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直播,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第1章 开局 林杉咕噜噜吸出最后一口可乐,点开了滴滴作响的通讯软件 备注着“追魂夺命小管家”的头像在通信列表上下跳动,聊天框中则闪烁着红色的通知: 【距本月截止日期只剩一周,请up主尽快更新第一期视频】 林杉舔了舔嘴唇,回味了片刻碳酸饮料的美好。他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不情不愿的放大聊天框,噼啪敲打键盘: 【知道,已经在做了,马上上传】 敲下回车键后,他移动鼠标单击左键,在桌面上新建一个文件夹,娴熟的重命名: “玄武门之变视频素材-零三” · 研究生毕业之后,文科出身的林杉毫无意外的陷入了求职的困境。 萧条的经济环境下,他学的那些经史子集微言大义似乎不太受公司的欢迎,试来试去也只有几个鸡肋的文职岗位。清闲倒是清闲,只是两千三千实在难以糊口。无可奈何下,他只能另辟蹊径,尝试搞一点副业。 只是副业也不容易。林杉虽然度过几年线装书,但并没有舞文弄墨锦心绣口的本事,琴棋书画各类特长更是一窍不通,并没有与诸位网红同台竞技的本事。试了几次接连碰壁,林杉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个直播网站找上门来,主动提出了合作。 原来这几年直播风口正起,大票闲得没事干的投资者在市场上到处风投,见到好项目就哐哐往里砸钱。而这家直播网站就是被天下掉钱砸中的幸运儿之一,他们这几年融了好几笔大钱,于是主创团队雄心大起,琢磨着要在热潮中标新立异,立志打造一个高质量的直播平台。 既然是高质量高水准,那当然不能走网红带货风。恰好,林杉毕业后注册了一个视频号,一直在为母校社团制作历史方向的科普宣传片,几次上传后颇受欢迎,至今仍有粉丝在社团微博下打卡催更。直播网站的主创团队因此慕名求贤,主动联系上了林杉。 这直播网站刚刚拿到投资,为了打响名气招揽主播,出手相当大方,但提出的条款却相当古怪,要求主播不能以任何方式探听观众的身份底细,而且要“尊重观众的**”、“尊重观众不同的文化风俗习惯”,额外还列出了好几十处注意事项。 林杉当然也颇感疑惑,但发消息来寻求合作的客服却振振有词: “……是这样的林先生,我们服务的一般是高净值的特殊客户,在**上当然要会格外看重一些。“ 一个直播网站而已,能服务什么高净值用户呢? 林杉心下有些不解,但看一眼客服发来的底薪五千、包五险一金的合同,毫不犹豫便签下了大名,果断点击上传。 客服很快发来了回复 “好的,林先生。您选择的视频分类是历史向,请问您下一个发布的视频会是什么题材呢?” 林杉稍一犹豫,想起了先前在微博窥屏时看到过的粉丝催更留言,虽然花样繁多,上下五千年无所不包,但选的热门题材却相当一致: “唐朝吧,我想讲一讲玄武门。” · 大唐,武德九年,长安。 在多年的彼此冲突、暗算、明争暗斗之后,太子与秦王的矛盾终于渐渐激化,逐步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五月,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入宫密奏,弹劾房玄龄、杜如晦,欲去秦王肱骨智谋之士;六月,突厥郁射设入寇,李元吉奉诏督军,令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及秦叔宝等随军北征,尽取秦王帐下精锐骁将。六月三日,秦王李世民谒见皇帝,叩头涕泣,力陈无罪,并奏报太子与齐王的过失,请求与二人对质。 在此间不容发之时,高居九宸的皇帝似乎还打算缓和几个嫡子的关系。听完秦王陈奏后他大惊失色,但仍然下令召 太子与齐王明日进宫,预备亲自审问。 六月四日,建成、元吉奉诏至临湖殿,但触目所见,空无一人,静悄悄不闻一丝声响。二人觉察变故,心生狐疑,于是拨马东归。行至玄武门时,望见秦王单骑策马而至,遥遥招呼两位同胞兄弟,语气和蔼温煦。 “见过太子,见过三弟。”秦王在马上行礼,态度依旧谦恭从容,礼仪毫无差错。 李元吉按剑不语,神色警惕;李建成的目光左右逡巡,到底没有出声。他心中隐约仍有疑虑,但这疑虑似乎并无根据。毕竟,毕竟,二郎总不至于在太极宫里—— 一念尚未闪过,天空中光华起伏,五色绚烂,一道光幕在半空展开,顷刻之间便笼罩上下,将方圆百米尽数廊括。三人惊异万分,不由一齐抬起头来,恰恰看到五色大字闪耀而过 【杀兄屠弟且为乐——论李世民与玄武门之变】 李世民右手一松,藏在身后的弓箭当啷一声,滑落在了地上。 · 沉默,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玄武门。 大概是震惊超脱了理智,恍惚如在梦中,三兄弟面面相觑,居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齐王慢慢移下目光,望见了掉落地面的弓矢,以及秦王袖口中一闪而过的微光。他猛然打了一个哆嗦,扯着喉咙嘶声喊叫,声音尖锐又刺耳:“造反了,造反了!李世民造反了,李二造反了!来人,来人!——” 喊叫没有两声,不远处果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一队骑兵自山石草木后拍马而来,呼喊着迅速展开阵型,将三兄弟团团包围在当中,为首的几名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了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们分别是——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君集,以及张公谨。 一言以蔽之,秦王天策府手下最顶级武将集合。 齐王忽然闭上了嘴,还未出口的嚎叫在喉咙中憋出了格格的怪声,活像一只尖叫的阉鸡。 太子李建成扫了一眼自己不争气的四弟,虽然面色微微发白,却犹自镇定平静,只是默然不语。大概毕竟是领兵出征过的将帅,即使在刀枪剑戟面前也能有一份胆气。 数十披甲铁骑将三人团团围住,各自刀枪都已出鞘,泠冽杀气扑面而来,将齐王震慑得两眼发直,双腿打颤。但严阵以待之余,外围的几个骑兵却忍不住抬头偷看天幕,神色恍惚而又惊恐——即使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精锐武士,在这样玄妙通灵,无可想象的神迹面前,依旧是惊骇绝伦,战战兢兢,几乎连马鞍都坐不稳当。 而且,而且天神写的那“屠兄宰弟且为乐”,究竟是啥意思呀? 几个骑兵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骑兵中为首的尉迟敬德纵马上前,锵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宝剑,寒光凛凛耀眼。他不是没有看到头顶那匪夷所思的神迹,但大将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使再如何震惊战栗,依然牢记主上的命令,决意要立刻动手斩草除根,为秦王清除后患。 但宝剑尚未出鞘,空中光华闪过,剑刃竟然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一把光秃秃的剑柄。半空里黑体大字浮出,悬在了几人头顶: 【观看直播期间请注意文明举止,否则将被永久禁言】 尉迟敬德当然搞不懂什么叫“永久禁言”,但自知绝不能与这样的神迹抗衡,于是立刻抛下剑柄策马后退,护卫在秦王身侧。眼见身边再无他人,他赶紧低声禀报: “这光幕突如其来,但宫中并没有被惊动。似乎是有什么神力隔绝了内外的音讯,光幕外的宫人宦官似乎根本不知道状况,否则必然慌乱失措……” 说完这句时,尉迟敬德欲言又止,又小心望了一眼天幕:岂止外面的宫人宦官惊慌失措,就连设伏于玄武门外的精锐骑兵,那也被这光幕惊得神魂皆冒、魂飞魄散 ,甚至险些跌下马来——要不是齐王那嗷的一嗓子突如其来,大概已经有人要下马叩拜,痛哭流涕了。 说实话,以尉迟敬德横扫千军的胆气,也难以在这样的神迹前自持。甚至心中杂念丛生,惊惧交加。 李世民微微点头,被震惊得麻木的心脏终于有了一点安慰。他仰头凝视天幕,眼见光华四射大字闪耀,心中却不由渐渐生出不可遏止的恐惧: 这就是——这就是天意吗?! 似乎没有其他解释了。李世民自幼熟知佛道,也与不少方士异人有过交际,但所知所闻的传言典籍中,从没有哪位仙神有这样偷天换日、执掌乾坤的伟力,甚至能撕开天幕,闪现异样光华!除了——除了无上无下、及天及地的昊天苍穹上帝,谁还有如此的威能? 但天意为何显现?天意要垂示什么?!光幕上口口声声杀兄屠弟,杀兄屠弟,难道是要降下刑罚,惩戒自己逆伦悖逆,狂嚣犯上,十恶不赦的罪行? 到底是在神道熏陶中长大的人,强烈的畏惧立刻涌上秦王的心头,但稍一思索,随即又生起难以遏制的愤恨——凭什么?! 刹那之间,自武德元年以来,平薛举、灭刘武周宋金刚,洛阳一战擒双王,十年间赫赫军功自秦王眼前掠过——大唐奠基定业、扫平**,自己本来就是开国的首功,为什么还要屈居人下,忍耐太子与齐王的猜忌、逼迫、紧追不舍的打压? 凭什么?凭什么?! 难道天意也迂腐如父皇,竟然也苦苦执着于所谓嫡长的家法,不惜为此摧折栋梁,自坏长城,乃至于要降下天谴,将贤臣良将尽数驱逐诛杀,令社稷陷于亡国危乱的境地么? 既然不容我夺嫡,上苍又为何要让我李世民降生?既然不容我染指帝位,上苍又为何要赐予我领兵理政的才能禀赋?! 李世民心中愤恨悲凉,不能自已,几乎想仰头向天幕发出质问。但他尚且存有理智,知道这样不可思议变故骤然而来,下属的骑兵必然已经慌乱失措,只是靠着军纪与习惯在勉强维持而已;如果自己再有什么失态,只怕局势立刻就会失控…… 于是他强力抑制住情绪,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已成死仇的血亲兄长。太子并不畏惧,同样冷冷投来目光。 但天幕并不在乎凡人的情绪,片刻功夫之后,五彩流光的大字渐渐消退。空中响起了一个清晰、响亮、隐约有些戏谑的声音: 【各位观众老爷们,久别重逢之后,我们又开始零三说历史的新系列啦。那么今天呢,应观众老爷们在微博的投票钦点,我们就来讲一讲初唐开端,李二陛下杀兄屠弟且为乐的玄武门之变……】 即使已经莫测的天象刺激得有些麻木,但当天音响起时,玄武门边的众人还是立刻炸开了锅——骑兵小卒乃至统帅将领甚至都顾不得什么“观众”、“微博”,而是敏锐抓住了最关键的要害—— “陛下!”李元吉嘶声喊叫,惊恐愤恨:“陛下!——李世民,你居然敢篡夺皇位!你这逆贼,你这忘八,你这狗彘不食的贼子——“ 刹那间污言秽语从他口中滚滚而出,每一句都带着刻骨铭心无可发泄的愤恨。做为秦王的死敌,在天幕展开之时,他还能心存侥幸,妄想李世民会因为谋逆被剿灭处死,好歹也算报复一场;但等到天音宣示出“陛下”二字,那最后的侥幸也尽数破灭,只留下无可宣泄的怨愤: 他居然成功了,他居然成功了,这狗贼居然成功了!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该死该死该死!老大该死,老头子也该死,都是一群没有用的东西!居然连一个李世民都挡不住,居然连一个夺了兵权的人都防不了!——早知道就该先动手,早知道就该先下毒,否则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这个下场—— 绝望恐惧与怒火在李元吉 心中腾起了万丈高,于是齐王骂得愈发顺口,恶毒诅咒污糟辱骂汹涌澎拜,将自家二哥喷得狗血淋头。李世民全神贯注,仰望天穹,对四弟的咒骂充耳不闻。倒是尉迟敬德实在不能忍耐,拍马向前一步,朝齐王露了露自己肌肉隆起的臂膀: ——殿下,虽然末将的刀剑不在了,但还有一双拳头喔。 齐王看了一眼尉迟敬德那饭钵大的拳头,足有自己半个脑袋大的肌肉,忽然打了个哆嗦,将剩下的喝骂尽数吞了下去。 眼见四弟终于安静,冷眼旁观的太子李建成忽地一声冷笑,漠然出声: “恭喜二弟,得偿所愿,孤是不是也该称呼你一声陛下?” 李世民的神色毫无波澜,语气也极为平静: “让大哥见笑了。这种种谋划,都是大哥亲手教会我的,又何谈‘恭喜’呢?“ 不知怎么的,听到“李二陛下”四个字后,李世民虽然心中松一口气,却并没有想象中大愿得偿的狂喜不禁,反而是略带怅然,若有所失。 他回头望向簇拥自己身侧的心腹爱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与张公瑾镇定平静,只是驻马聆听天音;侯君集则面带喜色,似乎已然在畅想从龙之功。 【……作为左右整个唐朝命运最为关键的一次宫变,同样也是李二陛下英明一生难得的黑点,玄武门事件从来就是唐初最大的热点话题,相关争论很多,也不可能短时间理清。我们这期视频能做的呢,就是为大家简单梳理一下玄武门之变的整个流程。 首先,玄武门之变的发动是相当突然的。在武德六年以后,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与秦王的矛盾就日渐剧烈,但老父亲李渊在其中还能居中平衡,和和稀泥,甚至提出过让李世民出镇洛阳,自建天子旌旗的方案;还试图派秦王与太子共同统兵,尽量缓和关系。依靠着老爹的拉扯弹压,几兄弟也还能勉强维持兄友弟恭,不至于走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但到了武德九年的五月,一切形势便急转直下,再也不可挽回了。】 天幕迅速变化,闪现出了一片深邃漆黑的夜空,点点星光在夜色中闪烁发亮,而其中西北角的星辰尤为耀眼,几乎照亮了小半个夜空。 星辰上则是隶书的四个大字:“太白经天”。 李世民眯起了眼睛,仔细凝视着天幕上清晰可辨的星辰。他对天文之学不胜了解,虽然心中若有所思,一时却并无头绪。 【武德九年五月初一,长安上空出现了极为罕见的“太白经天,昼见”的星象,立刻便震动了朝野。所谓“太白”,就是现在的金星,而“太白经天”,即太白金星居然在白昼时显现于天空正南方位,直接压住了太阳的光辉。 太阳被认为是人主的象征,而金星居然能“与日争光”,那意味着什么?在当时的占星学里,这叫“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天下即将革新,老百姓要换一个王了! 现在大唐首都公然出现太白经天,这是几个意思? 还没等朝堂上下消化完这个劲爆消息呢,很快啊,很快,五月初三正午,咔一声又来了一个太白经天,六月初一再来一个太白经天,等于说是老天爷已经不是在暗示了,那直接是开公麦向大唐开集体广播了——换皇帝,换皇帝,重要的事情要重复三遍,你们马上就要换皇帝了! 而且最坑爹的是什么呢?是六月初一的太白经天星象居然还出现在了秦的分野上,等于天意已经相当之不讲武德的做了钦点:你们不仅要换皇帝,而且换的那个皇帝还和“秦”有关系喔。 真的,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说实话干脆不如直接报秦王出生年月日吧,何必绕这个圈子呢? 当然,作为被天意开了公麦三次催促换人的现任皇帝李渊,那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但事实相当明白,自太白经天事件第一次出现的五月,秦王的处境就迅速恶化,太子和齐王开始公然动手。他们驱逐了房玄龄杜如晦,以重金拉拢尉迟敬德,借军权调动秦王府内诸多骁将,甚至计划在昆明池诛杀李世民】 ——而李渊呢?李渊在整个谋划中一直缄默不言,似乎全然置身事外。但他是真的一无所知吗?没有皇帝的允许,太子怎么可能肆意驱逐官员、调动将领?五月之后,在兄弟相争日益白热化的进程中,李渊的倾向已经相当明确。】 李世民嘴角微微抽搐。即使那不知来历的天音语气戏谑轻松,他仍旧不由自主的想起这数月以来的遭遇——太子、齐王狡诈百出的排挤与暗算;父亲若有如无的敌视与打压,真是明枪暗箭,无处不在,比战场更叫人疲倦。 而更让他心寒的,则是昨日父皇召见自己时的举动。父皇向他展示了傅弈的奏报,当望见那句“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时,他真正是汗流浃背、战栗不已,几乎不能开口解释。而父皇那森冷、猜忌、隐含威胁的语气,亦令李世民刻骨铭心,永远不敢忘记。 说到底,没有父皇昨日的震慑,自己今日怎么敢拼死一搏,妄动干戈? 李世民心中无限感慨,抬头打量那片深邃的星空。尽管已经被天幕的神力再三震动,但眼见这些闪烁耀眼的星辰,他心中仍然大感惊骇: ——难道天神是将星辰召唤而来,齐聚于这片小小的天空之上吗?这是何等伟力,这是何等神迹?! 拥有这等神力,怪不得能对大唐朝局洞若观火,如数家珍般列出这么多的机密! 秦王犹自震动出神,天幕中的星空却已再度变化,夜色里跳出了一行“天文模拟”的大字,星辰的光辉随之闪烁不定。 【不过,这里我们要指出的一点是,武德九年一连三发的太白经天事件,实际可能未必有记载中的那么凑巧。这里呢,我们采用国家天文台开发的软件,实时模拟出武德九年到贞观五年的星象……】 话音刚落,天幕的星空随即急剧变化,大小星辰绕着特定的轨道开始移动旋转,灼灼辉光闪烁耀眼,画出明亮玄妙的轨迹—— “殿下!” 紧随秦王身后的长孙无忌突然一把伸出手来,牢牢抓住了自己妹夫的手臂,声音已经激动得发颤: “殿下,河图,河图!河图洛书!” 李世民微微一愣,而后恍然大悟,不由也涌上了一股狂喜:河图,这是河图洛书!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河图! 昔日伏羲王天下,龙马献河图;禹王治水,神龟负洛书。这是上天赐予圣王的神物,无上的典谟瑰宝,华夏一切典章礼仪的源头与始祖。而其中的“河图”,据传便是星河之图,描绘了星象的变迁流转,阐释天道奥妙、万象法则的“天地运转之数”。 而现在,星象变迁流转的奇迹正在自己眼前显现,清晰可辨,毫无瑕疵——天意,天意正在为他再一次展示独属圣贤的“河图”! 刹那间无以言喻的亢奋自心头升起,李世民的语气都忍不住嘶哑: “取笔墨,取笔墨来!全部记下来!” 长孙无忌赶紧俯首称是,翻身从马上跃下,扯出腰间携带的笔墨丝绸(宫变中随时需要书写敕令,因此入宫的将士都带着笔墨),也顾不得地上脏污尘土,跪伏在地开始描画。画了几笔后不得其法,于是干脆抬头召唤:“张公谨!” 张公谨虽为武将,家中却世代传有观星占卜的学问。眼见长孙无忌相招,愣一愣后立即跳下马来,同样伏在地上开始涂抹。 太子冷眼旁观,见此情形不由冷笑。不同于他那不学无术,现在还只顾低声咒骂的四弟,李建成当然也立刻想到了河图洛书。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屑一顾:弑兄篡 位的人物,难道也能上应天命?难道天意毫无是非,会给逆贼赏赐这样的神物? 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谬论,他也绝不能相信这样的谬论。这肯定——肯定只是那长孙氏的自欺欺人! 星象继续流转,那颗闪耀的太白金星很快出现了正南方,光华耀眼夺目。 【那么,我们可以看到,武德九年的五月初一、五月初三时,的确出现了很明显的“太白经天”的迹象,官吏所言没有差错。但六月初一这一次却不太对头了——的确有太白经天,但太白金星却出现在了毕月乌的方位,对应于益州,以当时的分野判断,应该属于魏,而非秦。 ——换句话说,这是“太白见魏分”而非“太白见秦分”,怎么说也该是魏王有天下,而非秦王有天下吧?密奏“太白见秦分”的太史令,又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秦王:………… 什么?! 第2章 玄武门之变(二) 听到天音金口玉言,直截了当的否认了所谓“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后,想到昨日被父皇震慑的恐惧与惊骇,李世民……李世民有点懵住了。 ——原来是假的吗? 那这两日以来的种种干戈,难道全是乌龙? 太史令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当然,关于太史令傅弈的这一次错误,学界也有不少争论。部分人认为这是蓄意构陷秦王,但大多数的共识则此否认态度。毕竟,李世民上台后对傅弈也颇为礼敬,并没有清算;而且他一个天文方面的人才,一直都在星象历法上打转,似乎也没有必要搅合浑水。 因此,主流的看法是,傅弈犯了一个当时天文观测者很容易犯的毛病——隋唐之时,天象观测的标准相当混乱,新旧规则冲突不一;而傅弈很可能受了这种混乱标准的影响,觉得以往的划分都不算准确,于是自行发挥创造,认为益州原本属于秦国,因此将太白金星硬生生划给了“秦”。 本来创造一下也不要紧,但太史令这么主观一发挥,直接就搞出了一个上天钦点秦王当皇帝的事实,直接拉爆了武德九年的僵持局面。】 秦王说不出话来了。 无语半晌之后,他终于叹一口气,伸手招来尉迟敬德: “……你记住,等今日的事情了了,就传我的敕令,先让傅弈闭门读几天的书,好好把星象钻研明白,不要——不要总是发明创造。” 尉迟敬德嘴角同样在抽搐,但终于俯首答应了下来。 【五月太白经天事件爆发后,双方矛盾再也不可缓和,甚至皇帝也展露出了敌意。腹背受敌的秦王迅速就开始了动作。 在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的反复劝告下,李世民立刻下定决心,于六月初三密奏李渊,称李建成李元吉淫、乱后宫,请求明日与二人对质。六月四日清晨,秦王引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七十余骑埋伏于玄武门;上午,太子齐王奉召入宫,开始上演千古留名的历史名场面。 李建成、李元吉当时骑马赶到了临湖殿,察觉到情况不对后立刻折返,半途便遇到了呼唤他们的李世民。李元吉心虚害怕,所以抢先动手,张弓搭箭射向李世民,但大概是武力值实在太低,三次拉动弓弦都未将弓拉满,每一次都没有射中,而李世民举弓一箭,正中靶心,将李建成当场毙命。】 太子的脸色剧变,瞬间毫无血色。即使看到天幕时心中早已有了预期,但亲耳听到自己的死法,心中仍然波澜起伏。他咬着牙看了李世民一眼,反手握住腰间的长剑,用意再为明显不过——即使要死,也总不能窝窝囊囊,毫无反抗的被一箭射死。 倒是太子身后一直小声辱骂的齐王,听见天音宣告了太子的死讯,瞬间便把剩下的脏话咽了下去。 他左右望上一眼,终于小声开口: “大哥……” 李建成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不是你这个废物三次射箭不中,孤会就这么交代了吗? 天幕再一次变化,这一次自空中化出了十几个身披铠甲的武士,在密林中乘马彼此追逐,杀声沸反盈天。 李世民微微一怔:难道这就是天意眼中的“玄武门之变”? ——但看这些骑士的铠甲武器,却与现下的样式似是而非;而马背上呼喝喊叫的这些武士,看似凶狠凌厉、杀气腾腾,但姿势动作丝毫不得章法,以他的眼光来看,多半只是一群空架子而已。 ……如果真让自己执弓乘马,恐怕料理这十几人丝毫不在话下。 秦王赶紧摇一摇头,甩掉了这亵渎天道的念头 【随后,尉迟恭带领骑兵七十人自埋伏处赶到,用箭射中了李元吉,李元吉跌下马来。可就在此时,李世民却犯下了从军以来从 没有过的低级错误,他的坐骑被箭矢惊吓,驮着李世民奔入玄武门旁边的树林,李世民挣扎未果,又被林中的树枝挂住,从马上摔下,一时不能起立。】 充作旁白的天音轻松愉快,似乎只是随意闲谈,但下面的众人无不屏住了呼吸,大为紧张。 ——虽然已经预知了结局,但这样的大事实在凶险万分,稍有差池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都不敢担保自己能有走到最后的侥幸。