面他们商量些什么,白佑霖听不懂也听不清了,他实在是痒得头脑发昏,意识混乱,直到陀子将他撑回去。
好在,什图没有抛弃他,带着他一起回到了客栈,被安置在一间小屋里。
什图特地来跟他说话,“胡八兄弟,今日得罪使女我们已然洗清了罪过,下次见到美人自当谨慎。明日我们将会带着骆驼前往风响山,风响山的军械已然备好,胡八兄弟的弓弩也该安排了。”
陀子翻译完,白佑霖心头一松,忍着后背的痛痒,“我的兄弟已在待命,立即着人让他们出发送到风响山。”
“好,很好,胡八兄弟好好休息!”什图说完便离开了黑暗的小屋。
白佑霖痒得很烦躁,撑着炕边时,嘴里止不住呼气,耐着性子对陀子吩咐,“你快些去送消息,不容有失!”
陀子看得心疼,“知道了哥,事情交给我,只是你这身伤……”
“无碍。”他极快速地答。
陀子担忧得不愿离开,“哥,这赤荨鞭上的毒一般来说三两日会见好,不过有些人受不住这毒,三两天就死了。”
白佑霖听得脸绿,“你会不会说话!咒我呢!”
“都怪那女奴!”陀子又急又怨的。
白佑霖闻言,极轻地笑了两声,“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嗯?”
“什图表面上招揽人手,心里定不会对梁国人交心,说好的承诺都是唬人的,说不准拿到我的弩就会杀我灭口,我如何跟他们进沙漠?”
白佑霖说着,眸中掠过几分狡黠的光,“瞧他们那么信奉使女,我若将那个使女带在身边,她是不是能保我一路安然无恙?”
“对啊!只要那使女同你一道,那不就是你的护身符吗?她甚至还能操控什图,到时候这群人都为你所用,哥真聪明!”
白佑霖愉悦笑了两声。
陀子将白佑的背擦一遍后,准备去执行他给的任务,临了门前,正遇上换了件衣裳的使女,头纱将脸挡了七七八八,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陀子想起他那聪明大哥的计划,对这害他们遭此一劫的使女没了抵触,笑着跟她打招呼,“宝月珠使女。”
元楹楣表情平静,递出一方瓶子,“拿去。”
“什么?”陀子挠头。
“雪籽麦糖,对赤荨草的毒液有奇效。”
“这可好!使女真是人美心善,慈悲为怀!”陀子惊呼,他伸出手去接那瓶子,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使女大人,要不你去给咱哥上药?他吩咐了我急事儿,我必须马上去办!”
陀子缩回了手,一卷风般落跑,丢下一句话,“劳慰使女了!”
他动作很快,将元楹楣整个人晾在风沙中,她还给他上药?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差点被送给马匪不说,身份也暴露了,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追兵就像头顶悬了柄利剑一般,如斯可怖。
正好,一肚子焦虑的事情非得与他盘算盘算,她猛地掀开了布帘闯进屋里。那男人似是难受坏了,躺在床上仰着脖颈嗔唤,她一进屋,声音便停息,只留得两声短促的闷哼。
白佑霖见她气势汹汹,朝她轻笑,“宝月珠使女你了不起!”
元楹楣将瓶子往炕上重重一搁,直言道,“你将我买下,我也替你混进什图的队伍,我们两清。”
白佑霖没有直面回答她的话,撑起身子望着那瓶子片刻,朝瓶子伸手,“这什么?”
元楹楣一把夺回了那瓶子,“解药!”
“赤荨鞭的毒蛮霸道,尤其是在夏日,若是放着不管,你的伤口会化脓溃烂,到时候别说你的目的,你活不了几天。”她有些夸大其词。
白佑霖没抬头,痛与痒的持续,让他少了乐观,多了几分暴躁,他不回话,空气便凝滞了。
元楹楣把玩着小方瓶,“你立即安排人,将我护送至梁国,我就给你这解药。”
白佑霖闻言,沉了沉气息,不让自己在她面前滚得太难看,扯唇笑了,“不是说我走哪儿你去哪儿吗?”
“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出卖我!我不只要人,我还要钱,把你那袋金珠子分我一半,不然我立刻跟什图讲你不能进沙漠!”
“哦哟哟!了不起,使女派头真大!”白佑霖丧了气,这话说得有些嘟囔。
难以沟通!枉费她送药的心思。
“我安排不了人。”白佑霖抬眸,银眸里可算有了认真的意思,“我就陀子一人可用,他替我传话去了。”
元楹楣听完,只觉一股窝囊火直蹿脑门,“你无人可用?那你从头到尾一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算什么!”
“你不给我安排人,我立马去揭穿你!”
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粗粝的大掌箍死了,讶异回头,他趴在炕上,也不知手怎么能伸到门口的!
倒是修长的胳膊线条那般漂亮,涂抹油膏后散发着光泽,元楹楣被夺走了片刻思绪,震惊甚至大于愤怒。
“得了,你揭穿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好好说说话,我可以跟你安排人,但不是现在。”
白佑霖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里似是多了些许乞求。
缓和的态度总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只有掌握更多,才能为自己傍身,在达鲁也好,回虞国后也好。
她甩开了白佑霖的手,蹲到了炕边,“你说,一五一十地说,骗我就是欺瞒使女,我还可以继续收拾你!”
白佑霖无奈地笑,“使女了不起,使女真牛!”
元楹楣瞪他一眼,他有所收敛,缓缓开口,“我是梁国军士。”
“哦,你叫什么名儿?什么品阶?所属何部?隶属谁的麾下?”她坐到窗边,抱臂环胸,冷漠地问。
白佑霖稍愣了下,这几个问题虽然不奇怪,却不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问出口的,军营,品阶,职权范围,简直就像盘查军籍,目的太直接,太切中要害了。
一个梁国人能成使女本就是个巨大的秘密,达鲁王族也不傻,他才不信她是纯靠美貌当上的使女,现下更是让白佑霖提高了警惕,胡诌道,“白铁牛,五品校尉,手下领五百轻骑,属宁西候白佑霖麾下。”
元楹楣原本只是简单盘问,却没想到听见一个令人振奋的名字,白佑霖。
在骜丹的叙述里,虞国覆灭是因为三个草莽,纪南风,萧臻简,白佑霖。
叙述很简单,连骜丹可能也不知内情。她自己设想了千百倍他们是怎么成功的,纪南风负责威望,萧臻简是个文人,白佑霖传闻是个武夫,骜丹说,就是他领兵冲进万春园,屠了宴会中的皇室众人,不论妇孺,通通杀尽!
正是因为屠得干净,连一点残存的反扑之力都没有,让萧臻简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
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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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血液止不住燃烧起来,而四肢却越来越冷,越来越凉。
白佑霖半晌没等到她说话,挑着眉毛瞄她,难道是品阶太高吓到她了?又或是领兵太少她都不想说话?
“想什么呢!”白佑霖痒得嘶一声。
元楹楣回过神来,想继续问下去,哪知嘴不听使唤,开口变成了别的话,“白佑霖……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佑霖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心里生出忐忑,她好像对白佑霖很好奇,以至于,她呼吸在微微发颤,他有些困惑地试探,“你问他干啥啊?”
元楹楣并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她没想跟此人交心,问出口时,却又言不由衷,还红了眼眶,“我听闻……就是他灭了虞国……若不是虞国被灭,我不至于流落此地,不至于回不了家……又怎会受人圈禁,成了使女……”
她方才的理直气壮没了,这话说得颤抖,大口抽气也说不顺畅,说着说着,眼泪滚下来。
白佑霖眼瞧着那眼泪滚落,跟两个大珠子似的砸到衣裙上,晕湿了好大一圈,心口忽如其来一阵钝痛,眸光震颤。
果然呐,她就是那年举事时,流落在达鲁的虞国人。
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姑娘一定有很多。
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了,他当年杀人时,当年他杀人时,当年他杀了那么多人时……
白佑霖趴在炕上,将脸转过去了,兴许是痛能止痒,此刻的痒悄无声息褪去。
二人皆缄口不言,屋里有种诡异的静谧,只有光束中的灰尘在起舞。
元楹楣盯着那灰尘看久了,回神时已不觉愤怒或悲伤,单单有些迷惘。
旁边的人安安静静地趴着,不嗔唤,只有深重而绵长的呼吸,她垂眸看去,他背上布满鞭痕,猩红狰狞,还在渗血,掌心一握,元楹楣才想起自己是来送药的。
“白铁牛。”她唤他。
冷不丁一声,白佑霖吓出激灵,闷闷地应,“干啥?”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不是嘴挺欠么?”元楹楣忽然就想跟人吵架的,此刻,她的语气有些挑衅。
白佑霖却是那霜打的茄子,“你都哭了我欠什么欠!”
“你叫白铁牛?和白佑霖什么关系?”她又问。
白佑霖登时紧张起来,后背浮起刺痒的感觉,“白家坡大多人都姓白……”
说完又觉心虚,他猛地撑起身子,张牙舞爪的卷发更乱了,像个邋遢的鸡窝,“你怎么跟审犯人一样?我们将军是为了那些饭都吃不起的百姓才举事的!”
这话听着就窝火,元楹楣忍不住讥诮,“喔~但愿见到我们这些沦为奴隶的人,你们将军也能说出这种话!”
“我……”
元楹楣呛完一句忽的就好受些了,理智渐渐回笼,此人若与白佑霖沾亲带故,一同举事,那她带着攻击性的言语会暴露她的身份。
白佑霖能屠完所有皇室之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她这个漏网之鱼,得活着回去,才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只是不知……太子是否还活着?
她自顾无暇,找太子的事也只能先搁置。
她看向狗一样趴在炕上的男人,浅浅勾起笑意,眼神却是冷凉,“所以呢,白佑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这次没有得到回应,而是得到一句反问。
“那你又是什么人?”
16. 相遇
白佑霖问完,凝眸望着她的侧脸,只见她缓缓转过脸来,“我的问题没问完,你着什么急?”
“事情总该一件件做完,有条不紊才是道理。”
“你若不能与我坦诚,我又怎会信任你?”
白佑霖:“……”
很好!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噎人。
他说不过她,只能吃个哑巴亏,心里头的焦躁让后背的鞭痕更痒了,他嘶嘶地朝元楹楣龇牙,“我问的是你,你问的是白佑霖,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有干系吗?”
“当然有。”她也不说为什么,吐出三个字便不再说话了。
痒得白佑霖心里崩溃,他只好道,“白佑霖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刚愎自用,虐杀成性,目不识丁,大老粗一个!”
他其实不会用成语,这些话都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他记了好久,今日竟然用来描述自己,感觉很怪异,他略微想发笑,补了一句,“还小心眼,贼记仇!”
听完这个描述,元楹楣蓦地松一口气,这样的评价光是听听就令人振奋。
她不相信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能领导好军队,退一万步讲,哪怕打了胜仗,杀心与功劳总会自食恶果,分崩离析的那一日,自然会有人趁乱而起,到那时,掌军与掌财就是最直接的复国路径。
她想得入神,忽然听见白铁牛的声音,“你笑什么?”
他挫着胳膊与背,视线一瞬不瞬锁定在她脸上,方才眼泪掉的厉害,这会儿星星点点的泪珠还垂在睫毛上,嘴角竟是微微扬起,眸光也变得明亮,仿若方才她一点也没哭过。
元楹楣回神,意识到自己今日外放的情绪实在太多,原本还想问更多,问他们如何举事叛乱,如何杀进梁京,问那梁帝是什么人。
想想罢了,日久方长,总会搞清楚,“白佑霖害我家国破碎,漂泊流离,我就喜欢听人骂他。”
白佑霖心头一哽,喉咙干涩起来,品着她言语里真切的情绪,他轻轻笑了两声,“对!他该骂!不止你骂,他手底下的人没一个不骂的!”
他笑得傻呵呵的,转过头,笑容却在顷刻间凝住,银眸里的情绪翻涌得厉害,便不再转过头去,闷声问,“该说你了吧……你说清楚,我好送你回家。”
白佑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情绪也是。
回家……
这二字竟显得温柔了些。
她道:“我原本同丈夫在帛蓝城贩卖军械皮具,做些掮客生意,后来人脉广了,什么生意都做,也帮达鲁贵族弄些高档货,日子原本越过越好,虞国却内乱,达鲁趁机夺了边境五城,我们这些人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落到达鲁人手中,忍受万般欺辱。”
她说得平静,该伤心的事早就伤心过了,更何况这些都是假的。
“但你看起来不像凉州人,更像是水乡的姑娘。”
也不知为何,从回家二字开始,这男人说话好似变得温柔,她少了许多抵触,“本是青州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男人呢?”
“死了。”
“孩子呢?”
“没孩子。”
“你多大?”
“二十有二。”
白佑霖暗自叹了一口气,“白佑霖……也挺不是人的。”
元楹楣回眸望着他,他的眼神不躲不闪,似是认认真真地在骂白佑霖,同她感同身受了。
她好笑道,“你对白佑霖那么不满意,索性取而代之?”
言毕,空气好似凝结了片刻。
“你说话文绉绉的,听不懂!”白佑霖扯开了话题。
元楹楣不再试探,思索后,回到虞国才是安全的,“你真能送我回家?”
白佑霖答得很干脆,“我想法子安排。”
有戏!
元楹楣正经提出了要求,“要快,最好立马就能安排,不然骜丹会来抓我!”
白佑霖听明白了,她是骜丹的使女,被强迫的,也是逃离的人,剩下的他没再多问,怕揭人伤疤,应道,“嗯。”
至于利用她随什图进沙漠的事,作罢。
元楹楣这时候才想起她是来送药的,将小方瓶递给他,“拿去,敷上个三日便见效。”
白佑霖接过,想给自己上药,又觉着这小方瓶跟他指头一样大小,“你这也不够三日啊!”
“你省着点不就……”
正说着,就见他往那掌心一倒,手背过去往背上一糊,就这用法一次都不够不了!
她摇头叹息,夺过了瓶子,按了按他的肩膀,人滋溜就趴炕上了,无比顺滑。
倒也不怪他埋怨,他肩背宽阔,腰身修长,又挨了三十鞭,背上密密麻麻的鞭痕交错,几乎找不见一块好皮,一瓶的确有些吃力。
没有趁手的工具,她只能用手指给他上药,沾了那冰凉的药一点一点擦在鞭痕上,手法极轻。
这药当真有奇效,冰冰凉敷上去,火辣辣的痛与痒在顷刻之间就消退了不少,连同他心底的燥意逐渐消散,那指尖触到伤口的痛几乎被化解得干净。
好凉,好舒服,好想睡觉……
他乖顺地趴着,一声不吭,手耷拉在炕边,被她柔软的裙边一遍遍擦过,才发觉她换了身衣裳,米白的薄纱,质地柔软丝滑,将身子罩得严实。在达鲁,浅色布料更贵,透风防沙,能阻挡烈阳。
细想之前,自己还逼她穿那金光亮闪的舞女服饰,衣不蔽体,也不准她用油膏,被烈阳晒上那么一会儿真得蜕皮,真是造孽啊!
不过,那亮闪闪的衣裙她穿着还挺好看……
脑子里蓦地浮现她偷酒喝的样子,修长细嫩的脖颈,呼吸起伏的胸膛,微微发力的腰腹……
呵,白佑霖,好恶毒的一个人!
他猛地收了心思,“待会儿我们去取那袋金珠子,分一半给你,我让人将你送到……萝阳,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
元楹楣纳了闷,这人什么时候变那么好了,不过她没说,只道,“萝阳?那也不错,只是不知……我是否有还有户籍?若在打仗,没有路引,我很难回到青州。”
“行,给你办。”
“那匹马可以送我吗?”元楹楣忽然问。
来了来了,那倒反天罡的感觉,白佑霖硬是听笑了,“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毕竟我们有交情,这药可是我求神使给的,一般人可拿不到这么好的药。”
她目光灼灼盯着白佑霖的双眼,竟有种势在必得的感觉,白佑霖生出了错觉,好像不给她,他就成了小气吝啬的不知回报的男人。
他咬牙,“不可能!我的马比我的女人还重要!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元楹楣嗤一声,“哟,做你的女人真可怜。”
这声音矫揉造作又阴阳怪气,白佑霖颇为不服,“又没让你做我的女人!你管得我!”
白佑霖气得瞪她一眼,不再理会,依旧维持着姿势等她上药,只是这会儿,她下手越发重了。
这张背实在宽阔,鞭痕又多,元楹楣的确越来越没有耐心,手法愈加粗暴,若真慢慢涂抹,不知到猴年马月了,唏哩呼噜往他背上一糊,总算糊了个大半。
却是在临近臀部起伏的地方,发现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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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肉,与早晨抹的棕黑油膏紧紧挨着,早晨她并未发现有这道痕迹,也不似鞭痕,红彤彤的不似正常肤色,沿着裤腰一圈呈月牙形状,指头那么宽。
看不懂……
她皱着眉头,很是好奇,自然而然伸出手指戳了戳。
这一戳,差点没把房顶掀翻!
白佑霖猛地从蹿起,一个闪身便挪到里头,像兽一样趴跪在炕上,还拿一只手紧紧捂着屁股,朝元楹楣面目凶恶地叫唤,“你干嘛摸我屁股?”
元楹楣迷惑地眨眨眼,而后彻底傻了眼,那是什么伤痕?他反应怎么如此巨大?
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他竟说她摸他屁股!
这是何等污蔑!她即刻反驳,“啊?谁摸你屁股了?”
羞愤过后,又意识到他目露凶光,声音又沉又暴怒,她不免被震得耳朵嗡嗡地响。
吓到她了!心里生出委屈,“我好心帮你上药,你这人怎么这样?”
白佑霖真是气急败坏,他的屁股,除了他娘他姐摸过,还是小时候的事儿,连媳妇儿都不让随便摸。
太敏感太痒了,他受不了,所以一蹦三丈高。
二人对峙片刻,他炸毛一样盯着元楹楣,难以从那阵酥麻与痒意中回过神,但盯着盯着,发现她扁着个嘴,一副气愤又无从发泄的模样,怪委屈的,他语无伦次地道,“那你戳什么戳?”
他还在朝她凶!
元楹楣瞧他乱七八糟的卷发,像狮子的鬃毛,仿若想扑过来将她大卸八块一般!
她当是自己犯了天条,才要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真是好笑。
她就笑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摸不得!”
“不摸我怎么给你上药?”她居然柔和了语气,不为别的,她就是好奇死了,那不似鞭伤的月牙红痕到底是什么!
“你屁股那儿有伤。”她自说自话坐到了炕上,侧着身子轻拍两下,“来,就快完了。”
白佑霖自己摸一把,老实说,他整个背都麻了,摸哪儿都是差不多的疼痛,“好像鞭子没抽到这儿……”
“有!”她说得斩钉截铁,“还要不要我给你上药?不要我就走了。”
白佑霖犹犹豫豫最终妥协了,后腰那一圈的确痒痒的。
待他趴好,元楹楣凑近了看,仔仔细细地看,眼睛一眨不眨,神情凝重。
对白佑霖来说,那视线似冒火星子一样,要将他盯穿在床上,他不禁夹紧臀部,甚至冒出了汗,“怎了?那么严重?”
元楹楣光看没看出什么,又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白佑霖看她手伸过来了,如临大敌,她指头在咫尺之间时,他越夹越紧,身子猛地一缩,紧张到呼吸随着身子微颤。
这伤痕奇怪,她好像马上就要发现这截红痕的秘密了,他却抖得厉害,元楹楣朝人一瞪,沉声道,“别动!我只是帮你上药。”
白佑霖莫名其妙不敢动,只是全身梆硬。
直到她指尖触到后腰,他憋气憋坏了,浑身止不住一哆嗦,不禁伸出手掌住了炕边,死死抠住!
元楹楣拿指甲盖在那块泛红的皮肤上刮了刮,竟听得他低低从胸腔发出一声怒吼,似是暴怒的前奏,弄得她也紧张起来,眉头越蹙越紧。
她紧迫地再刮了一下,有些翻皮,红得不成样子,什么伤能那么整齐?烫伤?可皮肤又那么平整,怪得很!
她大概有了猜测,答案呼之欲出,周遭的动静于她便如无物,已然达到某种境界。
于是她丝毫不觉,泥土打的炕边一块块落下来,窸窸窣窣砸到了元楹楣鞋边。
17. 相遇
元楹楣几乎解出了谜底,她想验证此人是不是整个屁股都是红的,于是小心翼翼拿指头勾起一点裤边。
啪——
方挑起一点点,手腕就挨了一巴掌,被狠狠握住了。
白佑霖扑腾起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眸光凌厉,恶狠狠地朝她道,“你是不是想死?”
元楹楣被吓到了,回过神,想起了裤子下起伏和一片白,对验证结果的满意远大于恐惧,她眸中燃起兴奋的光,“竟然是晒伤?!”
白佑霖还能说什么呢,一股子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哽得心慌,嘴里嚼了半天,硬是不知该怎么骂她。
元楹楣沉浸在喜悦里无法自拔,看了眼自己的肤色,逃亡那么久,虽有晒黑的迹象,却从无这般严重的晒红,她很是惊讶,“是早上的油膏没帮你抹到此处,才晒伤的?”
白佑霖:“……你还好意思说!”
“你肌肤那么娇嫩?最多不过半日,竟能晒成这模样?”
“怪不得你要抹油膏,也怪不得你那么白!”
“你的瞳孔肤色也不像虞国人,你是东胡人?”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里水光跃动,丝毫不在意他的愠怒。
本身就气,这下更是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该回哪个了,顿时胡言乱语,“多大点事,瞧你兴奋得那样……我哪里不像虞国人了?土生土长的虞国人!”
“呸!是梁国,梁国人!”他纠正。
纠正也是强调。
元楹楣险些忘记,现在已经没有虞国了……
眼里光登时灭了,多年以来的习惯与认知成了需要被纠正的错误,突然觉得很没劲,她怔怔的,也不知望着哪处。
白佑霖能感受到她忽如其来的沉郁,心也忽如其来被针扎了下,明明上一刻,她眼里兴奋的光彩那么明亮。
虞国还是梁国……他不再敢说话,眼神飘忽一瞬,才发现自己仍握着她的手腕,纤细又无力,他若不放,她便没有挣脱的可能。而她并没有发觉,神思天外,似是被那梁国虞国之争打击得不轻。
鬼使神差的,他大拇指轻轻在她腕心摩挲了一下,就那么一下,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掌蓦地张开了,掌心一抹赤红摄住了白佑霖的目光。
同她的好奇一样,他不禁抬起她的手掌,仔细了瞧,还用拇指摩挲着那刺青。
元楹楣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摸,痒意从掌心直蹿脑门心,她猛地缩回手,“你干嘛?”
白佑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也不似烈阳图腾啊?你真是使女?”
元楹楣看了看掌心,脸色顷刻就变了,嫌恶冷漠,“只刺了几笔而已,不完整。”
“还能这样?”白佑霖觉着好笑,使女这么大影响力,还能做个半吊子事儿,“为啥啊!”
难得的,元楹楣没跟他争,“……太痛了,不想刺……”
白佑霖心里就觉着,一定是戳到人家痛处了。她多能说一个人,歪理一大堆,这会又是心不在焉,又是承认自己窘迫,人已经蔫了。
于是他闭了嘴,“走吧,我安排你回去。”
元楹楣离开房间已是夜里,这里的日头实在短,太阳一落,寒意便袭来了,客栈里燃起来火堆,什图在同众人饮酒作乐,也不知哪里找来了几个舞姬,围着篝火跳起舞。
她端起使女的样子,装模作样走到什图身边,朝他合十一礼,“什图信徒,萍水相逢,今日恩怨已了,我预祝你此行一帆风顺。”
什图对元楹楣很是有礼,“多亏宝月珠使女宅心仁厚,宽恕了我们。只是宝月珠使女为何会到此地来?是否需要我等帮助?”
“我身负传教使命,偶然流落至此,什图信徒不必再追问。”
她越端着,什图越是不敢揣测,“那是自然。”
元楹楣想了想,又问道,“什图信徒,夏季入沙漠炎热不已,恐入险境。此行为神子运送物资,也与我的使命息息相关,敢问走哪条路线,我应当为你们指引方向。”
什图内心纠结一瞬,路线向来都是机密,也是财路,若是透露他会损失惨重,但对方是使女,又是骜丹的使女,能得到她的指引,有祈福的作用,或许也与骜丹的计划有关系,思来想去,他不愿明着得罪使女,若她去神殿一招呼,他们连驼铃坡都出不去。
“使女,此行选择了较短的路线,经鸣沙丘,千柱谷,望泉镇,至赤金城,最后送至莎支王城。”
什图说的地名,元楹楣早在地图上划了千万遍,熟记于心,毕竟当初太子哥哥带着大军冲进沙漠时,那一封封奏报里,就出现过这些地名。
最后一次消息传来,是在赤金城。
骜丹说,他与三万大军早于赤金城覆灭,尸骨无存。
元楹楣再听闻此地名时,心里惶然,太子真的死了吗?那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没有太子她怎么复国?
这样的问题想了许多遍也没有结果,她迅速将这些疑问压制,对什图提出了些可靠的建议,“进入鸣沙丘每人至少携带八只牛皮水囊,干粮得带足够。千柱谷马匪猖獗,若非你的势力,不要行经此地,多带些干粮与水从月牙道直往望泉镇。进入望泉镇后,在镇子中心歇脚补给……”
什图刻意加了个千柱谷混淆实际路线,此刻听她竟知晓千柱谷马匪猖獗的内情,她提出的建议虽说平常,但条条都是保命的关键诀窍,若非走过数遍的向导,不会说出这些建议。
他对面前使女的态度立马变了,“多谢宝月珠使女的提醒。”
元楹楣维持着淡然笑意,“据说前虞太子消失于赤金城,近来可有听见什么消息?”
什图稍愣,“并没有消息,只是有传闻前虞太子带领军队陷落于流沙,整个军队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子猜测,他们多半寻得了庇护,什图信徒,此行需要谨慎。”她不过随口一问,并未得到有用的信息,但骜丹也没有骗她,说是安心也好,自我安慰也罢,她有些迷惘,不知该如何探寻。
最后她对什图嘱咐,“什图信徒,梁国山匪胡八我替你教化了,他有心归于玛姆神的庇护。神子也有心招揽梁国人杰,以后还会有针对梁军的劫持行动,还望什图信徒保留消息的渠道与人脉,为玛姆神而战,神子会让你们得到应有的荣光。”
“是。”什图应下。
她这一番话,提高了白铁牛在此队伍的重要性,白佑霖在屋里听了个半懂,待她跟什图演完了使女,离开客栈后,白佑霖才出了门去。
什图对他态度明显转好,拉着他看舞姬跳舞,还请他喝好酒,跟他称兄道弟,说以后跟着他把梁军所有的退路截断,他们以后就是达鲁的新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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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白佑霖感慨啊,使女真是很有用!
还想带着她进沙漠的,又不忍心让这么个小姑娘回不了家,莫名感到遗憾。
元楹楣先行离开了客栈,镇子不大,她先回到了白铁牛之前落脚的小院,锅碗瓢盆都是昨日的模样,炕上的脏衣裳还没动过,她按照约定,给自己装了一半金珠子,心满意足拍了拍后,在院中坐着等。
等他安排的人来。
院里马儿在甩尾巴,那毛色在月光下光泽似绸缎,她伸手摸了摸,无比丝滑,想必是常常刷洗才能保持这般好的毛色。
那宝马真真是温顺的,喜欢被人抚摸一般,在她伸手的时候,头轻轻摆过来贴她的掌心,显得无比亲昵。
她轻笑一声,那白铁牛看似不着调,实则蛮心细。
一直渴望的自由乍然得到,她难免迷茫,此番回到故土,该怎么样重建势力,太子若是真死在了荒漠,她一个公主,谁会信服她呢?
许多许多问题接连冒出,脑子好疼。
不想去想,不想去问,更不想面对她一无所有的事实。
索性给自己煮碗面吃!
经过前两次的实践,她自觉自己和面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面团大小硬度一切都刚刚好,剩下的便是最关键的时间。
等待之时,她又想吃牛肉了,虽然麻烦,但人馋起来的时候,真的会分泌口水,肚子里酸溜溜的,好似不吃就会饿死!
集市一定关门了,她想碰碰运气,去往邻里敲了门,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牛肉,问了两户都没问到。
犹豫之时,忽然瞧见街角三五个腰佩弯刀,身穿捷格袍子的男人说着闲话路过。
那同款的袍子,同款的弯刀,步伐几乎一致,她可见得太多了。
骜丹的近侍卫队!
她瞳孔骤缩,往拐角处一躲,心脏狂跳着,不知该如何平复。
良久,元楹楣压抑着恐惧,迫使自己冷静思考,近侍卫队公差也不一定是为了她,但她哪里敢赌啊!被捉回去就是前功尽弃!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跟了上去。驼铃坡的建筑似渔网般密集交错,一条小巷道就是一户人家的围墙,七拐八绕的,并不容易被发现。
她跟上去发现他们一行六个人,近侍卫队一个小队正正好是六个,她祈盼总人数只有六个,不要再多来一只小队了。
越跟越近,她偶然听到些零星的话,“……明日去神殿打探……”
“多半不会在此处……我们找了那么久……”
“……不打算让使女的身份失效……”
十有八九是来抓她的!
这一路跟来,竟是跟到了什图落脚客栈的旁边!两个客栈紧紧挨着,还能听见隔壁什图一众马匪大笑的声音!
要是近侍卫队的人随口一问,或是隔壁吹起了今日见过使女的牛,这不就彻底完蛋了嘛!
再者,近侍卫队明早去神殿一问,也必定暴露,倘若那时什图没有离开驼铃坡,她也完蛋。
就算离开了驼铃坡,近侍卫队也有权向神殿调集士兵追捕她,哪怕她骑了白铁牛的马,也不一定能跑掉!
元楹楣越想越怕,额头渗出点点细汗,呼吸抖得厉害,连带肋间的伤口抽抽的疼。
她必须截断消息,先下手为强!
18. 相遇
什图拉着白佑霖喝酒,已是醉醺醺的,怕他听不懂达鲁话,故意说得很慢,“兄弟啊,你在梁国混,摸得准他们运送军粮的路线吗?”
白佑霖听懂了军粮路线,瞬间人就醉醺醺的,依旧是蹩脚的达鲁话,“我知道他们走哪条道,长风岭有条秘密的路,从南方运过来的东西都走那里……”
“嘿嘿嘿!好!”什图听开心了,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我一见你就是个人才!这一路去莎支,你就在我左右,你的身手比他们都要好,我就缺你这样的人……”
“骜丹的人说了,现在的贵族早晚覆灭,新的格局正在形成!”什图越想越沉醉,对白佑霖举起酒碗。
白佑霖恭敬地端起酒碗与他推杯换盏,心里头却嗤笑,敢情骜丹放任马匪势力一日日壮大,是靠马匪颠覆达鲁的贵族?还顺道用马匪的灵活对边境不断进行骚扰,既不用负担粮草开销,连兵都不用动,就把他们骚扰得精疲力竭!
说到底,他是在笑他自己。
呵!气死人了!
正在气头上,吧唧一颗石子落到他头上,登时一股怒气,刚才就有人一直砸,只是准头太差,没落到他头上,落得很远,伴随着舞姬的歌舞,声音被隐于嘈杂之中。
他又急迫想了解什图与骜丹之间的交易,所以没理会。
正好处在什图话都说完的档口,他对什图道,“大哥!我去牵马!明早汇合!”
什图应了,白佑霖扬长而去,拐出客栈的土墙,找准投掷石子的方位,一眼看去没有瞧见人,只瞅见墙角下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里头低低传来两声女子的呼痛的声音。
他走过去低头一瞧,水缸里没有水,只有个使女。
那使女窝在里头,蜷缩成一团,面上似是痛极了,五官挤在一起,呼吸抽得厉害。
他料到是她,并不惊讶,只好笑道,“干啥呢!不是说好明日送你?”
元楹楣不想以使女的身份出现引起注意,才在角落寻了个缸踩上去,想提醒他,奈何她每次一抬手,肋骨疼得厉害,始终丢不准,缸口铺满干草变形坍塌,一个脚滑就跌进了缸里,震得人浑身疼痛发麻。
最重要的是颤到了肋骨,她一时话也说不出来,压着胸脯嘶嘶抽气,半晌,她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吐出的话却是流畅,中气十足,“替我杀人!若是不杀,我使女的身份会失信,你的身份也会被暴露!”
白佑霖正想关心关心她的伤势,哪知她的话无比明晰,“杀……”
杀谁的问题被她抢断,她坐在缸里,眸光凛然明亮,“隔壁!六个,不对,至少六个!骜丹的近侍卫队,灰白捷格袍,腰佩弯刀,刀柄上缀着狼毛,你此时去定没换衣裳!要快!杀人埋尸!悄无声息!”
好一串急促又清晰的命令。
白佑霖不禁凝眸看着她,黑洞洞的缸里一双透亮的眼,有狠厉,有杀气,恶狠狠的,极其锋利。
丝毫不像个笨拙到掉进水缸的人。
他从胸腔里传出两声低笑,而后趴在了缸口,“嘿嘿!你急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元楹楣真是气急败坏,什么时候了,他还能吊儿郎当,一双眼死死凝着他。
“知道了!多大个事。”他拍拍水缸,伸手想将她捞出来,“来,我先拉你起来。”
元楹楣刚想伸手,扯得肋骨又痛起来,心里着急坏了,她缩回手,声音里含着痛楚,“你先去办事……我缓一缓……在这里待着反而安全,办完后来找我。”
“也行。”白佑霖丝毫没有考虑帮她的理由,琢磨起了六个人怎么个杀法。
按照她的命令,他去了一旁的客栈,正巧,院中有四人,服饰与佩刀都很显眼,闲适地坐在院中炙烤羊肉,吃得大快朵颐,看起来饿坏了。
白佑霖往房顶上一坐,等着另外两个人的出现,若是不能将其一网打尽,留那二人去报官,事情便不好办了。
他干脆侧躺下等,悠哉悠哉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另外两人现身。
元楹楣的痛稍微缓过来了些,忽然想到,她是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去暗杀骜丹的近侍卫队的?
虽然他很强,但骜丹的近侍卫队都是经过层层选拔选出来的勇武之士,一打六?甚至更多?
想起早晨他薅根树枝闯进了土匪窝,嗯……画面已经自然而然浮现于脑海。
她其实信他有本事战胜六个人,却万不敢信他会低调,事情闹大了会反受其害。
他懂不懂什么叫暗杀?懂不懂什么叫杀人埋尸,悄无声息?
元楹楣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与反省,乃至有那么一丢丢的后悔。
白佑霖在屋顶上等久了,直到他们饱餐一顿回了房间,他才慢悠悠坐起身来伸懒腰,但凑不齐她所说的六个人。
是她的判断出了问题?
正想去问问那水缸里的使女,忽的听见那几人上了二楼,在土墙窗口处向隔壁院子里望,什图的手下还在逗弄美人,几人笑着调侃,“马匪的人!那两个美人不错,弄过来?”
其余几人嘿嘿笑了,没有拒绝。
若是让他们与马匪接触,将今日遇见使女的事情说漏了嘴……
有一定的可能!那只能现在杀了。
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大概是两人一间房,总共二楼的土房,他从土房另一侧的小窗滑了进去,落到阴影处。
待其中一个勇士走到床边,无丝毫觉察,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缓缓拔出勇士的佩刀,而后迅速往喉咙处一抹,那人察觉到痛意,还没来得及呼喊出声,便被捂住口鼻提离地面,两腿止不住扑腾。
白佑霖用他的头巾死死勒住了脖颈伤口下方,避免鲜血滴落,男人难以出声,只双腿踹了几下,渐渐没了气息。
同伴跟隔壁屋的男人吹嘘完那两个舞姬后走进屋,似是听到细微动静,往那方向一瞧,就瞧见他往床上一躺,不禁笑道,“有那么累?一会儿怎么对付舞姬啊,哈哈哈哈!”
却是在转瞬之间,闻到一股血腥味,但已然来不及。
白佑霖迅速解决了两人,又到隔壁敲了另外两人的门,在对方还未察觉出杀意时迅速下手,如法炮制,解决完四个。
用床上的褥子干草一裹,还将地面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下楼问客栈老板有没有空房,笑着搭讪,“今晚你们生意不如隔壁!”
“那能比嘛,隔壁是跟着马匪混的!”老板接下几个银币,“客官你瞧二楼尽头那间房如何?”
“我要中间那间。”
“这边三间都有人住了,人家刚上去。一楼会落灰,二楼干净……”
三间,真是六个,那还有两个呢?
白佑霖只好继续等待,等得无聊,抽空将尸体抛了,回来时,仍没有出现另外两人的身影。
元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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楣在水缸里窝了许久,终究担心白铁牛不能完成任务,想爬出来一番嘱咐,好巧不巧,一翻出来就和巷道里两个灰白捷格袍子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老熟人了!
追她到天涯海角的老熟人队正。
此人与她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总会在某个街角不期而遇。元楹楣怀疑玛姆神是不是真的存在,才一次次指引他找到自己。
自打从达鲁王城逃出来后,这是第三次相遇了,每次都将她追得精疲力竭,斗智斗勇一番才能逃脱,不然也不会伤痕累累。
她飞快地从缸里翻出来,还踉跄了好几步,狼狈地稳住身形,疯了一样地跑,她早就忘记了身上还有伤,除了逃,她再无别的选择。
身后的追兵也蛮惊讶,惊讶得大吼一声,“喂!”
