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娶一个男皇后》
1. 亡国之君?
爹爹是傀儡皇帝,爷爷是傀儡皇帝,连远房亲戚,都当过傀儡皇帝。
盛尧也在这冰冷的御席上等着,身上积压着层层叠叠的太子冕服。
衣服太大,也太重,只好在内里多加些布料和垫肩硬撑着。为了和她的太子哥哥再相似些,胸口缠裹了不少白布,勒得呼吸艰难。
朔风卷雪,穿过巍峨宫阙的重重飞檐。太庙之内,湿气飘起来,又沉下去,结余一点幽冷气息,混着铜鼎的金属味儿,渐渐弥漫。
她的冠礼,可她还得两年才到加冠的年纪,这礼仪本该选在暖和的春日,盛尧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空气太冷,冻得她好险没咳出声来,听侧边太常念道,
“今太子殿下天纵圣哲,虽未及弱冠,已可承天序、继祖宗。因择吉日,行冠礼,以安天下之心。”
大行皇帝,她那位当了一辈子傀儡的父亲,三日前刚刚崩逝。他是旁支宗室,被权臣谢相从封地里拎出来,安在龙椅上。父亲在位十年,盛尧与母亲便在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
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哥哥叫盛尧,这名字取得很大。爹爹当年锐意登基,长子初立,多半是还存下些野心在。原本,他或许还会有舜,禹,汤做他的儿子。
但显然后面都没有了,现下只有她——随着长子一起生下的女儿。如今,她是大成的“太子殿下”。
接过这大得折寿的名字,自打那以后,她也就叫盛尧了。
盛尧不敢将目光抬得太高,只能瞄见下方百官黑压压的朝服官帽,像一群等待捡食的乌鸦。
这群乌鸦前头,谢丞相身着紫袍,腰佩玉带。百官顿默,连呼吸都像是经过了他的允准。
赞者高唱,奏起雅乐,回荡环绕,并不多么好听,只是庄重。而雅乐如今诸侯也多有僭用,那便连这庄重也失去,空旷得令人心慌。
轮到三加冠了。
“宾盥。”赞者唱道。
依礼,当由宗室长辈为太子加冠。可如今天子新丧,都中再无旁支,各路宗室皆落在诸侯手中。放眼望去,偌大的太庙,除了她这个假太子,再无一个盛氏皇族。
怎么办?盛尧谨慎地挪一挪身子,有些不安,没人告诉她,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做。
然后,就瞧见一丛乌鸦前面,穿着紫袍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百官缄默。那些头颅垂得更低了,将要遮掩进衣襟。
盛尧的身体几乎发起抖来。
是他。谢相打算亲自为她加冠。
这于礼不合,这是僭越。她匆忙地扫视底下,满朝文武,却无半个人出声。
紫袍的老者走到她面前,
“殿下。”谢丞相沉声道。
盛尧小心地抬起头,直直地望上他的眼睛。一边试图放空自己,一边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若是此刻晕过去,这冠礼是不是就能停下了?若是晕得再巧些,一头磕死在铜鼎上,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念头初生,那顶轻飘飘的缁布冠就落下,停在她的发髻上面。
“始加冠,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声音像是发自遥远的天边。可她谈不上什么志向,若有的话,只能是这江山。但这江山,姓盛,也姓谢,大约很快,就只姓谢了。
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一顶比一顶华丽,一顶比一顶沉重。当最后一顶缀着玉旒的冕冠覆压下来时,一串玉珠,再一串玉珠,排连累坠,五色缤纷,又重又晃,盛尧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将要被压断了。
终于被她煎熬到了礼成,宾醴冠者。
谢相亲自为她祝醴酒,贺她“终成人”。
盛尧从栅栏般的珠串中间,艰难地窥视,接过那盏醴酒。手抖得厉害,洒出几滴,落在冕服上,也不好去掩,只得当作没有看见。
就在她准备一饮而尽,结束这场酷刑时——
哐的一声巨响,太庙外一阵喧哗,殿门忽然被人撞开。
百官哗然,齐齐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长史,发冠歪斜,踉跄着闯入,身后甲士追之不及。
盛尧的心几乎停跳,绝望里如野草般生出一点火苗。
是来……救她的吗?
在这死气沉沉、人人噤声的太庙里,在这场荒唐的冠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一个敢于冲撞这一切的人!
多年幽居,她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忠臣义士破门而入,揭穿权臣的阴谋,将真正的皇族扶上正轨。
她望着那名长史,胸腔里一阵狂跳。
“拦住他!”傍边内侍厉声大喝。
甲士扑了上去,那长史被人抓住,左右一挣,拼尽气力,朝着高台上的谢相与百官高声斥骂:
“谢巡!你挟持幼主,专擅国政,如今悖逆人伦,欺天罔上!”
就是这样!盛尧紧紧攥住酒盏。几乎要站起身,几乎要落下泪。火苗在她心中轰地燃起,烧得她暖了许多。
然而,那长史一指天,又一指盛尧,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让满朝公卿,天下百姓,拜一个女人为君!你可知罪!”
百官一阵骚动,笏板后,面面相觑。
完了。
他是来杀她的。用天下最锋利的武器——真相。
盛尧低下头,缩一缩身子。耳朵里隐隐作响,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任由上百道目光凌迟。
假扮太子,如此恐惧十年,事到临头,反而有些麻木。
“冲撞丹陛,”谢丞相在她旁边,冷淡地开口。“此獠当诛。”
殿前武士齐齐拔出刀剑,金铁一响,扑向那青衣长史。
长史却不闪不避,仰天大笑,“谢巡,你杀得了我,却堵不住天下人之口!此事,并告于天下诸侯!先帝无嗣,唯有一女!按汝之跋扈,此乃天意!”
催命符。不仅是为盛尧,也是为谢丞相。
挟天子以令诸侯,首先,你得有个“天子”。一个假太子,一个女娃娃,这不光是丑闻,更是动摇权柄的根基。
天下诸侯得了这个借口,便能名正言顺地起兵,讨国贼,清君侧,甚至……问鼎天下。
盛尧打了个寒噤,她终于明白,王长史不是来救她的,他是抱着和她、和谢丞相、和这个垂危的朝廷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的。
刀剑已经架在了王长史的脖子上,他却毫无惧色,目光灼灼地盯着盛尧,将手朝天一拱:
“臣,王征,愧对先帝托付,今日以死明志!试问天下忠义之士,安能坐视乾坤倒悬,阴阳逆位!”
言罢,居然被他挣脱,拼尽全力朝丹陛前的铜鼎撞去!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三代老臣,就这么当着满朝公卿,血溅太庙,慷慨赴死。
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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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混着些粘稠的,她不愿意去想的东西,从鼎下侵染。
盛尧心里一阵干呕,她想,她马上就要步王长史的后尘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穿着这身要命的衣服。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这就是亡国的感觉。
不是在战场上兵败城破,不是在史书里的一笔带过,而是她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俯视着自己的命运分崩离析。
忽然满朝窃窃私语,在这片混乱之中,唯一镇定的,只有谢巡。
谢丞相缓缓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殿下,”他开口,向着盛尧一揖,“为证清白,请吧。”
盛尧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冕冠的玉旒,看到谢丞相的袍带。
“……谢相。”说话也有些抖索。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似乎居然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自证其身。
何等的羞辱,何等的残忍。
盛尧眼前发黑,手脚冰凉,想反抗,想尖叫,可喉咙像是被堵塞,咳了一下,却出不了声。偷眼扫过底下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垂首,或侧目,或冷漠,无一人为她说话。
“殿下。”谢丞相又是一揖,“须让老臣亲自动手么?”
不。
她死,也要死得有最后一点尊严。
盛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使她尚还存下的力气,抬起双手,抓住了那繁复华美的冕服衣襟。
嚓。
礼服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内里层层白布紧紧缠裹的胸口。是不自然的曲线,昭告这个最荒谬的真相。
太庙之内,毫无人声。
盛尧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被高高悬挂在上空,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自己。
她胡乱想,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很冷。
忽然百官骚动。
盛尧牙齿打战,她试图看着谢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哀求。又低下头,闭上眼。这层伪装被撕破,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了。将会立刻死去,比那名长史更屈辱,更无谓。
良久,她等来的,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盛尧睁开眼,只见谢丞相盯着她暴露的裹布,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老者转过身,面对着陛下百官,悠悠道,
“先帝无子,唯有一女。天命在盛,故降此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老臣以手加额,冷冷的扫过她一眼,使他惯常的平稳声调说道:
“幸有公主扮作太子,以承大统,阴阳合德,上应天意。这,岂不是天下巧事?”
盛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意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但却根本不晓得这位老谋深算的权相,口中提的天意,阴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而这天意的寒风,自巍峨的太庙吹起,卷过覆雪的宫墙,穿过都城寂静的街巷,最终,绸缪地打着旋儿,吹进了丞相府最深处温暖如春的院落。
那里,有人正将自己当成一块懒散的冬日烤饼,在谢府的炭火熏笼上,慢悠悠地烘着。
青年闲闲地打了个哈欠,又使衣服裹一裹熏笼,将整个身子都伏了上去,暖洋洋地,犯起瞌睡。
2. 这傻子皇后
王长史的尸身被拖走,太庙外的白玉阶留了一道血痕,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她还活着。朔风再一次灌入肺腑,冷得刺骨,好歹总算冲淡了太庙里的血腥与檀香味。
盛尧不仅活着,还被恭敬地请上了一架太子规制的步辇。由八个内侍抬起,前后皆有黄门与宫人随侍。
步辇本应该抬得四平八稳,训练有素,但现今却有些摇晃。显然抬辇的黄门个个胆战心惊,只恨自己被遣来,跟随这位身份陡然变得微妙无比的“殿下”。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又忍不住使些余光,偷偷地打量她。
为首的老黄门令随在辇侧,躬着身,想问一句“回东宫么”,话到嘴边却打了结,变成了:“殿……殿下……回……回寝宫?”
一个“殿下”的称呼,他叫得磕磕巴巴,冷汗顺着额角的皱纹就下来了。
是啊,该叫什么呢?
太子殿下?可她是个女的。
公主殿下?可谢丞相刚刚才说,她是“上应天意”的储君。
那便是……皇太女殿下?
这个称呼太过惊世骇俗,谁也不敢第一个宣之于口。于是所有人,从抬着步辇的内侍到旁边随侍的宫女,都低眉耷耳,恨不得把自己缩作一团。
盛尧头晕脑胀地靠在辇中,头顶的冕冠还没摘下,视物都隔着一层摇晃的珠串。
她晃得头晕。胸口缠裹的白布本就勒得她喘不过气,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也想不明白,谢丞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挟持一个女娃娃,比挟持一个假太子更好听、更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诸侯?
“殿……殿下?”老黄门令见她久不作声,又斗着胆子问了一遍,声音抖得加倍厉害,“可要回东宫?”
东宫?不。盛尧回过神,隔着摇晃的玉旒,扫视周围皱巴巴的宫人。
她什么也没说,心一横,牙一咬,扶着辇车的边缘,就从那离地不过两尺高的步辇上跳了下来。
惊得众人皆“啊”了一声,黄门令吓得魂飞魄散,跪扑到面前,“殿下!殿下当心!”
“护驾!”“快护驾!”
皱着的宫人们一下展开,周围的内侍宫女顿时乱作一团。
盛尧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被衣服拌倒。头上的冕冠一抖,几串玉珠啪地甩上她的脸。
“哎哟!”她吃痛,伸手将那顶要命的帽子胡乱抓下来,扔在地下。这帽子华丽,却不太结实,垂旒摔得七零八落,玉珠滚得满地都是,又有一堆人闹哄哄地去捡。
也好,省事了。
她头也不回,抱起繁复的袍角,也没管什么仪态,朝着记忆中别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殿下!殿下慢些!”黄门令在后面急得跳脚,带着人慌忙追赶。
盛尧才不理他们。她对去别苑的偏僻小路熟得很,这是十年幽居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她越跑越顺,在宫宇间飞快地穿行,将那些惊呼和混乱甩在身后。
于是一个身穿太子冕服的“少女”,正抱着衣裾在前面快步疾奔,身后跟着一大帮子瑟瑟缩缩的内侍宫人,好似一群被吓坏了的鹌鹑。
冕服的衣角在薄薄雪地上拖出痕迹,盛尧却毫不在意。只想尽快摆脱这身行头,找个地方把自己埋着。
终于那座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盛尧几乎是冲了进去,一把推开自己寝殿的门,身后的宫人都被她关在门外。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粗暴地扯掉衣带,将外袍、中衣一件件剥落,最后只剩下紧紧缠在胸前的裹布和单薄的里衣。
一狠心,将裹布也解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后一扔,掷得远远的。
自由了。
盛尧长长地舒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转来。
她踢掉袜履,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赶到床榻边,一头栽上去,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褥。
盛天子,盛太子,盛公主。
盛尧终于缩进了熟悉的乌龟壳里,胡思乱想。此时又累又饿,纵然天塌下来,也得让她先睡一觉。如果醒来时还没被人杀害,才算是谢相小小放过她一马。活得一天算一天,母亲诚不我欺。
因此到了夜晚,盛尧才自醒转,摸摸脖子,脑袋还好端端地在上面。松一口气,盯着头上的承尘,却仍旧迷迷糊糊地琢磨。
自个应该是被饿醒的。
为保冠礼不出差错,此日腹中空空,提醒她从昨夜到今晚,除了那盏没喝完的醴酒,几乎米水未进。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想必宫人还守着。盛尧坐起身,里衣紧贴在背上。她打了个哆嗦,将被子裹紧些。
“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挟持她承继大统,怎么都合不上“德”,怎么都应不了“天意”。
盛尧揉了揉太阳穴。权臣的心思,如渊似海,她一个小小的傀儡,实在难以揣度。
盛尧想不明白。她在这深宫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见过最“大”的公卿,就是她的太傅。对于诡谲人心,她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太傅那张忧国忧民又愤世嫉俗的嘴。
老太傅六世簪缨,性情古板,最是瞧不上谢氏这等靠兵事上位的权臣,生平爱好,便是与谢巡作对。虽然名为太傅,但教人除了实权,这作对显然也不太成功。好在至少是国中名士,朝野敬重,因此被丢进别苑,权且当一当她这个幽居太子的教习先生。
自然而然,这教习常常包括了对谢丞相的“每日一骂”,日日以“国贼”为始,以“权奸”作结。
盛尧便从他那些牢骚怪话里,试图拼凑出外界的模样。
有时骂得多了,理所应当的殃及谢氏满门,骂完了老的,顺势就轮到了小的。
这日太傅给她讲《春秋》,周郑交质,郑伯克段于鄢。讲到一半,忽然吹胡子瞪眼地道:“那谢家也无一不是豺狼!老大鲁钝,老二贪婪,老三阴狠,没一个好东西!将来继承权柄,怕不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
谢丞相有四子,这是盛尧晓得的。前三子皆随父征战,早早便在军中历练,个个手握兵权,是谢氏权势的爪牙。盛尧素日听得耳朵起茧,都快能背出他们各自的劣迹。
盛尧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谢家三兄弟画上三个凶神恶煞的小人像。
但还少上一个,她小声地问:“谢相不是有四位公子吗?”
提到这第四位,老太傅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鄙夷,又显是不甘,哼了一声。
“哦,你说谢琚啊。”
“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哗众取宠罢了。”
盛尧停下磨墨。唔。能让太傅不直接开骂“竖子”,那想必是相当聪明了。
“谢家老四……”太傅捻着胡须,表情复杂,“其母不过一介舞姬,狐媚惑主,生下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去。被无知文人吹捧,当真可笑!”
盛尧眨了眨眼。
老太傅这人,骂人和作学问一样,是极有章法的。骂谢家前三子,言辞是“莽夫”“犬子”“爪牙”,简单粗暴,直指垓心。
可骂到这第四子谢琚,用的却是“小聪明”,还须得拉上“无知文人”做陪。
恐怕——盛尧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才华横溢,文采斐然,都城名士都对他赞不绝口,给那个代表谢琚的小人像上,塞了一卷竹简。
太傅见她不搭话,以为她不信,将手中《春秋》一抖,又补道:“小小年纪,便敢大言‘经义乃死学,谋略是活法’。既然生于国贼之家,自家兄弟,纵马推演,便是三战三捷又有何用?狂悖!何其狂悖!不知天高地厚!”
这可有点麻烦,盛尧寻思:谢家老四不仅文采好,还精通兵法谋略。于是她又给那个小人像手里,添上一支羽扇。
太傅越说越气,一拍案几:“还有那张脸!人道是与其母如出一辙,一副惑乱君心的妖媚相!此子若入朝,必是第二个董贤、邓通!无疑了!”
盛……盛尧心思里的笔尖也抖了两下。
董贤、邓通是谁,她还是知道的。总之是些媚上惑主的……男,男宠?
考虑到自己家的皇位,好似把她也骂了进去。于是她迟疑地,在那个抱着羽扇、手拿竹简的小人像脸上,画出一朵娇艳的小花。
……应该是,长得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一个才高八斗、深谙兵法、且容貌极美的权臣之子。盛尧看着自己画出的小人像,浑身发憷,打个寒噤。
太可怕了!
她一边忌惮,一边想,这样的少年郎,会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如松如柏,清冷孤高,谈笑间便可定国安邦罢?
就在她对这谢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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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惮上没有几天,老太傅却红光满面、步履生风地进了别苑。
“殿下!殿下!大喜事啊!”老头儿抬腿进门,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报应!真是报应!”
盛尧懵懵地看着他,“太傅何事如此高兴?”
“大快人心事!”老太傅坐下来,得意洋洋地卖关子,“殿下猜猜,谢家如何了?”
盛尧有点犹豫,想不到是出了什么意外。难道是谢相暴毙了?那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号称美玉琼琚的老四,谢琚,疯了!”太傅分明不指望她答话,一拍大腿。
“疯了?”盛尧一整个愣住,那个她想象中如话本子一般的人物,碎了?有点庆幸,但也莫名其妙。
“可不是疯了!”太傅喜道,“听闻是他那美人娘亲病逝,他受不住打击,悲伤过度,伤了心智!变得傻了!”
盛尧还不及反应,老太傅的幸灾乐祸,便转做哈哈大笑,“谢氏府中还要遮掩,好巧不巧,那国贼遍请名士,考校诸子!”
老头儿啧了两声,袖子一拂,续道,
“我见谢贼当日问到几个儿子,志向何在?个个称颂,呵,一通鬼话!待到这位四公子,殿下你猜,他说了什么?”
盛尧摇头。老头儿像是也被气乐了:“他说,‘谢琚立志,要当皇后’!”
盛尧吃了一惊。
太傅望着她的样子,只笑得前仰后合,胡子都将将要吹了起来。
“皇后!一个大男人,竟说要主中宫!传遍都内,成了天下第一的笑话!谢巡那张老脸,这下可丢得罄尽!谁人不知,谢丞相家里,养着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呐!”
盛尧听着,心里那点惋惜和忌惮,也被这荒诞离奇的转折冲得没了踪影。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曾经的天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但……好像又有点好笑。
看着老太傅几年来头一次这么真情实感地高兴,盛尧也笑了。想着这位谢四公子,也算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报效”了朝中这些被他爹压得喘不过气的公卿们。
似乎打那以后,谢家四郎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而她,也再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谢家也算是有了一桩洗不掉的丑事,”此后只有太傅每每赞叹似的说起,不禁喜笑颜开,偶尔惋惜一番,“可惜了,疯得还不够彻底,若是能提刀把他爹砍了,那才叫大快人心!”
……
洗不掉的丑事。
盛尧呼地从床榻上坐起,呆呆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一个死去的太子哥哥。
一个女儿身的“太子殿下”。
一个疯了的、立志要当皇后的丞相之子。
还有谢巡在太庙里说的那句——“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被串联在一起时,一个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大致浮现在她眼前。
她正想着,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先前那个老黄门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丞……丞相,殿下她……她受了惊吓,正在里头歇息。”
谢巡?!
盛尧慌忙从榻上跳下,胡乱地想找件外衣披上。可那些冕服都被她丢得远了,此刻唯一能蔽体的,只有单薄的里衣。
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身着紫袍的谢丞相,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目光朝满地狼藉的衣物一扫,不言不语,最终,看向这个只穿着单衣、赤着双足、惊慌失措地站在榻边的少女。
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冷漠。
边上的老黄门令立刻朝她躬身,战战兢兢地道:“丞相送来了新的衣物和晚膳,请殿下……请皇太女殿下更衣用膳。”
皇太女。
这三个字终于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压得盛尧心口一跳。
她转过头,看向宫女捧着的托盘。那上面倒不是太子的服章,可也不是公主的衫裙,是一套形制极为奇特的礼服。玄色为底,赤色镶边,前所未有,古里古怪。
皇太女。这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新囚笼,比太子冕服更加贴身,也更加牢固。
“换上。”谢巡没有多言,只朝托盘微一颔首,语调平稳,“收拾一下,随老臣去见一个人。”
3. 有多好看
盛尧一动不动。
“谢相深夜带我更衣,是要去往何处?”
哪怕是做傀儡,也须晓得自己将被摆在哪个台子上。这是她幽居十年,从史书的字里行间里学到的,最卑微的生存之道。
谢巡点点头,似乎没想到这个一直被幽禁的少女,在经历了今日的惊变后,还能有胆量质问他。
但也不曾回答,只是道:“殿下穿上便知。”
这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盛尧很是发愁。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雪停了。
夜空被这冬日初雪映得通透而匀称,稀稀落落地点着寒星。一轮明月高悬,地上的积雪也被照得单薄。
盛尧裹紧了身上古怪的衣服,跟在谢巡身后,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小声音。
真是要命。盛尧在心里嘀咕。她现在手脚还是软的,晚膳也没吃上几口,就被这位权相从别苑里提溜了出来。
也就如此让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女半强迫地“伺候”着,塞进了这所谓的皇太女服制。
她眼疾手快,趁着宫女整理腰带,飞速地从案上抓了两块还热着的芙蓉糕,趁人不备,塞进宽大的襟袖里。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盛尧寻思找个机会,吃它两口。就算下一刻就要被谢相加害,自己也得做个饱死鬼。这两块糕点,恐怕是她此刻身家性命之外,唯一的私产了。
揣着这点小小的、甜糯的秘密,少女的心里头,居然踏实了不少。
夜已深沉,宫道两旁灯笼摇曳,昏黄的光晕照出些长长短短的影子。冷风包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这一路,她被谢巡带着,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他走在前面,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老态,
“殿下,请。”她出着神,老权臣在她身前一揖。
盛尧抬头看去,他们停下的地方是宫城最外围的一处偏门。这里靠近禁军值守的营房,夜里除了换防的兵士,再无人经过。
她拢了拢衣袖,悄悄捏捏那两块糕,凉透了,但提醒自己它们还在。
宫门边上的楼阁,两侧飞檐高高摞起,一个,又是一个,下面悬着宫灯,显得翘角又细又长,宛如人的手指,在这积雪映照之下,曲张着抓向夜空。
谢巡没有走远,只是负手立于门前的空地,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确实在等什么人。
盛尧也只好停下,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拢在袖里,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还能扛多久不被冻僵。
“冷么?”冷不丁的,身旁的谢巡问她。
盛尧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是被吓的。她赶紧低头回道,“还好。”
“唔。”谢巡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气氛又陷入沉寂。和这位权相待在一起,大约比跪在太庙里还折磨人。
“殿下可知,老臣为何要留着你?”谢巡忽然又问她。
不好说。盛尧垂下头,熟练地怯怯答道:“不知。”
谢巡仰首,缓缓道,“左右皆是一样。”这语气坦荡得让人心惊,居然就与她分说,“大行皇帝既然无嗣。诸侯自必拥立各家宗室子弟,像繁昌王之流,无异于将这江山拱手让与旁人。老臣戎马半生,打下的基业,岂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盛尧听得心惊肉跳,不臣之心,简直是毫不遮掩。
因此咬着唇,不敢接话。
“扶立幼主,总有长大的一天。”谢巡转过头,望向那一个个爪子似翘着的飞檐,“四方诸侯,个个狼子野心,却会像苍蝇一样围上老夫,唤他‘亲政’,要他‘收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场兵祸。”
盛尧的后槽牙都将要咬碎了。
谢巡不是世家大族,他是庶流出身,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权柄,兵马是他的依仗。礼法、宗族、传统,在他眼里,是用来束缚别人的。
她偷偷瞥一眼这老权臣沟壑深重的脸,目下谢丞相已年逾六十,手里没有别的宗室子弟。谢氏三子后继复杂,大约是要在自个死前,倒行逆施这一把,打起仗来,毕其功于一役。
而一个男性傀儡,背后自当有“祖宗之法”和士大夫们的支持。
但她,一个女人,一个从礼法上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的女人,恐怕是最安全、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因为她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谢氏的赋予。她没有根基,没有退路,只能依附于他。
盛尧打了个寒噤,既为谢巡的自负冷酷,也为自己这条小命的价值。
“所以……”她小声地开口,试探着,“丞相今日在太庙所言……”
“那便是殿下今后要记住的,唯一的天命。”
这位权臣盯着她,迫近一步,双目灼灼地与她说道:“殿下与先太子,本是龙凤双胎,一体而生,阴阳两存,乃上天降瑞。此后真龙太子应天劫而去,是将毕生气运,尽数留给了同胞而生的鸾凤。”
盛尧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
不意外,却很是震惊,她知道答案了。但她,一个冒牌货,摇身一变,打扮成了天命玄女。而早夭的哥哥,成了她上位的垫脚石兼护身符。听起来她承继大统,是顺理成章,是哥哥用性命为她铺就的登天之路。
“所以……谢相带我来此,是为了……”
谢丞相点点头,捻一捻须,只是道:“等着。”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僭越的说法吗?
谢巡将目光投向宫门外,驰道的尽头。
盛尧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谢家四郎。
拢在袖中的手也发愁地攥紧。
那两块芙蓉糕,先是微微变形,忽然手中一空,终于被捏得粉碎。糖霜和碎屑沾了满手,隔着衣料,传来一点点可怜的、甜腻腻的香气。
盛尧心里一阵悲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冷风灌入衣领,盛尧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冻得僵了。
就在快要撑不住时,远处的黑暗里,终于传来车轮滚动的轧轧声音。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数名持灯侍从的簇拥下,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门前。
车门打开,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撩起车帘。手指修长,洁白如玉,火光映照,宛如晴夜积下的薄雪。
接着,一道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身着茜色长袍,颜色是最秾丽的桃花,广袖长带,在夜风中飘摇。外头抱着雪白的狐裘,衬着乌黑的发,恍若夜色里卧了半弯明月。
这般风采,即便隔着如此远,也足以凌去周遭的一切。
太傅口中那个“妖媚相”的谢四公子,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痴美人,就活生生地,从她那可笑的小人像里走了出来。
这确是一张足以“惑乱媚上”的夭丽面容。只是眼睛里,没有盛尧想象的清冷孤高,反而带着点迷茫,空空落落。
他下了车,似乎有些不满这寒冷的天气,皱了皱眉,目光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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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扫了一圈,先是落在他父亲谢巡身上,而后,直直地钉向了盛尧,少些茫然,显得意外地寒冷锐气。
青年半仰着头,使眼睛向下睨着她,恶狠狠地盯了半晌,简直恨不得将她刺得前后贯通。又四面看看众人,一振袖,迈步便往前走。
茜衣白裘,仪容似玉,他快步而行,风袂上下,怀中白裘松展开来,好似有桃花表里生殊色,明月为之一浮沉。
……可这桃花卧月般的人物,正怒气冲冲地向她逼近?
盛尧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晃得眼睛都花了一花,赶忙后退两步,后背一凉,抵上宫墙。眼睁睁地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迫了过来,脸上满是被惊扰般的怒火。
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紧张地将捏着糕点渣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着急忙慌地抵在前头,拦上一拦。
然而,就在谢琚怒不可遏地冲到她面前,只差一步之遥时,却突地顿住。
满身的怒气,忽尔失了所在。他侧一侧头,深吸一口气,毫不客气地上下将她打量一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随后,青年偏过身子,目光绕向盛尧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你,”他开口,声音轻和,却好似刚睡醒般悠长,“藏了什么好吃的?”
盛尧整个人都懵住了。
见她踌躇不答,谢琚像是失了耐心,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很温暖,力气却大得惊人。盛尧没来及反应,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就被他从身后拽了出来,拉在眼前。
真是狼狈。
羞愤欲死,脸上通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琚低着头,认真端详她掌心那粉碎的糕点“残骸”,凑近闻了闻。
“……甜的。”他抬起头,冲着呆若木鸡的盛尧,悠然一笑。
夜风扬扬,吹起他的衣裾,吹起些香甜的碎屑,白裘的温暖茸毛将她包绕,恰似罗织明月,熨展桃花,在四下寒风之中,悠长缓慢地围裹而来。
还没来得及从这笑容里回过神,就感觉手心一热。
一道温暖湿润的触感,轻轻流淌过掌心。
居然是被人舔了一下。
她吓得不行,低头看去——
这桃花似的美丽青年,俯下身,伸出舌尖,将她掌心的芙蓉糕碎渣,一点一点,舐了几回。
盛尧的脑子一片空白,深吸了两口气,张大嘴,看着他。
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带着芙蓉糕的甜香。这一种万分冒犯、极度亲昵的姿态,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从脸颊烧到耳根。
“皇,皇后?”
这……这是什么旷世绝俗的傻子!
待到最后一丝甜意也被卷走,谢琚才直起身,眸子一抬,将手指在唇角捻过,瞧着面前这个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的“皇太女”,
“对,我就是你那柔弱的皇后。”
青年抬起衣袖,将盛尧一拽,几乎是掩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忿恨地道:
“……记得要娇养我。”
这距离太近,呼吸相贴,盛尧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吓得一缩,手就挣了挣。
她缩得太远,太坚决,搞得谢琚反倒怔住了。
本来今天气得发疯来着,正是要将这荒唐的局面搅个天翻地覆,此时忽然打消了许多。
还真是个女孩儿啊,他犹犹豫豫地想。
自己好像吓着她了。
4. 谶纬这玩意
谢琚此人,脾气不好,性格也加倍差。
都中曾流行过一阵清谈玄学,名士相聚,品题人物。说白了,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文人,对着人家的样貌仪态评头论足,再引几句经,便能断言此人日后的成就高低。
譬如谁人“濯濯如春月柳”,谁人“肃肃如松下风”,这个“皎若玉树”,那个“经世之才”,传来传去,都成了金科玉律。
谢琚就曾听人如此评过自己那位二哥:“胸有丘壑,目藏山海。”
回去之后,他笑得盘在榻上打滚。
谢琚自己年少时,也曾被这帮人围着,但本性竟然就没人看得出来。大约是觉得,生了这么一张脸,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他“莹然自丽”,赞他“风姿特出”,各家月旦评,无外乎一句“美玉琼琚,吾不如也”。
美玉琼琚?每每听闻,谢琚都在心里冷笑一声。
真把他们扔到他爹的军帐里,见识一番什么叫人头滚滚,怕不是再也说不出半句风雅话。
他父亲谢巡是百战功成的权臣,哥哥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一家子都是铁血杀伐的料。到了他这里,随了母亲,生得了个绝代美人的好长相,又显得比三个哥哥聪明些。
于是人人都说,谢家出了个文武双全的麒麟儿,将来必定要青出于蓝。
不过如此。一群眼瞎的蠢货罢了。
他自小便晓得,自己那三个哥哥,老大能用,但成不了大器;老二是把好用的刀,却也容易割伤自己的手;老三颇有乃父之风,却是最容不下他这个弟弟的。
父亲百年之后,这三人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他这个所谓“才华横溢”,又无母族的四子,定是第一个要被铲除的眼中钉。
谢琚摸摸自己的脸。自思是吃不了沙场征伐、朝堂倾轧那个苦的。三分怕疼,七分怕累,十分怕死。
因此深谋远虑,他疯了。
兵法有云,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者,形之君。无端者,事之本。
谢琚从虚空里编了个要做皇后的话术出来,这筹划足够猎奇,足够诡异,足够招人讪笑。又因母亲新丧,添了几分“伤心过度,心智失常”的可信。
毕竟,一个权臣的儿子,不说匡扶社稷,不说建功立业,偏偏要去和后宫的女人抢饭碗,这脑子得是坏到了什么地步?