不仅侯君集、尉迟敬德等看得目不转睛,就连围在外层的骑兵也听得全神贯注:从龙之功当然好,但要是中途不慎赔上一条性命,那未免也太冤枉了。 在场数十人中,大概只有李建成、李元吉能走走神了。李元吉是被自己的惨烈下场吓得脸色铁青,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李建成则死死盯住了秦王府诸将,眼见这些人因为自己的死讯面露喜色,心中不觉怒火翻腾。 当然,他与秦王已是死敌,幸灾乐祸丝毫不足为奇,最让李建成愤怒不安,乃至隐隐心怀恐惧的,却是天音的态度! 秦王府众人当局者迷,还在苦苦思索自身可能的遭遇;但太子旁观者清,却直接看透了这天幕怪异的态度:除了一开始“屠兄宰弟”的评价之外,这天音似乎并不对李世民抱有什么敌意!即使说到玄武门弑兄夺位这样惨绝人寰、逆伦悖理的大恶事时,居然都还能言语戏谑,轻松自在? 难道,难道在天道的眼里,这样的大罪也是可以一笑了之吗? ——他李二凭什么?! 李建成大觉不安,将马鞭攥得极紧。 【说实话,以李世民戎马半生的经历,以他放言“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奈若何!“ 的射术与骑术水平,以他当日率五百骑窥伺窦建德大军的胆色,很难想象这样一位顶级武将会在自己最关键的一次战斗中犯下这样的错误。正因如此,后世史家才频频猜测,以为这位马上皇帝杀伐果断,但在向兄弟痛下杀手的一瞬间,大概终究还是有不忍心的 但不过如何,骨肉相残的结局已经无可挽回了。李世民自马上摔倒之后,李元吉迅速赶到,夺过弓箭,准备以弓弦勒死世民,尉迟恭跃马奔来,高声怒喝。元吉自知不是对手,赶紧放开李世世民,想奔入武德殿寻求父皇庇护,但尉迟恭快马追上他,同样一箭毙命,将李元吉射杀于殿前。】 或许是刚刚受的惊吓太大,虽然已经确凿无疑的听到了自己的结局,但李元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极为恐惧的望了一眼尉迟恭,又往后缩了缩。 倒是李世民仔细聆听,听到史家所评的“兄弟”二字时,不由略微皱眉: 骨肉相残……么? 【至此,玄武门之变中紧张、凶险的一段已经结束。但最为关键的戏肉却才刚刚开始——既然都已经在玄武门前大动干戈,那来都来了,当然不可能杀两个兄弟就完事儿,对吧?于是,李世民很快就派尉迟敬德入宫,为宫内海池上泛舟“游玩”的皇帝李渊与诸位宰相做护卫……】 李建成倒吸一口凉气,刹那间狂怒攻心: “李二!你居然敢逼迫父皇!” 怒火腾腾燃烧,李建成的心却迅速下坠——天音将宫变的流程娓娓道来时,他便早已暗怀疑惑:玄武门离太极宫相距不过数百步,为何厮杀中父亲毫无反应?而今疑惑终于被证实,却是最可怕的结果! 玄武门前翻天覆地,父皇怎么还有雅兴在海池游玩? ——父皇早就已经被李二握在手心了!这一局棋输得彻彻底底,再也没有翻盘的余地了! 李世民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在听到这天音毫无顾忌,随意喷洒大唐绝密内幕时,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安排必将泄漏,因此并不惊异。 在起兵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在大哥的怒斥 前也绝不动容。 秦王府的诸位重臣同样镇定自若,倒是侍奉在大人物身后的兵卒颇为不安,私下里面面相觑——这些良家子出身的精锐武士见的世面毕竟不多,要是讨伐太子齐王也就罢了,但要和秦王的亲老子,尊贵无匹的皇帝陛下为敌,那冲击实在有点震撼。 【……尉迟恭身披铠甲,手握长矛,径直来到高祖所在的船上。李渊大惊失色,出声询问:“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尉迟恭答道:“秦王因为太子和齐王作乱,起兵诛杀了他们。秦王殿下担心惊动陛下,故派臣担任警卫。”李渊对裴寂等人说:“不料今天竟然会出现这种事情,你们认为应当怎么办才好?”】 这几话说得娓娓道来,平铺直叙,但天幕上展现的场景却触目惊心。只见身着柘黄袍的老者跌坐于游船软垫之上,身前则站立着手持长矛,披甲戴盔的武将,长矛上犹自鲜血淋漓。而武将神色狞恶凶狠,居然步步紧逼,俯首逼视皇帝。 这样狰狞可怖的场景瞬间揭破了所谓“护卫”的假象。秦王府重臣们当然内(脸)心(皮)强(极)大(厚),但当着太子齐王的面展现“逼父”的现场,一时之间居然也有些尴尬。 【在这样紧张又恐怖的气氛下,曾经进言力保李世民的两位秦王党——萧瑀与陈叔达立刻抢答,怒斥李建成与李元吉毫无功劳,又因为嫉妒而谋划奸谋,中伤“功盖宇宙”的秦王殿下,险些危害社稷;现在,秦王已经声讨并诛杀了他们,岂不正好?因此强烈建议皇帝:“秦王天下归心,陛下如果能够决定立他为太子,将国家大事委托于他,就不会再生事端了!” 船中宰相共有三位,陈叔达与萧瑀已经立马表态,唯一剩下的皇帝死党裴监裴寂直接闭嘴,估计是喘气都怕出大了声。面对宰相们两票赞成一票弃权的态度,皇帝陛下立刻表示了对民主决策的尊重,愉快的宣布自己的决定:“此吾之夙心也“——我早就想交权啦。 在皇帝与宰相们做出关于立秦王为太子并移交所有权力的重大决定时,东宫与齐王府的卫队已经察觉到了变故,正赶赴玄武门与宿卫军及秦王的部队交战。于是,尉迟恭便请求皇帝降下旨意,将所有军队都交由秦王节制——当然,为什么制止冲突需要节制天下所有的军队,那皇帝估计是不敢细问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当然不会听不出天音口中揶揄式的阴阳怪气,一时脸色都有些微妙。而太子李建成的神情尤其难看——他早料到宫中有人倒戈,但听到“宿卫军”时,仍旧不敢相信。宿卫军是拱卫宫廷的皇帝亲兵,而现在他们在干什么?与秦王卫队一起抵御东宫! 皇帝亲卫居然都倒向李二,那今日自己与老四走进玄武门之后,一切结局便是注定了! 一瞬间李建成只觉惊骇愤怒,心中却惊惧骇异: 李二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瞠目逼视自己的二弟,看到的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木板脸。李建成瞪了良久,终于只能移开目光。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 ……虽然彼此斗了这么久,但他似乎太不了解自己的这个二弟了。 【诏令起草之后,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到东上阁门外宣布敕令,尉迟恭则提着建成和元吉的头颅向众人展示,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马顿失战心,迅速溃散,原部将薛万彻等带领数十人逃到了终南山中,局势立刻安定了下来。此时,在玄武门作战已久的李世民才终于入宫面见父皇。 大概是调整好了心态,李渊见到自己屠兄宰弟的好大儿后还能出声安慰,说最近我差点如曾子母亲那样,犯了“投杼疑子”的错误啊。 这个台阶给得真是恰到好处,刚刚厮杀完的李世民立刻跪地,“吮上乳而哭”——吸着他爹的neinei,嚎啕大哭……】 李世民:…… …… 李建成:………… 秦王府众人:………… 就连失神落魄、魂飞九天的李元吉都反应了过来,一脸惊愕的望着自己的二哥。 而天幕极为贴心的变幻出了一个袒胸露、乳的老头,并在他的奶、子上打了个极为醒目的红圈。 好吧,这回连装不知道的余地都没有了。 自十八岁初次从军以来,秦王殿下历经血雨腥风凡十余载,自以为刀山火海无所不见,多来砥砺心胸,已经养就了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概。但现在,但现在,看着天幕上那两个被红圈勾勒的“neinei”时,他,他,他—— 他还是破防了 ! 秦王殿下深深吸一口凉气,只觉手指都在颤抖。大概是破防后格外敏感,他甚至能听到身后将士那压抑不住的惊呼,侯君集与尉迟敬德脸上怪异的红晕,以及,以及大哥那可怕的目光。 平日里被大哥敌视太久了,什么杀气愤怒他都能安之若素,但这一次的目光却格外有点奇怪,除了敌意愤恨之外,似乎还有某种……惊恐。 这并非对强敌与死仇的惊恐,而是,而是那种正常人对变——异常人士的惊恐。 孤没有! 孤不是! 孤正常得很! 秦王殿下在心中怒吼,却咬牙不能开口:难道还要他公然解释,自己绝没有吸父皇neinei的爱好? 大概是这场面实在太震撼人心了,虽然在场七十余人,但人人紧闭双唇,丝毫不敢发出声响,竭力板着面孔。只有跪伏于地的长孙无忌与张公谨还在涂涂画画,完善方才记忆的星图,尚且不必面对这痛苦的考验。 第3章 玄武门之变(三) 天音慢条斯理,依旧在诵读着极为可怕的内容 【……不得不说的是,这段记载的确相当奇怪。无论李渊也好,李世民也好,在继位的事情上似乎都喜欢与neinei过不去。李渊为了宣扬天命,曾经记载自己有“三乳”——胸前有三个neinei;而李世民逼父夺权,第一反应也是跪下来吸他爹胸前的neinei——也不知道是吸的哪一个neinei。但总的来看,李家似乎都对neinei有着奇怪的痴迷。】 这一次面无表情的轮到太子李建成了,因为秦王府的兵卒向他与齐王投来了好奇的眼神——事涉皇家机密,谁不爱听?既然自家主上不能妄议,那看看您二位总可以吧? 李建成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有朝一日能在秦王府兵卒前体会到近似于“羞愤”的感觉。他忍耐良久,终于脱口呵斥: “放肆!” 众多骑兵依然没有收敛,直到秦王冷冷咳嗽一声,毫无疑义的发出了抬头的信号。 虽然已成死仇,但李家兄弟在这一点上的立场还是相当一致的。 【在父子交心的眼泪流完之后,就开始进入到大家熟悉的流程中。玄武门之变后三日,李渊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下令将一切事务交由李世民处置;六月十六日,李渊亲笔传谕裴寂等,表示自己退休做太上皇的意愿;八月初八,李渊下诏禅位于李世民,李世民推辞不受;然后又下诏,又推辞,走完三辞三让的惯例之后,李世民勉为其难接受禅位,并于第二日立刻举办了登极大典。 ——要知道,汉献帝当年禅位给曹丕,那三辞三让的流程可是走了整整九个多月;能在一天之后速通三辞三让,李二陛下这效率的确非同凡响。而且,禅让完毕后第二天立刻搞登极大典,那简直是装都不愿意装一下——搞不好从六月玄武门到八月禅位,中间时间全在筹备登极典礼,临到头才让李渊补了一道手续。】 大概是被刺激之后破罐子破摔,李建成立刻讥笑了一声: “沐猴而冠,莫过于此!” 李世民毫无理睬。 【那么,到此为止,整个玄武门的经过已经讲完,虽然日后还有李世民宽待太子齐王旧部,借此团聚朝野的种种举措,但大都只是后话了,我们之后会提及。 简单梳理玄武门之后,我们便顺理成章的会面对新的疑问:怎么评价这个极为关键、左右了唐朝命运的宫变呢? 在这里呢,up主也不敢班门弄斧,炫耀什么独特的见解。只是做一点小小的思考:在回答这个疑问前,我们可以思索两个问题: 第一、对于李世民而言,玄武门之变的结果,究竟是一个侥幸,还是时势的必然? 第二,如果玄武门之变没有成功,历史会如何进展? 】 听到此处,无论李世民、李建成,亦或侍立在侧的尉迟敬德、侯君集,不觉都竖起了耳朵,百倍提高了注意——如果方才还只是引人入胜的皇室秘闻,那么现在就是最为要紧的戏肉了;既然天音打算评价这一惊天动地的“宫变”,那就必然会泄漏大量的信息,乃至于暴露自己的倾向喜好,甚至事态发展的走向! ——只要让这些稀世的人杰们悟出这些信息的一丁半点,那必然可以借此掀动风云、把控天下,影响不可计量! 一时间场中寂静万分,只听得到马匹不安的踏动声。 【首先,是玄武门之变的结果。在传统的史料中,一直设法将李世民描绘为一个弱势的、被动的、被局势推着走的人物,千方百计暗示他的无奈——似乎骁勇善战、绝世英才的秦王真是被父兄逼迫得无可奈何,最终冒险做殊死一搏,并侥幸而获得了成功。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在文献的考据日渐精细之后, 学界找到了更为详尽的证据——早在玄武门之前,李世民已经草蛇灰线,在诸多要害部门布置了数量惊人的棋子。譬如把守玄武门、阻遏太子精兵的左屯中郎将常何,又譬如果断率禁军与太子齐王卫队的敬君弘,这些是史有明载,明确倒向秦王的禁军将领。而没有记载的?没有记载的更是多如牛毛。 从多年发掘的墓志铭判断,李世民对宫廷守卫的渗透决不止于上层,而是由上至下,无不包揽——如禁军将领中的曹钦、刘辟恶、袁石、安元寿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人在历史中籍籍无名,但在墓志铭中,他们却是“靖逆恶于北门”——直接在玄武门与李建成李元吉干上了,而且都“特蒙秦王驱使”——摊牌了,我是秦王的人! 换句话说,这些禁军将领原本该是皇帝最亲信的侍卫,但他们却深度介入了玄武门之变中,毫不犹豫的倒向了秦王。如此深刻、全面、无所不包的渗透,也难怪会出现宿卫禁军与秦王府军并肩作战的奇事了——大家都是秦王的人,分什么彼此呢?】 李建成在马上微微摇晃,几乎坐立不稳。 他最为恐惧、忧虑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听到天音报菜名一样的报出那一长串姓名,李建成便知道一切再无可挽回——禁军已经不是被收买、被欺骗、被利用这么简单了!他们已经直接倒戈了,他们干脆就是老二的卫队! 还怎么赢?还怎么赢?! 但天音依旧轻松愉快,毫无停顿的宣判李建成的下场: 【……那么,被李世民渗透的仅仅只有禁军么?当然不是。以李二陛下的才略胆识,怎么会只做这点准备?实际上,在宫变发动以前,他已经向远在外地的李靖与李绩派出密使,询问他们对宫变计划的态度。 而这两位地方实力最大的军头,仅有的可以与天策上将李二凤媲美的军神,名列武庙十哲的绝代天才,又是如何表态的呢?——他们倒没有同意加入,但同时也保持了沉默,没有将这要命的消息向皇帝透露一丁点。 喔,对了,仅仅只是询问地方军头还不够,我们还可以从材料中找到更可怕的记载:当时有几位侍御史、太常博士,七八品碌碌无名的小官而已,秦王居然都向他咨询过解决李建成的计划。这些人推辞没有回答,秦王也并未加以逼迫。 ——怎么说呢?铲除李建成的计划已经连七八品的小官都可以知道了。消息散播得这么广泛、深入,那恐怕满京城上下的文官早就被秦王殿下骚扰了个遍,百官已经心知肚明,甚至都不会对玄武门之变有什么意外。 说实话,这相当于已经在李渊眼皮子底下蹦迪,但皇帝陛下居然依旧丝毫不知…… 了解到这一切后,我们就能明白玄武门之变时京城怪异的安静:当时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曾经释放囚徒直奔宫内,预备与秦王汇合;而从监狱到太极宫少说数十里路,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拦一拦。 ——真的,哪怕狱卒们对天放两箭呢,好歹也算对得起陛下发的饷吧? 与这样广泛的渗透相比,那诸如太子身边的卧底王晊,安插在齐王府泄漏了李元吉情报的密探,其实都已经并不算什么大问题了。好歹这两位的贴身亲卫没有倒向秦王,那足见他们已经尽力了。 内鬼太多,老爹挂机,这仗还能怎么打?】 大概是震惊太过剧烈,在天音娓娓讲述出那些惊天动地的密报后,李建成却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最初听闻名单时的惊惧狂怒。甚至在听到太子率更丞王晊也是秦王卧底时,他面上都毫无波动:满朝文武都在向秦王献媚,区区一个奸细又算什么?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 【在整场宫变过程中,被李世民询问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最差的结果也是中立,推辞不答而已。可这能叫“中立”吗? 胖虎告诉你他明天要揍小夫,你牢牢闭嘴一句话不说,请问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这种局势下,也多亏了李渊不知情,否则他六月四号都等不了尉迟敬德来逼宫,估计直接就心态崩溃,投了了事。 也正因为如此,秦王幕僚们才如此笃定,认为解决李建成与李元吉比拾起地上的草芥还容易——事实的确如此,玄武门之变看似紧张刺激,但实际上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命运早已注定,唯一有悬念的,不过是与父亲李渊的交锋而已。 整场宫变似乎凶险,但依旧是二凤领兵的风格——做好准备,集中优势,奇兵突袭,毕全功于一役,充分展现了天策上将的才华。】 秦王府的诸位骑兵中渐渐传出了压低的欢呼声——大家尽管跟着秦王舍生忘死,却并不敢断定今日这场大事的结局,而今听到主上的准备如此充分完美,心中喜悦登时按捺不住。 有人抑制不住狂喜,偏偏又不敢随意出声,只能在心中默默念诵秦王破阵乐: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殿下——不,陛下——果然海内无敌,算无遗策! 秦王仰首望天,他深知天幕玄妙,对天音道出的种种隐秘布置并无意外,但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由有些疑虑:听这天音口口声声“天策上将”、“才华”,似乎,似乎对自己还颇有善意? 而且…… “二凤?”他喃喃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的答案是很清楚的:玄武门之变并非“偶然”、“侥幸”,宫变双方力量差距太过悬殊,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当然,我们也可以尝试假设——如果太子李建成运气爆棚,居然真的获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么结果又会如何? 虽然历史很难猜想。但从已有的材料判断,结局恐怕不会太过美妙。】 被天音公开否认的李建成微微咬牙,但到底是被打击得习惯了,终究并未出声。 【首先,玄武门的胜利不代表一切,即使李建成侥幸能从玄武门中获胜,面对的朝局也将极为艰难——不要忘了,李世民所拉拢的将领官吏已经遍布朝野,李建成又该如何应对?尽数诛杀必然一片混乱;宽宥原谅又可能带来巨大的隐患,处理稍有不慎,这些心怀恐惧的士人便可能直接作乱,引发巨大动荡。 除此以外,李建成的内部也不稳固。他是与自己的四弟李元吉一起对抗的秦王,但这位李元吉又是善茬吗?他的名言可是“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尔“——等到太子秦王两败俱伤,他这只黄雀立刻就要扑上来。】 即使在过度震骇后的麻木中,李建成的面色也渐渐变了。他缓慢转过头来,盯着缩在马背上的李元吉。 ——不用再询问什么了,他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四弟太过熟悉,仅仅看对方的脸色,便知道天音所言绝对不假。 尉迟敬德恰到好处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齐王果然是好学不倦,学了不少太子的本领呐。” 李建成转头望了他一样。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将会一箭射死李元吉的秦王府猛将,他居然生不出什么怒意了。 李元吉一声哀嚎,匆匆滚下马来,抱着李建成的腿痛哭流涕:“大哥,大哥,你信我,我没有——” 【而李元吉这位人间之屑,给李建成带来的危害决不止于此。且不说他对至亲的心狠手辣,也不说他平日奸、淫掳掠的恶迹,即使只论才华,那在李渊生下的这群天之骄子中也绝对属于例外——他当年镇守太原,眼见敌军入侵,立刻带着妻妾临阵脱逃,导致太原失陷。要知道,太原城建立上千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攻陷…… 以这样的军事水平,一旦让他沾染军队,那结局会是怎么样?】 李元吉的哀号戛然而止,只能继续痛哭不止,将一堆鼻 涕眼泪抹在大哥腿上。李建成最初还在压抑,但眼见长靴一片狼籍,终于忍耐不住,抬脚将李元吉踢开,拨马走到一旁。李元吉挣扎着又想躲在大哥身后,一抬头却看到了尉迟敬德那和蔼可亲的脸。 “四大王?”尉迟敬德亲切道。 李元吉上上下下打了一个齐整的哆嗦,乖乖缩到角落,再也不敢开口了。 【而更为紧要的是,当时的唐朝内外并不安稳。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爆发;八月,突厥便大举入侵,南袭泾州,攻占武功,最终抵达渭水北岸,距长安不过四十里地!而此时,长安内的兵力不过数万,与突厥相差悬殊,可谓危在旦夕,间不容发。 真实的时空中,李二陛下与突厥舞王颉利可汗达成渭水之盟,争取到了喘息的宝贵时间。但颉利可汗之所以退让,部分是畏惧于二凤的赫赫武功;当时的唐朝名将如雨,尉迟敬德也曾小胜突厥骑兵,长安守军并非突厥可以轻易突破。但设若是李建成掌权,局势又会如何? ——不要忘记,长安城中的名将多为天策府麾下,他们必然会被李世民牵连;而军神如李靖,也显然在暗中倾向于秦王,他与太子之间怎么可能达成信任? 上下相疑,局势恐怕不忍设想。】 天幕中出现了一幅极为辽阔的地图,而标着“突厥”的箭头正从北方草原蜿蜒而下,取道泾州、武功,绕路泾阳,径直逼近都城“长安”。 相对于被天音接连否认、面色苍白的太子,秦王府的众人神情则更为复杂。天音已经明白无误的表达了对秦王的倾向,这固然值得高兴,只是…… “殿下。”尉迟敬德策马靠近:“这些突厥人……” 秦王微微点头,心中也是思量不定:突厥大举入侵,必然是抓住了玄武门之变的空档;但居然能一举攻入渭河,那实在令人心惊胆战——渭河离长安不过四十余里,一旦有所闪失,那就是不堪设想的下场! 即使天音中透露出了什么“渭水之盟”,但这样的盟约来得实在太过侥幸,以秦王平日百战百克,必须求安稳的习惯,当然绝不能相信这么一个“偶然” 而且——而且这种城下之盟,恐怕条款绝对不会光彩! 李世民微微皱眉,侧首询问侯君集:“安插在突厥的眼线还有多少?” 侯君集被主上冷落了半日,闻言赶紧回答:“突利、颉利二可汗左右有几个从未动用过的暗子,殿下的意思是?“ “盯住突厥人的动向。”李世民低声道:“突厥全民皆兵,一旦入侵必以劫掠为生;你记下来,若突厥有所异动,便传令给边郡的长官,让他们做好疏散百姓的准备。” 侯君集俯首答应,李世民再次仰头,聚精会神打量天空中偌大的地图,同时暗自记诵——相对于他平日所见的那些粗糙潦草的舆图,这张图画简直精细详尽得令人发指,山川地理、河流小道无不标记详细,简直像将真正的地势再现于眼前。 李世民出身行伍,当然不会不明白这张舆图有多大的用处——毫不夸张讲,以此应对突厥,便相当于凭空添出十万精兵。 这是上天垂怜的至宝,击败突厥的利器! 正因如此,他与尉迟敬德、侯君集等人才如饥似渴,瞪大双眼仰头牢记,全力将这舆图留存脑中。而地上涂抹的长孙无忌、张公谨两人,更立即将丝帛翻过面来,继续摹写这上天赐予的至宝。 但在仰头记诵,与过往印象一一比对之余,李世民心中却不觉稍稍纳闷: “颉利可汗的底细倒还清楚,这‘突厥舞王’又是什么?“ 第4章 玄武门之变(四) 天音依旧在继续,只是声音渐渐有些低沉,天幕随之变化,但这一次闪现过的是走马灯一般掠过的剪影,王侯将相英雄豪杰逐次登场又逐次殒灭,不变的唯有背景上汹涌澎湃的长江水。而江水上一行黑字缓缓浮出,冰冷的宣告这些超世之杰一生事业的结局: 东晋,司马氏,享国一百零三年 南朝宋,刘氏,享国五十九年 南朝齐,萧氏,享国二十三年 …… 三百余年的岁月依次流逝,最终驻留于玄武门前。 