就是这突兀的一声,惊到了在房顶上等得无聊的白佑霖,他循声望去,只见巷子里两个灰白衣裳的人在飞奔,与他所杀的四个人大概是同样的服饰。
终于现身了。让他们那么着急忙慌追赶的,多半就是那水缸里的人。
他不禁拧紧眉目,从房顶一跃而下,朝他们逃跑的方向追去。
元楹楣什么也顾不上,在黑暗的巷道里乱蹿,蹿到晕头转向,不知前路在何处时,猛然停住,才发现自己已然精疲力竭,脚再也抬不动了。
促狭的巷道扰乱了追兵的路线,没立刻追上,却也在咫尺之间。
元楹楣本能往黑暗阴影处一缩,找了个箩筐将自己盖住,试图蒙混过关。
须臾,她听见了脚步声。
那两人走进巷道,是一户未修整完成的小院落,没听见脚步声反而让他们起疑心,队正蔑声一笑,“就在这附近了。”
“也是,能跑多远!”另一人笑着应。
“你们在找什么?”身后飘来一句蹩脚的达鲁话,语气幽幽的。
吓得二人一激灵,一回头,这么大个儿,他们竟无分毫觉察,不禁感到恶寒,顿时拔出了佩刀。
元楹楣躲在筐子里颤得厉害,牙关哒哒扣得直响,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才恍然回过神来,不受控制地瘫坐下去,这一坐,让那箩筐稍微挪了点位置,发出响动。
追兵一边盯着白佑霖,一边又听到了响动,两人背抵背警惕着。
队正吩咐,“你去抓使女。”
一声令下后,队正立马朝白佑霖挥刀而向,二人瞬间缠斗在一起,而另一人则去抓箩筐底下的元楹楣。
元楹楣已经不想再被抓回去了,她一定要回虞国看一看,看她走过的街道,看她住过的院落,看她的故土是否飘零破碎,而不是做骜丹养在宝殿里的使女,念诵着那些不知所谓的神谕,一点点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这样的恐惧让她迷失了五感,掀了箩筐就开跑。
白佑霖觉着与他缠斗的人有几分力气,竟能按住他的肩膀,架着他的腿,故意磨他后背的伤,耽搁了点时间将腿抽出来,一抬头,竟看见陈七又跑了,让后面的人抓了个空。
他喊道:“陈七!不用跑!”
陈七似耳朵聋了,丝毫没有反应,只一个劲地跑。
白佑霖只好专心解决眼前,主动躺倒在地去捡那落在地上的刀,在男人俯身揍他时精准插入他的喉咙。
片刻便死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正打算起身,就听见得陈萋一声凄厉的惨叫。
19. 相遇
白佑霖连忙撂下咽气的对手赶去查看,只见最后一个侍卫在坑边站着,听见他追来,立马掏出刀与他搏斗,却是被迅速抹了脖子。
直到人咽气,白佑霖才走到了坑边,叉着腰,微微喘气。
这应当是个泥坑,四四方方的,坑里全是泥浆,是河沙和黄土混合而成,修建房屋用的。
陈七立在坑里,似是被糊了脸,傻傻僵在原地。
那模样啊,白佑霖笑出了声,“不是叫你不用跑么?现在好了!”
元楹楣丢了魂魄,他的调侃跟耳旁风一样,早就听不见了,她只知道,追兵死了!
她僵硬地抬起脚,一步步朝边上挪,面色冷峻,麻木的眼神里含着一股恨意,那周身的愠怒让白佑霖闭了嘴,不敢吭一声。
直到挪到坑边,他才朝她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行了,人都死了,六个,一个不剩。”
元楹楣避开了他的手,狼狈地从坑里向上爬,将才滚进泥坑时,她哐哐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压到了旧伤,浑身散架一样的疼,此时全然没有力气,加上泥水湿滑,怎么爬也爬不上去。
白佑霖又伸手去拉她,又被她躲过,执意要自己爬上来,他拧眉,“怎的?怪我?”
元楹楣自顾自地爬,极小声地回他,“没……太脏了……”
她从未如此小声地对他讲过话,哪怕将她卖给什图,她也能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还一肚子坏水儿地整他。
这模样牵连着他的情绪,跟着沉了下去。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的可怜样儿,不敢有冒犯的动作,可她实在是笨,爬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看得人着急,白佑霖还是伸出了手,抓住她泥水湿滑的手一把拉扯上来。
人上来后,鼻子里嘤嘤呜呜两声,抽哒哒就开始哭,还退了好几步远离面前的男人。
白佑霖看愣了,一张嘴欲言又止,半晌,语无伦次地讲,“怎了怎了?我没欺负你吧?!”
他不是很懂女人,按道理讲,他这算是英雄救美,她当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虽然他期待这是感动的哭泣,但直觉告诉他,不是。而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与抗拒,倒不如昨晚刚买来时那般鲜活。
他抬手,想要轻拍她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不会有人再追你,要是有,我帮你都杀了!”
她肩膀一沉,又躲了过去,抬眸时委屈极了,“你不要碰我!好脏呀!”
“呃……”
竟是这个原因?
白佑霖看着自己掌心的泥,半晌后,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低笑,“是泥坑又不是粪坑!”
他越说,元楹楣越是伤心,“为什么要追我呀?”
“我为什么要被人追至如此境地?”身不由己的委屈与酸楚在这一刻喷涌而出,“明明我……”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她的过往早成了禁忌,说出来只会徒增灾厄。可她不知该怨恨谁?骜丹还是那三个草莽,他们都不是好人,都该恨,可是她心里很清楚,亡国,远不止于此。
“都怪白佑霖。”头顶传来男人低而厚的声音。
她猛地抬眸,嘴唇翕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不是他,你也不会流落在外,被人追进粪坑里,白佑霖真是世间第一恶毒的人!我帮你骂了!”
“不是粪坑,是泥坑。”她争辩。
“哈哈哈哈!”白佑霖感觉她回了一缕魂,左右张望,找到一桶水,提到她面前,“先冲一下,等会儿回去再仔细洗洗。”
他掬一捧水,往她脸上一泼,凉得元楹楣缩起了颈子,轻轻嘶了一声。
“太凉?”白佑霖住了手,思索着要不要回去用热水洗,蓦地听见她的微弱的声音,“不凉,你帮我冲洗一下……”
白佑霖举起桶,“真淋了?这水可凉可凉了?”
那语气,似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无碍。”
看她那么坚定,他当真就往她头上倒水,水淋到她头顶时,她身子止不住颤起来,忍痛抬起手去清理头发上的泥污,嘴里不停地倒抽气,双脚也忍不住跺起了小碎步。
她冷极了,眼泪却烫得厉害,顺着冰冷又夹杂着泥沙的水渗进口中,淡淡的咸味,但她始终垂着头,并不想让人看见。
白佑霖倒得很耐心,听她肺里抽得厉害,只当是冷的,不过还是得先冲走大部分泥沙,回去才能用少量热水洗干净,他配合着她捋头发的速度,静静地倒水。
倒着倒着,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更大了,又怀疑她在哭,白佑霖胡乱说些话,想止住她的哭。
“等回了梁国,我让白佑霖给你磕头认错行不?”
“你不是会认字嘛!写一篇那什么玩意儿讨伐他!让他成那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
他说完,自顾自笑了,反正那玩意儿他听多了,多一篇也无所谓,讨得姑娘开心嘛……
但她居然没吱声,难道是骂得不够?
白佑霖有些焦躁,骂归骂,他自己一个人骂可不行,他低下头,“你说句话啊!我一个人骂多没意思……”
元楹楣跟发丝里的泥沙较劲,听他唤她,抽了抽鼻子道,“嗯,你说得对。”
“……”
还是……有那么一点伤心的。
他干笑两声,继续骂,“那人从小就暴虐,八岁就杀了当地最有名的富户,害得他娘拖家带口逃命……”
他絮叨着,一桶水倒完了,他问,“还要么?”
“不用了……”元楹楣说着,陡然松一口气的同时,全身的疼痛惊涛骇浪般涌来,登时站不稳,顺着白佑霖的腿颤动着滑下去了,他的腿是周围唯一可以攀附的东西,她紧紧抱着,绝不想躺到在地。
白佑霖大惊失色,紧紧攥着自己的裤腰,蹲下身去,“你干啥!”
能说会道的嘴早已没了力气,五官皱成一团,只紧紧抓住他的裤腿,“我……我好像骨头散架了……”
“啊?”
白佑霖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怪不得她刚才抽气的声音那么重,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起人飞奔回那院子,将人摊平放到炕上,点了烛火仔细瞧。
湿漉漉的衣裳黏在元楹楣身上,看不出她身体有什么异常,更不知有没有外伤,白佑霖有些局促。
眨了眨眼,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解你衣裳了啊……只是瞧瞧你有没有伤!”
元楹楣也不知自己伤哪儿了,滚进泥坑时她重重摔倒在地,此刻全身都在痛,压根不会去想男女有别,她咬牙重重道,“解!”
好一声命令。
白佑霖不再犹豫,缓缓解了她的外裳,好在里面还有一件里衣和亵裤,只是薄薄一层黏在身上,隐隐透着肌肤的颜色。
他有些不敢动作,看上去不是外伤,他便先将注意力转移到四肢,脱去她的鞋袜,转了转她的脚踝,“这里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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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火,元楹楣已经疼得头昏眼花,无法睁眼去瞧是谁在触碰她的身体,只循着他的声音去感受脚踝,“不……不是那处……”
白佑霖又曲起她的腿,握着她的膝盖转了转大腿,皆没有找到根源,这让他整颗心也被吊起来。
他隐有猜测,是上半身的问题,却是怕冒犯了,检查完肩膀胳膊才将视线锁定在上身,“我真没冒犯你的意思……”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缓了好一阵子,元楹楣稍微缓过劲儿来,听他这番解释,挤出一抹苦笑,“我不会赖上你的。”
白佑霖这才放下心,轻轻地,轻轻地掀开了遮挡肚脐的衣角,仍然是解释,“我得用手摸……”
“你再犹豫……我只好赖上你了……”她调侃道。
原本她并没有生出什么心思,只求能活下去,不至于成个残废,但他三番五次的解释找补,这让触诊便变味儿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紧张。
她稳了稳气息,咬唇侧过脸去。
白佑霖好一番思想挣扎,才缓缓朝她腰间伸手,只是触到了她腰间遮挡里衣,便感觉她轻微的颤动,赶忙缩回手来,擦了擦手心的汗。
要说全然不为所动,那不可能,正人君子也不可能!
他就是这么笃信!
但此刻,他可是为了救人!
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后,他勇敢地伸出手,触到她肌肤时,感受到她腰不自觉绷紧,微有凉意,他止不住吞咽,“别绷着。”
元楹楣只觉那双大掌滚烫,也在极力克制着颤抖,哪怕离开了肌肤,她也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热意。
紧张跟疫病一个道理,会通过触碰疯狂蔓延,她扭着头,将脸埋得更深了,一双手死死攥住衣裳,湿哒哒的衣裳很快被拧出了水。
白佑霖托起她的后腰,检查了她的脊柱,除了紧绷,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过能绷成这样,铁定没有受伤,剩下的便是肋骨。
他将手伸进衣裳里面,还没开始按,就听得她一声叫唤,那就是这儿了,他凝神提醒,“我得用点力气,你忍一忍。”
她使劲点了点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指尖轻轻划过时,她还是痛得发抖,只能随意咬住床上脏兮兮的被褥,以转移注意力。
白佑霖已经够轻了,奈何她抖得厉害,回眸看去,她扭得不成样子,脖子上青筋凸起,乌黑的发丝黏得到处都是,满是易碎又狰狞模样。
心里慌了一下,他放缓了速度,顺着肋骨的方向一点点摸过去,摸到一个鼓包,但肋骨整体的形状未变,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大概就是这儿。”他在鼓包周围轻轻按压提醒,“应该是骨头碎了,肿了好大一个包,但肋骨没有断,能养好。”
元楹楣疼得眼冒金星,待他手撤出去后,松了口中含的异物,大口大口抽气。
白佑霖手还有些发麻,他怔愣片刻,释然笑了,“说什么骨头散架!吓死人!”
她当时的确疼得脑子抽风,这会儿才缓过来,“嗯……谢谢你……”
“这会儿倒是乖了。”
元楹楣没有力气答话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她身上还在滴水,白佑霖劝她,“你最好起来洗洗,换身干衣裳,不然会染风寒。”
“我动不了……”她发出闷闷的声音。
很坦率,很诚实。
白佑霖只好起身去烧水,走到门边,她虚弱的声音传来,“等一下……”
20. 相遇
白佑霖顿住脚步,回头应她,“怎了?”
元楹楣躺在炕上眼眸半阖,呼吸又沉又重,却柔声吩咐,“我和了面,你帮我煮一碗。”
“……”
万万想不到她都瘫在床上了,还能馋成这样!
白佑霖隐约生出了被使唤的感觉,但是嘛,她白日也帮自己上了药,算是扯平。
他去灶厨一番忙活,利用剩下的卤汁煮了汤底。不得不感慨,她和面的本事已经进步至此,面光盆光手光,硬度刚刚好,经过时间的醒发,简直是他最喜欢的程度。
天赋惊人啊!
他唰唰唰往锅里削面,很快便完成两碗面条,端到元楹楣面前时,缕缕冒着白烟,卤汁的香味四溢,让人犯迷糊。
她馋得厉害,又无法直起腰身,朝白铁牛伸出了双手。
白佑霖愣住,眉头微微蹙起,对上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多纯粹啊,不含多余的情感,定然不存在碍于男女的羞怯,眼皮半敛,懒懒的,仿若那些富贵老爷等着丫鬟给他穿衣的架势。
他是那个丫鬟?
但她瘫在床上动不了,算了,跟个伤员计较,显得他心眼多小!
白佑霖喉结扯了一下,目光移至别处后,才伸手将她捞起来,起身的过程她完全使不上力,整个人瘫软进他怀里,脑袋也无力地撞到他胸膛。
他略微低头,闻见了她发丝间泥沙的味道,随呼吸深重而来的,是昨日澡豆淡雅的草木香气。他承托着她的后背,宛如抱了块湿滑细腻的丝绸料子。
心跳霎时明晰起来,她能把他当伺候人的,他不能当她不是女的啊!
元楹楣并没想那么多,坐起身后,就着他端过来的桌子埋头开始吃,握着筷子的手抖如筛糠,却不吵不闹,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认真极了。
白佑霖观察过了,她吃饭就是很认真,不急不缓,认真享受美味,身为厨子,他很受用,莫名问了一句,“好吃?”
她微微抬眸,轻轻点头,“嗯。要是有牛肉就好了。”
白佑霖眸光瞬时亮起来,“我也觉着!”
“再下点酒。”她又道。
“你那么爱喝酒?”白佑霖皱眉呵斥道,“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不准喝!”
一连三句,白佑霖端出副训斥模样,就像往常他骂妹子那般絮叨。
元楹楣不免抬眸蔑他一眼,“你能喝别人不能喝?”
声音是弱了不少,身子也是颤颤巍巍,但那眼神足够坚定,把他给问住了,“我是男人!”
她扯唇嗤笑,不再争辩。
白佑霖感受到了她的讥笑,心里顿时不舒服了,慌忙找补,“大夫说姑娘身体浊气重,酒太烈了会伤根本。”
“若我说,男人身子阳气重,酒太烈了会伤及根本,你就不喝了?”元楹楣忍着疼痛跟他理论。
“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他不服道。
“今日我说了,你就听我的,我是使女。”
“使女是假的!”
“你那大夫就是真的?是真的大夫难道就有真本事?有本事就会与你说实话?他所以为的实话定是真理?”
白佑霖目瞪口呆!
“你哪里来那么多歪理?”
“你凭何认为你是正理,我是歪理?”
白佑霖语塞,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谁让他嘴笨呢。
她还在一根根数,动作颤颤巍巍,白佑霖的面已经见底,起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壶酒,搁在她面前,“这个酒很难得!省着点喝!”
她目光落在酒上,凝滞了会儿,抬眸笑了,“谢谢你,白铁牛。”
假名一出,白佑霖不敢应,端着碗离开了房间,要是让她知晓自己是白佑霖,她还能对他这般笑么?
白佑霖自嘲一笑,萍水相逢,也没必要透露真名,让大家都不开心。
月色静谧,元楹楣终于将一碗面数完了,下了点酒,被追杀的恐惧与患处的疼痛渐渐消散,心情好了不少。
这次,又活下来了。
她将这次活下来归功于天命,不然她怎么能跨越茫茫草原踏入此界,更不会遇到白铁牛这样强悍的将才。
咕噜噜奖励自己一碗酒后,天命在她!
白佑霖端着热水进来时,人已经迷迷糊糊躺下了,许是酒足饭饱的缘故,她面色红润不少,还自己将衣裳换了,是那件金光亮闪的舞服。
他对自己被使唤的待遇不服,朗声呵斥,“陈七!起来洗脸!”
元楹楣懒洋洋偏过头来,“很痛,动不了。”
白佑霖知道喊她没用,不自觉动起手来,略微滚烫的水拧干后,还冒着浓浓热烟,他毫不客气,伸手托起她的后脑勺,紧紧扣住,热布巾往她脸上一糊,狠狠转了几圈,略微带点报复,搓得她鼻子眼睛错了位。
好朴素的手法!
元楹楣憋一口气,呜呜地缩着颈子,任微微滚烫的布巾擦拭,好半晌,她才得以重见天日,好笑道,“你家里是不是有儿女或是年幼的弟妹?”
白佑霖闻言,登时睁大了眼,还以为他的戏弄会让她生气,哪知她竟然笑了,还猜中他有个妹妹,简直如临大敌,“干嘛?”
她摇头失笑,并不说下去,只淡笑着看他。
白佑霖被那眼神盯得怪异,忙避开了目光,将布巾丢进水里投洗一遍,“该不会还要我帮你洗脚?”
元楹楣犹豫了片刻,“我自己来。”
她还能犹豫!厉害了!
白佑霖嘴角抽抽的。
她艰难起身后,将脚放进了热水里,依旧无法弯腰,只能用脚轻蹭腿上的泥沙,脚丫子……有些白。
两人在一屋里擦脸洗脚,白佑霖脑子里飘出些老夫老妻的画面,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这样嘴巴伶俐的女子娶回家,全家都说不过她,全给她当牛做马,他还敢怒不敢言……
白佑霖神思天外了。
不知不觉间,他拿布巾将脸和脖颈擦干净,人在转眼间变得白净,张狂粗粝的模样消失,整个人看起来顺眼不少。
元楹楣眨了眨眼,想夸上一句,还想问问他的家世,以及他与白佑霖的关系,却不想让人觉着她有其他意图,时机不合适,只好作罢。
这地方缺水,白佑霖只能用她的洗脚水洗脚,心思更乱了,本以为离了神殿后,他俩并无什么关系,合作也好,萍水相逢也罢,各走各路。
可她求救时的模样,又会让他生出一点担忧。
思索许久,他仍然没有改变任何心思,此行必去沙漠,摸清楚骜丹放任马贼究竟为何,绝不想再上演被动等待回击的战争,不然梁国大半兵力在他手里耗着,新朝很多事宜无法进行,二哥已经催促他好几回了。
屋内寂静起来,元楹楣揣着一肚子探究的话,始终不好开口,挪到炕最里面,她轻轻出声,“我给你留了半壶酒。”
白佑霖掀起眼皮,“你人还怪好的。”
“等我回到梁国,会感谢你的善心,你要钱,或别有所求?”她的声音颇为倦怠,带着浓浓困意。
白佑霖眯起眸子,好笑道,“你?你能给我什么?你家难不成很有钱?当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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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元楹楣就知道不该说这话,不能再深入探究了,“我一无所有,却也想感激你,你若不信,就当我说大话罢。”
白佑霖发现了,话只有她想说才进行得下去,不然此女子压根不带理会的,他轻笑一声,“不必感谢我,以后会不会遇到都难说。”
说完,他端着洗脚水出门去。
屋里沉闷不少。
元楹楣想啊,钱财与权势若占了其中一个,她都会策反此人,可她两眼一抹黑,并不清楚如今的大势如何,那就算了吧。
白佑霖回来时,她睡得很安稳。
吹灭烛火,他在另一侧找了地儿睡下,但被褥被她躺过,有些潮湿,他不自觉往她的方位挪了挪,越发凑近了。
她把自己裹得紧实,堪堪露出一个脑袋,眉心微蹙,睫羽浓密纤长,极微弱的颤动着,他能听见她绵长带着杂音的呼吸,吐息之间,草木与泥沙的气味浮动,隐约是女子的香味。
白佑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闭上了双眼,不再睁开。
翌日,烈阳依旧。
元楹楣这一觉睡得很沉,肋骨还痛着,但比昨晚舒服不少。
蓦地,听见门外有两男人在对话。
不是白铁牛的声音!
她咬牙下床,扒着门缝偷瞧,的确不是白铁牛,两陌生男子,虞国人的相貌。
还在纳闷,听他们讲,“你说咱哥是不是看上屋里那姑娘了,嘱咐那么一大堆!我都快记不清了!”
“你就别乱说话了,说多错多!别把咱哥媳妇儿吓跑了!”
元楹楣大致明白了,推门出去,朝二人笑得礼貌,“二位兄弟。”
两人被她一身靓丽的衣衫闪瞎眼,支支吾吾道,“姑娘好啊……哥让我们送你去萝阳……”
“呃,姑娘有没有什么要采买的,跟我们讲就行!”
元楹楣闻言,怔愣一瞬,“你们哥哥……白铁牛人呢?”
“他有要紧事,没法送你回去,所以才托我们来!”
不告而别吗?还说无人可用?
他定是去赴什图的约,告别与否并不重要,他始终没将底牌也全盘托出,到底是交情不深。
元楹楣早知晓会分道扬镳,却不想他悄摸摸走了,还是让她胸口堵塞片刻。
拉拢或是报答,也得有本钱,她很快按捺下心思,朝二人淡淡笑了,“那便多谢二位兄台,采买从简便好。”
几人收拾一番,两个小兄弟给她一个包裹,“哥说那些追兵的尸体都收拾妥帖了,让你放心。这是咱哥给你留的物件,他说你缺衣裳穿自己去买便是。”
元楹楣接过,简单查看了下,昨夜剩的半壶酒,一罐防晒用的棕油膏,一把匕首,之前没用完的澡豆胭脂润肤油膏。
妥帖细致,心细如发。
她敛眉,沉下一口气,觉得很可惜,她从前有个影卫,也是这般心细的人,如今也不知飘零至何处,是否还会为她效命。
临了离开,两个小兄弟在门前备好了装货的马车,马车一侧腾空,放置了厚厚被褥,要她往被褥上坐。
“对了姑娘,哥说那匹马暂且不能送给你。若你不介意,到了萝阳后给他留个地方,他以后好去找你……”
那匹马啊,也很可惜。
越是提及,元楹楣心情越是沉闷。
一路她都不想说话,只是听两小兄弟聊起很多家乡的事儿,还自发替白铁牛说好话,“咱哥说了不能颠着姑娘,让我们路上遇见吃食的要大方些……”
元楹楣笑着应他,“你们都管他叫哥,与他很是亲近?”
21. 沙漠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兄弟道,“咱哥人可好了!我们这些兄弟都服他!”
从之前陀子信服他的模样可以猜个大概,但她还是止不住要确认,“为什么这么服他?”
“他厚道啊!他手底下那么多兵呢,逢年过节还能记着我老娘的病,给我托关系找大夫,我记他一辈子!”
元楹楣沉思一瞬,“他家中几口人?”
元楹楣躺在板车上,不方便扭动身子,并没有看见他们挤眉弄眼以及笑烂的嘴,只听见他们争先恐后地讲,“姑娘,你就放心吧!铁牛哥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有个病弱的姐痴傻的妹妹,他照顾得可好!”
“是啊!没见过哪个男的亲自给自家姐妹缝衣裳的!姑娘你要不要嫁咱哥?保准你日子过得滋润!”
“再说了,咱铁牛哥的相貌你见着了没?那叫一个俊啊!”
两人赞口不绝,根本停不下来,听久了,元楹楣脑瓜子嗡嗡的响,好笑地制止,“再夸要上天了。”
她话锋一转,“那他与你们大将军是何关系?”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点了头,“他俩是一个地方的,光着屁股长大的好兄弟!”
“那我听说宁西侯白佑霖嗜杀成性,十分暴虐,这可是真?”
“他是将军嘛,手上难免沾人命,传来传去传久了,人自然就信了。”
元楹楣扯唇笑了笑,眼底冰凉,“这些年我流落在外,都不知家乡如何了,敢问……那新皇帝如何?”
“皇帝人也好啊!以前我们跟着纪将军举事,萧二哥……呸,现在要喊皇帝了,他就算准了前虞皇帝不拿他们当回事,当机立断出兵,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只可惜,那时候我是个小兵,得亏铁牛哥照拂我,给我升了品阶……”
后面的话,元楹楣听得心口拔凉,白佑霖与萧臻简是极得军心的人。
此次灭国,他们以压倒性的兵力获胜,军心稳固,在短时间内她很难与之为敌,且纪萧白三人结于草莽,感情甚笃,难以挑拨。
嗯……她莫名想到一事。
两人是跟随纪南风举事,名气威望也属纪南风更盛,却是老二得了皇位,底下的人真能服气?老三作何感想?
简直是天然的裂缝,她不信有什么感情能扛过皇权的拷问。
白铁牛和白佑霖又是好兄弟,两人一个村,生活习性与脑子应该大差不差,说不准忽悠忽悠,就是她的人了!
三兄弟内讧,军心自然崩溃,剩下的就是民心,立朝伊始,民心自然混乱。
元楹楣给自己想美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个月的赶路,几人抵达风响山脚下的客栈暂作休息。
元楹楣伤好了不少,已经褪去肿痛,只要不大幅度动作,便能安稳养伤。
风响山也是在沙漠草原的边线地带,阴阳两面,阴面有山林茂木,水源充沛,滋养着山下好大一片绿洲,是比驼岭坡丰富数倍的集贸之地。奈何作为天然的屏障,却是失了守,落到达鲁人手中。
肉眼可见,此处达鲁人猖獗,与元楹楣同行的二人行事颇为低调。
用饭时,元楹楣不禁问道,“此地被达鲁占了多久?我记得以前是虞国的地盘。”
她语句暗藏丁点蔑然与责怪,若不是三草莽举事,此地不会流失。只是不针对二人,对方也听不出来罢了。
两人小声地回她,“可不是嘛!这五年间还没打到这里来,一直在帛蓝城转悠,胜了又丢,丢了又抢,最近还被马匪给欺负了,真是气死个人!”
“那你们大将军使了些什么计策?”她撑着下巴,装作纯良地问。
“严防死守!”
元楹楣眨眨眼,颇为震惊,“没了?”
“大将军的计策哪儿是我们能知晓的,嘿嘿嘿。”
元楹楣沉默,这白佑霖没什么本事啊,这么几年了还在帛蓝城拉锯,略微想发笑。可这方土地从前是她的故土,被骜丹占了,总归是极其丢脸的事。
弄得她似是分裂成两个人,一边欢欣鼓舞,一边跪地哀嚎,处境尴尬极了。
邻桌来了几个土匪样貌的人,行色匆匆,要了几壶酒,坐下便开始大声密谋,“这张藏宝图要不要去试试?”
元楹楣停止咀嚼,耳朵竖起来。
“不行啊,今早我从东面来,山那边全是云,要天阴了。”
天阴,对于进入沙漠的人来说,无异于噩耗降临。
元楹楣一算,若是什图等人在昨日便进入沙漠,那过几日一定会遇到没有太阳的阴天,届时四下茫然,食物水源若不充足,死亡风险极大。
那群马匪继续说话,“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藏宝图,这可是赤金城啊!当年前虞太子带着数万兵马,凭空消失于此地,有人说他藏起来了,打通了去往漠中洲的道路,建立了新的国家,还与不少前虞贵族暗中联络,悄悄往此地运送大量财宝,但他总归人不多,若我们能带人前往此地……”
“发财的机会就这一次!运气好,我们真能拿了前虞太子,骜丹也得对我们礼敬三分。”
元楹楣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眸光越发玩味起来。
她忽然不想回梁国了,前路迷茫,倒不如去赤金城寻一寻,再将白铁牛化为己用,以此面貌回梁国,胜算更大。
也好知晓,太子哥哥是死是活。
当夜,她便披上斗篷前往此地神殿,以使女之名与金珠子得许多药物。
她将此事与两个小兄弟讲清楚,二人目瞪口呆,“姑娘不是吧,铁牛哥让我们送你回梁国,你突然说要走,我们怎么跟他交代?”
元楹楣笑得温和,“风响山东面天气有变,此行进入沙漠的人十分危险,你们也不想他丧身于沙漠吧?”
“可是……可是……”
元楹楣并不想让他们探究缘由,端得心碎的模样,“我早已无家可归,是铁牛哥救了我性命,我不能置他于不顾。”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赤荨鞭的伤。”
“他不是一个校尉吗,命很贵重,你们又怎么能让他受伤?”
“只要我见到他,向他陈情,他就不会怪罪你们。话说回来,若他性命堪忧,又如何怪罪你们呢?”
两人听得直挠脑袋,可没人想白佑霖出事,他可是统帅大军的宁西侯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军中必定大乱。
也怪这白佑霖,多少人劝他都劝不听,非要以身试险。
二人犹犹豫豫的应了,“可我们还有任务,不能陪姑娘前去。”
元楹楣朝他们轻笑,“无碍,我在达鲁王庭待过,如何应对沙漠我了然于胸,多谢二位兄弟的挂念。”
另一个人道,“那姑娘如何与他们汇合?什图动身已有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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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运货走得极慢,我知他们的路线,二位兄台帮我一下就好。”
两人被元楹楣忽悠得不轻,一会儿说是沙漠天阴,一会儿是白铁牛后背的赤荨鞭伤,甚至说什图队伍里有叛徒,两人根本不敢做赌,买了一匹马,将她送至沙漠入口的戈壁滩,望西驿。
望西驿满是风化的岩石,一眼望去,黑色砾石被千年风沙磨得光滑,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铁器般的冷光。
她让两人离开了,在此地等着什图的队伍来。三日若是不来,她可以原路返回,幸运的话,她能成功会合。
夜里温度骤降,寒冷来得猝不及防。
一座岩石,一匹骏马,一卷毛裘,就是她全部的倚仗。
为什么三万大军会凭空消失?
五年时光,夜夜她都叩问心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天道要让一个王朝覆灭。
如今重获自由,她必须探寻缘由,不然她一个虞国公主,有何颜面存在于世间?
*
白佑霖很是想不通。
五十人的商队,约莫一百四十峰骆驼,九十峰驮着军械,其余的全携带水与食物。实际运送装备,弓二百,弩一百,刀剑千柄,箭矢三万,加上木箱油布稻草,一次行程就满了!
多次来回才能达到一支军队的供给,据说,骜丹给马匪的单趟运送价格是十万纹银,加上军械本身,一趟三十万纹银,且不止一支马匪队伍参与其中!
就这点装备,耗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骜丹图啥?
虽然不理解,但白佑霖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这简直就像是要倾全国之力,一举冲进石峡关,夺了梁国的天下。
好害怕!
从前他只是个乡下娃娃,对人生最大的期盼,是能有属于自家的土地,耕种,建房,娶一个媳妇儿,儿女一双,娘亲康健,姐姐妹妹也能嫁个好人家。
哪里能想到今日他成了开国功臣,封官受爵,率十万大军。
光是享福也不错,但他现在名声在外,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心虚死了!
越想后背越痒,陈七给他的药没两次就糊完了,现在纯靠毅力撑着,内里抓心挠肺的难受。
送到他手里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别人半边馕饼,他的那半个还被切了一溜,似初七的上弦月。
他接过半个馕饼,伸手拍向分饼人的胸膛,笑着用达鲁话调侃,“喂,下次藏好点,让人看见多难受。”
那人惊觉,猛地按住藏在胸前的一溜饼,“不要对我动手动脚!死梁奴!”
白佑霖坐着,长臂一伸,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将人拽着跪在了他面前,“你已经是第三次吞我饼了!不想活了?不是信神吗?要不要立马投胎做你的罪痂奴去?”
他知道对方听不懂梁国话,在说完后,反复重复着罪痂奴一词,听得对方瑟瑟发抖,火冒三丈,忍不住朝他动手,结果当然是被白佑霖揍了一顿。
什图制止了这场闹剧,却是对分发食物的偷藏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劝说白佑霖,“他们只是有点馋嘴,你是梁国人,而他们有些排斥外族人。”
白佑霖得忍啊,什图愿意与他合作,却没重视他到那份上,他又得跟完整个运送流程,只能装孙子。
可他装不了太久的孙子,有时脾气上来了,他同传闻中的白佑霖一模一样。
暴戾恣睢。
22. 沙漠2
什图队伍里几乎都是达鲁人,排挤外族人是天性。
自那次冲突后,白佑霖成为了众矢之的,虽不敢明目张胆的克扣吃食,暗地里却有人偷他的水和马草。
白佑霖让马儿驮着自己的食物,他一路没舍得骑,自己更是舍不得喝水,这些人竟然在他的水和马草上动手脚,这哪里能忍!
可若不忍,马贼群起而攻,什图定会将他逐出队伍,他只好受着憋屈,寸步不离的守着马和财物。
进入沙漠已是十日,距离下一站水源至少还有三十里,对负重的商队得行个两三日。
抵达望西驿,烈阳炙烤着大地,商队所有人已是口干舌燥,嘴上皲裂起皮,临近黄昏,温度又降了下来,什图命令众人原地休息。
众人开始分发食物,水源食物的储备有限,他们对白佑霖的克扣已经是变本加厉的程度。
白佑霖接过自己的半边饼,被削去了一小块,比往常更甚,他垂头低低一声嗤笑,眸光里闪过一丝杀意,转瞬即逝。
克扣他食物的人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轻蔑笑了,分发完成,他躲到四下无人对黑岩夹缝中,摸出自己衣兜里攒下的饼子,好几块呢,偷乐着饱餐一顿。
丝毫不觉白佑霖靠着他身后的大石站了好久,他仰着头,单手撑着一柄五尺有余的长刀,已然出鞘,赤红斜阳映照下,刀光依然冷冽。
他仰靠着,指尖摩挲着刀柄,杀人不难,善后尤其难。
但一想到他的宝马今日差点喝不上水,额头青筋凸起,非得砍了此人不可!
嗖一声拔出长刀,刀锋一扬,却似生出的幻觉,听到了女人的嗔唤!
他猛地回头,一裹着毛裘的人儿瘫软在地,毛绒绒的兜帽里透出一双要杀人的眼睛。
队伍里没有女人,白佑霖一时不确定,皱起眉头来,与此同时,他听见石头后面有动静,似是察觉了这边的响动。
他本能将那毛裘一裹,连人带毛裘捞起,一个翻身跳进了几个石头的夹缝中。
此处巨大的黑岩比比皆是,那人听闻响动蹿出来后,并没有发现人影,生怕是其他队伍的马匪或野兽,连忙躲回了人多的地方。
石头缝里,两人挤得挪不动步子,白佑霖看着毛裘里露出的抹满棕油的脸,银眸颤动,片刻,他笑得很无奈,“你干啥?不是骨头散架了?”
元楹楣气着呢!
她在这望西驿等了三日,没等到什图的队伍,已经有了回去的打算,偏生又在这时,她看见了队伍的影子。
不过,她也不打算立马出现在什图面前,有白铁牛和没有白铁牛,是两套全然不同的计划,便躲在这黑岩林暗中观察。
运气很好,她远远瞧见了白铁牛往这边来。运气也不好,刚打算靠近他,差点被他一刀砍了。
她咬牙冷笑,“你管得我!”
“问不得管不得!你多厉害一张嘴!”白佑霖阴阳怪气。
他一时思绪有些乱,这女人忽然出现,完全打乱他的计划,她肋骨虽然未断,但肯定有裂痕,需要静养,总不能让她一起跟着进沙漠吧……
想到此处,他猛然惊了,该不会……她是来寻仇的!
走之前对张黑与李阿二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切记不能透露他的真姓名,萍水相逢,哪怕以后不再见面,他也想给人姑娘留下好印象的。
哪知她千里迢迢追到此处……白佑霖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缓缓转过头去,眸光躲闪满是心虚。
她的眼底却是明媚,跃动着兴奋光彩,“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心虚地应,“喔……”
“被排挤了吧?梁国人!”
白佑霖嘴角抽了抽,嘴巴打不开似的,“呃……”
“呵呵!”她笑声清脆极了,带着几分得意,“你要是求我,我可以帮你!”
看她的模样,还没有穿帮?
白佑霖心绪一扬,顿时清了清嗓子,“张黑和李阿呢?”
“他们回去了。”她答得轻松。
白佑霖听得脑瓜子嘣一下,“有没有搞错!我让他们带你回去,这是军令,还能把你一个人丢进这沙漠?”
“人家也是念你好,听说你会死在这沙漠里,只能听我的了。”
不可思议,这两人平时靠谱,怎会把一个小姑娘丢进沙漠里,死了怎么办!回去得好好训斥一顿,蓦地反应过来,“我会死在这沙漠?”
元楹楣承认有些夸大其词,但对白佑霖又是另一个说法,她望着白佑霖的眼笃定点头,“嗯!”
“你想啊,倘若什图不信任你,那达鲁人排外,他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人数不占优,可不得让人欺负了么!”
嗯,她料得不错,白佑霖摸着下巴沉思。
“若是试图信任你呢?”她表演的更夸张了,“那你就更死定了!这些兄弟跟了他那么多年,突然冒出一个外族人要抢他们的位置,谁能服气,一定会在暗中给你使绊子!”