大哥还则罢了,性子鲁直,信了八分。二哥三哥对他这突然变傻,很是有些疑虑在。只因历朝历代,装疯卖傻,自污以图后计的,也十足不少。
好在谢琚不一样。他真的没有什么后计,对这天下兵权也毫无兴趣。
正所谓藏形于无,游心于虚。似这般心里空空,自然计出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因此他便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真诚的傻子。几年里头,安稳打发了多少次性命攸关的试探,甚至连他那多疑的父亲,也渐渐信了。谢琚对此十分满意。
不出意外,这样便能顺顺利利地,拖到父相过世。到那个时候,三个哥哥就算打起战来,怕是也早已忘了他这个傻弟弟。自己便能舒舒服服地做他的富家蠢公子,以后乐得逍遥。
多么完美,多么省心。
他筹策得天衣无缝。
直到今天午后,他爹把他从暖烘烘的熏笼上拎起来,告诉他:太子死了,现在的太子是个公主,你,谢琚,准备一下,去做她的皇后。
一句话,把谢琚的瞌睡虫全炸飞了。
他这才知道,那个当了十年太子的盛尧,是个女的。
……
怎么就能是个女的?!
她怎么就敢是个女的?!
谢四公子那个当皇后的志向,是他的盾牌,是他用来隔绝所有政治联姻、权力纷争的幌子!一个男人想当皇后,何其荒谬!天下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想当皇后的疯子?谁又会把兵权交给一个想母仪天下的傻子?
可现在,他爹,他亲爹,居然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未来“皇帝”!还是个女皇帝!
一个女人扮太子?谢琚当时就气笑了,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平日沐浴更衣怎么办?癸水来了怎么办?将来大婚怎么办?生不出孩子又怎么办?随便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个死。
谢琚被这些蠢人气得发抖,半个白天都没睡——他白天是要睡觉的。一路被塞进马车,还气得窝在车里咬手指。委实想不通,自己的策略,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纰漏?
……谶纬这玩意。
恨他爹,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太子,甚至恨上了自己的乌鸦嘴。
这事儿实在是太蠢,太匪夷所思,因此下车的时候也差点没能忍住。最后决定趁着父亲和随扈都在,这个新出炉的皇太女不能公然拿他怎么样,顺势闹上一场,狠狠地报复一下,顺便试探这小皇女的底线,当然了,把事情搅黄最好。
倒要看看,能假扮太子十年的,是个怎样的人物。想必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却没想到……她真就是个女孩儿!
这本是故意为之的冒犯。若对方是个心机深沉的政治傀儡,此刻要么是冷面含煞,要么是虚与委蛇。可她好似却只是害怕,眼睛里分明显得是“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快离我远点”。
一个被吓坏了的,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舔了手心会从脸红到脖子根。
确实,他忘了,一个在幽禁中长大的女孩,能有多少心机城府?
眼看着这小皇女慌了,谢琚也慌了。
这种人,怎么能当皇太女?
这般轻易就被吓住,将来如何与虎狼般的诸侯周旋?她能在群狼环伺下活过三天吗?
她要是死了,当然也养不活自己,那他这个绑在一根绳上的“皇后”,还能有好下场?
谢琚两眼一黑,觉得自己安逸闲散的前路,已是十分艰险。
*
此时谢琚甚至可以想见,自己往后不仅当不成逍遥公子,还得被迫与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像傀儡的丫头绑在一起,应付他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和天下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
想到这里,方才那点报复的快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他看着盛尧,盛尧也正自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一个仓惶惊恐,一个悲愤欲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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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悲愤欲绝的谢琚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捺下些怒火,又打点起些茫然的神态,侧过头,朝她边上抵了抵,小声地与她抱怨:
“你好小气,糕点都不曾与我吃。”
盛尧哪里晓得他心思里头这些血雨惊风,教青年这温柔的语声弄得一愣,摊开被他舔过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甜腻的触感。
“……没了。”她也小声地回答。
就在这古怪的僵持中,一直沉默旁观的谢巡终于说了话。
“琚儿。”谢琚转过头。
“不得对殿下无礼。”谢巡冷淡地道,目光却转向盛尧,行了一礼,“殿下受惊了。”
盛尧赶紧摇头,将那只被舔过的手又藏回袖子里。
“殿下久居别苑,想必孤单。”谢巡顿道,“我这痴儿,虽心智不全,倒也纯良。往后,便让他住进别苑,伴驾左右,也好为殿下解解闷。”
盛尧惊得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巡。
住……住进别苑?
和这个……这个疯子一起?
别苑是她被幽禁了十年的地方,是她唯一熟悉、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龟壳。现在,谢巡要把这个疯疯癫癫的漂亮美人,塞进她的龟壳里来?
“这于礼不合!”盛尧大声道。
“殿下如今是皇太女,将来的天下之主。殿下说合的,便是礼。”谢巡堵死了她所有的话头,“符应谶纬,别苑并非真正的东宫。”
这话也没错,幽禁她的别苑偏居一侧,不是什么正经宫室。只是旧日宫掖盛时,天子行跸之处,礼法上确实没有那么严苛。
谢巡又揖道:“老臣会为他安排一个太子中庶子的职位,名正言顺地侍奉殿下。”
太子中庶子,那是太子的近臣,掌管太子府内诸事,几乎是形影不离。
盛尧闭上嘴巴。她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老权臣,又看看旁边那个茫然微笑的痴美人,只觉得天又塌了一次。
什么为她解闷,这是派来一个贴身的监视!一个让她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的傻子!
而此时此刻,比盛尧更想死的,是谢琚。
他爹说什么?住进别苑?当太子中庶子?
谢琚脸上的茫然差点没绷住。他费尽心机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远离职司,远离倾轧,图一个清净安稳,好吃懒做。
却发作不得,只能按下满心怒火,静静地站在这处,温柔地微笑。白裘风暖,桃衣熏熏,看起来既安闲又美丽。
他既不反应,谢巡对这儿子好似也很满意,老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内侍道:
“今夜便将四公子安置在别苑西厢。”
盛尧绝望了。谢琚也一样。
但此时此刻,毫无办法。
盛尧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谨慎地,试图安抚自己。
这毕竟是个傻子,总比聪明人好对付点儿。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旁边这个美丽青年的袖子,拉上一拉。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
“你认识我么?”
5. 皇太女和她的鱼
这谢四公子侧一侧头,好似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抿着唇,使他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着她,平稳地微笑,微笑得盛尧都止不住地羡慕起来。
看起来不至于很傻,最多不太聪明。
长得也太好看了。
仔细想来,谢四公子那“要当皇后”的昏话,现而今是她不得不应的谶纬,是她风雨飘摇的法统的重要部分,盛尧深吸一口气,替自己下了决心,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我们回去了。”她说。
话是朝谢琚说的,却看向谢丞相,点点头。
眼看这桩婚事……不对,这桩“伴驾”之事已成定局,谢巡将她看一看,也不再多留,只对老黄门令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带着侍从,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这对古怪的“君臣”。
老谢走了,小谢倒是很顺从,任她拉着,步子迈得不大,正好能与她并齐。
盛尧只好硬着头皮,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往别苑走去。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两人一路无话。盛尧低着头,只敢看脚下的雪地。
她的龟壳,住了十年的别苑,就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漂亮傻子给侵占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而跟在她身后的谢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心里却早已将这荒唐的世道捶得烂了。
就算被人拿刀架着,逼他辅佐一位皇太女,那至少也该是一位杀伐果断,性格坚决的储君。哪怕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也好过眼前这个。
即便将来翻脸无情,好歹也能在诸侯环伺之下撑得久一些,让他有时间谋划退路。
绝不会是这种兔子老鼠一样的小姑娘,被人舔一下手心就吓得魂飞魄散,牵着他的指尖都还在微微发抖。
盛尧在这冬夜寒风里站了半个时辰,此时冻得发抖,但还是坚持抓着他。感觉到他的手紧了紧,以为走得累了,或是又要发什么疯,只好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夜色下,这人的脸真是好看得过分,脸颊上似乎都沾了疏落的月光。
“怎么了?”盛尧小声问。
谢琚回过神来,眨眨眼。
盛尧觉得自己像在哄一个随时会咬人的猫儿狗儿。因此放缓了语气,仰头看他:“我……日后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
总不能一直“你你你”地叫吧。
谢琚看着这小姑娘,依旧是那副沉默微笑的安静神情,抿一抿唇,不曾说话。
——如何称呼?按规矩,宗亲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四公子”,如今他领了太子中庶子的职,叫一声“谢中庶子”也是本分。但这个小姑娘胆子太小,想必是不敢的。
若是她胆子再大些,像个真正的储君,或许可以亲近些,叫一声“四郎”,也还不错,有利于自己日后狐假虎威。
或者……谢琚稍稍沉思,若是她再有魄力些,再……再无法无天一些,声音甜软些,叫他一声“琚哥哥”,倒也不是不行。
盛尧见他半晌不语,只是歪着头看自己,好似什么都听不懂。略做思考,果然不能指望一个傻子回答。
她只好转头,问跟在后面的谢家侍从:“他可有表字?”
就中一个较老练些的侍从躬身答道:“回殿下,四公子有字,唤作‘季玉’。”
“季玉?”盛尧问。
侍从便即应道:“四公子才行冠礼不久,取字时,心智已然……因此丞相便从简,按伯仲叔季,取了个‘季’字,又因公子名‘琚’,便配了个‘玉’字。”
一番话说得十分含蓄。盛尧却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就是取字时人已经傻了,取得很含糊,没什么讲究,毕竟是个傻子,不必费心。
当下宗族,取字是大事,谢巡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季玉。
盛尧点点头,合着也没比自个大了两岁,又将他这现状与自己的幽禁生涯相互印证,忽然生出点恻隐。
那也还行,多少对他好点,自己也不吃亏。
看着谢琚那张惑人的脸,想了想“季玉”这字,心里灵光一闪。
对一个傻子来说,“季玉”这两个字未免太雅,怕是记不住。是得给他起个简单好记的。
盛尧拍拍脸颊,尽量笑得灿烂些,凑近了放柔声音:
“你如今……神智不很清明,怕是记不得许多事了。‘季玉’二字有些拗口,不如我给你换个称呼,好不好?”
谢琚看着她,歪一歪头,似乎在认真听。
盛尧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与他说:
“以后我就叫你‘鲫鱼’,好不好?”
“就是一条鱼,”她从他手里抽出手,和他比划,道,“刺多,肉少,胜在鲜活。”
合情合理!这谢四公子舐她手心的样子,也确实像是个舔舐鱼汤的猫儿。更听说鱼的记性只有短短一瞬,游过一个圈就忘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这不正好和他现在的状况相似吗?
谢琚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仿佛迎面砸来了一句极其复杂的话。
青年沉吟片刻,就在盛尧以为他没听懂,准备再解释时,对她绽开一个更加温和,却也略显僵硬的笑容,点点头。
……鲫鱼。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她怎么敢!谢琚恨不得立刻将这小姑娘按在名士雅集上——这时候名士们又很是权威了——让她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风姿特出,什么叫美玉琼琚。
但迎上小皇太女关切的神情,所有的怒火都得压回去。现在是个傻子。傻子是不会生气的。
好气哦,可是又只能微笑。
谢琚眼睁睁地看着盛尧使一种“我为你着想”的慈爱目光望着他,伸手拍拍他的手,以示亲近。
于是,在满心要把她按在地上摩擦的滔天怒火中。
"好呀。"他说,言语从齿间轻柔缓慢地碾过,温顺美丽地低下头,“我很喜欢。”
漂亮又和暖,听得盛尧心里一松。
因此她再拍一拍他的手,对他说,“那你就叫我……嗯,‘阿摇’好了。”她想起那摇摇晃晃的步辇,和摇摇晃晃的玉旒,接着补充:“摇摇欲坠的摇。”
“阿摇。”
这谢四公子轻轻地念道,目光热情,只是更加温暖地看着她。
“走吧,鲫鱼,”放下折寿的大名,盛尧心中轻了许多,朝着灯火通明的西厢走去,忽然也明快了不少,“我带你去你的新家。”
*
别苑西厢的屋子,比盛尧自己的寝殿还要宽敞些。里头熏笼烧得暖意融融,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考究,显然是谢相早就备下的。
盛尧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宫人伺候他脱下狐裘,换上家常的袍子,自家屋檐被侵占的不满,总算稍微打发了些。毕竟是客,总不好太苛待。
她松了口气,转身正要溜回自己屋里,却被身后人轻轻拉住了袖角。
“嗯?”盛尧回头。
“夜里冷,”他温声说,指了指屋里的熏笼,“一起烤火。”
盛尧赶紧摇头:“不了,我……我该歇息了。”
“哦。”他应了一声,松开了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这过分美丽的脸一旦流露出这种神情,威慑大得吓人,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愧疚。
盛尧霎时就撇了那些松快的心思,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道了句“你早些歇息”,便头也不回地跑走。
回到自己那间显得阴冷的寝殿,盛尧才彻底放松下来。她躺在榻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卷。
当心,她告诉自己,毕竟是谢家的人。即使是个漂亮傻子。这张脸,这种无辜又依赖的神态,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须得要警惕。
*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皇太女意料,谢琚当真闭门不出。
他仿佛彻底忘了那天夜里对她的邀请,也没再来寻过她。据西厢伺候的宫人回报,这位四公子每日的生活,常常是睡着的。醒的时候,就找个最暖和的地方,譬如窗边的软榻,或是熏笼旁的地席,抱着个手炉,一坐就是一下午。
盛尧偷偷去看过一次。隔着窗棂,只见他长发散在肩头,平和地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午后的冬日暖阳照进来,金黄的光影如同披帛般缀上他的身形,轮廓锐利,眉目浅淡。
似乎睡着了,呼吸十分平稳,神情很是安详。
盛尧心想,鲫鱼这个名字,或许还真没起错。他就真的像一条养在暖水里的名贵锦鲤,懒洋洋的,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管享受自己的安逸。
安逸,却也只是表象。
自那日太庙事变之后,她便再未见过谢丞相。可谢相的意志,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别苑之中。
每日清晨,老黄门令都会捧来一堆奏表简章,恭敬地呈到她面前。
盛尧起初还心惊胆战,以为是要她表态。可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些都不关乎军国大事,是一封封来自各郡县的“献瑞”表章。
今日是东海紫气升腾,绵延三百里,现五色神龟,背负洛书,上有“女主昌”三字;明日是司州有凤来仪,口衔朱果,跪舞长鸣三日而不去;后日又是扬郡降下甘霖,枯木逢春,有老翁梦见神女,言“天下当归坤元”。
这些谶纬之说编得有鼻子有眼,引经据典,仿佛她盛尧并非一个被临时推上台的假太子,乃是真正天命所归的圣人。
盛尧一卷卷地看过去,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可不是给她看的,只是教她知道。是谢丞相借她的手,发往天下,昭告四方。每一封奏章背后,都是一个明确的表态。呈上贺表,便是承认了她这“皇太女”的身份,归顺了谢氏。
而那些没有声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老太傅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痛骂过当今天下的局势,她寻思,至少有两位,此刻怕是正在延请才子,打磨檄文了。
“北有翼州高昂,名为大将军,实为一方之主,手握精兵,素来与谢贼不睦,喂不熟的豺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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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繁昌王盛衍,辈分偌高,自以为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天下士人必将群起响应。似这等人,态度仍然暧昧,可不是心怀鬼胎么!”
盛尧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翼州和繁昌,怕是早已调兵遣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以“清君侧,诛国贼,下女孽,正天纲”的名义,挥师东进。
而谢巡,也必在准备用兵。
这几日都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何时发难,均有可能。
盛尧将奏表合上,揉揉额角。却也几乎是无计可施,这几日,反而有些想念西厢房里那条鱼了。一个傻子的心思,总比这波云诡谲的天下大势要好猜得多。
正想着,殿外的宫女禀报,说西厢房那边,四公子累日未曾进食,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盛尧立时慌了。
可别死在她这里!谢巡把儿子塞给她,名为伴驾,实为质子,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担待不起。
盛尧赶紧起身,亲自带着食盒,往西厢房走去。
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她推开虚掩的门,混着名贵熏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而那个三日未出的谢琚,此刻仍然倚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茜色的衣袍委顿在地下,好似锦鲤拖着它透明的长长尾巴。
软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很饿。”这漂亮的青年抬起头,眸子望向她,声音沙哑,好像长久地未曾说话。
盛尧想起前几天她自个饿的样子,稍微难过了一点,打开食盒,将一碗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糕点端出来,“起来吃点东西吧,你都三天没吃了。”
谢琚却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从软榻上起身,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凑近了,在她颈边极轻地嗅了嗅。
盛尧浑身一呆,就见他微微倾侧,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殿下……是来喂我的么?”
“不是。”盛尧清楚地打断他,将他往后一推,“你为什么不吃饭?”
却只推了个空。青年已经自己退开了半步,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神情。
回神。盛尧拍拍脸颊,指着桌上的食物,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吃饭?”
谢琚的目光扫过那些碗碟。
“我不喜欢这些人,”他斟酌般低声说,轻得像猫儿的爪垫,软软地踩在人心上,“我不想见到他们。”
他说的“这些人”,自然是指别苑里伺候的宫人。
盛尧心里一沉。不喜欢?她何尝又喜欢呢?
在她之前,各位皇帝被拥立来去,东宫多年虚位。现今这些宫人,大多是从各地贡来的。名义上是伺候皇太女,实际上,谁是谁的眼线,谁又是谁的耳朵,根本无从分辨。
她安抚地拍一拍谢琚的手:“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你……”
话未说完,这四公子却摇了摇头,睫毛垂下,很是难过。
“我喜欢你些。”他说。
盛尧眼睛又有点花了。
过于直接,也太蛊惑。一个神智不清的痴儿,说出的话本不该当真。可这双幽沉的眸子注视着你,这张绝世的容颜对你展露出唯一的亲近时,那确实有些可怖。
搞得她一时竟有些为难。换掉这些宫人?谈何容易。这些人都是按太子规制早就定下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盛氏百年的宫中旧例,她一个根基未稳的皇太女,如何能轻易撼动?
见她沉默,谢琚歪了歪头,眼睛里茫然之色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凑近了点儿,长长的茜色衣衫曳在身后,又恢复了那种危险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距离,缓慢地问她:
“你……不是很厉害么?”
温热的气息吹过耳廓,盛尧想躲,却听见他缭绕般地说:
“阿摇……不是皇太女么?”
清澈锐利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映出她所有的胆怯和无力。
是啊,皇太女。
她不是太子了。她是皇太女。
一个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称谓。
太子有东宫,有詹事府,有沿袭百年的规制和属官。她这个被幽禁的假太子,自然只能用东宫仪轨。
可“皇太女”如何仪制呢?
前朝没有,史书未载。这是一个被谢巡凭空捏造出来的崭新身份。既然身份是新的,那规制、府邸、属官,乃至侍奉的宫人,不也可以都是新的吗?
或许她可以借着“皇太女”这个前所未有的名头,偷偷地另起炉灶,组建一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这个念头如同幽昧昏夜中的雷霆,霍然洞开了十年来的混沌。盛尧一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在旧壳里的乌龟,战战兢兢,总怕被人发现壳子不合身。
直到此刻才寻到由头,她似乎不必住在这个壳子里,似乎可以为自己造个新的宫殿!
“先吃饭,”她打定主意,手里舀起一勺温着的杏仁酪,“吃饱了,才有力气看我,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一个个地,都扔出去。”
6. 必定会坐立不安
两天半,三十个时辰。
谢琚筹谋得很好。以他这张脸,这份姿态,搞点绝食的把戏,饿上一天,做出恹恹的样子,美丽又脆弱。这个兔子似的小皇太女必定会坐立不安,慌慌张张地跑来查看。届时,他再稍作点拨,让她意识到皇太女有多么特殊,为自己换来更大的便宜。
这是他谢琚的谋略,是窥见权力空处的敏锐洞见。
可苍天啊,饿了两天半!
整整两天半!小丫头片子才想起来西厢房里还有个活人!
谢琚在心里咬牙切齿。两天半,三十个时辰。他躺在这软榻上,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后来的烦躁不安,再到最后的深深自我怀疑。
难道是这张脸失了效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策略。宫门前舔她手心,是不是太过,吓着她了?夜里邀她烤火,是不是太隐晦,她没听懂?
所以逼不得已,添了一句“我喜欢你些”。
这句话一出口,谢琚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算什么?曲意媚上的后宫伎俩!堂堂谢相四子,明姿特秀,筹策无双,居然要沦落到去博一个傀儡丫头的喜欢?
奇耻大辱!
滔天的怒火在心中翻滚,面上却只能漾出一点儿委屈的涟漪。裹着茜衣的青年垂下眼睫,轻巧地自她手里捧过酥酪。
盛尧见他终于肯好好吃饭,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小心地看着他,觉得他虽然叫做鲫鱼,但此刻的样子,却好似一尾呆呆地漂着的华丽锦鲤,行动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飘零摇荡。由是甚至觉出了几分欣慰。大致类似于投喂猫狗成功后的满足。
一条危险的间谍鱼,她纠正自己,但眼下看着确实怪可怜的。
“这就对了,”她试图温声细语地哄着,“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谢琚露出一边眼睛,打从碗沿看过她去,见这也不过就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身形单薄,声音也轻,想想还得要她这样安慰般地与自己说话,心里忽然升起些莫名的烦躁和火气。
青年一把从盛尧手里拿过那碗杏仁酪,也不用勺子,仰头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啊!”盛尧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生怕他呛着。
谢琚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抬起漂亮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而这位气饱了的谢四公子,将空碗往她面前一推,又指了指食盒,垂下头,十指交叠,很是闲适地语道:
“还要。”
盛尧:“……没了。”
漂亮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满脸都写着“我不信”和“你好小气”。
可怜的鱼,大概是饿疯了。盛尧想,傻子就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喜欢就不吃饭,也不晓得会饿坏自己。
往后可得派人盯紧点。
因此赶紧叫人传膳,真好似喂养了一条锦鲤,不给不食,给多少就能吃多少。
接下来,盛尧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病恹恹的美人,化悲愤为食欲,将一整碗粟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几碟小菜也一扫而空。
计策虽有波折,但总归是成了。
只是多吃了几碗饭。
谢琚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箸,病气全无,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宛如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美玉,复又抬起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
“那么,”他轻声说,拉起她的手,侧过头,“阿摇可以把那些讨厌的人赶走了么?”
盛尧点点头,十分快活。
“既然吃饱了,就好好待着。”她嘱咐,打算去收拾心里那个崭新的大胆念头。
她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转身就走,谢琚手里一空,眉头一皱。
“殿下要去哪儿?”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盛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道:“去做皇太女。”
*
当日晚间,盛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命人不许打扰。翻箱倒柜,找遍了架上所有关于宫廷规制的典籍,从《周礼》到《仪典》,试图为自己这个“皇太女”的身份,寻找一星半点的法理依据。
当然是徒劳的。史书上从未有过女人承继大统的先例,也没有所谓的“皇太女仪制”。
她想起谢巡的话:“殿下说合的,便是礼。”
既然如此,那她便为自己定一个“礼”。
盛尧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皇太女卫属初置议”,笔尖微颤。这或许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命运落笔。
忽然忆起太庙里那些黑压压的朝服,王长史血溅铜鼎时众人冷漠的目光。
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东宫六率,太子属官,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却都是别人的眼睛耳朵。
盛尧的笔尖终于落下,当先在绢帛上写下两个字:“内卫”。
她思索片刻,又作添注:不设员额,不拘男女,唯忠心是取。凡入选者,不论出身,皆由皇太女亲选亲授。
又想了一想,在下面附道:另选健妇百人,高大有力者,与男子杂处,同操演,同宿卫,为皇太女羽翼。
她写得投入,连身后何时多了个人影都未曾发觉。
直到一阵暖香靠近,一件带着熏笼温度的暖手炉被轻轻塞进她手里。
盛尧一惊,回头便对上谢琚。他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抱着自己的宝贝手炉,正侧着头,打量她笔下的字。
“阿摇,”他轻巧地叫她,“你在忙什么?”
“在想……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扔出去。”盛尧揉揉眉心,也恹恹地道。
“扔出去?”谢琚眨眨漂亮的眼睛,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稍作犹豫,平静地问她,“都扔了,这里不就冷清了么?我不喜欢冷清。”
盛尧耐心:“那些人,不是我的人。留着他们,只会碍手碍脚。”
“哦。”青年温顺地点一点头,将身子倚在她身后,“你要找许多新的人来玩么?”
“不是玩。”盛尧往旁边挪上一挪,纠正他。
“那为什么不让旧的人也一起?”语声温和而缓慢,“他们去哪里?把他们都赶走吗?会不开心的。”
青年抬起头,狐毛冉冉,纤丽温柔,对她莹然一笑。
“人多才热闹。你可以有新的人,也可以有旧的人,让他们比一比,谁对你最好。嗯。这样,阿摇就是宫里人最多、最厉害的殿下了。”
盛尧咬着笔杆,稍作思索。
尽数裁撤东宫旧人,动静太大,必然会引起朝野非议,触动许多利益。太子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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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职阶虽然不高,但地位不低,牵连着都中诸多勋贵子弟。她一上来就大刀阔斧地换人,只会树敌无数,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可若是……不换呢?
旧有的东宫属官、卫率,一切照旧。她只是在旁边,再设立一个全新的“皇太女内卫府”。
一个旧的,一个新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旧的班子是摆设,是给外人看的空壳,让他们依旧以为她被牢牢掌控。而新人,才是她真正的羽翼,是她暗中培养的亲信。如此,慢慢将东宫的权力架空侵蚀。
正是一个李代桃僵,釜底抽薪之策。
盛尧点点头,将那初置二字划去,在下面缀了“增置”二字。不待她抬头,青年又从身后伏了下来,压得她背上一重,有发丝疏落地垂下,颊侧也混杂了些身上的暖香。
“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好乱,不大好看。”
“混在一起,难看的很。”青年的手指划过那些代表男女卫士的墨点,“阿摇为什么不把好看的放一块儿,不好看的也放一块儿,整整齐齐?”
盛尧循着他的手指看去,见那是画的卫戍图,本是男女混编。若是要整整齐齐……那便是以女子为一队,男子为一队,分列左右,互为犄角。
是的,对外可称“鸾仗”与“麟卫”,既合了她那“龙凤双胎”的谶纬,听起来又像是皇家仪仗的名头,不涉兵事。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布阵的难题,又让这支卫队显得更像是女儿家的奇思妙想,而非一支真正的武装。
“你,”盛尧抬起头,由衷地看着他,“你……很厉害啊。”
比起鲫鱼,这般心想事成,真正更加像运气极好的锦鲤。
被夸奖的谢四公子露出笑容,几乎是揽在她背后,将怀里的手炉朝底下递了递,迟疑地问她:
“那么……阿摇喜欢我么?”
盛尧开心地点点头,随手从案上食盒里取了一块桂花糕塞给他。
伏着的青年身子一僵,眉头微蹙,她忽然背上轻快,糕点碎片细细落下,刺刺挠挠的。转过头,见他已然走了。
盛尧莫名其妙。不过好歹花了一个晚上,她终于拟定了完整的章程。次日一早,便巴巴地让人将这份“皇太女卫属增置议”送到了丞相府。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嗤笑。
满朝公卿听闻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太女,不思军国大事,反倒痴迷于给自己设计仪仗,还要挑选什么“健妇”入宫,大多付之一笑。
果然如谢琚“预言”的那般,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丞相府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注了一个“可”字,便遣人递还给她。
遴选那日,天降小雪。别苑外的演武场上,来的人着实不少。盛尧坐在高台的帷幕后,雪粒子细碎地打上帷帐,发出沙沙的轻响。
应征的男子大多是些市井游侠,或是家道中落的武人子弟,间或有军中不甚得志的底层校尉。女子则更是五花八门,有些像是常年耕作的,也有市井中身强力壮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酒家跑堂的小女,图那份优厚的钱粮而来。
不过是个被推上台的、喜欢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
都中没人将此当真。
7. 招募
盛尧晓得,这遴选的消息传出去,五花八门,优者寥寥是意料中事。毕竟“皇太女”听着尊贵,实则根基飘摇,谁也不知能存续几时。有门路、有本事的,谁会来投靠她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
还不待这失望彻底倾侧,身边忽地一暖。帷幕傍边,谢琚果然抱着他的手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茜衣白裘,往她后边侍立般地站着,身侧萦上些暖融融的香气。他见盛尧看过来,向着她温和地笑。
盛尧轻松起来,朝选官大声喊:“开始吧!”
场中众校尉忙不迭地高声答应,却被场边一阵喧哗声掩去,人群都提目看时,见那一拨穿得服色破落,与边上推推搡搡。原来遴选的消息不知怎么,被人广贴了出去,竟连都中瓦舍,都有人闻讯而来。
瓦舍,乃是百戏、巫医、杂耍、优伶等等下九流之人聚集之所。寻常人家尚且不屑一顾,更何况是为储君选拔卫士。
为首的选官魏校尉眉头紧皱,厉声喝道:“肃静!何人在此喧哗!”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被推了出来,指着边上一人,告道:“大人,这儿混进来个耍杂耍的!这不是拿殿下和咱们开涮么!”
众人看去,那是个少女,身量瘦小,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单薄得像风一吹就会倒。怀中抱着一柄连鞘的短剑,剑鞘陈旧,磨损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后面各人见她这副穷酸样,便一叠声的催促,讥笑声腾了起来。
少女却不理会,只是抿着干裂的嘴唇,倔强地抱着剑,拼命踮起脚尖,试图越过人墙看清高台上的情形。
魏校尉也皱起眉,扬声道:“此乃禁中遴选,闲杂人等速速退去!那女娃,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出身?”
少女终于被人流挤到了最前面,见她身上穿着件旧布袄,鞋屡上孔洞露出两个冻得发紫的脚趾。她抬起头,仰起一张通红的脸,朝着高台的方向,大声回道:“我……我叫小丸!是从百戏班子来的!”
“百戏班子?”魏校尉的眉头皱得更深,“耍杂技的?胡闹!这里不是给你卖艺讨赏的,退下!”
“我会耍剑!”少女急了,将怀里的短剑举高了些,“我耍得很好!”
“耍剑?”旁边一个军中的汉子哈哈大笑,“小妹妹,哥哥们耍的可是杀人的刀,你那玩意儿,是用来给人看着讨赏的吧?”
少女的脸涨得通红,手将剑攥得紧紧地,不与那汉子争辩,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高台的方向,又急急重复:“我会耍剑!让我试试!”
“你这身板,风一吹就倒了,还谈什么武艺?”校尉被她顶撞,也来了火气,“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说着,便要伸手去推她。
少女身子如泥鳅般一弯,竟让校尉抓了个空。她抱着剑退后两步,涨着脸道:“我叫小丸,姓郑。今年十七。我们班主上个月死了,戏班散了。我听说殿下这里招女卫,管吃管住,还发钱粮。我只会使剑,所以就来了。”
“耍剑丸的,喷火吞剑的把戏,”旁边有识得的嗤笑道:“还姓郑呢,谁不知道那是你们戏班子的姓,你个捡来的孤儿,有什么姓?”
“我就是姓郑!”小丸又抢道,不曾管他,“榜都贴到瓦舍啦,人家说只选会武艺者,没说不许百戏人来。”
校尉被她这股倔劲儿弄得有些下不来台,正要发作,却听帷幕后传来一声咳嗽。
他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肃立。
盛尧隔着帷幕对他喊道:“魏尉,军中选拔,常比试些什么?”