【当然,以上还只是具体的、触目可及的问题。我们还要强调的是,这场玄武门之变,决定的并非只是李唐宗室的命运,甚至也不是唐朝的命运,它有更深远、更重大的意义。 当我们在讨论玄武门时,所不应该忽视的,是唐朝当时的处境——后世纵览全唐朝,往往会将玄武门视为一场决定皇权归属的普通宫变,无论上位者是谁,似乎都会有这么一个持续数百年的唐朝,最多不过是盛唐的光辉稍稍有所减损而已。历史滚滚向前,不会因此改变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唐朝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可以随便“改变”的朝代,它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诸位更不能忘记,当站在玄武门的节点向前眺望时,触目所见的已经只有魏晋南北朝了——一个长达四百年纷乱不休的,大分裂时代。距唐代最近的一次大一统,最近一次平稳安定的光景,已经遥远在东汉末年,将近三四百年以前了。 三百年的光景呐,即使以华夏这样善于铭记历史的民族,那也是太久,太久了。久得足以让南北分裂出新的文化与认同,久得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都忘却大一统的模样。 每一本教科书都会告诉你,大一统是中华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站在初唐的时间点,站在武德九年的玄武门前,作为一个祖祖辈辈都在分裂与战乱中度过的士人,你真的可以拍着胸脯向历史保证,说这个文明的趋势是统一,这个民族不会走向分裂么? 太艰难了。整整三百年的分裂,二十代人的光景,四分之一部的资治通鉴,十分之一部的史记,分裂太过长久,而统一太过于脆弱。 强汉的梦已经远去,所谓的大一统似乎只是西晋与隋朝短暂的回光返照,南北之间的敌对、分割,才是持续数百年的常态。长江南北的汉人从痛苦到麻木,从麻木到习以为常,最终将分裂视为理所当然。仇恨敌视深入骨髓,天下一家已经再无可能。 当然,这几百年里不是没有英雄豪杰做过统合南北的努力,但无不功败垂成;刘琨祖逖败于内乱;谢安、桓温半途而废;刘裕刘寄奴气吞万里如虎,最终也只能止步长安,望洋兴叹。 如果这个民族中最聪明,最英勇,最了不起的人物都走不完统一的路,那么凭什么还能坚信不疑,痴迷于三百年未曾一见的大一统,笃信三百年没有完成的复兴呢?当时的士人显然已经丧失了信心,甚至开始主动遗忘华夏的诗书礼仪,而屈膝献媚虏主,将异族风俗生吞活剥,所谓“汉儿学得胡人语,反向城头骂汉人”。华夏文明衰微暗淡之极,已经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摧残。 ——那么,新生的唐王朝,究竟能否承担起这个力挽狂澜的使命呢?如果它承担不起,华夏文明还有第二次机会么?】 天幕下鸦雀无声,数十人缄默不语,竟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列阵展开的骑士们尚且懵懂,就连侯君集、尉迟恭两位武将也不甚了了,只是心潮起伏不定。唯有秦王,唯有秦王……他紧紧攥住马鞭,只觉从头到脚如触雷般战栗,涌出的却是无与伦比的亢奋: 大一统,大一统,三百年未曾一见的大一统! 这就是大唐的使命么?这就是李氏的使命么?这就是——这就是我的使命么?! 李世民缓缓转头,看到的是跪伏于地的长孙无忌——他已经涂抹完了舆图的最后几笔,正怔怔仰望天幕。 无忌的目光灼灼闪耀,眸子明亮得仿佛燃烧了起来。君臣目光相触,仅仅一瞬之间,彼此已经默喻。 长孙无忌整理衣衫,挺身缓缓下拜:“江东分王三百年,有圣人出,大利中国。殿下岂有意乎?“ 这是东汉时流传的谶语,预言南北分裂三百年后圣人即将出世,恢复中华的荣光。数十年前他们本以为这是为隋朝所作的预言,但十四年来隋室基业扫荡无余,所言的“圣人”自然成了虚妄。 而今长孙无忌再次吟诵这句预言,用意不言而喻。 ——天音所展现的宏图伟业,天音中隐蕴的殷殷期许,除却他们君臣之外,又有谁能胜任? 即使以李世民的城府阅历,刹那之间也是口干舌燥,难以措辞——某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兴奋与落于他的肩头,同时在心底激起了无限狂澜。在奔腾汹涌的激流之中,这入朝数年以来的蝇营狗苟仿佛都消散而去,只留下天策上将沸腾的热血。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小子德薄,不敢负天之所托。” ——我的德行实在浅薄,但我怎么敢辜负上天的嘱托?“ 长孙无忌再次下拜:“臣愿效死命。” 身后的尉迟敬德、侯君集,乃至伏地作图的张公谨都一时凛然,纷纷要下马拜伏,同样吐露自己尽忠竭力的心愿。李世民摆一摆手,随后一指天幕——在揭示出唐朝所承担的天命后,天音已经进入到了最为关键、最为要紧的戏肉,丝毫不容错漏。 天音的语气依然平和,只是声调渐渐有了起伏。 【当然,我们知道,教科书终究是对的,统一终究是不可阻遏的趋势,而我们也必将拥有第二个辉煌灿烂的大一统时代。一时的衰落只不过是伟大复兴的前奏,唐王朝出色的——甚至超乎预期的完成了它的使命,乃至于汉唐并称,成为这个民族永久的记忆之一。 而这一切转折的起点,就在玄武门的那一天。 读历史的时候,我们通常会被贞观到开元的盛世迷惑,以为巨唐一生下来就是巨唐,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实际上,如果退回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我们看到的,恐怕会是一个虚弱、动荡、濒于分裂的王朝。 尽管李唐侥幸获得了隋末战争的胜利,但在杨广大帝十余年孜孜不倦的折腾之后,国中已经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民力疲怠已极,国力大大衰退。而刚刚平定的天下也绝不安稳,自李渊诛杀窦建德以来,河北人心不定,武德年间频频作乱;而江南与北方分隔三百余年,汉民族统一的文化认同几乎被消磨殆尽,南方士人心怀异志,大多将唐朝视为敌国,随时预谋复辟。 内忧之后,还有外患。刚刚平定天下的李唐并不算强盛,而北面的突厥却已经是“控弦百余万,北狄之盛,前所未有”——它是远比匈奴更为强悍可怕的对手,几乎拥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而新生的唐朝则比西汉初年更加孱弱——高祖刘邦还能在白登与匈奴争锋,武德九年八月,突厥可是直接打到了长安城外。 在这样的内外交迫面前,唐朝连输一场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它被突厥击败,那接踵而来的必然就是河北与江南的反叛。届时,轻则是群雄并起再次洗牌,等候下一次渺茫的统一,重则是突厥趁机南下,重演五胡乱华、南北割据的局面。上一次割据是三百年,这一次割据又是多久? 会不会久到华夏文明被彻底分裂,再也不能弥合? 这是真正的“华夏不绝如缕”,整个文明最危险,最关键的十字路口。在这个时候,唐朝需要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好皇帝”,区区一个好皇帝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的是一千年才出 一个人物,或者夸张一点说,“千古一帝”】 听到“千古一帝”四个字时,木然良久的李建成终于动了动。 说实话,在被天音劈头盖脸砸下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讯息之后,太子殿下已经渐渐麻木。一开始他或许还会愤怒不平,怨恨天道赤\\裸裸的偏袒,乃至驳斥天音对自己的种种指摘;但等到南北朝的画卷徐徐展开,三百年归于一统的宏伟进程尽览于眼下,李建成心中渐渐也有了起伏——以他的才学阅历,当然不会不懂天音在感慨南北分裂时的深刻悲悯,甚至他扪心自问,自己似乎也确实没有那个力挽狂澜,收拾三百年分裂局面的才华,更不用提“千古一帝”。 但……但李二就有这个才华么? 难道,难道正因如此,天音才如此偏袒李二,不惜宽宥他逼父杀兄的大罪? 李建成紧咬牙关,不觉又望了自家二弟一眼。 【简单来说,这位皇帝的要求远远超出于正常水平——他必须拥有顶级的军事才华,可以迅速而果断的扫清外患,为华夏争取宝贵的复元时间;他同时必须拥有顶级的治理能力,可以弥合南北分崩离析的人心,让天下重定于一尊,恢复破碎了三百年的汉文化。 换而言之,他既要是萧何、陈平、诸葛孔明,又要是韩信、卫青、霍去病;既要是汉文帝,又要是汉武帝。——天下岂有这样的人物呢? 正因如此,当我们而今回顾玄武门的时候,恐怕才会忍不住感慨——华夏文明的手气真是好,居然一把就抽出了那张它最需要的SSR。 当然,正因为它抽出了那张SSR,我们现在才可以这么闲情逸致的议论隋唐——太宗皇帝将任务完成得太出色,太漂亮了,以至于回望唐初时甚至会产生错觉,误以为这种成功理所当然,随便换一个人都可以成就。历史上他荡平内忧外患时如此轻而易举,甚至都会让人忽略了隋末的那一堆烂摊子。甚至说句实话,隋朝的名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被李二陛下挽救的,否则隋亡之后真来个第二次的南北朝,那杨家的名声就可以和司马氏比烂了…… 自然,我们也不是要批判李建成什么。他的确是很出色的继承人,如果放在和平的时代,大概会是接位不二的选择。但在唐初那样的时间点上,李建成能否顶着内外的压力,像历史上那样,完成三年平定突厥、十年天下大治、二十年海内升平,“视百姓如赤子”的功业呢? 这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李渊一家就出两个ssr卡,概率估计不会太大……后世史学家之所以对玄武门如此宽容,原因大概也在于此。 总的来说,可以挪用一句他人的话来形容,玄武门之变虽然是篡逆,但大业恰恰落入李世民手中,未尝不是“天之佑汉厚”。——上天依旧眷顾汉人,因此有了武德九年的那一把手气。 ——这个文明,总是被它最优秀的孩子保护得很好。】 天音依旧在缓缓道来,李世民却渐渐觉出了不自在。他听不懂什么“SSR“,但大抵知道这是高度的褒扬,褒扬得他都微微尴尬,乃至于生出了某种自我怀疑:天音描述中,那位神文圣武、千年一见的“李二陛下”,真的……是自己么? 自己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齐王李元吉。他好不容易从恐惧惊慌中稍稍恢复,听到天音的描述后心态立刻又是血崩——被逆贼屠兄宰弟也就罢了,下手的逆贼居然还成了“千古一帝”,还青史留名?! 那本王的死算什么?笑话么?! ——简单来说,李元吉也破防了。 这种冲击甚至超出了对尉迟恭的恐惧,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指着李世民跳脚大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令人闻之皱眉;大概是破罐子破摔没了顾忌,滚滚脏话中居然还夹杂着对天幕的恶毒攻击, 甚至于涕泗俱下,捶胸顿足: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纲纪!贼老天,臭王八!……” 秦王府群臣一齐侧目,以极为诧异的眼光盯着四大王——齐王殿下当年在并州杀掠百姓、奸、淫民女,荼毒不知凡几;这样的人物居然也会相信什么天理王法,大概真是普天之下的第一奇闻…… ——殿下,您都不知道要一要脸的么? 第5章 玄武门之变(五) 眼见齐王越骂越凶,脏话实在不堪入耳,忽然半空中啪一声巨响,骂声戛然而止。李建成收回马鞭,不再理会痛得满地乱滚的四弟。他直勾勾盯着李世民,面无表情: “你三年就解决了突厥?” 李世民愣了一愣,记起方才天音泄漏的未来。他微微沉默,只能平静回答: “我也不知道。” 李建成继续盯着他:“你怎么做到的?” ——李世民的确曾向他夸口,说领兵十年便可解决突厥,他当时一笑置之,只以为是小儿狂言。但这现实之离奇,居然比狂言还要超出想象。 李世民叹了口气:“我还是不知道。” 这是实话。即使以天策上将纵横无敌的军略,也确实想象不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胜利。突厥控弦百万,据地千里,军力犹在大唐之上;到底是怎样的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在三年内平定这样的心腹大患? 围聚的将领也反应了过来,长孙无忌、尉迟恭、张公谨、侯君集等面面相觑,随后向秦王投去了惊愕的目光。他们都是熟知军情、久经沙场的人杰,但正因为熟知军情,才会被这消息震惊到言语不能,甚至忘了出声赞颂主上。 ——三年平定突厥?这是人力能做到的么? 你还不如说秦王为蛮夷拥戴,被公推为他们的可汗呢…… 李建成嘴角抽搐,继续发问:“那‘天下大治’、‘海内升平’又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微微摇头:“盛世岂能靠一人缔造?我才学短浅,正需贤臣辅佐,才能匡正过失,致天下以太平。” 李建成尚未说话,天音已经响起: 【而且,李世民也成功将玄武门之变的损害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除李建成、李元吉以外,东宫与齐王府的属官都被赦免,部分贤才甚至被委以腹心,在新朝继续发光发热。如东宫旧臣魏征、薛万彻等,便在贞观之治中居功至伟。魏征的直言敢谏固然难得,但太宗皇帝能接纳仇敌心腹的谏言,心胸的确是开阔广大……】 ——得了,秦王殿下不是要贤臣匡正么?现在现成的贤人名单就送上门来啦。 至于贤臣们的旧主李建成……太子殿下在马上晃了一晃,竟然莫名有了种被当面带绿帽的屈辱。 当然,这种羞耻与屈辱只是一闪而过,李建成仰面望天,心中充塞的却是悲凉,仿佛仅仅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他便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天意抛弃了他,父皇抛弃了他,甚至连东宫的忠臣们都背弃了他。 他还剩什么?莫非他真是被天意厌弃,活该被李二除掉的绊脚石么? 接踵打击之下,李建成心灰意冷,只觉往昔争名夺利的雄心寸寸化为灰烬,再也提不起勾心斗角的力气。 他茫然扫过周遭的众人,只觉往日恨之入骨的敌手,而今也没有了发怒的心气。 始作俑者秦王可没时间顾忌受害者李建成的心态,他正凝神仰望天空,如饥似渴的观察每一个细节呢——在提到魏征、薛万彻时,天幕相当之贴心的附上了这些东宫旧臣为李二陛下建立的功勋、贡献的谏言。而其中魏征的进谏恳切平实、处处切中要害,更是令秦王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将如此贤才招致麾下。 ——至于苦主李建成会怎么想,那大概就考虑不到了。 【当然,玄武门之变终究是一场篡逆。无论再怎么样谈论它的正面意义,也不能否认它对唐代伦理的巨大破坏。 在玄武门之前,南北朝已经有过无数的叛乱、宫变,但发动者即使一时胜利,建立的王朝也难以长久,终究赢得的只是骂名。但李世民却以他的事迹打破了这个定律,他证明了,即使逆取也可以顺守,即使杀兄屠弟,逼父让位,也可以靠着文治武功留下青史美名。 这种榜样的刺激作用就太大了。尽管大多数篡逆者的才华不如李二陛下的百分之一,但不妨碍他们大胆起航,追逐梦想,普通而又自信。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自玄武门后唐代宗室人人以太宗皇帝为榜样,激情澎湃投入到集体吃鸡的大逃杀中。 所谓皇帝与皇子斗,皇帝与皇后斗,皇子与公主斗,偶尔太后和太上皇发挥晚年余热,也要下场与子孙们斗一斗——两两对接,彼此排列组合,那是怎样一幅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啊! 说实话,巨唐数百年社稷,平均下来每个皇帝都能轮上一次宫变,那真是人人有梦想,各个敢造反,不要说高度稳定的宋、明,即使大汉也只能瞠目结舌,高呼不可战胜——能在大一统王朝中搞出乱世吃鸡的风采,那也是我巨唐一枝独秀,傲视群雄……】 天音中带着戏谑调笑,方才还在为天降大任而喜悦兴奋的秦王立刻僵住了。 同样全神贯注聆听的秦王府众人:???!!! 这是可以说的吗?! 这是做臣子的可以听的吗?! 尉迟敬德与侯君集面面相觑,平生第一次痛恨起自己那武将的强健身板——要是如房玄龄、杜如晦两位老先生那般衰迈多病,眼下便可以直接两眼一翻,装作刺激过度、昏倒了事。 至于紧随贵人身后的骑兵,那只要稍稍有一点常识的,此刻心中都是山呼海啸,恨不能一头撞在马下! ——平均每个皇帝都能轮上一次宫变!这样的密辛要是稍稍被人利用,那立刻就会是天翻地覆的大祸,别说他们这样的士卒,即使以秦王府邸心腹重臣,也决计承担不起! 不过,大唐居然能在这样频繁的宫变下保有数百年社稷,这活力委实也有些惊人…… 大概是破防后肆无忌惮的缘故,已经崩溃的李元吉又被天音惊醒过来。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羞辱敌人的机会,立刻开始嘶声大笑,咒骂李世民自作自受,后代活该被反噬。这样的咒骂实在难以入耳,却并没有人阻止。 李建成自然是袖手傍观,嘴角隐隐冷笑,几个秦王府的武将也是头皮发麻,真恨不能立刻驭马逃离;就连伏在地上的张公谨都在微微发颤,只能将俯首紧盯绢帛,装作充耳不闻。 倒是长孙无忌比较镇定,大概是至亲的缘故,他还策马向妹夫秦王靠近两步,似乎试图安慰。 【更为难堪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兄弟相争情节在李世民晚年再一次发生。真不知道,当他看到自己心爱的嫡子们手足相残,痛苦得要引刀自尽时,会不会想起十七年前的玄武门? 某种意义上说,长孙皇后的早逝未必不是幸运,否则亲眼见到孩子彼此厮杀算计,悲痛恐怕难以忍受。不过她的兄长就没有这样眼不见为净的好结局了,长孙无忌最后枉死于黔州,也和这场夺嫡风波有着莫大的关系。 无论是李世民还是长孙家族,都在最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长孙无忌:………… 得,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长孙无忌默默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相比于不知名姓的后代皇帝,天音亲口预告的“子孙厮杀”、“手足相残”,那可更要刺激百倍。以至于李世民咬牙抽气,连面容都有些扭曲。 而李建成呵的一声轻笑,恰到好处的补上了刀: “二郎,你给子孙立的好榜样啊。” 李世民……李世民作声不得。 岂止作声不得,秦王脑中还萦绕着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 如果天音宣扬的所谓“大一统”、“盛世”,是天意寄予的期许;那这“手足相残”又是什么?上苍施还的报应,还是警示? ——我该怎么做?! 眼见李世民的面容阴晴不定,秦 王府骑兵面色惨白,李建成心中多了几分快意——在被天音反复的打击之后,他对夺位已经完全绝望;眼下看到报应不爽,心中的怨恨也能稍稍疏解。 至于尉迟恭等人,眼见着主上破防,那干脆就是连呼吸都怕喘粗了气。 【总的来说,在开辟了历史新篇章的同时,玄武门也必须为某些负面的影响背锅。唐朝的盛世固然起源于它,但贯穿唐代数百年的宫变、争斗、混乱,也与它息息相关。即使欣赏、推崇太宗皇帝的史学家,在此也不得不稍有惋惜。 或许如司马光所说,如果高祖李渊有周文王那样的知人之明,李建成有吴太伯那样的谦让,这场风波应该能平稳度过,不留下遗憾。但世间安得两全法呢?我们也只能畅想了。 当然,玄武门之变错综复杂,历史的真相难以全知,我们今天也只是管窥蠡测,为之后唐代历史的讲述打好铺垫而已。 ——当然啦,要为视频打好铺垫,那就需要诸位手中的三连啦!——求硬币求转发求收藏喔,你的三连就是up主更新的动力~ 】 众人尚且沉浸于皇室密辛中不可自拔,忽的劈头盖脸就被扔下了一堆完全不可理喻的词汇: 三连是什么?硬币是什么?收藏又是什么?——这天音自称的up主是什么,神名么? 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在扔下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后,笼罩四野的天幕开始迅速变淡变浅,显然即将消失。李世民心下一跳,不觉生出焦虑:这天音所说的“唐朝历史”,决计不容错过;但他索求的“三连”到底是什么? 李世民百思不解,不觉回头看向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博学广知,稍一沉吟便有了答案: “殿下,这‘三连’想必应该是‘珊琏’——珊者,珊瑚也;琏者,玉琏也。这两者都是祭天的礼器,恰恰与现下的情形吻合……” 说到此处,长孙无忌却忽的卡了壳——如果天音索求的真是祭天礼器,那岂不是给秦王殿下出了老大的难题? ——谁出门宫变还带着祭天的礼器啊?难道要立刻派人去太庙抢?! 眼见自家大舅子瞠目结舌,还是秦王急中生智,反手解下了腰间长剑——这是当年攻破洛阳时于武库取来的神兵,据说隋文帝杨坚曾配此祭天,大概——勉强——也算符合要求吧? 空中白光一闪,宝剑消失不见。秦王面前浮出了几个大字: 【感谢您的打赏,本次试看已经结束。敬请期待下期视频】 · 眼见光幕终于消失,围聚的众人如痴如醉,一时仍旧反应不过来。 虽然光幕将众人封锁于内,但维持时间却极为短暂,不过一刻钟左右。因此玄武门内外并无变化,触目所及一片安静。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得神智不清的诸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还是尉迟敬德敏锐冷静,眼见太子与齐王仍孤零零立于对面,立刻回手向身后一招。跟随来的骑兵虽然已经在猛料刺激下一脑子浆糊,但还是本能服从主帅命令,绕后将两人团团围住。 李建成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扫视众人,最终直视李世民,呵呵冷笑: “好!好!太子有太子的死法,二郎,你还不亲自动手?” 现在七十余骑兵牢牢包围,他连与李二对射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要李二一声令下,他与李元吉立刻就会被重弓射成刺猬! 当然,李元吉这个两面三刀的货色死不足惜,但他堂堂太子,天潢贵胄,总不能白白死在这些小卒子的手里。正因如此,李建成才蓄意挑衅,希望李世民能亲自动手,一如天音所预言。 李世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低声劝谏:“殿下……” 李世民抬手拦住 长孙无忌的谏言,依旧没有说话。他仰头端详天空,心中却有千百个念头回荡,方才天音所言依旧历历在目,从“屠兄宰弟”到“千古一帝“,从“千古一帝”再到手足相残、遗祸骨肉…… 如此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大哥。”秦王道:“而今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我想与你谈一谈。” 