白佑霖闭上双眼,“可他们杀不了我。”
“杀不了你,但能饿死你!气死你!整死你!给你下毒,克扣你吃食,把你丢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说得太好了,不想听。
白佑霖扯了扯她的毛裘,裹紧,一把将人抱出了石头缝。
元楹楣惊慌失措蹬着腿儿,“诶!你干嘛!”
“快回去!关你什么事儿!骨头都散架了,还整天想东想西!”
“我特意来帮你的!”她紧紧扒着他的手臂。
自打她一顿分析,白佑霖周身气息就变得阴沉了,不正眼瞧她,坐在石头上把玩着刀柄,赤色余晖笼罩下,元楹楣感受到几分萧瑟颓唐。
她抱着毛裘安静下来,细细去想,“你……该不会觉得丢人?”
白佑霖轻掀眼皮,瞄了她一眼,摇头嗤嗤笑了,“拆穿我干嘛!”
竟然猜对,且他还承认了,元楹楣有几分错愕,这多幼稚啊!
不过人难免会幼稚,就像她不愿承认自己的落魄一样,她轻笑两声,眸光里意味深长,“人笨多正常。但知道自己笨还固执己见,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忙,那就叫刚愎自用,你跟白佑霖有什么区别?”
白佑霖颇觉好笑,白佑霖跟白佑霖能有什么区别。
她缓缓坐到了他对面,“听我的,我一定能帮你。”
他笑得很是无奈,“你帮我干嘛呀?回梁国落个户籍,把伤养好去过好日子,这不好吗?这大漠没有水给你洗澡,困你个十天半月找不着北,多苦的日子,我都受不了。”
如果可以,元楹楣当然想过好日子,但着实不太可能,她垂下睫羽,“可是我没家了,怎么过好日子?”
隐姓埋名四下逃窜,忘却前半生,就当是一场梦?
忘不了。
“即便如此,沙漠之行也不适合你。”白佑霖声音变冷了,“趁现在离风响山还不远,我把我的马借给你,你骑着它一路向南,兴许还能追上张黑和李阿。”
元楹楣:“……”
这个人傻是傻了点,却很难左右他的决定。她有些失望,本以为可以从此人下手,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无妨,来日方长,三顾茅庐以诚相待以利诱之,通通上一遍手段,再放弃也不迟。况且,她不仅为他一人而来,先到了赤金城再说。
元楹楣没有答话,只转过身去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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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白佑霖眼里,她简直像只气鼓鼓的青蛙。
他刚才说的话,全然是担心,担心她那碎掉的肋骨无法承受颠簸,担心她吃不饱无水喝,他都有些扛不过去……
但她竟生气了!难不成她看上自己了?
他琢磨着她方才说的话,“我能帮你”“我没有家了”。
越想越不得了,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她身上,偌大的灰白毛裘里裹着一个巴掌大的脑袋,一阵风来,她稍微将裘子裹紧了些,吓得白佑霖一哆嗦,忙转开了脸。
蓦地,黑岩后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白佑霖一个闪身将人带进了岩石缝里,二人又挤成一团。
元楹楣怒了,撑着他的胸膛,挑眉便是质问。
白佑霖脸上忽的一热,朝她嘘声,元楹楣便不再动作,静静等着那脚步声越来越明显。
这次来的是几个人,到这无人处撒尿,闲聊着些话,“什图让我们不要惹那个梁国人,说他还有用!”
“还有什么用!不就等下一批军械送达吗?”
“大哥把这人想的太有用了些!若他死在这沙漠里,自然有人接过他的军械跟什图合作。”
“你说的也对,他若是渴死饿死,关我们什么事儿?”
“哈哈哈!有理!”
几人撒完尿扬长而去,元楹楣听的认真极了,白佑霖盯着她的发旋也认真极了。
自打知晓她看上了自己,他就忍不住去想怎么安顿这个姑娘,续弦?儿子愿意认她做母亲吗?
话说,开国之后,他就被派到这里打仗,一次都没回过家,儿子长成什么样了他全然不知,突然给他找个娘,会不会被他恨死。
他脑子里天人交战,元楹楣却轻笑一声,“呵!”
她艰难翻出石缝,“你不需要我帮忙,我还不想帮你呢!真当我冲着你来的?”
白佑霖脑子嗡嗡的,还没从方才的幻梦中清醒,“你啥意思?”
“你管我什么意思!”她甩袖就走,“以后你可别求我!”
她快步走了会儿,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指着一块石头,颐指气使,“那石头背后有个包裹,你去背上!”
这使唤得多自然啊!
她也不等着自己,白佑霖回头看着那石头,几番犹豫,还是跑过去将她说的包裹背上,赶忙追上去,“你要加入什图的队伍?”
“你莫名其妙地加入他不会起疑吗?”
“他能同意吗?”
元楹楣被小瞧了,睨他一眼,“我比你有用。一会儿我就能让你跪在地上喊我奶奶!”
“又来!”白佑霖忘不了那日神殿里挨鞭子的事。
元楹楣不再理会,径直走向了什图的队伍,被左右拦下。
一众马匪个个目瞪口呆,什图亦然,“宝月珠使女怎会出现在此?”
白佑霖不知她要干啥,只好站在一旁悄悄的看。
元楹楣双手合十,“什图信徒,我于风响山传教,偶观天象,发现风响山向西乌云密集,恐会有大雨降临。”
“此处距离下一处水源有一段路程,但大雨过后会有阴云密布,届时你们会失去方向。故提醒你需要在暴雨降临时蓄水,可多撑几日,以安全抵达下一处水源。”
白佑霖听个半懂,听不懂的全当她在念经,剩下的大意是讲要蓄水。
元楹楣觉得这番说辞万无一失,对旅途中的人来说简直是神女降临,便淡定等着什图回话。
哪知什图道,“多谢使女的提醒!但是此行队伍的向导极有经验,已让我们在平坦的地势铺支起油布,等待大雨来临。”
元楹楣:“……”
白佑霖硬是没憋住,闷闷笑了两声。
23. 沙漠(3)
元楹楣精准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零星笑意,心里暗自不服气,非得让他瞧瞧什么叫本事。
她对着什图刚才推了一把的向导感激不已,“原是如此!玛姆神感激你的存在!我将终生为你祈祷!祝你一生无病痛困扰!”
向导觉着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连忙合十感谢,“多谢宝月珠使女!”
此次功劳虽然归功于向导,元楹楣必须做出样子,她随着向导去检查蓄水细节,一遍又一遍,遇见人她就嘱咐,“先将皮革器皿准备好,若是大雨降临,迅速将皮革展开清洗,而后快速蓄水……”
白佑霖抱着长刀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她头都不回一下,跟这人说说话,又跟那人笑一笑,逮到间隙,他止不住问,“干嘛非要跟来?”
元楹楣人都已经入局了,他还在劝自己走,她才不想理会,快步甩开他,直接去找什图。
料想她的加入会给什图带来压力,怕自己逾越他的主导地位,又不敢直接拒绝她,元楹楣主动请求了什图,语气谦逊,态度也恭敬,“什图信徒,我有神谕需得前往赤金城一趟,正好与你们路线一致,敢问什图信徒是否愿意让我随行商队?”
什图果真松一口气,“这当然好!有使女随行,此行我们一定会更加顺利。”
有了什图的首肯,底下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底下难免有议论,“饭都不够吃,还要多管一张嘴!”
“就是她让那个梁国人跟来的,她偏向那个梁国!”
“可不是嘛,她是梁国人,本身就不是真正的使女。”
此言一出,空气寂静,所有人都有点惧怕,却又隐隐兴奋起来,能揭穿一个假使女,光是想想就摩拳擦掌。
翌日,天果然阴沉下来,队伍怕在没有太阳指引的情况下迷失,于是没有行进,全部停留在原地,等待下雨。
蓦地有人开玩笑般的问什图,“大哥!我们若是听了使女的,在这里耽搁一整天,到时候没下雨,我们多耗一日的粮食,安全行至下一处水源的时间就会晚一天,会死人的!”
此言一出,周围人开始蛐蛐耳语,人心躁动,什图为了稳定人心,怒喝一声,“胡说!向导和使女都有这样的判断!一定会下雨!”
尽管什图出声喝止,但等待雨水的过程漫长,谁也不敢赌,议论声越来越多,慢慢的,传进了元楹楣和白佑霖的耳朵里。
元楹楣还是不愿与白佑霖说话,整个人绕着他走。
白佑霖担忧啊!他是梁国人,使女是梁国人,使女身份失效,他一定会被逐出队伍。他悄摸移至她附近,朝她扔石子,小声地唤,“使女!使女!”
元楹楣本不愿理他,奈何他每一颗石子都能砸到她背上,回头怒瞪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石子没停过!
忍无可忍,元楹楣气冲冲过去,两人隔着一方大石,背对背讲话,“你没完没了?”
“嘿!你这人,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人人都在说你是个假使女!”斗完嘴,白佑霖的担忧尽显,“使女,想个招呗,我可不想被逐出队伍。”
“我能想什么招?”元楹楣反问。
“那你信誓旦旦说要下雨。”白佑霖无奈又好笑。
“向导也说要下雨,怎么只怀疑我?”她也有些焦灼,“天象原本就是预判与揣测,我没招!等着老天爷赐雨。”
白佑霖沉默,长刀一直握在手里,指头反复摩挲刀柄。
元楹楣闭眼打坐,俨然一副使女模样。
是的,运气也很重要,九成谋断加一分运气,天命所归。
她静下心来等,或者说是祈祷。
人心越发躁动,躁动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元楹楣,虎视眈眈。
她不为所动,嘴里默念着一串神谕,“万物焦渴,皆因我等心火过盛。求以慈悲之雨,熄灭妄念,润泽苍生……”
白佑霖背靠着她身后的石头,听石头后幽幽传来她默念的声音,眸光沉着,他时不时擦拭刀身,偶尔也向远方眺望,眺望一条万无一失的逃跑路线。
玛姆的祈雨神谕对达鲁人极有效果,不敢质疑神的人也跟着她一起默念,整个黑岩滩的气氛肃穆起来,那些聒噪的质疑也只能偃旗息鼓。
滴——
当第一滴雨水落到刀身上时,天地骤然逼仄,眨眼之间,暴雨如注,倾盆大雨。
人们霎时高呼起来,接水的接水,庆贺的庆贺,欢腾不已。
白佑霖松了一口气,扬眉轻笑,“使女了不起!”
元楹楣闭着眼,嘴角压抑着一抹笑意。
沙漠里雨向来这般,短而暴力,来的时候迅猛如闪电,去的时候恍若一场梦,落进沙里面,无法蓄水,迅速被地热烘烤干净,若是不提前准备挖出蓄水池,展开蓄水布,转瞬间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欢腾没多久,天放晴了,方才对使女的质疑也迅速消失,甚至还有人来感谢使女,说这场雨是她赐下的。
元楹楣微笑,“是玛姆神赐予善良的你们,赐予当机立断的什图信徒,以及睿智的向导。”
来人虔诚感谢完,又去对着什图及向导的方向拜了拜。
逗得白佑霖发笑,“刚才就是他带头骂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元楹楣讥诮他,“在这方土地,我比你有用多了。”
他还瞧不起她,笑话!
雨过天晴,待骆驼和马吃好了水,什图立马下达赶路的命令,间不容发,必须尽快赶往下一处水源补给地。
元楹楣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加入了,白佑霖真是不知该怎么骂她,只能把马给她骑,他自己驮马草和水。
骑上马儿时,元楹楣眸中那叫一个流光溢彩,踩着马镫的脚有节奏的晃动着。
白佑霖像个牲畜,背上直痒痒,“按道理说,你是我买下的奴隶,该你驮着这些马草才对吧?”
“不对哦。”她高昂着脑袋,“一我并非达鲁人,二我并非自愿,所以我不是奴隶,买卖无契约便不成立!三我不是马,再怎么也是马儿驮。”
“那老子的钱白花了!”白佑霖朝她恶狠狠道。
元楹楣憋笑到肋骨疼,“你原本就存了心思害我,自作孽不可活。是我大度,没拆穿你,才让你有机会跟什图进沙漠。”
“嘁!”
“话说,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元楹楣老早就想问了,“若是要夺回军械,在风响山就该动手啊?”
白佑霖方才还气急败坏,此刻却眉头微蹙,“机密,别问。”
对方越是不说,元楹楣就越是好奇,白铁牛看起来虽是粗糙的人,实际却警惕,除非他想说,否则她什么信息都问不出。
白佑霖见她不说话,反问了句,“你身上的伤扛得住吗?”
“只要你足够有用,我就会安然无恙,只要我安然无恙,我可以保你计划顺利。”
这话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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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给她端茶送水护她一路周全么!他虽未跪在地上求她,但现在不听她的话还不行了!
白佑霖又好气又好笑。
光一场雨,可以是向导的功劳,也可是什图的功劳,元楹楣并不能完全站住脚跟,仍有针对她是梁国人的议论。
元楹楣哪怕听见了,也并不作声,白佑霖见她理会,自己也懒得没事找事,只是目光时时刻刻盯着她,一路紧随。
队伍安然抵达第一个补给点,一个小绿洲。
白佑霖到了此地,人便不安分起来,拉着当地的人就是一顿闲聊,他那达鲁话蹩脚极了,能懂一些,但是对方说快了,他就一头雾水。
人蹦跶到元楹楣面前,支支吾吾地开口,“你累不累?”
“累。”
已是擦黑,元楹楣当然是累的,肋骨伤隐隐作痛,她只想休息,明日还得接着赶路。
但此人一直在门口徘徊,久久不愿离去,一会儿问她累不累,一会儿问她渴不渴,问她吃了没……
元楹楣无语,“有话直说。”
“……今晚月色真美,陪我走走?”
元楹楣蹙眉,跟一个又累又困的伤患赏月散步么?
抽风抽得有点意思。
她立马站起身,“好啊,除非你带我去洗澡。”
白佑霖想都没想,眸光欣喜,“好!”
二人借口修蹄铁补鞍具溜出了暂歇的客栈,去了巴扎集市,连绵的黄土房屋。
白佑霖东张西望,元楹楣感受到他的躁动不安,暗暗嗤笑,此刻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吧。
她观察了一番,已是夜里,不少店铺歇业,但仍有人想多挣些钱,依旧支着摊子。走到理想的位置,她顿住了脚步,“白铁牛,我要买这个。”
白铁牛的注意力从周遭收回,“又买?上次买的澡豆用完了?”
元楹楣微笑,轻轻眨眼,白佑霖按着自己腰间的荷包,问摊主阿婆,“这多少钱?”
阿婆答他八十铜钱,白佑霖大为震惊,但对方是个阿婆,他忍了忍,没发脾气,双臂环胸,斜眼睨着那使女。
元楹楣读懂他的意思,笑着道,“这些东西可不是本地产的,都是商户交换留下的稀罕物,当然值这个价。”
白佑霖沉了沉气息,皮笑肉不笑地付了钱,顺嘴问那阿婆,“你们这儿约莫多少户人口啊?”
阿婆听得很仔细,思考了下,“多少人啊……以前我们刚迁来时是三个大族,一千人口,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估计得有两千多人了……我们都是犯了罪被贬来此处赎罪的,这辈子应该回不去了,不过这里人少生活也简单,我习惯了,只是可惜孩子们永远看不见外面……”
阿婆一口气说了好多,白佑霖眼巴巴望着元楹楣。
那眼神,无比渴求,元楹楣这下懂了,约她赏月的目的。
她给他翻译,“此处是流放之地,由克赫玛家族的私兵把持,骜丹的生母就是克赫玛家族的使女。此地离虞国边境数百里之遥,梁军不可能进得来,更不能占据此地。”
白佑霖听得很认真,撑着下巴思考了会儿,猛然一个激灵,朝元楹楣瞪大了眼,久久不敢置信,这就是他想听的话,没有一个字眼是多余的,甚至是个不需要分析的结论。
他微微张了口,欲言又止,太精准了,令人心生恶寒。
良久,才问出一句废话,“这是她的原话?”
24. 沙漠(4)
元楹楣瞧他那结巴样儿,眼里一丝狡黠笑意,“白校尉,怕不怕?”
白佑霖心有余悸,久难回神,这话自然也懵懵的,“怕怕怕什么?”
她抿嘴笑了,并不言语,转头问那阿婆,“附近可有洗澡的地方?”
阿婆两眼放光,“有啊,八十个铜板,我带你去!”
白佑霖心头的恶寒并未驱散,不自觉付了钱,傻愣愣地跟着人走。
说不出什么感受,激动,错愕,恐惧皆有,激动于她切中要害说出了他最想听的东西,错愕于她能如此轻巧地完成达鲁据点的评估,而恐惧在于,她看穿了自己,迅速淹没了他筑起的边界。
显得他愚蠢不已,竟能将自己的目的明晃晃透露给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他就是筛子,满是漏洞!
一路上,终究是恐惧占了上风,白佑霖的心沉了又沉,脑子被风搅麻木了,一言不发。
阿婆带他们去到个极其破败的洗澡地点,指头大的细流流进一洼小水坑里,另旁则挖了一个大坑,可供人站进坑里洗澡。
元楹楣愣了愣,“这……怎么洗?”
阿婆指了指坑边的舀水瓢,“一般人家都是带桶来的,你们要不再花钱买个桶?”
人在异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免遭人坐地起价,层层盘剥,元楹楣道,“算了。”
“很便宜的,我这就去给姑娘提个桶来!”
“不买!你提来我也不付钱。”
“不买就不买吧……”阿婆看穷酸鬼那般瞪她一眼,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佑霖略微讶异,好笑地讥诮,“怎么不买了?没个桶怎配得上你那娇贵模样?”
“我又不傻。”
白佑霖更好笑了,“我还真当你是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呢!”
这话明显是玩笑,但公主二字还是让她头皮麻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忽略了。
打量一番,坑挖得挺大,边上砌了石块,跳进去有庇护会更加安全,但如何将水舀过来呢?
她转头看向白铁牛,白铁牛也怔怔看着她,眼里满是晦暗不明的情绪,自打她方才试探过后,他就如此了,也不知是被她的才华吓到了,还是吓傻了……
元楹楣有点心虚,“白校尉……帮我舀水?”
白佑霖收回目光,“我就知道!”
不使唤他,这人活不下去!
他无奈蹲到坑边,元楹楣扒着坑已经下去了,脱衣裳时,她一双眼死死盯着上头的人,“你可别偷看!不然眼睛会烂掉!”
“哦!我好怕哦!”白佑霖盯着瓢里的水,僵着脖颈打趣她。
待她脱了衣裳一声令下,白佑霖一瓢水便泼下去了,刺骨冰凉激得人尖声一喊,“白铁牛!”
白佑霖乐坏了,从胸腔里发出低低两声轻笑,“叫你使唤我!”
元楹楣牙关打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忍了,略带恳求嗔他,“你好好倒……”
白佑霖又来一瓢,“你求我。”
真是!
元楹楣沉一口气,“我知道你来沙漠做什么,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可以都告诉你。”
白佑霖眸光微微颤动,她倒先沉不住气了,但这更让他恐惧,心里烦杂得厉害,玩闹的心思便没了,他开始好好倒水,一点一点,又缓又慢。
元楹楣还是没得到他的回答,不过她的处境完全顾不上这些事儿,只认认真真洗澡,不然下一次洗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两人都没说话,许久,白佑霖忽然开了口,“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进沙漠?”
元楹楣琢磨了下,原因有很多,太子哥哥的失踪也好,骜丹的吞并计划也好,还有这白铁牛能不能为她所用,都是原因,亲自走一趟,或能让心里的疑问少些。
但这些理由,远不可能说与他听。
她垂眸,下定决心似的,“想帮你。”
白佑霖舀水的手顿住了,心里有点慌,他轻笑两声,“你看上我什么?”
元楹楣犹豫了,有时候她脸皮也薄,苦思冥想一番,怎么也说不出口,又将话绕回去了,“你在怀疑我什么?我看起来是要害你的样子?”
“不是……你那么聪明的姑娘,人又长得漂亮,能看上我一个大老粗?大字不识一个!”
元楹楣懂了,“你很在意你不识字?”
白佑霖又不说话了。
他很在意,当年成事之时,二哥为他加封宁西候,让他统领军队,不少人便跳出来说他连谕诏都看不懂,可不得让人骗得团团转。
二哥并不想让军权旁落,力排众议,非得让他做这个大将军,无比信任他。
现在好了,打仗虽然没输过,但达鲁的军队也打不死大不灭,屡次三番骚扰回来,现下僵持着,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才一个人跑来这达鲁溜达。
散心也好,逃避也罢,总之,他好像什么事也办不成。路边买的女奴都比他聪明,他还在这个位置上待着干嘛!
想回家瞧瞧儿子长什么模样,他那妹子又闯了什么祸,姐姐身子可还好……
长久的沉默让元楹楣锚定了焦点,她语气轻扬,“我可以教你啊。”
轻盈的声音随夜风传来,周遭的虫鸣渐渐隐去,。
莫名的,他缓缓偏过头去,想看看她的眼是否同声音一样轻灵。
哪知……被一抔湿土无比精准拍在了脸上,他抹一把,泛着淡淡的青草味道。
“说了不能偷看!”她的声音含怒带威。
白佑霖吃一肚子窝囊气,说好看上他的呢?
女人洗澡的速度极慢极慢极慢,白佑霖困得打了个呵欠,她才喊停,慢悠悠穿了衣裳爬上来。
白佑霖看她浑身颤抖不已,拿自己的衣裳给她披上,她躲了一下,都是在沙漠里滚了十天半月的衣裳,并不那么干净,可随即又陷入被包裹的温暖里,她没再抗拒,轻掀眼皮,“该你了。”
“我也要洗?”
“不然呢?”
白佑霖不是不想洗,只是没想让她给自己舀水啊,不过,让她出出劳力也是好事,他砰地跳进坑里,一边脱衣裳一边喊话,“好好舀水!”
元楹楣一瓢水泼到了他头上,他骂声未出,又一瓢水泼了过去,她笑得露出了白牙,“两瓢!”
白佑霖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女人,心头暗骂,他绝看不上这样的女子!
但是她看上了自己,是个男人都不愿拒绝,若真要娶回家,那就得立立威,让她知晓谁才是主!
他考虑得越发仔细,头顶细细水流缓缓流淌,安静得厉害,他猛一抬头,一双眼睛满是幽幽月光,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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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不瞬盯着自己。
他猛地看向身下,恼羞成怒,咬牙冷喝,“你你你!哪有姑娘这样盯着别人看!”
元楹楣舀水很细致的,要保证水流不那么顿挫,她可认真了,哪知他还吼人,“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不盯着,如何保证倒得准?”
“那我也没看你啊!”
“你手长,我能比吗?”
白佑霖语塞,骂完她也不改,眼珠子都不挪一下,看得人脸皮发臊,热得心慌,一股怒意油然而生,蹿向四肢百骸,他一把将人拽下来了。
元楹楣惊叫一声,天旋地转间,人便落进他怀里,吓得她慌忙攀附,勾住了他的脖颈,良久,失重的感觉才消失,竟只能感受到他周身毫无凉意,满是浑重的热气。
这会儿她不敢动作了,不知所措。
白佑霖能感受到她呼吸紧绷,双腿扑腾,想挣扎着跳下去,他呵呵笑了,钳住她的手臂和腿弯,让她所有的挣扎都变成徒劳,凝着她被湿发黏住的腮,眸里一闪而过的愉悦,“你是不是觉着我很好欺负?”
元楹楣完全动不了,慌张片刻后镇定下来,“放我下来。”
“不是说看上我了?”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她不可思议地问。
没有吗?
他明明记得她说了!
白佑霖不确定了,怎么会没有?他脑子里登时一团浆糊,明明说了的,还是她此刻嘴硬?
他怔愣地时候,不自觉将人放下去了,虽是带有示威震慑的目的,却因为她理直气壮地死不承认而落了下风,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经此一举,元楹楣也不敢放肆了,虽说看着他慢慢将油膏洗干净的过程挺养眼,但她还不想将自己搭进去。
月色静谧,二人无言。直到回了歇脚客栈,也没再谈多余的话。
临了睡前,白佑霖拐了拐一旁的小兄弟。
这小兄弟年纪小,在队伍里挨了欺负就想跟人倾诉,自然跟白佑霖走得近了些,白佑霖也沾使女的光,护着他。
小兄弟转过身来,“哥,什么事?”
白佑霖将方才去巴扎集市随陈七买的糖分一块给他,小兄弟双眼放光,立马将糖含进嘴里,“谢谢哥!”
白佑霖轻笑一声,用蹩脚的达鲁话,“明天我还给你搞。”
“好啊!”
“睡吧。”
小兄弟盖好被褥,蓦地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勃勒,你说……使女一定是骜丹的女人?”
勃勒脱口而出,“那当然了。”
“一定是?”
勃勒不解他又问一遍,耐心给他解释,“不知你们梁国是怎么样的,在我们达鲁,要成为使女一定得有王或是神子的神授仪式。”
“神授仪式?”他听过,仍是想继续求证。
“嗯,就是你们梁国说的成亲,但筛选严格,除了王和神子满意,神庭还得查家世,相貌,学识,熟背玛姆教义。只有一切都满足,才算礼成,送进殿内行敦伦之礼……”
勃勒给他解释了达鲁话的敦伦之礼,听得白佑霖眉头紧缩,“这么复杂?”
“是啊,只有行了敦伦之礼,才能算使女,拥有为王室诞下子嗣的资格。”
白佑霖忽然坐起身来,“你们达鲁的姑娘,会想做使女吗?”
25. 沙漠(5)
这个问题对勃勒来说有些好笑,他道,“哥,谁会不想做使女啊!整个家族都会因此获得数不尽的荣耀与财富!”
白佑霖听完,干笑两声,脑子里忽然浮现陈七掉进水缸里要他杀人的模样,狠厉,愤怒,慌张,她怕是最恨骜丹了,怎可能自愿!
白佑霖不由地松一口气。
那口气还未落地,猛然想起,她最恨的人……该是白佑霖吧?
这个念头一起,他一晚上没睡着。
暂歇一晚后,什图下令前往下一个水源点。沙漠之行枯燥极了,骆驼走得很慢,将一趟路程无限拉长,睁眼闭眼仅剩黄沙漫漫,好似世界再无他人。
夜里歇息时,白佑霖躲去那不起眼的角落,在地图上写写画画,看得元楹楣越凑越近,眯起了眼。
白佑霖正想事情,她垂落的辫子尾巴忽然扫到他的胳膊,细微的痒意让他寒毛竖起,心口一跳,还未等人开口,他羞赧上了,面上腾起一股热意,臊得瞬间出汗,将那地图一把捏进掌心。
“什么鬼画符?”她轻笑,尾音得意得像蝴蝶颤动的翅膀。
很是不出意料的羞辱,他背对着人,宛如一头犟牛,死不回头。
她伸出手去扯那地图一角,白佑霖看她翘起的兰花指都觉着羞辱,气得牙关发抖,用力死死攥住地图,鼻腔里呼呼出气。
她笑得比银铃还清脆,拍了两下他的肩头,“来,我教你写字。”
说话间,那地图已经被她一点一点抽走,鬼画符赫然跳跃于那韧皮纸上。
他压根不需要回头,便能想象她的表情,让她得意坏了,她将韧皮纸展到他眼前,“你这写的什么?”
“水啊!还能是什么!”他恼羞成怒。
元楹楣仔细瞧了瞧,“喔……原来如此,你将这地图送给细作,细作拿回去得被骜丹砍了。”
“呵呵!”白佑霖嘴角抽抽,偏过头去,背后没声了,他又将头转回来,沙土上出现了个方方正正的水字,不知为何,他心颤得厉害。
咽了好几口唾沫,他失笑,“我会写……”
他拿手指在软和的沙土里一笔一划写字,她蹲着朝他身边挪了挪,撑着下巴,“你杀人也抖得那么厉害?”
杀人是个禁忌词儿,白佑霖抖得更厉害了。
元楹楣看不下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一只手使不上力,便用两只手钳着他手腕,一笔一划写了个方块字。
白佑霖手指渐渐没了力气,任她作弄,眸光盯着他手上的那纤细的双手,一颗心漂浮起来,怎么也落不了地,实在空旷得厉害了,他反手握住了她一双手腕。
元楹楣一惊,不可置信地抬眸,“你干嘛?”
白佑霖喉间干涩,一呼一吸后,他大掌忽然施力,紧紧掐住她一双手腕,银眸里锐利骇人,“骜丹是如何逼迫你做使女的?”
料到他会反击,却不想他说出的竟是这个名字,元楹楣瞳孔登时缩紧,心神纷乱,“使女是我自愿做的。”
白佑霖眸光一凛,“自愿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与其被他圈禁在宝殿里,倒不如做使女,还能寻个逃走的机会……”
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声音也含了几分怒,“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骜丹如何欺辱你?又做了什么让你怕成这样?你男人是不是骜丹害死的?”
他咬字一个比一个重,眸光越发凶狠,不像询问,倒像审判。
元楹楣被问懵了,并非回答不上,只是身份与屈辱同为桎梏,她不能说。片刻后,她恢复了冷静,细想他为何这般愤怒,竟觉有几分好笑,“你在乎的是我嫁过几个男人?”
“鬼才在意那玩意儿!”
她眼里有几分故作轻佻的薄凉笑意,白佑霖看得很燥,他将人往前一拽,元楹楣不受力地跌坐进沙里,他万分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在乎的是你受人欺辱!”
元楹楣并不相信,懒懒回避了眼神。
白佑霖不满她回避的动作,长臂一伸将她揽进怀里。
元楹楣本能想要抗拒,可他随之而来手掌掌住了她的后颈,虽不是多大的力,却也让她动弹不得,被迫听见了他的心跳。
他一定是愤怒的,不然呼吸也不会如此深重,胸肌更不会如此坚硬。
胸腔里传来浑厚低沉的声音,“你都说与我听,我替你报仇。”
报仇……
元楹楣耳尖熨帖着他微微震颤的胸膛,感受到自己耳尖的一抹冰冷,这话说得感人至深,她心里起了一丝波澜。
但仅仅止于一丝。
“我是讨厌骜丹,他野蛮霸道,囚禁于我,有时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
可他只是敌人,算不得仇人。
元楹楣叹一口气,“比起他,我更恨白佑霖,国破家亡才是仇,可他又是你兄弟,你怎么替我报仇?”
白佑霖浑身紧绷了好久,刚才是他冲动才将人搂进怀里,他不想在任务里搞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但人一入怀,他还是兴奋得血液奔腾,呼吸深重。
他只是想,杀了骜丹,算不算送给她的见面礼。
哪知她的仇人是白佑霖。
他真的沉默了,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消失,任人缓缓从怀中抽离,他没有作挽留。
元楹楣坐直了身子,“你跟白佑霖真这么好?”
白佑霖低着头,舔舐了下干燥的唇瓣,“嗯,很好。”
元楹楣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沙,“那我不说了,他说不准也是受人指使……”
白佑霖猛地抬起头,眼睛在顷刻间亮起来,又听她道,“要不然做皇帝的就是他了,要怪也该怪皇帝,是么?”
他眸光又暗了下去。
她回眸,探寻他眼底的情绪,瞧见了一丝说不出的自嘲,元楹楣便明白了,“得了,你又能改变什么,你只是个小武官而已。”
元楹楣理了理衣襟,用脚尖点着地上的字,“喏,记得写字,最少一百遍。”
每一日,她都会教他认上几个字,从名字开始。
白佑霖每次看着她指尖在沙里滑过,肌肤会莫名其妙酥麻一阵,就像那指尖划的是他的肌肤,他的心坎。
有时忍不住了,他会一把握住她的手,但感受不了多久那份柔软,所有的情绪都会在提到白佑霖时戛然而止。
白佑霖陷入一片茫然的慌乱里。
若即若离,抓心挠肺。
队伍里已经没人敢欺负白佑霖了,毕竟他现在是使女的奴隶,地位异常地高。
每日都会有人来找使女求药,元楹楣便将她带来的瓶瓶罐罐一一摆出来,调配出不同的药丸与粉末赠给求药之人。
白佑霖盯着她面前各种颜色的粉末,看她在粉末中做法的怪异动作,忍不住打趣,“你这药是真的?还是图个安心?”
“当然是真的。”
“作法也是真的?”
元楹楣一看他就觉着傻,笑意盈盈,“怎可能!这些药呢,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按照配比调配便能解常见的病痛,每个神使都必须学会一定的药理,使女也同样。而作法就是让这不知配方的药看起来高不可攀,神秘莫测。”
白佑霖给她收拾着瓶瓶罐罐,“净整些忽悠人的。”
“你真是小瞧了达鲁人。”元楹楣笑意渐渐消失,“这手段让多少达鲁人为玛姆神虔诚无比地效命,数百年了。”
“你不知此理,永远打不了胜仗。”
白佑霖凝神思考了会儿,“知道了这个道理,又要怎么打?”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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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怎么打败达鲁人,元楹楣从小就听人讨论此事,那说法可太多了!但世上那么多聪明人,仗也打了无数次,不乏胜仗,却从未大挫过达鲁人。
她朝白佑霖扬眉一笑,“这是秘密,你拿什么跟我换?”
“你要什么?”
“我要你归心于我。”
白佑霖收拾好药罐子,擦起了长刀,扯唇笑了,“你每天说这种话调戏我勾引我,可是连手都不给我拉,我归个屁啊!”
“我不是说……”
“别提白佑霖啊!”白佑霖打断她的话,“我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我兄弟!”
他脸皮也渐渐厚起来,不像最初那般无所适从了。
元楹楣并非要他的承诺,只是常在他耳边念她的恨,以后当她“原谅”白佑霖时,以退为进再美化一番说辞,那不得给人感动得稀里哗啦,为她所用嘛。
她也不想松动白铁牛和白佑霖的感情,真正该拆的,是纪南风、萧臻简、白佑霖三个人的感情。
想象如斯美好。
白佑霖看她仰头看着璀璨星空,又不说话了,耳边碎发丝丝缕缕飞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玩意,眼里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白佑霖”像堵墙一样,横亘在中间,烦死人了!
二人神思各飞各的,勃勒忽的兴高采烈飞奔而来,激动得在元楹楣面前跌了一跤,他连忙起身拍拍泥土,笑容灿烂极了,“宝月珠使女,你瞧瞧我捡到了什么!”
两人同时探过头去,白佑霖定睛一瞧,一颗圆而扁的鹅卵石,他有些疑惑,“啥玩意儿?”
“石头!”勃勒双眼神采奕奕。
“我知道这是石头,什么作用……”他话未说完,就见元楹楣接过,将石头捧在掌心,嘴里开始念诵经文,而后会勃勒笑得温柔,“你祈愿吧。”
白佑霖大概明白作用了,不作声地瞧着。
勃勒跪坐于她身前,双手合十地祈祷,“我祈愿我弟弟残疾的双腿能恢复如初,祈愿母亲不再生疮,祈愿父亲不会遇见熊,祈愿妹妹们不会遇见坏男人……”
勃勒说了很多话,元楹楣静静听完后,问他一句,“全为家人祈愿,你自己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他们都好。”
“玛姆神说,你善良宽厚,让你也为自己祈愿。”
勃勒想了想,“我希望这一趟能安全抵达,我要拿十五纹银回家。”
元楹楣朝他颔首微笑,“玛姆神听见了,我会为你画符,画好了就给你。”
待人走后,元楹楣又掏出她的瓶瓶罐罐,拿了根极其细小的笔,竟开始在石头上涂涂画画。
“这又是干啥?”白佑霖蹲在她身旁,视线落在她扇动的睫羽上,久久不曾转移,“什么叫画符?这祈愿有用吗?”
元楹楣懒得跟他解释太多,想了个恰当的比喻,“开光加持。”
白佑霖瞬间明白了,“喔!有意思,我也要!”
“可不是谁都行,达鲁人认为只有找到比月亮还圆比馕饼更薄的石头才足够虔……”
话音未落,那大掌便伸了过来,手掌里三枚石头,又圆又扁,相当完美,人不会运气那么好,能同时捡三枚这样的石头。
元楹楣眨眨眼,“喔……哪哪里来的?”
白佑霖伸手一指,又顺手捡起一块儿更完美的,“这儿不到处都是?快给我祈愿!”
元楹楣左右扫了一圈,地上的石头奇形怪状,哪里来那么圆的,偏生他手里捡了四块!她傻了眼,愣愣道,“喔……你祈什么愿……”
白佑霖显得异常兴奋,“先给我儿子祈愿!”
“儿子?”
元楹楣一时歪了歪头,眸光微颤,挂着几分笑问他,“你的……儿子?!”
26. 沙漠(6)
白佑霖几乎是脱口而出,“嗯,我儿子!”