“回殿下,”魏校尉恭敬答道,“无外乎膂力、骑射、步战三项。依末将之见,当先比膂力,举石锁,连举三次三百斤者为上选。”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无懈可击,盛尧正琢磨使个什么理由好些,却听侧近传来一声轻笑。
谢四公子站直了身,抱着手炉,平静地走到帷幕边上,掀开一角,露出了那张足以令冰雪失色的脸。
“阿摇,”谢琚眯起漂亮的眼睛,目光扫过场中众人,轻浅地道,“这些玩意……我不喜欢。”
魏都尉不敢接话。谁都知道这位四公子神智不清,却又是丞相爱子、殿下近臣,得罪不起,只得应道:“公子说的是,是末将等操持不周。”
“嗯,”谢琚点点头,似乎对他的恭顺很满意,“举鼎、角力,没什么趣味,不好看。”
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指向演武场边上一座高高的角楼。那角楼飞檐翘角,最顶端的风角上,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铃,是用来警示飞鸟的。经年风吹雨打,铜铃已生了绿锈,在风雪中微微摇晃。
“我要那个,”这谢四公子冷静地道,“谁能把它摘下来,谁就最厉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那角楼足有三丈多高,檐角更是向外伸出数尺,壁滑无依,别说上人,便是猿猴也难以攀援。这算什么考校?分明是痴人说梦!
魏都尉面露难色:“公子,这……这恐非人力可及啊。”
“哦。”谢琚点点头,却仍旧笑吟吟地道,“可我就想要那个。阿摇,你说好不好?”
豁!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既然四公子这样说了。”盛尧重重一昂头,“我也想看。”
众人觉得这小皇太女少年心性,不以为然,只谢琚朝她粲然一笑,温和地低下头,盛尧向场中喊道:“能取下铜铃者,不论男女,皆为都尉。”
都尉!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骚动起来。这可是正经的武官职位,一步登天!方才还满脸不屑的众人,此刻都仰头望着那枚小小的铜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立时便有一名军汉出列,取下背上长弓,搭箭上弦。
嗖——
羽箭破空,带着风声直奔檐角。众人皆引颈而望,只见那箭矢堪堪擦过铜铃,带起一串清亮的“叮铃”声,却终究偏了分毫,钉上梁木。
“好箭法!”场下有人喝彩,却更显得艰难。
军汉不甘心,连发三箭,皆是如此。风雪之中,目标太小,绳线又随风摇摆,实在难以命中。他只得悻悻然退下。
“有武艺!”盛尧仍旧拍手,使个眼色,魏都尉便将手上符信与他,道,“什长!”
众人精神大振,接续又有几人尝试,或用飞爪,或试图叠罗汉,皆以失败告终。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人人议论纷纷,都说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不了了之时,那个抱着旧剑的少女,郑小丸,从人堆里头一步步地捱了出来。
她走到角楼之下,仰头看了许久,眼睛乌亮。
“小丫头,别白费力气了,神射手都来不得,你还能飞上去不成?”有人笑道。
小丸却充耳不闻。她将背上另外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剑解下,与怀中之剑并排置于雪地。三柄剑,剑身在风雪中泛着清冷的微光。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身子微微沉俯,手从三支短剑上一拂,手腕一抖,第一柄短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
铮!
一声清响,短剑入木三分,稳稳地钉进离地丈许的梁柱。
盛尧猛地探出身,身旁的谢琚也掩着下颌,“唔”了一声。
满场皆惊,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小丸已似一只轻燕,脚下发力,顺着墙壁疾冲数步,身子拔地而起,翩如羽雀,足尖挑上那支短剑的剑柄。
将双足一缠,便立于剑柄之上,身形微晃。
“好!”众人不由自主地喝彩。
小丸毫不停留,借着立足之势,反手又是一剑掷出。第二柄剑斜刺而去,铿地一声,钉在了更高处的飞檐之下。
她脚在第一柄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鹞子赴水般凌空翻上,手指已扣住了第二柄剑的剑柄。
此时,她离那檐角的铜铃,已不过数尺之遥,但再无借力之处,下方是坚硬的石板,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似乎都静了。
只见悬在半空的小丸深吸口气,将最后一柄短剑衔在口中,空出的手在墙壁上一撑,身子从空中一荡,居然朝着那探出的檐角扑了过去!
“啊!”人群见她失足,齐声惊呼,有人闭上眼睛。
眼看她身形就要下坠,那千钧一发之际,小丸将头一甩,口中短剑飞出,不偏不倚,恰好卡在了檐角瓦片的缝隙里头。
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如何再上?
她下坠之势已成,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伸出双指,在那剑身上一点。
“唉哟!”场中响起一片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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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冷气的声音。
众人皆惊骇万分,眼睁睁见少女以指按住剑刃,凭着下坠的冲力与剑身的韧性,身子一旋,借这股力,轻飘飘地抖上了飞檐。
那哪里是耍杂技的,分明是与阎王夺命的功夫!
飞檐之上,少女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孑然而立。她俯下身,探手将那枚铜铃摘下,向着谢琚一抛,高声道。
“你要的!”
叮当。
谢琚手忙脚乱的去捡,盛尧早已站了出来,她看着那个叫小丸的少女,眼中满是光亮。
少女翻身而下,盛尧三步并作两步,赶快抢上前,喜孜孜地扯起她的手。
“这一个,郑小丸。”她理直气壮,“都尉。”
忽然自己手侧一凉,盛尧转过头,见谢琚跟了上来,正将那枚沾着雪水的铜铃,仔仔细细地绕上她的腕间。
“阿摇,”这桃花似的青年抬起头,抿着唇,与她笑道,“她会飞呢。”
*
遴选之后,盛尧的“鸾仗”选入了以郑小丸为首的二百名女子,“麟卫”则选了二百名男子,皆是些身手不凡却出身微末之人。
别苑自此热闹了起来。
盛尧在旁边扩了张空地,往日里死气沉沉的院落,如今每日都能听到侧近传来的呼喝操练之声。郑小丸得了盛尧的信重,又感念知遇之恩,练起兵来一丝不苟。
那些新选入的女卫们,人人都是见过她飞身取铃手段的,看着她时,眼中也满是敬服。
盛尧呼一口气,觉得自己那住了十年的龟壳,终于透进了一丝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风。
唯一让她有些头疼的,是西厢房里那条越来越难养的鱼。
谢琚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个古怪的毛病。旁人送去的饭菜,他一概不碰,只眼巴巴地望着盛尧寝殿的方向。宫人来报了几次,盛尧起初不信,亲自去看,果见他从容地坐在门槛上,茜色的衣袍铺了一地。
“阿摇。”
见她来了,眼睛一亮,也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她。
盛尧没办法,只好让宫人将自己的晚膳也端到西厢。
于是,这就成了惯例。
“阿摇。”
“我在忙。”盛尧头也不抬。
“可是我饿了。”谢琚平静地倾过身。
盛尧放下手中的竹简,捏捏眉心。
“今天又想吃什么?”
谢琚点点头,凑到她耳边,真诚地与她恳请:“想喝鱼汤。要新捕的鲫鱼,三钱姜,一撮葱,文火慢炖一个时辰,汤要熬成乳白色。”
盛尧:“……”
一条鱼,偏要吃鱼。
除了吃饭,谢琚最爱做的,便是打扰她。
盛尧将那些“祥瑞”奏章,分门别类地按照舆图划上地点,一一记着。每到这时,谢琚便会抱着他的手炉,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他也不闹,只是寻个最碍事的地方待着。
谢四公子整个人趴上她的书案案角,将脸枕上摊开的竹简,长长的睫毛垂下,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盛尧起初还会将他推开,后来发现根本没用。这人像没有骨头似的,推开了,过一会儿又会黏上来。
几次三番,她也多少习惯。批阅文书时,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大型的、会呼吸的、显得暖和的摆件。
有时她也疑惑,这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而那枚遴选用的铜铃,最终被谢琚用一根红绳穿着,系在了腕上。走路时,手腕微动,便会发出一串清脆又细微的“叮铃”声。
起初盛尧觉得有些吵,后来却渐渐听得顺了。
这铃声,成了他在别苑里的独特标记。
叮铃,叮铃。
像只被系了铃铛的猫儿,无论走到哪里,都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让她总能第一时间知道,那条危险又美丽的鱼,又游到哪里去了。
这日,盛尧正和郑小丸坐在演武场边上,看着卫士们演练新学的剑阵,老黄门令就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惶急之色。
“殿下,”他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宫外传来消息,有诸侯派了使者,不日即将抵达都中。”
“使者?”盛尧一个激灵,“发兵了吗?”
8. 叮铃
老黄门令摇头,盛尧焦躁起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只知道来的不止一家。名目上是为大行皇帝吊唁,实则……”
是来探听虚实,甚至是来问罪的。
皇太女的身份昭告天下已有数日,那些手握重兵、各怀鬼胎的诸侯们,也该派人来探探虚实,只是居然使者比檄文到得更快,或许,使者是把檄文直接揣在袖子带来的么?
郑小丸奇道:“是哪家诸侯?”
“郑都尉这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还晓得什么诸侯?”
新选的卫士多是低微出身,不是真正的良家子,没什么官场规矩,说话也带着江湖气,周围几个相熟的都笑了起来。
郑小丸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我哪里不知道了!北边的大将军,西边的繁昌王,不都是么!”
盛尧就问老黄门令:“晓得是哪几家么?”
“宫中消息闭塞。但按路程算,恐怕岱州的使者会最先到。”
岱州。那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郡守田昉是个八面玲珑的老东西。
“是了。繁昌路远,山脉阻隔,其使者当是最后到的。”
“哎哟我的殿下!”蹲在沙地上擦刀的络腮胡卫士笑出声,被同伴肘了一下,憋得肩膀直抖。
盛尧转头,郑小丸已抢步上前揪住那人耳朵:“赵老三!敢在殿下面前失仪!”
“疼疼疼!”赵老三龇牙咧嘴地求饶,“实在是——小殿下说繁昌郡是山峦,可把俺们憋坏了!”
“啊?”盛尧呆住,“有何可笑?我见舆图,繁昌郡一带都用赭石绘制,赭石为山脉,石青为丛林,难道不是么?”
“那可不是山,”郑小丸将手上双剑一掷,凶狠地把盛尧和众人隔开,人人都瞅着她笑,“那是一大片谷地,两边是高坡,中间凹下去老大一块。咱们戏班子去过,日头都比别处低一些,走在里头跟走在个大坑里似的,麦子比别处熟得都快。”
赵老三果然也就憋不住话:“那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大谷地。俺走镖那会儿,夏天最怕的就是过繁昌。人家说,繁昌的日头不是挂在天上的,是戳在土里的。从沟底看,就像长在土坡上。等你好不容易爬上去,它又滚到另一条沟里去了。”
“官家图上画的大约是正经山道,咱们正经人谁走那正经道啊?谷地里有条暗河,叫‘瓮儿口’,水路通着大江。坐上快船,顺流而下,三天就能到都城郊外!比走官道快了不止十天!”
“三天?!”
“三天够了!那地方的山林,还不抵南边多!”
盛尧大惊。
“可……可南边的云梦郡,多湖泊……想必地势平缓。”她有些拿不准。
“是多湖泊,”另一个女卫士接话,言语带着点软糯的口音,“但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叫‘见湖必见山’。湖哪有白生的,都是山坳坳里头存下的水。咱们湖越多,山就越多,林子也密,蛇虫遍地,比繁昌那坑里难走多啦。”
这可怎么好意思。作为这沙地上读书最多的人,盛尧感觉自己脸红了。
“那也不是。云梦侯不喜欢中原人,但也不问事儿。才不叫难走呢,”郑小丸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岱州的关卡路禁,那才叫要命。一道关卡一道钱,从东边走到中都,老鼠过了都得掉一层皮。咱们戏班子宁可绕远路走南边,也不乐意从那儿过。”
“王八!”赵老三恨恨地骂一句,“岱州那田昉就是个老王八!”
这一骂,周围的卫士们都哄笑起来。
“可不是!路上的闲汉都晓得,就四只畜生!北方猛虎,西川恶龙。东海老鼋,南山野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得前仰后合。盛尧与他们一齐坐在场边架上,捧着下巴低着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在她眼中,是翼州大将军,是繁昌王,是岱州牧,是云梦侯。个个割据一方。
可在百姓黔首眼中,他们大约只是猛虎,是恶龙,是老鼋。
谁坐在天下,谁来当这个皇帝,于他们而言或许真的不重要。不过是换了一只盘踞在头顶的猛兽罢了。今日是姓盛的,明日或许姓谢,后日又可能姓高。
心里好像怪怪的难受。
众人笑声渐歇,也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方才还热闹的演武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赵老三手足无措,郑小丸横了他一眼。
“殿下,”她走到盛尧身边,“他们都是粗人,胡说八道的,您别往心里去。”
盛尧赶紧平复下来,刚要说些得体的话,一阵细微的叮铃声轻飘飘地荡过来,吹进她耳朵里。
不必回头,便知是谁来了。那枚被他系在腕上的铜铃,如今倒成了最有效的预警。让她每次都能提前收敛好心神,免得被他那神出鬼没的身影吓到。
果然,一只修长温暖的手从旁伸出,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袖。
“阿摇。”肩上忽然沉重,宛如陷入了一朵巨大盛开的桃花,又像趴上了一团柔软的云。谢琚将下巴放在她的颈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操练有什么好看的,又吵,又不好闻。”
盛尧侧过头,只能看见他凑过来的半张脸,带着熏笼的暖风,混着一点香草味,在冬日的空气里浮泛。
“我在想事情,”她甩一甩,试图将袖子抽回来,“你先回去。”
“不,”他左右睨了一眼,将她拽得更紧,“我饿了。晚膳的时辰早就过了。”
众人都知晓这位谢中庶子与皇太女的谶纬缘由,谁也不敢多瞧几眼,郑小丸赶快一一打发,一时四下散去。
盛尧与众人一番相谈,此时蔫得不行,自己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谢四公子比她更无可奈何些。也在沉吟……和天下大势差不多的东西。
比如,自己的筹算到底哪里出了差处。
上次那招诱敌,确实有用,但太过曲折。饿了两天半,是毕生之耻。谢琚终于明白,指望这只兔子主动想起巢里还有条鱼,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忙起来,能把自己都忘了。
此等失算,绝不能再犯第二次。谢相府最聪慧的四公子,谋定而后动。饿得头晕眼花时便已痛定思痛,深刻反省。
结论是,对付这种心思单纯、脑子迟钝的兔子,绝对不能使用任何需要她“领悟”的计策。必须是最简单、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
譬如吃饭。
她总不能不吃饭吧?
他不可能再让盛尧错过自己的一顿饭。
每日每餐,他都准时出现在盛尧的寝殿。起初还找些“饿了”、“想吃鱼汤”之类的借口。后来,索性连借口都懒得找,时间一到,便抱着手炉,往她书案边上一坐,安安静静地等着。
效果是显著的,他再也没被忘记过。
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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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问题又来了。
他贴得太紧,这只兔子被惊着了。
当他靠近时,盛尧会匆匆将手边的舆图或文书盖上;见些侍从时,也会刻意避开。她看他的眼神里,虽然依旧有着对“傻子”的包容,却添了点儿戒备。
警惕多于同情,防备胜过亲近。竖起了浑身的软毛。
这可不成。力分者弱,心疑者背。一个时时刻刻提防着你的盟友,比一个奸诈的敌人更麻烦。她要是总这么紧张,迟早得被那些老狐狸看出破绽,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于是,在又一个被挡在门外、听着里面压低声音说话的夜晚,谢四公子捏着那枚得来的铜铃,筹谋了一个堪称绝妙,也堪称自取其辱的计策。
兵法有云,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必有应而后至,必有见而后成。
——示之以不能,使敌不我备也。
因此给自己系上了铃铛。
叮铃,叮铃。
盛尧只要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是那条漂亮的鱼游过来了。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收起重要的文书,整理好纷乱的思绪,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位不请自来的“中庶子”。
自从他戴上这铃铛,盛尧果然不再被他吓到。她远远听到铃声,便会习以为常地抬起头,有时甚至会主动朝他招手。那眼神里的警惕,渐渐换成一种“啊,我家的傻鱼又来了”的心照不宣。
每次最多只是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默认他的靠近,默认他像个大号首饰一样挂在自己身边。
果然放低了戒心。
可谢琚自己,却将将要被气死。
天下称名的谢家四郎,神乎智计,善遣人心,如今为了哄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要学那猫儿狗儿,给自己系上铃铛!
因此这铃铛每响一声,心里头都在滴血,宛如他为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安逸生活,敲响的丧钟。
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
使者将至,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他必须确保这只兔子一样的小皇太女,不会先被撕成碎片。
毕竟,她要是死了,他这个“皇后”,怕不是也只有陪葬的份。
“阿摇,”他轻声问,携着斟酌完备的困惑,“你们在玩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跑得那么快?”
指的是方才匆匆离去的老黄门令。
盛尧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哦。”谢琚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郑小丸,又看看边上操练的卫士,“她们也是来陪你玩的吗?”
盛尧还没答话,郑小丸抱拳行礼:“见过四公子。”
谢琚像是没听见,只是在她肩上蹭一蹭,重复道:“阿摇,很饿。”
盛尧叹口气,“好啦,”她说,“跟我来吧,正好我也饿了。”
谢琚眼睛瞬间亮起来,牵起她的手。
兔子终究是兔子。但凡萝卜给得对,总会妥协的。也就是,他这根“萝卜”,当得实在窝火。
青年侧过头,看看盛尧:“阿摇不开心吗?是因为有客人要来吗?”
盛尧心不在焉:“大约是……不太好相与的客人。”
“那,”谢四公子倾过头,附上她的耳际,呼吸温暖,平稳而安宁,“要把他们,都杀掉吗?”
叮铃。
腕间的铜铃,随着他这句话,轻轻响了一声。
在寂静的雪中,显得十分刺耳。
9. 白马撞殿,风雪献梅
盛尧弹跳跃起,赶快捂住他的嘴。
“嘘!”她急急地道,紧张地四下张望,幸好卫士们都在远处操练,无人听见这句石破天惊的疯话。
青年的唇被她温热的手心覆盖,只露出一双无辜又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慌。
“你在说什么呢,”盛尧松开手,小声斥道,“怎么可能全都杀掉!”
简直要被这条鱼的胆大包天给吓死了。杀掉诸侯使者?这是想直接点燃天下战火吗?亏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好似在问晚膳要不要多加一碟小菜。
果然傻子是这样的,脑子里全然没有危险。在他那混沌的世界里,大约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事,都可以像掸去尘土一般,轻易地“杀掉”了事。
看着谢琚那张安静又美丽的脸,心里的惊惧慢慢落作了一点无奈的怜悯。
仔细想来,他之所以能说出这种话,大约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己这位“皇太女”是真的无所不能。
“鲫鱼,”她将语气放缓些,“使者是客人,我们不能杀客人。杀了他们,他们的主人会更生气,会带着好多好多兵来打我们,到时候,我们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你晓得吗?”
谢琚垂下眼,显得很是有些难过,半晌,才温顺地点了点头,又将头靠回她的肩,轻声和她语道:“可是他们会欺负阿摇的。”
“我不喜欢别人欺负你。”
“我自有办法。”盛尧拍拍他的背,心又提了起来。
谢四公子却将心放了下去。
成了。
当然不能杀使者。谢琚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这只兔子,刚刚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副爪牙——郑小丸和那四百内卫。对于一个被幽禁了十年,从未掌握过任何力量的人来说,这新生的权力,新就的主君,就如同一杯烈酒,极易摇动。
万一她被即将到来的使者一激,头脑发热,错估了自己这点微末的力量,真动了什么蠢念头,想要来个“殿前斥使”,甚至“阵前斩使”,逞一时之快,却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必须先一步,将最坏、最疯狂、最不可能的那条路,用一种最荒唐的方式,摆在她的面前。
就好似飙风暴雨之中,有人想开窗户,便当先提议“我们把房顶拆了罢”。如此一来,迫得对方思及恶劣之处,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觉得拆房顶万万不可,那么开窗户的事情,就自然更作考虑了。
当先楔下一条钉,画下一条线,如此一来,她便会老老实实地,被逼着去走那条最稳妥、最艰难,也最需要动脑子的路。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所谓权变,是君子行权之道,反经而合义,度时而立功。
谢四公子将自己挂在她的身上,觉出十分浓重的悲哀。
名满都中的美玉琼琚,算无遗策,如今用这种反诈驭心之术,去震慑一个兔子似的黄毛丫头,为的只是大家能多活几天。
而且,真的好饿。
为了保命,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
诸侯遣使将至的消息,在几日之中迅速传开。出人意外,最先有了传闻的,并非那头最凶的北方猛虎,也不是那条自诩真龙的西川恶龙。
先到的是东海老鼋的使者,岱州牧田昉的长史,冯温。紧随其后的,才是繁昌王盛衍的别驾魏敞。
至于兵锋最盛的翼州高昂,则毫无动静,仿佛北境的风雪将一切消息都轻轻掩过。这种沉默,比任何叫嚣都更令人不安。
使者抵达都中的前一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宫城,将飞檐斗拱都裹上一层厚厚的素白,天地间一片肃杀。
别苑里的操练声停了,内卫们被分派到各处要隘,与禁军一同,换过了不少宫城的守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连风声都似乎比往日更紧了些。
毕竟盛尧未曾登极,因此接见使者的地点,设在一处称为嘉德殿的偏殿。
觐见之日,雪已消沉。天色阴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城,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寒风在殿宇间穿行,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雪,又接连掼上宫门。
盛尧天不亮便被宫人叫起,穿上了那身玄底赤边的皇太女礼服。衣袍繁重,虽然细心烘烤得暖了,玉冠却又冷又硌,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嘴唇紧抿的少女,恍惚间,又回到了太庙冠礼那一日。
她被内侍引着,一步步踏上嘉德殿的丹陛。殿内空旷幽深,光线透入,白日里仍显得昏蒙,因此挑起多少火烛,照上冰冷的地面。
公卿按次立起,却远不似正殿大朝时那般黑压压一片,只是依旧鸦雀无声。
而谢巡,身着紫袍,腰佩玉带,先立于下首之侧。他看见盛尧,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盛尧走到上首座旁,没有坐下,而是选择了侧旁稍低一些的坐榻。这是她自己决定的,既显谦卑,也表明自己储君的身份,而非僭越的天子。
她坐定,众人拜毕,拢在袖中的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谒者唱名道:“宣,繁昌王使者魏敞,岱州牧使者冯温,入殿觐见——”
两名使者已早到殿门阶前,躬身行礼,解下腰间佩剑,交由殿前郎官,虽不似正殿脱履,却也法度严谨。
一人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穿着岱州郡的官服,是田昉的使者。他一路目不斜视,中规中矩,不发一言。
另一人则年轻许多,约莫三十许,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傲气。此人乃是繁昌王盛衍的幕僚,魏敞。目光扫过盛尧时,居然稍显轻蔑。
唱名既罢,两人趋至殿中,冯温规规矩矩地向上首揖礼参见,口称“殿下”,却省去了“皇太女”三字。
而魏敞则对着丞相谢巡深深一揖,朗声道:“外臣魏敞,拜见丞相。”对座上的盛尧,竟只是微一拱手,道一声,“见过殿下。”
似此,尊丞相而慢储君,群臣之中,引起一阵骚动。
未等盛尧开口,谢巡便缓缓道:“二位使君远来辛苦。不知繁昌王与田使君,有何训示?”
他用的是“训示”二字,高高抬起,语气却平淡,自有迫人的威势。
那岱州来的冯温呵呵一笑,团团一揖:“丞相言重。我家主公听闻先帝宾天,悲痛万分。又闻都中有变,特遣老臣前来,一为致哀,二为问安。主公常言,丞相乃国之柱石,有丞相在,我大成便安如泰山。”
既表达了哀思,又捧了谢巡,却对盛尧的身份避而不谈,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盛尧点点头,不愧是东海老鼋,滑不留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繁昌王别驾,魏敞。
只见此人不卑不亢,当中一揖,朗声道:“繁昌王乃烈祖嫡脉,孝悌仁闻,天下共知。听说近日宫中变故,日夜忧思,唯恐先帝血脉断绝。今闻殿下以公主之身,暂代监国,我王既感欣慰,又存忧虑。”
他说公主监国,只字不提储位,阶下便有臣子相互对视一眼,各各觉出不好。
果然魏敞稍作停待,忽然冷冷一笑,突地拔高声音,向盛尧拜道:“自古阴阳有序,男女有别。殿下量凤仪之尊,何苦就于东宫之位?此举,恐非先帝之意,亦非祖宗之法。”
他向群臣左右四顾,朗声续道:“王公以为,当务之急,应尽快从宗室之中,择一贤德子弟,入继大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如此殿下便可退居后宫,享公主之优荣,两利俱便,天下生民,幸何如哉!”
此一番话,无异于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公然否定了盛尧的身份,并直指谢巡有拥立女主、扰乱朝纲之心。
当场发难。这魏敞,怕是早已奉得有去无回之坚志,殿内人人面色更变。
盛尧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晓得自己不当开口。身为储君,即代天子,如何能亲自与小臣逞舌辩?此刻她一开口,便落了下乘。这固然是她与谢巡的博弈,但更重要的,是谢巡与天下诸侯的博弈。
因此她做出冷静无谓的样子,只是看向谢丞相。
果然,谢巡脸上神色淡漠,微微倾身,道:“先太子与殿下,乃龙凤双生,天降瑞祥。太子应劫,气运归凤,此乃天意。别驾远在西川,不知这都中谶纬,倒也情有可原。”
盛尧微微点头。
“天意?”魏敞冷笑一声,仰头道,“天意民心,岂是几句谶纬之言可以断定?谢相以一女子为储,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天下纲常于何地?”
他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谢巡,在这百官面前,手中笏板微微一抬,进而道:
“谢相早执宰衡,海内皆知。以令公子之事,行此谶纬之举,也算得上天下奇闻。欲挟女君,家中又有奇子,谢相的心思,实令天下人费解啊!”
语含讽刺,话锋一转,竟是引到了女君谶纬的源头,谢琚身上。
这便是直叩根本了。盛尧心头一跳。
魏敞却不管她,只是朝谢巡长揖及地,脸上冷笑,口中却高声道:
“既然丞相为成此‘阴阳合德’之千古奇谈,欲以公子为……中宫。敞虽僻处西陋,亦久闻谢四公子才名,玉秀泉澄,如川如陵。高谈则龙腾豹变,下笔则烟飞雾凝。此等麒麟之才,缘何久居府中,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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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效力?”
谢巡稍为沉吟,魏敞将怀中笏板双手一捧,厉声道,“莫非,是谢相有意藏私么?今日有幸,魏敞不才,斗胆请四公子出面一见,也好让我等边鄙之远臣,一识都中名士之风采!”
此言乍出,满殿死寂。旁边岱州的冯温撇着眼睛,觑他一觑,笼起手,仍旧沉默,不置一辞。
不可谓不恶毒狠辣。
所有人都知道谢琚疯了,立志当皇后是天下第一的笑话。魏敞此刻偏偏要提他昔日的才名,再要见他本人,就是要当着满朝公卿的面,逼着他将自己那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拉出来示众。
揭开谢家这桩最大的丑事,盘盘破开这谶纬的基石,狠狠地羞辱谢巡,也让盛尧这个“皇太女”的处境变得更加荒唐可笑。
盛尧的脸瞬间白了,她看向谢巡,只见老者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得仿佛要滴出冰来。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死局。
若不召,便是心虚,等同于承认了谶纬之说是谎言。
若召来,真是个疯子痴儿,在殿上胡言乱语,多么难堪?只会成为更大的笑柄,让谢氏和新立的皇太女威严扫地。万一……倘或不疯,那么谢氏诛心窃国,觊觎神器之图谋,也必昭告天下。
这魏敞,果然是繁昌王帐中第一策士,辩才绝伦,左右通谋,一时俱陷。
满朝公卿面面相觑,殿中群臣,多有谢氏幕僚,人人沉吟,个个束手,此时竟也不知如何应答。左思右想,唯有尽力搪塞为是,但却又失了威仪。谢巡脸色沉沉,殿内静得能听见寒风敲打窗棂的微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向这位权相,等着他如何对付。
就在这难堪的寂静之中,谢巡即将开口的瞬间——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异响。
音声清脆,由远及近,初时还以为是错觉,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竟是直奔着嘉德殿而来?
“什么声音?”有公卿惊疑不定地回头。
不是脚步声,那声音震动有力,带着一种韵律,越来越响。
是马蹄声!
众人皆惊,纷纷侧目。此嘉德殿虽是偏殿,不若正殿那般森严,但也曾是天子议政之所,百步之内皆禁车马,何来的马蹄声,如此放肆,直冲殿门而来?
殿外,殿前卫尉张大了嘴,他认得那匹马,乃是谢府一匹名驹。因此手按在刀柄上,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拦,是得罪权倾朝野的谢相;不拦,是失职之罪。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中,那人已纵马掠过,穿过卫士郎官,转眼之间,蹄声急至近前,未有丝毫停歇。
轰隆!
灰尘顿起,人人掩面,嘉德殿厚重的朱漆大门,居然被从外面生生撞开。
空气骤然一冷。
刹那间,夹杂着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殿内烛火摇曳,众人衣袍被吹得飒飒有声,骇然起身后退,殿中乱作一团。
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通体雪练,鬃毛飞扬,连人带马,卷着风雪,一齐冲撞进来。
这下变起突然,殿内一时竟无人上前阻当。那魏敞离门最近,被冲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马上之人身着茜色长袍,外罩的白裘于疾驰中散开,半垂在鞍侧。束发的银冠撞得掩乱,几缕发丝,被闯入的狂风吹得飘摇飞举。
风雪袭面,反倒衬得他眉目如画,唇色殷红,仿佛不是朝向人间宫阙,而是从一卷神仙图画中挣脱,振起不属尘世的清寒。
“护驾!”内侍尖叫。
哪里待他呼唤?殿前武士皆是精锐,马入殿时一片铿锵之声,无数刀剑已然出鞘,明晃晃地将那一人一马包围。
只是领头的郎官认出马与来人,手臂微抬,止住左右,看向谢巡,脸上尽是惊疑与为难。
青年勒住缰绳,白马人立而起,厉声长嘶,马蹄踏上砖石,沓地一响,将满殿的混乱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谢琚看也未看摔倒在地的魏敞,更不理会周围乱作一团的公卿与武士。只是穿过重重人群,越过森森刀剑,径直地望向盛尧。
叮铃。
腕间的铜铃,在这混乱后的寂静中,发出一声清越的微鸣。
他扬起手,众人看去,见他手里攀着一支梅花,朝着丹陛之上,远远递了过来。
“阿摇,”
谢四公子扬起头,莹然一笑。声音安润温和,仿佛这满殿的刀光剑影、权谋机心,都不过是寻花路上的点缀,“这里风雪太大,梅花都快被吹坏了。”
“我替你寻了一支最好看的。”
10. 桃花入骨青珊瑚
梅枝犹点雪,花瓣尚殷红,与马上青年茜色的衣袍相映,俯仰之间,将许多剑拔弩张与阴谋算计,都衬得可笑又苍白。
满朝公卿,谁也未曾见过如此荒唐的场面。一个素有疯症的公子,骑着马撞开了殿内正门,手里还拿着一枝梅花,对着高坐的皇太女,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疯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丹陛阶下的谢巡。
老权臣的脸霎时铁青,勃然大怒,须发微张,喝道:“孽子!安敢如此放肆!”他一拍身旁的案几,砰的一声,厉声道:“还不下来!”
殿前武士闻声更进一步,刀戟森寒,那马儿受了惊,不安地刨着蹄子,一阵阵喷出响鼻。
谢琚控着缰绳,仿佛这才看到自己的父亲,他侧一侧头,左右扫视,从善如流地翻身下马,轻盈潇洒,丝毫不见慌乱。那匹通人性的白马便被人七手八脚地牵了出去。
“父亲。”谢琚理理微乱的衣袍,仍旧捏着那支梅花,神情坦然地唤了一声。
“孽子!”谢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殿前纵马,形同谋逆!来人,将这孽子给老夫拿下!”
这一声怒喝,终于将众人的魂魄唤了回来。
“丞相息怒!”
“明公!明公!”
底下群臣,尤其是那些谢氏门僚,顿时乱了起来。
“殿下!”几位老臣连忙伏倒在地,“四公子素有旧疾,狂悖之举绝非有意冒犯天威,还请殿下与丞相明鉴,暂息雷霆之怒啊!”