第6章 后续(一)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辰时,太极宫海池。 自凌晨时分,杜如晦、张士贵等带兵突入宫中,将至尊与诸位公卿“请”到海池泛舟游玩之后,御舟上便是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过一句话。君臣相对无言,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当然,沉默这半个多时辰以来,在座的大臣渐渐已经搞清楚了状态,知道这八成是秦王突施狠手,一举扭转乾坤。而现在局势微妙敏感,变动暧昧不清,正是最需要小心斟酌、仔细站队的时候;设若自己处置稍有不慎,搞不好就会搭上九族老小,从此一败涂地。 ——可是,现下秦王殿下都不在舟上,他们这个队该怎么站? 难道堂堂世家宰相,还要向杜如晦、张士贵这样的人物行礼献媚么? 陈叔达、萧瑀等几位宰相心下犹豫,僵坐着不能决断。正在彼此默然之时,忽听船头的侍卫出声通报: “秦王殿下到池边了!” 诸位宰相学士心下大喜,立刻便站起身来。为首的相公还在拍打衣袖,预备着要抢先给秦王殿下行礼。 老皇帝李渊面无表情,眼见着自己的宰相神情欣然,不由嘴角微微抽搐。 侍卫报上了第二句话: “太子殿下也跟在后面!” 陈叔达与萧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啥?! 御舟中陷入了怪异的安静。诸位公卿面面相觑,彼此都从脸上看到了惊愕。说实话,宫变这种事虽然突如其来,但大家都是几朝老臣,对流程已经了然于胸——秦王控制住至尊后必然会立刻清扫自己的政敌,来得迟一步也在情理之中。等到父子二人见面的时候,恐怕太子、齐王的全家老小都已经料理干净,再无后患了。 但现在的状况就实在超出理解之外了——秦王怎么会留下太子的性命? 难道李世民还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 ——可能吗?! 在这样的茫然迷惑中,侍卫掀开珠帘,迎进了二位贵人。打头的是面目苍白的太子李建成,他抬眼望见了同样惊愕万分的皇帝,而后噗通下跪,咚咚以首抢地: “臣罪在不赦!” 李渊仍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什么?” 李建成流泪叩首,泣不成声: “臣忘恩负义,心怀邪谋,与齐王朋比为奸,肆行不法,狂悖忤逆,不可胜数;臣被齐王所惑,渐生豺狼之性,竟于御前构陷骨肉、侮蔑忠良,乃至于觊觎军权,预谋篡逆!臣罪逆滔天,种种恶行,尽在不赦,只求陛下赐臣一死,以赎臣十恶之罪于万一,臣于九泉,犹感天恩!” 说罢,他匍匐于地,嚎啕大哭。 皇帝缓缓张大了嘴:“什么?!” · 李渊傻了,裴寂傻了,自萧瑀陈叔达至宇文士及颜师古一众大臣都傻了。 ……他们莫不是听错了太子的意思? 说实话,以御舟上这十数位公卿学士的阅历见识,即使秦王真的提着太子头颅上船逼父亲退位,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惊讶。毕竟数十年宦海沉浮,什么世面没有见过? ……但今天这世面吧,那确实没怎么见过。 都到这个时候了,太子负隅顽抗也罢,俯首求饶也罢,那还都在常理之内;怎么就莫名其妙来一波自曝,顺手还要将齐王也一起带走? 您是生怕秦王弑兄,师出无名么? 您脑子没问题吧? 在诸位公卿或惊骇或怪异的注视下,太子再次叩头: “臣罪恶深重,天地不容,求至尊再选贤良,为国立储……” 皇帝愕然半晌,终于从茫然中稍稍恢复。他左右环视,喃喃开口: “大郎,你莫不是失心疯 了?东宫的属官呢?魏征、冯立、薛万彻等人在哪里?他们该开导你、劝解你才是……“ 皇帝的目光左右游移,终于望向了呆坐于身侧的裴寂。作为陛下最忠诚的老臣,裴寂裴监没有辜负主上的期望,尽管被秦王府的武士盯得脸皮发麻,他仍旧颤颤巍巍站起,硬着头皮附和:“太子是该多休息……” 李建成匍匐于地,心中却不觉冷笑。如果父亲真的以为他有什么“心病”,该询问的也是太子少师、太子少傅,怎么会贸然提起冯立、薛万彻等武将?这分明是被秦王控制后心有不甘,还试图依仗太子府的武力挣扎一番。 罢了,是时候该了断父亲的妄想了! 他断然开口:“臣还要告发一事:齐王李元吉曾私通宫闱,秽乱禁中,罪不容诛!臣先前溺于私爱,知情不报,亦请陛下降罪!“ 李渊:——??!!!! 老皇帝两眼一翻,险些一口气上不到胸口,当场晕厥过去。裴寂更是不堪,听到“私通”两个字后便仰面一栽,几乎一个倒仰翻出船舱。至于——至于一旁侍立的诸位大臣,那干脆就是老眼溜圆,鼻孔大张,险些扯断胡须: ——妈呀,你们老李家的宫变这么刺激的吗?! 显而易见,太子自曝的决心是千锤百炼,再也不可动摇了。要是皇帝再试图用失心疯糊弄过去,怕不是他会当场吐露齐王私通的诸多罪证,将老皇帝的绿帽子掏出来洗一洗,晒一晒,拾掇干净后公之于众,让宰相们共同欣赏千年难得一见的宫廷秘闻。 皇帝最后的微弱挣扎,也终于在这样舍生望死的自曝中被粉碎干净。他在宦官的搀扶下重重喘气,嘶声发问: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又是谋逆又是私通,你疯了吗?! 太子毕恭毕敬:“臣是有罪之人,本来不敢多言。但储君不可久悬,为千秋万代计,求陛下在皇子中另择贤良,承继大统。” 至于这位贤良的皇子是谁,那就不必他这个罪人多嘴多舌了。 皇帝扶着宦官的手臂抽气,只觉得天翻地覆,站立不稳。他原本依靠着大儿子与二儿子之间的平衡维持权威,但现在大儿子悍然自曝,他这个老父亲势单力薄,已经再也不能反抗如日中天的二儿子了…… 他缓缓眨眼,将茫然的目光移向了秦王。自步入船舱之后,秦王便一直跪伏角落,一声不出,竟仿佛像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眼见父亲望向自己,李世民心中一跳,知道筹谋许久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他放声痛哭,膝行向前,同时扯散头发,咬唇出血,以示哀痛。 宰相们诡异的注视中(还在消化私通秘闻,实在不能不诡异),李世民膝行着靠近了皇帝的坐榻。正要扑入父亲怀中流泪哭泣时,忽然觉得背后微微发痒,原来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来,正以极为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以及父亲的胸膛? 李世民的哭声忽的一停,面容随之扭曲。而后他再次嚎啕出声,猛地向下一扑,紧紧抱住皇帝大腿,将眼泪全部抹在了父亲的衣衫下摆。 ——孤才不会吸父皇的neinei! ·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皇帝颁下诏书,怒斥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昵近群小,听受邪谋,蔑弃君亲,离阻骨肉,密图悖逆,潜为枭獍“,因此削除二人宗籍,罢免一切官职爵位,暂囚宫中,不得外出。凶逆之事,止在二人,除建成、元吉二元凶以外,其余同党一无所问,各从旷荡。又盛赞秦王讨逆有功,自六月四日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均听秦王处分。 六月四日,弘义宫,秦王府。 自卯初二刻,秦王领精锐入玄武门以后,府内便萦绕着怪异的不安。寻常的仆役或许还懵懵懂懂,心腹家人却已经隐约意识到 了这重大的变故。他们不敢公然谈论,只能在洒扫侍奉的间隙独自忧虑。 在这样诡秘难言的紧张气氛下,主持大局的秦王妃长孙氏却依然镇定自持,沉着裕如;不但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主动安抚镇守的士卒,为他们预备衣料、饮食。府中卫兵受恩感激,一时士气大振。 眼见王妃的作为,就连受命留镇后方的房玄龄也大感钦服,私下向左右感叹,说秦王殿下固然是超世之杰,王妃的气度英才,亦是天下无双,堪为匹配。 在沉默数个时辰之后。巳时三刻,终于有宦官乘马而来,至秦王府宣读旨意。这张谕旨极为含混,只是笼统叙述了秦王的诸多功德,而后便赐下了金银表缎,以及瑚琏、鸾刀等器物。 王妃按品大妆,与府内属官叩拜听旨。接完旨意谢过恩赏后,属官们依序行礼起身,神色之间却都难掩激动——瑚琏、鸾刀都是宗庙祭天的礼器,皇帝突然赐下这样的重器,宫中的局势已经不言而喻了! 这样的泼天喜讯骤然而来,秦王妃却依旧平静自若,并没有什么外露的欢喜。她下令约束府中仆役,一律不得妄听妄言;又让人传讯于高士廉等诸位秦王心腹,请房玄龄入内主持大计。 巳时五刻,秦王终于自宫中返回,率众将乘马归府。王府众人兴奋难耐,早早便列班在府门前等候,预备向主上贺喜,但秦王翻身下马,面上却并没有狂喜不禁的神色。他环视四下,抬手让众人散去,各守其位各安本分,不得随意议论。 秦王领着长孙无忌等几位心腹步入正殿,长孙王妃迎上去问候,却见丈夫面色平和,眉眼之中却隐隐有一股怪异的郑重;自家兄长同样是神色沉着,似乎正在思虑什么极为紧要的大事。 她心下诧异,但听见丈夫下令屏退闲杂人等,依旧行礼告退。秦王却伸手揽住了她的臂膀。 “观音婢。”秦王道:“不要回避,你也一同留下。” 秦王虽对妻子情深意重,却从未在外人前呼唤过王妃的小名。而今当着诸多重臣说出此语,无疑是与众人推心置腹,显示一片殷殷至诚之意。 长孙无忌与张公谨等面色不变,似乎早就料到了主上会有此一举。不知内情的房玄龄杜如晦却面面相觑,心下狐疑不定。 周遭撒扫侍奉的仆役奉命退去,偌大殿中只有相对跪坐的秦王府君臣。李世民环视左右,沉声开口,交代了宫变的结局: “陛下已经下旨削去老大的太子名位,现下与老四一起软禁于宫中。” 房玄龄、高士廉等留守后方,对宫中变故并不知情,闻言不觉微微皱眉:听主上的言下之意,显然宫变已然大获全胜;但既然胜局已定,为何还要留下废太子与齐王的性命? 秦王可不是这等优柔寡断的人呐。 未等属下出声进谏,秦王稍作酝酿,终于抛出了自己斟酌了数个时辰的腹稿: “此外,孤还在玄武门内看到了某些……异象。” 跪坐下守的长孙无忌立刻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素白绢帛,双手奉上:“异象玄奇奥妙,难以口述;这是臣恭撰的记录,仓促写就,难免错漏,伏乞殿下台鉴。“ 他将白绢展开,铺于案上,绢帛上以蝇头小字密密书写,连篇累牍,竟有上万字之多。长孙无忌才辩无双,过目不忘,仅仅聆听过一次天音的叙述,便能将内容尽数默写,一字不差。 尉迟敬德、张公谨、侯君集虽早知内情,但忍不住凑上前去,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一一齐观看这匪夷所思的“天书”。秦王则稍稍侧头,对跪坐下首的妻子耳语: “孤记得你随身的香囊里,除常用的香花以外,一向还添有不少药材,是不是?” 长孙王妃不知所以,只能点头称是。 “那就取一点定 心安神的冰片、薄荷预备着吧。“秦王看了看围聚在绢帛边的诸位臣子,低声道:“都是五六十的老臣了,看完了怕是顶不怎么住。 第7章 后续(二) 不过,秦王还是低估了各亲信重臣的承受力。在读完这篇超出一切想象的“天书”绢帛之后,诸位老臣固然是大受刺激,但终究没有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即使房玄龄扯掉了一半胡须,杜如晦将茶水倒进了衣领,高士廉的指甲在脸上刮出了数道血痕;他们好歹也维持住了人臣最基本的体面,到底没有当场嚎叫失仪,狂呼乱奔。足可见秦王府众人心有定力,绝非庸俗可比。 在最初的小小混乱之后,这些大受震撼的贤臣高士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却只能跪坐于长案两侧,面面相觑,口不能言。 有长孙无忌与秦王一起作保,他们倒不怀疑绢帛的真实性。可这,这,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隋末乱世,人心不定,神鬼之说颇为盛行。但即使民间相传的祥瑞异兆,那至多也不过是瑞云彩光、嘉禾甘泉而已;至于天道亲自下场,开着光幕给凡人详细讲解历史走向的“神迹”,诸位大臣那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天意降世不是一向走的是含蓄蕴藉的风格么?这会不会太直白显露了一点?! · 但贤才毕竟是贤才,终究不会被一时的惊骇所困惑。在彼此沉默半盏茶的功夫后,揪掉了半部胡须的房玄龄振衣起身,仔细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殿下,老臣见这绢帛中反复提及‘大一统’,又言‘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敢问殿下,这真是‘天音’所言么?“ 听见心腹提及这“天书”的关键。李世民神色立转严肃,他正襟危坐,神色庄重,以示对“天意”的尊敬: “不错,孤曾反复记诵此语,绝无一字差错。” 房玄龄道:“天书又言,‘使命在唐’,所谓唐的‘使命’,想必便是实现这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存亡续绝,再兴华夏了?” 秦王默默点头。 房玄龄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寻常天命尚且如此,何况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道阻且长,前路渺茫,其间磋磨坎坷,百般艰苦,恐怕难以尽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远,事难而险,臣窃为殿下惧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统,那么这天意未免太过沉重,太过艰难;如若真的承担起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经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将有的这种种的磨难,做臣子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秦王忧虑,乃至生出难以胜任的恐惧啊。 房玄龄一语既毕,殿中登时鸦雀无声。群臣跽坐于几案两侧,随房玄龄身后而依次下拜,郑重行礼;就连秦王妃也起身跪于下首,屏息静气,俯首不语。 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在场的重臣们心知肚明,知道最紧要的时刻已经到来。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君臣的寥寥数语对答之中,大唐即将经历至关紧要的抉择。 ——天命、兴亡,乃至数百年的大一统,而今都悬在秦王的一语之间。 秦王同样沉默不言。寂静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仰视大殿外的渺茫上苍。 “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不胜畏怖之至。”他轻声道:“然,小子何敢让焉?“ 秦王自称“小子”而非“孤”,这样的谦卑委婉,当然不是回应臣下的口气,而是在仰面观天,上告苍穹: ——天命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战战兢兢,惊惧忧虑;虽然如此,小子又怎么敢推辞自己的使命? 房玄龄垂首聆听,立刻摘下发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驽庸钝,唯愿效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 伏拜的群臣随之起身,摘下发冠同时匍匐,向着秦王俯首敬拜——也向着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 行礼之后,众人整理衣冠,又跪坐于长案两侧。房玄龄端坐在长孙无忌、杜如晦之后,以眼观鼻,默默无言,仿佛只是拙于口舌的寻常老者。但诸位学士将军暗自窥伺这位秦王府参军,心中却大感钦服——这才是真宰相!仅仅寥寥数语之间,便为主上定下决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后一切政务的方向,这样的当机立断、提纲挈领,便是古之萧何、武侯,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济济,当然不只房玄龄独美于前。很快,坐于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礼,语气沉着: “殿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天命’固然宏大,也须从小处着手。而今当务之急,还在于细细梳理天书,防患于未然。” 秦王微微点头:“还请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见,建成、元吉的余党不足为虑,只要慑之以刑,抚之以恩,数日间便能平定。当下的腹心之患,在于突厥。” 他拱手禀告,思路极为清晰:“突厥在长安埋有不少暗子,时时窥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师动荡,人心不宁,突厥可汗必然兴兵南下。天书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进至渭水,实在是大唐莫大的耻辱,杜如晦言语恳切。秦王稍一沉吟,出声发问: “杜卿有应对之策么?” 杜如晦以善于决断而闻名,开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语气平和: “那要看殿下的意愿,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了。” 秦王稍稍抬眉:“如若喜静,应当如何?” “若殿下愿镇之以静,那请派一忠贞能言的大臣出使突厥,折冲斡旋,消弭战端;并于边境坚壁清野、盛设兵马。突厥不知大唐虚实,必定不敢贸然南下。” 秦王道:“如若喜动,又是如何?” 杜如晦拱手下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良机已现,不容错失——殿下岂无意于突厥乎?“ 一瞬之间,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不觉同时露出了微笑: ——上天已经将突厥进攻的路线与时间都泄漏了个底掉,凭什么还要坐视不动,仅仅勒兵自保?天赐良机,岂容错过?正该痛下狠手,打得突厥心惊胆寒,再无南下之力,为中原争取最多的时间! 秦王笑容满面,抬手轻轻击掌,以此表示对杜学士的赞赏。而随侍的文武群臣随之微笑,神色之中光彩熠熠,尽是对军功的向往。 ——颉利可汗,您这下可是来得正好啊。 · 敲定了对突厥用兵的决策后,接下来便该议论领兵的大将。这人选似乎毫无疑议,长孙无忌第一个便出列奏告,请求以尉迟敬德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奔赴泾阳料理防务,预备迎击突厥。 天书载有明言,称尉迟敬德曾大胜突厥,而今调任泾州筹备军务,自然是位得其人,极为恰当。秦王点头应允之后,尉迟敬德立刻出班谢恩,却又拱手行礼,求问主上的心意:“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两国交战,关系非小。不知殿下此次出兵,是要大胜,还是小胜?“ 秦王微微皱眉:“求上得中,既已劳师动众,自然是要大胜。” “如此,则臣实难胜任。”尉迟敬德下拜道:“以天书所言,突厥南下的兵卒足有二十余万,骑兵不计其数;而泾州、武功一带的守军不过数万,辎重也有不足;即使调兵充实守备,一时也难以与突厥交锋。以臣的能耐,可以设伏小胜突厥,护卫边境;但要与突厥疆场争锋,正面邀战而大胜之,则非得天下无 双的名将不可!“ 他说得郑重其事,坦然奏对,秦王的脸也立刻有了肃然之色。孙子云:“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突厥兵力数倍于唐军,即使有天音泄漏的机密,一时也难以与之争锋。正如尉迟敬德所言,要想大获全胜,就一定得有一位超世脱俗的顶级名将! 秦王稍稍沉思,终究叹了一口气: “可惜。” 众臣随之一起默然。 是啊,的确可惜。现下的大殿里正有一位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横扫无敌的天降军神。但玄武门后乾坤骤变,天策上将秦王殿下是绝不可能再领兵出征了。 想想往日纵横沙场的时光,秦王也不由微微有些怅然。 但所幸,此时的大唐并不只有一个军神。朝堂之上,还有一位被天书钦定为可以与天策上将媲美的绝顶人物,同样超凡脱俗的将领。 秦王转头询问长孙无忌:“李药师的身体还好么?“ 长孙无忌叉手作答:“李药师年过五旬,但体魄尚且强健。” 秦王点一点头,做了最后的裁决: “那就烦请房、杜二位先生,给李药师寄一封信去吧。——先让尉迟敬德料理着泾州军务,等李靖到任之后,再行交割。” “对了,再将天书上突厥的消息抄录一份,随信一并送予李靖。” 杜如晦俯首记录命令,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挑一挑眉——以李靖的本事,外加这提前泄漏的情报…… 突厥还是自求多福吧。 · 议论数个时辰之后,秦王府各大臣起身告退。偌大正殿空空荡荡,只留下了秦王夫妇二人。 长孙王妃跪坐于侧,全程默然不言。眼见臣下已经离开,她才出声呼唤: “殿下……” 秦王微微一愣,却不觉躲开了妻子的目光。在透露这天象的机密时,出于某种矛盾暧昧的心态,他与长孙无忌一起删掉了最刺激、最可怕的内容——即嫡子悖逆,而长孙皇后早逝、长孙家族被牵连的段落。但以观音婢的明、慧聪颖,自然能从字里行间猜出一二。 可是李世民思忖再三,却实在心如乱麻,难以处置。现在面对妻子的面容,他只觉纠结痛苦,再也没有先前慨然承担天命时的豪气。 “观音婢……”他低声道。 长孙王妃窥伺丈夫的神情,心下已经渐渐了然。但她只是跪坐于丈夫身侧,奉上一杯热茶: “殿下一直与诸位大人们议论政事,还没有去见一见大郎呢。怕不是承乾也想阿耶了。” 李世民接过热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虽然不知天音所说,彼此相争的嫡子究竟是谁;但以身份年岁判断,其中必定有自己的长子李承乾! 他顷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 “孤正要去见见承乾。”秦王缓缓道:“大郎也要八岁了,我这做阿耶的是该上上心了。“ 第8章 后续(三) 六月初九,皇帝以秦王“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种种嘉言懿行,难以备述,因此下诏褒扬秦王功德,立为皇太子,总揽军国一切机务。 六月十二,奉皇太子李世民谕令,以尉迟恭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领大将军,筹备边境防务。 六月十五,皇太子召见太子府旧臣魏征、薛万彻等,言语欢洽,百般抚慰。薛万彻谢恩跪拜,魏征却兀自站立,抗声质问: “不知废太子何在?” 太子微笑:“大哥自觉罪重,发愿于少林寺面壁修行,忏悔自己的过失。” 