说完他才意识到,他从未向她提及过此事,慌忙开口解释,“我是有一个儿子……”
“嗯,知道了,你祈愿什么?”元楹楣打断了他的话,眼皮缓缓垂下。
睫羽遮挡之下,白佑霖看不清她的情绪,接着又想解释,“我媳妇儿……”
“一个一个来!”她再次打断他,语气凶巴巴的,片刻后,她语气又柔和下来,“祈愿最重要的是诚心。”
白佑霖顿时不知怎么开口了,只能顺着她的话讲,“我祈愿……我儿子吃得饱跳得高睡得香,永远健康。”
她依旧低着头,接过他手中的石头,“今天就祈愿一个人吧,画神符很难的。”
白佑霖再想靠近,她已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还提了家伙什坐远些,多明显的拒绝,这让他手足无措。
元楹楣没骗人,画神符是件精细的活儿,需要在正圆的石头中心画上烈阳图腾,再往外扩散填充细致纹路,直至填满整块石头。这是达鲁人的祈祷仪式,也是神使们对祈愿者的承诺,但凡粗糙一些,都会消解人们对玛姆神的信仰,是一件非常难的活儿。
正好,如此安静的活儿,能暂且压制她内心的躁意。
她不觉得白铁牛有儿子是件十恶不赦的事,但是她问过他手下那二人,他们避重就轻,只说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将此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她当时没深想,此刻得知心里无端生出火气,奈何自己也隐瞒颇多,火气也不好发泄。就这样吧,用他接近白佑霖的计划只得重新考虑。
哪怕想通了,还是有几分窝火,月光总归不够亮,一团团颜料涂得乱七八糟,她只能反反复复修改。
已是深夜,大部分人都睡了,白佑霖睡在她不远处,见她依旧蹲在那儿,埋头认认真真地画。他蛄蛹过去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颇为关怀,“陈七,明天再画,眼睛会瞎的。”
元楹楣一听见他的声音,火气又起来了,一个字也不回应,起身伸了个懒腰,挪了个地儿继续画。
白佑霖对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很是无奈,转瞬又想到……她生气的说明什么?
说明在意啊!
屁颠儿屁颠儿起身,厚不要脸蹲在她身旁,扯了扯她的裙摆,“别生气了,我该一早和你说,我媳妇儿生完孩子儿子身子太虚弱,没多久就……”
白佑霖顿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哎……她命真苦。”
元楹楣停了笔,“你有感慨她命运的心思,干嘛招三惹四的?”
“我……”
白佑霖无言以对,他的确有些经不住诱惑了,偷瞄了她一眼又一眼,始终讲不出个所以然。
“她叫什么名字?”元楹楣忽然问他。
“丹儿,白丹儿。”
“也是你们白家坡的人?”
“她是我娘捡回家的姑娘,她家人把她卖进窑子,她受不了逃出来了,饿倒在路边,我娘见她可怜,就捡回家藏起来,那窑子的人一直找她,我娘给她改了姓,说是娘家的亲戚,就叫白丹儿了。”
元楹楣怔然,“那真是命苦人了。”
白佑霖嗤嗤轻笑,“原本她能过上好日子的,偏生跟我成了亲,生下孩子,夺走了她的命。”
元楹楣听到此处,不自觉屏住呼吸。
白佑霖短暂沉默后开口,“都怪我,要是等新朝后再成亲,我能给她脱籍,将人养得富富贵贵白白胖胖,哪里能让她一命呜呼……”
白佑霖记得,她很瘦,粮食不够时,为了报恩,她顾着娘亲顾着三妹,就是不顾自己的肚子,省吃俭用,从不喊苦。
越这么想,他越恨那一场举事为何不能早点来临。
寂静的夜风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泣,白佑霖恍然惊醒,看见她在抹眼泪,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心跳骤然停止,“我就是随口一说……”
元楹楣只觉心里闷得厉害,喘不上气,她扯唇笑了笑,“你媳妇儿命真苦……”
“啊……”他难以接话。
她忽然扬起头,眼眶湿润着,却有一抹扎人的笑意,“想你也是个苦命人,可是新朝真的那么好?能拯救所有人于水火之中?”
问完这个问题,她被自己哽住,“虞国……是没那么好……可它覆灭的那一日,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么?”
“屋舍漏雨,总该先想修补。”
白佑霖张了张嘴,莫名吐出一句话,“那屋舍连房顶都没有呢?”
今夜的谈话,终结于此。
白佑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了。
隔着一个握紧屠刀的白佑霖,他残暴,冲动,不讲道理,屠人性命,夺人庇护。
可上天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的所有选择,都不会改变。
*
这片土地,圆而扁的石头忽然多起来了,找元楹楣祈愿的人络绎不绝,这让她整个人忽然沉寂下来,整日没完没了画神符。
那夜以后,白佑霖总觉得她难以靠近,也不敢上去搭话,晌午递干粮给她时,见她手抖得厉害,他不禁问一句,“你就不能拒绝?这破石头画了有啥用?”
“若是不画,谁保我们一路无忧?”她淡淡地应。
“那不能糊弄?”
“这个习俗之所以成立,就是因为不能糊弄,一份信仰,一份虔诚,换你以诚待之。”
说话间,又有人找到了标致的石头,来向她祈愿,“希望我妻子能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我能早日回去与她们团圆。”
她淡笑着应,“玛姆神会保佑你的。”
白佑霖已经分不清,她是为了使女身份稳固,还是真心为他们祈祷,毕竟她眼底的温柔笑意不假。
看久了,会迷失。
什图不是第一回为骜丹跑沙漠了,向导也很有经验,成功抵达望泉镇,并未出太大的差池,什图提出在此地休整三日。
停歇的时间久,元楹楣又忍不住跑出去洗澡了,同样使唤上了白佑霖。这回洗澡的地方是一汪小潭,元楹楣一见水就兴奋不已,撒丫子地跑。
她这几日也不跟自己说多余的话,白佑霖心里闷得厉害,却也跨不过自己这堵墙,不敢跟她走太近,抱着长刀,远远跟着。
此时是白日,白佑霖并不想过于冒犯,于是转过了头,随意找了块地坐下,哪知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得她一声尖叫。
他如箭矢一般冲过去,就见她裹着衣裳朝他奔过来,白佑霖心头一紧,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怎了?”
“有人!”
趁着她整理衣服的间隙,白佑霖率先查探一番,只见那潭水旁躺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颤巍巍举着手向他求救。
男人嘴皮干得厉害,满身脏污,脸上满是皮屑翻飞,一看就是脱水了。
白佑霖将人拖到了水边,掬起一捧水往他嘴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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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楹楣穿好衣裳走过来,盯着人瞧了会儿,“这也是个马匪,到这里来还没喝上水,肯定是从赤金城过来的。”
“我们下一站不就是去赤金城吗?到处都是马匪,怕是有一场硬仗。”
元楹楣心跳得厉害,总算抵达赤金城,她定要去看看,三万大军怎可能一夜之间消失。
那男人喝了两口水,没一会儿清醒过来,见两个人幽幽望着他,不禁咽了咽口水,用达鲁话道,“多谢二位相助。”
“你从哪里来?”元楹楣直接开口问,“我们要去赤金城,那边路况如何?”
男人一听赤金城,瞳孔骤缩,目露惊恐,哇呀呀地叫喊,“不要去赤金城!赤金城会吃人!”
元楹楣脸色瞬间垮下来。
“那里的沙丘一眨眼就变换了样貌,滚滚而来,遮天盖地,不见日光,能瞬间吞噬数百人。”
元楹楣挤出笑容,否认道,“你说得太夸张了,你只是遇见了尘暴,改换了沙丘的位置。”
“是啊!是尘暴。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尘暴一来,根本睁不开眼,走哪个方向都是错的,就算一动不动,待尘暴过去,那些水井全被沙土封住,一口水都没有……一口井也找不到!”
“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寻宝而去,但我劝你们不要去,赤金城频频沙暴,已经被淹没了大半,没有人住了,那老城全被各路马匪占着,人少了一定会被吃干抹净……”
元楹楣心凉了半截,洗澡都没心情了。
二人送他一个馕饼便离开了,路上,白佑霖道,“这事儿得告诉什图啊。”
“不行。”
白佑霖一愣,“为什么不行?人家都说了,赤金城会吃人,绕过此城直接去下一个地方不是更好吗?”
“之所以要去赤金城,是因为它是最近的水源点,如果是绕路,骆驼载不了那么多粮食和水,同样有风险!”
白佑霖觉着她周身气息都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像刺猬一般,他疑惑,“赤金城的尘暴和马匪不是风险吗?说不准整个队伍就折那里,要死人的!你干嘛非要去赤金城?”
他看她仰头瞪着自己,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叹一口气,“你有什么目的?”
元楹楣心里堵得慌,太子的行踪对她来说很重要,但凡太子没死,虞国也不可能亡。若他还能活着,那也是复国最重要的一面旗帜,她必须去,哪怕只为了蛛丝马迹,她也要去瞧瞧。
此刻她没有心情与白佑霖解释什么,冷冷道,“原计划更稳妥,赤金城早就是一座荒城了,什图没有准备不可能选择这条路线!”
白佑霖考虑一番,“不行!”
他拉扯了下元楹楣的手,元楹楣登时觉着心里刺挠,大力甩开他的手,“赤金城对你没有价值了,但你不能迫使我们改变路线!白铁牛,不准跟什图说这些闲话!”
“你真是!”白佑霖有些发懵,不知她在执拗什么,但她是使女啊,她一声令下,什图保准听她的,根本不可能听自己的。
可那太危险了,他可以对抗土匪,但他不能对抗沙暴,什图的队伍一溃散,这次任务等同于白跑。
他沉了沉气息,“陈七,会死人的,听我的。”
“凭什么听你的!”
她的语气坚定又决然,白佑霖抱着手,凝了她半晌,嗤笑一声。
极尽自嘲。
“我……还真以为你是冲我来的。”
27. 沙漠(7)
元楹楣对上他略带失望的眼,眸光也黯了,冷声道,“我从未说过是为你而来。”
虽不意外,但她神情多么冷漠,话语也足够冷硬,寒意四散,连带白佑霖的心也被冻着了,他掩下眸中所有情绪,无所谓地笑,“谁还不知道你花花肠子多呢,使女。”
“那你跟我说说非要去赤金城的理由?”他走到她身旁,伸了胳膊要去揽她的肩,只是在他抬手时,她就抬了步子,自顾自往前走。
元楹楣赌了气,没有丁点要跟他解释的意愿,原本就不是个靠谱的人,把她送给马匪,隐瞒家世,谁知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偶尔目标一致,仅此而已。
最重要的是,他那般热切盼望着新朝来临,认为举事造反能救他于水深火热,这样的愿望,注定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说不上多了解此人,但他一定无法背叛自己痛苦,在他身上大费周章,属实是浪费力气。
元楹楣心沉了下去,一路走,面色愈加麻木。
白佑霖追着,又停下来与她讲道理,“你又不愿和我说去赤金城做什么?你好歹说句话啊!”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几遍,她也不搭理人,白佑霖没沉住气,“要是听了你的话,所有人折在尘暴里,那么多条人命,你怎么担得起?多少人找你祈愿,说来说去愿望就一个,赚了钱回家!”
人命是最难承受的,他可太清楚了。
这话精准刺痛了元楹楣,她忽然顿住步子,红了眼眶,却是笑意薄凉,“我放你一马,你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
“放我一马?”白佑霖没明白。
元楹楣眼泪顺着滚落,“倘若赤金城不是荒城呢?倘若敖丹的交易地点就是赤金城呢?倘若赤金城是攻打骜丹的必经之路呢?你会将这消息告诉什图吗?”
话音一落,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沉寂了。
白佑霖错愕,脑子里嗡嗡想着这几句话。
对啊,若是如此,他也不会告诉什图的,无论如何也会去一趟。
白佑霖懂了她不愿说出口的执念,心口似被钝器砸中,沉沉闷闷的疼,“对不起……”
“虚伪!”元楹楣骂他。
既是虚伪的人,元楹楣便再无半分留恋,大步迈着步子离开,肋骨都扯疼了。
白佑霖被骂得脑子发白,无以辩驳,只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二人回到歇脚之处,没再说话。
白佑霖心里蹲在角落里,勃勒给他领来今日的马奶和馕饼,“到赤金城就走了一半的路程,这一趟跑了我就能买上二十头羊,送我妹妹出嫁!”
白佑霖含到口中的馕饼干硬得像啃石头,喝了两口牛奶仍是哽得慌,他干笑着问,“赤金城不是马匪很多吗?”
“是啊,赤金城一直都有马匪,但是走赤金城补给水源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咱们也是马匪啊!什图大哥好像不就为此才带你上路嘛!到时候我就跟在你身后!或者咱们一起躲在使女身后,哈哈哈哈哈!”
白佑霖轻笑,既然早有预料,那他的确没必要多此一举,大不了到时候带着人一起逃,只是闭上眼,他不免想到沙尘暴可怖,马匪与之相比也变得不值一提。
还有……她说的放他一马什么意思?
虽然他这个男人虚伪,但还是没脸没皮去给使女送饭了,自打回来后,她就将自己关进屋子里,谁也不敢去扰她。
他拍着门,“陈七,使女不吃饭么?使女是神仙么?”
元楹楣在屋里静静画着神符,不为所动,画完一块,她用嘴吹了吹,妄图让颜料快些干,吹完又叹气,盼着能早些上路,等待实在令人焦灼。
那虚伪男人更是烦人!
赤金城在前几年还有人居住,不然太子哥哥也不会打到那儿去。当初的计划是打下赤金城,就能隔绝达鲁的侵扰,是一劳永逸的做法,这场战役的胜利,虞国上上下下都盼着。
她尤记得太子哥哥出征前,她和曲弥欣于城门相送,哥哥骑在高头大马上眸光灼灼,“这次一定胜!”
仅仅一句话就足够了,曲弥欣握着她的手,清风朗月朝她笑,“没什么好担忧的,殿下若是输了,咱们过年就得吃糠咽菜了。”
她知道那是豁出去的故作轻松,太子本就失势,才立下军令状自请一战,她和曲家人为了这仗奔走一年,凑钱造势,只为从奸佞之人手中夺个让太子立功的机会。
若真输了,太子的信誉完蛋,太子一党自然吃糠咽菜,性命之忧。
哪里能想到,三万军队就这般失踪了。
是沙尘暴么?总要有尸体才对啊……
她试探过骜丹多次,为了讨得一点消息,她甚至主动讨好骜丹,可真相比骜丹还要残酷,骜丹也在找太子哥哥,不知其踪。
“陈七,快开门,我给你整了个羊腿!”那男人将门敲得砰砰砰的,“今天是我说错话了,你把门开开,我跟你好好说道……”
元楹楣开门,眼皮也不抬一下,接过羊腿,砰的将门关上了。
进了屋,她大口大口啃着羊腿,粗糙的烹制手法连膻味都无法去除,憋屈得她落下泪来,千辛万苦走到了这一步,怎可能让机会溜走。
羊腿不好吃,她还是吃完了,每一口都踏踏实实咽进肚子里,要养好伤,养的身体结实,才有竭尽全力的资格。
门外敲门声没了,但元楹楣知道他还没离开,从她的视线望去,时不时会有影子投到地上,似是在百无聊赖地踱步,连影子也那么烦人。
白佑霖想了很久,该怎么跟她道歉,今日的话是他说错,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给个解释的机会……
纠结之时,勃勒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块羊腿,遮遮掩掩走到门前。
“你干啥呢?”白佑霖不解地问。
“我给使女送个羊腿,这羊腿可是我抢到的,厉害吧!”勃勒得意地挑眉。
白佑霖蹲在她门口,“她吃过了,你自己留着吃。”
“啊!哥你不能这样啊,瞧你天天一副不信玛姆神的样子,结果天天围着使女打转,玛姆神的福泽都跑你身上去了!”
白佑霖暗叹一口气。
门吱呀一声开了,元楹楣出来,瞪了蹲在门边的人一眼,对勃勒淡淡一笑,“勃勒信徒,感谢你的羊腿,我今日已经吃了一个羊腿,这个羊腿你留着吃。”
日光耀目,白佑霖仰头,看她笑意温柔,听她声音平和,恍惚生出错觉,她做使女时真像个使女啊,偶尔也想信以为真,要不是见过她使唤自己的模样……
勃勒道,“宝月珠使女多吃一个!为我们画神符太辛苦了!”
他径直递上了羊腿,“使女不知道,在我们那儿,要求神使画上一个神符多费劲,要跪地磕头,还要有机缘,神使还不愿意画。这回有了玛姆神的护佑,我娘的并一定会好……”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又将羊腿往前塞了塞,“我特意来感谢宝月珠使女!”
元楹楣拗不过,讪讪伸手接过了,羊腿还是热乎的,滋滋冒油,腥膻味好似没那么浓烈了,她不禁看向白铁牛,二人蓦地对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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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说的话回响在耳边,他说,“多少人找你祈愿,说来说去愿望就一个,赚了钱回家!”
元楹楣慌忙移开目光,微笑着对勃勒道,“玛姆神会记得你的善良。”
勃勒见她接下,朝她双手合十,“感谢宝月珠使女。”
明明是接受馈赠,她倒成了被感谢的那人。
很荒谬。
荒谬得她心颤。
她拿了羊腿又转进屋里,关上了门。
暮色已至,大漠的太阳雨水月光总是轰轰烈烈,连带着晚霞也绚丽夺目,红得像浸入画中。
难得的休息日子,人们点起篝火,喝酒唱歌,为前半程欢呼,为后半程打气。
忽的传来几声急促的哨声,众人立马噤声,朝哨声处望去,神情凝住,这一刻,万籁俱寂,仅有篝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马匪!敌袭!”
“快!”
“马匪来了!”
周遭一时嘈杂起来,人们惊呼,“抄家伙!”
元楹楣的门是被白佑霖敲开的,他站在门前,立着长刀,阴影笼罩而下,将绚丽的暮色挡得干净,沉声道,“快走!马匪来了!”
元楹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抱起自己的包裹,往门外跑,不自觉拽住了他的胳膊,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他就着她的速度,将她护在身后,一边跑一边对她讲,“什图说,去不了赤金城了。”
元楹楣心里咯噔一下,双脚瞬间没了力气。
白佑霖感受到她脚下一个踉跄,顺手将她捞起来,朝马厩飞奔而去,“马匪从赤金城而来,什图说不能往那边去了,为了寻宝,那里的马匪已不是一般数量,你安心待在我身边,要寻什么……”
话音未落,什图的声音强势打断了对话,“胡八!快!马匪来了!必须护住货物!”
当然要护住货物,不然他便没法追到他们在何处交接,在何处屯兵,在何处蓄谋骚扰边境……
白佑霖快步将她放在了货物中间,对方的马匪甩着刀就冲过来了,没能寻到宝藏的贪婪写在脸上,他们喊叫着,“冲啊!金子,珠宝,武器,女人,马匹,骆驼全都要!决不能空手而归!”
身后的人也随之大喊,“金子,珠宝,武器,女人,马匹,骆驼!”
乌泱泱的阵仗,气势骇人。
而什图的人已经在驱赶骆驼了,匆匆忙忙,慌慌张张,正在往与赤金城相反的方向逃窜,乱成一锅粥了。
元楹楣此刻茫然一片,竟不知自己落下泪来,满脑子都是赤金城,赤金城,赤金城!
她要去,她非要去,一定要去!
白铁牛粗粝手掌擦过她脸颊的泪时,她才回过神来,还被他在脸上捏了一把,“别哭,小事儿。”
他银眸里沉静如铁,除了一抹厉色,不起半分波澜。
白佑霖迅速抽走了手,朝马匪的方向望去,却在回头时,被她拽住衣襟,他回过头来,见她泛泪的眼里一抹锐利。
她道,“白铁牛,不要输给骜丹。”
声音很沉,好似命令,他骂一句,“废话!”
来不及思索其含义,白佑霖便抽走了手,拎着刀大布朝马匪而去。
他的刀很长,有他半个人那么高,手起刀落,银光闪烁间,一个人头便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元楹楣第一次见他杀人,便知他不会被人杀死了,有些讶异。
也有些遗憾。
她草草捡几个水囊,翻身上了一匹马,一夹马腹,从客栈后方离去。
28. 沙漠(8)
大漠星夜,元楹楣头也不回向赤金城而去。
比起孤身一人的恐惧,对揭开求而不得的谜底,反倒让她胸腔鼓动,满满胀胀的,不知该如何停下脚步。
什图是个谨慎的人,将未来托付在骜丹的扩张计划上,不会为她轻易改道。
白铁牛是新朝的受益者,哪怕他嘴上说着讨厌白佑霖,他对亡妻的愧,对安稳日子的渴望,也不会让他走上她所渴求的那条路。
她不喜欢在明显不合适的人身上耗费时间,却也不是个爱得罪人的,很多时候,结下缘分,总会在某一处能帮上她。
就这般,她选择一拍两散,去找寻那些亡国幽魂,寻找那一面能复国的旗帜。
*
赤金城的马匪不同于什图那伙人,什图干的是骚扰梁国边境的勾当,与贵族交易。但赤金城的马匪是放逐之人,在水都喝不上的地方,暴虐是生存的根本。
白佑霖一刀一个地砍,时不时回头望陈七的位置,可从砍下第一个人头后,再没看见人影。
起初他以为人躲起来了,一边迎战敌人一边撤回那货物堆,反反复复寻找,问了一同迎战的马匪,个个都摇头。
白佑霖越砍越烦躁,越烦躁越砍得厉害,将迎面冲上来的人按在地上,踩住脑袋,刀尖悬在人耳朵上,如修罗恶神般发问,“使女呢?”
被踩在地上的人虽说抱着必死的决心,却也被他凶恶可怖的面容吓得发颤,还以为是普通的骆驼商队,哪知这个队伍里竟有这么号人……
他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白佑霖再没了耐心,一刀从耳朵里插了进去。
他觉得对方若是抢女人,一定会送给他们老大,为了避免这头子有下手的机会,他翻身上马,滴血的长刀被风沙洗得锃亮,直朝马匪簇拥的地方冲过去,座下宝马飞腾起来,风驰电掣,气势汹汹,将人连连逼退,竟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对方头领连调转马头都来不及,便被长刀腰斩于马下,那窝马匪吓破了胆,彻底溃散。
清理战场时,白佑霖来来回回地找,箩筐水缸簸箕都翻遍了,硬是没找见人影,气得他一脚将箩筐踢飞。
什图也指使人找了一圈,“胡八兄弟,没找着。”
白佑霖心里咯噔咯噔的,“怎么会没找着?也没见土匪溜走啊?我全都砍了!”
什图琢磨,使女虽与此趟行程无关,但若是死了,的确会让人惶恐。且面前这个男人手起刀落间取人性命的本事让人惊叹,此次货物几近无损多亏了此人,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他考虑一番,先安抚白佑霖,“胡八兄弟,先别急,我再派人找找。”
白佑霖沉闷极了,喝道,“找仔细些!”
就这般找到了深夜,什图已经让人将货物转移到镇子另一个出口,少数人还留在这边找,一无所获。
白佑霖已是焦灼至极,最后一波搜索仍无所获,他靠坐在墙角,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落到马匪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自责又暴怒,头往柱子上重重一靠,屁股忽觉有东西硌着,他顺手一摸,竟是一块又圆又扁的石头,上面画满了细致的符文,在月光下,仍能瞧清漂亮的颜色。
他很确定身上没有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他兜里?
蓦地想起马匪杀来时,她拽了拽自己的裤腿,拽的位置刚好是裤兜,难道是她放进去的?
仔细回想一遍,那时她虽然有泪,却是目光灼灼,对他说了一句,别输给骜丹?
跟敖丹有什么关系?!
那眼神越是回味越是令他头皮发麻,简直像是宣告,交代,诀别。
是啊,她疯了一样想去赤金城,什图突然说要转道,那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了!
简直不可思议,白佑霖无奈笑出声儿,她多大的胆啊,一个人竟敢往马匪窝里闯!
来不及想太多,他与什图交代一声,策马往赤金城而去。
*
元楹楣行了一夜,隔天晌午才抵达赤金城,远方的黄土建筑刚映入眼帘,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马匪围了。
她勒停了马,缓缓从马背上下来,站定后对众人双手合十,一副从容不迫,面不改色的模样。
马匪们惊讶不已,见过误入此地的商人,见过举家迁徙的牧民,见过流亡的逃犯,就是没见过一人一马独自前来的女人。
他们笑着打趣,“怎么还有送上门的女人?真不怕爷爷们将你骨头都榨干?”
元楹楣在路上颠簸太久,实则有些腿软,一点不虚是骗人的,但她稳了稳心神,默了默成算,约莫能行。
因为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对她动手,只要她的行为足够稀奇,总会引起人兴趣的。
她朝众人露出使女的从容样貌,“我乃敖丹座下使女宝月珠,独自前来,是有要事与赤金城城主相商。”
赤金城频频尘暴,不宜住人,已然被军队抛弃。能在城外设防的人,在城里一定占据了位置,而她的用词为城主,这可是给马匪脸上贴金,任谁听了都会为之一震。
果不其然,引起了马匪们的兴趣,“城主?什么玩意儿!”
“这城里哪里还有城主?不早被我们消灭了吗?哈哈哈哈哈!”
“城主之位能者居之!诸位能在城门设防,有组织有规矩,则说明已然初具规模,既已成规模,那向诸位发号施令的人,为何不能称为城主?”
元楹楣微笑,只要足够自信不觉荒谬,那一定会有人信以为真。
这话说完,当真让人议论纷纷,有人问,“有什么事儿商议?”
她淡定地答,“敢问城主姓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哥名叫疤刺!”
“请诸位引路,带我觐见疤刺城主。”
仍是有人觉得荒谬,“我们凭什么信你啊!别以为你是使女我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你看看我们,要是信玛姆神,还会盘踞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吗?”
元楹楣万分温柔的开口,满目慈悲,“诸位不信玛姆神,但玛姆神却从未忘记你们,她永远爱护你们,把你们当成孩子,渴望接你们回家,不然我也不会来到此地。”
“若是诸位不愿相信我,杀了我也无妨。”她张开双臂,“玛姆神不会怪罪于你们,她只会派遣神使一次又一次的来找你们,直到能给予尔等优渥富足的生活。”
元楹楣说完这话,周遭沉默了,面面相觑,难以言语。
稳操胜券。
赢的关键在于人多,这话与穷凶极恶之徒单独说几乎无用,但是在人群里,但凡有人对玛姆神残留着期待,则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马匪们虽各有心思,但她只有一个人,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信了也就信了,又被她忽悠两句,便领着人去见疤刺。
元楹楣长舒一口气。
庆幸自己过了这一关,也感慨达鲁是个难以溃散的部族。
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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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并非空穴来风,达鲁人从出生就会聆听玛姆神的神谕,达鲁人认的第一个词一定是玛姆,生病了有个头疼脑热,可以去往神殿求药,治好了是玛姆神的福泽,治死了是玛姆神的惩罚,一面包容,一面恐惧,哪怕再不信神,也一定会受到影响。
更何况她带来的是福泽,天上掉馅饼,谁能不喜欢。
赤金城的黄土建筑很高,当初就是作为军事要地所建,为了控制周边几个小部族。哪知用了没多久,老天不给活路,被风沙侵蚀得厉害,让达鲁军队连连撤退。
当初她与夫君曲弥欣,公爹曲祯宁,便是这般商定,侵入沙漠,拿下赤金城据点,将周边部族包裹其中。赤金城以西,千里之内再无据点,除非达鲁人人长出鹰的翅膀,不然他们永远打不过来。
从今回溯,这个计划是失败的。
达鲁驯服不了沙漠,他们更是没那本事。
她第一次来此地,风沙一阵阵拍在脸上,简直是打她的脸。
打狭窄的巷道穿插而过,无数闲散马匪坐在城墙上打量她,下流的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在城中最高的建筑内,她见到了疤刺,一个浑身是烙疤的男人。
“疤刺大人。”她颔首,“我乃神子座下使女宝月珠……”
疤刺一听使女二字,眼里登时浮现杀意,“你瞧我像不像信奉使女的人?”
元楹楣在见到他浑身烙疤时,就已经想好了说辞,“疤刺大人一定受了不少苦楚才从贵族手里逃出来的吧?”
“哼!你想说什么?”疤刺轻蔑地笑,“你既是代表神子而来,我就与你无话可谈!你一定比谁都清楚这满身烙疤如何得来!”
“当然,我当然清楚。”元楹楣双手合十,作出一副心疼的样子,“疤刺大人是克赫玛、苏勒惕、答阑贵族的奴隶?”
疤刺并不想回答,手里一把小匕首来回摩挲,匕首上的人骨头早已被他盘得油润玉滑。
“我既然来,就不是空手而来。”元楹楣凝神,掏出一张地图,恭敬呈上,“克赫玛、苏勒惕、答阑不仅是疤刺大人的仇人,何尝不是神子的仇人呢?”
“你做使女做久了,脑子坏了?神子名为也客·克赫玛·骜丹,他们怎会是骜丹的仇人!”
元楹楣再次将地图往前递,“不知疤刺大人是否有所察觉,进入沙漠往梁国边界运送军械的队伍多起来了。”
疤刺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元楹楣抓住他这瞬犹豫,“他们战力不凡,行为迅速,皆为马匪。想必疤刺大人察觉了他们的难以对付。”
“我这次就是同马匪什图一道前来。”
“骜丹有军队不用,为何要用低贱的马匪为他运送军械呢?疤刺大人可有深想过骜丹的立场?”
“你知道运送队伍但凡从贵族的地盘经过,要被克扣多少吗?”
“雏鹰羽翼丰满之日,便是离巢逆风之时。梁国也有句古话,一朝天子一朝臣。骜丹早就不是克赫玛家族的雏鹰了。”
“而疤刺大人手里的图,是这沙漠里所有放逐之地的防卫,人数,水源点。”
“骜丹让我问问疤刺大人,有没有做沙漠之王的野心?”
疤刺:“……”
疤刺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见个沙漠之王,沙漠之王这名头可真好听啊。
他又这么一犹豫,元楹楣眸中笑意更盛。
这图还是她给白铁牛画着玩儿的,乱七八糟,他竟然真信了。
荒谬啊。
29. 沙漠(9)
白佑霖踏入此地界时,不出意料,迅速被马匪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很想提刀杀进去的,但他冷静了一瞬,并不确定陈七是不是真来了这里,他冷声问一句,“使女在哪儿?”
“你找使女做什么?”对方这么答。
白佑霖变脸似的,满脸的凶神恶煞瞬间消散,露出几分释怀的笑,随即吊儿郎当对马匪道,“诶,兄弟,使女漂亮么?”
“漂亮啊!”马匪憨傻笑一会儿后,意识到自己被带偏了,又喝道,“你谁呀!别跟我扯东扯西!武器交出来!”
看他们的态度,陈七应当是被当做使女对待,先见到人再说。
白佑霖瞥了一眼人数后,将手中长刀递出去,摊开双手,“我……是使女的奴隶!走丢了!呵呵呵!”
马匪半信半疑,上下扫视一番,“梁奴啊!使女还怪会享受的!”
“我也想抓个梁奴,最好是女的!哈哈哈!”
刚刚接受过使女慈悲的人,对白佑霖并没那么抗拒,加上他主动交武器的动作,又将自己称作梁奴,没说两句就将人带进去见疤刺了。
彼时已是晨昏交界,走入黄土建筑的巷道,黑夜骤然来袭,阴冷起来,白佑霖记不清穿了多少个巷道,才抵达城中最高的建筑,上了无数阶梯后,两扇木门虚掩着,透出明亮的烛光,甚至还传来了乐器与歌声。
两马匪推门开门,土堡内的乐器声骤然停止,无数道目光齐齐投来,包括正在碰杯的马匪头子与使女,两人笑意还停留在脸上,丝毫来不及掩饰。
白佑霖太阳穴抽抽的,不禁嗤笑,大步而入。
元楹楣眨了眨眼,眸光惊愕,渐渐蹙起眉头。
疤刺见此人气度不凡,一个人站在那里,竟有种神佛不敬鬼怪不侵的气势,他生出几分胆怯,“这是谁?”
“大哥,他说是来找使女的。”
疤刺转头问元楹楣,“使女,你的人?”
元楹楣沉了沉气息,笑盈盈道,“此人是我的奴隶。”
疤刺心有戒备,但方才和使女谈得兴奋,没有为难白佑霖,拿手指了指元楹楣身后,“站一边去!”
在达鲁,奴隶向来不上桌,白佑霖被安排在元楹楣身后站着,水都不给一口,心里愤愤不平,用梁国话道,“使女,给口水喝。”
元楹楣微微侧过头,语气严肃,“闭嘴。”
转头却是对疤刺敬酒,“疤刺城主,我们继续谈据点的事。”
“那好啊!使女方才说我们要如何在赤金城重建据点?”
也不知元楹楣什么时候换的衣裳,比之前华贵多了,领口镶着大颗的红绿宝石,乳白的宽袖轻纱缥缈,胳膊上臂钏似是纯金打造,手腕上一对镶了宝石的金镯子。
白佑霖暗自嗤笑,枉他火急火燎想救她于水深火热,哪里能想到她却在此处吃羊肉,喝美酒,珠光宝气,跟人谈笑风生,一口一个城主地唤。
一个土匪,占了个鸟不拉屎的土房子,就能成为城主了?
荒谬!
元楹楣指着地图对疤刺道,“疤刺城主,你瞧这里,千柱谷距离赤金城快马四日来回,克赫玛家族在这里的驻兵人数仅有千人,但骜丹的军队每次经过此地,却要给克赫玛这个数,他希望你能占领此地……”
“但我只有几百人,如何胜过千人军队呢?”
“所以他要你囤积财宝,打一场他们始料未及的战役。”
瞧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白佑霖环抱双臂,惊讶的张开了嘴,欲言又止。
虽谈及的地点不同,但陈七之前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人数水源补给头头是道,但凡是个人听了,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要一飞冲天了。
加之她亲切温和的笑意,娓娓道来的声音,一口一个的爷唤自己,一会儿温柔一会儿灵动的,配合玛姆神的慈悲神谕,忽悠死人。
原来在外人眼里看起来那么荒谬?
他简直被忽悠瘸了,还信以为真,千里迢迢追到此处。
白佑霖心头那个闷啊,丝毫不愿承认他是蠢猪!
火辣辣的锋利视线,一直在二人头顶睃巡,元楹楣没有在意,但疤刺却如芒在背,浑身汗毛竖起。
靠拳头吃饭的人,对打不过的人天生抱有畏惧,他忽然对元楹楣道,“使女,这梁奴为何不戴镣铐?”
“他是我的奴隶,戴不戴镣铐我说了算。”元楹楣淡淡道。
“我还没见过不戴镣铐的奴隶。”疤刺将自己身上的烙疤展示给元楹楣看,“你看看这些烙疤,多好看啊!使女身份那么尊贵,怎么不给他烙几个疤?”
“疤刺大人想对我的奴隶指手画脚?”元楹楣目光没有退让,“难不成疤刺大人以为我是来求你办事的?”
疤刺瞥了白佑霖几眼,不自觉咬紧牙关。
“此事能谈便谈,不能谈,骜丹不会给你机会的。”
虽然元楹楣这样说了,但其他马匪听见了疤刺的话,皆看向自己满身烙疤,触摸着脸上的伤疤,有人率先问出了口,“同样都是罪痂奴,凭什么他一个梁奴肌肤光洁,没有烙印,不受镣铐束缚?”
这群人十有八九都有过惨无人道的奴隶过往,元楹楣暂时还惹不起,回头瞥一眼立得板正的白佑霖,那眼神漫不经心,气势凌人,拽得跟啥一样,没一点奴隶样。
怪不得遭人讨厌呢。
元楹楣转头对疤刺轻笑,“之前是为了赶路才放他自由,那请城主取镣铐来。他是梁奴,至于烙疤,该烙哪个家族的图腾城主还请不要过问,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疤刺看向她的眼,满是不容置疑,只得见好就收。
等人取来镣铐,元楹楣亲自给他铐上,为了配合她使女的身份,白佑霖没有挣扎,毕竟人多,只是在她上锁的时候,幽幽问她一句,“你跑什么跑?”
元楹楣动作一顿,缓缓抬眸,“你的任务不重要了?”
白佑霖当时没多想,只是知道她失踪,人就追过来了,哪知她日子好过着,现在还被她戴上了镣铐,一股子窝囊气。
白佑霖被锁住,疤刺松了一口气,吃饱喝足加半斤美酒,后面听使女的计划心不在焉的,伸手便摸上了元楹楣的手,眼里的龌龊藏不住了,“我之所以会沦落成马匪,是因为我从不信玛姆神,也不会把你当成骜丹的女人。”
白佑霖一见这模样,火气直冲天灵盖,踢着哐当哐当的脚镣绊过来了,踉跄着跪到元楹楣身后,怒喝一声,“拿开你的猪手!”
疤刺被喝住,慌忙缩回了手,但元楹楣轻轻抬手,阻止了白佑霖继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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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只是他要杀人的眼光死死摄住疤刺,让他收敛几分。
元楹楣就知道会发展成这样,暗自压下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玛姆神,玛姆神都盯着你,疤刺城主真的能承担后果?”
疤刺既心虚也猖狂,“有玛姆神看着,不是更刺激了吗?”
元楹楣笑笑,不说话,目光看向别处,忽然笑出声来,“疤刺城主是做大事的人,真是气吞山河!”
白佑霖彻底语塞,跪在她身后,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发狠的拽,简直要将人头发给薅秃。
元楹楣吃痛,嘴角微微抽搐,却是面不改色,甚至没有转过半点身子,头使劲往前头奔,她高呼,“让我们举杯预祝疤刺城主早日成为沙漠之王!”
喝酒嘛,谁也不管庆贺的是什么,只要有人起头,端起酒杯就是干。
“祝愿疤刺城主早日成为沙漠之王!”
“沙漠之王!”
“沙漠之王!”