众人一边向盛尧请罪,一边朝着谢巡劝解,一边又使眼色让武士们暂缓动手。一时间,殿内推拉劝让,谢巡“盛怒”之下,挣了两下,竟是被众人死死“按”住,无法上前。
而被这匹骏马冲得最狼狈的,莫过于繁昌王别驾魏敞。他被人从地上扶起,头上的发冠歪了半边,官袍上也沾了马蹄带起的尘土雪沫,方才那副辩才无双、咄咄逼人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狼狈不堪。
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仪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惊魂未定,脸色万分难看。
这般精心准备的羞辱,就如此被一匹马,和一支梅花给搅得稀烂。
盛尧坐在高位上,心脏怦怦直跳。
我的天,我那条要命的鱼!她心里哀嚎一声,简直想把脸埋进袖子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要怎么收场?
看着这片混乱,手脚冰凉,却又觉得这场景熟悉得有些可笑。
好歹比上次在太庙里强得多了……嗯?
眼见谢巡还在那里“盛怒”不已,底下幕僚“苦劝”不休。
她想起素日里老太傅骂人时,那副吹胡子瞪眼、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这么许多年的牢骚,终于也不是白听的,盛尧深吸口气。
啪地一声,双手将凭几一拍。
“哎,”
盛尧学着素日里老太傅的模样,朝后一坐,将眼略抬,摆摆手,老气横秋地叹气,“谢相,算了算了。”
谢巡动作微顿,带着“怒火”看向她。
盛尧拢一拢手,点一点头,“风雪访梅,乘兴而至。所谓‘疏狂’,便是如此了。越名教而任自然,若是循规蹈矩,那便不是名士,而是我等这样的凡夫俗子啦。”
老太傅是绝看不惯这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把戏的,与她说起,常常是在抱怨时风。因此将这话说得有趣,将谢琚那胆大包天的疯病,直接置于放浪形骸的名士风流面前。
自古有裸衣骂客,有长笑奔丧。底下公卿年轻些的,听她学着老学究的口气说话,又见她那老成模样,忍不住微笑。
殿内紧绷的气氛,霎时间松弛下来。
盛尧又转过头,和蔼地——看向脸色发白的魏敞,道:
“魏卿方才是说,要一见谢家四公子,以识都中名士之风采么?”她伸手指了指殿中那人,“卿欲见之人,这便来了。魏卿,这岂不也是……天意?”
她生怕魏敞还要还口,赶紧将手一挥,接道:“还请魏卿,将此天意带回西川,与我繁昌皇叔,细细交代。”
魏敞的脸色青白不定,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要见的,是传闻中才华横溢的“麒麟儿”,或是天下笑柄的“痴子”,无论哪个都有后招应对。可如何能够想到,出来的是一个白马献花,“名士风流”的……奇人异士?
此番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反倒成了衬托这所谓“名士风流”的丑角。
魏敞被她堵得胸口一闷,指着殿中之人,正欲再辩,却见谢琚前行几步,已将那枝梅花递到了丹陛之下。他本人对周遭的刀剑与公卿视若无睹,只微微偏头,使清澈的眸子看着盛尧,宛如等待她的夸赞。
眼见气氛扭转,一直作壁上观的岱州使者冯温,大约觉得是时候了。他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先是朝着盛尧和谢巡分别一揖,朗声道:
“今日得见四公子天人风姿,方知都中传言不虚。”冯温抚着圆润的下巴,摇头晃脑地道,
“此等率性真狂,疏散风流,非大胸襟、大魄力者不能为也!魏别驾久居西川,只见山川之险,未识风月之豪,难免少见多怪,殿下与丞相不必介怀。”
明着是为谢琚开脱,暗地里却将魏敞又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顺便还卖了谢巡一个天大的人情。
盛尧心里一动,看向这位笑呵呵的胖长史。
殿内众臣,大多是谢氏羽翼,当下纷纷附和,一时间,赞誉之声四起,将方才的剑拔弩张冲得干干净净。
谢巡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拂袖冷道,“竖子无状,让列位见笑。”他摆摆手,“老夫教子无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是自谦,也是警告。底下公卿哪里敢接,纷纷躬身道:“丞相言重。”“四公子真性情,名士风采,我等钦佩不已。”
冯温见状,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高声道:“我家主公听闻都中‘阴阳合德’之祥瑞,欣喜不已,特备下薄礼,以贺殿下喜得……佳偶。主公说,天意既成,合该为未来的中宫备下贺礼。”
说罢,他不等魏敞有机会反驳,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帛,恭敬奉予旁边内侍。随即向盛尧礼道:“臣所献贺礼已在殿外候旨。”
盛尧微一颔首,不久,两名内侍便抬着一只描金漆盒走上前来,在殿中打开。
霎时间,珠光宝气,满室生辉,华彩流溢,几乎晃花了人的眼。
盛尧坐着不动,点点头。献礼既毕,臣子便该垂手退下。她稍作等待,谁知冯温此时却不执礼退后,反而趋前一步,向上深深一揖。
盛尧左右想想,又看过魏敞。心想自己立足不稳,此时岱州既然当先献礼,须要显些格外尊重。于是站起身,下来察看。
这一看去,立时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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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中尽是些女儿家的饰物。东海明珠串成的璎珞,上好的羊脂玉琢成的凤钗,镶嵌各色宝石的步摇……琳琅满目,无一不是后妃规制的珍品。
冯温笑眯眯地看着盛尧,长揖道:“主公切自嘱咐,中宫非凡品可配。此间俗物,借花献佛,殿下如若不弃,敢请从中择取一二,赐予未来中宫,以表岱州奉献。臣等当上下感佩,将以成君臣和睦,琴瑟和鸣之佳话。”
老天。
盛尧眼前一黑。
这是比魏敞更阴损的杀招。
不选,就是否认了自己赖以立足的“天意”谶纬。
另一个当众试探,故为羞辱的阳谋。
盛尧指尖冰凉。看着漆盒里那些为女子精心打造的首饰,又看看身旁那个手执梅花的青年,只觉得天旋地转。
给谢琚戴上凤钗步摇?那他们两个,都会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将目光在那一盒珠光宝气中飞快地扫过,心乱如麻。可这些,分明是田昉精心挑选过的,件件都透着阴柔的华美。
好在,忽然看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用青珊瑚琢成的簪子,插在宝货里头,色泽青中透碧,温润如玉,雕成一条小鱼的模样,栩栩如生。
珊瑚……盛尧寻思,倒是很配一条鱼。簪子虽然也是首饰,但男子束发也常用,不算太过出格。
“便……便这个吧。”她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平静地伸出手,将那支珊瑚簪抽了过来。
物件入手,心却猛地一坠。
入手温润,造型精巧,可底下不是簪脚,是一个小小的弯曲银钩。
……
……这不是簪子,是枚耳坠。
盛尧的手顿在半空,差点抖了起来,拿着那枚精致的珊瑚耳坠,左右看看,只觉得此物滚烫。
殿内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那枚耳坠,眼神里有惊愕,有怜悯,恐怕也有不少打从内心的幸灾乐祸。
让她给一个男人戴上耳坠?如何戴?
名门公子,世家清流,毁伤肢体便是自绝于礼制,哪里有戴耳坠的说法?
就在此进退维谷,几乎要将那耳坠捏在掌心之时,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见这桃花似的青年抬起手,将那枚耳坠举到了自己的左耳边。
盛尧目瞪口呆。
没有丝毫犹豫,青年手腕微动,那耳坠尖锐的银钩末端,便被他毫不留情地用作破骨的锥刺,生生扎穿了自己的耳垂。
动作干净利落,宛如生的并非血肉之躯,只不过是柔软的布帛。
一滴血珠从耳垂下缓缓渗出,顺着他颈项的肌理滑落,滚落在雪白的狐裘上,浸染出一点梅花似的嫣红。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侧了侧头,珊瑚坠在颊边轻轻晃动,血珠仍在往下淌,好似也浑不在意。
谢琚转过头,迎上盛尧惊骇的目光,微微轻笑。腕间铜铃叮当细响,与那摇荡的耳坠相应和。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先是轻轻碰触耳上血迹,又将指尖凑到唇边,伸出舌尖,将那点血色舐去。
“阿摇,”
谢四公子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带着惑人的危险艳色。
“很好看,”他说,对盛尧悠闲地点点头,“我很喜欢。”
11. 奇耻大辱!第二次
魏敞冷笑一声,袍袖一拂,避而不语。而那位笑眯眯的冯温,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对着谢琚,行了一礼,口中啧啧赞叹,称颂四公子乃“真名士自风流,为知己者死”,生生隐去了那后头半句“为悦己者容”,只道是“千古未有之君臣和合”,随即躬身回筵。
见他这样匆忙,殿内半数公卿都忍不住拿袖子掩了掩嘴角,想笑又不敢,表情个个扭曲。
盛尧牙缝后头都是凉的,本来脸皮薄,但这几日也锻炼出了几分,她看着丹陛之下那个茜衣白裘,耳垂珊瑚的青年,点点头,装出从容的样子。
来使应对虽然重要,但终究是虚言。现今半为乱世,最终还是要落到兵马粮草上头。魏敞与冯温既已在言语上落了下风,探到了谢巡不惜一切也要扶立女储的决心,便也失了继续纠缠的兴致,恨不得即刻回报主公,早做计较。
魏敞面如寒冰,冯温抚须微笑,群臣各怀心思,却再无人敢当众指摘。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盛尧心里也轻快许多,不待宫人来扶,就自己走下丹陛,谢巡依旧维持着怒容,狠狠瞪了谢琚一眼,拂袖而去。
满朝公卿,三三两两地散了。有人为今日之奇变而惊叹,有人为谢四公子之狂行而咋舌,更有人,已在暗中盘算,这场闹剧之后,天下兵马粮草,又该如何调度。
风雪并未平息,只是暂时被这更烈的风,给吹得换了个方向。
*
回别苑的路,雪已停下,铅灰色的云层却未散去,天与地之间,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
盛尧坐在八人抬的步辇之中,辇车四角悬着暖炉,内里铺着厚厚的锦垫。透过纱帘的缝隙,悄悄地向外看。
谢琚就走在辇车之侧。
依东宫仪制,太子中庶子乃是近臣,有随侍之责,却无同辇之荣。他便这样,一言不发地跟在旁边,茜色的衣袍在风雪中微微拂动,白色的狐裘裹得严实,只露出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走得平静安雅。倚在辇侧,恰似闲云白月,露井桃花。
左耳上那枚青珊瑚坠,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晃,衬着苍白的侧脸,显得颇是冶艳。谢琚噙着微笑,没有去管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只是低着头,安静地把玩着手上的梅枝。
花瓣被颠簸得微微颤抖,嫣红的花蕊,与耳垂上那抹血色相映。
是巧合吗?是一个疯子恰好在最关键的时候,发了一场最恰到好处的疯?
盛尧几次张口,想问他疼不疼,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浑然不觉的茫然样子给堵了回去。
“那个……”她没忍住,小心地从步辇上伸出头,“你的耳朵……要不要紧?我让人去寻医正……”
“花。”
谢琚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他抿唇一笑,将那枝梅花举到盛尧面前。
“阿摇,不好看么?”他偏着头问,眼波浮动,似乎因她不曾夸奖而有些委屈。
盛尧伸出手,接过那枝梅花,点点头,与他安慰道:“好看,很好看。”
只是心里还是想,一定很疼吧。
倒也不是很疼。
——是疼得快要疯了!
疼得毫无尊严,疼得只想满地打滚。
寒风如刀割般,一下下地剐过耳上新鲜的血洞。起初在殿上,凭着一股狠劲与算计撑着,还不觉得如何。此刻松懈下来,尖锐撕裂般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一抽一抽,牵扯着半边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耳坠的银钩粗钝,根本不是为穿刺皮肉而制,生生扎进去,几乎是撕裂了耳垂的血肉。每走一步,那枚该死的珊瑚坠就在颊边晃一下,扯得伤口又一阵烈痛。
他谢琚长这么大,便是跟着父亲去军中,也未曾受过这等皮肉之苦。如今为了保住一个傀儡的名声,为了圆一个荒唐的谶纬,竟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伤己身。
美玉琼琚的耳朵,也是耳朵啊!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
奇耻大辱!第二次。
疼,又气,气,又疼。
谢琚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烂掉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白马撞殿,是早就备下的后手。府中消息言道来的是别驾魏敞,西川名士,知名的言辞犀利,父亲一时也难寻万全之策。若不行奇诡,皇太女今日必将大失颜面。
只是没想到,那岱州的老狐狸还藏着一招更阴损的。
一盒首饰,简直是要将他往死里逼。心里将那岱州牧田昉骂了上百回,又不惜满门抄斩的罪过,将繁昌王盛衍的祖宗都问候了一轮。
骂到最后,无处发泄的邪火,却兜兜转转,全落在了前面步辇里那个小丫头身上。
好巧不巧!怎么就偏偏拿了个耳坠子!
谢琚咬着牙,气得脑仁都疼。偏偏是耳坠!需要穿骨破皮的耳坠!
那盒子里剩下的,是些什么玩意?凤钗、步摇、金丝璎珞……
谢琚打了个寒噤,光是想一下自己满头珠翠的模样,就觉得比穿骨耳洞更想死。
这么一算,那枚耳坠,竟然还真是当时所有选项里,最不丢人的一个了。
如此转念想过,她情急之下,学着老学究的口气,说什么“疏狂”、“名士风流”,倒也有几分急智。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现在想来,居然还有点好笑。
算是有些意思。
把足以被御史弹劾半年的死罪,硬是给掰成了放浪形骸的雅事,堵得那个姓魏的哑口无言。临场反应,算是不错。
这么算来,最多也就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哦,不,还是她把他拉到这泥潭里,她欠他的。
*
回了别苑,谢四公子破天荒地没有挂在盛尧旁边,甚至没等晚膳,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西厢房,两天都没出来。宫人只当他受了惊吓,旧疾复发,谁也不敢去打扰。
盛尧派人去问了几次,都被守在门口的谢府侍从拦了回来,只说四公子“偶感风寒,正在静养”。她有些担心,亲自端着汤药过去,也吃了闭门羹。
隔着门,她只能听见里面谢琚轻轻地和她说道:“阿摇,我没事……就是想睡觉……你别吵我……”
声音听起来确实虚弱,盛尧也无法子,便不再打扰,只吩咐膳房备着吃食,随时温着。
而其时门内的谢四公子,正抱着被,在榻上疼得死去活来。
谢琚咬着牙,只觉得左边半张脸都在抽痛,耳朵更是像被一盆炭火燎着,火辣辣地疼,还嗡嗡作响。他缓了好半天,才踉跄着走到镜前,伸出手,想将那要命的玩意儿取下来,可指尖刚一碰到伤处,一股剧痛便直冲头顶。
谢琚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前都有些发黑。
活了二十年,自诩算无遗策,智计过人,何曾这般狼狈过?
夜深人静,西厢房里,这位名满都中、风姿特出的谢四公子,一个人坐在熏笼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拿热帕子去敷肿起的耳朵。
帕子一沾上,疼得他咬牙切齿,眼圈瞬间就红了。
疼得发疯,也气得发疯。
整整两天,谢四公子没让任何人近身。只有自己知道,是疼得偷偷掉了两天眼泪,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枕上都沾了血。这点狼狈与脆弱,打死也不能教人知道。
丑的要死,也不好看,尤其是不能让那只兔子知道。
*
兔子这两日也没闲着。盛尧痛定思痛,总觉得虽然侥幸过关,却胜得既不光彩,也全无底气。
她坐在别苑的书房里,手里捏着枯萎的梅花,反复发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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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当更尖锐的诘难摆在面前时,总不能还指望自家那条鱼恰到好处地发疯。万一他不疯,或是疯得不是时候,自己岂不是要被人当场剥皮拆骨,连渣都不剩?
盛尧坐在书房里,支着下巴,对着面前的舆图发出神。
嘉德殿上,魏敞咄咄逼人,冯温笑里藏刀。
……
她心里头很是羡慕!
仔细想来,盛尧觉得这朝堂论战,就好似都中小儿们玩的斗蛐蛐。
繁昌王和岱州牧,都养着一等一的好蛐蛐。魏敞是只尖牙利嘴的黑头将军,冯温是只老奸巨猾的黄麻头,一上场便能把对手咬得节节败退。
可她自己呢?她有什么?
她这个蛐蛐主人,穷得叮当响,就只能做个看客,看着别人的蛐蛐在盆里厮杀得你死我活,而自己手里连根用来拨弄的草棍儿都没有。恨不得自己亲自下场,伸手把对方的蛐蛐给按死。
可是不行啊,主君怎么能亲自下场和蛐蛐斗呢?太失身份。
盛尧叹了口气,拿笔杆敲敲自己的额头。
她也想要一只厉害的蛐蛐,替她冲锋陷阵,去咬那些讨厌的家伙。
可上哪儿去找呢?都中名士,要么是谢巡的门生故吏,要么是自矜风骨的世家子弟,谁会愿意追随她这个根基未稳、前途未卜、还被权臣攥在手心的皇太女?投靠她,无异于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一场必输的豪赌。
她正自发愁,忽然想起了那个骂了谢巡十年,骂得她耳朵起茧的老太傅。
老太傅虽然古板,脾气又臭,但学问是真的好,骂起人来引经据典,中气十足,想来斗蛐蛐的本事也差不到哪儿去。又是六世簪缨的名门之后,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唔……老太傅最重祖宗礼法,他能接受一个女人当储君吗?
盛尧有些拿不准,但眼下,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人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坐直了身子,扬声唤道:“来人!”
老黄门令躬身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卢太傅那边,”盛尧问,“自我行冠礼之后,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老黄门令有点为难,应道:“回殿下,太傅大人抱病归家久矣……并无任何的信函往来。只是……”
“什么?”
“前几日,遴选内卫之时,”老黄门令迟疑道,“倒是有个自称卢家门客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别苑外头转悠,说要给殿下送一样东西。底下奴婢们见他行迹可疑,衣着也不甚体面,怕是都中那些想攀龙附凤的骗子,便没敢惊动殿下,将人打发了。”
盛尧心里一紧,连忙催他:“东西呢?东西还在吗?”
老黄门令点一点头。
“老奴想着,若是骗子,扔了便是;若真有什么要紧事,也好留个凭证。”
很快,一只素色布帛包裹被呈了上来。盛尧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卷并无轴头的绢帛,看起来不像是正式的文书。
她将绢帛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寥寥数行字。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近卫之内外既定,一榻之睡卧方安。”
盛尧睁大眼睛。
……这正是她设立内卫时的策略。保留东宫旧属为表,新设内卫为里,明暗两分,釜底抽薪。此事除了她与谢琚,再无第三人知晓,这人是如何得知的?
她仔细去看那字迹。卢太傅的书法雍容端正,苍劲古拙。而这绢帛上的字,却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疏狂不羁得简直将要从纸背后透露出来。
盛尧心里又纳闷又忌惮,一时想不明白,卢家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心事?又或者,这根本不是卢家的人,只是借了太傅的名头?
她将绢帛小心地卷好,藏入袖中,心里想着。
不管这人是谁,她都要找到才好。
12. 我跟着阿摇
按道理来说,自然是以皇太女的身份,前去拜会致仕告病的太傅。合情合理,既显尊师重道,又能全了君臣之礼。
却也太过惹眼。无异于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她要另寻羽翼,与谢氏分庭抗礼啦!
……只怕人还没见到,半路就要被谢巡派来的人“请”回别苑。
须得私下去。
夜里,盛尧将郑小丸叫到书房,两人凑在灯下,小声商议。
“殿下要出宫?”郑小丸听了,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难处?别苑的宫墙虽高,但西南角有棵老槐树,枝丫探得长,我先上去,将绳子抛下来,殿下……”
“我不会飞,”盛尧指指外头的宫墙,“我连爬树都不会,定要摔个半死。墙外就是禁军巡逻的驰道,我们深更半夜在墙头挂着,不是活靶子是什么?”
郑小丸想了想,又道:“那便走正门。我听说宫中采买的内侍,每日清晨都出入。我们寻两身内侍的衣服,找个脸生的守卫,塞些金银……”
“我不会变,”盛尧指指自己的脸,“这别苑里的宫人,谁知道是谁的耳目?我们前脚换上衣服,后脚消息就不知道在谁家桌案上了。”
两人继续对着宫城舆图,愁眉不展。
“有了!”盛尧一拍手,“我扮作男子,穿上麟卫的服饰,你我二人,扮作寻常卫士,趁着换防时混出去。”
郑小丸思量片刻,觉得此计可行:“殿下换上男装,倒也不易分辨。只是卫士出宫……”
“卫士出宫,也需有都尉的符传和卫尉府的勘合文书,”郑小丸续道,“我是都尉,可这符传调动,终究要报备东宫詹事府,还是会惊动旁人。”
盛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就在她二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响起一阵清脆又熟悉的铃声。
叮铃。
两人心里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颗头从门后探了进来。谢琚大约是刚睡醒,长发使一根素色带子束着,脸色还有些苍白。左耳红肿仍未全消,衬出那枚青珊瑚坠子亮得夺目。
“你们……”他抱着手炉,揉着眼睛走进来,“在说什么悄悄话?”
盛尧赶紧将舆图卷起藏在身后,笑道:“没什么,我们在商量……明日操练的阵法。”
谢琚显然不信。他踱步过来,看看盛尧紧张的脸和郑小丸紧握的剑柄,又看看盛尧藏在身后的图卷。
“阿摇,”他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发痒,“你要出去玩吗?”
盛尧赶快摇摇头:“没有。”
“哦。”青年点点头,也不追问,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将手炉塞进她怀里,倚在她旁边,使那白色的狐裘裹一裹自己,又顺便裹一裹她,闭上眼睛,好似又要睡着的模样。
盛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浑身僵硬,又怕他闹起来,引来外头的宫人。因此皱着眉,觉得这条鱼十分胡闹,白马撞殿之事已经是万分离谱……
等一等。
她将谢琚一推,眼看谢琚迷迷糊糊地歪过去,也不再管,只将郑小丸拉到一边,飞快地悄声与她布置:“你明日去麟卫里,挑个与我身形相仿、机灵可靠的,让他告假一日。我换上他的衣服,扮作随从,跟在……跟在中庶子身边。”
郑小丸点点头,又有些担忧:“可殿下,他……”她朝谢琚的方向努了努嘴。
“没事,”盛尧向后一示意,胸有成竹,“他神智不清醒,好糊弄。等出了宫,到了街上,人多眼杂,我寻个由头支开他,我们觑得机会脱身。”
……
本来是这样打算。
大约其中一半是成了,这白马撞殿谢公子,此时宫内谁人不知。嘉德殿上也能走马,平日禁中哪个敢拦?掖门处兵士见是谢琚与新晋的女都尉郑小丸,身后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清秀小校,草草验过东宫符传,便顺利地教他们出宫,连多问一句都未敢。
盛尧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宫外那片阔朗的天空,又看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宫墙,只觉得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心中生出一种宛如飞鸟出笼般的快意。她跟在队伍末尾,悄悄朝郑小丸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准备脱身。
可还是低估了谢琚的难缠程度。
走离宫门,便有人声喧嚣扑面而来。盛尧正想找个借口,说口渴要去寻水,谢琚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中庶子,”她试图小声哄他,“前面坊市有卖饴糖的,我去给你买些来?”
谢琚停下脚步,偏过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温顺地道:“不,我跟着阿摇。”
他这一声“阿摇”叫得熟练柔和,盛尧穿着男装,觉得别扭,生怕教人听出不对,只好又道:“去处在城南,路途颇远,我们得雇一辆车。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谢琚拉住她的袖子,半点不松手。
盛尧试了几回,没法子,心里暗暗发愁。三人走到坊前车马聚集之处,她指着路边车马,对郑小丸道:“雇一辆轺车,快去快回。”
轺车,不过一马一辕,车上有坐席而无车厢,轻便快捷,价格也最是便宜。寻常百姓官吏出行,多用此车。
“不要,”谢琚皱起眉,伸手指向旁边一辆四面都有帷幔遮挡、内里想必铺着软垫的辎车,“我要坐那个,那个暖和。”
“不行,”盛尧毫不犹豫,“我们……我们只是出来逛逛,租那么大的车做什么?”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坐轺车,目标小,方便随时觑着机会开溜。要是坐进那种封闭的辎车里,三人共处,还怎么跑?
谢琚却显得莫名其妙的慌张。
“我就要这个。”
盛尧心里着急,哪里有空与他分说,只当他是痴儿心性发作,摇摇头便道:“听我的,就这辆。快些,别耽误工夫。”
说罢,便率先跳上了轺车。郑小丸紧随其后,坐前头车辕,手按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
谢琚见她不理会自己,抿了抿唇,似乎万分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慢吞吞地跟了上来,在盛尧身边坐下。车夫一扬鞭,轺车便轻快地驶入了都中的晨雾。
盛尧心中盘算,待会儿到了人多处,便让郑小丸去将他支开片刻,自己则趁机溜走。
轺车驶入主街。天光渐亮,街市也开始热闹起来。晨市早集,人声鼎沸。道路两侧,商铺林立,酒旗招展,有沿街叫卖烤栗子的小贩,也有搭着棚子卖炊饼的摊头。行人往来不绝,车马川流不息,一派喧闹景象。
盛尧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图景,一时有些看呆了。幽居十年,都城于她,只是舆图上的一个方块,史书里的几个名字,自从十年前父亲被扶立为帝,这还是第一次像个寻常人一样,走上都城的长街。
可惜很快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付出了代价。
她扒着车辕,左右探看。谢琚却浑身都散发着“我不高兴”的气息,将白裘抱在手里,只是独坐在车边。
总算将他制得安静,盛尧心里刚稍微得意,忽然,一颗深红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啪嗒一声,掉在了她的膝上。
盛尧起先还以为是遇了刺客,心里一紧,手都按上了腰间的佩刀。抬头定睛,才发现楼上雕花的窗棂后,几个衣着鲜亮的少女正掩着嘴,偷偷地朝他们这边笑。
啪。
“……”
她再低头一看,是颗干枣。
谢琚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低下头,看着那枚枣子,又抬起头,望向那窗棂。
这一望,可捅了马蜂窝。
便听见有姑娘嬉笑几声,楼窗被竹竿挑起,帷幔晃动,又两枚砸了过来,盛尧还没反应,又是一串糖渍的山楂果子,这次准头好了些,砸在了谢琚的肩上。
谢琚被砸得一个激灵,又将头转过去,正对上几双含羞带笑的眼睛。
老天。
盛尧瞬间明白,自己忘了他这套皮相来着。
夭女少年,悠游都中,掷些花果以表爱慕,也是常有。
……可那是春日里的鲜果!眼下是寒冬腊月,这裹着糖的山楂!冻得硬邦邦的棠梨!又冰又硬,简直跟石头没什么区别!这哪里是示爱,分明是暗器!
“快!”盛尧心明眼亮,朝旁边就是一扑,不管谢琚挣扎,一把把他按在底下,将头脸掩过,朝前拍拍郑小丸的肩膀,“快走!中庶子长成这样,出门是要挨打的!”
郑小丸与车夫马鞭一扬,轺车一路疾驰,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才停了下来。
车上,谢琚终于得以喘息。从她身子底下抬起头,衣冠散乱,满脸通红。盛尧低头一看,只见他衣服头发上,都被砸了几个果子。
漂亮的眼睛幽怨地盯了盛尧一眼,好似控诉主君的独断专行。
盛尧默默地从他头上摘下一颗粘着的山楂,塞进嘴里。
还挺好吃。
带着条锦鲤,也的确是有点招摇。
她深刻的反省,默默地又从他发间拈下一颗冻硬了的棠梨,想了想,还是递还给他。
“给。”
谢琚看也不看,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愤怒的背影。
郑小丸将头歪过来道:“殿下,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此处不当久留。”
盛尧点点头,将手里的果子核吐掉,对车夫道:“去城南,鸣玉坊。”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轺车再次起行。经此一劫,既然甩不掉他,盛尧也不敢再让他抛头露面,走到人多处又改雇了一辆辎车。还是不放心,寻出顶帷帽给谢琚戴上,遮得严严实实,总算清净了些。
*
鸣玉坊是都中旧坊,多是些致仕的官员或是家道中落的旧日世家所居。坊内巷道幽深,两侧院墙高耸,墙头覆着白雪,偶有几枝枯瘦的腊梅探出墙来,给这冬日添了点颜色。
辎车在一方朱漆剥落的乌头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依稀能辨认出“卢府”二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果然如传言那般,很是冷清。
门前未扫的积雪被人踩出了几个脚印,却又被新雪覆盖,看不真切。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仆役都没有。若不是那块旧匾,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曾经教导过太子,在朝中颇有清望的卢太傅府邸。
盛尧觉得不大对,这与她想象中名士府邸的清雅截然不同,反倒透着一股衰败之气。她整了整身上并不合身的卫士服,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叩叩两声。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响动。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道窄缝。一张警惕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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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双环髻,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眉目清秀,圆圆脸盘,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审视地打量着门外三个陌生人。
盛尧心头微定,这大约是太傅的孙女。她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卷备好的名刺,双手奉上。
“在下乃卢太傅晚学末进,姓姚名胜,今日特来拜会太傅,还望小娘子通传一声。”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了,只盼能蒙混过关。
“哦?我祖父的门生?”
“正是。”
女郎却不伸手接那名刺,将门缝又掩了掩,只是道,“不知足下是何年入我祖父门下?又曾听讲过哪部经义?”
盛尧暗道不好。哪里答得上来?卢太傅骂人倒是一绝,可正经讲学,常常是讲着讲着便歪到了对谢巡的口诛笔伐上。只得再次一揖道:“……在下受教时日尚短,学业不精,不敢妄言。”
女郎从门边看一看盛尧,又瞄一眼她身后佩着剑的郑小丸,忽然一挑眉毛。
“我祖父卢公,于去年冬月,便已病故了。”
盛尧一愣。
“什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傅他……他老人家……”
“过世了。”女郎重复了一遍,“停灵七日,出殡之时,凡门生故旧,都中稍有往来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目光径直望向盛尧。
“你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旧日门生’?”
盛尧心里悲痛,喉间哽咽,忽然说不出话来。
女郎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眼中的警惕却未减分毫,她将门又掩上些,只露出一边清亮的眸子,追问道:“足下既称门生,先师亡故,弟子不奔,此乃悖逆人伦大不孝之罪!足下又作何解说?”
盛尧一时语塞,她如何能来?她那时被困在别苑,自身尚且难保,连太傅病故的消息都不得而知,又谈何奔丧?
郑小丸当先替她生气,道:“我家……公子身份贵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去的。”
“身份贵重?”女郎冷笑一声,目光在郑小丸腰间佩剑上一扫,“我卢氏六世簪缨,先祖父帝师之尊,什么样的贵胄子弟不曾见过?便是当朝丞相的四位公子,见了我祖父,也得执弟子礼。你家公子,又是哪一门的贵重?”
郑小丸见盛尧脸色难过,替她着急,道:“你大户人家,也这样不懂事,弟子就是弟子,来寻师傅,又怎么了?”
女郎下颌微扬,将那门缝开了点儿,向前逼近一步,应道:“弟子?也罢,你既然说不清师承年份,我便问你些别的。”
她语速极快,全不给人思索的余地,“家祖治学,《春秋》三传,独尊何家?《礼》今古文,又持何见?《太玄》《论衡》,怎样评说?他老人家常言,为政之要,在于‘正名’,其典出何处,本义为何?”
……
在说些什么玩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盛尧彻底懵了。这些经义学问,老太傅或许提过,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琢磨言语里漏出来的时局,和对谢巡的痛骂,哪里记得这些东西?
女郎见她不说话,又问道,“既不治经,那我祖父平生最恶何人?政述文章,最得意者又是哪一篇?”