这是他与李建成之间的默契。少林寺地处洛阳,又与秦王府关系极为紧密;李建成投降认负之后,自愿居住于此地,闭门不见外人,也是方便李世民遣人监视,彼此都能放心。 但魏征却不觉愣了一愣。他设想过废太子的诸多下场,可万万没料到对方居然会直接摆烂,出家了事…… 这结局是不是不太对啊? 魏征沉默片刻之后,又出声发问: “敢问齐王何在?” 太子李世民镇定自若: “齐王被陛下囚禁于宫中,昨夜子时已经投缳自尽,其余家人则尽数流放黔州。” 太子殿下示臣下以诚,所言绝无虚假,只省略了一点小小的细节——在齐王被关押囚禁之时,废太子李建成曾夺过马鞭,劈头盖脸抽了自己四弟整整五十鞭,抽得血肉横飞,惨叫不绝。大概在废太子看来,相比于公然与自己为敌的二弟李世民,这个暗地里背刺的弟弟更要阴损可恶百倍。 魏征稍稍默然。他当然知道齐王是怎么样的货色,实在说不出替这位喊冤的话。他踌躇片刻,开口道: “可惜。废太子若早日采纳臣的谏言,不至于有今日。主辱臣死,请殿下赐臣鸩酒。” 这话已经近乎于悖逆,薛万彻站立一旁,险些惊出满头冷汗。太子则微微而笑,浑若无事: “我们兄弟之间的家事,何劳魏卿费神?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魏卿是国家的大臣,自然当为社稷效力。而今百姓困苦,天下多事,如若贤人袖手旁观,置之不顾,又是谁的过错?” ——眼见社稷动荡,难道你这个贤臣忍心坐视不理吗?这合乎仁义么? 对魏征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而言,这种道德绑架总是百试百灵。魏征愕然少顷,终于躬身行礼,再也没有多说一句。 · 七月二十五日,长安城发生的变故终于传入了突厥王帐。盘踞夏州的“解事天子”梁师都劝说突厥趁机南下,借内乱痛击唐朝,并愿为突厥提供向导,直取长安。 东西突厥突利、颉利二可汗闻之心喜,遂分兵于夏州,以二十万兵力南袭泾州,直奔武功而来。 或许是梁师都的消息打探得实在准确,攻入泾州后竟没有遭遇什么抵抗。虽然沿途州县的百姓都已逃遁,却已来不及收拾杂物辎重,在道路边遗留下了不少布帛粮米、牛羊牲畜。突厥本就以劫掠为生,眼见珍贵的物资散落满地,登时欢呼雀跃,纷纷下马抢夺。即使各部落的酋长百般喝止,也不能阻拦。 如此争抢搜检,骑兵行军的速度未免大大下降,军纪也渐渐混乱。领兵的颉利可汗心知肚明,但也不能明目张胆违拗众意,只能私下令各酋长尽量约束部众。 但等攻陷武功之后,就连久经沙场的酋长、将领也忍耐不住了——武功城百姓早已逃走,空旷城池中一望而去,竟全是光彩耀眼的金帛珠宝、玉石奇珍!旁边十几辆牛车翻倒倾覆,显然,这应该是官吏在搬运府库时中途翻车,干脆抛弃珍宝独自逃离—— 诸位酋长狂喜不禁,立刻喝命亲信全数下马,拾取财物。至于颉利可汗 的什么嘱托命令,那直接便抛入九霄云外——开玩笑,大家辛辛苦苦到中原花花世界走一遭,不就是为了金银钱财,粮米奴隶?而今财宝唾手可得,那当然是多多益善! ——颉利可汗野心勃勃,一心要效法当年北魏道武帝,攻下中原做汉人的天子;但诸位酋长各怀鬼胎,可绝不愿为了可汗的雄图伟业牺牲自己的个人享受。而今辛苦南下一趟,难道还能入宝山而空回? 于是各酋长也毫不客气,一边口上呼喝军纪,一边令手下捡大的拿。顷刻间如虎狼争食,武功城内挤作一团。颉利可汗大惊失色,急忙喝命约束部众。还未等突厥军队稍稍整肃,武功城墙上便劈头盖脸射下无数长箭,将骑兵连人带马钉翻在地——原来在众酋长抢夺财宝之时,城外已经有精兵悄悄出击,解决掉了警戒的哨卫后,将数百辆弩车搬上了城墙。 这一下变起突然,突厥军队登时大乱。居高临下的弩车劲道凌厉,每发必中,一通扫射好似屠杀。城中奔逃混乱有如鼎沸,即使有部分突厥精兵想要射箭还击,也很难在干扰下击中数十尺高的城墙。埋伏墙上的唐军早就建筑好了工事,借着遮挡瞄准得从容不迫,甚至还定点带走了几位突厥的贵人。 眼见局势实在难以控制,阿史那苏尼失、执失思力等大将护着颉利可汗拼死逃出,在城中勉强拉拢了一批精锐部队后,终于从城门狼狈突围。还未等这群突厥兵卒喘息休整,埋伏在侧的唐军骑兵立刻杀出,将突厥军队拦腰截断,来回冲突劈砍,一时鲜血四溅,惨叫连连。 唐军以逸待劳,有备而来,虽然人数少于突厥,仍旧将骑兵杀得大败亏输、屁滚尿流。颉利可汗心胆俱裂,赶紧带着败军往来路逃去,片刻不敢停留。 颉利可汗一路奔驰数十里,沿途收拢了不少逃散的败兵,军力稍稍有所恢复。正打算休整片刻振作士气,却听后军厮杀震天,又乱作一团——原来唐军骑兵衔尾感到,又开始冲撞阵势了! 颉利可汗万般无奈,正打算下令回击,却听天空轰隆一声,竟然劈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突厥骑兵大多依仗弓箭,一旦沾水后弓箭脱胶,战力便算废了大半。而唐军明显有所准备,不但皮甲外披有雨衣,还纷纷抽出长剑铁枪,当头挨个砍去。 不仅如此,当几位突厥将领咬牙要与唐军决战时,刚刚拔出武器,却不觉发出惨叫——原来武功城散落的财宝上早就涂抹上了火硝、硼砂、雄黄,沾染雨水后腐蚀肌肤,将劫掠者的手掌烧得灼痛难忍。 颉利可汗呆呆乘马驻立,周身上下已被雨水浇得透湿。他俯视一片混乱的战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人物设下的计谋?! · 林杉打了个哈欠,咕噜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随手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公司休假,学校那边却打来了电话,说是最近有支宣传片需要修改,想请他来帮一帮忙。林杉从老师同学手中拿到过不少独门资料,现在母校有求,自然义不容辞。再说休息日懒得点外卖,顺便到学校食堂也能蹭一顿饭。 他背上包下楼,出门时却被看门的大爷叫住,递来一张单据:“林杉是吧?你的包裹,要亲自签收的。” 林杉匆匆签下姓名,看到大爷从身后拎起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哐当一声砸在了木柜上。大爷咕哝了几句: “啥玩意儿啊这是,死沉……” 林杉同样是一头问号。他提起包裹,看到了背面历史直播间网站的lg,还附着一张小小的贴纸,声称这是某位“高净值客户”打赏给他的礼物,根据双方签订的条款,由直播间负责包装运输。 当然,为了保护**,直播间网站不会泄漏任何客户消息。林杉只能抱着这根长棍迷惑不已: ——这啥呀这是? 高净值客户会打赏这种玩意儿吗? 不会是根拖把吧? 林杉提着那根长棍进了学校,与几位打理宣传的师兄师姐在活动室碰头。片子的问题不算麻烦,聊几分钟后就理清了思路,倒是林杉提着的包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林杉也不藏着掖着,交代来历后撕开包装。打开木盒后寒光刺眼,里面竟然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利剑! 活动室里的诸位师兄师姐被寒光刺得直眨眼,盯着这把超乎想象的礼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位姓白的师兄反应过来,小心摸了摸这把闪亮的长剑: “三环云首、镶嵌草纹……这是仿的唐初铸剑的形制啊。“ 他又摸了摸剑尖,随后缩回手来:“——好像还开过刃的?” 众人一齐抬头,望向了林杉。 林杉满头黑线,只能勉力解释:“这真的是粉丝送的礼物。我当时播的是唐朝的视频。大概——大概他对唐朝特别感兴趣?” 白师兄的导师搞的就是唐朝刀剑的研究,看到这柄长剑登时见猎心喜,忍不住上手仔细把玩,啧啧称奇: “剑尖应该是用覆土烧刃的工艺锻造的,剑身上的条纹明显是包钢法,但隐约已经有炒钢的影子了……啧啧啧,这把唐剑仿得实在是好。和考古实物几乎相差无几了。我勒个去,三儿,你这位粉丝的水平真的很高——不,不能说很高,这仿得都接近完美了……“ 林杉不由尴尬一笑。他也听说过某些民间刀剑爱好者的狂热,为了打一把仿古的好剑耗资无数——但这玩意儿能有啥用啊?他又不收藏刀剑! 难道还要在家里摆着这把凶器么?话说这不会招来派出所吧? 林杉的额头不觉渗出了汗珠。 白师兄爱不释手,反复抚摸,忍耐片刻之后,终于期期艾艾开口:“三儿啊,你也知道,我博导对这些课题特别感兴趣,你看,既然这把剑仿得这么好,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林杉迅速接口:“师兄你这叫什么话?我拿这把剑又有什么用?你看得上眼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也算我给学校做个贡献。你什么时候研究完了,什么时候再给我也不迟,是吧?” ——妈呀,得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甩出去! 白师兄愣了一愣。他本来只想请小师弟介绍介绍那位水平高得离谱的粉丝,却不料喜从天降,竟然硬生生被塞了一把宝剑。他又惊又喜,赶忙开口答应下来,又连声感谢小师弟的慷慨大方,承诺一定请一顿大餐。 林杉长长松一口气,心中比白师兄更为喜悦;他连声答应师兄的邀约,一边悄悄抹了一把汗水: ——也不知道是哪位粉丝,未免太脱线了…… · 脱线的李二凤浑然不知道这小小礼物惹下的麻烦。自六月被皇帝册封为太子、总揽军国一切政务后,他便搬入了承乾殿,日日批阅奏章至深夜。 玄武门动荡方息,国中诸事繁琐冗杂,千头万绪难以梳理。但最为李世民所看重的,却是北面突厥的军报。每有急递送入,必定连夜批览。 奉命抵御匈奴的行军总管李靖一向谨慎小心,拟定军略规划之后,便将用兵大略逐一写下,以快马送往长安。这份军略连篇累牍、极尽详细,接到奏报的李世民却只草草翻阅几页,随后便笑着告知左右: “李药师赢定了!该筹备有功之臣的犒赏了!” 天策上将的预判丝毫不差,自七月末在武功城中吃了大亏之后,连夜逃窜的突厥颉利可汗便仿佛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噩梦。武功大败以来已经突厥军队已经狂奔数日,但无论逃到何处,都躲不开紧随其后的唐军。只要突厥军队稍稍表现出休整的意思,精锐的唐骑便会迅速发起冲锋,将阵型搅得一片大乱,不得不再次亡命逃奔。 ——逃跑,交战;逃跑,交战;逃跑,交战;如此不眠不休反复数日之后,即使最精锐的突厥部队也支持不住了。越来越多的骑兵脱离队伍不知所踪,残存部队的士气低迷,甚至爆发了好几次哗变。颉利可汗疲于弹压,内心也近乎崩溃。 被这些骑兵锉磨了这么几日,他也算是渐渐摸清套路了——唐军必然是预备了数支极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轮流替换,互为犄角,这样才能不知疲倦的反复冲击突厥军队,并屡屡以少胜多,丝毫不留喘息的时间。 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对突厥撤退的路线了如指掌,对时机洞若观火;而数队骑兵要在急速奔驰行军中轮流替换掩护,调度与分配更要妙到毫巅,便仿如在狂奔的野马背上穿针引线、刺鸟绣花,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这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吗?! 驱马奔逃的颉利可汗猛地打了个寒战。他记起了汉人奴隶曾给自己念过的那些汉文的史书,这些史书中似乎记载了某个唤做霍去病的少年将军,此人便曾率领骑兵奔袭三千余里,沿途连续闪击匈奴营帐,追亡逐北,直至狼居胥山而止。 当时他听完这史书后曾哈哈大笑,命人将这汉人奴隶鞭打数十,以此惩戒他的妄言——突厥人生来即与骏马为伍,骑术弓箭了如指掌,尚且不能远隔千里调度骑兵,何况文弱不堪的汉儿?! 但现在,但现在,现在颉利可汗心惊胆寒,终于恐惧中意识到了一个现实: 顶级名将,他是在与一个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作战! 汉人的史书并没有撒谎,如卫、霍一般的将领,现在正隐匿于那些奔袭不休的骑兵之后! 第9章 后续(四) 整整六日接连不休的大逃杀后,八月五日,颉利可汗终于退回了唐朝与突厥的边界上。南下时突厥军队足足二十万之众,而今退回草原的不过七八万人,折损将近三分之二。损失之惨烈难堪,前所未有。 残存的突厥士卒心胆俱丧,看到熟悉的土地不由放声大哭,瘫坐不起。但这哭声很快变成了惊恐的叫喊——唐军那追魂夺魄一样的马铃声又在耳边叮当作响,再次追杀而来。 眼看家园就在面前,突厥士卒战意全无,几乎转身就想逃命。几个突厥大将竭力控制军纪,亲手射杀好几个逃兵才弹压住骚动。唐军骑兵在阵前奔走展开,却并未发起攻击,反而是立起了一柄绣着“李”的大纛。 眼见对方似乎并无战意,颉利可汗咬牙思索,终于派了个懂汉话的亲信在阵前呼喊,请唐军的统帅出面一见。 “李”字大纛徐徐移动,两个乘马的大将自军中驰出,一前一后停于阵中。勒马在后的壮汉豹头环眼,雄壮魁梧,俨然万夫不当的猛将;策马在前的则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瘦高男子,须发斑白,皱纹纵生,默默如不能语,仿佛乡野街巷间随处可见的老头。 那壮汉面目冷厉,杀气淋漓,正是万军中取上将头颅的猛士,见之令人生畏;但颉利可汗眯眼打量那瘦高的老头,背后却蓦地生出一股毛发耸立的恶寒——某种在草原上磨砺出的直觉在向他拼命示警,传达明确无误的警告: ——就是这个人!能调动骑兵千里奔袭的顶级名将,就是这个人! 颉利可汗压住心中的寒意,跃马奔向阵前。喝问来将的姓名。虽然两国敌对,但唐军还是表示了应有的礼数,那两个将领在马上拱手行礼,告知自己的身份。 “在下定襄道总管,将军李靖。”老者平心静气,文质彬彬,仿佛只是个白发的书生。 “某是泾州总管,唤尉迟恭的便是。”壮汉草草行礼,一双环眼紧盯着颉利可汗。 颉利可汗心头一惊:先前与唐军交战时,他已经听说过尉迟恭的名号,的确是当世罕见的猛将。但这李靖…… 是了,去年八月时自己也曾领十余万部众南下,沿途州县无不望风披靡,唯独在这李靖李药师手上吃了大亏,最终无功而返——据说当时李靖手中的兵力,仅仅不过一万有余。 而今冤家路窄,但攻守之势却已截然相反了! 再次见到克星,颉利可汗面无表情:“李将军果真好军略,好谋划!” 李靖拱手:“不敢当。可汗领军治兵之才,亦大大超乎在下的预料。以在下的估计,可汗本来是不该全身而退的……” ——虽然在下只有五六万兵马,而突厥足有二十万之众;但突厥可汗居然能从在下的谋划中逃出性命,那着实匪夷所思,令人惊异,足可见可汗的才华了…… 此语一出,围聚在后的突厥将领不由一片哗然。但面面相觑之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回骂这须发花白的老头。这老头说话时一板一眼,面目平静,却叫人不能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实在驳斥不得。 ——当然,要是再迟五年,这些武将就该明白,能在李药师手上保住一命,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了…… 如若是在平日,面对如此羞辱,颉利可汗必然大怒。但现在环顾呻、吟哀号的残兵败将,他再也没有反唇相讥的心气,只能冷声开口:“ “李将军想与本汗说什么?” 李靖的口气依旧平静:“末将冒昧求见可汗,是有两件事要请可汗俯允许。” 他道:“突厥部的阿史德乌没啜与康苏密、吐谷浑邪几位贵人尚在末将营中做客。请可汗放还历年掳掠的中原百姓,我等也会将两位贵人礼送回突厥,以做交换。” 颉利可汗嘴角微微抽搐。这十几日来突厥骑兵一败再 败,在混乱中被唐军俘虏了不少大将。其余人也就罢了,如康苏密、吐谷浑邪等都是他的亲信,其部众在草原极有势力。哪怕为了安抚手下各个部族,他也不得不咬牙做这个交换。 他僵着脸点头,又道:“还有呢?” “其二,便是可汗留下六千匹马。”李靖道:“此处离草原已经不远,想来可汗的部众步行亦可返乡,也用不着这么多战马了。” 颉利可汗:?!!!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当然,因为李靖强得实在不像凡人,即使他说出的并非人话,惊惧不安的突厥人也绝不敢当面驳斥。颉利可汗咬牙切齿,正思忖着该怎么宛转回话,却听李靖又平平开口: “可汗也不必忧虑路途遥远。突利可汗同样送了末将六千匹马,依旧带着部众安然返回漠北,并无太大损失。” 什么?! 颉利可汗先是惊骇,随机便是恍然大悟的狂怒——奶奶的,突利那小子居然已经先投了! 怪不得他一路败退一路逃命,派出求救的使者从没有带来任何援兵。原本还以为是唐军截杀了使者,结果突利这老小子早就倒戈卸甲,举手投降了! 想想自己这一路被唐军捶得屁滚尿流的惨状,再想想突利那贱人投降后还能安然返程,颉利可汗的心中怒火腾腾万丈,真恨不能将突利剥皮削骨,食肉饮血,其愤恨犹在李靖之上。他目眦欲裂,恨声道: “你什么时候与突利见的面?” ——突利这狗贼什么时候投的? 李靖微微一笑。 “五六日前吧。”他平静道:“想必此时突利可汗已经快要返回王帐了。” 眼见着李靖的微笑,颉利可汗忽的打了一个寒战。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突利已经及早投降返回,那么所属的部众必定保留了极大的实力,如若自己继续与唐军纠缠,那么突厥王庭的局势便可能会生出意料不到的变故—— 如此思索再三,颉利可汗终于狠心下了决断。 “下马。”他冷声道。 身后的突厥骑兵惊愕茫然,但终究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心气,只能乖乖翻身下马,将马匹赶出军阵。李靖目的达成,正要拨马回阵,他身侧的尉迟敬德却突然开口: “末将奉大唐太子殿下谕令,有一句话要请教可汗。” 这话来得颇为突兀,连拨转马头的李靖都不觉回望了一眼——此次出兵以来,尉迟敬德曾经提供大量与突厥有关的消息,每一条都是若合符节,毫无差错;这一次能克建奇功,这些消息出力实在不少。而李靖每每问及,尉迟敬德都只说是奉的太子殿下谕令。现今又有一条谕令,不知交代了什么?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什么?” “我家殿下想请问可汗。”尉迟敬德认真发问:“可汗会跳舞么?” · 八月十二日,前线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回了长安,行襄道总管李靖于泾州大破突厥,阵斩六万有余,俘虏不计其数;又于颉利、突利二可汗处俘获战马近万匹,突厥兵力耗竭无余,国中上下为之一空。 奉太子世民谕令,李靖以所俘突厥贵人赎回历年被掳的中原百姓,遣军各自送回家乡。这些汉人奴隶流落异乡数十年,踏上故土时跪伏痛哭,涕泣不已,乃至于双目皲裂出血,将草叶染得殷红。护送的官吏亦不由哀伤。 唐朝建国以来与突厥交战多次,此般大胜前所未有。长安城中登时一片欢腾,喧哗喜悦之声充盈耳目。十年来被夷狄荼毒的百姓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肆意庆祝,甚至在街头巷尾张设灯烛,祭拜枉死于突厥马蹄下的长辈亲眷。 便是宫变后避世于太极殿的皇帝李渊,接到喜报后亦不觉慨然,回顾左右道 : “这正是如古时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名将啊!想不到我朝也有这样的人物!” 他嗟叹良久,终于招来了自己仅存的心腹,裴监裴寂。 “昔日国力孱弱,朕屈膝侍奉突厥,蒙受的耻辱不可数计,至今深以为恨。而今二郎任命的部将能追亡逐北,大破北狄,已经足够洗刷朕的耻辱。”皇帝吩咐裴寂:“青出于蓝,子胜于父,朕托付得人,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为朕拟一道禅位的诏书吧!” 第10章 第二个视频(一) · 相较于欣喜的父亲李渊,执掌政务的李世民却要忙碌得多。八月十六日,李靖已经将作战的经过整理完毕,报入朝廷。在奏表之中,他极力称叹尉迟敬德送来的诸多情报,称其精准细密、切中要害,用处极大;因而请求太子重赏查探消息的谍人,以此激励有功之臣。 读完奏表后,奉命议论军务的长孙无忌向太子下拜称贺:“天音所言,果然是字字珠玑,绝无虚假;所谓微言大义,精妙渊深,殿下,这上天所赐下的这万字天书,正需钻研再三,体会深义……“ 李世民欣然点头,却瞥见烛光下大舅哥眼眸灼灼发亮,俨然激动难耐。他心中微微一动,出声发问: “无忌,你有什么心得么?” 长孙无忌当即拱手行礼:“臣这几日反复思索天幕玄音,的确有一点粗浅的见解。” 他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在几案上小心铺开。白麻纸上笔墨纵横,勾勒的俨然是一副详密细致的舆图。而且线条精细转折如意,竟与天幕上曾经展现的地图相差无几。 李世民上下打量一回,心下不由暗暗惊异。当日他曾令长孙无忌与张公谨摹写舆图,但两人的画工聊胜于无,涂抹出的图像只能算初具形状。现在怎么会有这样精密的手笔? “这是……” “这是天策府库直阎立本临摹的舆图。”长孙无忌叉手禀告:“臣与张公谨、阎立本等揣摩许久,以管窥天,渐有一孔之见。” 他侧身跪坐,揽袖指点舆图:“殿下请看。” 李世民凝神细观,眼见长孙无忌手指移动,正勾勒出了舆图中黄河的形状。而蜿蜒曲折的黄河河道之下,却标注着隶书的小字: 三五四,溢; 五九八,大水; 六零二,大水; ………… 李世民微微蹙眉。在仰观天幕时他也曾留意这些小字,但思索之后也不得其解: “这又是?” “殿下。”长孙无忌俯身道:“这十几日来,臣与张公谨等一起查阅了府中诸多典章,自《水经注疏》、历代地理志中寻出了一些似乎有关的记载。” 他指向第一条“三五四,溢”,背诵前秦苻健传的记载:“东晋永和十年,前秦皇始四年,大雨霖,河、渭溢,岁有凶饥。” ——这条小小的隶书,正是书写于舆图黄河、渭水之间。 长孙无忌手指下移,点出河南、河北两侧的“五九八,大水”几个小字:“隋开皇十八年,河南八州大水,漂没数郡。” 不必再说下去了。李世民常与文学馆学士议论典籍经纶,对历史掌故极为熟稔,仅仅一愣之间,已经意识到了关窍: “莫非这年份——“ “是的。”长孙无忌道:“臣已经仔细核对过。前秦皇始四年与隋开皇十八年间相差二百四十四年,正合这‘三五四’与‘五九八’间的差额。正因如此,臣等才大胆揣测,猜想这舆图上标记的数字,恐怕正对应的是历年的年份。” 他停了一停,又低声说出自己的发现: “臣等猜出这数字的用意后,随即便按对应的年份,一一查检史籍所载的灾异,想不到记录竟与这舆图彼此吻合,毫无差错……不仅如此,臣还依照这数字的规律逐次推算,算出今年对照的正该是‘六二六’。” 长孙无忌移动手指,指向了河北界内,那里同样有一行小字: “六二七,旱。” 太子李世民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说下去!”他断然道。 “是。”长孙无忌俯首奉命,继续解释:“若臣等愚见不差,则依天幕所示的舆图,明年春、夏时分,河北、山东将各有一场旱灾;至秋 季,关中当有一场涝灾;至后年春夏,关内又当有旱灾,乃至波及关东等地……“ 说到此处,长孙无忌也不觉有些紧张。这灾异祸乱来得太多太频繁,即使以他的定力,一时都颇为心惊。他稳一稳心神,再度开口: “此外,天幕舆图上标记的文字都以不同的颜色点燃,似乎也别有深意。以臣等的愚见,这些靛蓝的文字当是水灾、涝灾,玄黑的文字当是山崩、地动;朱红则多半是旱灾、火害。整整有法,各分门类……” 长孙无忌讲述完自己这十数日来所有的发现,随后正襟危坐,俯首不语,默默等待主上的决断。 而李世民依旧大殿中来回行走,心胸激荡不平——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珍贵到无可言喻的消息!