这牛吹出去了,自然有人要来问个究竟,元楹楣趁着他与别人说话的间隙,撒了点粉末在疤刺的酒杯里。
白佑霖瞧见了她这细微的动作,讥诮她,“我还以为你当真不怕。”
只是,元楹楣早已不跟他说话了,就冲他拽头发这恶劣行为,她想将人掐死。
那下了药的酒,稀里糊涂被疤刺喝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人就瘫倒在椅子上,元楹楣让人把他抬回房间,这场宴会才算结束。
满身疲累的元楹楣这才带白佑霖回了房间。
白铁牛的镣铐未解,一进门,元楹楣便开始搬桌子搬凳子抵住破破烂烂的门,好一阵忙活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白佑霖见她挺直的脊背陡然松懈,心没来由的一疼。
刚才看她喝酒时,他满肚子的话想说,拳头捏得死紧,恨不得掐着她的脖子问个明白,问她是不是一直都将自己当个二傻子忽悠。
偏生她此刻无力地靠在床头,没哭,有种劫后余生的解脱。
他又问不出口了。
他什么都没问,只等她休息够了,缓缓挪到她身后,蓦地将铐住双手的锁链往她身上一套,胳膊使劲,便将人勒到了自己的怀里。
元楹楣没料到他的动作,肋骨附近骤然被勒得发疼,喉间溢出一声嘤咛,“啊……痛……”
白佑霖有很多很多的气没处撒,这会她呼痛,他黑心肝极了,只当是惩罚,将脸埋进她的发丝间,在她耳边咬着牙低声问,“现在知道痛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全是马匪?全是男人!”
“但凡有一个人不吃你使女那套呢?”
“你会怎样?”
“你想过吗?”
声音越问越沉,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得他呼吸颤抖不已,“陈七,你一定是脑子有毛病!”
耳朵里被他低哑的声音磨得很痒,阵阵发麻,麻得人没有力气,只无力地扒拉着勒在腰间的铁链,声音发颤,“痛……你轻点……”
白佑霖狠狠压下那口气,半晌,他松开铁链。
却是在他松开的那一瞬,元楹楣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胸膛,没有退半步,也没有前进分毫,只有发丝丝丝缕缕在磨蹭,呼吸透过一层粗布麻衣,全喷薄至他的胸膛。
滚烫,潮湿。
30. 沙漠(10)
不知为何,元楹楣眼睛在发热,脑子也胀胀的。
明明对他拽头发,用铁链勒到肋骨伤的事情忍无可忍。
此刻,竟然烟消云散,散得莫名其妙,让人不知所措。
她缓缓抬起手,犹豫了一瞬,又放下了,想往前一步,扑进他怀里,最终只是踮了踮脚,落回原处。
她不知该怎么收场,只问道,“你为何会来?”
声音也莫名其妙颤抖发软,像娇嗔的哭泣。
白佑霖的锁链还圈在她身后,人几乎已经在他怀里,他却不敢动手,只是将手中的锁链越握越紧,锁链碰出细碎的声响,轻轻拍在她大腿上。
白佑霖后槽牙咬得死紧,并不回答她的话,压抑着道,“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像糊弄疤刺那样糊弄我?”
“我没有糊弄你……”
话音未落,白佑霖蓦地收紧铁链勒住她的腰身,往前一带,猝不及防的,元楹楣的脸撞上他坚硬的胸膛,荒谬的踏实感油然而生,她不禁攥住了他的衣襟,尽情地呼吸,风沙与血的味道。
白佑霖没能感受到她的松懈,仍沉浸在气怒里,“你要不是糊弄我,能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我还以为你被马匪抓走了,害我一顿找!现在连什图都跟丢了!”
他越说越难受,咬牙切齿起来。
“你到底来赤金城做什么?”
“莫名其妙往我兜里揣个石头,还让我不要输给骜丹又是什么意思?”
元楹楣听着他一句句质问,心里雀跃不已,不过前两句话她回答不上,捡了最后一句答,“那个祈愿石,不是你给你儿子求的吗?正好画完了。”
“不要输给骜丹……”元楹楣额头抵着他胸膛,撒娇似的,“我讨厌他,自是巴不得能让他吃败仗。”
回答了,好像又没回答,白佑霖脑子里一片浑噩,都忘记自己之前问的什么了,将人按进怀里,一下一下揉着她的头发,力气越发大,呼吸也愈发深重缠绵,“你跟我说实话,我会帮你。但你遮遮掩掩,我害怕。”
怕她别有用心,将自己当个傻子一样玩弄。
怪不得人人都说他好糊弄呢,离开梁国时,个个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要谨慎小心。
不过……他好像也没暴露身份。
应该不至于图他什么,且她都自己跑了,就说明无利可图,那他带个女人回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吧……
白佑霖想着想着,思绪飘忽,没关系的,不至于,他安慰自己。
元楹楣却是心如擂鼓,要怎么回答他呢?
同疤刺喝酒时,她整个心一直提在嗓子眼没下来过,疤刺是个不顾死活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哪怕有利益,疤刺也没那盘算的脑子,于是她一边警惕他发疯,一边同他周旋。
白铁牛的出现,她始料未及,但那一刻,她心踏实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许久未曾生出过这样的感觉,从被骜丹囚禁后,她身边空无一人,曲弥欣或许尝试过救她,或许没有,总之,她不得而知,但再也不会指望他一点。
灭国之祸,一点点抽走她的所有,太子,军队,夫君,家人,尊严,念想……
时至如今,她孑然一身。
白铁牛是个意外。
攥住他衣衫的手越来越紧了,在发颤,在害怕,白佑霖意识到,没有继续逼问,只抬手抱住她,就这般静静地等。
良久,她抬起头,“谢谢你来。”
白佑霖低头,她的眼里星光熠熠,漾着点点水光,眉目含情,檀口微启,他当下心就软了,揽住她的背,宽厚的大掌一点点摩挲过她单薄的衣裳,缓缓向上,托起了她的后脑勺。
他低头想要去吻她。
元楹楣只是感受着被他轻抚的感觉,肌肤很是喜欢,喜欢得她不自觉踮起脚尖,但他低头的那一瞬,心跳忽然间乱七八糟,一种惶恐莫名漫上心头,她控制不住地偏过头。
白佑霖竟也松一口气,虽然他此刻有些硬,但若不能知根知底,他就像那明知有陷阱,还非要跳进去的蠢人。
他也没放手,托住她后脑勺的手还在轻轻柔柔的摩挲,“怎么?不愿意?”
元楹楣忽然将人推开,从胳膊底下钻出去了,坐到了床边,“你没洗澡。”
白佑霖不知是真的假的,摇头失笑,“你洗了?”
“嗯,洗了啊!不然我怎么换的衣裳。”
“是!你厉害,闯贼窝还要把自己洗干净了!涂脂抹粉,珠宝首饰,生怕别人看不见你!”
话音刚落,一坨不知什么玩意儿就砸到了脸上,元楹楣怪得意,“这些都是疤刺抢的好东西,我挑了几样最值钱的,全戴身上了,好看么?”
白佑霖情绪还未消退,很是难言,随意找了个地儿坐下,怨道,“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也是自个儿跑来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和我解释,我是蠢猪,活该被你戏弄!”
元楹楣按捺下方才乱七八糟的心情,正经了几分,“你的镣铐钥匙好像在疤刺衣兜里,我没来得及……”
说话间,白佑霖抬手看了看那镣铐,借着月光找到一条缝隙,然后将环扣挤在一起,猛地一扭,转眼间,一环铁扣掉在了地上。
惊掉元楹楣的下巴,“这也行……”
白佑霖不理会,又将脚上铁索在脚踝处绕了两圈,锁链扣紧后,他使劲一扭,脚下的锁链也开了,剩下四个拖着尾巴的环还锁在手脚上,他有些无奈,“你锁的,你给我去找钥匙!”
“哦……”
“那现在我们干啥啊?”白佑霖没好气道。
“睡觉啊!”
“只有你才睡得着!”
元楹楣打了个呵欠,往床里边挪了挪,拍了拍外边那半床,“能睡着的,你不累么?”
白佑霖眼睛抽了两下,“我跟你,睡一张床?”
“不然呢?哪里还有地方给你睡?”
元楹楣目光盈盈望着他,眼底那琢磨不透的笑意,让白佑霖心里忐忑,身体却万分诚实,不听使唤走了过去,甫一坐到床边,忽然感觉一股热意凑过来,他慌张地回头,往后仰,就见她趴跪着挪到身边。
白佑霖瞪大了眼,“你干嘛?”
“你衣裳太脏了,好大一股血腥味,先脱掉。”
她拿两个指头,捻起他肩头的衣裳,嫌恶极了,“咦~不准穿上床!”
也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明明他好手好脚,她还动上手了,伸手扯开了他的衣领,不留一丝余地。
元楹楣不喜欢血腥味儿,更不可能让那血腥沾染了床铺,但他已经坐上了床,她着急忙慌地去扯他衣服。
这一扯开,白花花的身子晃了她的眼,腰腹间明显的肌肉块起起伏伏,没有新伤。她的视线凝滞片刻,继续将整件衣裳脱完了,往后头一甩,目光幽幽盯上了他的裤腰带。
白佑霖一把按住自己的裤腰带,“这也要脱?”
元楹楣抬眸,认真极了,“嗯,全是血,不脱你只能睡地上!”
白佑霖惊愕不已,“那我睡地上?”
元楹楣没应,也不准他穿着裤子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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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二人无声的对峙,白佑霖突然羞赧,沙漠里炎热,都只穿一条裤子,他要是脱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光着身子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吧?
他没那定力。
所以他站起来了,“呵呵,你睡……你睡……别管我……”
元楹楣不乐意了。
刚才被她抱着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叫嚣着渴望,想被抱得更紧些,这样的渴望没有来由,是天生的,她喜欢这具躯体。
以前和曲弥欣恩爱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渴望。
想着,目光就落到了他的赤裸的上半身,修长的,漂亮的,饱满的。
白佑霖看她跪坐在床上,一瞬不瞬打量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简直如坐针毡,她什么意思?
邀请?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时,想压制便是了徒劳,他提出一个要求,“哼!想得美,除非你告诉我来赤金城做什么!”
“我来赤金城找前虞太子的军队。”
“嗯?”
白佑霖登时挑起眉毛,方才问她怎么都不肯说,这就水灵灵的说出来了?
重点不是这个,找前虞太子的军队?
“你疯了?”白佑霖不可置信地笑了,“你找前虞太子的军队做什么?”
白佑霖问完,面色凝重,陡然害怕起来,赶紧补了一句,“你是前虞太子什么人?”
元楹楣思忖片刻,“我……我哥哥是他手底下的人,他们带着军队消失在赤金城了。”
“喔……哦……”白佑霖方才呼吸都停了,这会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哦……原来是这样。”
元楹楣存着试探的心思,“你信我吗?”
“为何不信?”白佑霖又提起一口气。
“因为……能吞噬三万军队的只有沙尘暴,他们一定是死了,我来找人,多此一举。”
白佑霖未从她突然说出真实目的中回神,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她荒谬的举动,又因为她的吐露而安心,惊与喜,喜与惧,五味杂陈,有些茫然,只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亲哥哥?”
“嗯,叫做陈黎,也是个校尉。”
白佑霖仍在发愣,元楹楣继续补充,“我家是青州的,哥哥从军戍边,结识了我夫君,哥哥常托我夫君往家里捎些信与新鲜玩意儿,一来二去,我就嫁了。”
“这么草率?”白佑霖莫名冒出这一句。
“嗯,夫君很有本事,可会赚钱了,又眉目清秀,我一眼就看上他。”
“你是真草率。”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太子消失,虞国内乱,我和夫君流落达鲁,夫君遭达鲁商人报复遇害,剩我一个人,恰巧被骜丹看上了……”
说起来合理,连带她为何在意自己的品阶,为何发疯要来这赤金城,又为何对骜丹的计划了如指掌,都能解释得通。
白佑霖仔细琢磨,“你青州爹娘呢?不是说无家可回?可有远亲?”
“你有没有听过青州陈素年?”元楹楣问道。
白佑霖一听这个名字,忽然像是遭到一记重锤,他犹疑地问,“你是陈素年的女儿?”
元楹楣看见他眼里的震颤,迫不及待想看他的反应,“对,我是陈素年的女儿。”
白佑霖知道这个人,陈素年,前朝一个老将。
那时他和大哥二哥还是平西王手下的兵,平西王蠢蠢欲动,陈素年本已告老还乡,却是临危受命,拖着老骨头驻军于明州。
后来,平西王造反,第一个灭的,就是陈素年的军队。
他带的兵,他杀的人,他砍的头。
31. 沙漠(11)
白佑霖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盖住了他整一片天,不透一丝风与阳光。
他靠着墙,仰起了头,不敢直视月光下她淬炼着仇恨的眼,闪着刀锋般冰冷的寒意。
“你怎么不说话?”
她竟然追问,像是扬起了刀的复仇者。
白佑霖腿软了,笑得很苦涩,他难以抑制想要吐露真相的冲动,声音微哑,“灭虞首战,杀的就是陈素年,你知道吗?”
元楹楣看出了他突然沉重的情绪,敛眉柔声道,“嗯,大抵知道……”
白佑霖换了个站姿,以压制自己越发瘫软的躯体,“呃……陈素年是前朝忠勇的老将……”
元楹楣抬眸,直直望向他,“你参与了吗?”
句句话都问在点子上。
白佑霖心很乱,喉咙干涩地拉扯着,半晌,才稀里糊涂地道,“是……我参与了,白佑霖……”
“又是他!”元楹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想听见他的名字!”
白佑霖好大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怪难受,“你恨我吗?”
元楹楣想过这个问题,恨不恨取决于他是不是一门心思只想造反的那个人,还取决于未来的他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很明显,他虽然骂着白佑霖,但支持的是新朝。
头好疼,元楹楣突然累得慌,将块宽大的头纱抛给他,“裤子脱了,上来。”
白佑霖没等到她的审判,这事就这么轻易揭过去了?倒不如说被她明确要他上床的命令惊到,“我没洗澡……”
元楹楣倦了,狠狠出一口气,自己挪到床里头,对着墙闭上了眼。
闭上眼,许多画面一闪而过,送哥哥出征,与曲弥欣千里奔赴找寻太子的踪迹,为骜丹扣押,金碧辉煌的宝殿顶,从那二层楼的窗户一跃而下,伤了肋骨,陷入荒漠沦为奴隶……
最后的画面是白铁牛出现在大殿中,银眸杀意凛然,那一刻,心不免为之一热。
一个人是不可能复国的,她安慰自己,劝说自己。
又怕可贵的真情被她磋磨,沦为无尽的怨恨,同她与曲弥欣的感情一样。
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和铁链碰撞的声音,片刻后,骆驼毛垫褥被压出了响动,矮石榻颇有会被重物压垮的征兆,踏踏实实的重量便是活生生的人,让元楹楣眉头舒展,抱紧破破烂烂的毯子又往里头挪了一点。
白佑霖躺下来的一瞬,浑身酸爽不已,整日整夜的颠簸与担忧落下的句点,却是在偏过头看她时,心里有根弦被高高挑起,久久不放,又让人拘谨。
元楹楣躺平了身子,觉着方才还宽大的石榻变得拥挤,莫名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没……”
倦怠慵懒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说不出的愉悦,身旁人挪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吸之间便睡着了。
只剩白佑霖怎么也睡不着,如果坦白他就是那个杀父叛国害她颠沛流离的人,会怎么样?他不敢想。
不过,他怕自己坦白后,她会想不开,一溜烟跑没影了,在这混乱的荒漠中,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左思右想,或许该抵达梁国,将她安顿好后,再告诉她所有。
嗯……瞒也瞒不住,他嗤笑一声。
月光皎洁,夜色静谧,她呼吸得很绵长。
须臾,她转过身面向自己,无比自然地就抱上他的胳膊,当个抱枕,额头也贴过来了,白佑霖想抽出来,却怕将人弄醒,只能将就她的姿势,将手上半截镣铐握在手心,以免沁到她的肌肤。
白佑霖全程不敢看她,怕自己彻底睡不着,哪知她睡着睡着,手搭他胸上了,再过会儿吧,又往他身上游走一番,那动作流畅自然,简直就像多年的熟手。
他没忍住,用气声骂道,“你要再不规矩,我保准你今晚睡不着!”
可能是话起了作用,短时间内,她没再动作。
却是在白佑霖放松警惕,长舒一口气时,她抓住了他。
……
元楹楣这一夜睡得很好,醒来后的心情自然舒畅,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睡眼,睁开眼时,就瞧见白铁牛立在墙边,环抱双臂,阴恻恻看着她。
她不明所以,只是被他那双修长且结实的腿吸引了视线,昨日那乳白的头纱还系在他腰间,勉强遮住了该挡的位置,但头纱若隐若现,宽度不够,一侧大腿完全挡不住,那呼之欲出的肌肉线条,实在让人目光流连。
喜欢。
“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白佑霖冷冷道。
元楹楣回过神来,顿觉羞赧,眼睛上下来回,“嗯?大清早就骂人?”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声音里似是含着一口恶气,亟待喷发。
她揉揉眼睛,漫不经心地答,“白铁牛,你骂人也得给个理由,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佑霖咬牙切齿,却是支支吾吾,“你真不知道?”
她摇头。
白佑霖那个气啊,迈着一双长腿在屋里走来走去,那优越的线条就这么呼之欲出,想了好久,他可算知道怎么说的,指着元楹楣的鼻子,“你拔旗!”
那口恶气可算吐出来了,三个字在屋里来回飘荡,撞来撞去。
“拔……旗?”
元楹楣都惊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想的那样?”
白佑霖瞪着她,恶狠狠地呼吸,却说不出一句话。
元楹楣抿着嘴想了会儿,寻思道,“也有这样的可能,当是坏习惯。”
白佑霖:“???”
她这话就耐人寻味了,坏习惯总不会突然就有,得日积月累才能养成,白佑霖心头一闷,“跟谁?骜丹?”
元楹楣一听这个名字,脸色立马阴沉,“你若再提这个名字,我不会原谅你。”
白佑霖气怒未消,却也不敢再说刺人的话,只能安安静静生气。
元楹楣心情不好了,给自己扎了个辫子,出门去了,留下一句话,“等着啊,我去给你找衣裳穿。”
她一走,白佑霖瞬间解脱。
他也不想穿那满是血污的衣裳,赤条条躺在床上,想起昨夜种种,什么仇啊恨啊,全被抛于脑后,她的头纱还系在腰间,触感柔软,行动时翩然若风,似有似无的撩拨。
他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明明是她主动邀请他上床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极了,男人之耻!
正怨恨着自己,她突然回来了,带着一套男人的衣裳,丢到床边,眉飞色舞,那眼神简直跟看他笑话一样,“快换上嗷。”
一股荒谬涌上白佑霖的心头,或许有些仇恨是可以消弭的,只要他对她足够的好。
他使劲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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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把,元楹楣反应不及时,瞬间就趴在了石榻上,垫褥的骆驼毛扎在脸上有些刺挠,她骂道,“你干嘛?”
话还没说完,偌大一个身躯就趴在了她身上,难以承受的重量让她动弹不得,在她耳边急促又狂乱地呼吸,“陈七,跟我回梁国吧……”
“我娶你。”
这三个字万分沉重。
元楹楣并不愿意,若她要复国,那便是与他相悖,她深知人心之弱,什么都想要是常态,不能一边渴望某种真情,又一边操纵他的真心,到头来两败俱伤。
她没有回答,只是挣扎着要爬出他的桎梏,“你不要这样……”
白佑霖才不管,将身体紧紧的贴着她,“那你昨夜为何要邀请我上床?我是个男人,我禁不住勾引的……”
元楹楣昨夜的确迷糊了,喝了很多酒,很需要一具躯体汲取零星半点的温暖,若他昨夜动手,她多半就应了。
可现在她是醒着的,一看到那些马匪的脸,她就会想起如今的处境,那些痛那些恨,她暂时没法全压制下去。
甚至对昨夜的放纵感到后怕……
她推搡着人,可他太重了,她完全推不动,只能感受到他在碾压中汲取一点点慰藉……
他从背后抱着她,一开始还在挣扎,却是突然泄出一声颤音后,乖乖不动了。
白佑霖想去脱她衣裳,却被她攥住,颤声警告,“点到为止……”
他大抵明白她的意思了,人家不愿。
给人气得,“那你出去!”
元楹楣身上的重量瞬间没了,弄得人无所适从,一丝残存的痒意让人心里毛躁不已,他还凶上了!
她提着裙摆就冲出了门,却是在门外站了许久,耳朵的热意也未能散去。
疤刺从楼底下上来,迎面撞上了守在门口的元楹楣,热切的打招呼,“使女!昨夜我怎么就喝醉了?”
元楹楣想着里头他在做些什么事,顿时紧张起来,“昨夜……昨夜疤刺城主一定是太高兴了,想早些入睡,去梦中寻那沙漠之王的王冠,呵呵呵……”
“我还想着和使女一起入梦呢!哈哈哈哈!”
白佑霖在屋里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四肢百骸都是火气,手里的头纱越攥越紧,恨不得搓出火星子。
还骜丹!
还拔旗!
如果不是拔骜丹的旗,那就是拔她死去夫君的旗!
往她家里送点东西就嫁了?成婚至少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没见过如此荒谬的女人!
白佑霖越想越气,越气越……
疤刺很是不甘心,昨夜他一切都准备好了,怎么可能忽然喝醉,肯定是这使女动了手脚,不然就是他的梁奴有问题。
但那梁奴被铐住了手脚,全程都在他视线之下,那就是这个使女给他下了药。
想通后,他登时一怒,忽然伸手去抓元楹楣的胳膊,“使女,你不是说要去探寻漠中洲的宝贝吗?去我房间详谈如何啊?”
元楹楣警铃大作,猛地甩开了他的胳膊,眸光狠厉,“疤刺大人,就在此处谈!”
疤刺不耐烦起来,“使女,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在哪儿谈就在哪儿谈!”
元楹楣脚下不断退缩,退到了门边,也不知里面的人是不是还在生气,有没有听见疤刺的话。
她将手背在身后,轻而急促地拍门。
32. 沙漠(12)
疤刺看着她略微着急,更乐得欢,“使女,等我寻到宝藏成了沙漠之王,一定封你个王妃,做骜丹的女人有什么好,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我们这儿多自由,管他什么玛姆神!”
元楹楣心头虽慌,一拳捶在门上,面上还保留着几分笑,“没有骜丹,你凭什么做沙漠之王?”
“你昨日不是说了吗,顺着前虞太子进军的路线,我们一定能找到漠中洲,据说那儿遍地黄金……”
话音未落,元楹楣靠着的门板忽然一空,整个人止不住向后倒去,被揽住了腰,跌进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眨眼之间,她就被带进了屋,门砰的一声关上,好似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白佑霖双手撑着门,将人在禁锢在双臂之间,元楹楣生气得转过来,一拳捶在他胸膛,气怒不已,“你做什么?这么久才开门!”
门外的疤刺见这一幕愣了瞬,顿时怒不可遏,这简直是挑衅!他招呼手下的人,“给我撞开!”
白佑霖脑子晕乎乎的,根本不想说话,只弯着腰,将头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吻了下她的脖颈,“帮帮我,就差一点……”
他几乎哑的发不出声,呼吸也烫得惊人,透过发丝喷薄在颈间的肌肤,气息湿得像是在淌水。
元楹楣不禁歪头躲他,嗔怒道,“都什么时候了!”
门后有人在啪啪啪地拍门,叫嚣吵闹声不绝于耳,元楹楣后背被震得发麻,心里慌乱起来,估计得得罪疤刺,她恼面前的这男人,坏她计划,“快把衣裳穿上!”
白佑霖在她颈间轻蹭两下,发丝交缠磨出沙沙声响,他极轻的笑了一声,“待会儿就弄死他,但你先帮我……”
元楹楣无奈,男人真的很没用,这点破事上头便能不顾一切,昏头胀脑,她按捺下想骂人的冲动,伸手去帮他,很有分量,莫名想起昨夜他说的“拔旗”,又觉得荒诞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白佑霖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冰凉将他包裹,止不住吸口凉气,一只手死死抵住门,另一只手将人猛地抱进怀里,颈项交缠,亲吻着她后颈的发丝,浑浊的呼吸着。
元楹楣能感觉他在抖,压抑又难耐,她坏心眼地抚过旗墩,就在那一刻,那难耐的呻吟终是从他喉间溢出,他将人抱得紧极了,哪管那快要破裂的门板。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元楹楣拿他腰间的头纱擦着手,戏谑道,“满意了?清醒了?”
白佑霖大口大口呼吸着,缓了好一阵,在她后颈落下一个吻,接连又在颈侧耳边留下密密麻麻濡湿的轻吻,才放开了人,轻笑着道,“满意了。”
元楹楣将人推开,被亲吻过的地方满是凉意,她拿手擦去,但那难以言喻的感觉还停留在肌肤上,她略带倦意地叹息,“没出息。”
白佑霖放开了撑住门板的手,转身抽了石榻上的毯子往腰间一系,那门板砰的被人踹开了,几人卷着风冲进来,疤刺随后而入,虎视眈眈看着坐在石榻上神情餍足的男人。
疤刺大惊失色,“你的镣铐怎么开了?!”
白佑霖不想回答,更没有看他一眼,双手搭在膝上,余韵未消。
元楹楣也坐在凳子上,翘着个二郎腿,撑着下巴,朝疤刺伸手,“钥匙。”
“……什么钥匙。”疤刺直觉那个梁奴很危险,看见他镣铐开了,更是退缩,虽然他人多。
“他是我的奴隶,铐不铐我说了算,疤刺大人,你若不给我,就是渎神。”
“笑话!这赤金城是我疤刺的地盘!轮得到你一个女人说了算!”
元楹楣忽然转换了语言,“给脸不要脸。”
白佑霖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梁国话,抬眸去看她,“怎么?要杀了吗?”
“等一下。”她道。
白佑霖不明所以,就看见她站起身来,朝疤刺步步逼近,抚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疤刺大人,我很痛心啊!”
她突然变脸,疤刺人傻了,周遭的马匪也不明所以。
元楹楣继续道,“我是带着骜丹的任务,玛姆神的使命而来,为的就是将你们这群被抛弃的孩子拉出泥沼!但你却多次无视玛姆神的威严,我再三警告,你一意孤行,仍要行那渎神之举,我的心为你而痛!”
她指着周遭的马匪道,“人的色欲就那么难以抑制?要所有兄弟的前途全毁在你的生殖器上?你的担当,你的责任呢?”
“我对你太失望了!”
元楹楣说的慷慨激昂,几乎是顷刻间,所有马匪的目光都落到了疤刺身上,疤刺登时浑身紧绷,环视周围的人。
元楹楣在此处停顿,留足了气口。
离疤刺最近的马匪小声劝道,“大哥,赤金城被风沙侵蚀,水源已是岌岌可危,若是骜丹真能给我们补给……”
“你闭嘴!”疤刺严厉喝出声。
元楹楣抓住这一瞬,再次朗声开口,“你为何不听劝告?为所有兄弟找条出路难道不是你该做的吗?”
“你看看他们,对你多忠心耿耿啊!”
“你难道不愿为了这样一群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而克制你的欲望吗?”
疤刺被这噼里啪啦的话炸得不知该如何回嘴,心里害怕起来,可周围那么多人,他完全放不下面子,更别说道歉说两句软话了。
周遭其余马匪的怒气在他的沉默中,陡然攀升。
元楹楣沉了沉气息,目光瞥向方才唯一开口的马匪,抬起手,指着他,“玛姆神选中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马匪震惊后,忽觉受宠若惊,“我……我叫东珂。”
“东珂,以后你就是玛姆神选中的赤金城城主,为骜丹开疆拓土,为达鲁守护土地,为所有流亡在赤金城的兄弟撑起一片天!”
东珂傻了,“我……我……”
疤刺当然不干了,冲过来就想将元楹楣掐死,“你这个疯女人说什么鬼话!你凭什么发号施令!给我弄死他们!”
他冲过来的一瞬,元楹楣给了白佑霖一个眼神,白佑霖立刻会意,在疤刺靠近元楹楣之前,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扬起灰尘无数。
白佑霖用膝盖抵住他的后颈,将他的双手反剪于身后,膝盖正要使劲折断他后颈时,元楹楣喊停。
白佑霖望向她,“不杀么?”
元楹楣没答他的话,反倒是走到东珂身后,“东珂大人,此人交于你发落,毕竟,现在你才是赤金城的城主!”
她这么一句话,让东珂心潮那个澎湃呀,当即发号施令,“给我扣起来!竟敢对使女不敬,待会吊在赤金城门口,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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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三日!”
周围人犹豫着不敢动手,元楹楣继续补,“东珂大人善断,我会将此事告诉骜丹,他会认可你,和赤金城的所有兄弟。待我禀报后,会送来黄金粮食和军械,以助东珂大人为玛姆神开疆拓土。”
“凡是敬仰玛姆神者,都会收到财宝!远比疤刺分给诸位的多!”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心动了,便有人起头,将疤刺扣押起来,元楹楣趁机从他身上取来了钥匙,给白佑霖解开了镣铐。
白佑霖就看她嘴巴叭叭的,这些人就听话了,真是见鬼一般,荒谬的同时,心里颤颤巍巍,有点可怕。
元楹楣没有与他多说,而是先随东珂去了库房盘点财宝,她对东珂道,“你第一回做城主,暂且还不能服众,须得挑选几个服你的人,得有本事,提升他们的地位。”
“夜里办一场宴会,一定要大方,拿出一半财宝分了吧。”
东珂还在为成为头领的事儿沾沾自喜,整个人飘忽不已,“那这些财宝分了,我们如何继续生活?”
“不用怕,骜丹会带着财宝来的,支持你们去探索前往漠中洲的道路。”
东珂应了,立即着手晚上的宴会。
元楹楣回了屋,又是一阵口干舌燥,累得很,白佑霖在屋里大快朵颐,“也算是沾上使女的光了。”
美酒肉干,吃得很撑,他这会儿才想起正事,“现在你什么计划?真要去那漠中洲,那是传闻中的地方,多少人没有找到呢!”
“往回走吧,跟我回梁国,我给你盖房子。”他悠闲地道。
他笑着看她的脸,脑海忽然闪过陈素年的名字,心莫名被针扎了一下,白日里那些旖旎心思突然散去一半。
元楹楣不喜欢听这种话,冷冷道,“我要去,你不愿同我一路,我们就在此分道。”
“你这人,这很危险……”白佑霖忽然闭了嘴。
之前他们就因为来不来赤金城吵过一架,现在他摸透了她的性子,危不危险她不可能考虑的,天塌了有她的嘴顶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但是,他也有他的计划,这下跟丢了什图,就不知道他们的军械都流转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存储了多少,要从哪个地方攻向梁国边境,这让人很焦虑。
屋里沉默起来。
元楹楣其实想让他跟着去的,她一个人上路实在太危险,他的担忧是对的。
可她绝不想放弃。
等她确定好自己的决心回神时,猛然意识到,他没有给出要去的回答,是在权衡利弊,考虑放弃吗?
心蓦地一凉。
她看向他的眼神也冷了,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试探着问,“你……会陪我去吗?”
白佑霖被这么一问,心虚极了,没敢回眸看她。
若他只是一个人,去就去了,死在沙漠也无妨。但他必须为战事负责,他要是死了,可不是闹着玩,骜丹会趁机发兵,梁国内更是会动乱不已,让他皇位上的二哥怎么办呢?
“我们……能不能想个折中的法子。”他也试探着开口。
元楹楣笑了,悬着的心到底是死了。
他说这话很正常,是个身肩重任的人该说的话。
试探嘛……
试探的就是感情。
33. 沙漠(13)
白佑霖可算想了个法子,耐心劝她,“陈七,马匪不可靠,我就算能将他们全杀了,但总要有人为我们运送水和粮食。”
“你们不抓前朝老将的女儿吗?”元楹楣打断了他的话。
白佑霖怔愣片刻,看向她的眼,柔了目光,“我可以保住你的命。只要你随我回梁国,我派兵同你去寻你哥哥。”
她挂上笑容,“我若只要一条命,做骜丹的使女不是更好么,荣华富贵与地位都轻而易举。”
白佑霖拉过她的手,夺过她手中的杯子,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轻揉,“荣华富贵与地位我也可以给你,这次任务成功,我也会封官加爵,倘若你找到家人,我会保证他们都过得好。”
简单的几句话,元楹楣几乎清楚了梁国对前朝干系人的态度,他们总不会让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过得逍遥自在。
她一个人举步维艰,甚至不会有人将复国的希望投注到她一个公主身上,若能带回太子的消息,局势瞬间转变。
元楹楣抽回了手,快速压制过多的情绪,也不知非要问他愿不愿意是犯了什么毛病,她早准备一堆要劝他去的理由。
她道:“漠中洲不是空穴来风,我跟在骜丹身边时,看过他所有军报地图,漠中洲真实存在,只是难以进入。”
“你此番前来,不就是想寻一个可能吗?”
“梁国边境延绵数千里,一支军可守不住,倘若漠中洲能成为梁国在沙漠中最大的据点呢?”
白佑霖听完,果真犹豫了,却是为她急切想寻到兄长的魔怔而不悦,“你凭什么觉得你我就可以穿过沙漠找到漠中洲?!”
元楹楣拧眉,没压制住他不愿帮她的愤怒,“凭我有骜丹所有的军报!”
白佑霖觉着她疯了,好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元楹楣没料到他态度那么坚决,在那一刻,她有些无措,站起身来冷冷哼一声,“死又何妨。”
白佑霖一拍桌子,“懒得和你争!你要是死在沙漠里,我不会管你!”
元楹楣给气着了,昨夜的那缠绵悱恻的余韵瞬间烟消云散,拂袖而出,“谁要你管我!”
临到门口,还骂了一句,“各走各的阳关道吧!”
她砰一声关上了门,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白佑霖看笑了,又觉自己说错了话,扶着额头喉咙发干,都不敢追上去,全然不知怎么劝她。
元楹楣当即就去找东珂准备晚宴了,出门后,她冷静下来,一拍脑门,觉得自己没发挥好,还有好几个理由没说出口。
她忏悔!
不能光看此人情欲上头时那低声下气的模样,清醒时,他一点也不好对付。
元楹楣并不消沉于这点失误,召集了东珂的班子,一顿吹捧,一副要好好了解他们的样子,弄得人生出了备受信任的错觉。
她在地图上框出了几个点,“此处,就是我们的第一站。”
有人疑惑,“我们有兄弟就是从这里来的,这里没有水源啊!”
元楹楣笑得从容,“有,这里叫浪子口,曾有一个部族被罚再次开拓荒漠,也是达鲁王庭的军队要抵达赤金城的必经之地,水源的地点很保密,只有骜丹和几个亲王的军机大臣知道,如今告知你们,就是希望借你们的力量一探究竟。”
“此地地下埋有军械和粮食,当初为了与前虞太子一战而运送过来,又因为前虞太子失踪而掩埋。”
“浪子口距离最短,来回损耗极少,诸位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去看看。”
元楹楣故意抛出引子,东珂隔日果真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此地查探,三五日时间,元楹楣坐在赤金城土堡里等着,白铁牛还未走,整日在她身边无所事事的晃悠。
元楹楣拒绝同他说话,却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随她一起。
待到第五日时,白佑霖已是焦灼不已,夜里,等她同东珂说完话,他一把拽着人将人拉扯回房间。
唯独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阴天。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声音恳切,“陈七,你听我一句劝,漠中洲就算存在,骜丹占着草原那么大的地盘,他都找不着!”
元楹楣被抱得太紧了,紧到难以呼吸,原本她并没有那么抗拒,还享受了片刻窒息的拥抱,却被他的话泼了满头凉水。
失落是有的,这一瞬的失落,让她冷了心肠,却是抬手回抱住了他的腰身,闷在他胸口,带着哭腔地问,“你就不能陪我去吗?”
“我以为你追来赤金城,是在意我……”
她拿腔作调,十足柔软,万分可怜。
白佑霖愣了一瞬,却难以改变自己的判断,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就算找到你哥哥,他十有八九死了,我若是他,看见你这样执拗,会在地府向阎王把头都磕破。”
美人计也不管用了,挫败也好,失望也好,元楹楣一时热了眼眶,那些心底积攒的愤怒就这么溢出来,她给了白佑霖一巴掌,“失去兄长的不是你,国破家亡的不是你,辗转飘零做人奴隶的也不是你!你当然能说的那么轻松!倘若失踪的是你儿子,你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吗?”
这样的对话已经是第二次了,同她执意要来赤金城那回一样。
不过她这话提醒了白佑霖,她要找哥哥,他自己也有要护佑的家,当初为何举事,为的就是不受欺凌,护家人平安。
此刻他要是精虫上脑,不顾性命随她而去,那梁国怎么办,边境连年的战乱怎么办,儿子与姊妹还等着他,皇帝与大哥也等着他……
这巴掌让人清醒。
面对身前的女人,他有不舍,却不能失了智,忍住了想再次揽她入怀的冲动,哑声道,“陈七……”
“我不能陪你去。”
“我还有任务。”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我真的想过要娶你……”
后面还有一堆话,竟生生卡在了这儿,他可是她的杀父仇人啊,说什么要娶她,难道不是一厢情愿的发情,自说自话罢了。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下文没有了,元楹楣呵呵笑出了声,“行了,白校尉,我知道你有你的任务与责任,我能理解你。”
白佑霖眸光忽然清明,“真的,那你跟我……”
“你走吧,我让人给你准备水和吃食,现在还能追上什图。”
她的语气轻松过头,甚至带着轻蔑与嘲弄,让白佑霖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想带着这么点人独闯沙漠,自取灭亡?”