老太傅最恨的自然是谢巡,可天下谁人不知?至于文章……她只记得他每日痛骂谢氏的腹稿,篇篇都堪称一代雄文,却不知哪篇才是他平生得意杰作。
这疾迭数问,如连珠快箭,层层盘勒,步步紧逼,言辞犀利,不留半分余地。盛尧被她问得节节败退,只觉得眼前这少女的目光,比嘉德殿上魏敞的诘难更要锋利。
她这副模样,落在女郎眼中,更坐实了心虚。
“怎么,无话可说了?”女郎的声调愈发冰冷,“我再问你,你身后二人,又是何人?一个女子佩剑,不似侍婢;另一个……”
她目光掠过戴着帷帽的谢琚,顿了一顿,语气里添了点儿鄙夷,“……装束怪异,藏头露尾。”
盛尧后背已渗出冷汗,郑小丸也被她说得慌了。谢琚抱起双臂,一言不发。
“而你……”女郎忽然轻轻冷笑,将她上下再一打量,“腰间佩刀是禁中制式。武人打扮,但这双手却细皮嫩肉,未曾有过刀茧,也未执过农桑。你究竟是谁?借我祖父之名,意欲何为?”
郑小丸吓得将手握住剑柄,女郎毫不畏惧地迎上,声音清越如冰,“我祖父一生,门生故旧遍于天下,就只晚年幽愤,闭门谢客。唯有一位弟子,藏于深宫,不得见人,是为师者之憾,亦是为臣者之忠!”
她一把将门拉开,居然是直视着盛尧,硬生生地说道:
“我祖父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弟子,就是皇太女殿下!”
话音未落,
就在这互相对峙之际,门内传来一声呵斥:
“阿览!住口!无状!”
一个身着深色布袍的中年男子从门后快步走出。他面容清瘦,眉宇间与卢太傅有几分相似,只是鬓角已染风霜,神情更显沉郁。他一出门,便狠狠瞪了那女郎一眼,随即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叔父!”那叫阿览的女郎不服气地挣了一下。
中年男子向前一看,更不犹豫,立刻整衣肃容,趋上两步,对着盛尧长揖及地,声音微颤:
“臣,光禄勋属吏卢偃,拜见皇太女殿下!小侄女年幼无状,冲撞殿下,万死万死!”
13. 奔跑
这叫卢览的姑娘仍想回头,却被自家叔父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盛尧总算从被考问的感觉里挣脱,心里的弦松了些,回到了她熟悉的领域,赶忙上前一步,将那中年男子扶起:“卢大人快请起,是晚辈冒昧来访,惊扰了府上清静。”
卢偃见她言语温和,并无怪罪之意,这才稍稍安心,却仍是执意行完了大礼,才肯起身。他侧过身,又瞪了卢览一眼,压低声音斥道:“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先生不必如此,”盛尧不尴不尬地摆摆手,想到老太傅,眼圈有点红,“卢姑娘心忧先师声名,盘问得紧,也是应有之理。是我……是我来得太晚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卢偃见她神情真挚,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门路,躬身道:“殿下……快请进吧。家门不幸,多有败落,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盛尧这才跟着他走进院内。这府邸从外面看着破败,内里更是萧条。院中积雪甚厚,只有一条小径被勉强扫出,两侧的廊庑立柱,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色。这般景象,哪里像个帝师府邸,分明是早已败落的寻常人家。
“卢先生,”盛尧很是难过,“请问,府上近日,可曾有门客与我送信?”
卢偃一怔,道,“殿下,家父病故之后,为避嫌疑,府中门客早已尽数遣散,如今只剩下我们叔侄二人,与几个老仆在此守着旧宅。何来门客一说?”
身旁那个叫卢览的女郎却凑了上来。换上了一副天真好奇的神情,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绕着盛尧走了半圈。
“原来真是皇太女殿下,”卢览打量着盛尧的男装,“阿览方才失礼了。”
盛尧眼皮一跳,后退半步。女郎将眼睛眨了眨,咄咄逼人的气势又冒了出来,只是盖上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听说殿下近日开府建制,阿览能斗胆再请教些么?”
拒绝,拒绝。
还没等盛尧说出不要啊,她便问道,“殿下,你既是皇太女,那你的宫府仪制,是如何定的?东宫詹事府当设丞、率、仆射等属官,你的皇太女府,遴选是依察举,还是另开辟雍?”
盛尧被她问得几乎绝望,只支吾道:“初立……尚未完备。”
“嗯?”卢览眼珠一转,又追问道,“那殿下新设的‘鸾仗’与‘麟卫’,我倒是听说了,名头新鲜得很。不知其勘合符传,由何衙署签发?是归詹事府、卫尉府,还是另设新署?调动兵马,虎符为凭,殿下内卫之符,又是什么形制?”
全是盛尧从未考虑过的细节。她只想着要有人,却没想过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
“这个……符传由我亲发,暂……暂不经各衙署。”盛尧十分心虚。
卢览“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她绕着盛尧走了一圈,又抛出一个更刁钻的问题:“殿下所募健妇,是按更卒轮换,还是拟宫人服役?几年一更替?几月一放归?钱粮几何?倘若有了折损,如何递补?抚恤何定?家人怎么安置?”
盛尧整个人都破防了,恨不得薅下自个头发塞进她嘴里,只觉得自己是夫子门前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童,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似有几百只蛐蛐在同时尖叫。
这些年,她被当做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活着的牌位幽禁在别苑。所有人,包括谢巡和卢太傅,都只关心她这个“太子”的身份是否稳固。连母妃生前,也只是在乎她是否能将这场戏演下去。
从来没有人指望过她真正治国。
当今天下,名士重清谈玄理,轻俗务吏治。卢太傅教导她时,谈的也是春秋大义,为君之道,如何“正名分”,如何“法先王”。哪里跟她讲过,府邸该如何定编例,发俸禄,管人事?
一个正经的太子,身边自然有一整套东宫官署去处理这些繁杂事务,从詹事到洗马,从舍人到中垒,各司其职,怎么会需要储君亲自去操心这些?
可她不是个正经太子啊!她是个傀儡玩意!皇太女,是凭空冒出来的,哪有什么班底可言?
说不得,只能打叠起早年的丁点学问,搜索枯肠。
“这个……按仪典所载,”她磕磕巴巴地道,“皇太女乃是新置,尚无定制。大约……大约可援引东宫旧例……至于员额用度……尚未……尚未厘定清楚。”
话没说完,眼睛一闭,自己也觉得心虚。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空话了!”果然搪塞不过去,女郎气势汹汹地逼近一步,“我问的是眼下!是国朝的法度!是你自己府里的规矩!殿下,你连自己手底下有多少人,该怎么管,都说不清楚吗?”
她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做了个总结: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盛尧感觉自己脸红了,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蛐蛐狠狠蹬了几下。
“阿览!”卢偃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连忙上前将侄女拉开,又连连请罪,“殿下恕罪!姑娘家口无遮拦,不知天高地厚!”
他生怕这口齿伶俐的侄女再说出什么冒犯话来,将盛尧得罪得狠了,因此一边赔罪,一边明里暗里下逐客令。
“殿下,府上实在简陋,先父新丧,家中一片狼藉,实在不便待客……”卢偃躬着身,“还请殿下……先行回宫,待臣改日收拾停当,再去宫门前请罪。”
盛尧心里还记挂着那封信,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卢偃恨不得立刻将她送走,也实在不好再多留。她一个皇太女,赖在臣子家中不走,传出去也不像话。
她只好点头,满心失望,又看了那叫卢览的姑娘一眼,这才在卢偃几乎是“护送”般的姿态下,被一路送出了府门。
本来是雄心壮志,想来寻一只最厉害的黑头大将军,替她去斗谢巡,斗那些诸侯。结果呢?人家的蛐蛐没见到,反倒被看管蛐蛐罐儿的小姑娘,用草棍儿戳得浑身是洞,毫无还手之力。
盛尧走出坊门,馁得蹲下身子,揪揪头发。
什么都不懂。
她甚至连自己养的蛐蛐该吃什么,住什么样的罐儿,都一无所知。就这么把它们拎出去,可不是要被人家活活咬死么?
叮铃。
“走吗?”谢琚也与她一齐蹲了下来,轻轻地问,“阿摇,我们要走了吗?”
盛尧点点头。
走出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郑小丸不解地回头:“殿下?”
盛尧抬起头,又摇一摇。
是啊,她什么都不懂。可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更需要一个什么都懂的帮手吗?她的蛐蛐罐里,不能只有她这一只笨蛐蛐。得把那些最厉害的,给弄进来。
“回去!”她一转身。
“啊?”郑小丸怒道,“殿下,还回去做什么?受她奚落吗?”
盛尧将腰间刀柄一扬,转头就跑,头也不回地道:“抓蛐蛐!”
*
跑起来就很好,跑起来就很恰当。
盛尧喜欢奔跑的感觉,仿佛连风都有了方向。
当她被关在别苑的时候,别苑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大,她扮着男装,时时警惕,万不敢与宫人们多作交谈。因此奔跑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的速度。只是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那一方天地。
此刻,她又跑了起来。脑子里那几百只尖叫的蛐蛐,忽然都安静了。
“殿下!殿下你慢点!”郑小丸在后面急急地追。谢琚则不紧不慢地缀在最后,帷帽下的脸看不清神色,只有腕间的铜铃随着他的步子,叮铃叮铃,清脆地响着。
盛尧一口气跑回那扇朱漆剥落的乌头门前,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一抬头,却愣住了。
门没有关着,那个叫卢览的女郎,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手百无聊赖地抠着下巴。
她换下素服,穿上了一身便于行走的窄袖襦裙,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见盛尧去而复返,也不惊讶,只是那样看着她,目光沉静,比这冬日的飞雪更清澈。
盛尧还没喘匀气,就见卢览走下台阶,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在雪地上。
这一下,把盛尧和追上来的郑小丸都弄得愣住了。
“殿下若不嫌弃卢览才疏学浅,言语无状,”卢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盛尧,声音坚定,“卢览愿追随殿下,入宫为殿下刀笔。”
“你……”盛尧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殿下若真走了,那便是走了。”卢览板着脸,“殿下若是回来,阿览便在此处。”
简单,干脆。
“胡闹!”
卢偃听见动静,又匆匆从府里追了出来,见侄女竟跪在地上,顿时气得脸色发白,“阿览!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成何体统!”叹了口气,又对盛尧道:“殿下,小女无状,您……”
“叔父,”卢览却抬起头,打断他,“此事与叔父无干,是阿览自己的主意。”
她转向盛尧,道,“殿下,我祖父丁忧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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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两年。期满之后,家中便要为我完婚。自幼议亲的人家,是都中卫尉家的三公子,一个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说罢,她不再看盛尧,又朝叔父卢偃一拜。
“叔父。”声音清越,回荡在这萧条的庭院里。
“侄女深深感激祖父生前宠爱,也万分感念叔父收留之恩。但侄女自己,并没有治家教子的才能。圣人言天地之间,物有其位。芙蕖种在旱地,终会枯死;青松栽于水中,也没法成活。”
她顿了一顿,声音愈发明朗。
“请以祖父丁忧为时限,‘卢氏女’将谨遵孝道,深居家中,守丧尽礼。而‘卢览’,将随侍殿下左右,为殿下谋划经营。若三年之后,仍一无所成,卢览自会归家,任凭叔父安排,再无二话。”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既周全了家中,又表明了心迹。
盛尧恨不得扑上去将她抱上一抱,“好!”她忙不迭地说,生怕她后悔,“就这么说定了!现在就跟我走!”她打发起架势,看向卢偃,深深一揖:“先生放心,卢姑娘在我身边,我必护她周全。”
卢偃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不合身卫士服的少女,又看看自己那个主意大得能包天的侄女,长叹一声,摆摆手,转身回了府,乌头门重重地关上。
“走吧,”盛尧拉起卢览,心情前所未有的明快,“我的……我的好蛐蛐!”
卢览:“……是门客,或是幕僚。”
“都一样,都一样。”盛尧赶快将她推上车,看一看天,“你想做什么来着,嗯,你给自己想一个吧。”
辎车塞了四个人,盛尧自己占了个角,郑小丸跳上车辕,中间便只剩下窄窄一条。她拉着卢览,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就将人推了进去。
“你先坐,先坐。”
卢览猝不及防,踉跄着坐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盛尧又回身,十分不见外地将跟在后头那个戴着帷帽的高挑身影,也一把推了进来。
“你也进去,别挡路。”
这一推,力道没收住,比方才对卢览那一下,可是粗鲁多了。
谢琚本来就跟了一路,心里头憋着火,又被这车厢里的拥挤弄得心烦意乱,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搡,整个人便朝着车厢最里头仰过去。
头上的帷帽再也戴不住,骨碌碌地滚落下来,掉在脚边。
车厢内光线昏暗,可容色在昏暗的车厢内,却仿佛盈着微光,将这逼仄的空处都照得亮堂了些许。
因这番冲撞,散乱的几缕发丝垂落,衬着那张因薄怒而染上红晕的脸,眼角眉梢,皆是凌厉灼人的艳色。
眸子里此刻正燃着一簇货真价实的怒火,痛恨地瞪向罪魁祸首盛尧。
“这……这不是……”
卢览像见了鬼一般,猛地向后一缩,指着那张脸,话都结巴起来,“丞相府里那位……立志要当……”
她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睁得大大的。
认得这张脸。或者说,整个都中的世家女,无人不认得这张脸。
盛尧被谢琚盯得心虚,又被卢览这反应惊吓,只好体贴周到地笑两声。
“咳,就是他。”她捻一捻自己的衣角,含糊应道,“你认得他。”
尴尬得脚趾都快在鞋履里抠出一座别苑。
卢览像是被惊得不轻,看看谢琚,又看看盛尧,卢氏世代簪缨,都中世家之间的秘闻轶事,哪有她不知道的。丞相府这位四公子,在这些仕女圈子里,简直谈得上如雷贯耳。
盛尧被她瞪得实在没办法,附耳与她解释:“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去哪儿都得带着他。”
眼见谢琚气得背过身去。卢览看他不防,也凑近盛尧些,压低声音,小声语道:“殿下,您可知,他在都中世家女里,是十分的……有名气?”
盛尧摇了摇头。她做了十年的太子,哪里知道世家女们的这些消息。
车厢里忽然陷入了尴尬古怪的沉默,几人身形晃动,车轮碾过雪地,轧的一响。
“咱们走了。”
“卢姑娘,”车里霎时挤些,郑小丸便凑头过来,问道,“三年之后,你真要回来呀?”
卢览听她这样说,回过神,一指盛尧。
“我费这样多心思给她送信,她若到了那时还什么都不懂,”卢览严厉地与她说,“那也不必等丁忧期满,我们大约早就一起掉脑袋了。”
“不掉脑袋,”盛尧捧起自己的脸,苦恼得差点尖叫,“绝不会掉脑袋的!”
14. 至少今天吧
盛尧偎在车边,假装看窗外的街景,又有些不好意思,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车内。
卢览十分磊落,被那张脸震惊了片刻后,便恢复了镇定,只是目光仍好奇地在谢琚和盛尧之间来回逡巡,好似在重新评估自己刚刚做下的这个“投效”决定,到底有多么草率。
而被人盯着的谢琚,在最初的薄怒之后,便恢复了那副安然的模样。叮铃的声响也停了,大约是主人家气得不想动弹。他寻了个最宽敞的角落坐下,将滚落的帷帽捡起,抱在怀里,又把白色的狐裘裹得更紧了些。
青年闭上眼,靠着车壁,似乎将周遭的一切都摒弃,只有耳垂上那枚青珊瑚坠子,随着车身的颠簸,一下下地轻晃,映着明昧的侧脸,透出几分不安的危险意味。
辎车一路行进,盛尧将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望去。人群早已散得差不多,坊市的店铺大多已经上板,只余下几家酒肆食铺挑起灯笼,昏黄的光,蒙蒙地在寒风中摇动,照出三三两两晚归的行人。
“卢姑娘,”她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你方才问我的那些……府库、员额、勘合、抚恤……我都记下了。等回了宫,你便写个条陈出来,我们一项一项地议。”
“不必等回宫,”卢览放弃盯着她,只是打理自己的包袱,“殿下眼下最缺的,不是条陈,是人。一个能替您掌刀笔、理文书、调度府库、传达号令的长史。须得尽快向丞相商定。”
盛尧点点头,又有些发愁:“可丞相府那边,怕是会塞自己的人进来。”
“那便让他塞。”卢览瞪了她一眼,“殿下要的,是‘皇太女府长史’这个名头和官署。只要官署立起来,至于里面坐的是谁,总有办法换掉。”
郑小丸在车辕上听着,回头插话道:“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宫,怕是要赶上宵禁啦。”
盛尧点点头,“回宫。”
行过长街,日头已然完全落进了黑色。辎车穿过几条仍多灯火的坊街,渐渐驶向宫城附近较为僻静的驰道。周围的人声与灯火都更加稀少。
就在辎车拐过一道街角,将要驶入通往宫城的驰道时,前方忽然亮起一排火把,将道路拦住。
“停车!”一声厉喝传来。
车马一顿。盛尧挑起车帘的缝隙,瞄过去,前方几名吏士手持火把,正围着一队商旅大声呵斥。为首的吏士头戴武冠,身着皂衣,腰间佩着环刀,看服制,应是此处的都亭长。一脸横肉,嘴里不干不净:
“都给老子打开!仔细搜检!近日都中查得紧,恐有细作夹带违禁之物!”
那商旅的管事连连躬身作揖,往他手里塞了几枚银钱,陪着笑道:“大人行个方便,我等都是正经生意人,绝无违禁之物。天寒地冻,还请高抬贵手。”
都亭长掂了掂手里的钱,冷笑一声,将钱哗啦丢下雪地,“这点东西,就想打发叫花子?给我搜!车轴里也不能放过!”
他身后几名游徼便匆匆扑了上去,粗暴地掀开货物上的油布。
卢览凑到盛尧耳边,低声道:“殿下,日落坊门闭,但主街驰道,当至人定之后方才禁行。此刻天色未晚,远不到宵禁之时。夜巡盘查,非有执金吾或卫尉府手令,不得擅开民商箱箧,更不能随意搜检官宦车驾。这些人,逾制了。”
盛尧低声应道:“他们不像是盘查,倒像是明抢。”
“可不是么,”郑小丸的声音从车辕处传来,悄声与她说,“这帮人,就是找由头要好处罢了。”
盛尧眼睁睁地看着一名游徼将上好的绸缎扔在雪水里,又拿刀鞘去捅那些装着粮食的麻袋。
“但却也好生奇怪,”盛尧压着愤怒,放低声音,对郑小丸和卢览道,“不像是寻常勒索。”
“这有什么奇怪?”郑小丸却习以为常,“如今这官职,哪个不是拿钱买来的?六百石乃至二千石的大官都能买,一个城门都伯,花了钱,自然得想办法捞回来。别说都中了,我当年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这种事见得多。”
她一掰手指头,“州有州的价,郡有郡的价,有的地方,连个亭长都要万钱呢。他们不从过往商旅身上刮,难道还指望朝廷那点俸禄么?”
盛尧大惊失色,
“可……可这里是都中啊!”
“都中更要加倍刮得狠些,官位贵嘛。”郑小丸心领神会。
卢览将双脚望前放放,自言自语似的道:“吏治败坏,国将不国,便是如此了。”她叹了口气,“听闻近日东海郡那边,岱州牧田昉正在推行变法,经量土地,清查田亩,也不知何时结束。”
盛尧精神一振,却心中奇怪,问她:“变法图新,整顿田亩,将田地重新丈量,按亩纳税,这不是好事吗?岱州如此一来,可抑豪强,也可清查隐户,于国于民,都是大有裨益的。”
在她读过的圣贤书里,这可是历代明君贤臣才会推行的大政,拨乱反正的良策。
卢览却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郑小丸。
郑小丸苦笑一声,对盛尧道:“殿下,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咱们地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什么叫‘经量土地’?就是派人下来,拿着竹竿,在你家田里走一圈。走这一圈,名目可就有好多。”
她摇摇头伸出手指,一根根地与她数:
“先要收一笔‘弓手钱’,是给丈量人手的辛苦费;再收一笔‘竹竿钱’,是量地工具的损耗;量完了,还要收一笔‘文书钱’,是给你登记入籍的费用。”
她朝那暮色沉沉的天边看看,续道:“田好的,说你隐匿上田,要罚。田差的,说你懒于耕作,也要罚。全凭他们一张嘴。一轮经量下去,不知多少人家要欠下债来。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成了流民,那这田也就顺顺当当地没了。比前头那些都亭长,吃相还要难看百倍!”
盛尧大为震撼,还不待她说些什么,忽然被谢琚拉拉袖子,她转头一看,那前面的吃相也变得更加难看了些。
商旅管事被推搡在地,银钱撒了一雪地,也无人去捡。几个游徼如狼似虎,将货物翻得乱七八糟,稍有值钱些的便不动声色地揣进自己怀里。
盛尧看得心头发冷,什么见鬼的都亭盘查,这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劫掠。
她透过车帘缝隙,看着都亭长一脚将散落的银钱踩进泥雪里,乜着眼,将目光投向了她们这辆辎车。
这车虽然朴素,但拉车的马匹不错,车身也稳,那都亭长便知车中人非富即贵,当即大手一挥,喝道:“那辆车,也给老子停下!”
郑小丸在车辕上眉头一皱,握紧了剑柄。车夫勒住缰绳,一脸为难。
几名游徼立刻围了上来,拿长戟柄“梆梆”顿着地面,喝道:“车里的人,下来!下来接受盘查!”
郑小丸跳下车辕,拦在车前,从怀中取出东宫符传,冷声道:“我等乃东宫属卫,奉中庶子之命公干,尔等安敢放肆!”
都亭长见了符牌,眼神闪烁,却未收敛,反而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东宫的人,失敬失敬。只是如今都中情势紧张,外有诸侯觊觎,内防奸细乱党,我等也是奉司隶校尉府之命,严查出入。还请几位行个方便,下车接受查验。”
“放肆!”郑小丸怒道,“东宫内臣,岂是你说查就查的!”
“内臣?”都亭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显然看她瘦小得意外,嗤笑道,“如今这都中,谁家不说自己是宫里当差的?少废话,都给我下来!搜检!”
边上吏士便应喏,举起铁戟。
盛尧的目光越过那些吏士,望向驰道远处。瞄见昏暗的街角,似乎停着一辆更为华丽的马车,车前悬挂的灯笼式样,隐约有些眼熟。火光摇晃时候,看不真切,影影绰绰,却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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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惊肉跳。
她怕被人认出来。这张脸,在太庙之中,在嘉德殿上,早已被都中稍有品阶的官员认熟。万一……万一那远处车里坐着的,正是哪位见过她的朝中公卿,此事一旦闹大,皇太女微服隐遁、私会旧臣的事情,怕是满朝都要晓得了。
届时,不仅是她,连刚刚投效的卢览和郑小丸,都要被牵连进去。
不行。
此时此刻,忽然有些前所未有的心思涌上心头。
这些是她的幕僚,是她费尽心力才抓来的“好蛐蛐”。她怎么能让自己的蛐蛐,还没上场就被人给踩死?
我是主君。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分明地在她脑中浮现。身为一个主君,就得保护好自己的臣下——哪怕是个一无所知,又自身难保的主君。
盛尧一咬牙,压压头上的男式冠帽,理理身上宽大的卫士服,低声对车外的郑小丸道:“小丸,让他们来。”
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寒噤。
而此时,车厢之内,还坐着最后一个人。
谢琚正气得要死。
耳朵疼,脸也疼,心更疼。
耳朵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头的火更是烧得愤慨。今天一整日,被这丫头呼来喝去,像个物件一样推上车,又被都中女郎用硬邦邦的果子砸了满头。现在,还要跟一群蠢货挤在这破车里,听外头那些蠢材说蠢话。
打定了主意,今天,不,至少三天!三天之内,绝不再为她画任何一策!谢四公子也是有尊严的!
除非……
他侧目瞟过去,见盛尧慢慢靠上车门帘,听见她那压抑着恐惧的细微呼吸声。
谢琚在心里冷笑。
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狐裘,打定主意,这三天就是天塌下来,他也只管看戏。
……不,两天吧。两天就够了,毕竟吓坏了也不好。
外头,那都亭长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朝手下使个眼色,一个吏士伸手就要来掀车帘。
……罢了罢了,今天。
盛尧贴着车幔帐,手里按着腰刀,全神贯注。吏士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带着寒气,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脸。
盛尧身边的青年像是被反复喧哗惊扰,有些烦躁地叹口气,颊侧狐裘细毛被吹得一飞。
茜色的衣袖随之晃动。他探过身子,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动作慢吞吞地,恰好将要挡在盛尧与那只手之间。
忽然面前刀光一闪。
血光喷溅。
伸进来的手向后仰倒,
咕咚一声,一颗人头掉在了车辕上,又骨碌碌的,滚进了泥雪里。
……
“大胆!”
盛尧深吸一口气,带血的腰刀入鞘,将谢丞相那张虎皮,毫不犹豫地扯了过来,罩在自己身上。
“中庶子与皇太女殿下联姻之事,将成‘阴阳合德’之千秋佳话,士庶人众,哪个不知?我家公子是什么身份,你们难道没有分寸?”
这句话厉喝出口,不仅是外面众人,连车里的卢览都惊得张开了嘴,郑小丸莫名其妙的转身看着车帘。
盛尧心中一横,干脆将谎言说得更大也更离谱,在车里沉声道:
“咱们奉相府密令,从教坊司中挑了美人,今夜就要悄悄送到中庶子居处!此事机密,不可为外人道!你们这群蠢材,在此拦路盘查,大呼小叫,是想让全天下都听见?”
她将刀鞘朝外一指那地上的尸体,学着方才那都亭长的蛮横声气,冷冷地骂道:
“此人冲撞车驾,意图窥探内帏,死有余辜!若是走漏了风声,坏了谢氏与皇家联姻的大事,这等罪责,你们担待得起吗!”
……
等一等。
……送什么?
送给谁?
谢琚:?
15. 小不忍则乱大谋
一般说来,谢四公子觉得,自己的心窍里,大约有一座藏书阁。
阁内井井有条,分门别类,万卷策略,千册人心,皆在架上有序。他素日闲庭信步于其间,从容应对,随手取用,谈笑间便可定计,挥袖时已决胜负。所谓乱世取智,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就在方才,盛尧一刀,两句话,便好似一颗天外飞来的陨石,轰然砸穿了藏书阁的屋顶,带着毁灭性的烈焰与浓烟,恰好落上他最珍视的那一排书架。
立志皇后,是他亲手写就,用以自保的精妙策略,此刻正被那盆叫做“教坊司美人”的脏水,浇得劈啪作响,冒着黑烟,眼看就要烧成一堆灰烬。
……
他没动。
甚至忘了疼。
车里的谢中庶子非常缓慢地闭一闭眼,捻一捻耳朵。稍作沉吟,几乎怀疑是不是因为耳朵肿痛,烧坏了脑子,以至于生出了幻象。
白狐裘上最纤小的茸毛,也僵硬地停伫。
不对,是不是还是听错了?
她说什么?教坊司?送美人?悄悄地?今夜?
一连串的言辞在他那烧着了的藏书阁里豁剌剌乱飞,宛如受惊的几大群蝙蝠。
这已然不是什么脏水,这是在粪坑里给他立了座牌坊!
谢四公子,都中风姿第一,畿内筹策无双,多少名士推崇备至,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立刻,马上,揪住这只胆大包天的兔子的衣服,把她从车里拖出去,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谁要美人了?!谁要教坊司的美人了?!
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天才公子,乃是天下奇闻,疯得别致,痴得令人扼腕叹息。
而一个嘴上说着要当皇后,私底下却偷偷从教坊司里寻美姬的男人?虚伪!下流!是都中所有不学无术的膏粱纨绔都干得出的破事!
风雅呢?!与众不同的疯病呢?!
立志当皇后的人,怎么能有冶游花丛如此不检点的声誉!
谢四公子气得眼前乌乌发黑,指尖都在颤抖,大约已经想好了至少十七种让盛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门。
但是不行。
只能维持着那副安然若素的模样,甚至连眼睫都不能多颤一下。因为旁边,还坐着个卢览。
这个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的卢家姑娘,仿佛瞬间就增补出了一整部世家秘辛,眼看要跟那小皇女解说。此时正用一种“你们都中子弟就是这般”的鄙夷神情,在他和车帘之间来回扫视。
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心窍里的藏书阁灰飞烟灭。谢琚抖着手一抄,见飞来的遗策,是半卷《周易参同契》,上头赫然写着“天符有进退屈伸以应时”。
进退屈伸。
此时若是发作,便是当场拆穿了盛尧的谎言。那这个小丫头片子,今日当街杀人的罪名,就再也洗不清了。身份大白,她要是完了,自己也得跟着完。
青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滔天的怒火与屈辱,硬生生压回了五脏六腑,搅得肝肠寸断。
力贵疾,智贵卒。兵法有云,因利而制权也。
小不忍,则乱大谋。
蠢是蠢了点,主要是她盛尧蠢。
脏是脏了点,主要是他谢琚脏。
但是,管用。
效果拔群。
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公子,谢氏准备推成“皇后”的男人,大婚前偷偷摸摸地寻几个教坊司的美人来“教习”一下,这事……听起来简直再合理不过了!解释了他们为何要行踪诡秘,更将此事死死地钉在“谢府家事”与“内帏丑闻”的范畴内。
……
谢琚垂下眼睛,显出惆怅而惘然的样子,明姿巧笑,夭夭闲和。
算了。
他想。
都杀了吧。把这些人都杀了。把这只兔子也一起埋了。这个破天下,谁爱要谁要吧。他不干了。
就在谢四公子濒临崩溃,几乎要放弃自己长达数年的谋略规划时,那闯下滔天大祸的小皇女又开口道:
“怎么?”
盛尧冷冷地喝问,“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冲撞了丞相府的密令,还想活命吗?还不快滚!”
都亭长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听见车里女人声音,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瞥一眼那块货真价实的东宫符传,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两股战战,几乎要站立不稳。
“丞相密令”四个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查验真伪。至于什么“送美人”,什么“联姻之事”,一个字都不敢多想,只恨自己为什么偏偏今夜在此当值,听见了这等要命的宫闱秘闻。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他一边磕头,一边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求大人饶命!求大人看在丞相的份上,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车内再无半点声息。
都亭长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只当是车内有贵人动了真怒。一挥手,对着手下那些早已呆若木鸡的游徼吏士们厉声喝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大人开路!滚!都给我滚!”
一群人如蒙大赦,连掉在地上的兵器都来不及捡,屁滚尿流地朝两边退开,立时清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远处街角华丽的马车,不知何时也已悄然离去。几步开外,那商旅管事倒机灵,觑着机会,赶忙招呼车队退到路边,朝前行去。
车夫战战兢兢地扬起马鞭,辎车重新缓缓启动,压过那滩尚未凝固的血迹,驶入沉沉的夜色。
盛尧靠在车壁上,只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方才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悍勇之气散去,只剩下后怕,手脚冰凉,心脏还在蓬勃地狂跳。
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具无头尸身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很快,就会被夜巡的禁军发现。
她杀人了。
为了保住自己,保住身边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一阵头晕。盛尧捂住嘴,强行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殿下。”卢览忽然问她,“方才那番话,是殿下临时想出来的?”
盛尧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对。”
“杀伐决断,又懂得借势,”卢览深吸一口气,在拥挤的车厢内,朝着她郑重地一揖,“好主公。”
这一声“主公”,教盛尧猛地回过神来。
她惴惴不安地将视线收回,又朝前看一眼车辕上背对着她的郑小丸,而后内疚地望向角落的背影。
盛尧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试探着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那个……鲫鱼?”
没有反应。
她又拽了拽。
“我方才是……情急之下,胡说的,你听懂了吗?”
依旧没有反应。
盛尧无法,只好凑得更近些,小声地哄他:
“我就是……就是那么一说。你若是听得明白,就不要在意,好不好?”