一旦把握住了天灾祸殃的规律,那么施政时便是事半功倍,占尽先机,必能开凿盛世的发端! ——李世民蓦地停下了脚步,负手伫立于几案之前。他的衣衫巾带被夜风吹得飘舞鼓动,面容却在烛光起伏下晦暗不明,似乎正在长久思索。 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太子轻声感叹: “天灾无常,民生多艰。” ——如果长孙无忌所言无误,那么自此往后整整四年,水旱蝗涝此起彼伏,大唐竟无一日安宁。如此灾异频生祸乱纷起,民穷国乱天下板荡,朝廷要面对的压力更将无可预料,不能不令人心生惧意。 长孙无忌立刻下拜,语气沉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此天之所以命殿下也。人强可胜天,神明赐下舆图,用意正在于此!” 上苍为什么要降下这份标记灾异的舆图?不就是想让殿下您承担起这份抚民安邦、以人力胜天的责任么? ——既然如此,又何惧艰难呢? 太子稍稍点头,随后露出了微笑: “是啊,我们君臣该欢喜才是。” 上天毕竟还是待他们不薄,赐予下无限珍贵的情报,为他们预备出了足够充裕的时间。天意这样的眷顾爱怜,当然值得大唐的君臣们欢喜。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李世民长声吟咏,终于下了决断:“无论天意如何,我们都要尽人力所能为。无忌,你传令给虞世南、孔颖达等,命他们查阅典籍,抄录历朝历代救灾备荒的方略谋划,整理后送一份上来。 长孙无忌俯首遵命,起身之时却稍有迟疑: “殿下,这图……” “你再找几个人去一一详查,不可疏漏。”李世民眸光闪亮,容色焕发,已经从一张舆图中联想到了天音的无限玄秘、百般妙用:“等得空了,孤也要来看一看!” · 八月二十八日,皇帝第一次颁下禅位诏,表示自己“英华已竭,耄期倦勤”,要传位于“天纵神武,智韫机深”的皇太子李世民。李世民自然是诚惶诚恐,坚决上表推辞。而李渊再次下诏禅位,要李世民“毋庸过谦”,应以宗社为重,尽早登基。如此一来一往,反复推让,走起了禅让的常规流程。 大概是被天音中说的什么“一日速通三辞三让”给破了防,李世民这次扎扎实实做好了准备,将三辞三让的流程拖了足足三个月有余,才终于在武德九年除夕登基称帝,以明年为贞观元年,大赦天下,咸与更新。 新皇登基,该有的加恩赐爵自然一样不少,秦王府旧臣也一并鸡犬升天。但在常规的恩赏之外,新皇帝却额外颁出了两道极为奇特的敕旨。 其一,是令宰相们公推清正廉明的官吏为巡查使者,奉命巡省天下,检视诸州郡河堤沟渠,及一切官仓义仓的储备。其二则是选调秦王府旧人,命房玄龄、杜如晦及诸文学馆学士轮值入宫,在新设的“研究室”中为皇帝讲学。为表重才养贤之至意,又赏赐入值的学士绢千匹,金百斤,许入宫乘马,宠幸莫可比拟。 · 皇帝下诏组建的所谓“研究室”,本意取自于天音口中的“研究讨论”,讲学论政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召集心腹议论这至珍至贵的“天书”,试图窥探上苍赐下的玄妙。 自长孙无忌揣摩出了舆图中数字的规律之后,房、杜等人依样画虎,逐一分析,渐渐品出了更多的机密——舆图中各州界有实线、虚线,应当预示着历年疆域的变更增损;疆域内附注的数字有增有减,正与人口的变化相符;而中原、江南、山东等地颜色与标记各有不同,则似乎总结了多年来各地粮食的亩产丰歉、适宜作物……甚至大唐疆域外注释的怪异小字、符号、图像,仿佛也与征伐、盟誓、朝贡等内外大政遥相呼应,隐隐相关。 诸位重臣越整理越是心惊,既感叹这舆图包罗万象、精微渊深,又感叹“天音”那广博到近乎不可思议的知识量——隋亡以来政事多废,即使朝廷也未必能尽数掌握地方上的人口增减、收成丰歉,而天幕舆图却能一览无余,毫无错漏;至于历年降雨、人口迁徙、地势变化等等数字,更是闻所未闻,连做梦也幻想不出。 究竟要对大唐的了解有多么精微、细密,才能对细节这般了如指掌?! 这样充沛丰裕的信息量,已经完全超出于重臣们的想象之外。只能俯首赞叹天音的神通奥妙,不可臆测,并愈发坚定了对“天命”的信心。 ——当然,要是让林杉听到这些花团锦簇的赞颂,大概只能面红耳赤、尴尬不言。他自然没有如此广大精深无所不包的知识储量,这张宝贵的舆图来自于母校社团赠送的资源包,据说出自某位老教授的手笔。这位老教授钻研隋唐史多年,在历史地图界是泰山北斗擎天巨柱一般的人物,这样的大佬毕生心血所积,当然非同小可。 除诸多细节之外,房玄龄、杜如晦等还做出了极为大胆的推测。天音末尾既然说过“敬请期待”,那么必然便有第二次的天幕降临。但天幕何时降临?诸位相公一致以为,这与天音交付于大唐的“使命”息息相关。换言之,只要天下一统,海内大治,真能达成天音“华夏再兴”的期许,上苍必然会赐下更多的玄秘! 这分析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皇帝浏览之后大为兴奋,不仅重赏诸位宰相,还在贞观元年的三月连连颁下几道敕旨,除减免赋税、罢除徭役,降低百姓负担之外,还在诏书中广开言路,遍求贤才,以此彰显朝廷励精图治、承继天命的决心。 当然,有决心也要上天能够留意。因此,皇帝在偏殿中设了一座小小的供桌,除每日焚香祝祷之外,还要相当之低调的向上苍汇报汇报自己今日来施行的仁政。如此祭祀数次之后,在三月二日的祝祷之时,供桌上的香炉突然彩光熠熠,浮出了一行大字: 【是否观看最新视频?】 · 香炉彩光灿烂耀眼,浮在空中的大字则再次变化: 【缔造盛世——巨唐杰克苏李世民的第一步】 眼见异相骤现,不仅李世民霍然站起,就连侍奉在侧的诸位老臣也一时失态,纷纷抢上前来。等看到“盛世”二字时,更是惊呼出声,欣喜不能自抑。 盛世,盛世!天音将向他们传授缔造盛世的法门了! 当然,盛世之后、皇帝御名之前那几个稀奇古怪的用词,则被宰相公卿们极为默契的无视了。 标题下又浮出了一行小字: 【视频试看已经结束,是否支付历史偏差值,兑换一次观看机会?】 “支付”、“兑换”等等倒不难理解,但这“历史偏差值”又是什么? 似乎感应到了皇帝心中的疑惑,光幕随之变动,幻化出了数十项详尽准确的数字,由上到下记载了自武德九年以来,皇帝李世民“历史偏差值”的进项。 这些标记与符号仍然极为古怪,但数值变动的时间线却极为清晰。皇帝所拥有的“历史偏差值”有两次极大的涨幅,分别是武德九年八月遣李靖出击突厥、赎回汉人百姓数万;以及贞观元年分派巡查使者检视各地水利粮仓,为水旱涝灾做万全的准备。 ——如此一来,这“历史偏差值”的真意便昭然若揭了。它记录的是李世民掌权以来的军功善政,大唐在承接皇皇天命道路上的每一点进展。只有继续在这华夏复兴的大道上行进不辍,偏差值才会源源不绝,并为贞观君臣带来更多的天音玄秘。 皇帝心中一片了然,缓缓点头: “是。” 空中叮当一声轻响。巨幕迅速幻化,浮出了皇帝这几日念兹在兹、再熟悉不过的,戏谑的声音。但这一次开口说的内容,却似乎浑无边界: 【在唐朝国都,长安的西门安远门以外,曾经立有一块石碑“立堠”,上书“西极道九千九百余里”。石碑极高极阔,过往的行人商贾都能瞻仰字迹……】 皇帝面色茫然,跪坐于香案前一头雾水;身侧的杜如晦早有准备,铺开白绢后已经拈起了墨笔,但听到这当头第一句后,却不觉抬头望天: 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 【大唐朝廷在此树立石碑,是为了安慰即将远行的游子——不用太过思念故乡啊,从安远门往西九千九百余里,都是大唐的疆域,你从未离开祖国的土地。 ——自然,这石碑上篆刻的所谓“九千九百余里”并不是什么实话,因为据《资治通鉴》的记录,自安远门以西至大唐边境,应该是足足一万二千里。朝廷在这里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为了免去游子离家万里的孤寂,稍稍缩小了一下大唐的疆域。 这段小小的大唐逸闻,并不记载于正史之中,而源自于某位番邦使者流传下的笔记——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外藩使者在仰望那句缩小后的“西极道九千九百余里”时,胸中回荡是个什么心情 不过,这倒未必是大唐在向小国的使者行商们炫耀什么,更提不上震慑。主要是国力到了某个程度,哪怕只是说一句实话,也会让人目眩神迷,张口结舌。】 的确会让人目眩神迷、张口结舌。俯首疾书的杜如晦手腕一颤,竟然在雪白绢帛上留下了偌大的墨点。 杜如晦杜相公茫然抬起头来,看到了陛下同样茫然的脸。 说实话,在聆听天音以前,君臣几人已经预判过了种种惊人的场面。但天音寥寥数语,仍然轻易突破了他们的防线,将大脑烧得反应不能。 如此迟疑良久之后,李世民终于讷讷开口:“现在,现在大唐的边界在……” 房玄龄俯身作答:“大唐与西突厥交界,边境应当在伊吾、叶护一带。“ 他踌躇片刻,又补了一句: “距长安不过三千余里。” 以房玄龄的老成持重,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三千余里”前加个“不过”。但——但相比于天音中一万二千余里,广阔到匪夷所思的疆土,这三千余里似乎也的确是不过如此…… 如果说一万两千里还只是虚无缥缈的数字,那么一旦与现实的疆域相联系,那冲击力便实在无可言喻了。几位宰相神色恍惚,竭尽全力的想象着超出现有边境以外三倍的辽阔疆域……当然,即使以房、杜、长孙等人的才学智慧,也终究揣测不出这巨大疆土的模样。 这种级别的国土是真实存在的么? 说来惭愧,除了长孙无忌等几位关注西域事务的专才以外,其余宰相纵然学究天人,也实在没有功夫留意长安以西一万里的那些犄角旮旯、琐屑小国…… ——罪过罪过,既然将来都是大唐的疆土,同为圣主治下,宰相又怎么能称呼为犄角旮旯?真是不敬之至…… 几位相公心中嘀咕,却不觉一起抬头,呆愕的望着天空,心中浮出的是同一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呢?” · 不管贞观君臣如何惊异愕然,天幕中的天音依然娓娓道来: 【记录下安远门石碑的番邦使者并不知名姓,但以前后史实推断,他多半只在贞观年间短暂驻留过长安,能留意到的只是大唐的一角。如若他多停留几年,大概还会记载更多的异事。 譬如说,在大唐的贞观十四年,首都长安曾经迎接过一批怪异的朝贡使者,披发图面,身披兽皮。这些使者来自极北不知名处,言语怪异而又艰深,需要经过三重翻译才能转为汉文。他们请求归附大唐,并进贡来了一些质地古怪的獠牙与狗皮褥子,连最博学的士人亦不能分辨来历。 大唐的官吏们接待了这些使者,并借助翻译勉强记下了他们的回话。在记载里,这些使者献来的獠牙来自于海中的夜叉,它的形状臃肿而又肥胖,常常伏在冰面不愿移动;而他们居住的地方极为寒冷,遍地覆盖冰雪,但每年却总有那么几个月,太阳永远也不会落下…… 没错,到了这里,大家应该能猜出这批前来归附大唐的朝贡使者的来历了——他们来自于极北的堪察加半岛,而那永不落下的太阳,正是北极圈内独有的极昼。 至于那长着獠牙臃肿的夜叉,多半是一只无辜的海象。甚至可以大胆猜想,使者们献上的那几条狗皮褥嘛,搞不好是哈士奇的皮毛。 那么,现在,各位明白“巨唐”的“巨”字,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么?】 · 随着天音语意柔和,天空中骤然浮出了一张经纬交错的地图,而标记着长安的黑点上,一条红线穿梭扭动,自长安蜿蜒向上,沿途穿过无数的边境疆域,最终万里奔赴,停驻于地图最顶端的雪白陆地上,而陆地下一圈虚线包围,正标注着“北极圈”三个字。 不待皇帝吩咐,杜如晦已经挥毫落纸,开始描绘这幅大得惊人的舆图(依照贞观君臣议定的规矩,这张舆图会被送到阎立本处描摹完善,之后再呈递御览)。而皇帝则面色怔怔,仰头望着天幕中无边无涯的地图。一开始没有实际比对,或许还不知这地图的大小。但视角拉远之后,皇帝凝神细望,很快就在角落处看到了几乎挤在一起的长安与洛阳。 看一看长安洛阳之间那一指甲盖大小的距离,再看一看长安到北极圈之间牵扯出的漫长线条,李世民……李世民也有些反应不能了。 大唐的羁縻国居然都能扩张到这个方位了? 这种犄角旮旯的部落都知道长安么? 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当然,在千万反应不能的杂念之上,还有一个朦胧、模糊的直觉: ……巨唐,巨唐,果然,果然是——“巨”啊! 第11章 第二个视频(二) 天音声音柔和,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非展现足以震碎三观的舆图: 【我们现在说“巨唐”,或许有夸张与惊叹之意。但唐朝时的人自称巨唐,诸如什么“巨唐中兴”、“今日巨唐年”之类,则纯粹属于平铺直叙,描述事实。就连当初记载下这些朝贡使者怪异言论的官吏,用意也绝非夸耀唐朝的富强与辽阔,而只是出于最简单的好奇——这世界上真的有永远也不会下落的太阳吗?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朝廷派遣国子监的博士们奔赴各地,疾驰过辽阔帝国的漠北江南,逐次的测绘统计。根据测算的数据,博士们得出了最后的结论,他们不但证实了极昼与极夜的存在,还精准计算出了极昼极夜持续的时间。 所以你看,虽然写新唐书的欧阳修等在记述这件事时心潮澎湃,感叹“中国盛强”,但在当时的唐朝官吏来看,这真的就是一件小事而已。所谓的辽阔疆域、中国盛强、万邦来朝,还不如关心关心极昼有意思,对吧? 】 李世民:…………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 不知道怎么的,虽然他们也为天幕展示的皇皇巨唐而兴奋喜悦,但听到天音中巨唐官吏的那种漫不经心时,此时尚未成熟的大唐皇帝仍旧遏制不住的生出了一股……气愤? 真是奇怪,朕怎么会觉得气愤呢? ——要是晚生一千年,大唐皇帝李世民陛下就该清楚了,对于这种满不在乎的凡尔赛态度,感到愤怒那是相当之正常的。 【这种不在意的态度遍及于朝野上下。唐人笔记中曾多次记载,说每到年初岁末的时候,居住于太平、务本等坊寺的百姓总是不得安眠,因为屋外总有马车疾驰,夜间还能见到烛火通明,长久不熄;又常有争吵喧闹连日不休,搅得人烦躁不安。 这自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的宴会。务本坊边是设于禁内的太仓,每到年末便要清点税赋。唐朝制度,州郡每年要将税赋押赴长安清点。武德年间,天下不过两百余州,清点不算费力;而到盛唐之时,天下的州郡将近一千,统计税赋的工作量便骤然暴增,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太仓的官吏上千,每到年末仍旧忙得不可开交,必须通宵达旦反复核对统计,甚至有人活活累死。 理所当然,唐人也并不将这种盛状看得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记载下来只是因为烦躁——钱实在太多,数钱也实在数得太累、太麻烦、太痛苦了,还相当扰民。 就连大唐的朝廷也大为苦恼。每年运输来的物资不计其数,以至于充塞仓库无处存放,只能随意堆砌、“腐坏不可计量”。朝廷无可奈何,只能反复削减赋税蠲免徭役,减少这源源不断的物资洪流;当户部的官吏与仓库都实在不能承受时,还干脆下令免掉全天下一年的税赋,让财政系统能够稍稍喘息。 总的来说,盛唐的记载中反复萦绕着同一个烦恼:地太大,钱太多,到底该怎么办?】 寂静一片的宫殿中忽然当啷一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看到邢国公房玄龄衣袖尽湿,正俯身捡一个破碎的茶盅。 房玄龄沉着持重,处变不惊,似乎从没有这样的失态。但几位大臣彼此对望,很快便明白了这突如起来的刺激——皇帝登基以来府库空虚,房玄龄以宰相之尊兼管民部事务,日日都要为国家开支劳心。现在骤然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烦恼,那心态失衡当然在常理之间。 天幕中的景象又在变化,这一次浮出的是堆积如山如海的铜钱布帛与粮米,金光灿烂耀眼,不可逼视。天幕旁有一行小字,附注了这些物资的储量。 诸位宰相都是博学的人才,仅仅看一眼就知道财物的大致价值,而后心里默默计算,将它与当下大唐的收支做了做比较。 ……算 了,比来比去实在心痛,没心思再想了。 御前失仪的房相公捡起了茶盅,俯首向皇帝行礼: “老臣失仪。” 皇帝同样被震得不清,但依旧开口安慰:“这是小事。” 房相公却并没有抬起头来,他深深俯下身去: “老臣荒悖。” 区区一个茶盅,当然谈不上荒悖。真正让房相公神思迷乱、反应不能,乃至于接近昏茫的,是天幕上那些匪夷所思的消息。 ——老臣荒悖,老臣荒悖!老臣读了一辈子的书,理了一辈子的政,终究是见识短少,准备不足,居然从未想过这钱太多的顾虑! 天下还有嫌钱太多的朝廷吗?天下还有钱太多的苦恼吗?那老臣这数月以来夙兴夜寐开源节流,恨不能一分钱摔成八瓣花,那干的又算什么?! 在这天大的刺激之下,即使以房相公的忠厚平和,居然都忍不住产生了愤恨。 ——简单来说,房相公也破防了。 当然,房玄龄毕竟是房玄龄,即使在破防愤恨之中,他仍然勉强打起了精神,思虑起了自己的本职。 他向皇帝拱手行礼:“陛下,臣会让属官先做些预备……” ——什么预备?那当然是在城外找几块荒地,先圈下来预备着将来盖仓库啰。 总不能真让收上来的粮食烂在街道上吧? 李世民的嘴角抽了抽。所谓有备无患,房玄龄的举措当然毫无问题。但他稍稍一想,都能猜到这种决策会在朝中激起怎样的反响。除直言上谏之外,恐怕还有不少官吏要私下议论,嘲笑宰相想钱想得发了疯,居然圈地盖空仓库玩…… 他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一种荒谬的疲惫。 “再议吧。” 【那么,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浏览三个盛唐的小故事。这些被笔记与野史记录下来的段子实在不算显眼,它既没有记载朝廷的殷富,也没有描绘军力的强盛。但up主仍然非常喜欢这些段子,因为它显露出的,是独属于大唐的,某种“盛世的气质”。 什么是“盛世的气质”呢?概而论之,便是一种习以为常超脱——强盛已经到达了极点,以至于求之不得的领土与金钱都是随手可见的俗物,于是由上而下都变得平和,再也不会被区区的俗物打动。人们将强盛与繁荣视为天经地义的常态,对辉煌的盛世已经毫无自觉,甚至会不由自主的说出某些匪夷所思,完全超乎正常国家理解的话语。 想想吧,如果某个唐朝官员在朝廷抱怨数万里的疆域实在太难管理,那有幸旁听的高句丽、吐谷浑诸国的使者是什么心态呢? up主代入想了一想,觉得要是没有禁军看着,我高低得给他一拳。 也正是这种从容超脱的气质渗透于大唐的每一个阶层,才缔造出了自信、开放、无所畏惧的盛唐气象。 为什么会自信、开放、无所畏惧?因为大唐太强了,太强了,强得无与伦比,强得不可思议。这种强盛甚至形成了某种天经地义的心理暗示——大唐必然是天下无敌的,既然大唐天下无敌,那我还要畏惧什么? 这是真正的盛世的气味。毫无掺假的盛世。 】 听到此处,即使以杜如晦、长孙无忌等重臣的城府,手上拈住的墨笔也不觉微微颤抖。在这匪夷所思的“盛世”面前,诸位重臣固然喜悦快慰,不能自已,但在兴奋之中,却也难免有挥之不去的怅惘。 ——是啊,那是真正盛世的气味,可遇不可求的气味。 几位相公都是从隋末乱世中走出来的人,平生见过的生死离乱、国破家亡,实在是太多。这些苦难永久的改变了他们的心态,在思想中打下了谨慎与戒惧的烙印。这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即使身居高位,依然不能忘怀。 也正因如此,他们也从未体会过这样恣意自如的盛世气味……重臣们小心得太久,思虑得太多,以至于已经想象不出一个无忧无虑、放肆无忌的国家。 大概只有从未被辜负、从未欺压、从未被伤害过的百姓,才能孕育出那种近乎于天真浪漫,又无畏无惧的气质吧? ……真可惜啊,他们已经很难体会到这样的气质了。 在这样盛大的繁华面前,久经乱离的人总难免黯然神伤。但名臣毕竟是名臣,在黯然神伤之余,腾腾燃起的却是火焰一样的雄心——原来大唐可以有这样的盛世!原来这样的盛世也是可以以人力缔造的! 既然如此,那么老臣何敢辞让,老臣何敢辞让?! 【这种勇猛奋进、无所忌惮的气质,在华夏文明中出现得实在不多。大概只有强汉之时,孝武皇帝的“寇可往 我亦可往“,或者陈汤陈将军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亦必诛之”可以比拟——那是华夏文明的青春时代,飞扬绚烂,跳脱无忌。 不过,即使是强汉的气质,亦不能完全媲美盛唐。强汉“复九世之仇”,毕竟还要隐忍蛰伏,才能有一夕报复的快感;而盛唐报仇,恐怕不会过夜。 举个例子来说,大汉苏武被匈奴扣押之时,怒骂单于:“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毕竟还要等到汉兵攻破匈奴王庭,才能斩下单于头颅,一雪前耻。而我们熟知的另一位唐朝使者王玄策,那似乎就并不需要劳动唐军出手了。贞观二十一年时,人家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一人就能调兵遣将,灭国擒王,覆灭天竺若等闲。丝毫不用中央操心。】 被巨唐的繁盛刺激得有点发怔的李二陛下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下意识发问: “这王玄策是谁?” 能一人灭国的奇才,当然不能错过! 房玄龄赶紧搁笔,沉思片刻之后依然不得要领,只能叉手谢罪: “贤人不能得其位,都是宰相的过错。” 皇帝出声抚慰老臣,侍奉在侧的长孙无忌却欲言又止——以他的看法,这位王玄策倒未必有这么知名;毕竟吧,以天音中那大唐辽阔到不可思议的疆域,这种一人灭国的事迹,搞不好相当之多…… 毕竟吧,那纵横数万里的边疆,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吧? 第12章 第二个视频(三) 天幕徐徐变化,展现的却是泛黄史册中逐渐远去的血雨腥风,三国南北朝与隋末的刀光剑影逐次闪过,最终定格于一座辉煌而繁盛的长安城上。 那是摩肩接踵、百业辐辏,繁荣莫可比拟的世界第一城市。 【那么,这种盛世的气质,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说来相当意外,这样的心态诞生得很早——长安西门的石碑应该是立于贞观十七年前后,北极圈的朝贡使者是贞观十四年抵达的长安,而领土急剧扩张所导致的财政壅塞、仓储不足,则可能在贞观十年左右就有了苗头。 当然,大多数观众对这种时间可能没有什么概念。毕竟贞观之治听得太多了,繁盛一点可能也不算稀奇。但请不要忘记,贞观之前的大唐可跟“繁盛”一点也沾不上边。武德六年统括人口,天下可以纳税的百姓不过两百余万户,仅仅相当于隋朝大业年间的三分之一;武德七年,突厥叩关,掳掠汉民无数,高祖李渊以金帛重贿,卑礼谦辞,才总算打发走婪索无度的突厥可汗;武德九年,突厥骑兵更是军临渭水、直逼长安,胁迫唐朝达成城下之盟。为了赎买和平,李世民尽取府库金银,全部送予了颉利可汗。 ——这样孱弱、屈辱、不堪回首的唐初往事,距离大唐的辉煌盛世,又有多久呢? 不到二十年。 换句话说,贞观初年的大唐朝廷接手的是一个人口离散、百业凋敝,军事羸弱动荡的国家,而它要在二十年里打造一个盛世,顺便让半个亚洲叫自己爸爸。 这种难度嘛,放在游戏里大概都会被投诉不人道,或者完全不讲逻辑。 实际上,不仅仅是我们觉得离谱。亲历盛世的唐人可能更觉得离谱——不要忘了,大唐离隋末与南北朝的乱世可是近在咫尺。如果生于北周北齐晚期的老人足够长寿,完全可能在六七十岁时亲眼目睹突厥可汗入京献舞、万邦使者纷至沓来、乃至长安西门那疆域万里的石碑。 