元楹楣拍了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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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转身出了门去,“白校尉,以后若在梁国相遇,你要记得我今早帮过你,予我些财宝,给我寻个落脚之处,如此,不枉费我们这些日子的患难与共。”
“你非要……”
话还未讲完,她裙摆翩跹离开了房间,门嘎吱嘎吱地响,仿若恶人奸笑的声音,这对他……很像嘲讽。
简直是个疯狂的女人,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全然摸不透,就算要找哥哥的尸首,也不可能如此急切,不顾性命安危,他总觉得,她还有其他目的。
第六日时,东珂派去侦查的人马回来了,按照元楹楣说的地点,果然找到了水源,还从地底下挖出了粮食和军械,数量不少。
这个消息,让这群马匪振奋不已,元楹楣所说的扩张计划因为实际的利益而可信起来,使女的身份也因为这丁点利益,得到了实打实的巩固。
于是,东珂带着人出发了。
白铁牛不见踪影。
或许走了,一定是走了。
离开时,元楹楣勒马向四周张望,茫茫沙漠,漫天遍野的黄,丁点的绿,一群蓄势待发的马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上路的日子又开始节衣缩食,饮水困难。
不由想起之前同什图上路上,白铁牛的每顿吃食与水都会率先地送到她手里,夜里会给她铺设两层裘衣,让她舒舒服服窝进去,而他会睡在不远处。
那时她没担心过有人会对她行不轨之事。
元楹楣想着,又觉背后总有目光盯着她,她不禁将毛裘裹紧,睡了半晌,又觉不安心,牵着马去到离东珂近一点的地方,这样她会安心一些。
东珂的队伍不送货,全是马,为了保证能顺利抵达下一个水源点,几乎是日夜疾驰,颠得元楹楣旧伤越发疼痛,腿根磨得厉害。
她一声不吭,不能吭,也不敢吭。
就这般她已经将她知道的所有据点全让这圈马匪撬走了,军队遗留下的东西不会很多,但对小规模的马匪来说,是天大的财富,这也让东珂这群人赚红了眼,对她深信不疑,随她越陷越深。
元楹楣也追红了眼。
三万大军就算是死,也不可能死得无踪无迹,一定会在某处找到大片的尸骸。元楹楣推测,他们或是活着,集体逃向了某处,而唯一难以进入的区域便是漠中洲。
她标记的路线,是在骜丹搜寻无踪迹后排除过,而后经过她推测列出的,一条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路线。
她越发兴奋起来。
漫天狂舞的黄沙,也像是明白她的心情,随之癫狂。
怕了一路的沙尘暴,终究还是来了。
一行人行至广阔平坦干涸的湖盆,像是落进了玉盘,人与马便像是那珍馐,黄沙张着血盆大口,猖獗呼啸。
霎时间昏天暗地,太阳被遮蔽了踪迹,人与马皆被眯了眼睛,不自觉随着风沙转圈,迷迷糊糊几圈后,沙丘早被移换了位置,没人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该去往何方。
进入沙漠前,马匪早对沙尘暴有过预想,慌乱之后,有人大声喊着,“不要乱走动!等!”
元楹楣起初也想等沙尘暴过去,说不准真能顺势找到太子哥哥。
直到,她趴在沙里,摸出一根雪白的人骨。
34. 沙漠(14)
风沙卷了一整日,遮天蔽日,所有人在原地掩住口鼻等待,元楹楣却从掏出那根人骨头时,彻底迷了心智。
先皇后死的那一年,太子哥哥才七岁,父皇是个荒淫无度的皇帝,耳根子软极了,最听不得美人的枕边风,听着听着,太子就成了最无能愚蠢的儿子,而太子身边的人全成了奸佞,死的死,伤的伤。
太子被厌弃,人人避之不及。
太子自暴自弃有三年,闲来无事,总会经过棠梨苑,那时候的她整日坐在棠梨苑门前张望,盼着父皇的轿辇经过,但父皇一次都没来过,只有太子经过时,会问问她在做什么。
她那时最喜欢同人讲话了,有个活人问她,与她闲聊几句,简直是世间不一样的光彩。
宫宴上,围猎时,会主动同她说话的除了太子,还有一人,国子祭酒曲祯宁的幼子曲弥欣,他可淘气,比太子还要趾高气昂,一本正经地站在她面前,“公主整日待在宫里不无聊吗?”
那时候她才五岁,她懵懂地摇头,“无聊是何意?我每日都要读书写字,不无聊……”
“读书写字所为何事公主可知?”
“为了给父皇看。”
“嗯……那公主可真无聊。”
话音一落,曲弥欣便被他父亲拎着衣领带走了,好一顿教训。
那时候她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在她正式进入国子监时,她才得以再问曲弥欣这个问题,“要怎么样才叫不无聊?”
“为国为民!”
那时的天一下就亮了,为国为民这种话大人们常说,听了也就听了,并不足以在她心里掀起波澜,可从同龄的孩子嘴里说出,让她震撼不已。
此后的日子,她同曲弥欣一起读书逃课玩闹,溜出宫去,见识了他所谓的“为国为民”,给老婆婆抓鸡,给瞎眼老伯引路,勾栏里逮他兄长,然后一起讨骂挨打。
直至豆蔻年华,传出了废太子的风声,太子哥哥主动找她,“阿楣,你嫁给曲弥欣好不好?”
对当时的她来说,求之不得,对当时的曲弥欣来说,也求之不得。
却是将整个曲家拉入深渊,曲弥欣是他父亲失去三个儿子后老来得子的宝贝,为了儿子,曲祭酒上了“废物太子”的船,费劲心力将太子一党给盘活了,这才有了太子领兵出征的机会。
哪知,全葬在这里了!
元楹楣扒开黄沙,好几节白骨赫然出现在眼前,些许白骨不足为惧,可风沙卷过,隐隐约约可见那沙地里凹凸不平,似是满地尸骸。
她不死心地往前寻,白骨少了,干尸却多起来,恍若走入了地狱,回头望去,处都是干尸,深褐色的皮肤包裹着躯干,像被反复鞣制过的老旧皮革,眼眶深深的陷进去,漆黑无底。
这些干尸嘴皮干瘪退缩后根本包不住,牙齿却敞露在外,这般整齐的牙齿,是年轻人,是青壮年,全是男人。
恶臭漫天,尸味难掩。
元楹楣脑中白茫茫的一片,麻木的翻找着,翻出一块陈旧的皮革,上面坠着一块木鱼符,上面写着模糊不清写着几个字难以辨认,“守安”二字却清晰不已。
守安军。
元楹楣吓得将那鱼符抛远了,祈盼自己在做梦,这些都只是梦中的荒谬。她继续起身寻找,忽略了虞国织法的布料,虞国特制的军靴,妄图寻找一个否认他们身份的物件,却始终没能找到。
哪怕寻不到这只军队的踪迹,她也能幻想他们逃往了漠中洲,总有找到的那一日。
可偏偏找到了尸首!
风越发狂卷,她渐渐站不稳,丧失了所有力气,倒下的那一刻,她觉着自己似乎被砍了头颅,鲜血喷涌溅出,将黄沙溅为了血海。
一整夜过去,风沙渐歇,晨光熹微。
她的身躯被黄沙薄薄盖了一层,却不想坐起身来。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
从曲弥欣点亮她天光的那一刻,她践行了那么多年的为国为民,结局竟然是黄沙埋骨,国破家亡。
元楹楣好似无悲无喜,甚至感受不到心痛,只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陈七——”
“陈七——”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叽里咕噜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又开始扯着嗓子喊,“陈七!”
元楹楣没想到他竟然跟上来了,一夜的情绪后,她生不出喜,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执刀的新朝人来找她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哑,难道是着急的?
灭国时,他应该也出了不少力吧。
元楹楣一声不吭,安安静静融入干尸沙海。
日光越来越晃眼,直至立在了头顶正上方,元楹楣拿胳膊挡住,忽觉眼前一暗,挪开手臂时,一缕卷曲的长发垂落在她眼睫,她伸手扒开后,那银色眼眸里的震颤褪去,半分欣喜取而代之。
“你装什么死?”他咬紧了后槽牙。
“没听见我在找你?吱个声会死啊!我绕来绕去找你一早晨了!”
元楹楣没有力气了,偏过脸去,与一具干尸漆黑无底的眼眶对上,顿时心撕扯着疼,扑面而来的死亡味道让她猛地捂住口鼻,胃中翻涌抽搐,止不住开始干呕。
白佑霖见她瞳孔缩了又缩,简直像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连忙捂住了她的眼睛,将人从砂砾里捞了出来,抱着人迅速离开这片区域,去到一个没有干尸的地方。
她失了神,一言不发。
白佑霖给她喂了几口水全吐出来了,脑袋耷拉着,看的人焦灼不已。
他转身望向那一片尸山沙海,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前虞的军队,葬身于此处。
讽刺的是,这对梁国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之前在梁国时,就有追杀前朝皇室中人的计划,已经杀了个九成,剩下的不知所踪,但凡遇上都得杀个干净。
白佑霖的目光在她与尸海间来回扫过,心也沉沉浮浮弹起又摔落,可计划毕竟隔得远,眼前人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更让人不是滋味。
问题在于,无论他怎么唤,她都不答,让人毛骨悚然。
白佑霖只想先离开此地,不然他的马儿就得渴死了,于是他破罐破摔问她,“陈七,现在你看到了吧,漠中洲你不能再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带你走。”
元楹楣缩成一团,脸埋进膝盖里,什么也不想听。
直到白佑霖问,“有处干尸堆,你要不要看看?”
不怪他残忍,既然她都追到这儿了,那就代表她渴望的就是一个答案,果不其然,元楹楣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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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虽聚不了光,但开口了,“哪里……”
白佑霖抱着人来到一颗胡杨树下,这是一棵死树,树干褪去树皮,被风沙磨砺得颇像白骨,森森然透着一股死寂,而在白杨树的粗粝砂石的背风面,有一块斜坡,稍陡,隔两步就能隐约看到一具干尸。
元楹楣看到时,瞳孔一震又一震,这里的尸体比方才风沙之地还要密集,干尸几乎是紧紧挨着的,她想顺着找到尸堆的边界,却被白佑霖拽住了。
白佑霖叹一口气,“别找了,我刚才骑着马走了一圈儿,从那儿至那儿全都是尸体。”
“该是那三万大军。”
元楹楣听得心头一震,攥紧了拳头,挣脱了他的手,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想要争执,想要骂人,却在开口时感到一阵无力与酸楚,最终作罢。
白佑霖知道她不好受,也计划着要逃离这风暴之地,将他看见的情形分析给她听,“这里的尸体很密,干尸身上的衣裳都被脱光了,应当是死后有人经过,扒光了他们身上的衣物皮革,还拿走了所有武器,然后抛尸于此。”
“干尸身上没有未愈合的伤口,也就说明,他们没有遭遇敌袭,而是脱水渴死的。”
白佑霖有些问题自己也还没想清楚,直犯嘀咕,“为什么要把尸体聚集起来……费老大力气了?”
元楹楣不敢深想脚底还有多少尸首,只冷冷道,“沙漠有个叫做塔兰的部族,认为胡杨树是沙漠最了不起的生灵,他们超度亡魂就是埋在胡杨树下,以树之躯净化生灵,祈愿他们来世能有好的归宿。”
“塔兰啊,不是听说这个部族已然灭亡吗?”
“总有遗民还活着……可是部族都亡了,曾经的信仰变成了传言,到底该怎样活着呢?”
元楹楣低头,咬着唇,颤得厉害,衣裙被她攥坏了,她站在树下,脚踏了虞国的亡灵,浑身颤抖。
白佑霖站在她面前,空气里全是她眼泪的咸味,他想抬手安慰她的,却是无法将手伸进她的领域,他何尝不明白,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他一路随她而来,早就将这事想了个透彻。
他劝自己跟着来的理由是,她是新朝建立的受害者,所以他要将她带回去,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哪怕她心里有恨。
但他决不能娶她做媳妇儿,杀了人家的父亲,灭了人家的国,还要去骗她哄她,让人家不要恨,这太把人当傻子了!
他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身边的人也有不满二哥做皇帝的,说皇帝都是利用他,所有杀人的恶事都让他做,背了恶名,现在梁国恨他的人一抓一大把。
多她一个不多。
该来的早晚会来。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此刻要紧的是将她带回梁国,给她安家。
元楹楣不知自己如何坐到马背上了,他坐在身后,将自己揽在怀里,认真驭马,于黄沙中飞驰。
她扭头望去,身后那颗胡杨渐行渐远,在泪眼中模糊。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干净手绢,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你想哭就哭吧……”
元楹楣接过手绢,没有说话。
蓦地传来他一声长叹,随风钻进耳朵里。
“陈七,对不起。”
35. 沙漠(15)
白佑霖带着人一路狂奔,因为风沙耽误了一夜,险些赶不到蓄水点。
天黑时才赶到的蓄水点,白佑霖走得急,又因为给马儿减负丢了点东西,少了些吃食,只能沿路薅几片仙人掌做食物,他削掉仙人掌外皮递到元楹楣嘴边,“你吃一点嘛,两天没吃了,会死人的。”
元楹楣浑浑噩噩,一闭上眼,脑子里干尸横陈,尸味儿也萦绕不散,时不时就会莫名干呕,此刻完全吃不下。
白佑霖着急,又没办法,将仙人掌肉放在她面前,转身去喂马。
马也不吃!
白佑霖那个气得呀,“你怎么也不吃?你们两个姑奶奶真是够了!”
他轻轻拍着马头,“吃一口,求你了,别学她,人家是金贵的小姐,你是么?你能跟她比!”
马儿甩甩头,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白佑霖抱着马头一顿抚摸,“我错了,不该让你跑那么久,还驮两个人,回去就给你上好的马草,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偷瞄陈七,人家不为所动,马也不搭理他,无助无奈且彷徨。
他确认马儿只是不喜欢吃后,转头又去哄陈七,“姑奶奶,你不吃它也不吃,你俩要翻天呀?”
元楹楣只觉聒噪,心里哽得慌,吸气也吸不到底,胸闷同时偶尔会有针扎一样的疼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完全聚不了精神,像一具行走的躯壳。
白佑霖看着她无神的双眼,眉头紧了又紧,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也没反应。
不给反应就对了!他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两个姑奶奶!
他一把将人扯到了那口坎儿井边,认真凝视着她的头顶,良久,可算下定决心,将手伸向她的衣领,解了长袍的领扣,一扯,半个肩膀敞露在外。
直到肩膀凉意来袭,元楹楣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猛地攥住衣衫抬起头,双眼可算有了情绪,虽然是震颤与愤怒,总比空空无神要好。
白佑霖心里松了好多大一块,眼里含着得逞的笑,“你还要脸啊!”
“你做什么!”元楹楣猝不及防开口,嗓子干得几乎出不了声。
“脸不洗头不梳饭不吃,浑身尸味儿,你还能干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扯她的衣裳,“你不洗我帮你,脚趾头缝都给你洗干净!”
“老子可不是什么好人,才不会怜香惜玉!我参军前可是土匪,给你吃干抹净了你还得叫我一声老爷!”
他动作颇有些暴力,拉扯之间,将元楹楣薄薄的长袍给扯坏了,里头一件更为孤苦的小衣,整个背露在外面,夜风吹过,凉得她瑟缩。
白佑霖从井里拉出半桶水来,直从她头顶泼下去,“好好洗洗吧,满身的尸臭!”
元楹楣被井底刺骨的凉水刺激得毛发竖起,不由惊叫一声,浑身发颤,牙关哆哆嗦嗦打架,还未回过神来,白佑霖手上已经打满了泡沫,往她头发上一糊,顺手揉搓起来。
元楹楣闻到了澡豆的清香,想起他在马上抛了一路的东西,有些惊讶,“你没丢?”
“丢了你能饶过我?到时候又要我花钱买!我一个子儿都不会付!”他边骂边洗。
给她揉洗头发时,勾到了她打结的发丝儿,拽的元楹楣龇牙咧嘴攥住发根,连连呼痛,“啊!不要动,我自己来!”
白佑霖心里的大石头落地,轻笑一声放开了手,转身向井里面打水。
或许是被冷得清醒,元楹楣开始认真洗头发,洗着洗着羞耻心才渐渐复苏,回头恶狠狠瞪着白铁牛。
瞪得白佑霖手里的水桶一荡,“瞪我干嘛?”
“转过去!不准看!”
“现在知道要脸了。”白佑霖心情极好,“呵呵~你任人摆布时可太像个死人了,你看你看,现在多好看~”
说是这么说,白佑霖没回过头看她,只在她喊的时候为她送去一桶水,真难伺候啊。
元楹楣还没有洗完,他的马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走过来了,拿头拱了拱白佑霖,白佑霖猛然意识到什么了,一拍大腿,“喔!给你忘了!”
他给马身上浇了一桶水,抓了把澡豆给马洗上了澡,一边洗一边喃喃,“知道了,我错怪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尸体,也不喜欢血腥……”
元楹楣洗澡的动作顿住了,眸光片刻明亮,“还有这样的马?”
她竟然主动向他搭话,白佑霖心里莫名有点酸,甚至生出想抱着她亲一口的冲动,他咽了口唾沫,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压制,轻拍马背,“有啊!我家胭脂虎跟你一样,矫情死了!”
“它叫胭脂虎?”
白佑霖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聊,“嗯,我大哥送我的!”
“你还有哥哥?”元楹楣捋着打结的头发问他。
“结义兄弟。”
元楹楣脑中瞬间有些信息汇聚起来,迫使她不得不思考,“这马一看就名贵,你那结义兄弟身份不凡还有眼光,可是纪南风?”
白佑霖登时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已经收不回去了,只得小心翼翼的应答,“嗯……你认识我大哥?”
“纪南风谁没听过,他以前可是我爹手下的人。”
纪南风曾经在陈素年手下待过几年,因为武力过人,智谋优越,被陈素年推荐给了明州刺史,统一州兵马。
纪南风的名声好,是因为明州修筑堤坝时,有个老贪官贪了钱财导致堤坝停工,偌大的工程干了一半烂在那儿,之前的钱财白花了,第二年也起不到防洪的作用。
纪南风一怒之下,从明州那贪官开始追查,一层一层的查,直接告上朝廷,最后牵扯的人太多,没法不了了之,查处了二十几个贪官,从此名声大噪。
都说是忠义仁善的好人,怎么就造反了呢?
想到这里,元楹楣不免心虚,她其实明白,那桩明州贪腐案早该查处,那些贪官也早有迹象,太子、她与曲家心知肚明,却不敢动这群人。
当时查处这群人后,她和太子哥哥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偷着乐。
如今想来,纪南风造反早有预兆,因为朝廷无人作为,纪南风又善得眼里容不下沙子,所以才起兵造反。
所以,她心虚。
白佑霖何尝不心虚,当时纪南风念旧不愿与陈素年对峙,局面僵持,他见不得哥哥为难,自己站出来请兵出战,斩敌将首级,哪里能想到竟是她亲爹!
二人一个给自己洗澡,一个给马洗澡,背对着背,诡异的沉默了。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元楹楣思维活络起来。
之前被骜丹囚禁时,她也“死”过一段时间,后来想起有许多不得而知的秘密,她又活了过来,总得追寻点什么,才能踏踏实实感受到自己活着。
她止不住向白佑霖搭话,“你在你们结义兄弟里行几啊?”
白佑霖脑筋紧绷起来,“……老六。”
“那还可低了,跟萧臻简关系如何?”
哦哟,这个问题吓他一跳,他常常被人警告,现在都不敢直呼二哥大名了,她倒叫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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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语气甚至含杂着轻蔑,白佑霖喉间干涩起来,“陛下……也就那样吧!”
“刚才说起纪南风时,你语气可轻快,你更喜欢你大哥,而不是二哥?”她冷冷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开玩笑的意味。
白佑霖:“……”
这问题,不好答啊,甚至有点过于戳心窝子。
他犹豫一瞬,她竟然追问起来,“怎么不是纪南风当皇帝?”
“别问!”他猛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受了刺激的态度,耐人寻味,瞬间让元楹楣找到了活下去的支点,这人看起来也不认同萧臻简做皇帝嘛,他如果跟白佑霖穿一条裤子长大,是不是也代表着白佑霖的态度?
元楹楣活过来,给自己浑身洗得干干净净,要穿衣服时,她轻唤,“白佑霖,给我找件衣裳。”
“哦!”
白佑霖自然而然的应了,却是在踏出步子后,猛然僵在原地,内心震颤不已,缓缓回头,扯动着干涩的喉咙,“你……喊我什么?”
元楹楣也反应过来了,方才她满脑子都是白佑霖三个字,顺口就喊出来了,心道自己真是魔怔,就算有那心思也该不动声色,实在是蠢!
一定是饿傻了。
她尴尬笑笑,“喔……我喊错了,白铁牛!”
白佑霖牙齿都在抖,木然转身去给她找衣裳,翻找的时候,手心止不住的冒冷汗,哆哆嗦嗦也只找到一件袍子,一条裤子。
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稳住心神。
身份早晚会暴露,他很明白这一点,他也接纳有朝一日的反目成仇,但就在刚才,意识到她唤自己白佑霖时,他是真的怕了,怕到浑身寒毛竖立,手脚也不听使唤。
他以为,至少还有一段路程的,这段路程,他可以任凭差使,甚至当牛做马,能弥补一点也好,只要不戳破,这一路就会顺畅下去。
可他好像怕过头了,明明接纳,为何会怕成这样呢?
白佑霖转身将衣裳丢给她,开口说话时,气息在微微发颤,“你穿袍子……那些有尸臭味的衣裳都丢了……嗯……到时候给你买新的……”
元楹楣知道条件不允许,也没多矫情,套了袍子又好奇起那马,走过去给马刷洗,“胭脂虎,好名字呀,真的不喜欢血腥味?”
她心情好起来时,总是问题很多,好奇的目光投向白佑霖,明眸里满是皎洁月光。
白佑霖整颗心被那视线扰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他抿唇笑得疏离,“嗯,它不喜欢杀人。”
之后的话尽是胡言乱语。
元楹楣洗完后,尸臭味淡去,突然有了饥饿感,坐到一旁啃起了仙人掌,味道苦涩,但她稀里糊涂咽下去了。
胭脂虎也是匹怪马,刷洗完后,方才不吃的仙人掌,现在竟吃得香。
元楹楣看得稀奇。
白佑霖则是躲到一旁洗澡,这澡洗得慢吞吞,感觉都快天亮了,他见她在火堆旁躺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想着她已经睡着,却听见她迷迷糊糊的声音,“嗯……你好慢呀……”
声音带着倦懒,女儿家独有的软侬。
她睡眼惺忪撑起身子,将一旁皮囊上摆着的仙人掌托起,“喏,快吃……”
白佑霖本能地退缩,她那纤细的手指却捻了一块,送到他嘴边,“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白佑霖被她带笑的眼看得迷糊,张嘴含了一块,甫一入口,那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苦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她却笑得很甜。
36. 沙漠(16)
沙漠的旅程很长,两人一马,熬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离开最为缺水混乱的死亡地带。
耐旱的骏马保证了长途跋涉,元楹楣时刻牢记的地形与水源分布点保证生命之源,白佑霖强悍的身手抵御马匪的侵袭,两人再苦再难不吭声的默契,种种因素加起来,才让他们活着走出来。
达鲁军队想要横穿沙漠抵达梁国边境,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偏偏人家就做到了。
深夜,白佑霖想着这一堆事情,心绪沉重,望着璀璨星河,久久难眠。
忽然飘来她轻柔的声音,“白铁牛,冷。”
白佑霖顺手丢了件衣裳给她,元楹楣拿了衣裳,狠狠瞪他一眼。
也不知道为何,这一路上,白铁牛对她爱搭不理,除了吃什么,怎么走,做什么,回应都是淡淡的,弄得元楹楣很是苦恼。
他没有坏心思,人特别能干,这样搭伙穿沙漠也无所谓,只是看他心事重重,少了很多乐子,日子难熬起来。
入秋时节,天冷得很,虽说生了火,但烤着脸吧,脊背发凉,烤着背又肚子冷,也不知是不是很久没来月事了,近来腹部隐隐作痛,浑身不爽利。
她迫切需要个避风的东西,想着,就钻到了白铁牛和火堆中间。
白佑霖一时诧异不已,连忙翻身躲开了。
这已经是元楹楣多次试探的结果,她登时不乐意了,坐起身来,略微带怒地质问,“你是不是在怪我非要去赤金城,耽误了你的计划?”
白佑霖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此事,整个人都是懵的,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斜了眼去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那你躲我干嘛?”她抓起一把沙砸到了地上,细碎的石子溅到他脸上,声音委屈起来,“天冷了你知不知道……”
白佑霖竟没想到这茬,他是个不怕冷的,这点温度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这娇贵的姑奶奶平日里一副要人伺候的模样,此刻竟然为这事抓狂,他没有动作,只好笑道,“我还得给你当被子盖?”
“那当然好!”她说的理所应当,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给白佑霖噎住了,他坐起身来,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陈七啊……”
“你真是我祖宗!”他咬着牙说出口。
元楹楣脸皮最厚,轻轻点着头,笑意狡黠,“也不是不行。”
“行你个头!知不知道自己睡相差,翻来覆去就算了,睡着睡着一定会拔旗!但凡你把我当个男人呢?我还给你当被子盖,做梦去吧!”白佑霖说完,翻过身去,背对着人自顾自睡了。
白佑霖可不是一开始就抗拒此事的,实在是被拔旗几次后,他受不了了,才渐渐躲远。
谁让他早就下定决心,绝不动她。杀人家的爹,睡人家姑娘,这对他来说,还是太残忍了。
他想过将身份坦白,但每次话到嘴边,又会被自己给咽回去,搞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于是日子就这般拖着,得过且过便好。
人家拒绝的如此果断,元楹楣还是小小伤心了下。
她也想过症结,是她这段时间邋里邋遢,不足以吸引一个男人,或是人家没了兴趣,她不爱强拧的瓜……
才怪。
她需要一床被子,不然会被冻死。
于是她凑过去,躺在了他旁边,“那你靠近一点,好冷……”
多香浓软语,几分柔软,几分恳求,听在白佑霖耳朵里,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勾引,他不禁握紧一把沙,在地上狠狠捶了两拳头,又来这死出!
他上当无数回,绝不可能再次上当。
见他不为所动,元楹楣渐渐失去信心,或许她该做得过一点,男人总抵不住诱惑,下一瞬,她又觉得这男人不一样,那么久了硬是没动她一下,是不是不行?
随即又否认了这样的想法,毕竟在赤金城,她可是感受过的,她回忆着,拿手比了一下粗细,连空气都变得烫手起来。
“嗯……”她脸有些热。
白佑霖能感受她在身后动作,又不知她在做什么,莫名其妙溢出一点怪声,听得人浑身紧绷,瞪着两大眼珠子,转来转去,完全无法忽视。
元楹楣脑子里想得欢,终究还是因为要脸作罢,长长吐了一口气,闭眼冥想了会儿,睁开眼时,注意到他赤裸的后背,鞭痕已经褪去,长出了粉色的新肉,但是晒伤后块大块的皮肤剥落,很狰狞。
那时候没有衣裳穿,他将袍子给她,自己只着一条裤子,顶着烈日疯跑了好几天,他肌肤娇嫩,整个背红得不成样子,没几天就开始蜕皮。这些日子抢了几件衣裳还好一些,只有脸颊红得不成样子。
但她一直被圈在他怀里,没晒得太严重。
她不禁用手轻触他背上掉的皮,这能忍住不撕?
她完全忍不住啊。
下一刻,她就被人钳制住了双手,压在头顶,白佑霖双腿跨过她单薄的身子跪在沙地里,欺身而上,声音无奈且气愤,“真不懂你想要如何?”
“我放你一马,你还这样勾引我!很好玩吗?”
元楹楣被吓到震颤后,平复了心绪,望着正上方他蕴着火光的眼,不懂他在生什么气,只不过他的话有些熟悉,她疑惑蹙眉,“放我一马?”
“嗯!你真想我在这地方将你……”白佑霖愤愤咬牙,“我真做得出!”
元楹楣知道这人能喝住,并没有多少害怕,扭动着身子轻微挣扎,“可我只是冷啊……又不占你便宜……”
白佑霖受不了她略带娇憨的模样,眼睛眨巴着,多无辜啊……
没法子,白佑霖沉了沉气息,放开了她的双手,挪到她身后躺下,将人揽在怀中,“警告你,不准动手动脚。”
她安心地闭上眼,轻轻点头,长发在他胸膛扫过,留下丝丝缕缕的痒意。
元楹楣心满意足,被包裹的感觉让她偶感幸福,方才郁结于胸中的不满顷刻间散去。
以前她也没觉着自己这般渴望一个的怀抱,若是骜丹,她恨不得拿出匕首狠狠扎上两刀,切了他的根,让他断子绝孙。
白铁牛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的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快到莎支了。”她忽然开口。
白佑霖还在生气,气呼呼在她头顶出气,“嗯。”
“什图运送的最终地点就是莎支,我知道他们如何交易,你不必担心。”
白佑霖没有说话。
“我可以把骜丹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你回去也不会交不了差。”
“我不需要交差。”他冷冷道,“睡你的觉,别瞎想。”
“那你到了莎支,能给我卤牛肉吗?”
她蓦地来这么一句,白佑霖又气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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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你就这么馋?”
“是你卤的牛肉好吃。”她从来不吝夸奖,特别是对有本事的人。
饶是白佑霖气她拿自己当被子盖,还是被这话夸笑了,“一般吧……”
“还要喝酒!”
“……”
白佑霖忽然觉着,把她娶回家做媳妇儿也不错,她没想象中那么金贵,会帮忙洗衣裳,会认字,说话又好听,懂得吃这一点他最喜欢,还能一起喝酒。
他脑子里浮现一家人坐在桌子上胡吃海喝的画面。光是想着,他会生出好日子来临的幸福感。
又会在突然之间,想起他杀了人家的爹,兜头一盆冷水浇下,他想象不出那一日到来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夜里,她果然又拔旗了。
*
元楹楣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宽阔的绿草之地,远方的牛羊成群,顿觉心旷神怡,“莎支是沙漠中一片较大的绿洲,人口最鼎盛时能达八万人,近年来风沙肆虐,绿洲在一点点缩减,如今人口仅有五万。”
“我知道。”白佑霖回道。
“你知道骜丹把莎支王庭屠了吗?”
“当然知道。”
“梁军如何计划?”元楹楣问道。
白佑霖深知她是前朝老将之女,对她说话有所保留,“莎支距离泉城最近,只能从帛蓝城派兵增援。”
元楹楣轻笑两声,不禁讥诮道,“叫你们灭虞,还不吸取教训,正中骜丹下怀。”
“宣和十二年,达鲁王戈厉就曾使过同样的计策,从沙漠中向虞国饮马川进军,虞国不得不派兵增援,战线拉长,帛蓝城的防守变弱,两座城池被各个击破,史官记载此战役为饮马川之战。”
也就是自那一战开始,虞国开始了连年招兵,百姓们怨声载道,边境人心惶惶,国力渐渐疲弱。
白佑霖听她言语讥讽,也止不住较劲,“我虽然没读过书,这些事儿还是知道的。”
“那一年,我娘三岁,我阿公就被征兵征走了,我娘和阿婆相依为命,交不起人丁税,早早被卖为奴。”
元楹楣:“……”
虽说这是五十年前的战役,但此时听他说出来,元楹楣脸上无光,没再继续呛他,“那梁军战力如何?”
“战力很强!”白佑霖气息通畅。
“越强的战力,耗资越大,骜丹故技重施从沙漠入侵,将战线拉了七座城池那么长,梁国正逢开国,民心不稳,供不起这么大一支军队吧?”
精准过头了。
白佑霖语塞,垂下眼帘看她,她也仰着头,眼里得幸灾乐祸可掩不住,白佑霖扯出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吃什么长那么聪明的?”
元楹楣拐他肚子一下,“不要揶揄我!认真回我的话,不然梁国一定赢不了。”
这手拐子真使劲啊,拐得白佑霖捂住了肚子,下巴搁到了她肩上,微微粗喘,“你是真心想帮我?”
“嗯。”
“为什么啊?”白佑霖不敢相信,“我……我可算是你的杀父仇人,还参与了灭虞之战……”
元楹楣认真思考了一瞬,“可骜丹是我的敌人,我非要让他吃败仗!”
此话为真,元楹楣又想了想,吐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我想让你立功。”
“你如果立功了……会娶我吗?”
37. 沙漠(17)
白佑霖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瞳孔猛地一紧。
她有时说话就爱这样,轻飘飘的,随意且自然,没有羞怯与颤抖,没有恳求或试探,仿佛在说今晚吃牛肉这样平常的话。
丝毫不管他的死活啊!
他要怎么娶她?假装自己不是白佑霖?找个人假装成白佑霖,再给他自己落个白铁牛的户籍?但他还有儿子呢,难不成让儿子管别人叫爹?
一连串不可操作难以实现的问题出现在他脑海,蹦来蹦去的,焦躁得难以深想。
元楹楣坐在他身前,偏着身子仰头去看他,看他喉结滚了一遍又一遍,握着马缰的手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她不禁眉头紧蹙。
这个问题有那么复杂?
感情不深啊。
算了,被拒绝多没脸啊,她微不可闻一声嗤笑,想说这只是个玩笑,他却率先开了口,“……你真愿意嫁给我?”
“不愿意。”元楹楣敛眉,声音有些冷了。
白佑霖:“……”
“走吧,去瞧瞧莎支现在谁做主。”
她轻声开口,却有股不容辩驳的劲儿,白佑霖没敢追问,只敢在心里嘀咕她是不是在戏耍自己。
元楹楣下了马,见前方有个莎支牧民,便上前打探,牧民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脸颊晒得红红的,见了远道而来的客,满眼好奇,开口便问,“哥哥从何处来?”
她说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白佑霖,眸子里羞怯又雀跃,奈何,莎支语与达鲁语有相似,却不尽相同,白佑霖听不懂,眼巴巴向元楹楣求助。
元楹楣笑,“她问,哥哥从哪里来?”
白佑霖见她眼里的笑意不对劲,还有那小姑娘直勾勾的眼神,顿时退远了一步,“我我从梁国来……我又听不懂,你跟她说呀!”
元楹楣只是小小逗弄他一下,见他局促,心满意足,对那牧民小姑娘道,“好姑娘,我们从梁国来,我们有钱财,可以去你家做客吗?”
小姑娘一听梁国二字,眼神惊变,退了好几步,怯生生道,“不可以……”
元楹楣明白了,与白佑霖对视一眼后,摸出了几个金珠子,“小姑娘,我是梁国人,这个哥哥从达鲁来,我是他的奴隶,我们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
小姑娘明显松一口气,将金珠子握在手里,朝白佑霖笑了,“那走吧,我家不远!”
两人随小姑娘回家,她家搭建了宽敞的牛羊棚,在棚子附近搭建毛毡帐篷,家里人并不是很欢迎元楹楣这个梁国长相的人,但是对白佑霖这难以分辨种族的相貌倒是欢迎,加上金珠子的作用,勉强收了二人留宿。
莎支和达鲁有一脉相承的渊源,奴隶等级上略有不同,但都是卑贱的,这户人家牛羊加起来少说上千,是大户人家,他们也有奴隶,临了吃饭时,人家的奴隶便跪在矮桌旁,切奶砖倒茶水伺候主子吃饭。
白佑霖先落座,元楹楣扑通跪下去了,吓得白佑霖一激灵,险些站起身来,被元楹楣拽着裤腿按住了。
白佑霖可受不起,“你干嘛?”
元楹楣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的大老爷,你就享受着吧,待会儿人家赶我们走了!”
白佑霖这才安下心坐着,陈七给他端茶递水切肉,弄得他心里怕怕,生怕她秋后算账,“你你知道该问什么吧?快问,问了早点离开这地方。”
奴隶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才跪了没一会儿,元楹楣膝盖就冰冷疼痛,她忍一口气,开口对这家的家主道,“渡铃老爷,我家老爷是做皮革生意的,他常年在梁国与达鲁边境行商,头一回来莎支,见老爷家牛羊多,想问问老爷,此去向梁国可有商路?”
渡铃一听是做生意的,试探着问,“你一头羊皮收多少钱?”
“三纹银。”
对方显然不是很满意,元楹楣赶忙补一句,“这是达鲁的价格,但经过沙漠走上一番,卖向梁国饮马川能有三倍的利润,只要商路通,我们也能给出六纹银的价格。”
对方呵呵笑了,“商路通不了,你不知道这里被达鲁占了?”
元楹楣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们进沙漠已经有半年了,竟不知此事!”
“你们死了这条心吧!要是去年来,说不定还能赚最后一笔,但达鲁的军队一来,禁止我们向梁人行商!”
她将这话翻译给白佑霖听后,继续问道,“神子如此霸道?莎支距离梁国可比达鲁近多了,这不是断莎支财路吗?”
“谁说不是呢!不仅不允许我们向梁国行商,但凡抓到,就得用财物相抵,还逼迫我们每年上缴两倍的牛羊。”
元楹楣一听这话兴奋了,添油加醋地问,“据我们老爷所知,神子骜丹有攻打梁国的计划,平时都要上缴那么多的牛羊,那战时可怎么是好?”
“哎!是啊!要我们怎么活啊!”
“渡铃老爷没有向莎支王庭求助?莎支王庭如何处置?难道任骜丹断了我们的财路?”
“别提了!哪里还有什么莎支王庭,整个莎支王庭全被骜丹杀了,除了一个美丽但废物的公主,骜丹也不立新王,就让那公主整日坐在王庭中,她一个人能说上什么话?简直成了笑话!”
元楹楣那是越听越兴奋,竟忘了翻译给白佑霖做做样子,连膝盖的疼都忘了,认真且投入地聊了好一段时间,白佑霖就看她嘴叭叭的,双眼放光,好似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每当这种时候,他恨自己没读过书啊。
他们就这般聊了一整顿饭,白佑霖揣了满兜的食物,心满意足拍了拍,正想起身告辞,渡铃忽然开口,“客人长途跋涉,不妨同我一起用马奶泡个脚?”