终于,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一条缝。
一缕视线从缝隙里透出来,在她脸上停驻片刻。
腕间的铜铃默不作声,只有那枚青珊瑚耳坠,随着车身的晃动,一下,又一下,在青年的颊边轻轻摇晃,带起一点幽丽清冷的颜色。
辎车内,路途被车轮碾过雪地的轧轧声衬得好似更加漫长。
刚才的人头简直仍在盛尧的眼底滚动。她杀了人,一刀毙命,血溅当场。可此刻盘踞在她心头的,却不存什么恐惧,只是陌生的冰冷平静。
她发起抖来,低头看着自己握过刀的手,喷溅的血被车帘挡住,手上几乎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血迹,却仿佛能感觉到那温热粘稠的触感。
卢览最先打破沉默,
“殿下,”她小声道,“此事须得尽快善后。尸身很快会被发现,都亭长虽然被吓住,但事后回过神来,难保不生变数。我们必须赶在他上报之前,回到别苑,将所有痕迹抹去。”
“怎么抹?”盛尧费解,努力让自己显得不比谢琚更像个傻子。
“一个都亭小吏,当街被杀,此事可大可小。”卢览匆忙道,“往小了说,是东宫卫士与地方吏士冲突,失手杀人;往大了说,便是储君亲卫藐视法度,擅杀朝官。关键在于,此事由谁来定性,由谁来处置。”
郑小丸在车辕上回头,接口道:“由司隶校尉府?”
“不,”卢览摇头,“要由丞相府。”
她续道:“殿下回宫之后,须立刻派人往丞相府‘请罪’。便说中庶子今日出行,受了惊扰,随行卫士为护主心切,与都亭吏士起了冲突,‘误杀’一人。请丞相定夺。”
啊,是这样。
将这盆脏水,连带着那口黑锅,一并推到丞相府的门口。此事因“谢府中庶子”而起,又牵涉到“丞相密令”,谢巡为保自家颜面,为全那“阴阳合德”的谶纬,绝不会让此事闹大。他只会用最快的速度,将此事压下去,定义为一桩微不足道的意外。
盛尧点点头,只是心虚地又看了谢琚一眼。
辎车一路疾驰,赶在宵禁之前,安然回到了别苑。
盛尧还没坐下,就立刻教老黄门令带着厚礼,连夜赶往丞相府“请罪”,将一番说辞交代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丞相府便传回话来。谢巡对“中庶子受惊”一事表示了“关切”,又对“卫士护主心切”表示了“理解”,只说此事交由廷尉府秉公处置。
所谓的“秉公处置”,最终变成廷尉府卷宗里轻描淡写的一笔:都亭游徼某,醉酒当值,冲撞东宫车驾,有扈卫格杀,家中抚金二百。
盛尧发着呆,只觉得冰冷,这就是吏治不清时权力的模样。她杀了一条人命,却连一丝波纹都激不起来。
因此泄气地坐在书房里,卢览站在一旁,
“殿下,经此一事,丞相必会对别苑加强监看。此时,正是殿下顺水推舟,向他讨要‘皇太女府长史’一职的最好时机。”
“他一定会派自己的人来。”盛尧忧心忡忡。
“那便让他派。”卢览凶恶地说,叫人心里发虚,“殿下不仅要接受,还要欣然接受。回去即刻上表,就说皇太女府初立,年幼识浅,难以周全,恳请丞相为您择一德才兼备之人,以理府事。姿态放得越低越好。”
“行!”盛尧振奋,演戏嘛,这个熟,还能比扮男装更难不成?
卢览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指上绢帛,“而后,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将这皇太女府,一分为二。”
什么?盛尧屏住呼吸凑过去,只见卢览在绢帛上写下“外府”与“内府”四个字。
“所谓外府,由这位新来的长史主理,掌管所有往来接洽。让他们有官可做,有名可扬,有功可表。”
卢览眉飞色舞,顺手拿起盛尧搁在案上的茶盏,咕咚喝了一口,盛尧赶紧给她又斟些,“殿下让他们把仪仗做得风光些,把文书写得漂亮些,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
天哪!盛尧在心里惊叹。
“内府嘛,”卢览的笔尖移到另一侧,“便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殿下可以内帏私务为名,不设官职,只设职事。”
她笔锋一转,分别写下两个名字。
“郑小丸,为‘内卫都尉’,总领内卫操练、宿卫、遴选之事。所有人员名册、钱粮用度,不入少府,不经卫尉,只对殿下与内府负责。”
“我,”她洋洋得意,“卢览,为‘内府记室’,为殿下掌管私库钱粮,调度机密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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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内外人员。”
外府主名,内府主实。一明一暗,互为表里。
盛尧很是开心,从未想过,一个官署竟还能如此拆分。
“好!就这么办!”她一拍桌案,兴奋得脸颊发红。
丞相府的应对很快。三日后,皇太女府长史的人选便定了下来。乃是丞相府主簿崔亮,年近四十,出身清河崔氏的旁支,曾在地方担任过郡丞,颇有吏才,是谢巡长子谢承的门下旧吏,谢氏不折不扣的心腹。
盛尧亲自在别苑门口相迎,将自己打点得乖巧可爱,当着一众东宫旧属的面,温言抚慰,高高捧起,熟练的一通瞎话,大略是“崔长史能来,真正极好。府内诸事繁杂,我年幼无知,往后便要多多倚仗长史。凡事有丞相与长史,甚为安妥。”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发自内心。
崔亮果然受用,抚着胡须,脸上掩不住的自得。瞧一瞧眼前这个温顺谦恭的少女,只当她是个被吓破了胆的傀儡,心中戒备也稍稍下去。
这般景象,落在各方眼线的眼中,自然是皇太女已被彻底架空,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傀儡。
哦吼!盛尧搓一搓手。
内府与外府的架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建立起来。
崔亮带着他的人,占据了别苑前院最宽敞明亮的几间屋子作为外府公廨,而盛尧,每日间风风火火,不是这边不懂,就是那里不明,完全的一个小女儿家家,崔长史等人应接不暇,累日忙得脚不沾地。
盛尧的书房,则成了真正的“内府”核心。卢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内府记室”的身份,摇身一变,入在了宫中掖庭的档籍里,变成了“皇太女侍书女官”。
这日,卢览又抱着一卷策籍,走进了书房。
“殿下,”她将卷帙展开,“您看,这是内卫这个月的名录。”
盛尧凑过去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卷帛上的人名,密密麻麻,远不止四百之数。
“怎么……怎么多了这么些人?”卷帛差点掉到地上,“哪来的?”
“偷来的。”卢览漠然道,指着其中几个,条理分明地与她解释,“这是麟卫的校尉张三,他上月告了病假,俸禄照发。我便用他的这份,在外面招了两个身手好的游侠。这是鸾仗的队率李四,她家中嫁娶,我托她举荐了两个同乡,暂代其职,薪酬减半,余下的钱,又够养活三个人。”
她又展开一卷,“唔,还有这个,东宫卫戍有个缺额,按规矩要上报补选。崔长史那边刚把文书递上去,咱们就让郑都尉找了个可靠的人,花了点钱,抢先把这个位置买了下来。人还是我们的人,钱入了咱们库里。”
“咱们……现下拢共多少人?”
卢览理直气壮地一比划。
“六百多。”
盛尧听得目瞪口呆,看着卢览的圆脸,喜滋滋地一拍她背:
“阿览,你真是……真是个吃空饷的天才!”
利用禁中人手换班的混乱,告假离职的空隙,甚至卖官鬻爵的陋规,上下其手,左右腾挪。
那些本该被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钱粮,如今都变成了她内府的兵马。这种感觉……盛尧摸摸脸,感觉自己好像也跟着学坏了,但这坏事做得,实在是痛快!
她正自高兴,却见卢览卷起账册:“殿下,最要紧的,是尽快遴选出真正的可用之才。”
盛尧点点头,正要说话,门外却响起一阵细微的叮铃声。
那声音,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听到过了。
门被推开,谢琚抱着他那只宝贝手炉,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脸色也更显苍白,衬得唇色淡了许多。左耳上那处伤口大约是落了痂,不再红肿,只余一点浅浅的疤痕,青珊瑚坠子便安安稳稳地悬着,随着走动,在颊边轻轻摇晃。
他一进门,便皱起了眉,目光在书房内扫了一圈,似乎很不喜欢突然多出来陌生人。
“呵。”谢琚冷漠地移开目光,发出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走到盛尧身边,自然地就想往她身侧倚靠。
盛尧赶紧往旁边挪挪。
谢琚倚了个空,身子一晃,看看盛尧,又看看卢览,绷着脸,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卢览站在一旁,举起下巴,面无表情,看着谢琚,神色里很是不虞。
盛尧正觉得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收场,老黄门令恰在此时,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文书。
“殿下,”他躬着身,将文书呈上,“司隶校尉府递来的公文,是关于前几日都亭冲突一案的结案文书,请殿下过目。”
“好好好,拿来拿来。”
盛尧如蒙大赦,舒舒脖子,赶紧接过文书,故作镇定地展开,心里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低头看去,文书上工整地记录了那日冲突的“始末”。言辞之间,将过错尽数推给那名“醉酒滋事”的游徼,又赞扬东宫卫士“忠心护主,处置得当”,最后豪迈的落款花押,此事便算了结。
盛尧草草看过,正要将文书卷上,却被其中一处细节吸引。
文书的附里,提到了当夜盘查的缘由,是因接人首举,称有“乱党”欲趁夜潜入宫城附近。司隶校尉府派人追查,虽未果,却在现场附近,查问到一位目击的官宦。
那人称,曾见一辆形制可疑的马车,在街角逗留许久。
盛尧的心猛地一跳。
她凑近些,仔细去看那段描述:“……四马所驾之辎车,车身髹黑漆,以银粉描绘云纹,车角悬铜铃,车前灯笼上,隐有‘谢’字纹样……”
谢琚偷偷在她身后伏上一伏,盛尧手忙脚乱,慌得都不及赶他,
如今的司隶校尉,乃丞相第二子,谢充。
16. 抢阿摇
司隶校尉这个官职,即使现今吏治再不清明,也不是普通有钱有势就能妄想的。
虽然品秩也是二千石,与一般的九卿中郎将相似,但若是走进卖官鬻爵的店铺说,咱这次就来个司隶校尉吧!
基本类似于走进一个炊饼铺子,向老板说,这回就买你亲爹了!效果差不太多。
位不高而权极重,督察三辅、三河,掌握司州都畿地区的军政监察,无所不纠,且有三千余卫戍军队,是控制都中和禁中的核心。
谢巡早年便曾自领此职,现今让次子谢充担任,可见对这个儿子的信用之重。
此人老太傅说他“贪婪”,郑小丸说地方官吏“吃相难看”,这两者加在一起嘛……
盛尧手里把结案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将背后的谢琚拍开,支着下巴,对着窗外枯枝上的积雪发呆。卢览虽能为她筹谋内府之事,可对外,尤其是对上谢家那几个,也不太方便动手。
“唉……”她喃喃自语,“真是阴魂不散。”
抱怨本是冲着那辆不知是谢家哪个公子的黑漆马车去的。话音刚落,身侧便传来一声带着不满的“嗯?”
谢琚大约以为盛尧是在说他,皱起眉。
盛尧摆摆手:“不是说你。”
谢琚满意地点点头,又心安理得地将下巴搁上她的肩。
盛尧被他压得一歪,脑子里却动了一下。
是了,眼前不就坐着一个姓谢的吗?
“殿下?”卢览见她神色有异,上前一步,“可是文书上有什么不妥?”
“不妥的地方多了去了。”盛尧将手炉塞回谢琚怀里,将他往旁边推推,“这上面说,那晚在街角逗留的马车,是谢家的。”
卢览眉心一紧:“谢家?哪个谢家?”
“还能有哪个,”盛尧唉声叹气,指指挂在身边的谢琚,“他家的。”
卢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管是谢家哪个,此时牵涉到司隶校尉谢充,这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殿下是怀疑,那晚的盘查,是谢充有意为之?”
“不好说。”盛尧摇摇头,但若只是寻常的都亭长勒索钱财,绝不敢在见了东宫符传之后还如此嚣张。背后倘或没有谢充的默许甚至指使,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一个谢巡已经够让她头疼,如今又冒出个虎视眈眈的谢充。谢家这几个儿子,果然如太傅所言,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她正自烦恼,却瞥见谢琚正百无聊赖地拿手指绕衣带上的玉佩流苏。随手倚靠,闲适自然,与日前在车中气得背过身的样子毫不相似。
唔。
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那这个人……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
嘉德殿上,白马撞殿、当众穿耳,恰到好处地解了围,甚至反将了那两位使者一军。那晚在街头,他一言不发,“送美人”的谎话,他当真一点都听不懂?
司隶校尉谢充,执掌禁中兵事,是心腹大患。可此人深居简出,性情如何,喜好如何,她一概不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眼前这个……不正是谢充的亲弟弟么?
还是得试试。
盛尧朝卢览使了个眼色:“阿览,你先去将内府的册籍整理出来,我稍后便去。”
卢览会意,当即行礼告退。书房内,只剩下盛尧与谢琚二人。
盛尧等了片刻,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便推推肩上那个美丽的脑袋。
“鲫鱼,醒醒。”
谢琚似乎很不情愿。
“我问你个事儿,”盛尧敲敲手上的文书,循循善诱,“你那个……嗯,这文书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敢提“二哥”二字,怕刺激到他,只好含糊地用“那个人”指代。
谢琚终于睁开一边眼睛。顺着盛尧的目光,扫过往那扇刚刚关上的门,少做停顿,终于回答:
“不好。很凶。”
性格酷烈。盛尧心里一喜,有门!套出来了!
“对,是很凶。”她深以为然,搓搓手,赶紧追问,“……是不是很难对付?”
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认真回忆。片刻后,表示肯定。
“吃得多,话也多。”
盛尧眼睛一亮。不正是“贪婪”与“专横”么?
这人果然不是个真傻子。
她精神大振,又凑近些:“那……他喜欢什么?有什么弱点?”
“喜欢管人。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盛尧心里的小鼓啪哒哒。喜欢管人——司隶校尉嘛,监察都中,势所必然。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手掌禁军,权同开府,僚属任命自专。完全对得上,几乎要为自己的急智拍案叫绝。
“你好像……很不喜欢他?”她小心地问。
“她抢我的东西。”谢琚立刻应道,显而易见的愤慨。
盛尧心里顿时明镜似的,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兄弟阋墙,争权夺利,自古如此,更何况谢氏这兄弟四人,那样复杂。看来这谢家二公子,没少欺负他这个弟弟。
只是她原以为,谢琚应该与他大哥更加生分些。毕竟谢丞相的长子,乃是早年无子时,从去世兄长处过继而来,并非亲生。又多年领兵,在谢巡地位未显时,长久地跟着他,此刻还驻扎在司州北部。
而这个次子谢充,反而是发妻之子,身处都中,早就有风声说他不得谢巡喜爱。其母也是早亡,遭遇多少与谢琚相似。
盛尧本来琢磨着,他这二哥说不定会与他亲近。却没想到,谢氏诸子纷争已经到了如此明白尖锐的境地。因此她匆忙接着细问:
“抢东西?抢什么?钱吗?还是……?”
“抢阿摇。”
“啊?”盛尧一呆,“抢我?”
“对,”谢琚笑吟吟地,“她一来,你就不理我。还抢你的笔,抢你的地方。”
盛尧大惊失色。
“抢阿摇”,大约指谢充也打算控制宗室傀儡!
“抢笔”,自然说的是干预政事!
“抢地方”,天哪,居然觊觎储君之位么!
原以为谢充只是个贪财的酷吏,没想到其野心居然还在其父之上。
真不是个傻的,真不是个傻的。
印证了她的猜想,盛尧下定决心,以后要将这谢四公子说的话,多多留意。
谢琚顺带明里暗里把卢览骂了一通,此时心里很是痛快。
却怕她真的把这臂助赶走,但又不想让这小皇女身边再多添些妄人,因此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你打不打算赶她走?”
赶走?把一个手握京畿兵马、权势熏天的司隶校尉赶走?这话也只有他这个疯子才敢说。
“不赶。”盛尧揉了揉脸。……赶不了。
“你好小气。”谢琚怒道。
盛尧懒得理他,只顾得琢磨自己的事。
一个性格最为酷烈,野心勃勃,又不受宠爱的儿子,那谢巡又为何要将司隶校尉这样至关重要的职位,交到他的手上?
实在出人意外。
司隶校尉,执掌都中监察与兵事,是天子脚下的利刃。谢巡既为权相,最忌的便是旁人染指京畿兵权。
她所读的史书里,权臣防备儿子夺权的例子比比皆是,或是分其兵权,或是外放边地,或是干脆寻个由头圈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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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如此将天子利器轻易交予,无异于养虎为患,授人以柄,简直是匪夷所思。
难道是谢巡年事已高,对僚属的掌控力有所下降?又或是,谢充的势力已然大到,连谢巡都不得不有所忌惮,只能以高位安抚?
思来想去,总归还是隔了一层,始终难以想通这其中的关节。
谢充。
盛尧将这些事情在心里条条排列。太傅说他“贪婪”,谢琚“说”他“霸道”,卢览查到的风评是“酷吏”。一个贪婪霸道的酷吏,手握京畿兵马,还对自己这位新立的皇太女抱有敌意。
嗯,不行,即使想不明白,也不能坐以待毙。
“阿览,”她打开门,扬声道,“你过来。”
谢琚起身,格外安闲地站在旁边,卢览果然没走,闻声探头进来。
“我们得想个法子,摸一摸这位司隶校尉的底细。”盛尧把她让进来,“至少得知己知彼。”
“怎么摸?”卢览皱眉。
盛尧想想,道:“他既贪财,便好办些。咱们从内府支些钱出来,寻个由头,以我的名义,给他送一份厚礼过去。礼单巧妙些,贵重,但别太扎眼,只说是……”
“……贺他新迁之喜。”卢览接道,盛尧点点头,司隶校尉府不久前刚刚修葺过,送一份贺礼,名正言顺。
“送礼是其一,”卢览补道,“殿下还可上一道表,称赞司隶校尉府近日‘清查乱党、整肃都畿’有功,请丞相予以嘉奖。一示拉拢,二表善意,三则是在向谢相表明,您并无与他二子为敌之意。”
“行。”盛尧也觉得很是妥当。
一连几日,别苑都十分平静。卢览将事情办得无懈可击,但礼单送出去了,表彰的奏章也递上去了,都如石沉大海,没得到任何回应。谢充那边既不收礼,也不退礼,奏章到了丞相府,谢巡也只是留中不发。
就这么不冷不热,比直接的敌意更教人心焦。
当盛尧以为此事将不了了之的时候,丞相府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来的是外府长史崔亮。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名刺,对盛尧道:“殿下,谢府递来消息,说是……君侯想请殿下到城西别业一叙。”
盛尧接过名刺,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绰”字,笔锋清隽。
“君侯?”她有些不解。
崔亮躬身解释道:“殿下,这……这说的是三公子,谢绰。三公子如今领中领军之职,开府置佐,按制,可称君侯。”
中领军,掌禁军五营,宿卫宫中,是比司隶校尉更近的军职。
盛尧很是吃惊。
她以为这几日明里暗里的示好,会引来谢充的回应,却没想到,先找上门来的,竟然是老三,谢绰。
“他……他请我去做什么?”心里的小鼓就打起来了。
崔亮捋须道:“名刺上只说是‘赏雪清谈’,旁的?下官也不知晓。”
又是清谈。盛尧十分抓狂,对这些名士行径简直有阴影。
她看向一旁的卢览,卢览正折腾一堆竹简,从上面冒出头,对她微微颔首。
“嗯,”盛尧定一定神,“你回话去,便说我准时赴约。”
待崔亮退下,卢览才从后头跟上来,皱着眉毛:“殿下,此事蹊跷。咱们算是与二公子谢充交接,他却按兵不动,反倒是素无往来的三公子先下帖。这恐怕……不太对罢。”
“我知道。”盛尧点点头,手里捏着名刺,焦急地转圈,“可我能不去么?”
正说着,迎面见谢琚走了过来,白裘绵密地在身侧垂落。
“阿摇,”青年偏一偏头,自后面将她拢住,笑着问她,“你在害怕吗?”
17. 这是帝王术吗
怕有什么用,怕有什么用啊诸位僚属们!
太庙冠礼那日,她死了也就死了。毕竟盛氏宗室凋零得可以,几乎算是孑然一身。但现今皇太女府里数百号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这一个不成熟的主君身上。
盛尧拍拍脸,抖擞精神。
“说什么傻话。”她说。
可到了会面那日,盛尧就觉得自己有点傻了。扮了许多年的太子,虽然幽禁,但多少也习过一点骑射之术。城西别业路途不近,她既不想惊动外府,动用繁琐又惹眼的东宫卤簿,便想着只带郑小丸与卢览,三人各乘一骑,扮作寻常武官出行,既低调,又便捷。
主意打得很好,一大早便兴冲冲地吩咐备马。
“不可。”
外府长史崔亮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殿下,皇太女仪制虽未尽善,但终究是国之储贰,代表天家颜面。岂可作武人打扮,轻骑简从?若有冲撞,臣等万死莫辞。”
盛尧皱眉:“我着便服,扮作寻常郎君便是。”
“这个。”
卢览从崔亮身后探出头来。递过一套刚刚烘暖的皇太女常服,神情严肃得像在呈递国书,“皇太女礼服,是丞相亲自督造,按天子衮冕之制减半,缀有十二章纹。今日所会之人,乃中领军谢绰,此去名为清谈,实为试探。您若不着正装,便是示弱,是怯了阵。”
“可我又不是去打仗,”盛尧接过衣服,很是不情愿,“这身衣服……怎么骑马?”
崔亮与卢览异口同声:“殿下,这身衣服,本就不是用来骑马的。”
盛尧彻底泄气。
玄底赤边的华服,广袖长裾,腰间佩着长长的玉珩组佩,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听着是威仪,实则步子稍大些都嫌累赘。更别提跨上马背了。怕是裙裾还没撩起来,走得快些,三步要摔两步。
她不愿大张旗鼓地动用全套仪仗,那无异于向谢氏兄弟宣告“我来了,快来看我这个傀儡”,好光彩吗?
在崔亮与卢览半是劝说半是坚持之下,只择了一辆形制不算太张扬的辎车,由郑小丸率一队内卫扈从,轻车简从,往城西而去。
盛尧认命地被塞进了车里,卢览紧随其后,见她气得趴在车壁上,便拿起一旁的毛裘毯子,替她掖掖。
“唉。”盛尧痛苦。卢览庄重地点点头。
“殿下,今日赴宴,万事小心。谢家三公子其人,风评比二公子更为阴沉难测。”
盛尧“唔”了一声,心里刚觉得暖和,掀开车帘角向外望去,这点暖意便被一阵凉风吹得干干净净。
车驾之侧,谢琚正悠然地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他依旧穿着茜色衣袍,戴着玉色小冠,束带垂落,拂过摇晃的青珊瑚坠。
白裘,白马,白色的雪和白色的玉。那唇色天然带朱,寒风又将衣袂吹得如红霞飞卷。
青年整个被茜色环绕,宛若包裹在葡萄醇酒之中,一时天地之间,若携风雪倾颜色,似有流霞酌美人。
盛尧:“……”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个儿,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车厢里,像个被精心打包好的货物。
盛尧又羡慕又气,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必要将这皇太女服饰给删节些许。
“中庶子,”她忿忿地喊,谢琚手上一策缰绳,白马急行几步,行到车侧,连人带马,偏着头看她。
盛尧探身出去,上下打量一打量,酸不溜丢地赞道:“好马。”
真个一代名驹,漂亮得不像是匹傻子的马。
盛尧心里疑惑,谢琚脸上露出些许得意,很是受用地伸手拍了拍马颈,白马通人性地打了个响鼻。他笑吟吟地看着盛尧,也不说话,等着她继续夸点什么。
盛尧心里更酸了。扫一眼那匹通体雪练的宝马,再想想自己那匹据说还养在东宫马厩里,其实多年未曾见过面的太子坐骑。
“它叫什么名字?”她怒道。
谢琚脸上笑容一顿,漂亮的眼睛里略有不安,抿了抿唇,目光游移。
就在她准备说“算了算了,想不起来便不想了”的时候,谢琚终于开了口,含糊不清。
“……叫来福。”
盛尧:“……啊?”
“来福。”谢琚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得清楚,很肯定地点点头。
盛尧稍作思索。
应该还是一匹傻子的马。
辎车缓缓前行,穿过都中坊市,往西郊而去。卢览靠在车边,眼看就要睡着了。别业越来越近,盛尧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悲壮来。咬咬牙,瞧一眼那或许心思叵测的茜衣青年,打定主意不能再被敷衍过去,她掀起车帘。
“中庶子,”盛尧扬声道,“你与你二哥、三哥,平日里……关系好吗?”
谢琚闻声,控着马又凑近了些,隔着车窗看她,想了一想,摇摇头。
“不好。”
“为何不好?”盛尧追问,“你二哥……是不是时常欺负你?”
谢琚似乎没听懂“欺负”二字,只是偏着头,答非所问:“他很凶,不喜欢我。三哥……很少见到。”
倒也符合传闻。谢家三子,想来都不会对这个弟弟有多少耐心。盛尧一横心,索性单刀直入:“那……你父亲为何不喜欢你二哥,却还要将司隶校尉这样要紧的官职交给他呢?”
这个问题,已然触及了谢氏内部权力的根本。旁边卢览哧溜一下就醒了,从身后凑过一边耳朵。
谢琚控着马,许久不答,忽然目光一转,盛尧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雪地里,一只灰色的野兔正警惕地竖着耳朵,一跃消失在枯草丛中。
“阿摇打过猎吗?”谢琚转过头,笑吟吟地问她。
盛尧一愣,
形式上是打过的。天子四时四猎,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礼制所存。虽然父亲在位时从未能真正进行过合适的狩猎,往往只是做个样子,但她作为太子时,确实是大约学习过其中的仪式步骤。
“阿摇打猎是什么样的?”谢琚骑在马上,稍稍俯身,迫得近了,看起来就有些锐利,“一定很是好看。”
盛尧匆匆与他比划,“就是,嗯……”她想了一想,“许多人,带着许多犬只。教侍从先放出去些胆大凶恶的猎犬……”
——将山林里的猎物惊吓,驱赶出来。
“然后呢?”谢琚温柔地追问。
“然后猎手们便张弓搭箭,在猎物奔逃的路线上等着。所谓‘势子’,便是如此了。”
话音刚落,自己便是一怔。
驱赶猎物的恶犬,与好整以暇的猎人。
盛尧一矮身,钻回了车里,带起一阵冷风。
“阿览!”
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冷。她一把抓住卢览的手臂,“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卢览被吓得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便听盛尧说:“猎犬!最凶恶的那条猎犬,喂养得最健壮,用来将猎物赶出来,赶到猎手早已埋伏好的箭矢之下!”
“啊?”
“谢充!”盛尧拿手指比划,“谢充就是那条最凶的猎犬!谢巡把他放在司隶校尉这个位置上,就是要用他酷烈贪婪的性子,让他去撕咬异己!他咬得越凶,得罪的人就越多!”
卢览但凡反应过来,就比她还要兴奋,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三公子谢绰,便是那个张弓搭箭,安坐不动的猎手。二公子在前头冲锋陷阵,扫清障碍,所有的恶名都由他来背。”
“哦,”盛尧寻思,“兄弟二人非但不能联手,反而会因为这份‘功劳’与‘庇护’而生出嫌隙,彼此牵制。谢充做得越多,根基就越不稳,越需要谢绰为他周旋;而谢绰乐得坐享其成,看着这个二哥为自己披荆斩棘,最后再以一个‘宽仁’的名声收拢人心。”
既用其术,又折其势,驱虎吞狼,兄弟阋墙。
一个在前头得罪了满朝公卿,一个在后头坐享其成。谢充无论如何树大根深,都只能被牢牢地绑在谢氏的战车上。他威势越盛,树敌越多,也越需要依赖父亲的权势与三弟的“调停”庇护,
“晓得了,”盛尧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怪不得……怪不得都说谢家诸子,后继复杂……原来竟是如此。”
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兄弟反目。背后居然有谢巡如此冷酷的身影。
卢览摇头,撇一眼车外,“那他呢?既然丞相这样安排,为什么不让殿下即刻大婚?”
他呢?他在他父亲眼里又算是什么?
是啊。盛尧狐疑,为什么不立刻让她与谢氏绑死?总不会是心存怜悯吧!她想起冠礼上的长史,
“怕我坚持不从,一头碰死?”
诱饵?弃子?还是用来迷惑所有人的,最华丽也最无用的点缀?
“中庶子,”盛尧忍不住掀开车窗,“你觉得,做猎犬好,还是做猎手好?”
谢琚闻声,控着马又走近了些。
青年看着盛尧,稍作沉吟,似乎认真地想了一想,忽然仰头一笑,矫矫白马,猎猎冬风。
“我喜欢做兔子,”他轻松地说,“兔子跑得快,谁也抓不住。”
盛尧被这傻子气的无法,白白被寒风吹了会,只得暂时先回到车里,想起谢丞相的手段,估计自己此番要见的,大约就是谢巡属意的继承人。因此反倒有些沮丧。
“这是帝王术吗,阿览?”盛尧拿手捂住脸颊,“你说,这是不是帝王术?”
卢览在她旁边,瞪她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帝王。”
*
盛尧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想明白一件事,更让人心里痛快又踏实的了。
不过是个猎手罢了,她想,只要自己不傻乎乎地往人家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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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底下跑,总归是能周旋一二的。更何况,她现在可不是一只孤零零的兔子。
城西别业,与其说是赏雪清谈的雅致去处,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军中壁垒。
高墙壁立,四角建有望楼,门前守卫皆是身披甲胄、气势彪悍的军士。辎车行至门前,便被拦下。
盛尧下了车,抬头望一眼高耸的门楼,
穿过演武场,绕过兵器架,才见到几分园林的景致。只是这园林也与寻常不同,亭台楼阁,疏朗开阔。
自有仆役上前,引着他们一行人穿过回廊。庭院中,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的松柏上覆着白雪,更显苍翠挺拔。
一路行至暖亭,只见一位身着玄色深衣,外罩一件素色鹤氅的男子,正立于堂前,含笑相迎。
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不似谢琚那般锋芒毕露的艳色,面容俊朗,眉目沉静,腰间佩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广袖之下,隐约可见护腕的轮廓。
他负手而立,身后跟着数名同样作武官打扮的属僚,见盛尧一行人走近,上前几步,不卑不亢地一揖。
“臣谢绰,拜见皇太女殿下。”声音温和醇厚,“殿下屈尊前来,绰不胜荣幸。”
“领军将军。”盛尧虚扶一把:“君侯不必多礼。今日冒昧来访,多作叨扰。”
“季玉也来了,”谢绰笑容不变,“许久未见,四弟风采依旧。”
谢琚点点头,抱着手炉,也不看他三哥,熟门熟路地往她身后一站。
盛尧只觉得背后芒刺遍生。
“殿下当日在嘉德殿上,以雷霆之势,折冲樽俎,实在令绰敬佩不已。”谢绰微笑着为她斟上一杯热茶,言辞恳切,“我大成有殿下这般英明果决的储君,实乃社稷之幸。”
唔。
本来以为是个武将,但这人说话意外的文绉绉。盛尧端起茶盏,热气扑面氤氲。要是倒霉哥哥还活着,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他,想必谢三公子就不会说什么“天命所归”,只会说“理所应当”。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习惯得很了,东宫排场话自然流露,她欠身道:“君侯谬赞。我年幼识浅,还需倚仗君侯与朝中诸公多多辅弼。”
“殿下过谦。”谢绰放下茶盏,目光转向亭外风雪,“父亲为国操劳半生,如今有殿下与季弟,‘龙凤双生,阴阳合德’,正应了天意昭昭。如此一来,父亲也可稍稍宽心了。”
他又将那套谶纬之言拿出来,说得比谁都恳切。盛尧心里的小鼓越打越快。
两个人推来捧去,寒暄几句,他那亲弟却只是安闲坐在侧后,随手拨茶,一语不发。
“只是绰有一事不解,”忽然这位儒将缓缓地道,“天降祥瑞,兆应我谢氏,四弟虽心智有损,却恰能应这谶纬,辅佐殿下。但为何只应在季弟身上,却不及其兄长呢?我与季弟,皆是父亲骨血,若论辅佐。难道为兄的,便及不上季弟么?”