那么,这位老者又会是什么感想呢?他在十余岁时看到天下分崩、活人相食;在四十余岁时看到突厥肆虐,汉人沦为奴婢,华夏不绝如缕;又在七十岁时看到万邦来朝,长安天子的威严从太极宫一直笼罩至漠北,没有胡虏敢直视大唐的光辉。这样的冲突、反复,这样激烈的今昔对比,又会在他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呢?】 大殿中寂无声响,李世民陛下却不由抬头望向了奋笔疾书的房玄龄房相公。在殿中诸人之中,唯有房玄龄年纪居长,是真正经历过北周与隋朝两代乱世的老者。不知房相公听到这天音渲染出的宏阔图景,心中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大概也是百感交集吧。即使以房相公的沉稳敦厚,在天音提及这恍如隔世的巨大变迁时,神色亦不由微微起伏。 这样的情绪隐忍而又平静,却令皇帝也不由动容。一国宰相尚且难以自抑,何况真正在乱世中被搓磨凌、辱过的古稀老人?青年李二凤稍稍默然,隐约领会到了天音中所说的那种心境。 ……这片土地遭受的苦难已经太久了,就让一场前所未见的盛世,来洗刷它的痛苦与耻辱吧 【我们实在难以体会,因此只能做模糊的猜想。贞观四年,唐灭东突厥,李靖将突厥颉利可汗押赴入京,于太庙献俘,沿途观者如堵。有笔记记载,眼见掳掠中原的蛮夷终于授首,甚至有人哭泣失声,几乎以为尚在梦中。 的确犹如梦中,即使我们再度翻阅史册,往往也被这区区二十年里的巨大变化震惊。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国家的气质便一扫南北朝与隋末的低迷颓丧,转而明亮自信、飞扬无忌,俨然是强汉的模样。 但巨唐的气质比强汉更为珍贵。强汉是中华文明的青年时代,它理当充满热血,跳脱轻盈。但大唐不是,大唐承接的是南北朝与隋末的乱世,是中华文明惨痛、悲凉 、岌岌可危的低谷,而正因为这个低谷,大唐才如此特殊。】 天音停了一停,似乎尚在酝酿,而李世民陛下却不觉一愣。 特殊? 至登基以来,李二陛下暗自效仿的目标,便是大汉的太宗孝文皇帝陛下。虽然自天音泄漏的种种细节中,将来的大唐似乎比文景之治更为繁盛,但以李二陛下的本心,也实在想不到这盛世会有什么“特殊”。 是因为功业比大汉更为强盛,而疆域比大汉更为辽阔么? ……不,不应该是这样。李二陛下隐约觉出了不对。天音的口气意味深长,似乎带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用意。 到底是什么呢? 天音低沉温和,娓娓而来,天幕中景象转化,却是一轮暗淡无光的夕阳: 【文明也是有他的少年青年与老年的,辉煌过一时的文明有很多,曾经飞扬跳脱的文明也有很多。但它们都终于衰老、颓废,并渐渐消弭了。过早的辉煌往往意味着过早的衰落,最早点燃文明之火的民族总是最早衰败,并终将沦落消亡,只留下一点供人凭吊的残迹,这似乎已经是世界文明的定数。 古埃及没有逃脱这个规律,灿烂的文明最终泯灭在希腊人与波斯人的手里,留下的唯有数千年无人可以释读的象形文字,以及被风沙侵蚀的金字塔;古罗马没有逃脱这个规律,罗马帝国在日耳曼蛮族的屠刀下凋零,光辉与理性从此湮没,至此是数百年不见天日的中世纪。古波斯,古希腊,古印度,这个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很长,名单上的文明都曾经光芒万丈,但太阳总有下山的时候,并且再也没有升起。 那么,华夏呢? 它似乎也已经逃不脱这个规律了。商周是它朦胧的童年,春秋与战国是它躁动的少年,强汉是它的所向无忌的青年,而伟大的强汉之后是漫长黑暗的大分裂时代,中原的文明之光已经暗淡微弱,随时可能熄灭;华夏文明终于似乎要迎来它的落日了。 当然,衰老了也不算奇怪。古埃及衰老了,古罗马衰老了,古波斯也衰老了,衰老的文明已经有那么多,似乎不差这么一个。 想来,南北朝时盘踞中原的胡人们也是这么猜测的吧?他们围绕着那条垂死的龙,一边窥伺一边窃喜——它已经活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应该要完了吧?它应该要衰老、应该要倾颓,应该要退出这场历史的牌局了吧? 难道枯木还能再生吗?难道死灰还可以复燃吗?难道折断的还可以再续,分裂的还可以弥合吗? 事实似乎也正如他们的猜想。西晋与隋朝旋即兴起又旋即消灭,统一似乎是异态,在分裂中枯竭才是华夏的结局。 但唐朝来了!沉沦的太阳再次升起,横扫阴霾的天空,枯冷的死灰熊熊复燃,衰老的枯木发出新芽,垂死的龙居然又盘旋在正空,比四百年前更加强大、威严、不可战胜。四面的蛮夷仰面瞻望长安的光辉,只能惊恐颤栗,不敢相信: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但很不好意思啊,就是这样。那一千年过去,连树都老了;但古老的文明依旧存在,并且光辉灿烂,更胜往昔。】 “……陛下?” 长孙无忌突然出声呼唤,跪坐于几案前奋笔疾书的宰相们随之一齐抬头,看见了皇帝陛下那隐约有些恍惚与怔忪的面容。 诸位心腹重臣实在太熟悉自家的皇帝了,仅仅瞻望陛下的神色,便知道至尊心中必然暗潮汹涌,情绪激荡起伏,不能自控。 但压抑情绪是要伤身的,长孙无忌立即起身,叉手行礼:“陛下有何思虑?” 李二陛下长长吐了口气,低声开口: “没什么。朕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李二陛下本就以明君自诩,立志要在新 朝创建不逊于前人的文治武功,以此而留名青史。但当历史真正向他展开,面对这宏大到超乎于想象的天命,即使以李二凤的凌云壮志,依然难以自制的感到了恍惚: 三百年……三百年后的复兴么?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 “朕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皇帝陛下当然欣喜于这伟大的复兴,但想想未来的自己“自己”所构筑的盛世,仍然不免会有一点小小的戒惧: 朕真能达成如此的成就么?朕真能不辜负上天的期许么?朕真能负荷这复兴文明的“天命”么? 长孙无忌就是长孙无忌。以彼此至亲的默契,他早已猜到陛下的那委婉曲折,难以倾诉的心思。但长孙无忌并未直言安慰,而是俯身行礼: “陛下,当日孔子与众弟子周游列国时,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宰官而已。” ——有谁又是天生就要做圣人的呢?不都是自细处做起,不知不觉间成就事业的么? 杜如晦也随之起身,叉手向皇帝劝谏:“陛下,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这是老李家(自认)的祖宗老子在道德经中的教诲,所谓反者道之动,愈要成就大业愈要着眼细节。祖训殷殷,后世子孙自当遵从。 李二陛下果然不觉动容,他沉吟片刻之后,徐徐点头: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与其临渊羡鱼,朕更应当退而结网了。” 光辉夺目的盛世当然令人目眩神迷,但琐碎而细小的政务才是盛世的根基。 当然,即使在劝谏中冷静下来,但想到天音所言的“华夏复兴”时,心下仍旧忍不住波澜起伏。以大唐现在的实力,当然还不能达成天音中所述的万分之一。但以自己中华天子的身份,似乎也应该给这所谓“文明的复苏”做些什么…… 是了,虞世南前几日不是有个奏折,请求要收集南北朝以来散失的典籍、文物,恢复已经遗失的典章制度。华夏者,极言衣冠礼仪之美也,要光复旧日的伟业,倒似乎可以从这上面稍稍入手。 李二陛下思忖未毕,天音又开始了讲述 【正因为这种种的缘故,大唐的光辉才如此动人。大汉当然也是耀眼的,但那是一个文明鼎盛时应该有的耀眼。这世界辉煌过的民族很多,各自都曾有这样的好时光。 但大唐不同。它是低谷之后的高峰,落日之后的朝阳,死灰中复燃的火焰。它雄辩的告诉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打破不了的“定数”;一个民族——即使已经衰落、分裂、濒临灭亡的民族,只要它还愿意奋起,那就能够奋起;只要希望复兴,那就能够复兴。只要它不放弃自己,历史就不会放弃它。 自魏晋以来,南北朝分裂三百年;自三国以来,中原分裂则将近四百年。四百年啊,这条复兴的路真的太长太长。诸葛丞相倒在了路上,谢安倒在了路上,刘寄奴倒在了路上,这个民族最聪明、最勇敢的孩子都倒在了路上,他们没有看到最后的光。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诸葛亮走不完的路由谢安来走,谢安走不完的路由刘寄奴来走,刘寄奴走不完的路由李世民来走——终究要有走完的那一个,也终究要有复兴的那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们仰望这条三百年的道路,才总会激起那样大的勇气,那样的信心——既然先祖可以做到,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到;既然文明可以复兴,那么就应当令它复兴。 这是足以激励整个文明一千年的事迹,这是足以照耀整个文明一千年的光辉。】 第13章 第二个视频(四) 天音的语气并无太大的变化,但天幕的形象却在变幻晃动,展现古老文明数千年来起伏兴衰的光阴,从久远的商周至喧嚣的春秋,从春秋至金戈铁马的秦汉,从秦汉至昏暗分裂的魏晋南北朝,而后是光辉灿烂的盛唐,气象万千的宋明,乃至于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现代……整整三千余年时光里,这个文明已经变更过太多次容颜,但它依旧存活,悠久而又健壮。 这当然也是极大的冲击,但贞观君臣们已经顾不得什么百感交集了。他们瞪着天幕旁标注的小字,真恨不能将这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吞咽嚼烂,抽骨吸髓! 未来,天幕向他们透露的是长达一千余年的未来! 尽管只有浮光掠影,只言片语,但这一千年时光中的一丁点碎片,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可言喻的至宝了! 李二陛下与诸位大臣都是饱览史书的人物,当然知道自古没有不会灭亡的王朝,如果据天音所言,大唐能保有数百年的江山社稷,那就已经足够让君臣几人心满意足了。但天下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国家太过长命?哪一个圣君明主不想将国祚尽力延续,竭力拖延? 现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一千年来的史册已经展开在他们面前,未来的种种音讯已然显现,只要参透这上天赐下的玄秘,延续社稷就绝非什么难事! 正因为这心照不宣的默契,君臣几人如饥似渴的凝视着视频上的每一点细节。当然,他们并不太关心时间过于久远的明代,至于霓虹耀眼的不夜都市,那干脆是一脸茫然,直接跳过,唯独反复打量与回忆的,却是与唐紧贴着的那个“宋”! 这是什么样的朝代?是它灭亡了李唐么?它是何人建立的呢?它是如何建立的?它是否武功赫赫,天下震恐,才这么容易就夺走了李唐的江山? 皇帝仰望天幕,心中百转千回,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当然,皇帝要有皇帝的镇定,他不能公然流露自己的思虑。李二陛下沉思片刻,正要转头令宰相详细记录,不能遗漏一处细节,忽然听到空中叮咚一声,那闪烁的光幕竟然在一瞬间凝固,再也不能变动。 正在君臣几人茫然惊讶之时。香炉上彩光耀眼,闪动出第二行字幕: 【您已观看视频的前半部分,是否支付偏差值,提前点播后半部视频?】 几位重臣呆滞疑惑了片刻,终于渐渐领悟了过来,而后都是满腹疑问。 “怎么还要支付?”杜如晦性子最直,干脆质问:“不是支付过了吗?” 彩色字幕一动不动,仍旧贴心的显现着那行闪闪耀眼的告示。 显然,互联网企业的旧习惯永远不能更改,即使已经能够穿越时空,它们也要下意识当一当古代用户的爹。 几位超世之杰面面相觑,要不是对天意犹然心存敬畏,恐怕都要忍不住生出抱怨的心思。 纵使贞观君臣聪慧绝伦,但终究是抵挡不住奸商的手腕。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只能压抑住不解与诧异,打算答应下来。 李二陛下正要开口,却被长孙无忌伸手拦住。 “陛下请看。” 长孙无忌恭敬行礼,伸手指向了天幕的一角,那里正循环着下半部分视频的预告: 【定天下于一尊——李二陛下与大一统盛世的缔造】 “陛下,这‘定一尊’也罢,‘大一统’也罢,都是儒学经术典籍的要义。所谓‘春秋大一统’、“王正月’。”他叉手道:“臣等虽熟读孔孟,但于经术所知不多,思而不学则殆,恐怕会误了大事。陛下,现今正是用人之际,请下诏传孔颖达来同观。” ——或许是视频暂停的缘故,原本环绕宫殿的光幕已经消散,正好能遣人召唤。孔颖达为孔子三十二代孙,坟典经纶无不通晓,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学者;而孔颖达武德年间便 入天策府为秦王学士,十数年勤勉奉上,从无过失,自然也是足可信赖的心腹。皇帝仅仅稍稍沉吟,便点了点头: “可以。” 诏令急如星火,不过片刻功夫,待命于禁中的孔颖达便被侍卫领入宫中。因为皇帝的严令,一切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研究室”所在的甘露殿。侍卫仅仅将孔学士引到宫殿正门,便行礼退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孔颖达,他茫然走过甘露门,所过之处却都是空空荡荡,竟然连洒扫侍奉的太监宫人都不见一个。 不仅如此,等走进内殿之时,把守殿门的竟然是刚于泾州大胜突厥的吴国公尉迟敬德。吴国公横槊于前,盯着孔学士上下看了一圈,等到殿中皇帝出声呼唤,他才终于领着孔学士入内,而后退出甘露殿,继续看守。 孔颖达战战兢兢走入宫殿,只觉愈发震惊,也愈发茫然了:居然能让吴国公亲自守门,这究竟是什么层级的聚会?! · 事实证明,即使以孔子“不言怪力乱神”为训,谆谆如古人的孔颖达孔大学士,在第一次见到完全超乎想象的神迹之时,反应也并不怎么平和。 当孔学士入内片刻之后,把守于甘露殿墙外、距內殿足有五十余尺的精干武士们便听到了一声尖厉、高亢、充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的大叫,叫声直入云端,余音绕梁,回响不绝。武士们面面相觑,惊愕不已。要不是叫声没有痛苦之意,他们还差点以为是皇帝在殿内动刑呢。 甘露殿内,大受刺激的孔颖达依旧跪伏在地,匍匐不敢仰视。尽管长孙无忌已经为他简略解释,但看到宫殿半空那个闪烁光辉的彩色荧幕时,孔学士仍旧目眩神迷,反应不能。 他深深呼吸两口凉气,才终于出声:“臣,臣殿前失仪……” “不妨事。”皇帝显然无心谈论这些,抬手示意:“给孔学士递一盅茶来,耽搁得够久了,应该开始了。” 眼见大臣们垂首跪坐,各安其位,李二陛下点一点头,迫不及待的按下了“同意支付”。 天幕微微一晃,随后又开始了流转变化,天音再次回响。 · 【那么,在回顾了唐朝那超凡脱俗、意义深远的盛世之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走向了下一个疑问:这样的盛世,究竟是如何缔造的呢? 当然,议论贞观年间种种善政的论点已经很多,列举的材料也是汗牛充栋,不可备述。基本来说,大家都可以达成一个共识:李二陛下所施行的种种仁政,大多并非原创,而是从善如流,效法了前人的先进经验。其中最为李二陛下推崇并视为榜样的,便是上一个“太宗”,汉太宗孝文皇帝。唐初诸多蠲免税赋、罢除劳役、节省用度的美政,都能看出汉文帝无为而治的影子,只不过在边功上更为进取罢了。 以李二凤自己的话讲,那叫“吾德不逮于汉帝”——自己的德行是没办法和汉文帝比肩了,只能在功业上扳回一局。 自然,以后人的眼光看,李二陛下也实在不必如此过谦。虽然二凤杀兄屠弟逼父夺位,但孝文皇帝的老婆孩子和亲弟弟不也死得不明不白么?两位太宗彼此彼此,其实难分高下。再说了,宋太宗明太宗屁股全都不干净,大家庙号太宗的都是这么个德行,谁嫌弃谁呢? 只是比较可惜的是,二凤一生念兹在兹,都想与汉文帝并驾齐驱,因此死后群臣揣摩心意,为他敬上了“文”的谥号。汉文帝唐文帝双双并称,也算一段佳话。但他那好大儿却偏偏特立独行,别出机杼,硬把亲老子的谥号改成了“文武大圣皇帝”,不仅又臭又长,而且与齐天大圣差相仿佛,透露着一种读书不多的中二美感。 于是自此之后,二凤便只能是太宗皇帝,心心念念的“唐文帝”就一去不回了……】 孔颖达:………… 孔学士还 是大场面见得太少,听到什么“杀兄屠弟、逼父夺位”时便已经周身颤栗,难以自制;等天音提及什么“文武大圣皇帝”、“读书不多”时,那干脆是跪坐不稳,险些一俯身栽倒在地。 不过,诸位相公毕竟是被天幕种种暴论刺激过来的,到底也算磨砺出来了。即使听到天音言之凿凿的编排大唐两位皇帝,他们也能安之若素,如常记录。只有长孙无忌关怀圣体,抬头望了陛下一眼。 先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动容。只是听到那“文武大圣皇帝”的谥号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谥号似乎的确体现不出什么文化水准…… 所以究竟是哪个不孝子干的好事?! 这又是什么品味?! 眼见自己大为青睐的“文”字谥号被亲儿子拿走,皇帝自然忍不住生出郁闷的怒气,但这怒气尚未升腾,随即又想起天音所预言的“夺嫡之争”、“皇后早逝”,心中更是添上了一层阴霾。 但是没有关系。皇帝暗想,反正无论如何争夺,下一个皇帝总是观音婢的孩子。这几日政事太忙,朕正该抽空与观音婢好好谈一谈,让她好好将养身体……至于那几个孩子么,更应该日日都看着,仔仔细细管上一管。 ——反正无论如何,总得让他们多读几本书! 第14章 第二个视频(五) 【但唐朝毕竟是相当特殊的。虽然口口声声“师法古人”,以历代明君贤主为师,可李二陛下面临的局面,却与文景之时迥然不同。孝文皇帝临朝之前,大汉已经平稳运转了二十八年,高皇帝刘邦削平祸乱、定天下于一尊;高皇后吕雉与天下休息,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两代顶级的明主已经给大汉打下了根基,孝文皇帝做的是继往开来的工作。 而唐初呢?李渊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皇帝,但往往在关键问题上表现出不该有的小家子气。比如杀李密令瓦岗寒心,杀窦建德逼得河北皆反,还有畏惧突厥试图迁都,将长安整个丢给胡人,还试图打压能擦屁股的二儿子——这种下饭的操作层出不穷,尤其是考虑到初唐那个天下板荡、人心思变的局势,他这么折腾下去,真搞不好会提前整出个高梁河驴车竞速出来。】 这段评价对太上皇也实在太刻薄了,身为人子的李世民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他狠狠皱眉以示不悦,心中却在暗自嘀咕: “‘高梁河驴车竞速’又是什么?” 【正因如此,李世民面对的局势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不但要料理广大帝留下的破烂局面,推行仁政恢复民力,还得填上武德年间没人敢碰的几个大坑,设法收拾人心,弥合南北分裂三百余年、东西分裂五十余年的隔阂。 简单来说,他需要重新塑造中央的权威,令江南江北、关中关外都重归于同一个中国,令华夏一体的信念复苏,再次统合天下。 当然,如若以现在的眼光来衡量,大概会觉得这些动作极为迷惑——江南江北本来就是中国,而中国本来就是一体,大一统是理所当然的趋势,又有什么需要“弥合”的?这种统一与整合已经烙印进了中国人的基因,以至于将之视为空气与泥土一样的东西,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简直已经想象不出没有它的生活。 但要放在南北朝呢?放在隋末呢?别忘了,江南江北可是分裂厮杀了整整三百年,你要对分开了三百年的人谈什么国家的统一与文明的统合,大概他们只会哈哈大笑,顺手再来一刀。 至于什么中央的权威,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凭什么地方就得听长安的?所谓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魏晋南北朝三四百年间地方叛乱数千起,弑君自立者更是不知凡几。所谓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州郡的长官只要稍有实力,那都想去京城碰上一碰龙椅。即使难以篡夺帝位,也可以就地割据,圈地自萌。 ——不要忘了,就是在二凤这无敌武力的强悍威慑下,初唐都还有层出不穷的州郡造反呢!】 天音寥寥数句,却俨然直击要害。几位宰相一起抬头,仔细窥伺天幕的细节——听天音这言下之意,显然不久后还有州郡试图谋逆,甚至为数不少,才能称得上“层出不穷”! 究竟是哪些州郡在造反? 房玄龄、杜如晦等心思缜密,立刻联想到了天音所说的“河北皆反”——太上皇李渊杀窦建德的举措的确失尽了河朔的人心,莫非是沧州、幽州等地的士人心有不甘,隐忍十数年后依旧作乱?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上皇可真是太能给亲儿子挖坑了! 几人一起腹诽,而后赶紧俯身抄录,不敢流露出大不敬的神色。 孔颖达跪坐在地,犹自战战兢兢。但听到天音所述的种种,却不由暗自点头。他是宏儒硕学之士,每每阅览史册,都痛心疾首于东汉以来的人心离散,感叹礼乐扫地,人人思乱,衣冠伦理当然无余。所谓天下沦亡,救之以道;他是孔子三十二世玄孙,自然想光大先祖的伟业,重立人心的纲纪。可这样的大事,又该如何着手?千难万险,实在没有头绪。 现在天音垂下训示,登时便搔中了孔学士的痒处,他不觉竖耳凝神细听,连刚刚的惶恐都抛之脑后。 【这样的情势下 ,大家就该明白李二这“统合人心”的任务有多关键、多紧迫了——要是人人都想犯上作乱,人人都想割据分裂,那即使李二陛下军事才华再高十倍,也只能瞠目结舌,突呼奈何。东汉以来无数豪杰想收拾中原局面,往往都栽倒在这样的混乱上。 那么,这种定天下于一尊的大一统,到底该怎么建造呢? 强汉也曾经面临过这个问题,并给出了相当出色的回答。孝武皇帝时董仲舒打造出“天人感应”与“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完美解释了大汉的统一。在这套体系中,上天会挑选出最有德行与功绩的人来赐予天命,并将他立为“天子”。而天子者,即天之嫡长子,上天派遣它的儿子降世,便是为了“大一统”。普天之下一切的臣民,都该服从上天的儿子,遵从这统一的秩序。 这套体系近似于君权神授,但的确相当管用。大汉时的人毕竟畏惧天命,因此也不得不畏惧天子。而为了维护“天子”这由天而生的神圣光环,汉代儒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譬如制造祥瑞,譬如编造谶纬,甚至在《春秋》、《尚书》里搞断章取义、扭曲事实,硬是声称孔子在五百年前就预言了老刘家当皇帝。在这种风气下,原本出身正常的刘邦刘老三,也硬生生被扭曲成了“赤帝子”,给刘太公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这些玩意儿的副作用说实话很大。儒生在神化皇帝的同时也在神化孔子,搞到最后不但老刘家的皇帝不像人了,连孔子都不怎么像人了。