白佑霖不知其意,元楹楣说给他听,“马奶泡脚是高贵的款待方式,我方才跟他说你在梁国有关系,他兴许还是想做梁国生意。”
“泡呗,泡!泡脚多好啊!”白佑霖爽快地应了,却见陈七眼睛耷拉着,周身都是不悦的气息。
泡脚水端上来他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元楹楣又扑通跪下去,跪得猝不及防,给他脱鞋子,简单一个动作,充满了怒气与怨气。
他连忙从兜里掏了块酸奶塞她嘴巴里,挠了挠她的下巴,“我没想到还得你伺候,对不住啊!”
元楹楣膝盖痛死了,还得给人洗脚,恨恨往他小腿上拧了一把!
白佑霖挨鞭子受刀枪都没觉着这么痛过,她拧这么一下,掐着一点皮肉,简直痛得人无法呼吸,连忙又塞一块酸奶进她嘴里。
如此,循环往复,这脚泡得实在煎熬,白佑霖觉着自己一条小腿全都是青红的印子,扶着额头,不敢让人看见他痛苦狰狞的面容。
与之相比,渡铃被奴隶伺候得很舒服,仰躺在椅子上一声喟叹,打量了一下白佑霖,呵呵轻笑,“怎么样,我们莎支的马奶泡脚?”
“怎么样呢?人家问你。”元楹楣火气压不住。
“好……舒服……”白佑霖捂着眼睛,欲哭无泪。
“哈哈哈哈哈!达鲁老爷是大脚趾更长,还是第二个脚趾更长?”
白佑霖听完翻译后,满脑子不解,“这什么鬼问题?”
元楹楣看了眼他的脚趾,大脚趾长于第二脚趾,却是转头对渡铃道,“老爷他第二个脚趾更长。”
“那好啊!怪不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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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么亲切!”
直至泡完脚,白佑霖都没想通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只当是闲聊。
他现在更担心陈七记恨他,进了渡铃为他准备的帐篷,她果然气呼呼地不理自己,他连忙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捧到她面前,“我特意给你藏的!厉害吧!”
元楹楣屁股往那床上一坐,怒沉一口气,“不吃,恶心。”
白佑霖不乐意了,脸色一变,“恶心?给我洗个脚你就恶心了?你本就是我买下的奴隶,呵!哼!恶心死你!”
“哼!就恶心死你!”
“还问我娶不娶你!洗个脚你就骂我恶心,你看我娶不娶你!”
他一连三句,叽叽呱呱骂个没完,元楹楣理都不带理的。
看她那样,白佑霖真是没办法了,转身掀了帐篷出去,许久不见人影。
元楹楣方才跟他置气,硬是没吃一口他包来的食物,现在人不在了,她不能让肚子受委屈,干吃馕饼和酸奶片,噎得人难受。
却在正噎得慌时,他端着木盆而入,盆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另一只手还端了一个碗。
白佑霖见那食物已经去了一半,她满脸痛苦地拍着胸脯,他得意笑了,“不是不吃嘛!”
他将手里那碗羊奶塞她手里,在她面前蹲下了,二话不说抬起她的腿,灌了两口羊奶的元楹楣还在顺食物,冷不丁被人握住脚腕,吓得她猛缩双腿。
却被人拽得死死的,白佑霖抬眸,“不是嫌弃我嘛!给你洗一回脚算不算扯平?”
元楹楣被呛着了,一边咳着,一边拔腿,“不算!我自己来!”
白佑霖心里对她的那句恶心耿耿于怀,认为给她洗一次就算扯平,这会儿更是较劲,不多时,鞋袜就全被脱了,白佑霖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很是高兴,一只手握着她莹白双脚往水里按。
水温微微烫,很舒服,从脚底直暖向膝盖。
元楹楣蓦地不想挣扎了。
白佑霖卷了自己的袖子,又卷起她的裤腿,瞧见她膝盖一片红,取了他的头巾沾湿温水,敷在她膝盖上,轻轻地揉,“我以前也给我妹妹这么洗脚。”
“那你妹妹也给你这么洗脚?”
“哪能啊,她跟你一样是个姑奶奶!”
元楹楣嗤笑一声,“你姑奶奶可真多。”
“那可不是嘛!我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嗯……还没伺候过我儿子。”
“你想家了?”
“一直都想。”
元楹楣羡慕他,他还有家,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想谁,孤伶伶的……
那股寂寞惆怅一旦被发现,便会无处不在,元楹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同他谈起了正事,那样会显得她热闹一点。
她道,“莎支人现在也不好过,骜丹禁止他们行商,陡然增加的税收,一定会激起他们的愤怒。”
白佑霖迅速拉回思绪,“嗯,你该不会想用你那张嘴让他们内乱?”
元楹楣思绪凝重起来,“不好办呐,莎支人虽然有与梁国通商的意愿,但他们的信仰又同达鲁一脉相承,很难将他们分裂……”
白佑霖握着她的脚,渐渐走了神,“梁国派使者与他们谈过,他们不愿称臣纳贡。”
元楹楣脑子里忽然想到些什么,登时坐直了身子,“你记不记得方才渡铃问你脚指头哪个长?”
“啊……记得啊!”白佑霖傻愣愣抬起头,“这什么破问题,莫名其妙!”
她一巴掌拍在了白佑霖肩上,“不是破问题,这很重要!”
白佑霖:“???”
“你知道传说里玛姆神有个弟弟吗?”
38. 沙漠(18)
“玛珈神?”白佑霖略微挑眉,“这跟脚趾头有什么关系?”
元楹楣就着羊奶,慢悠悠咽下一口酸奶,擦干净唇边后才回道,“你观察过玛姆神像和玛珈神像的脚趾头吗?”
“玛珈神像是男人,玛姆神像是女人,相貌大差不差,谁没事看脚指头啊?”
元楹楣好笑道,“怪不得你们梁军收拾不了达鲁人呢!”
一听这话,白佑霖不乐意了,“哪能是我们梁军收拾不了,那幽愍帝要是收拾得了,至于让自个儿儿子折在沙漠里?”
元楹楣听完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幽……幽愍帝?”
不需要白铁牛回答,元楹楣也明白了这是人家新朝皇帝给她父皇起的谥号,这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气得元楹楣抽气,一边气一边还琢磨这俩字,壅遏不通曰幽,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别说,这谥号起得真挺好!
要是当初太子哥哥继位,她也恨不得给那老皇帝起这名,但她不可能在谋逆者面前承认,一脚踹上了白佑霖的肩头,“既然都造反了,那你们定是有解决的本事咯?”
白佑霖蹲得极稳,一把握住了她湿漉漉的脚,还冒着热气,他去端羊奶时,想着让她也体验一回马奶泡脚,泼了一碗进盆里,这会儿她脚上满是奶香,不如他巴掌大,脚趾头随着他的轻捏蜷缩起来,轻易戳中了他的心窝子,莫名有想咬一口的冲动……
元楹楣原本生气踹人而已,湿水的脚泛着凉意,蓦地他呼落在了脚背上,一阵灼热的气息,那视线斜斜垂落,将她每个脚趾头描摹一遍,待她想缩回来时,已然被钳制住了。
那可是脚啊!
元楹楣耳朵忽的烫起来,犟着脚惊呼,“你干嘛!”
白佑霖回眸,难得见她难堪与羞臊,舒服了!
他抬起她的脚,脚掌心正对他的脸,那脚更是紧张,脚底皮肤皱得厉害,让他心情愉悦,他对着她脚心呸了一声,低哑带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恶心!”
元楹楣:“……”
元楹楣挣扎着,屁股已经离了椅子,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整个人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很是考验腰力,偏生他骂完恶心还不放手,伸手将她的脚趾头掰直了,“你哪个脚趾头更长?”
太痒了!
“你放手!”痒得难耐,元楹楣怒喝,呼吸颤抖。
白佑霖收了逗弄她的心思,将她的脚按回盆中,“你两个脚趾头一样长,玛姆和玛珈,到底什么说法?”
元楹楣被一番收拾后,也不敢调侃他了,“玛姆神像全是光着脚的,而玛珈的神像却是都穿了鞋子。”
“传闻中,最开始玛姆的神权范围是草原与雪山,她执掌一切生老病死因缘际会,尤其讨厌沙漠里的部族,比如塔兰部族。沙漠是很匮乏的地带,他们频频骚扰草原边际的牧民,于是玛姆神典里多了一句‘禁止向沙漠恶鬼提供帮助’。”
“草原边际有一支大贵族叫做莲玛,莲玛族王是个健壮且俊朗的男人,仁义善良,深得人心,人们笑称他是玛珈转世,可他偏生犯了禁忌,收留了一个沙漠中迁徙的部族,还与其中一个姑娘相爱了,产下一女,叫做莲玛·莎支。”
“莲玛·莎支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美丽善良,不断接纳沙漠部族达鲁迁徙,认为玛姆神既然爱世间生灵,就不该把沙漠排除在外。这对达鲁王来说,是否认,是挑衅,也让他修订的玛姆神典失去了意义,他一怒之下,判莲玛·莎支死罪,严查沙漠流民。”
“莲玛·莎支当时已然招揽了数个沙漠部族,且这些沙漠里来的人与当地居民融合得很好,不少人成婚生子,孩子茁壮成长,想不到这泼天的罪名扣到了自己头上,于是举兵要反,那就是达鲁历史上很惨烈的一战,姆珈之战。”
“姆珈之战以莲玛族人失败告终,莲玛族人被逼进沙漠,寻到了现在这块土地,建立了莎支王庭。”
“但达鲁当时也是险胜,不少人的父母兄弟孩子都死在那场战役里,达鲁王难辞其咎,有一天他听说莎支是个大脚趾短的女人,编了一则故事,说玛珈是耻辱之神,背叛玛姆,灰溜溜逃进了沙漠,逃走的时候,还被玛姆神咬断了脚趾,因此玛珈的大脚趾比第二个脚趾要短。”
“后来有一任达鲁王想开了,想要征服沙漠,下令禁止人提起姆珈之战,高压之下渐渐无人敢正大光明提及,却是压不住人的好奇心,仍隐秘流传着,至今为止,达鲁人都以大脚趾长为美。”
白佑霖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娶你回去给我儿说故事行不?”
话音一落,他发觉自己嘴瓢了,立马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心里疯狂祈祷,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不要答应啊……
元楹楣沉浸在传说中的故事里,根本不带理他,连他的不正经也懒得责怪,自顾自讲着,“此后达鲁人就将玛姆神像的鞋子脱了,大拇指越塑越长,反观莎支,他们虽然认为自己是对的,但有那么一句歧视的言语,他们便认为被咬掉脚趾是屈辱,悄然愤恨着达鲁人……”
“所以渡铃才问你哪个脚趾头长。”
她直接忽略了方才的话,白佑霖勾起嘴角假意笑了笑表示回应,心里黏黏糊糊不爽利,盼着她在意,又庆幸她不在意,想听她的回答,又怕她真应了。
白佑霖:“哦。”
“他们因耻辱而恨,又因同源而难以割舍……”她喃喃着,“于虞国来说,莎支的态度也如此撕裂,盼望着那土地上的财富,信仰却南辕北辙。”
解决达鲁的骚扰,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夙愿,从元楹楣出生起,总听那些大臣们提起,念叨,死谏,主战有,主和有,详尽的计划也有,最后却偃旗息鼓,不了了之,甚至多次半道反悔。
若要为国为民,她逃不开达鲁这个外患,为保证戍边军队能听太子使唤,她和曲家谏言改军制,提拔优秀将领……白铁牛脚上那双军靴,就是那时改制的产物。
这些一连串的计划,最后都败了,败给父皇的朝令夕改,败给他的庸弱无能且好色,幽愍帝,挺好一谥号。
她想得入神,回过神时,白佑霖已经将洗脚水倒掉了,地上铺地有干草,还有床脏兮兮的毯子,原是给奴隶睡的地方,他一声不吭躺上去了,看得元楹楣一愣一愣的。
她问,“你作甚?”
“睡觉呗,还能作甚?”他声音有些倦怠。
“为什么不睡这里来?”她拍了拍小木床边。
“之前在沙漠里是怕你冷,现在我们什么关系要睡一张床?”白佑霖心里闷闷的,说话也很敷衍,“快睡吧。”
“喔……”元楹楣的确没什么借口叫他一起睡,她是个念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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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样东西用得越久越舍不得扔,哪怕不用了,也要留起来,闲来无事,回忆一番也是别样的感受。
此刻一个人睡,真有些不习惯,这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不止于此。
她心跳得很快,达鲁暴力入主莎支,引得天怒人怨,这是多好的机会,她希望莎支真能归了虞国,从此达鲁便无法从沙漠进军,虞国便能集中兵力死守帛蓝城,如此能解百年大患。
这是她的夙愿,太子的夙愿,曲家人的夙愿,多少朝臣的夙愿!
可现达鲁仍在,百年大患仍在,连解法都浮出水面,虞国却没了!
她想做这件事,却不知为了谁做,该不该做,现在是否适合,她又是什么立场,做成以后是谁的功劳?
这些问题四分五裂拉扯着她的心脏,让她止不住叩问自己。
她是谁?
她从哪里?
要到何处去?
她呜一声哭出来了,蜷缩进羊毛做的毯子里,狠狠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哭得心肺俱裂,仿佛撼天动地。
那哭声传进白佑霖耳朵里,却是极度压抑,又极致的崩溃着,他愣了一瞬,方才还好好的,实在摸不着头脑,脚却先动起来两步跨到了床边,嘴里也喊着,“怎了?怎了?”
他坐在床边不停的拍她的背,感受着她完全控制不了的颤抖,心里焦急,脑子里一团乱麻,难不成是想起沙漠里的干尸了?
他连忙俯下身去将她搂住,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没事,没事啊……”
被他抱住的那一刻,元楹楣有一瞬的安心,想伸手去攀附他的脖子,忽然想到他也是灭国的一份子,要抱他的手变成了推开他的手。
可她推不动,又攥紧了他的衣领,她仰躺着,眼泪不停从两边眼角滑落,滚进发丝里,片刻后变得冷凉,她哽咽问他,“……你们……为什么要造反?”
白佑霖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这正是他所介意的问题,也是真相袒露那日,他最难以面对的问题。
他敛下眉目,其实长痛不如短痛,他早坦白,早没这些顾虑了,要分要和全由她做主,挺好的。
敛住心神,他猛提一口气,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因为屋子遮不住雨啊,陈七……”
屋子……遮不住雨。
元楹楣瞳孔里的泪花颤巍巍抖落。
“是我主动要造反的,是我以为造反就能过上好日子,没有人逼我……”
“我杀了很多人,多得不得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都跪着向我求饶,也有不屈的骨头……”
“陈七,不管以后如何,我都必须告诉你,我害怕过,绝望过,愧疚过,却从未后悔过。”
白佑霖被那些溅在脸上的鲜血灼烧过,却从未有一刻是后悔的,事情的发生也是深思熟虑这结果,他很坦然地接受这些罪孽。
所以,他对她讲得清楚,以免她误会自己是个好人。
“陈七,我是……”
却是在此时,元楹楣放开了攥住他衣领的手,一把勒去眼泪,“你不要说了……”
白佑霖三个字烧心得很,若不说出来,会让人抓心挠肺。
他下定决心般开口,“我……”
“你抱抱我。”她环住了他的腰。
39. 沙漠(19)
他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说什么屋舍遮不住雨,说什么无悔的选择,将虞国朝廷说得一无是处,句句都在数落她,句句都扎她心窝子。
元楹楣一句都不想再听,再听下去她就要死了,连忙环住他的腰,越勒越紧,“你闭嘴你闭嘴……”
白佑霖无奈极了,名字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还让他抱抱她,急得他一把将人捞起来,狠狠抱进了怀里。
不同于以往在沙漠里搂着她睡觉时的不敢逾越,今夜的她给了他莫大的回应,主动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他能感受到她颤抖的呼吸一遍遍加重,灼透他的心。
“你不要再说了……”
她喃喃地说完,用牙齿轻轻叼住了他的肌肤,似是惩罚,又是警告。
“好。”白佑霖感受着胸前那一丝刺痛,喉结生涩地扯动,“我不说了。”
折磨人的不知是她的崩溃,还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或是两方都有,总之,他不敢动弹,无法跨越,无法退缩,生生抱了她一夜,感受她逐渐平息的悲怆。
她睡着了。
万分漫长的一夜。
翌日的清晨,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外人面前是奴隶的乖顺,无人之时,又自然而然地使唤他,但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距离,白佑霖细微地察觉到了。
除了一双肿胀发红的双眼,她根本不愿谈及昨夜的崩溃,但凡白佑霖问上一句,她就会道一句,“人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胡思乱想,这很正常。若是冒犯到白校尉,也请白校尉不要放在心上。”
“哦。”白佑霖胸前的牙印还隐隐作痛。
昨夜他没觉着疼,今早才发现她的宣泄使了大力气,今天又完全不管他的情绪,呵,太坏了!
二人大致了解莎支的情况后,再次启程,赶往骜丹在莎支的军械交易地点,驼影巴扎。
正正巧,捕捉到了什图一行人的身影,就在附近卸货。
二人做了乔装,选了个位置极佳的茶水铺,看人来人往,元楹楣道,“半日时间,已经有五波马匪或商人在此地转移货物了,且与什图去的是同一个方向,会不会全是军械呢?”
白佑霖自打进了这集市,神情便凝重起来,“这不是废话么!”
元楹楣可是好心安慰提醒他,他还凶巴巴的,全然不似昨夜的温柔,她莫名叹气,直至此刻,人白铁牛白校尉都未曾同她交过心,不接受她的帮助,不吐露他的计划,二人之间隔着厚厚一堵墙。
虽说她也没说过实话,总归是不得劲儿啊。
观莎支现状后,对于虞国,或者说虞国这片土地,她心里悄然萌生了计划,莎支刚受侵略,万事处于混沌中,民意最怒,要是让达鲁人治理几年,这样的怒意一定会被消弭,届时达鲁一定以莎支为据点,大肆向梁国进军。
饮马川是块宝地,矿产丰富,那里有生产兵器的据点,且此地也是草原,天然的游牧地带与达鲁习性相似,一旦落入达鲁手里,要想夺回来,难于登天。
到底是同一片土地,又是未竟的夙愿,她心里那杆秤悄悄偏移了一点。
但白铁牛不对她交心,她不知能做到哪一步,也不知梁国到底能支持到什么地步。
元楹楣想着,给白铁牛倒了一杯茶,递过茶杯时,往回缩了一下,待他没接到茶杯微愕抬头时,她笑得很是温柔,“白校尉,我可以问问你么?”
白佑霖疑惑挑眉,“问啊,我又没封你的嘴。”
元楹楣笑容变得天真烂漫起来,“五品校尉年俸也不多……听说你妹妹七窍未通,儿子也还小,长大了还得娶妻,你的年俸养得起一大家子人么?”
这问题莫名其妙,对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来说,还有一点羞辱的意味,他银眸里一闪而过的不服气,“吃饱饭不成问题吧。”
“那你续弦么?”
白佑霖看着她眨巴眨巴的眼睛,和抹得黢黑的脸,心里警觉,这人比老鼠还精,绝不可能问些无意义的问题,他环胸抱臂,嘴角微微勾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会主动问我的事。”
“你打的什么算盘?”
“我之前说过的呀……你又不信……”元楹楣别开了脸,将话断在了此处。
白佑霖被这半截话勾起兴趣,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呀?”
“我说过的话你也不记得,到底是没那个心思,那我也不想说了。”她端了茶水,喝得满脸失望。
急得白佑霖敲桌子,“快说!”
几番拉扯,元楹楣垂下了头,满脸愁绪地道,“我说了想让你立功的,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话。跟我拉拉扯扯那么久,拔旗都拔了那么多回……”
白佑霖疯狂打断,“得了吧你!拔旗难道不是你主动的吗?”
“那……那赤金城那次呢?”元楹楣快哭了,装的。
白佑霖难以言喻,他敢肯定她一定在心里打算盘,但她泪珠子都在眼眶里打转了,真是……
他双手合十拜了拜,恳求她,“姑奶奶,有话好好说,求你了!”
“你从不说给我个名分,一定是我这种户籍都没有的寡妇也算不得良家姑娘……”
她越说越大声,泫然欲泣,虽然周围人听不懂,但白佑霖紧张啊,瞪大了眼珠子,脸皮臊得阵阵发热,慌张极了,顿时蹦出一句话,“我给,我给,你小声一点……”
元楹楣立马止了哭泣,拿一双满是泪花的眼瞄他,小声问道,“真的?”
白佑霖犹豫了下,脸上热意还未退散,窘迫倾轧之下,他一咬牙,拳头敲在了桌上,“真的!”
这两个字说得响亮干脆,却有些急迫,像是被逼无奈时蹦出话。
元楹楣有一瞬恍惚,面上竟热乎起来。
怪了。
她立马收敛心神,接下来的话她早就准备好了,却听见他问,“你不怪我参与了造反?你爹是我杀的。”
她听见了他的呼吸。
说得是陈素年吧。
“呃……我爹为国尽忠,你也有你的立场,毕竟你连房顶都没有……”元楹楣顿了顿,“要怪也要怪平西王,他造反也就罢,还半道死了,没那个命,造什么反啊……”
元楹楣声音弱了下去。
宽恕来得猝不及防,白佑霖也慌神,抬眸看她一眼,她垂头盯着双手捧住的茶杯,浓黑睫毛微微颤动,似是在思考什么。
他知道她有心眼子,却还是被这句宽恕笼住了心神,心跳凝滞片刻。
周遭的集市喧闹在此刻隐去,两人都没再说话,一个垂着头,一个垂着眼眸,却一遍又一遍去偷瞄她,瞄她的手指在茶杯口来来回回蹭过,瞄她被微风拂来拂去的发丝。
白佑霖不敢置信,却仍微不可见扬起嘴角。
半晌后,白佑霖猛地回神,呼吸才缓缓恢复正常,他扬唇笑了,“呃……嗯。”
元楹楣被他的声音拉回思绪,但方才她想说的话却忽然忘了,慌得她连连饮下好几杯茶水后,才想起来,抬眸笑道,“不过你要是太穷了,我可不嫁。”
他要是没想娶她,这话还真说不下去。
这话是重点,白佑霖发觉了她的意图,摇头失笑,“你继续说。”
被揭穿了元楹楣也要继续说下去,“五品校尉可满足不了我,所以你必须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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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的笑未曾褪去,依旧垂眸凝睇她,“什么样算大功?”
“抚绥万方,以安国本。”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你若是白佑霖的兄弟,他能不能在梁帝……圣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封个侯爵给个大官当当不是难事吧?”
“那你是想做官夫人咯?”
元楹楣点头,盈盈笑着,“谁不想做官夫人呢?”
白佑霖没说话。
元楹楣不等他的回答,没拒绝便是动摇,她只要一直说一直说,总会有动摇的那一日,她继续道,“我可是将门之女,书读得可多了,又学了不少语言,还知道骜丹不少秘密,就算你不认字我也能将你推上高位,你信不信呐?”
“信。”
这个字没有丝毫犹豫,倒是让元楹楣心虚了,毕竟她不是将门之女,嫁不嫁也不一定。
再抬眸看他时,他银灰色眼眸里似是有融融暖光,她猜想那是夕阳的缘故,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又刻意望向远处,长长吐一口气后,才有了谈及正事的心力。
“那你告诉我你的计划,白佑霖派你跟着什图做什么?你们是想夺回军械?”
白佑霖从恍惚中苏醒,不得不面对她所提到的现实,“不。”
“白佑霖只说,寻一条出路,并没让我具体做什么……他只是让我来玩儿的,是我半道上听闻什图抢了军械要往沙漠里送,一时好奇而已。”
元楹楣惊讶得挑高了眉毛,“这么草率?”
白佑霖叹息,“其实白佑霖是个很蠢的人,一来他不认字,二来他以前是个土匪,只会仗着他一身武力打劫而已。他从未坐过那么高的位置,更不懂要怎么让边陲安定。”
“所以……他让我出来走走看看,看看为何每次他都能打败达鲁,却维持得艰难,找一个答案,也找一条出路。”
元楹楣听得认真,“照你这么说,其实白佑霖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
白佑霖蓦地抬眸,眸光微微震颤,笑着道,“你还夸他?”
“嗯。”元楹楣点头,“你的说法里,梁军若正面对上达鲁,是能打赢的,也就是说你们已经赢过达鲁?”
“是。”
“那为何不撤走?”
“那样的赢不踏实,我们只是让达鲁败过,却从未重挫他们。果不其然,他们竟然先向莎支动手。”
元楹楣轻笑,“白佑霖是个挺谨慎的人。”
白佑霖胸腔里发出呵呵两声轻笑,“你继续说。”
元楹楣嗤笑一声,“以前虞国有个猛将名为马汾,说他只需三万大军就能一举解决达鲁大患,起初马汾的确打赢了两仗,急急往朝廷递送军报,朝廷的人可高兴了,说要给他封大将军,马汾高兴得犒赏三军,就在他们欢庆时,达鲁军卷土重来,将风响山丢掉了,至今风响山都是达鲁的地盘。”
“跟马汾比,白佑霖算什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罪不至此!”
白佑霖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原是这么个比法。”
元楹楣敛眉,“不过话说回来,达鲁军的强悍恰似沙尘暴,呼啸而至,暴烈难当,刀斧加身亦难伤其根本。纵使战败,亦如尘沙随风四散,转瞬便能在大漠深处卷土重来。”
白佑霖呵呵笑了,她说得不错,有她在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啊,她嫁给谁,谁家祖坟就得冒青烟。
这么个人,怎么让他给遇见了?
他忽然坐到了她身旁,元楹楣疑惑望着他,哪知他将长长的胳膊搭在她肩上,伸手挠了挠她下巴,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肩头的手忽然掰着她下巴扭过她的脸……
一个吻轻轻落到她的唇边。
40. 沙漠(20)
元楹楣怔住了。
很轻的一个吻,一触即分,却因为足够短,来不及感受而回味悠长,久久后那并不彻底的痒意仍不能散去,桌下的脚不禁跺了两下,嘴上嗔怪不已,“干嘛呢,这么多人,大庭广众的……”
要不是大庭广众,白佑霖铁定不会点到即止,姿势他都想好了,决不会留着她一张还会怨怪的嘴,越想,就越热。
他兀自给自己倒茶,不理会她的嗔怪,嘴角一抹漫不经心的笑,饮下茶水后解不了渴意,将身上那羊毛毡做的袍子脱下了,自说自话,“这鬼天气,夜里冷得厉害,白日又一阵阵热……”
“来,喝口茶。”他将茶杯递到她嘴边,“喝了继续说。”
元楹楣的确渴了,就着他举起的杯子顺势饮下,咕哝道,“说什么呀……”
两人都绵绵的,心不在焉。
“说……白佑霖。”
元楹楣好笑道,“想听我夸他?”
“嗯。”
元楹楣又拾起方才被打断的思绪,“嗯……白佑霖的军中几乎没留前朝将领吧?”
“那当然,不然谁能安心。”
“前朝将领虽然不成气候,却有足够的经验对抗达鲁。你们新的人马班子,对上达鲁一定左支右绌,难以周全。所以……白佑霖有派你们出来的心思那是好事。”
“若是不了解达鲁莎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你们就赢不了。”
“加上梁国与虞国的更替之际,骜丹以为是天命,不趁着这个时候下你们几座城池,实在对不起上天给他的机会。”
“嗯,莎支就是因此才遭此一劫。”白佑霖垂眸,虽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却止不住问出口,“莎支不能让达鲁人占了,它太重要。”
元楹楣知道重点是要占据莎支,可实际难以操作,因为莎支王庭几乎没人了,仅剩一个莎支公主,她究竟能不能统领莎支,心里更偏向谁,谁又能说得清楚?
再者,收复失地,稳固边疆这样大的功劳,落到梁国头上,那岂不更是证明了虞国的无能?
这会让复国之路走得更加艰难。
好难抉择。
她对白铁牛仍有所保留,不再多说。
白佑霖见她不说话了,想她必定是累了,也不该把自己的重任加到她头上,便没再追问,“走吧,再走走看看,瞧他们的军械送到哪儿去。”
跟踪于两人而言轻车熟路,却是在半道上见到搬用货物的监工正在训斥手下的人,“你不是说今日能再召来百人吗?这么多军械等着搬,你人不到我怎么办事?”
“队正,这不能怪我啊,戈雅苏钦答应了要给我人,但临了时候又变卦,说着金帐向他们征了一千人去训练了,我哪里能要求戈雅苏钦给我人啊?”
元楹楣假装工人搬着货物,问白佑霖,“听懂了吗?”
“我都听懂了要你干嘛?”白佑霖气得,气他听不懂。
“戈雅是骜丹金帐王师,苏钦是二等武官职位,他是个非常稳健的老将,他们在莎支当地征兵,这说明什么?”
白佑霖沉思一瞬,“说明骜丹没将达鲁兵力分散于莎支,大部分兵力仍然在王师,而莎支即将成为他一股新的战力,到时候多路齐下,梁国玩完~”
元楹楣满意地点头,“孺子可教。”
白佑霖看她得意,眸中几分宠溺,“你拿我当傻子呢?”
“还说明莎支全然成了他们的马前卒,莎支百姓民不聊……”
话音未落,呼啸风声从耳边掠过,一个鞭子就朝元楹楣抽来,白佑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鞭子,朝执鞭人望去,眸光登时狠厉起来,怒声问道,“你做什么?”
元楹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是其中一个监工。
监工被白佑霖的气势吓退了一步,沉一口气后意识到这是在他的地盘,哪里还能让白佑霖放肆,却是挑了个软柿子,拿鞭子指着元楹楣斥骂,“盯你好久了,每次就搬那么一点儿,你搬十趟才抵人家一趟,偷奸耍滑的短趾人种!”
元楹楣本能躲在了白佑霖身后,听到他这声骂后,脑子里灵光乍现,顷刻之间便将白佑霖推开了,语速极快地对他道,“你先离我远一点,除非我喊你!不然绝对不要过来!”
白佑霖不明其意,却是看她眼睛里坚定且决然,语气也不容置疑,有种莫名的威慑。
他信她的,于是推开。
元楹楣没有给他多余的目光,转身便点头哈腰朝监工道歉,态度极其卑微,“对不起啊,我没有力气了,只能搬动这些……”
“你没有力气关我什么事……”监工听她声线极细,这是干活的地儿,大多招的男人,眼前的人虽然穿着男装,蒙了头面巾,但毋庸置疑是个女人,他一把扯下了她的面巾,“女人?没力气就去煮饭啊!怎么混进来的?”
元楹楣扬起黑不拉叽的脸,“我不去,我就在这儿干活!凭什么听你的!”
“哎哟!你这女人给你轻松的活儿你还不干!”
监工登时扬起了鞭子,这一鞭子还没抽到她身上,元楹楣惊声尖叫起来,“啊啊啊!救命啊!打人了!”
她一边跳着,一边鬼哭狼嚎,“达鲁人不当人了啊!达鲁人说要弄死我们短趾人种!”
女子声音本就尖锐,这两声更是刺透苍穹一般,让周围干活的人停住动作。
白佑霖明白了她的意图,看那扬起的鞭子提心吊胆,已然忍不住要冲过去,却被她那双淬亮的眼给吓住。
就这么一犹豫,那鞭子果真狠狠落到了她身上,元楹楣哭得更撕心裂肺,在杂乱的货物间仓皇逃窜,“达鲁人夺我土地,抢我牛羊,役我族人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我父亲兄弟全被掳走,只剩我一个人撑起孤苦伶仃的家,可你们连女人也不放过,将我征来此处,让我那生病的老母亲怎么是好?”
“谁来救救我啊!”
白佑霖冲过去了,元楹楣乱窜着抽空对他喊一句,“再等等!”
她一定是疼坏了,眼眶发红,眼泪不停打转,用袖子擦拭着,却头也不回地跑,仿佛要跑遍整个卸货的地方。
白佑霖看得抽气,环顾四周,大部分卸货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朝她望去,眼里焦急,担忧,还有人攥紧了拳头。
他不能在此刻中断她的计划,不然她那鞭子白挨了!
于是他一拳锤在了货箱上,用他学来的莎支话骂道,“狗杂种!达鲁猪!***!****!”
任何地方的脏话都是极其易学的,也极其能煽动情绪!
蓦地有人跟着他骂,“狗杂种!达鲁猪!”
“连女人也不放过!达鲁猪真是不做人!”
一时间,群情激愤,交头接耳,白佑霖顺手抄了家伙,“弄死他们!”
不少人的情绪已然被一个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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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的小姑娘点燃,抄起家伙聚集在一处,不多时,形成一堵名为莎支的人墙。
被追得狼狈的元楹楣看到这堵墙时,撒开腿冲过来,直直撞上了白佑霖的怀抱,此时她身后已是一堆达鲁,两方人马对峙上了,白佑霖不由地怨她,“你说说你……”
元楹楣啥也听不见,指着最开始起冲突的监工,“趁乱把那人弄死,一击毙命,不要留活口!”
很好!
白佑霖都没时间怨,两边人真打起来了,他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冲进去一拳了结了那监工,达鲁军队赶来时,场面越发混乱,白佑霖赶忙抱着元楹楣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二人一路跑,躲回了落脚的客栈,白佑霖连忙将人放在了床上,慌慌张张掏出了创药。
元楹楣结结实实挨了两鞭子,方才情绪高昂到极点,并无感受太大的感受,此刻背上火辣辣疼,她吚吚呜呜喊着,“好疼啊……”
“疼!疼就对了!”气急时,很难忍住不发笑,白佑霖揶揄她,“我当你皮多厚呢!”
“我想吃卤牛肉。”她将头捂进枕头里。
白佑霖挎下了她肩头的衣衫,莹白如玉的肩膀,一条鲜红的鞭痕,气得他手抖,“做梦吧!还想吃牛肉!要是再有下次,我跟你拆伙!”
“不要嘛……”元楹楣疼归疼,心情还是很好的,情不自禁跟他撒上了娇,“我今晚就要吃。”
白佑霖将药粉细致撒在她身上,始终不理会她要吃牛肉的要求,全然铁了心!
他不说话,空气仿佛变冷,弄得元楹楣止不住去偷瞧他,眉毛拧得厉害,银眸里怒意极盛,额间与鼻头有薄薄一层汗,虽然抹了棕黑的油膏,仍旧掩不住那优越的眉眼与鼻梁。
她伸手去碰了碰他的小指头。
碰得白佑霖指尖泛起酥麻痒意,他连忙躲开,绝不可能原谅她的自作主张。
元楹楣不死心,又拿小指头去勾他的小指头。
白佑霖又躲开了,元楹楣当即变脸,偏着的脸立马埋回了枕头里。
白佑霖止不住捏了捏掌心,冷声道,“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的?敢一个人进沙漠,一个人闯赤金城,今天还敢一个人挑衅达鲁军?这些全是要死人的事!”
“我喜欢,你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还有家人吗?白日不是还说嫁给我,你这样擅作主张,还不服管,我哪里敢娶你!”
元楹楣登时就怒了,“谁稀罕嫁给你啊!这么大的个儿,胆小如鼠,怎能成大器?没那本事我才不嫁!”
白佑霖知道激动说错了话,却还是被她反复无常的态度戳到心坎,这人一会儿问他愿不愿娶她,一会儿说要嫁,一会儿说不嫁,忽冷忽热,莫名其妙。
他还成那胆小如鼠的人了,天知道看她挨鞭子时他有多后悔听了她的话!
她又说不嫁他了,心里压着的大石头原本就没落地,搞不懂她是不是真的想嫁给自己。
给她上完药后,白佑霖沉闷得一句话没说,缓缓出了门去。
关门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这几日你便去玛珈神殿,白玉溪,沙营这几个地方探探,若是征兵征牛羊,你就同今日一样,让他们混乱起来。”
她的声音很冷冽,公事公办,不含杂一点感情,全然是冰冷的命令。
就像今日她命令自己不要靠近她一样。
白佑霖不懂,她拿他当什么了?
41. 沙漠(21)
天色已暗,商铺稀稀拉拉关了门,白佑霖找到一家药材铺,药材铺门前挂了串风铃,七截狼骨头加一串铃铛,随夜风叮叮当当响。
他有节律地敲门,被当地人尊称为塔比布的医者开了门,一见那双银色瞳孔,神情变得肃然,将人请进去,用梁国话道,“侯爷。”
白佑霖大步而入,不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莎支现状如何?”
塔比布摇头,“不太好,莎支王庭目前还没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底下人不知该信任谁,原莎支军的几名大将也被屠了家族,新上任将军是达鲁扶持的,他们正招兵买马,准备一举攻下饮马川。”
白佑霖心里怨着陈七的擅作主张,却不得赞叹她无比精准的分析与计策,玛珈神殿、白玉溪、沙营是信仰者、商户、军队的聚集地,若这些地方都如今日那般暴乱,达鲁短暂的统治几乎顷刻间就会破碎。
这么好的开头摆在眼前,不继续做下去简直对不起她挨那两鞭子,他嘱咐道,“今日驼影巴扎发生一起冲突,最好让全莎支的人都知道。”
塔比布惊讶,“什么冲突?”