此言一出,暖亭之内,卢览坐在陪席,身子一下就竖了起来。郑小丸手按剑柄,浑身紧绷。
盛尧赶紧将事情拨过:“君侯说笑。事乃天定,非人力所能揣度。”
“是吗?”谢绰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暖亭之外。伸手从廊下的箭壶中抽出一柄长弓,弓身古朴,隐有光华。
“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心中有惑,常卜之以龟甲;军阵遇疑,则问之以弓马。”
“殿下,风雪甚好,阁中清谈未免无趣。”他转身,手揽弓箭一揖,“绰不才,忝为谢氏子,久列军旅,于玄妙之道不甚了了。斗胆请以弓马卜之,为殿下天命助兴。”
他说着,不待盛尧说话,姿态娴熟地挽弓搭箭。
盛尧心头一紧,卢览在她身后,悄悄拉拉她的衣袖。
一声锐响,羽箭破空,众人尚未看清,远处五十步外的鹄的中心,便猛然一震。
“好!”席上属僚齐声喝彩。
谢绰却似浑不在意,搭弓上弦,连取两箭。
第二支,第三支箭紧随而至,接连恰中红心。
三射三中,众人喝彩,尽皆赞道天意昭昭。谢绰掂一掂弓,也不看箭靶,只是转向盛尧,微笑道:“殿下你看,这天意似乎也并非不能为人所用。”
这人说话文绉绉得可怕,却也真个文武全才,还是冲着她来的。盛尧脸色发白,心里害怕,只觉得鲫鱼怎么有这样难缠的哥哥,心里琢磨当说什么方才合适。
谢绰又取了第四支箭,这一次没有立刻搭上弓弦,缓慢地踱步,走到谢琚面前。
“四弟,”声音依旧温和,“你说是么?”
谢琚点点头,手炉揽在茜色衣袍之中,手上铜铃轻轻响动,低头一笑。
“三哥,很厉害。”
“是啊,”谢绰笑了,他将第四支箭搭上弓弦。
这一次,却将弓缓缓抬起,箭尖遥遥,指向谢琚咽喉。
18. 想
暖亭之内,霎时沉寂。
天光映照,箭簇折射出一点幽亮的寒星,正对着谢琚咽喉。只要谢绰的手指稍稍一松,这根羽箭便能洞穿他四弟的颈项。
郑小丸拔剑出鞘。立刻有个白面长须的属官按剑两步,挡在她面前,面色阴沉。卢览托地跃起,从后横身将郑小丸死死抱住。
“都别动!”
盛尧仍然怕的要命,心里怦怦直跳,从席上站起身,按住郑小丸握剑的手,将她和卢览一起推开。
谢绰身后的属僚们也齐齐按住刀剑,神情冷峻,亭内亭外,杀机陡起。
唯有箭锋所指之人浑然不觉。似乎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无概念。
那手腕微动,铜铃轻轻摇了一声。
叮铃。
铃声清脆,响在这暗哑的对峙中,很是诡异。
“三哥,”他微微一笑,温柔平和,“这个不好玩。”
“是。”谢绰笑道,目光沉静如水,手指稳稳扣着弓弦,“天意既在季弟,想必区区凡铁,是伤不得分毫的。季玉,你说对么?”
……这就是谢丞相属意的继承人。
盛尧咬咬牙,打起精神,看看郑小丸,又看看卢览。
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将要刮擦到喉咙。
她把狂跳的心脏压回里头,狠下意志,欺身向前,趁着谢绰手秉弓箭,一把抓住他腰间佩剑的剑柄。
谢绰正满引弓弦,没料到她会突然逼近。盛尧根本也不管什么礼数,回手便拽。
“殿下!”崔亮与卢览齐声惊呼。
四周仿佛被抽提着拉远了。她只感觉到剑柄凉的不行。
谁也没想到这所谓的皇太女会突然发难,众人不及阻拦,只听佩环纷乱,铿锵一响,那剑便即抽出。谢绰大惊,回身便要去格挡,
不待他放下弓箭,盛尧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力,朝着他旁边的檀木案几,径直劈了下去!
哐当!
一声巨响,木屑横飞。案几被她从中劈开,断口参差,案上的茶盏杯盘狼藉碎裂,茶水腾起白茫茫的蒸汽。
温热的水珠泼溅到众人身前,谢绰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他的佩剑,正插在身侧半尺之处,剑身还在微微震颤,发出嗡嗡的余音。
满座皆惊,全无一人敢说话。
茶水顺着断木滴落在地。
答。
滴答。
连谢绰也因此暴烈而退了两步,长弓低垂,手中的弓弦微微一松。
“领军将军!”
盛尧双手握剑,抬起头,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直视着谢绰,厉声喝问:
“这是在质疑我的天命吗?!”
剑尖上指,茶水沿着剑身血槽反折流下,又从指间滴落。
谢绰笑容收敛,缓缓放开弓弦,看着眼前这个持剑而立的少女。
“若有质疑,君侯当即刻回府,以此弓此箭,叩问于丞相!”
盛尧反手将剑尖往地上一顿,这剑比她手臂还长,“若不质疑,那还有什么可占卜的?!”
谢绰脸上变色,露出了真正的讶异。缓慢地将指向谢琚的弓收起。
“殿下息怒。”他脸色变幻不定,将弓递给身后的属僚。过了片时,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殿下说的是。绰只是……久未见四弟,与他开个玩笑罢了。”
他走上前,绕过被劈开的桌案,又扫视盛尧手中长剑,忽然微笑。
“给殿下奉茶。”他向身后点点头,便有侍从慌张过来,收拾案几。谢绰伸手示意,众人按下气氛,重又入座,复又亲自为盛尧斟上一盏热茶。
他俯身将茶盏双手奉上,盛尧却不接,只是皱着眉头,将那柄沉重的长剑还入他腰间。
铮地一声,长剑归鞘。
“古人云,射以观德。”盛尧扬起头,将麻得发抖的手背到身后,“君侯好射术,我今日已经见到,这已经足够。”
——无所谓了,她恨恨地想。至于你刚才箭指胞弟,观的是什么“德”,咱们心知肚明。
“殿下过誉。”谢绰把她的讽刺全当耳旁风,只是笑道,“殿下雷霆威重,心资玲珑,绰今日方才领教。”
他收回茶盏,自己饮了一口,目光却越过盛尧,扫向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谢琚。
“倒是很得殿下宠爱。”
……
啊?
盛尧发呆,盛尧疑惑,我是这个意思吗?
“……殿下可听说过,”谢绰在她走神时忽然开口,语调悠然,“我这四弟,此前是何等模样?”
这人武艺又好,说话又惯于咬文嚼字,盛尧头疼得很,恨不得立时就走,偏偏他要在这里慢慢相谈。
“有所耳闻。”她还在被那句宠爱震惊,含糊应道。
“哦?”谢绰放下茶盏,“那殿下听到的,恐怕只是些皮毛。我这四弟,年少时便称美玉,十三岁能作问难,十五岁,父亲考校我兄弟兵法,沙盘推演,我三战三败,皆负于他一人,当时都中都道:‘谢氏四子,琚玉最贤’。”
他停顿片时,冷冷一笑,“殿下,这等聪明骄傲的人,会因为母亲亡故,便伤心过度,变得痴傻,说出要当皇后这等荒唐言语么?”
他摇头。
盛尧身上稍微出汗,都能感觉到卢览在席后坐立不安,此事正是谶纬之说的根基。
“三公子小心说话,”她试着沉下脸,“中庶子因为母亲去世害了心智,这是人伦常情。”
“是么?”谢绰轻笑一声,闲适地靠上凭几,“母丧之痛人皆有之。可一个士族男子,若真要做了皇后,我这弟弟,心里难道就不怨恨殿下吗?”
他不再看盛尧,转而对谢琚道:“季玉,你告诉三哥,你当真想做皇后?”
谢琚始终垂眼正坐,闻言抬起头,扫过兄长,又转向盛尧,似乎停顿了相当久的时候,忽然脸上泛起红晕,显得有些不安。
“想。”
谢绰的笑容稍微隐去,向前倾身,
“我如何能信?”他摊开手,神情坦然,“殿下有所不知,绰自二十八岁开府置佐,于识人一道,不敢说绝无错漏,却也略有心得。府中亦有耳目。这几年来,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季玉。我曾以为,他这疯病是障眼法。我等着他暗中结交朝臣,等着他私下招募死士,等着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没有。这几年,他什么也没做。不曾与任何公卿私下往来,不曾读过半卷兵书,甚至连父亲赏赐的良田都任其荒芜。这,才是我至今还信他三分的原因。”
将盛尧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信个鬼!这就是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他谢绰已经监视了谢琚好几年,就差把人翻过来里里外外都抖落一遍了!兄弟情谊简直比外头的数九寒天还凉。
“殿下,”谢绰话锋一转,“连我都不能全信。您又要如何将您的天命,安安稳稳地系于这样一个变数之人身上呢?”
盛尧看着站在侧近的那条鱼,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劈成两半。这得怎么说?“对啊对啊我也觉得他很有古怪”?
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一道煞风景的响动,突地搅乱了这奇特的气氛。
是木头碎裂的“咔哒”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安静侍立的谢琚,俯下身,从那张被劈坏的案几断口处,拈起一小块木刺。
她手上忽然暖和,盛尧低头一看,原来是被谢琚抓住手腕,将木刺塞进她的手中。
谢四公子似乎对兄长的诘问毫无反应。茜色的衣袍微动,珊瑚坠轻轻摇晃。他冷淡地转回身,一反常态。
盛尧抬起头看他,寻思也难怪谢绰多年耿耿于怀。雍容公子,珑松玉刻,这风仪确乎仍然很好。现今他不曾在笑,就显出些尖锐似的危险。
“阿摇,”谢琚忽然回过头,平静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想回去了。”
盛尧如蒙大赦,立刻松了口气。
“雪大了,”她朝谢绰虚虚一礼,“君侯,告辞。”
谢绰点点头,与众人回拜后,便当先起身,亲自将他们送到暖亭之外。临行时突然从属官手中取回那柄长弓,双手奉上。
“这柄弓名为‘折鸿’,曾随家父征战。今日赠予殿下,一为请罪,二为祝愿殿下将来能开弓折鸿,箭定乾坤。”
盛尧皱眉:“君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弓太重,我拉不开。”
谢绰转过身,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冷笑。
“总有一天,会的。”
盛尧不置可否,也不再给谢绰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郑小丸与卢览连忙跟上,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郊外别业。
天光后,谢绰独自立于暖亭,目送他们远去,久久不语。
直到那几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缓缓转身,对身旁的僚属吩咐道:
“自今日起,别苑的耳目,再加一倍。”
僚属一愣:“君侯,这……”
谢绰点头。
“父亲……为我们择了一位了不得的傀儡。”
*
回去的辎车上,盛尧抱着那张沉重的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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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弓,只觉得手臂酸麻,心里怎么也没法安生。因此偷偷掀开车帘,去看外面骑在马上的谢琚。
他挽着白马,依旧走得从容,只是不再与她并驾,风吹起衣袍,亮色在灰白的天地间,显得有些孤单。
“阿览,”盛尧朝旁边靠靠,“你说……他到底是不是很不正常?”
“是不正常。”卢览冷静附和,“所以谢三公子说的话,虽然是挑拨离间,却也不是毫无道理。殿下,您须得时时刻刻记着,他姓谢。”
他姓谢。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所以谢三郎才高明。”盛尧觉得更加头疼,“他知道我动不了中庶子,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拨。”
蛐蛐刚刚叫罢,盛尧心里头,又跳出几百只兔子开始蹬腿。
但那箭是真的。谢绰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也是真的。
卢览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您是主君。”
“我知道……”
“主君,便不能有退缩之心。”卢览严峻地与她指出,“君臣一体,荣辱与共。您若败了,别说他,咱们焉有活路?殿下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
盛尧愣愣地听着,心里那几百只兔子,总算消停了些。
对,她甩甩头,重又振作。
皇太女身上如今担着这么多人的生死干系。以后她的面前将会有更多人,对她说各种话,似此多作担心有什么用?寻个机会私下探探,再把案几赔了才是正经。
*
回到别苑,天色已晚。
盛尧心里记挂着事,一下车便吩咐卢览:“去库里挑一套最好的檀木案几,明日一早给中领军府上送去。再备些安神的汤药,给西厢送一份。”
可出乎她意料,谢琚当先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从,一言不发,竟连晚膳都没等,甚至没像往常那样黏在她身边,径直回了西厢房,将门一关,便再没了动静。
盛尧派人送去的汤药和晚膳,都被守在门口的谢府侍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说:“四公子已经歇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连两日,都是如此。
西厢房那扇门,就再也没有开过。倒像是一条沉到水底最深处,再也不肯浮上来的鱼。
想他才被亲兄弟拿弓箭当面指着,盛尧揉一揉脸,抖擞精神,自己手下的人,自己得去看看。
当天夜里,盛尧趁着外府的灯火都已熄灭,悄悄换上身寻常衣裙,连郑小丸和卢览都没惊动,独自一人,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摸到了西厢房的院外。
却不曾想院门虚掩着,里面黢黑一片,连一丝灯火也不留。往日里混着名贵熏香的暖气也消失了,只剩下冬夜里清凌凌的空气。
盛尧心里一沉,犹豫了好久,总觉得那黑影里藏着些鬼怪,赶紧蹑手蹑脚推开院门,踩着薄薄的积雪,走到寝殿门前。
她抬起手,尽量把那黑地里一眼都不看,匆匆叩响房门。
叩叩。
无人应声。
“鲫鱼?”她试探着叫一声。
里面依旧寂静。
盛尧有些发慌,被左右黑得汗毛直竖,加重了些力道,“谢琚?你在里面吗?开门。”
回答她的,只有呜呜穿过庭院的寒风。
“我才救过你!”
没人回答。她自己个儿白白担心了整天,盛尧心里一凉,又重复说,
“我才救过你!”
她不死心,再用力拉了几下门,总觉得黑影里有什么将要追过来了,几乎要喊出声来,
“谢琚!你不是想当皇后么!你但凡剩下些神智!就该……你再不开门我……”
话还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甲胄摩擦,
“……那日崔长史便吩咐,西厢这边要多加巡看,万不可有什么错过……”
盛尧立刻噤声,慌忙缩进门廊的阴影里,心咚咚直跳。要是被崔亮的人发现她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跑到中庶子的房门前,那可真是说不清楚。
脚步声越来越近,巡逻甲士手里提着的灯笼,映在雪地上一晃一晃,眼看就要照到她藏身的角落。
她顾不得怕黑,赶紧四下张望,可这院里空空荡荡,连棵能藏人的树都没有。眼看灯光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响,她急得手心冒汗,只能将自己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那灯笼的光芒即将扫过她脸颊的瞬间。
房门开了一道。
一只手从门内探出,手腕蓦地教人握上,盛尧不及回头,就被人抱住,拉进了黑暗之中。
19. 没钱就去抢啊!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盛尧仰头栽进黑暗里,吓得差点就要尖叫,好在嘴立时被人捂住,自个也还存着一点理智,不曾真正叫出来。
巡逻甲士的脚步声隔着一层门板,灯笼的光亮从门缝下忽闪扫过。
“……多加巡看……万不可……”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散于夜风中。
盛尧当先松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
后背紧紧贴着一个温热的胸膛,被人从身后整个圈在怀里,一只手臂牢牢地环着她的腰,将她固定住,另一只手还捂在她的嘴上,掌心温暖。
周遭统统都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却忽然沉坠得安稳静谧。大约是她在外头冻得够呛,后面的身躯总感觉比自个身上的温度还要高些。
盈着热气的呼吸就散在她的耳廓,荡及颈侧,有人将下颌温柔地抵在她耳尖上面。
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盛尧觉得别扭,仰起头,试图往上面探看探看,但也毫无反应。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捂在她嘴上的手立刻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也随之撤去。
叮铃。黑暗中,那人退开半步,只剩下腕间还被他轻轻攥着。
她抖抖手,铜铃细细响了几声,他还是不松,黑暗深重,依稀见他微微低垂着头。
盛尧左右看看。这屋里怎么回事?连一盏灯,一盆炭火都没有,冷得像冰窖。
“你怎么不点灯?”她伸头问,对着这比黑暗更深一些的轮廓,“炭火呢?”
谢琚不回答。盛尧转过身,眯起眼睛,凑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雪光,勉强能看清他的脸。似乎很憔悴,珊瑚耳坠在暗色里泛着幽幽的青光。
“你……是不是被吓着了?”她犹豫,“那天在别业……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去的。”
她指的是谢绰拿箭指着他的事。且不说这人神智如何,任谁被亲兄弟如此对待,都会心生恐惧忧思。
身前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呼吸似乎变得更轻了些许。
盛尧只好自行其是地做这个谈天皇帝。既然将他拽进了这乱世的泥淖,害他担惊受怕,不管他怀不怀着怨恨,作主君的于情于理都该安抚一二。打发起精神,与他真诚地道歉:“……是我不好。”
她说,“我不该把你扯进这些事情里来。”继而坚决地点点头,
“但凡我在一日,就不许任何人用箭指着你。”
她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想了想,又觉得身为一个傀儡,没有太大的底气,于是补上一句,“我试试。”
这有什么的,盛尧琢磨,世上有一万件事,总有人先做了,总有人先试试。
她可以做那个试试的人。如今当了皇太女,便也算是开了先河,再多试一件保护臣下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番话说得认真,人却看不清楚,眼前那双眸子似乎更深了些。
黑暗中,久久的沉寂。
盛尧以为他没听懂,或是又在出神。正想再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连着手指。
“你……”盛尧试图抽回手,上下打量打量他。
“你这两日,为何不吃饭,也不见人?”她借着这个因由,想将话题引开,顺便瞧瞧他究竟疯是不疯,歪过头,“……耳朵还很疼?”
她说着,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凑近了些,想去看看他耳上的伤痕。
星月的微光从窗外渗入,在这灯火渺茫的冬夜,如浮尘般,漂泊着栖落在少女身上,将她整个人自暗处托出,连影子也显得蓬松而柔软。
手还未触及,谢琚却像被烫到一般突然向后一缩,蓦地松开她,厉声道:
“……别碰。”
盛尧那手只得孤苦伶仃地顿在半空,心里更是加倍明白,他实在是被吓得不轻,连旁人靠近都觉得害怕。
她嗐了两声,收回手,打从黑暗里摸索,总算寻到柜边的火石,心里一喜,喀喀几下,将案上油灯燃起。
一点火光摇荡着振散开来。
青年被掩进这片朦胧的光影里。见他发冠底下有些散乱,平日昳丽明隽的脸在暗色下显得有些阴霾,像是许久未曾安眠。
啊,盛尧心里刺刺挠挠,哀叫一声,我的鱼。
谢琚似乎突然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解释般地匆匆说道,“是耳朵……疼。”
盛尧赶忙踮脚伸头:“我看看。”凑近一看,更加纳闷,看起来明明是痊愈得可以,便想伸手去将那枚耳坠取下。
“不!”
手腕被他一把捞起。盛尧一愣,
“不。”
“阿摇送的,”谢琚抓着她的手,却转头不曾看她。“很好看,我要戴着。”
灯盏里结了朵灯花,啪的一声爆开,光亮顿了两下,忽尔熄灭。
房间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盛尧放弃了,“行,”她说,“你听懂了就行。”
他当然听懂了。
“饿不饿?”她问。
谢琚摇摇头,松开她的手,又点点头。
盛尧踮起脚往外头张望,没一个侍从,最后只好自己走到外间,寻摸了半天,果然找到一封原封不动的食盒,端出一碗早已冷透的汤羹,拣个火盆拨着了,靠着火盆慢慢温着。
“阿摇……”谢琚忽然开口。
“嗯?”
“你方才说的话,”他稍为停顿,声音很轻,“……当真么?”
“哪句?”盛尧纳闷,回头见谢琚站在身后,炭火光亮相迎,将他身形隐去半侧,勾勒得就十分清瘦。
“……试试。”
“当真。”她捧着汤羹,双手递给他,开心灿烂地一笑,学着卢览的样子,挺起胸膛,“我是主君,主君说话,一言九鼎。”
谢琚捧着温热的汤碗,低下头,眼睫遮掩住些许神色。
“哦。”他小声应道,在她旁边喝了一口汤。
盛尧看着他垂下眼,把这半冷不温的羹一饮而尽,将碗郑重地搁在案上。谢琚站起身,走到熏笼边,将熄灭的炭火重新拨亮,又添了几块新炭。
火星迸洒,幽昧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稳定的暖意。
盛尧见他不再像方才似的阴沉,心里也松口气。看着火光,居然开始发呆,觉着只要这火光还在,总比黑黢黢的强。
这碗汤似乎真的起了些安神的作用,又或许是盛尧那句不甚有底气的“我试试”起了效用。
自那夜之后,谢琚便恢复了常态,虽然话依旧不多,却不再将自己关在西厢房,每日抱着手炉,准时出现在盛尧的书房里,寻个最暖和的角落,重新做回他那条安静又碍事的鱼。
*
而盛尧有了卢览这只最厉害的“蛐蛐”,内府的事务几乎算得日新月异。
日子前所未有的安稳又充实。她白日里与卢览商议内府诸事,傍晚则去演武场看郑小丸操练新兵,夜里再将卢览白日所讲的那些吏治、钱粮、人事之法,自己默默温习一遍。身边有得力的臂助,背后有日益壮大的亲卫,就连那条鱼,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捉摸。
盛尧趴在桌案上,打滚过去,又打滚过来,只觉得若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坏。
但新任的皇太女府长史崔亮,是个极体面的人物。年逾四十,微须,身形不高,说话也平缓。历任校尉参军,相府主簿,乃是浸淫多年的纯粹文吏,老成圆融,不露锋芒。
上任伊始,他便将外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往来公文无一错漏,对下属也颇为宽和。盛尧几次召见,他都是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事事请示,处处周全,皇太女殿下每当无聊起来,就将他翻个个儿的夸来赞去。
可日子久了,崔长史渐渐觉出了不对。
这日午后,盛尧便见崔亮捧着一卷竹简求见。
彼时盛尧正与卢览在内府书房,刚刚分剥完两碟松子,正对着一份舆图比比划划,闻报,两人对视一眼,卢览慌里慌张地将图卷收起,换上了一卷《宫中仪典注疏》。
“殿下,”崔亮入内,先是恭敬地行礼,而后才笑道,“下官初来乍到,特来向殿下请一份府内属官役婢的府簿名录,与俸禄钱粮的禄牒账册,以便下官按制整理。”
盛尧咳咳两声,接过条陈:“长史有心,此事正该如此。阿览,你将内卫的名录取来,给长史过目。”
卢览应声而出,不多时便捧回几卷竹简。
崔亮展开一看,眉头一皱。这名录上,只有麟卫二百人的姓名、籍贯与职阶,至于那二百名女卫,竟是一个字也无。
“殿下,”他合上竹简,“这鸾仗女卫的名录……”
“啊,”盛尧双手一敲案几,恍然大悟,“鸾仗都是女眷,出入内宫,侍奉左右,不便列于外府名册。我已将她们的档籍,尽数归于掖庭了。”
掖庭乃是后宫官署,掌管宫中妇人、女官、采女等事。可是,历来储君的东宫自成体系,属官卫士皆由詹事府统辖,何曾有过将亲卫归入掖庭的先例?
“长史你看,”盛尧一脸天真,把案上的松子皮吹吹,“这般内外分明,岂不更为妥当?”
崔亮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卢姑娘,”崔亮又道,“下官观姑娘才思敏捷,条理清晰,实在不似寻常侍女。不知姑娘在殿下身边,任何职司?可有名录在册?”
盛尧与卢览对视一眼,卢览神色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文书。
“长史请看,这是我的籍档。”
崔亮疑惑接过,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侍书女官?”
“正是。”卢览接道,“内宫女官及宫人名籍,由掖庭掌管,不入外朝官署。崔长史要将这些人录入外府,是想坏了祖宗的规矩么?”
掖庭,乃是后宫官署,理论上只对天子——如今是皇太女——负责。崔亮虽是皇太女府长史,管的是“府事”,却不好直接干预“宫事”。这正是历朝历代,宦官与外戚能于宫中坐大,与外朝分庭抗礼的根源所在——内外之别,权责不清。
现如今,好巧不巧,立了个皇太女,因此这内外之别上头,额外又添了层男女大防的意思,居然几乎严丝合缝,无所窥探了。
崔亮抚须沉吟片刻,不再追问,转而换了个话头:“既是殿下私卫,用度想必不菲。”
“用的是我的私库。”盛尧低着头,忐忑不安,楚楚可怜,“长史是嫌我份例太多,用度太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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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要去丞相面前告我的状吗?”
这话已是有些小女孩儿的无理取闹了。
崔亮连忙躬身:“下官不敢!殿下误会。下官只是担心府中账目不清,将来恐有错漏。”
他正自思量对策,旁边叮铃一响,谢琚从边上绕了过来。
“阿摇,”他看也不看崔亮,径直走到盛尧身边,将下巴伏在她肩上,“好吵。”
崔亮见他醒了,连忙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四公子。”
谢琚只当没听见,头还伏着,只伸出两根修长手指,遥遥指着崔亮捧的竹简:“那是什么?”
“是……是府事条陈。”崔亮额上渗汗。
“拿走。”谢琚皱眉,“我不喜欢。阿摇也不喜欢。”
盛尧赶紧将他推开,抱歉地对崔亮一笑:“长史莫怪。名录之事,便按我说的办吧。外府诸事繁杂,还要多多倚仗长史。”
崔亮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行礼告退。
待他走后,盛尧才长舒口气,瘫在坐榻上。
“阿览,你好厉害。”盛尧赞叹,谢琚在旁边,手里绕她散下的头发,她赶快将发丝从他手里抽出来,“连掖庭的路子你都摸得清。”
“六世簪缨。”卢览将手里的竹简望案上一扔,“卢氏六世簪缨,宫里这点门道,我自幼听到大。上月向掖庭令讨要人手时,我便将名字夹带进去。”
盛尧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这便是灯下黑。”卢览得意地一扬下巴。
盛尧打心底里开心,赶紧给她抓一把松子:“阿览,我怎么就得了你这样的……蛐蛐。”
“啊?”卢览气急败坏,“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盛尧一寻思觉着也是,古往今来,天底下就她这么一个皇太女。忙不迭地帮卢览从案几底下掏出那张舆图。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今日能用掖庭搪塞,明日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卢览倒是不甚在意,“但外府的账目捏在他手里,往后咱们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一语成谶。
崔长史在官场沉浮二十载,多年相府主簿,最擅长的便是水磨工夫。
一个刚刚建立的内府,要养活数百亲卫,还要置办兵器、药材、冬衣,绝非皇太女那点微薄的私库份例可以支撑。
钱总要有个来处。
于是崔长史不声不响,也将盛尧高高捧起,先是以“彰显储君威仪”为名,将外府的仪仗、车驾、服饰规制,全都往奢华里提了一等。
随后便开始频繁地“生病”。隔三差五便告假在家,凡有需他这个长史签发画押的文书,便以“病体沉珂,不便见风”为由,压在府中。
这一收一放,里头的日子立刻就难过起来,卢览当场就把手里的算筹给掰断了一根。
“岂有此理!”她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圆圆的脸盘涨得通红。
盛尧愁苦万分:“他又病了?”
卢览点点头,将一卷空空如也的账册摊开:“他病了。”
“不能向丞相开口,”盛尧喃喃自语,“那等于承认我在私自培植势力,死得更快。”
待到卫士们手上生了冻疮,脚上流血,皇太女又能如何?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她们像一个被扔在荒岛的人,四周是茫茫大海。
“钱……”盛尧也气得不轻,瞟一眼墙上的舆图,“你说,这天下,谁最有钱?”
“那还用问?”郑小丸道,“那自然是岱州田昉!人人都说,岱州靠着贩盐和铸铁,富可敌国。家里的金子堆得能当山使,夜里都不用点灯!”
说什么呢!那老王八的钱,远在东海,看得见摸不着,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现下这都中,谁最有钱?”
郑小丸和卢览对视一眼。都中权贵虽多,但大多讲究门第声望,田庄或许有些,却未必有多少现钱。至于富商大贾,多半依附权贵。
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叮铃。
谢琚站起身,沉静地斜斜睨着她。手炉里的馨香从他身上萦绕,又自冬日呼吸的雾气中郁沉而下,在这光线反折中,明明暗暗。
盛尧瞥他一眼,依附权贵,现今都中最大的权贵嘛——
“他。”她怒道,一揪头发。
“他二哥,谢充!”盛尧咬牙切齿,“司隶校尉,都畿监察,纠劾百官!”
谢充执掌都中监察,手握三千兵马,都亭长那样的小吏都能当街勒索,都中富商谁不要向他进贡?论方便拿走的财货,整个都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可这也与她没什么关系。谢琚仍然沉默,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是转过头,正看着窗外枯枝上的积雪。
有只鹅黄羽毛的雀儿落在枝桠上,殷红的爪顿了几顿,枝桠震颤,雪花簌簌而落。
“……要不,”盛尧突兀地幽幽开口,惊得卢览一哆嗦,
“咱们去抢吧。”
她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窗外鸟雀惊飞,阳光也跟着快活地拂动,映上她的脸庞,搞得谢琚恍了恍神,
就听见盛尧手忙脚乱地又解释道:
“抢他家。”
20. 劫富济我
咕咚一声,坐榻边凭几翻倒,卢览便朝后栽过去。
盛尧慌得赶紧拽她一把,卢览揉揉后脑勺。
“我没事,”她恶狠狠地说,“你疯了!”
将她吓得都忘了称殿下,盛尧十分不好意思,歉意地伸出手,给她背上顺顺气。
“我没疯。”盛尧补充解释,颇为兴奋,“他不是贪吗?贪来的钱,定然不是什么干净钱。咱们替天行道,劫富济……济我,有什么不对?”
“殿下说得对!”郑小丸眼睛一亮,“那些贪官污吏的钱,本就是从百姓身上刮来的,咱们拿回来,养活咱们自己人,天经地义!殿下,您说怎么抢?啥时候动手?”
“殿下说得都对?!”卢览大怒,“抢劫司隶校尉府?那跟提着刀冲进丞相府有什么区别?”
盛尧捡起那根被卢览掰断的算筹,咔叭一声,从顶端又掰下一节。
“不是抢府库,”盛尧拿着短了的算筹,指着舆图上都城西市的位置,“是抢他卖官的钱。”
“殿下是说……”卢览怀疑地盯着算筹,仿佛那是什么神秘的巫蛊奇术,话说出来就要烫着嘴巴似的,“咱们扮作谢充的心腹,去截胡那些买官之人的钱?”
“对!”盛尧一拍舆图,“谢充贪婪,但他身为司隶校尉,总不好亲自出面。底下经手的,必然是几个心腹掾吏。那些想买官的人,见不到他本人,只能与这些掾吏接头。咱们就钻这个空子。”
卢览求救似的望向郑小丸。
郑小丸立时喜道:“我懂了!咱们找些倒霉蛋,在他们把钱送给谢充之前,假装是谢充派来的人,先把钱给骗过来!”
卖官鬻爵,在如今的大成朝,早已是半公开的秘密。一个郡守多少钱,一个县令多少钱,都有出名的价码。谢充身为司隶校尉,都畿地区的官职任免,他有极大的话语权。这笔黑钱,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这交易,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总要寻个隐秘的处所,借个由头,譬如清谈雅集,或是宴饮赏玩,在觥筹交错之间,将金银与官职悄然易手。
“不行!”卢览断然拒绝,“会被人发现的!”
“就一次,”盛尧尖叫,“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投靠我!我总得养活他们!小丸!”
郑小丸赶快点头。
“皇太女不应该做这样的事!”卢览气势汹汹,“让主君涉险,是臣下的过错!”
啊?盛尧呆住了。
“为什么不应该?”
大不了就狠狠地得罪谢充,再大不了,她这个皇太女被废掉,那和冠礼上被人揭穿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和卢览互相瞪着。
或许是她看起来过于坚定,卢览的眼睛越眯越紧,渐渐变成一种混杂着“这法子也太离谱”和“好像也不是不行”的古怪神情。
“打听打听,”盛尧学着卢览的样子,也朝她一扬下巴,
“这就是,唔……黑吃黑!”
*
铤而走险。
说抢她便抢,几日来,盛尧遣人反复散布,问及是否有急于入都的外官,果然过了些时日,便有了消息。
“郑都尉虽有武艺,但骑术尚不精熟,难以应对突发状况。咱们其余卫士都是市井出身,骤然面对官吏,恐怕会露怯。”卢览最后悲痛地这样指出。
于是,骑术尚可、熟练了男装,又见惯了大场面的盛尧,决定亲自上阵。
这可是让主君加倍涉险,盛尧心里很是忐忑,连续两三天没敢和卢览打照面。
好在打从卢览另外制了内府勘合符,式样几天一换,将这宫门验看也搞得混乱,她伪装出宫比当初容易了许多。
盛尧都准备好了,连脱身的路线都与郑小丸推演了好几遍。临出门时,却被一条鱼死死地缠住。
她前脚刚佩腰刀,谢琚后脚便牵着那匹叫来福的白马跟了过来,一言不发,只使一双漂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我要出去办事。”盛尧朝他比划。
“哦。”茜衣的青年点点头,抿唇微笑,往门口挪了一步,挡住去路。
“……是很要紧的事,你不能跟着。”奋力比划。
谢琚很是悠闲,又往前走两步,白马也跟前半步,门便被遮得严严实实。
盛尧停下比划,仰头像看鬼似的看着他。
身后,卢览带着郑小丸匆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便要想法子将这位中庶子往府内拉,
等一等。
盛尧仰起头,左右一想,摸摸下巴。
“这个……”她在青年面前踱了个圈:“要不然,带上他。”
这下换成卢览和郑小丸像看鬼似的看着她了。
卖官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交易,信息极不对称,全靠中间人传递消息。若是能成功伪装成谢充的另一条线,的确有可能将他的财路截断。
但若是事有不谐,风险也是极大。
盛尧深思熟虑,最后下了决断,指着谢琚,理直气壮:“万一事发,就把他推出去。他是谢充的亲弟弟,谁能把他怎么样?大不了就说是谢府家事,闹一场罢了。”
卢览:“……”
郑小丸:“……”
听起来实在是损而且绝。
谢琚却好似没听懂似的,亲昵地摸一摸那白马的脖颈,只是看着她笑。
盛尧换上男子常服,鸦青色的窄袖袍,腰束革带,头上也套个介帻,作寻常官宦打扮。
都中最有名的酒楼唤作“三日醉”,取的是下马醉客之意。
她站在二楼雅间,只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得很,紧张得手心浮汗,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说辞。一口酒没喝,头已经开始发昏。
桌案上温着一壶淡酒,摆着两碟小菜。身侧,谢琚正百无聊赖地拿筷子头,去戳碟子里那几颗水煮的青豆。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织金的宽袍,外披狐裘,发间拢着碧玉小冠。此时支着下颌,侧脸宛若一琢霜雪。
铜铃被故意压在袖中,几乎不响。然而即便盛尧事先嘱咐过要低调,可这人只需坐在这里,便如同雪地上一支唐突的桃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一颗,两颗,三颗。
戳得那青豆在盘子里骨碌碌地滚。合着青豆滚动,腕上铜铃就偶尔叮当几声。
当此之时,盛尧心吊在嗓子里,手指在袖中紧张地绞,面上却要竭力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世家子弟模样。
告诉自己要冷静,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你别玩了”硬生生咽了回去。
“吃吗?”盛尧最后向他咬牙微笑,“不好吃就别吃。”
“阿摇点的。”谢琚恳切地摇摇头,“阿摇点的,总要尝尝。”
盛尧小心谨慎,再次确认:“你当真明白我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这事情凶险,万一败露……”
“来见客。”谢琚笑吟吟地,答得理所应当,“见完了客,我们便可以回家了。”
悠然自若,盛尧被他说得更加焦躁,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便见楼下立着一个人。那也是个年轻公子,面容俊美,人物标致,左近纷纷侧目。像是富贵人家出身,在等着谁,年纪倒也在求仕途的年纪。盛尧心中奇怪,买官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大约察觉了她的视线,那青年也抬头望了过来,霎时间神色局促。
盛尧一愣,随即好胜心起,今日装作官宦截胡,若真是这人,气势上断不能输!非但不避,反而迎着他的目光,带了些挑衅的意味瞧回去。
四目相对,僵持片刻,那青年似乎有些意外,耳根居然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晕,显而易见地脸红了,率先别过脸去,低下了头。
盛尧大惊,恐怕是自个认错了人,讪讪的赶快转身。
笃笃。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盛尧急忙把窗户关上,整整衣冠:“进来。”
门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来。为首是个穿着黑貂裘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圆圆眼睛,颔下留着一撇朝前弯起的山羊须,人也生的矮胖,整个都像翘起的胡须一般囫囵圆成。
“在下乌远,河东人士。”这囫囵个的山羊须拱手笑道:“可是姚郎君当面?下官久仰。”
哦,是这人,盛尧松口气。
“乌大人,请坐。”盛尧学着卢览教她的样子,微微颔首,并不起身,只抬手示意。
乌远也不介意,搓着手在对面坐下,目光又忍不住往谢琚那瞟。如此人物竟甘为陪衬,想来这位“姚郎君”的来头,比他打听到的还要大。
“咳。”盛尧重重地咳了一声。
乌远脸上露出几分歉意,笑道:“这位公子是……”
“我家的。”盛尧面不改色地胡扯,“不理俗事,大人不必在意。”
乌远久在官中,立刻便知这大约是哪家的骄矜子弟,当下便不再问,迫不及待地从边上取出一只黑漆盒,架到桌案中央,低声道:“郎君,您看,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只是……郎君开出的价码,比市面上高出几成,这……下官实在有些为难。”
从上头能瞥见里面金饼,盛尧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将预演过的说辞在心里滚了一遍,扫了乌远一眼。
“乌大人说笑。卖官,也有官价和市价之分。”
乌远一愣,伸着脖子堆笑道:“此话怎讲?还请郎君赐教。”
“官价,是司隶校尉府账面上记的价。”盛尧想着崔亮那副老练难缠的样子,
“乌大人若是想按官价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交了钱,入了录,咱们手里还有些虚衔的郎官,前头也不知排着多少人,轮不轮得到你,等上多久,分到什么,那就全凭运道了。”
她瞟过乌远那张渐渐凝重的脸。
有门儿。
“咱们这里,”盛尧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下巴睨他,“是市价。市价,买的个准信,一个方便的机会。”
“乌大人想求的那个东郡丞,眼下正有三五个人盯着。你多出的这三成,可不是给我的。如今都中是什么光景?司隶校尉府点了头,兰台那边令史要不要打点?少府的掾吏要不要分润?”
“文书拟定,勘合签发,哪一道关节能少了孝敬?这些,难道都要我家府君替你出不成?”
听得乌大人一愣一愣的。
“这……”
“这!便是市价。”盛尧将漆盒又推了回去,“官价,是给官看的。市价,才是咱们自己人看的。多出来的这三成,便是替大人您上下打点疏通的‘程仪’。”
她迅速补道:“否则,您以为光凭官价,这天大的好处能平白落到您头上?”
这套说辞,是卢览憋了两夜想出来的。用的正是如今吏治混乱,各衙署之间账目不清,互相推诿的现状。
官卖得多了,司隶校尉府权势再大,也不可能事事亲为,钱要入少府,籍要进兰台,许多事都需要其他衙署“配合”。
谢充贪婪,只要他那份市价分文不少,对于这些杂支,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乐见其成,毕竟将来若真出了事,牵连一广,也可以多有人帮衬。
乌远脸上的笑容收敛些,换上一副沉思的神情。如今大规模卖官,掮客自然有掮客的门道,只是……
“郎君所言极是。”乌远将手拢在袖中,身子前弯,犹豫道,“只是此事毕竟干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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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尧很是为难,先前寻摸的司隶校尉府名录里,并没有姓王的主簿,没想到这人这样小心谨慎,编出话来诈她。
她试图镇定:“乌大人,你这是在打探我的底细?”
“不敢,不敢!”乌远连忙摆手,“只是这调任的符节,都要经过兰台石室勘合。万一……万一这公验有假,下官丢官罢职是小,若是牵扯上罪名,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身家性命所系,不得不谨慎啊。”
现下吏治不清,卖官成风,谢充自己都未必晓得卖了多少,掮客们手里存了多少,哪里有这等严苛!这乌远,也是郑小丸他们打听好的,久做外官,此前多年不曾入中都。
因此预备的说辞里,并没有应对这种盘根问底的环节。
盛尧见大事不好,想起和卢览预演的脱身法子。来时被反复叮咛自保要紧,立马就要撤,板起脸:“乌大人若是不信,这桩生意不做也罢。盯着这位置的,也不只你一个。”
外强中干,就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乌远这等人精,立刻瞧出了她的不对。身子向后一靠,端起茶盏吸溜两口,眼皮一抬:
“既然如此,那便是下官无缘了。”
他作势要起身,这笔买卖眼看就要告吹,盛尧盯着他,眼前的金银,晓得现下该溜了,可心里难过,放走去,又有些不舍。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有些撕破脸的意思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响。
是茶盏落在案几上的声音。
盛尧侧目望去,只见谢琚不知何时已喝完了茶,伸出手指,蘸着杯中剩下的茶水,在漆案上勾画。
似乎对雅间内奇怪的气氛浑然不觉。指尖在案上游走,留下浅浅的水痕。
乌远身旁的一个随从眼尖,脸色微变,俯身在乌远耳边低语几句。
乌远一愣,眯起眼睛,伸过头,朝着那水痕仔细看去。
这扎眼的青年公子,始终不发一语,好似来监视般,划出的是一个字。笔画曲折,一气而成。
——绰。
乌远脸上肥肉一颤,整个人都好似囫囵地掉转来。
朝中名号带绰的,自然是中领军,丞相第三子谢绰。
这人脸上忽然失了血色,又忽地涨红,呼吸都急促了些。他以为自己找的是司隶校尉谢充的路子,却没想到,这背后居然牵扯到了中领军谢绰!
想到这一层,乌远背上瞬间惊出冷汗,再看盛尧时,便觉她方才那番话里,字字都藏着机锋。
盛尧瞥过这案上一眼,霎时间心明眼亮,赶紧又拿起茶盏,重重一撂:“乌大人,自己人的话,非要说得如此清楚么!”
她高声道,“大人是觉得,钱当交由司隶校尉,中领军便差些,不值当区区半数么?”
现下都中谁人不知,谢家二公子与三公子,一个掌都畿监察,一个掌禁军宿卫,权责交错,更是争斗的要冲。
“是,是,是,”乌远被她骂得语无伦次,又满头大汗地摇头,“不,不,不!”
盛尧趁热打铁,
“若是无事时,你自去上任。若是日后三公子大事得成,清查司隶校尉府时,你便是人证。这多出来的几成,买的是你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你后半辈子的安稳。你觉得贵么?”
原来如此!
乌远恍然大悟。这不仅是兄弟争权,三公子这是要罗织罪名,将他二哥置于死地。
风险巨大,可回报也同样惊人。免去站队的麻烦,一旦功成,便也成了三公子谢绰的心腹。两面下注,稳赚不赔!
“不贵!不贵!”乌远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猛地站起身,将那锦袋双手奉上,对着谢琚的方向,一拜到地。
“是下官愚钝,是下官愚钝!下官……全凭君侯……不,全凭郎君吩咐!”
盛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浑身不舒服,却知道事情已成,矜持地点点头:“乌大人想通了便好。钱留下,三日之内,静候佳音。”
她想了一想,又道,“乌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钱既然入了三公子的账,你在二公子那边的路子,最好就先断一断。”
此刻卷入了谢家兄弟之争。劝他别干两头不讨好的事情,乌远怎么不晓得?立马连声答应,满脸堆笑地朝后退着出了门。盛尧的心还在卜卜狂跳。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谢琚,他正拿着一块桂花糕悠闲地吃着,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盛尧分明看见了。
那个被他用茶水写下的“绰”字。
乌远绝不敢去向谢充报案说“我把钱给谢绰的人了”,也不敢去找谢绰对质,当然因为他本意是想投靠谢充。
盛尧从坐榻上霍地站起,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
俯下身,双手撑在谢琚身侧的案几上,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与桌沿之间,替自己加多些威压。
“你。”
她凑得很近,能看清他睫毛细微的摇动,尽可能冷淡地问,“想要做什么?”
谢琚抬起头。明白澄澈的眸子,无辜地对着她。
装什么呢!盛尧伸手便要去拽。
叩叩。
门外又响起人声,
两人朝外看时,只听雕花格外有人朗声笑道,
“听说贵人在此访求外官,咱们北方来的,也想在都中谋个职司,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殿下。
帝室凋零,此时都中除了她这个皇太女,还有几个殿下?
盛尧不及搭理谢琚,反手抄起案上佩刀,一把将门拉开。
21. 怒火
门外却不见什么北方客,只有一个满脸堆笑的酒楼伙计。
“贵人,”伙计点头哈腰,“方才楼下有位客官,说是听闻您在此,特让小的来问一声安。”
盛尧毛发竖立,“人呢?”
“问完就走了,说是……”伙计见她手里拿刀,一缩脖子,“说是‘他日北面相逢,再与贵人把酒言欢’。”
北面!翼州!
楼下传来一阵大乱。桌椅被撞翻,一群人尖叫怒喝。
“抢劫啊!”
“抓住他!”
盛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扇朝下望。
下头已乱作一团,食客们四散奔逃。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汉子,手里抓着东西,正从桌案翻过,朝着门口冲去。
那汉子身手矫健得不像寻常劫匪,几个闪身便避开了伙计和护卫的围堵,眼看就要冲出大门,混入街上的人流。
“阿览,记得拿钱!”盛尧从楼梯往下一跳。她身形轻盈,兜着廊柱滑到地面。
几乎是同时,那灰衣汉子也冲出了门。
“站住!”盛尧厉喝一声,一挥腰刀。
郑小丸早已从另一侧的楼梯跳了下来,见盛尧追出去,提剑赶上。卢览一把够起桌上乌远留下的漆盒,奋力塞进怀里。
可待到追出酒楼时,长街上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什么北地来客的半分影子。
盛尧站在街边,教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才刚刚起步,便已被人盯上,还如此轻易地暴露了身份。
“殿下!”
盛尧顺着小丸指的方向看,一枚乌黑的铁制箭簇。箭头三棱,开了血槽,形制与中原常见的柳叶箭截然不同。
是北方边军惯用的破甲箭。
大约故意留下的。
“殿下,这人是不是翼州高昂派来的探子?咱们……”
“可能是。”盛尧将箭簇攥在掌心,“得追上他。”她下了决心,又重复一遍,好似对自己说,“得追上他。”
可那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盛尧扫视四周,就要去寻坐骑,正在此时,街对面,谢琚坐在那匹名为来福的白马上,身旁一匹枣红色的健马,鞍鞯齐备。
“阿摇,”
他看见盛尧望过来,偏一偏头,将那枣红马的缰绳朝她递了递,仿佛只是恰好在此处等她。
盛尧也顾不得许多,翻身上了那匹枣红马。
“阿览,你先回宫,设法将此事遮掩过去!”她勒住缰绳,对卢览匆匆吩咐,“小丸,你带几个人,从东街绕过去,看能不能堵住他!”
说罢,她一扬马鞭,枣红马长嘶一声,便要追出。
“阿摇。”
谢琚控着白马,微微一笑,应声道,“不等我吗?”
“跟上!”她喝道,双腿一夹马腹,两匹骏马一红一白,卷着风雪,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二人循着箭簇记号,一路纵马疾驰。那记号居然连续不断,渐渐偏离了都中繁华的主街,拐入愈发偏僻狭窄的巷道。足足追了半个多时辰,坊市被丢在后面,远远能看见城墙延展开来,护卫被他们甩得很远,但盛尧不曾停下。
谢琚左右看看,有些犹豫要不要让她别再向前,这地方……
地上泥泞,混杂雪水,挟夹着酸腐味。两侧窝棚东倒西歪,寒风从无数个窟窿里灌进去,漏出鬼哭似的呜咽。
有具干枯的尸体横在道边——说是道路,其实只是些稍微不泥泞的土地罢了。
臭味,即使是寒冬也盖不住。盛尧勒住马,酒楼里吃的餐食在胃里翻涌,但也抿紧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尸体望去,这一具半拉浸泡在雪水里,有的地方膨起来,有的地方还是干瘪的。
“这是什么?”
谢琚明白她的意思,但难以和她说什么。这便是都城之外的“郭”,是那些无地无籍的流民、乞丐与罪囚的聚集之地。
寒冬腊月,许多人身上只有单薄的破布,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雪里。冻得嘴唇发紫,窝在一起。
马匹经过一个辨不清年岁的女人,靠在边上哼哼唧唧。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早已熄灭的灰烬挖来挖去。
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寡淡枯萎的寒冬。
盛尧勒住缰绳,呆呆地看着。她晓得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惨状,却从未想过,这般人间地狱,居然存在于离宫墙不过十几里之遥的地方。
被幽禁十年,所见最苦,也不过是别苑里宫人偶尔的抱怨。可这里是都中啊,天子繁华市,人间富贵家,不过十数里外,就有如此惨烈的场面。
“他们……”她左右四顾,甚至有些惶恐,“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两匹马实在是过于显眼,惊动了附近的流民,一些人抬起头,打量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少年官宦。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树枝,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贵人……?”
这口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老丈,”盛尧翻身下马,摸索身上的钱袋,“你们是岱州来的?”
“岱州杀人了!”老者接过钱,流下两行泪,“州牧要量土地,官差一来,说收就收……”
“能上哪去?一人几十个钱,官里教咱们去都城,中都这样大,有活路。”
老者抬起手擦拭,皱缩的皮肤上粘得老泪纵横,“捱了来,城门不让进,官府也不管。不教人等死么……”
田昉!
虽然是冬天,却禁不住流下汗来。盛尧紧紧咬着牙。
才不是什么天灾,这就是场人祸!田昉为了推行他的新法,顺便给谢巡使个大大的绊子,将人用一点微不足道的钱打发,故意将他们驱赶到都城来!
但随后而来的,是更加汹涌澎湃,将人包卷的,对自己的怒火。生于锦绣堆中的人,又何曾真正见过这世间的苦?
她自小便在别苑听幽禁中的宫人们叹息薄命,但生平最困苦之际,便是在太庙中等待死亡的那一瞬——可那也只有短短一瞬。死便死了,哪里经受过这样哀哀垂死,欲哭无泪的日子?
“不,”忽然有个妇人幽幽地在老者身后道。妇人怀中抱着个干巴巴的孩子,大约是饿得久了,连哭的力气也无,只一双枯涸的大眼睛望着天空。妇人拍着他的背,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
“会好的,阿囡,会好的……听说了吗?天降祥瑞,有神女降世,要当皇帝了,她会救咱们的……”
旁边一个汉子吭哧笑出声。
“神女?哈哈!”汉子身上裹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麻布,脸上冻得青紫。仰着头,上气不接下气,
“在哪儿?神女要真是有眼,怎么看着人活活饿死、冻死?咱们一路从岱州逃到这里,连城门都进不去!”
妇人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不曾听见一般,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只是喃喃道:“会来的……神女会来的……”
“别做梦了!”那汉子拼着力气,呸了一声,“谁信!都是狗贵人编出来骗咱们的!他们吃着山珍海味,哪里知道咱们这些蝼蚁的死活!”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盛尧一个人,这人好似就是在问她。
是啊。
神女在哪儿?
神女就在这里。穿着一身不属于自己的男装,骑着一匹不属于自己的马,像个看客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人,在绝望中慢慢死去。
是她。是她的谶纬,是谢巡为她铺就登天之路的基石,是她在嘉德殿上与诸侯使者周旋的唯一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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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以为这只是用来糊弄朝臣、安定人心的政治谎言。直到此刻,方才亲眼看到,这个谎言居然在人的心中,成了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绝望中唯一的卑微亮光。
因为痛苦,所以易于相信,宁愿相信。如此荒谬又可笑的“天命”,是乘着这些人的苦难,是从他们被剥夺的土地和被驱赶的命运里,偷窃来的信任。
窃钩者诛。
窃国者,诸侯。
就在盛尧头昏脑胀的时候,周围的流民见那老者得了钱,顿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吃的!”“钱!”
秩序在饥饿与绝望面前荡然无存。有人去抓盛尧的衣角,有人去扯马匹的缰绳。
“阿摇!”
盛尧后退半步,本能地就去拔刀。扫过一眼这些她在文书中曾信誓旦旦地称之为“子民”的人们,喉头好像压上烙铁般疼痛,刀拔了出来,却抬不了手。
又几个人颤颤地站起身,枯槁的手臂,肮脏的指甲,朝着她伸来。盛尧横着刀,连退三步,谢琚控马上前,一把将她拉上马背,白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众人惊骇后退。
二人纵马狂奔,顾不上辨别方向。跑了一会儿,马蹄下的路渐渐由泥泞变得坚实。
是一座废弃的陶窑。窑身依着缓坡倾斜向上,土砖垒砌而成,窑顶上挣扎着长出一枝干虬的柏树,在寒风中遥遥在望。
“先进去躲一躲。”盛尧楞楞地指道,谢琚在她身后下马,牵着马缰,不发一语。
窑内比外面更加昏暗,显得空旷而压抑。光线从窑顶的裂缝和两侧的投柴孔中滤过,在冬日空气中,抖着微小的细尘。
盛尧回头望望,见无人追来。就在这稍稍松懈的瞬间,宛若石子滚落的声音,从窑外传入。
她心头一惊,拔出腰刀,厉声喝问:“谁!”
没人应答。
忽然面前一暗,谢琚上前一步,将盛尧挡在身后。背着窑壁,目光沉沉地望向外面。
寒窑外头,有个熟悉的清朗声音漫不经心地道:
“殿下现在见的,还少的很呢。目下天冷,能熬到都中的不过十之一二。再过一月,待到暖和些,岱州怕是还会有数万流民涌来。到时候,这小小的城郭,又如何容纳得下?”
盛尧回头,只见巷道尽处,一个穿着暗色长袍,外罩一件灰色旧氅的青年,立于傍边窝棚阴影下。
正是酒楼下那个。这人背着光线,看来身形高挑,于这破败颓唐之地,颇有一种沉静坚韧的气度。
“酒楼里是你?”盛尧问,“那抢劫的汉子,也是你派来的?”
“怎么不是帮了皇太女殿下?”青年也不再脸红,意有所指,“……西市酒楼遭了北方的强人,听说丢了好些财物。”
盛尧将信将疑。但这个人确实是在帮她。谢充就算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翼州的人搞鬼,又或遭了寻常劫匪,绝不会怀疑什么深居简出的傀儡皇太女。
“至于殿下这边……谢四公子,久闻大名。昔日三胜乃兄,名动都中。不知有何良策,能解眼前之困?”
他忽地摊开手,对着这满目疮痍,对着这哀鸿遍野,居然一笑。
“也算是在下献给殿下的‘程仪’,你我可否一叙?”
盛尧横刀上指,晓得这人蹊跷,但经过这一路,心里却不明不白地,觉得很是惭愧羞耻。正要开口,却见身旁一直沉默的谢琚,缓缓抬起头。
脸上仍是那副沉默的神情,
“你说完了吗?”声音依旧轻和,
那人一怔,
“说完了,”谢琚前行两步,拔出腰间佩剑,衣袍在昏暗的巷道里,宛如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
“就滚。”
22. 做一个美丽废物
谢四公子大怒。
谢琚这辈子,最讨厌三样东西:累,蠢,和麻烦。而今天短短几个时辰里,盛尧就把这三样全占了。
从小皇太女决定要亲自上阵“黑吃黑”开始,这事儿就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鲜亮的愚蠢。
现在愚蠢的气味搅合成了一场风暴,要把他精心打理的狐裘和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回来的好心情统统毁去。
耐着性子,忍着恶心,陪她躲进这个破窑洞,已经是涵养的极限。
这是策略,让她吃点亏,免得她以后全不顺着他的指点,再想出什么“劫富济我”的疯狂主意,顺便在关键时刻,考虑一下要不要拉她一把。
可惜没能维持太久,当遭那“神女”质问时,一股无名火就从心底里烧了起来,烧得五脏六腑都疼,比那日拿箭指着他的三哥,更难以忍受。
拿一群将死之人的性命,来作攻讦的武器?真有本事,就拿出真金白银来赈济流民,拿出刀兵来清算田昉!
站在这里,对着一个自身难保的傀儡指点江山,算什么英雄好汉?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清谈”罢了,读书人最令人作呕的自我感动。
于是,当那人还想继续这麻烦时,谢琚没能耐住性子。
一抬眼,就看到小皇女煞白的脸。紧紧地握着刀,像是震惊又羞愧,还有种被当头一棒打蒙了的茫然。
三言两语,就变成了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凭什么?
谢琚下颌紧绷,自己也不知道心头那股邪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怎么犯蠢,那是她的事。轮得到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狗龇牙咧嘴?
策略?去他的策略,美玉琼琚的脾气,从来就不曾好过。
眼前有个很烦人的麻烦。能砍吗?能。把麻烦砍了,问题就解决了。
因此当那人还在等着看好戏时,他便上前一步,拔出了剑。
士子佩剑,蔚然成风,这柄剑平日里只是个装饰,剑鞘华美,可抽出来的剑锋,却是淬过火开了刃的真家伙。剑光在昏暗的陶窑里一闪,映出他脸上那抹冰冷又危险的神情。
那青年显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不轻,也便后退两步,手上按剑,神色戒备。
谢琚见他后退,更是心头火起,举起手,剑便要挥出。
却被旁边这小皇女拽住。
“他是高昂的人!”盛尧厉声对他说,“你杀了他?”
谢琚转过头,冷漠地盯着她。盛怒之下,忘了伪装,甚至气得有些好奇,她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是在羞辱她吗?居然还护着他?
手腕一振,就想挣脱。
“把剑收起来!你疯了吗!”
哈?谢琚甚至仰头轻笑一声,转过头,冰冷地自上而下睨她一回,仿佛在说,我本来就是疯的。
这情状把盛尧噎着了。她一边忙着与谢琚角力,一边转头对巷口那人道:“阁下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便该知道,不过是桩生意,与翼州没什么关系!”
那青年见他们两个拉拉扯扯,脸上显得玩味。不慌不忙地看着这般古怪。
“殿下。”他压根儿没理谢琚,只是对盛尧笑道,“看来您这位未来的‘中宫’,脾气可不怎么好啊。”
中宫。没错。
盛尧将抓着谢琚的手丢开,左手将散下的头发朝后一捋,拽起刀,架在剑上,
她背对着那青年,仰起头,盯着谢琚。
“你要做中宫么?”她大声道,“我是主君!”
这话居然出人意料得好使,当的一声,谢琚怒得将长剑掷在地上。背过身去。
盛尧松口气,还好还好,既然应该不是个傻的,还知道当皇后,那就好办多了。
截胡谢充卖官钱这事儿,本来就是兵行险着。冬天,都中外官不多,郑小丸他们江湖出身,办事不妥当时露出马脚,也是常理。
要不然就是有人泄密。害!既而要做事,总是有人泄密,也不算什么。
她的钱!只要钱拿到手里就好,这些人,再想办法对付。
盛尧寻思,这北方青年蹊跷得很。处心积虑地将她引到这流民郭。
此时正笑吟吟地。也不待她说什么,十分体贴地告诉她此处不便详谈,邀请她换个地方。而后大言不惭地选了个西市最喧闹,人多眼杂的酒楼,言说备下薄酒,恭候大驾云云,又向谢琚一礼,却看起来也不太礼貌。
好在谢琚是不曾看见的。压根就没有再给她和这青年半个眼色。
盛尧不是很懂,也就感觉有丁点儿内疚,但和今日所受的冲击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谢家四郎傻是不傻,与这流民郭的数千人命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回到别苑的路上,一路无话。
真正的无话。半句也无。
谢琚肺都要炸了,面上却恢复了那副平静安闲的样貌。骑在白马上,与盛尧隔着半个马身。目光悠然地看着都中街景。
好啊,真是好啊。有人耐着性子,又是戴铃铛,又是当饭搭子,一点点地引她,就盼着她能稍微开点窍,别总走些愚蠢的险棋。谁知道亲手递出去的刀,转头就捅回自己身上。
人家随便摆出一副民间疾苦的样子,她就立刻愧疚得好像自己是千古罪人。最后还要用“我是主君”这种话来压他。
你厉害。你清高。你去忧国忧民。
我,谢琚,好端端的做我的中宫,这皇太女的破事,谁爱管谁管。
谢琚气得倒仰,盛尧心里却乱糟糟的,一半是城郭外那地狱般的惨状,一半是这北方来客的神秘身份,实在没精力再去安抚什么闹脾气的鱼。
一进别苑,谢琚便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从:“殿下,臣先告退。”
礼仪端正,连“阿摇”都不叫了。
他走出两步,又回退半步,后面跟着的侍从差点与他撞到,吓得赶紧左右退开。最后凶狠地看盛尧一眼,不等她回应,襟袖当风,径直朝着西厢房走去,决绝,全身上下,连铜铃铛都得闭嘴。
“殿下!”
卢览和郑小丸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她回来,连忙迎上。
“您没事吧?那人到底是谁?中庶子怎么……”卢览一连串的问,夺夺夺地让盛尧脑子又有点儿发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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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说。”
盛尧摆摆手,将事情的经过简略一说,着重讲了那北方青年的事。
“翼州的人?”
“这事可大了!”卢览急得团团转,“高将军全不表态,大家都以为他会第一个发难。可这么说来,他早已派了探子潜入都中,还晓得咱们行踪!”
盛尧点头,是啊,立皇太女这么荒唐的事情,大将军居然不置一词。要知道北军可是惯于寒冷作战,不趁冬天发兵,实在是不同寻常。
郑小丸非常内疚,觉得寻访外官这事儿做得很是不妥当,盛尧摸摸她头,以表安抚。
“没事,”她将那北军箭簇一抛一接,“我去见他。”
“还答应去见他?”卢览立马着急,“身份不明,动机不纯,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是闹市。”盛尧琢磨,“他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怎么样。人家来探咱们的底,咱们也得探他的底。翼州到底是个什么态度,需得知道。”
更重要的是,忘不了那些在泥沼中挣扎的眼睛,和那句“神女会来的”。这心事却不曾与她们说,但要她再躲在别苑这个龟壳里,对着舆图纸上谈兵,她觉得自己脸又要红了。
“要去也行,但也得小心。这个人,比谢家那几个兄弟,只怕更难对付。”
“是,”盛尧拍拍自己的脸,“别苦着脸啦,咱们现下有钱了。”
有钱了!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魔力。
当晚,盛尧寝殿的内室里,房门被从里面紧紧拴住。一盏灯,三个凑在一起的脑袋。
卢览搬出那只漆盒,划拉倒在桌上。滚出来的不仅有金饼,还有几卷用丝带系好的锦缎,以及两对用锦盒装着的白玉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我的天爷……”郑小丸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伸手拿起一块最小的金饼,在手心里掂掂,“这么沉!”
“沉!”卢览左右翻翻:“金饼五斤,蜀锦四卷,还有这两对白玉璧……乖乖,这乌远为了个郡丞的位子,可真是下了血本!”
她一拍桌子,将那堆财物拢到自己面前:“可惜不能再来几次!有了这些钱,咱们便能绕开外府,自己采买兵器、良马、药材!老东西,再也别想用钱粮来拿捏我了!”
盛尧叉起腰,也嘿嘿地乐。
钱真是个好东西。
既然能喂饱她的内卫,接下来便去试试喂饱那些流民。
试试便试试。
而此时的西厢房内,谢琚已经换下满身尘土的白衣,重新穿上他最喜欢的一件茜色袍子,整个人懒洋洋地倚着,将脸埋在温暖的锦缎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好,暖和,没有泥泞,也没有死人。
让那个小“主君”自己去跟北方玩吧。谢四公子下了决心,从今天起,他谢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美丽废物。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天塌下来,也跟他一个中宫皇后,没有半点关系!
……
第二天,都中最热闹的西市。
谢琚牵着白马,一步不离地,跟在盛尧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