“死了父兄的孤女替父兄应征劳苦役,遭达鲁人凌虐鞭打,家中孤苦伶仃老母无人照看……”白佑霖觉着这么说还不够,继续为这冲突添油加醋,“活活饿死了!达鲁人辱骂这弱小的孤女短趾人,是被玛姆神咬了脚趾的愚蠢莎支人,早晚会入地府沦为罪痂奴,骂得可难听了……”
“喔,的确骂得难听,莎支人最不喜欢被骂短趾了。”塔比布呵呵笑着,“前两日我妻子才被达鲁人骂了,回家找我哭了一个晚上,说第二日要拿刀去捅死那达鲁猪……”
正当此时,塔比布的妻子端着羊奶出来,说着一口梁国话,音调别扭,但语义流畅,“侯爷,达鲁人欺负人,将卖梁国药材商人全抓了。还说我嫁了个梁国男人,将我户籍给销了,除非上缴黄金赎罪,不然我以后什么药材也买不着,气得我跟他们大吵一架。”
“我们现在就两条路,要不上缴大量黄金,要不然就只能与他分开,不然达鲁人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侯爷,你可要救救我们,塔比布来莎支十几年了,靠着梁国的医术救了不少人,现在他出门若不罩上头巾,一定会被抓走,他要是被抓了,儿女可怎么办……”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几乎是达鲁人对梁国人的敌视与苛待,这让白佑霖感到情况向好,便对塔比布夫妻二人做出了承诺,“两位放心便是,莎支与梁国挨得近,药物食物丝绸布匹流通百年,早就是一家人了,梁国决不能坐视不理。”
“那便多谢侯爷了!”塔比布无比感怀,“侯爷派人放在我这里的金子有些数量,虽不能颠覆达鲁,但足够我们做些事了,有事敬请吩咐!”
白佑霖将陈七的对他的嘱咐说与塔比布,塔比布仔细聆听后全然应下,还留白佑霖用饭。
白佑霖摆摆手,“不必了,我来讨点香料与新鲜的牛肉,有么,塔比布大夫?”
塔比布摇头,“真是抱歉啊侯爷,这些日子我都出不了门,用作香料的药材几乎都没了,牛肉也因为我的身份而买不着。”
白佑霖慌了一下,回去可怎么交差!
他拿了些常用的伤药,还讨了些糖才敢回去。
一路全是十来个人为一队的达鲁巡逻队伍,别着刀,将人驱赶回家,如此森严,他真不知道从哪儿去给她买牛肉……
回到客栈时,她已经睡着了,安安静静趴在床上,蜷成一团,他没吵醒她,坐到床边,手情不自禁刮过她的脸颊,触感柔软,两颊鼻尖晒得发红,微微泛起干皮,许是姿势不舒服,她张着口,呼吸略有杂音。
指尖落到眼下,他才发觉她眼睫间似乎挂着泪珠,泛着湿意,白佑霖心口一闷,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
他并非不愿娶她,却是有时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锋利,这样的锋利并不冲他,而是对梁国的怨恨不满,加之对虞国飞蛾扑火献祭感。
哪怕她的仇恨只冲他一个人,他都会义无反顾,可若是冲梁国,他无法确保自己能守住底线,更何况,还没能坦白呢。
指节轻扫过她睫毛时,因为痒,元楹楣悠悠转醒,睁眼看见他缩回的手,又假装没看见,恹恹问,“牛肉卤好了?”
白佑霖空手而归,并不敢搭腔,“怎的哭了?”
元楹楣缓缓从床上撑起身子,“你吼我。”
“我错了!我错了啊!”他连忙道歉。
坐直身子时,元楹楣忽觉肋骨间阵阵疼痛,抬手压住了肋骨,表情痛苦,惊得白佑霖问,“又伤着肋骨了?”
“不是……许是压得太久了……”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领口大敞着,白佑霖一眼望去便瞧见了粉色小衣掩藏下,那呼之欲出的沟壑,登时缩回了手,目光却流连不已。
真贱呐,白佑霖深呼吸,离远了些,靠在了床头的柱子上,一本正经,好整以暇,正道光明地偷瞄。
元楹楣缓了一阵才好些,背后扯着疼,还以为他会出手相帮,结果他还靠上了,一点眼力见没有!
她抬眸望去,捕捉到了他迅速躲闪的慌乱眼神,低头瞥一眼,瞬间明白他在看什么了。
呵,男人。
她笑着问,“好看么?”
白佑霖有种做坏事被抓的心虚,支支吾吾,“好看什么……什么好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吃饭了!”
元楹楣好笑看着他的窘迫。
早些他离开的时候,她就想过为什么会吵架,虽说与他相处不久,但她能感受到此人的原则,但他的原则与她相悖,这毋庸置疑。
不巧啊,她喜欢有原则的人,像曲弥欣那样,让她迷恋了很多年,后来,曲弥欣变了一个人,她的喜欢说没就没,那些夫妻之情随风而散,无影无踪。
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她竟是那般冷心冷情的人。
那时候,她感觉心死了,好像死寂了很久,除了悲便是愤,却是因为那晚家乡味道的卤牛肉,感受到一丝复苏。
能有喜欢的心力一定是珍贵的,喜欢的味道,喜欢的人,喜欢的衣裳,都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白日在驼影巴扎闹事,虽挨了两鞭子,她也能感受到心跳怦然。
睡着前,想着往昔荒谬,她竟不觉伤心了,却是为今日在驼影巴扎掀起的风波而悸动,欢喜得落下两滴泪来,来不及考虑更多,便已迈出了一地步。
直至此刻,她心情也很好。
就算以后他与她意愿相悖,此刻的欢喜她绝不想辜负。
可桌案上,竟没有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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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楹楣脸垮得厉害,“你说过要给我卤牛肉的!”
“姑奶奶,时间太晚,买不着了!改天可行?”白佑霖连连辩解,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糖放在桌上,“吃这个,可甜了!”
元楹楣面上嗔怪,却是将那糖撕了糖纸含进嘴里,新奇的怪味糖,有一股药味,凉悠悠的,甜而不腻,并不像像市面上的糖,她挺喜欢。
白佑霖紧张盯着她的脸,直到她眉梢舒展,眸中渐渐浮现一抹明光水光,他才落下那一口气。
还挺贪吃。
“这糖哪来的?”元楹楣察觉了这糖做法独特,立马察觉渠道难得,“你去哪里了?”
白佑霖也不打算蛮她,一边吃饭一边同她讲外面的局势,还夸道,“总之,你今日冲动归冲动,但法子是不错的,现如今,是个好机会……”
元楹楣眉眼得意,“如今只有王庭仅存的公主有那号召力,不然谁跳出来挑大梁都会有人不服气。”
白佑霖也是这样想的,“可我听闻那莎支公主空有美貌,一问三不知,她若有那心思,为何不早早向梁国求助?而是心甘情愿受制于人?”
元楹楣听到此处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你觉得骜丹有本事杀了整个王庭人,会没有本事软禁一个公主?”
白佑霖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她。
元楹楣对上了他的眼,读懂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故作轻松笑了笑,“骜丹是个很残暴的人。”
“我料想,他一定是将莎支公主身边的人都杀了个干净,不管是不是亲信,一个不留。”
“甚至……是当着莎支公主的面的杀的,一个一个,挨个人头落地,让她心里崩溃,让她生出再无回天之力的绝望。”
“莎支公主身边一定有得力干将,若是平日里她认为能护住她的人,惨死于人刀下,还哪里会有挣扎的力气。”
“此后,骜丹就可以借着她公主的名头,为所欲为,挟天子令诸侯,彰显他屠尽王庭威慑,再暴力处决一批反抗者,莎支百姓怎敢反抗?”
元楹楣越说,神情越凝重,眼皮越发耷拉下去。
“骜丹倒也不是小气鬼,想来会好吃好喝供着莎支公主,但他癖好奇怪,喜欢看着人吃东西,凡是他赏赐下来的食物,不管多少,都得看着人吃完,不吃完他就不乐意。”
“若是让他不乐意了,他要么再赏赐更多的食物,要么十天半月没有吃的,看他心情。”
“还有床上的羞辱……”
她描述得仔细,不像是在猜想旁人的经历,白佑霖连声喝止,“够了。”
“没人对畜牲的破事感兴趣。”
白佑霖没再动筷子,靠在了椅背上,双目紧闭,眉头微微拧紧,沉思半晌后,他睁眼,漫不经心的笑意里是难以抑制的杀意。
“你觉着……我要是遇上骜丹,能不能一刀了结他?”
元楹楣睫毛轻扇,打量着他,“你杀骜丹轻而易举。”
“但那不够。”
“倒不如让他的金帐王师全死于刀下,铁蹄踏过他的草原,让他们在荒漠里被炙烤成干尸……”
“绝不让他在史书里留下雄主的美名,让他永不敢进犯我国疆土,让他遗臭万年,沦为笑柄!”
“如此,才勉强解人心头之恨。”
42. 沙漠(22)
夜深人静时,白佑霖仍在想她的话,若是他受了那么多屈辱,早将骜丹大卸八块了,他替她感到愤懑,不杀还留着过年啊!
她言语间也是恨的,但其中一句话引起了白佑霖的注意,她说,“骜丹现在死,一定会留下雄主的美名。”
虽说想让人身败名裂他能理解,但她只是一个普通姑娘,顶了天是个将门之女,这么在意史书里评价做什么呢?
以前他见过不少文人政客爱这一套说辞,他当时不懂但大为震撼,如今也是让他封了侯爵,再次听见这样的说辞,他生出了和以前不一样的感受,这话还是个姑娘说的,新鲜得他有些睡不着,心口扑通扑通跳着,想将她拉起来再听听。
他与她睡在一间屋里,原本他想去隔壁睡,毕竟现在没理由睡一张床了,可临了睡前,她又眼巴巴暗示自己睡不踏实,只能在屋里打地铺。
陈七……实在有些折磨人了。
*
几日的打探与蹲守,莎支王城逐渐爆发多起民乱,针对达鲁的暴政,但达鲁人控制着原先的莎支军,几次平乱后,莎支人的暴乱渐渐偃旗息鼓。
元楹楣却知,愤怒是一点点积攒的,因为达鲁采取的并非怀柔之策,相反,他们轻视莎支,几万人不足以让他们停下征伐,还迫不及待想趁着梁国未安定时,一举攻下梁国地盘,所以他们力求最快,不求稳妥。
混乱会再次爆发的。
对于莎支公主的幽禁也实在是严密,他们两人甚至打听不到莎支公主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平日领政的大臣也说自打达鲁攻进来,他们仅见过一次公主,还是在骜丹宣示占领的那一日。
这可将二人难倒了。
夜里,元楹楣站在黄土坯房顶,遥望莎支王城中最高的建筑唤日塔,她忽然开口,指着那塔尖对白佑霖道,“会不会在那儿?”
白佑霖也想过这个问题,随即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摇着头,“唤日塔不是用来拜神祭祀用的吗?看起来高,但层数多,每层楼房间低矮,几乎没法住人。”
元楹楣思索着道,“骜丹就是爱炫耀,将莎支公主囚禁在供奉在玛珈神的神塔里,他心里一定美滋滋,他还将我囚在金殿里……”
“得了!”白佑霖又打断了她的话,他一听这些话就气血翻涌,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实际也是,她的苦难一直都诉诸着他的罪恶。
他心下一沉,又笑得故作轻松,“什么金殿,狗屎糊的!”
“那倒是真金。”元楹楣知道他为何打断,笑着调侃,“我还偷了两朵金太阳花,可惜跑得仓促,没能带上。”
两句玩笑而已,但两人忽然就将视线锁定在那唤日塔尖儿上,对视一眼后,便朝着唤日塔出发了。
秋日一来,夜晚本就寒凉,今夜还刮起了刺骨寒风。
两人偷偷摸摸跟着送饭的来到塔下,藏到了一块破旧毛毡毯子下,看着看守之人和侍女挨个排队领吃食。
“看见没,有侍女。这是祭神的地方,一般都是侍卫居多,多半就在上面了。”元楹楣趴着,小声蛐蛐。
白佑霖看她两掌扒地,却因嫌脏将掌心拱起,就五指颤巍巍立在那儿,十分好笑,“你看你那爪子像不像老鼠精?”
元楹楣嗔怪不已,“哎呀,我说正事呢!”
“知道了。”白佑霖摇头失笑,“那怎么上去呢?我可以把他们都弄晕!”
元楹楣蓦地朝他笑得灿烂,“你看你这脑子像不像猪精?”
“你身手敏捷能将他们全弄晕,多厉害,可显着你了!”
“怎么不跳到骜丹面前去说,嘿,老子要去见莎支公主,你瞧我厉不厉害?”
白佑霖:“……”
白佑霖硬是不知该怎么反驳,两人沉默了会儿,他还是不服,“你聪明,你想招儿啊!”
“爬上去。”元楹楣脱口而出。
白佑霖一时瞪大了眼,“这光溜溜的怎么爬?”
“你不是很厉害嘛?”元楹楣也只是提议,若是不行,再想法子就是。
白佑霖看了眼,七层楼高的黄土塔,底下较高的三层亮着灯火,中间低矮的三层乌漆抹黑,顶楼稍高,烛火尤其明亮,他更加确信顶楼住着莎支公主。
“能行!”他道。
“真能行?”元楹楣忽然又担心起来,“要不再谨慎一点?”
“你管我,我喜欢!”他将毛毡往她脑袋上一盖,还将她的头往下按,使劲揉了揉,将她□□的爪子给按趴下了,湿漉漉的泥土全糊在了手心,元楹楣龇牙咧嘴。
白佑霖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把镐子,回来嘱咐她不要乱动后,瞬间消失在视线里。
他们趴的地方在唤日塔背后,有半圈平房作为遮挡,视野并不那么开阔,加上夜行衣与刮风的天气,提供了很好的掩护。
元楹楣隐约可以瞧见他的身影,待他越爬越高后,他便和墙融为一体,她再看不见人,心里有一点慌乱,怕他被人发现,也怕他半道掉下来,更怕上去找不着人,期待落空。
难以掌控局面对元楹楣来说万分焦灼,所以很多时候她都会生出亲力亲为的想法。太子失踪时,有人就劝她派个使臣去便好,但她着急,亲自去了,一去便是万劫不复。
她承认那个决定是错误,此刻有些懊恼,便在心里不停警告自己要镇定,要冷静……
白佑霖爬得很顺利,每层楼他都去拱形的窗户张望了一下,三层楼都有侍女和侍卫,但没瞧见像公主的人,爬到顶楼,窗户里头灯火明亮,少说数百盏灯
他心悬了一下,不想扑了空,他踩在镐子上往上一翻,便翻进了窗户,屋里有着浓烈的香气,香灰味,灯油味,某种香料的味道,浓烈得有些刺鼻。
灯架离窗户极近,他体块大,避之不及,打翻了灯盏,怕灯盏落地发出声响,慌忙去接,灯油全浇在了手背上。
他微微拧眉,小心擦干灯油后,朝灯架的缝隙中望去,堂中跪着一个美人,无需转过脸来,他便能确定她就是个美人,毋庸置疑,她就是莎支公主。
她孤寂地跪着,面向玛珈神像,双手并未合十,背影萧瑟颓唐,一股死气。
白佑霖又想起那夜陈七的话,看着亲信人头落地,就算吃不下还要被逼着吃完,床上的羞辱,以及幽禁的金殿,无力的女子……
他垂下眼帘,无声嗤笑。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并未察觉屋里有其他人,便缓步而出,站到了沙之公主的背后,压低了声音询问,“阿依娜·莎支?”
公主阿依娜闻声一惊,猛地转过头,眼里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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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有大喊大叫,她上下打量着白佑霖,半晌后缓缓开口,“你不是骜丹的人?”
白佑霖说的梁国话,阿依娜自然而然也用梁国话回答,沟通无碍,这让白佑霖松了口气。“我是梁国人,来救公主出去。”
阿依娜并未放松警惕,反问道,“梁国人救我做什么?”
“被骜丹占领后,莎支百姓现在过得可苦,公主不站出来主持大局?”
“我要是能主持大局,会被囚禁在这直不起腰的地方?”
白佑霖现在的确歪着头跟人说话,腰根本直不起来。
阿依娜淡漠道,“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情人全都死了,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无论我怎么呼喊,他们都不可能活过来,这样的局面,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阿依娜说着,眼睛瞪大了,眼神木然空洞,虽是眼泪如注,却感受不到一点生机,连语调也麻木到掀不起波澜。
白佑霖知道,这叫哀莫大于心死。
她看起来和陈七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经历,连囚禁她们的人都一样,原本对陈七的愧意就未曾消退,此刻看见一个正在受苦的姑娘,他无法不将面前女子的痛苦同她关联。
他尝试着安慰,“阿依娜公主,所以我才来救你,至少先救你逃出这唤日塔,我们再做打算。”
“我办不到!”她声音忽然大起来,“我也尝试过逃走,可我越逃死的人越多,我的近卫侍长因为我一次逃跑的行为而被斩首示众!”
“他英勇神武是莎支百年难遇的人才,怎么会就这么轻易让人杀死?”
“我的贴身侍女为了我,全被吊起来鞭打,凌虐至死。”
“梁国人啊,我知道你好心,可是我逃了,骜丹的苏钦会全城大肆搜捕,到那时,他会拿谁威慑斩首示众呢?”
“我不想再看见人死去!”
阿依娜想起那些可怖的画面情绪激动,一个劲儿往后退,越退越远,直至退到灯架处,白佑霖怕她撞到灯架上,将人往回一扯,“小心!”
阿依娜一时没站稳,便扑到了白佑霖身上,白佑霖扶着人站稳后,才后退一步,“阿依娜公主,你先别激动,既然要让你逃出去,我们就得想万全的计策,绝不让莎支百姓遭受屠戮,这是我的承诺。”
“你是谁?你如何能向我承诺?”
白佑霖真被这问题问着了,他暂且不想暴露身份,要是让人知道他在外面乱跑,并没有坐镇帛蓝城,说不准达鲁人趁乱打过去了。
他嘶一声,沉默了。
真该把陈七带来的,那张嘴可比他能掰扯。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哒哒哒脚步声,十分急促,白佑霖瞬间警觉。
阿依娜也听见了,慌张地看着白佑霖,“你快走,不然会让我和我的侍女受到伤害!”
她几乎是被杀怕了,一点风雨都不想再经历,只想让眼前的人赶快消失,态度决然!
白佑霖有些挫败,如果她不愿站出来,要如何让莎支百姓信服呢?
不过事态紧急,只能再作打算,他朝窗边走去,利落翻过了窗,撑在窗边,留下一句话,“阿依娜公主,我还会再来的。”
阿依娜并没有给他回应,神情麻木地目送他离开。
她不信有人能救得了她。
43. 沙漠(23)
莎支公主的态度二人未曾料想到。
白佑霖以为她会向梁国求助,元楹楣以为她会想要逃离。
二人坐在灯火下沉默,元楹楣道,“你再说说你是如何劝她的?”
白佑霖细细回想,复述给她听,“也没说上几句话,她很崩溃,说……只要她逃,身边人定会遭殃,所以她不想逃了。”
元楹楣听得摇头,“你也太不会说话了。”
白佑霖心里很闷,“她实在可怜,那屋子连腰身都直不起来,全是灯油和香灰的味道,一进去呼吸不畅,当时就想将她带走……”
元楹楣无奈笑出声,“你的问题在于,你实在太可怜她了,以为自己是去救人的,以为救了她便会万事大吉。”
“难道不是?”
元楹楣斜他一眼,“她是人啊,有顾虑,有想守护的东西,有责任担在肩上。她可以得救,但她牵挂她身边的人,牵挂她的子民,怕自己的任性让人替她承受伤害,你光说救她有什么用?显你英雄救美?”
“我告诉她会保莎支百姓不受屠戮。”白佑霖道。
“太空了!空口无凭,她凭什么相信你。”
“嗯……她也是这么说我的。”白佑霖扶额,他察觉了自己的无能,心绪消沉,“那要怎样是好?”
元楹楣思绪片刻,沉声道,“你要将阿依娜当成莎支唯一的王!”
白佑霖心思一下就通明了,略带震惊看向她,眸光复杂。
元楹楣也认真望向他的眼,“倘若你面前坐的是莎支王,你会如何同他讲?”
“谈抚绥羁縻,谈梁军入驻,驱赶达鲁。”
元楹楣朝他笑,“嗯,这话可比英雄救美让人倾心。”
白佑霖发现了,她在谈及说起政事时,双眸总是熠熠明亮。
那日听她被骜丹囚禁的遭遇后,他心里就酸酸的,总不得劲儿,看见莎支公主死寂的背影时,他同样生出了怜悯与愤懑。
他忽然察觉这样替他人觉得痛苦的怜悯与愤怒没有意义。
因为她并不沉溺,莎支公主也不渴望他的救赎。
她在侃侃而谈,高谈阔论。
她说,“你说的这两点都得谈,但顺序要变,先谈驱赶达鲁,梁军入驻,再谈抚绥羁縻。”
白佑霖的眸光悄然地不觉变幻,沉郁散去,几分不自知的自嘲,又被欣赏取代,最后沉淀为认真地倾听。
“如今莎支元气大伤,只要你能驱赶达鲁军队,梁军入驻,抚绥羁縻,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白佑霖摸着下巴,“也是。”
“莎支最终能不能成为沙漠中的屏障,还得看抚绥之事做得如何,没有朝廷的支持,没有长时间的巩固,这事便是空谈。”
元楹楣在此处打住,她不由想起儿时,对莎支的抚绥也在朝廷讨论得火热,有人说,达鲁不可能跨过大漠占据莎支,拒绝为抚绥出钱,她那父皇听了。
过几年,又有人说,必须把莎支打下来,父皇也听了。
再过几年,没钱了,不打了。
元楹楣忽然冷笑出声,幽愍帝,真是个好谥号!
拿下莎支,只是边防大计的起点而已。
她咽口唾沫,继续向白佑霖说起其中重点,“要莎支真的能作为屏障,需要朝廷源源不断的支持。游牧民族生来就在迁徙,和虞国安守耕地不一样,边军若是太过庞大,源源不断的粮草耗费会让朝廷负重,百姓贫弱。士兵连年归乡无望,对军心颓靡也万分致命。”
“于是乎,驱逐达鲁,羁縻莎支,都不是此策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由军守转变为民守,减少边军,在此地开垦土地,让这片土地变得坚韧富足,便能源源不断为戍边军提供粮食,也免去从腹地斥巨资转运。”
元楹楣声音沉了下去,她说的话,是虞国多少能臣干吏提出的戍边之策,她赞同这样的观点,但这样耗时耗力耗钱财的事,总有人不赞同,甚至有人为此丢过命。
她如今却将这样的策论说给灭国者听!
有朝一日论起功绩,是白铁牛的功绩,是白佑霖的功绩,是萧臻简的功绩,是梁国的功绩!
他们有功,他们开天辟地,那虞国的灭亡便成了天理!
可是啊,她无比笃定这是天赐良机会,莎支若成了达鲁的地盘,那从此达鲁就有了通往虞国的桥梁,长驱直入,灭了梁国不再是危言耸听。
虽是朝廷改换了天子,但土地是同一片土地,百姓是一样的百姓!
她元楹楣,一个亡国公主,夹在其中算什么?
两相撕扯,她心口一阵钝痛,不再言语。
她捂着胸口望向白铁牛,“你们梁军乃至梁国朝廷能给莎支多少军马钱财?”
白佑霖完全听懂了她的计策,与二哥的意思大致相合,但她说得细致,与当前遇见的事情更吻合,让他茅塞顿开,心情大好。
他朗声道,“不管多少兵马,驱逐达鲁在所不惜。我梁国兵强马壮,懒得陪他们玩儿这躲躲藏藏的游戏,要打,就得将他们全灭!”
元楹楣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急迫地追问,“那对莎支的抚绥呢?”
“恐怕……对一个根基不稳的朝廷是天大的难事吧……呵呵。”她强撑着笑意。
哪知白佑霖朗朗笑了好几声,“这有什么难!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就得了!”
“人和钱哪里好要了?中间多少人要从中牟利呢……”
“牟利的人都被我砍了!”话一出,白佑霖赶忙闭嘴,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差点说漏了嘴。
元楹楣远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她恍然大悟了。
同样的情形,若是放在从前,不一定能成事。
脑子里这个想法惊她一跳,她在心里扇自己的巴掌,白铁牛吹牛,一个五品小官,大宝金殿都未曾登过,哪里懂朝廷险恶!
她扯了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说话突然尖酸起来,“现在你知道该如何打莎支了?”
白佑霖好笑摇头,“你说的都是政事,与打仗无关。”
“你胡说!”她为了挣自己这点面子,面目可憎起来,“打仗,道天地将法!你一样不懂,如何打?”
她好凶。
白佑霖不知她怎么突然急眼,立马坐直了身子,乖乖听讲。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元楹楣越说越急,“我说的兵守变为民守,就是其中之道!”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白佑霖弱弱地争辩,他好歹听过这句话。
“怎么不是了?若不能让莎支百姓同心,源源不断地军资耗费,一定会拖死你……”
也不知怎么了,前半段白佑霖完全听得懂,她忽然生气后,就开始语无伦次,把自己说急眼了,乱撒脾气。
不过,他喜欢听她说话,也不打断,只是静静看着她,嘴角眉梢柔和地扬起,银眸里满是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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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喜欢。
回过神时,她忽然发现屋里没声了,猛地回头看白铁牛,那男人已经靠在了榻上,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凝她,眼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元楹楣将其理解为,困了,她登时一怒,“你可有认真在听?”
“有啊!”
“眼睛都快闭上了!”
白佑霖此刻看她竖起的眉头也是可爱的,偏过头去,好笑极了,“你真是小人之心!”
元楹楣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讨厌他的不认真,不等他话音落下,嗔怒着朝他脖颈掐过去,白佑霖看着她软绵绵的动作,唇角扬起,银眸一抹蔫儿坏的光。
人都朝他扑过来了,他哪里能拒绝,身子往后一仰,抬手落到她腰际,没有着力点的元楹楣就这么随他一起跌进了羊毛毯子里。
白佑霖只觉在柔软地下陷,脖颈间她微微冰凉的指尖,让他浑身的灼热寻到出口,舒服极了,闭上眼,享受了那么一刻。
享受得睫毛颤动不已。
元楹楣好一瞬才回过神,还在为他的不正经生气,她掐着人家脖子问,“你就是没听!这件事很复杂,若不是举国之力,这件事难成!”
闻言,白佑霖仰躺着并没有动,也不睁眼,嘴角一丝笑意。她压在他一条腿上,位置不是很好,他掐住她的腰猛地往上一抬,元楹楣来不及反应就变成了跨坐的姿势,坐的位置还很微妙。
她睁大了眼,不禁攥紧了他的腰带。
白佑霖闭着眼,神情有些难耐,早在听她说话时,他就僵硬得厉害,他仰了仰头,又挪了下臀,让自己舒服些。
他挪动的动作忽然将元楹楣思绪拉回,她此刻位置难堪,已是不敢动弹之境,慌忙直起身子,撑在他胸膛上,“你……”
白佑霖缓缓掀起眼皮,眼睛半阖,眸中晦暗朦胧,早没了那清醒的明光,他缓缓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怎么说着说着还急上了?”
他躺着,难以发声,声音因此而低哑,生涩,浑浊。
元楹楣才发现自己落了泪,慌忙用袖子擦去,但心里仍是浑噩一片,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白佑霖用手背轻擦过她的脸颊,“陈七,这事没你想的那么难。”
“只需要一封军报,递送朝廷,朝廷定会派使臣前来,册封,互市,囤军,这些都很简单,我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打赢这场战役……”
“至于你说的从中牟利……那是找死。”
“谁都不敢。”
他语气很轻,说得理所当然,万分笃定。
这样的笃定肯定了她提出的策论,却是往她虞国公主的脸上狠狠扇了两个大耳刮子。
元楹楣脑子嗡嗡的,浑噩不堪,眼泪不争气地淌出。
白佑霖擦都擦不及,趁着她没多抗拒时将她搂住,让她的脸紧贴他胸膛,试图给她一点安抚。
他轻轻抚上她的发丝,柔声安慰,“我向来觉着文人厉害,二哥已经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但你比我二哥还厉害……”
元楹楣猛然意识到不对劲,一骨碌直起身,眸光颤动,“二哥?结义那个?萧臻简?”
白佑霖反应过来,好像不能提这个人……
他没说话,元楹楣全都明白了!
她冷笑两声,蓦地糊了白佑霖一巴掌,利落翻身下床,指着白佑霖鼻子,狠狠咬牙:
“萧臻简,纪南风,白佑霖,此三人,乱臣贼子,宵小之辈!”
44. 沙漠(24)
她打人时使不上力气,但还是让白佑霖怔了好一会儿。
起初是气,这女人说翻脸就翻脸,还动手,打得他乱七八糟的心思全没了,火气全憋在内里。
忍了忍,还是没憋住,咕哝怨道,“还动手打人,脾气那么坏!”
“我脾气坏?”元楹楣没好气道,“你知道我恨他们谋逆篡位,偏生要在我面前提,是你坏还是我坏!”
“我……”
白佑霖自知理亏,却不想退让,他望着陈七,“他们是我结义的兄弟,你如果要嫁给我,就不能敌视他们。”
元楹楣不意外,人之常情,她早料定他是如此一个人,永远不会与她同路,但没有撕破脸的必要,可今日他要她容忍仇人,让往事因为嫁给他而消弭。
绝无可能!
她眸中有狠意,嘴角勾起笑,“谁又稀罕嫁给你?你也是乱臣贼子之一,我会嫁给一个灭国仇人?”
“之前不过是戏言,怎还当真了?”
“难道你觉得你有让我倾心的本事?”
她语气那么轻,声音那么柔,却是尖酸刻薄恶言恶语,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
白佑霖登时捏紧了拳头,奇耻大辱!
真当他是没脾气的?
他不是好欺负的,七岁被卖给大官他就提刀杀人了,尽管有时候心软,但这样的心软绝不会针对伤害他的人。
今日加上一句,羞辱他的人!
他也笑,毫不在乎,“早看出你不诚心,我也没放在心上。”
“喔!难道你真觉着我要娶你?”他恍然大悟的模样。
元楹楣笑意盈盈,眸中刀光锋利,“那倒没有,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的话我从不当真。”
二人对上眼神,谁也不让谁。
半晌,元楹楣指着门,“出去!”
“凭什么你不出去!”白佑霖反问。
元楹楣一本正经,“那日跟老板要房间入住,是我掏的钱。”
“你的钱不是我给的?”
“给我就是我的,白校尉,没我你走不出沙漠,我的计策也十分昂贵!”
“脸皮那么厚呢你!”白佑霖气笑了,拿了床头搭着的衣裳往肩上一甩,趾高气昂地走了,“懒得跟你计较!”
门合上那一刻,元楹楣才转过头看去,冷笑一声,“笑话!”
真当她看上他了!目不识丁,五大三粗,笨得伤心,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看上这种人……
情绪发泄一浪又一浪,最终,她冷静下来,下了一个结论。
有朝一日,她会踏上那片故土,那时候,遍地都是她的仇人,她的身份不再合法,伙伴,亲眷,夫妻,血缘,该没的都没了,剩下的再也不会与她同心。
所谓真心,从灭国的那日起,变得奢侈无比。
这东西没有也能活,但一定会变得很无助。
就像儿时眼巴巴坐在棠梨苑门前眺望,眺望一个能与她说话的人,给她一个眼神,向她递来一只手,丢给她一本书,同她说一句从未听过的话……
元楹楣将自己捂在了被子里,羊绒毯子不管过多久,都会有羊的膻味,常年在这地方闻习惯了,却总会在大口呼吸时冷不丁想起从前的味道。
恍然回神,她无家可归,无人可盼,无国可护。
门忽然被敲响,咚咚咚三声,若是店里的伙计,会在门外报明来意,所以,一定是那讨厌的男人。
元楹楣抱着毯子蜷起膝盖,呆呆望着门,那三声后,歇了好久,又响起三声。
也没办法,吵得人睡不着,她只好去开门。
门前走廊漆黑,屋里也灭了灯,月牙之夜,隐约可见他宽阔的肩膀,与垂落的冷凉目光,他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跨过了门槛那条线,元楹楣有了开口的理由,“出去!”
话音一落,就听对方鼻孔里重重出气,跟头老牛一样,不愧是名为铁牛的人。
白佑霖忍气吞声,“老板睡了,没有房间可住。”
元楹楣不想服软答应,心肠却没硬到那份上,两人杵在那儿,谁也不开口。
良久,良久……
白佑霖脑子里面结束了一场战争,战况惨烈,他忽然觉着,和平为上。
于是他抬起手给元楹楣看,但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元楹楣有些想挠脑袋,好奇终是占据上风,“什么?”
“去见阿依娜时被灯油烫伤了。”他顿了顿,继续讥诮,“人没良心了全看不见别人的伤,明明是她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不可能不负责任吧?”
“她?”元楹楣道,“你在说谁?还有第三个人?”
“……”
白佑霖都想骂人了,她的手却轻轻握了上来,冰冰凉凉,柔软得像丝绸,攀扯之间缠住了整个手掌,他霎时屏住了呼吸,眉梢微扬。
他端不出那刻薄冰冷的模样,晕晕随她进了屋,待她将灯点上,仔细瞧了瞧伤口后,便去鼓捣药品,只是一句话都不说。
白佑霖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脑浆给搅成了浆糊。
不多时,她调配好烫伤的药物,坐到了他身边,拿木棍在他烫伤的地方轻刮,凉悠悠的,舒服极了。
“好痛!”他忽的喊出了声。
元楹楣瞧这伤很一般,以他的忍受程度,绝不可能喊疼,不禁抬眸瞪他一眼。
白佑霖正垂眸,与她撞上视线,呼吸害怕得凝滞了,“嘶……真的痛……”
元楹楣没理会他,很快上完药便去睡了。
白佑霖也只是得了进屋的资格,但无论他说什么,人家姑奶奶始终不说话,瘆得人心慌。
他躺在地铺上,回想起方才借光窥见她的眼睛,眼尾发红,睫羽有泪。
白佑霖将毯子往头顶一蒙,造孽啊!
心口好疼。
他今夜必须同她说上话,想了好久,白佑霖问,“那我们还去见阿依娜公主吗?”
“去!当然去!”
“你去准备莎支舆图!”
她几乎立刻发出了声音,在思考之前,在新朝故国的撕扯来临前,在与他闹矛盾的心思前。
早在痛苦来临之前,身体早就替她做了决定。
可怕的是,痛苦只是脚步慢,并非不会来,做完了决定,她又会被躯壳与魂魄拉扯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铁牛应她,“好。”
之后好几日,她都没与他说话。
吵架归吵架,他乐意道歉,可是,仇恨隔阂并不会因为道歉消弭,他有兄弟有家人,不可能因为她而放弃谁。
他也没想清楚,该拿她怎么办。
但有些时候,嘴跑得比脑子快,他还是忍不住哄她两句。
比如……
二人站在唤日塔底下,元楹楣望着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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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渴望与失望。
白佑霖检查了下要带的东西,三把镐子,两份契书,一份舆图,一些吃食。
他试探着问,“还生气呐?还要嘱咐我什么?万一她看我只是个校尉不愿与我签这契书怎么办?”
元楹楣有些憋不住了,她信不过此人的谈判技巧,快速吐出一串话,“你不要说你是个校尉,你要说你是使臣!梁军已经在路上了,但需要内应,需要莎支军组织起来!”
“你必须得到一个名单,莎支王庭中能说得上话的,所有人的名单!还要得到阿依娜的亲笔信,以取得众臣工的信任,他们才会配合你!”
“以上都是今日必须拿到的,契书晚一点签都没有关系!”
“还有啊,你要让阿依娜在舆图上标清楚,军粮军械,以及军队在什么地方集结!”
不得了!
白佑霖终于听见她说话了!
她说得快,快得人听不清,军粮军械位置他一直都在关注,但她说的契书就有些为难人了,“你要我假扮使臣?”
“废话,不然人家怎么信你?”她有点生气,若是让她本人去就好了,焦躁得环抱双臂,“你难道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白佑霖竖起眉毛,“我看着哪里像使臣?更不会文绉绉那套。”
“那你就说你是白佑霖!”
白佑霖大惊!
他瞪大了眼,心狠狠颤动两下,不可置信瞪着她,确认她的意思是让他扮演白佑霖后,他猛地松了口气。
“怎了?”元楹楣不解。
白佑霖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好主意啊!”
元楹楣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白佑霖亲自和她谈,那事半功倍啊。
白佑霖忽然想起什么,又觉得冒险,“等等等……要是白佑霖没有坐镇帛蓝城的消息传出去,达鲁人会不会突袭帛蓝城?”
元楹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问题,“有什么好怕的,白佑霖又不是真的不在帛蓝城,达鲁军去了,正好让他们吃瘪!”
“喔……对啊!”
白佑霖冷汗岑岑,他问些什么破问题,差点穿帮!
他偷瞄她的表情,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心悬吊吊的,很是煎熬。
为了避免说多错多,他安静下来,拿了镐子朝塔墙上挖去,他今天带了三个镐子,末端系了绳子,踩一个,抓一个,抛一个,比上次稳当多了。
今夜风刮得厉害,总想让他偏头一般,吹偏了他的脸,他顺着视线看塔下的人,裹着毛绒绒的毯子,只露出一张鹅蛋般圆润的脸,在微弱的月光下,漂亮极了。
虽隔了好一段距离,他却好似能看清她的眼。
她开心时,眼里的光不一样,细细碎碎地闪动,像忽闪的蝴蝶。
而此刻,她眼里一定挂着几分愁绪,几分不甘,眼眶边淡淡水光,嘴巴微微撅着,像是闹脾气。
她一定不甘心。
比起在下面望着,她应该更想亲自参与。
不然也不会连夜写下契书,一句一句读给他听,怕他听不懂,挨着给他解释。
他忽然从墙上一跃而下。
吓坏元楹楣,连忙捂住嘴。
待他大步走过来时,她慌张地问,“出岔子了?”
他眸光一瞬不瞬凝着她,缓缓摇头,还朝她伸出了手。
“你想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