在汉儒的口中,孔子“大九围,坐如蹲龙”,“首丘”“龟脊虎掌”、“斗唇”、“骈齿”——简单来说,是个突嘴、龅牙、驼背、佝偻病加凹头,跟正常人不沾边,倒活像个龟仙人。 当然,像龟仙人也正常,因为汉儒认为孔子是黑帝的儿子——顺便给孔子老爹叔梁纥也送了一顶鲜亮的绿帽。 真要让他们这么搞下去,那弄不好真会把孔子树为神灵,儒学化为宗教,扭转华夏几千年的历史。】 天音说到此处,忽听殿中啪嗒一响,却是杜如晦的毛笔无意间磕到了砚台。这分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动静,孔颖达却倏地抬头,竟然大不敬的直视宰相面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极为无礼。 但几位重臣并未计较下属的冒犯,反而是目光躲闪,不敢与孔学士对视。孔子第三十二代孙孔颖达双眼灼灼,逐一打量各个重臣,以浩然正气捍卫先祖的尊严,发送无声的质问: 你们刚刚是想笑吧?你们刚刚绝对是想笑吧?! 当然,孔学士还没有大胆到目视皇帝。但皇帝仰面观看天幕,在亲眼见到那“龟仙人”的形象时,依旧保持了克制。这倒不是顾忌孔颖达的颜面,主要是得保持对圣人的尊重。当然,想一想平日读过的经典纶章,再想想汉儒描述出的这幅尊容—— ……算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套体系的确极为完满。几百年来人们深信不疑,绝不敢触碰天命的禁忌。而强汉发挥稳定,以悠久的寿命印证了汉儒发明的法理。王莽曾试图篡夺这个天命,最后脑袋被晾成了肉干;梁冀弑君,最后家族都被夷灭;董卓废帝,最后被人点了天灯。望见董太师肚脐眼上熊熊的烈火时,想必所有人都对大汉的天命坚信不疑——但凡触怒这个天命的,都必将遭到不可想象的报应。 但这套理论在魏晋时却渐渐玩不下去了。曹丕篡汉已经极大的打击了士人们的心态,但勉强可以欺骗自己——毕竟董仲舒还留下了五德轮替、天命流转的后门;大汉似乎也真是气数已尽,就当是上天换了一个儿子吧。 到司马篡夺曹魏时,局势便更为恶化。高贵乡公曹髦不堪司马昭的凌迫,亲率禁军出宫讨贼,却被贾充指使成济当街弑杀,而且手段极为残暴——“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车中”!皇帝在闹市血溅三尺,毙命于臣子的剑 下! 天命在哪里?!天意在哪里?!数百年的君臣伦理又在哪里?! 自此之后,即使最愚钝的士人,也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了。自董仲舒以来,刘向扬雄班固等无数大儒皓首穷经数百年打造的天命体系,自此土崩瓦解,被成济一剑捅了个透穿。皇帝受命于天的神圣外衣被司马氏一把撕毁,并顺手丢进了粪坑。天子不是上天的儿子,他只是个凡人! 随着这土崩瓦解而来的,便是华夏士人整体的破防——旧有的伦理已经完全坍塌,只剩一堆废墟,于是他们只能用五石散与酒精麻醉自己,行吟癫狂,裸\\奔哭号,拒绝接受这个毁灭了一切底线的世界。 简单来说,大家都塌房了。 而旧有体系的毁灭,带来的恶果则无限长久,难以预计。晋明帝司马绍听到自己祖先的光辉事迹时,都要捂着脸羞愧不已,说如果是这样,那晋朝的国祚怎么可能长久! ——但不长久的又岂止是晋朝的国祚?曹髦的血溅在了整部南北朝的历史上。既然皇帝的天命只是谎言,那么谁不能试一试那把椅子?于是,所有大臣都是潜在的乱党,所有亲戚都是居心叵测的逆贼,再没有什么可以相信。华夏政治伦理彻底崩溃,朝廷沦为了黑暗森林。 正因如此,南北朝数百年才如此混乱、黑暗、纷争不断,近乎于纯粹的斗兽场。其间当然也有能人志士试图解决问题,但最终都被鲜血淹没,身不由己投入杀戮之中。 现在,这个问题轮到李二凤来解答了。 当然,公允来讲,高祖李渊还是为二凤做过一点铺垫的。譬如他硬是认下了老子当祖宗,试图以神道来证明李唐的正统。但说实话这一套用处不大,毕竟隋文帝杨坚雅号那罗延坚,那可是将信佛信到把老婆独孤伽罗都抬成了天女;而萧衍萧菩萨更是堪为表率,连自己都能舍身出家三次;两位皇帝珠玉在前,结局又是如何? 神明没有顾怜那罗延坚,没有顾怜萧菩萨,凭什么会顾怜李唐呢?因为高祖皇帝neinei特别多么?】 聚精会神一路听下来,孔颖达忍不住心驰神往,面上登时露出了赞同向往之色——自南北朝礼崩乐坏以来,诸位儒生都在反思这人心丧乱数百年的惨痛教训。在如孔颖达等锐意求新的博学高士眼里,汉儒那套五德终始、神化天子的体系已经是漏洞百出,实在不能维系,只是一时难以想出新的体系取而代之。 也正因如此,在太上皇推崇老子为“圣祖”时,他才沉默不语,虽不敢反对,亦不愿赞成。而今听到天音否定这荒谬的举止,真觉字字句句都都挠在了自己的痒处,将自已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尽数倾吐——简称嘴替。 但正在暗自点头赞赏之时,孔颖达却猝不及防的听到了最后一句。他嘴角暗含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neinei——? 什么neinei? 为什么要提到太上皇的neinei?! 太上皇的neinei有什么问题吗?! 孔学士毕竟是城府不深,惶恐之后只敢低头不语。几位宰相(尤其是长孙无忌)却是被刺激过来的,在这虎狼之言面前依旧安之若素,唯有听到天音对太上皇的议论时稍稍变了脸色——以天音的口气,显然是对李唐认祖老子的国策并不赞同。但圣言已出,实在不能随意修改,又该如何处置? 负手伫立的皇帝依旧在皱眉,但思索的方向却全然不同。他踌躇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把父皇那“胸有三乳”的记载删掉! 【大概二凤也同样意识到了父亲做法的荒诞。在接手大唐之后,他没有延续李渊以道教塑造正统的思路,而是走入了全新的方向。 既然皇帝的神圣外衣已经撕毁,那就不必再缝补;既然天命已然 沦为笑柄,那就不要再仰仗天意;既然神明不再顾怜了,那么就走向人间——于是,贞观君臣们思虑出了新的道路。】 随着天音徐徐道来,天幕闪耀出新的景象。原本的“受命于天”几个字渐渐消隐,转而浮出了贞观朝的名言:“天子者,民推而为主”。 却听空旷宫殿中啊的一声低呼,却是孔颖达睁大双眼,从坐垫上翻身爬起,仰头直勾勾盯着天幕上几个大字。他心中震荡非常,竟然连殿前失礼都顾不得了,脑中只反复回响着同一个念头: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可以这么解决! 虽然已经意识到汉儒体系的崩溃,但孔颖达苦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弥合不了这巨大的缺陷——如果汉儒宣扬的“受命于天”、“五德轮始”真的不复存在,那又如何维护天子的权威?如果神明虚无缥缈,又怎么震慑奸佞,维护最基本的伦理? 而今,而今这答案便来了! ——既然天命已然虚无,既然“受命于天”不再令众人信服,那么便“受命于民”!将这恍惚不可理喻的神明“天意”,更换为脚踏实地的“民意”! 是了,这就是天音所说的“走向人间”!但这又该如何做到?! 仅仅目标明确,还不足以指明方向。孔颖达只觉抓心挠肝,好奇迷惑不可忍耐,干脆膝行向前,匍匐于地,就近等候天音的启示。 · 【如果我们能翻开一部编年体的史书,那么可以相当惊讶的发现,贞观以前与贞观朝简直是两个画风。贞观之前,朝堂上充塞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迷信风气,皇帝们关心的是祥瑞、灾异、预言,以及各种各样神神叨叨的理论。他们崇信佛教,崇信道教,崇信巫术,日以继夜的谄媚神灵。就连隋文帝这种较为英明的君主,都曾公然与大臣议论自己老婆得道解脱,飞升天界的种种异相! ——你们玩的难道是修真模拟器吗? 这种癫狂、妖异、神经质一样的朝堂实在不可理理喻。就连司马光这种见惯世面的人物,在魏晋至隋朝的历史中也反复吐槽咒骂,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诸位菩萨皇帝罗汉皇帝道士皇帝神棍皇帝的疯癫狂躁。这种咒骂频频爆发,直到最后彻底麻木,提都不愿意提及。 ——那么,我们熟悉的、习以为常的,那种实用而理性,冷静而注重民生,切切以家国为念的朝廷,诞生于何时呢? 没错,正是贞观。 正是贞观朝的君臣们通力合作,塑造了华夏文明理念中“正常”的朝廷。在数百年的疯狂迷信之后,君臣们终于不再关心什么祥云彩光五色灵芝,不再议论什么谶纬妖异,一切玄学、怪异、难以理喻的神秘主义都退出了朝堂之外;他们所念兹在兹,反复提及的,只有一个“民”! 每每读到此处,你都能从资治通鉴中读出司马光的如释重负: “卧槽,终于正常了!”】 第15章 第二个视频(六) 天幕迅速演变,飘过墨迹淋漓的大字: 【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人者以天下为公】 【朕常谦常惧,犹恐不称天心及百姓意也】 …… 无数笔墨飘扬而过,再清楚不过的指明了贞观朝执政的宗旨。 【纵览《贞观政要》,提起“百姓”与“民本”的足有数百处,除李二陛下念念不忘之外,魏征、王珪等也时时切谏,以爱民、重民为要旨。可以说,在长久的反思与沉淀后,贞观君臣渐渐摸到了走出南北朝困境的道路。 天命是不可信赖的,神明是难以了解的,但有一个群体永远坚实也永远强大,只要以他们为根基,国家就不会动摇,权威就不会失堕,昔日的光辉也将重现。 换言之,“民为邦之本”、“民固而邦宁”。 在这种种的痕迹中,我们可以窥伺李二陛下与他的臣子所着力塑造的新的正统——不再是依赖于那不可揣测的天命,也不仰仗于某位神明的施舍,大唐统治的合法性,来自于它安定天下的功业,以及济世救民的德政。 安邦定国为功,济世救民为德,功德兼备,如何不能为帝? 这一步是相当大胆、也相当激进的。贞观以前的皇帝当然也在诏书中要唱一唱爱民的调子,但本心虔信的还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神道天命,为此不惜糜费重金,献媚于鬼神。若要让他们听一个从不搞谶纬祥瑞,甚至拒绝封禅的皇帝,大概会诧异得无与伦比: 他怎么敢的? 五百年来都是如此,你姓李的凭什么要特立独行? 我们无从探知李二陛下的心理,只能中做大致的推想。在贞观一朝中,除了显而易见的民本思想以外,二凤陛下所时时刻刻显露的,是他那不加掩饰的强烈自信。这种自信源自于皇帝不世出的功绩,以皇帝的话说,这叫“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李二陛下的功业实在璀璨耀眼,即使放眼整个前火药时代,他一战擒二王、铁甲荡平刘黑闼的战例也是极为经典,足以傲视群雄的。】 听到此处,其余宰相还罢,长孙无忌拈着的毛笔却不由微微一顿。他是军旅中打过滚的人,当然知道陛下的军功多么耀眼,天音有所赞誉毫不奇怪,但为何要特意强调什么“前火药时代”? 火药又是什么? 以长孙无忌的聪颖睿智,立即便敏锐捕捉到了这“前火药时代”的微妙含义——能够以火药来划分时代,那这必定是极为紧要、极为关键的物事,甚至足以扭转对“战例”的定义! 意识到这一点后,长孙相公大为兴奋,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一点细节。而天幕也并不吝啬,在谈到“前火药时代”,配上了一张研磨煅烧矿物的照片。其余宰相对矿石不甚了了,看一眼便移开目光;但长孙相公可不同,长孙家从前隋时就服食丹药,对这些铅汞黄白之物算是半个内行。正因为如此,长孙相公一眼便认出了这研磨的成分: 硫磺、木炭……以及硝石? 他赶紧扯下半张白纸,将药物成分与估算的大致分量刷刷写下,而后暗自藏在衣袖之中。 【李世民曾公然鄙夷司马氏“欺伪以成功”、“奸回以定业”,顺带着将南北朝的诸位君主一扫无语,嘲笑他们是“僭位”、“篡逆”、“为天下笑”;在他眼里,这些仰仗权谋诈术夺取天下的枭雄统统是立国不正的叛贼,也正因为立国不正,所以才要谄媚鬼神,祈祷上天能保佑他那偷窃来的基业。而他李二凤呢?他李二凤又不是靠着诈术夺到的天下! 我们说,有的人是“美而自知”,因此特别善于利用自己的美丽;那么二凤就是“强而自知”、“有功而自知”,他相当清楚,自己的功绩有多么辉煌绚烂,无可比拟——以唐人的话 叫,这叫“十八而起义兵”、“二十五而定鼎”,七年之间削平天下一统南北,纵观大唐以前数百年,还有第二位君主有这样的功绩吗? 在李二凤的心中,估计是相当明白,也相当欣赏自己的牛批的。因为这种牛批带来的自信,他才敢跳出这历史的怪圈。魏晋以来的皇帝都是篡逆上位,不得不用鬼神笼络人心;而二凤的功业已经足够耀眼灿烂,能够威慑一切不轨之臣,那又何必屈膝于鬼神,向飘渺难言的天意献媚? 这种强烈的自信是整个贞观朝的底色。李二凤宽容东宫旧臣,不拘一格接纳人才,是因为这种自信;他能虚怀若谷,从容鉴纳魏征那些尖刻直接、近乎于辛辣的谏言,也是因为这种自信。正因为自信,所以内心无比强悍,无论怎么样的劝谏、指摘、乃至于讽刺,都可以安然接受。 后世效仿太宗的皇帝不少,但虚心纳谏可以伪装,这样疏朗自信的气度却委实难以模仿。无论如何矫情自饰,皇帝总会被大臣们的一两句话轻松破防,从此大开杀戒,重新回到高压恐怖的风格。 破防是源于内心的虚弱,换句话说,没有二凤的功绩与自信,就别玩他的高难度操作了——心态上实在受不了】 听到此处,李二陛下忽的咳嗽了一声。 当然,诸位心腹重臣都是善解人意的读心高手,老早便垂首疾书,没有看表情有点不大对劲的皇帝陛下。而陛下抬起衣袖擦拭额头,顺便也遮掩一下被一通彩虹屁吹得有些泛红的脸。 不过说实话,这天音的措辞的确有些粗俗直白又浅显,委实不太符合朕的风格。所谓“辞婉而讽”,怎么也该婉转譬喻、一唱三咏,回味悠长,才是上好的文辞嘛。 ……不过,虽然这措辞又直白又粗浅,但真的——真的好爽喔。 李世民咳嗽了第二声,硬生生压住了自己的不自在。他垂头俯视四方,看到诸位宰相都在仔细记录,孔学士更是匍匐跪坐,恨不能连眼珠都不转上一转。他犹豫片刻,终于走到房玄龄身边,低声开口: “记下魏征的名字,让杜如晦帮朕掌一掌眼。” 先前天音也曾提到魏征,但那时只谈及了“贤臣”二字,似乎只是李世民自东宫收揽的普通臣子。但以现在天幕的言论来看,这魏征分明在贞观朝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这莫非就是上天赐予朕的贤才么?! 他心中思虑万千,既觉兴奋难耐,又是迟疑不已。毫无疑问,天音中所说的“五百年来不世出的皇帝”,实实在在挠中了李二陛下的痒处。如果说登基之初,皇帝心心念念的“治世”、“复兴”还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么现在,在天音的循循善诱之下,李二陛下心中的理想盛世已经勾勒出了大致的模样—— 这将是超越南北朝,超越魏晋,甚至超越文景之治的伟大时代;过于谄事鬼神、虚耗国力的风气被尽数革除,取而代之的将是天音中所嘉许的,那大气而又清朗,务实而又昂扬的新朝气度。久违的三代之治即将重现,而五百年的循环将终结于他李二之手,就此而开启新的时代。 但这又该如何做到,如何做到?! 越是想象未来盛世的美好,李世民对治理的渴望便愈是急切。所谓“求贤若渴”,原本以为这只是形容周公伟大品德的夸张之词,但现在遥思未来的光辉,李二陛下真觉急不可耐,如饥似渴的期盼着能辅佐盛世的人才。 贤臣,朕要更多的贤臣! 天下的英雄,都该入朕的朝廷中来! 【当然,我们应该感谢二凤的自信。他的气度转化了盛唐的气度,那种开阔无羁、无所顾忌的气质,正是皇帝本人自信的感染。于是南北朝以来颓丧、低迷、狂信鬼神的世风终于被扫地无余了。贞观君臣们告别了玄学与神秘主义的矇昧,将脚步迈向了人间。 在魏征王珪等名臣的反复探索中,新生的初唐给予了持续几百年的难题一个响亮的回答。 ——凭什么你李唐就是正统? ——因为我家李二陛下是“太平天子”! 是的,“太平天子”,这就是贞观朝给历史的回应。所谓的“太平天子”有着两方面的意蕴。一面是扫平天下,为百姓谋取战乱之后至为珍贵的太平,创立无与伦比的武功;另一面则是治理天下,为百姓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之世,即同样辉煌灿烂的文治。 文治武功兼而有之,自然可以为天子! 这样振聋发聩的宣言背后,是贞观君臣开拓道路的绝大勇气。他们终于与鬼神谶纬相诀别,转而拥抱被忽视、打压、□□了五百年之久的黎民百姓。在唐初的正统观里,神明的青睐不再重要了,民意代替了神意,民本代替了祥瑞与灾异。所谓“君者,民推而为主”,寥寥数句中是超越于汉儒天命观的伟大论调——只要文治武功辉煌灿烂,便会被百姓所悦纳钦服,只要百姓悦纳钦服,那么便是拥有正统,无可置疑的天命! 正是在这样的觉悟之下,贞观朝的大臣们喊出那句阔别了数百年近千年的声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什么天意?民意就是天意!什么鬼神?“听民则兴,听神则亡”,听从鬼神只会亡国,听从民意才能兴盛! 在贞观以前的时代,这个声音实在太超出常规了。如若让百余年来的萧菩萨宇文陀罗尼及那罗延坚等诸位神棍皇帝听见,怕不是会掩耳皱眉,怒骂不迭: ——狂悖!昏乱!大胆!姓李的小子怎么敢诬蔑鬼神? 当然,这大概不能触动李二陛下什么。贞观君臣们已经不需要仰仗鬼神了,他们找到了绕开南北朝迷信狂潮的全新解释:‘天道无私,唯德是辅’,上天无偏无私,只会辅助有德之人;但天生烝民,代天所视、代天所听,百姓所感知到的德行,就是上天感知到的德行。 ——自然,这种解释仍然是粗浅、简单的,难以与传袭五百年的天人感应与鬼神学说抗衡。但它毕竟是一点火苗,而多年以后薪尽火传,终于被后代儒者所继承,并衍生出了新的“正统观”。 可以用欧阳修的话讲,什么才是“正统”?“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只要施行德政匡正天下,只要弥合分裂统一天下,那就是毋庸置疑的正统! 天音一语尚未结束,便听殿中咚的一声,却是孔颖达孔学士膝行而前,仔细观摩,竟然不慎撞在了几案之上。但孔学士毫无痛苦之态,反而是狂喜开口,语气颤抖: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却见孔学士信手抓起案上毛笔,伏地刷刷开始书写。 他嘴唇哆嗦,神思恍惚,只来回回荡着天音末尾那句“欧阳修”的名言——“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连上了,都连上了 ! 毫无疑问,在长久的思索与疑虑之后,这一句巧妙的点拨终于打通了孔学士的七窍百骸,走通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部。一语之间点石成金,孔学士数年以后的思虑疑惑扫地无余,只留下一片如醍醐灌顶的爽朗与狂喜——他终于找到了驳斥汉儒的办法,也终于找到了新的正统! 崭新的学说即将建立了,四五百年的迷信愚昧即将扫除了,新的王朝将从鬼神处返回人间,而灿烂夺目的理念将辉耀整个大唐! 在这样辉煌的前景面前,孔学士周身上下的血液如鼎如沸,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当然,这一套理论仍旧是残破、粗浅、简陋得令人发指,但以孔颖达学者的敏锐,已经能察觉到它无穷的活力。他可以猜测,不,他敢笃定——这新的理论必然会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彻底摧毁汉儒四五百年来遗留的狂信与矇昧;这将是照亮下一个千年的 火焰! 孔颖达就是孔颖达,顷刻之间便想起了当日太史公的自序——周公死五百年后有孔子,孔子死五百年后有强汉,各自都能光大绝学,继承道统;而今强汉亡五百年矣,谁又能接过这断绝已久的圣学? 自然是大唐,也唯有是大唐! 孔学士一向谦冲温和,然而今日奋笔疾书,却难得的心头如火,就连神色也大失去常态。当然,尽管被这使命激动得全身发颤,孔学士的神智依旧清醒,甚至能仔细分辨天音中泄漏出的微言大义,感叹那难以言喻的精妙。 ——当然,要是让林杉知道,大概只会尴尬难言,不能自语。毕竟,这所谓的“正统论”看似直白显豁、显而易见,实则乃是唐宋年间无数儒生皓首穷经,数百年才终于跨出这艰难的一步。而今只是这一丁半点的显露,都能令大儒瞠目结舌,领悟良多。 天音依旧在继续: 【或者我们可以借助韩愈的论证——怎样才能蒙赐天命?只有君主持之以恒的修持德行,施行善政,便会被百姓所悦纳;而百姓悦纳,天意便会悦纳,并因此而眷爱君主的子孙,长久的护佑他们。 这些“民意”、“天命”论调看似只是道德伦理的鸡汤闲谈,但在唐代的影响却莫可言喻,甚至有着难以解释的印证与回响…… 在李世民贞观之治后的两百余年,唐朝终于走向了它的末日,叛军攻入了长安,而防守的禁军则屈膝投降,即使禁军的主将郑畋并不情愿,也无力阻止属下的逃散。 但郑畋仍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召集了将领们前来赴宴,而后令乐师们弹奏“秦王破阵乐”——那是阔别两百余年的,秦王李世民的声音。 这一首曲子又能够挽回什么呢?然而历史记载“乐奏,将佐以下皆哭”。 ——将领们痛哭流涕,终于决定再次倒戈,为大唐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所以你看,韩愈说得果然毫无差错。上天最终眷爱了李世民,爱怜着他的王朝,爱怜着他的声名。他的德行光辉盛大,悠远而又绵长,即使两百年后,依然庇佑着他的子孙。】 · “……陛下。” 跪坐于身侧皇帝的杜如晦低声开口,却不知如何解劝。 相较于先前含糊而笼统的大唐末日,这一次天音预言的灭亡却极为清晰,因此也极为刺眼——即使心胸再如何开阔豁达,想必至尊也难面对这样惨烈的结局吧? 叛军攻进长安……叛军攻进长安后会做什么呢?杜如晦不太敢想下去了。 李二陛下的面色却有些古怪,他沉默良久,却只微微摇头:“天下岂有不亡的国家,能够兴盛百年之久,朕已经很知足了。即使九泉之下,面见母后,也不会羞惭愧怍。” 他停了一停,突然又开口: “朕很感谢那个‘郑畋’。” 天子岂能轻易向臣下表达谢意?杜如晦杜相公微微愕然,正欲开口劝解,却被陛下伸手阻拦。 至尊轻轻叹了口气。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兴盛的朝代永远都有,能体面收梢的却没有几个。”李二陛下轻声道:“朕每每阅览《出师表》,都感怀激荡不已——大汉开国四百年,临了了居然都有诸葛武侯这样的绝世人物为它收场,真正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运气,独一份的体面,羡慕也羡慕不来。朕的德行是不能与汉帝比肩了,但想不到大唐收尾落幕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忠臣愿意为它送葬啊。上天真正待朕不薄、待大唐不薄。” 他缓缓道:“无论结局如何,朕感激这位忠臣,便如昭烈皇帝感激诸葛武侯一般。” 即使以杜如晦的老练城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他深深匍匐在地,行了郑重的拜礼,而思前想后,能劝谏的唯有一句话: “陛下,数百年后的事难以预知。但如天音所言,恐怕唯有德行才能荫蔽子孙了。” 所以,臣等与陛下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它终将留下印记。 李世民默默点头,接过杜如晦递来的一盏热茶,随后继续观望天空。 【当然,我们同样要指出——李二陛下开创的这条以民为本的“天命”道路并不稳定。即使终贞观一朝,它依旧是粗糙、简单、破绽百出的,贞观君臣们隐约意识到了这条崭新的道路,却很难将它完整的阐释生发,建立新的体系。 自然,新生事物总是弱小而丑陋的,我们似乎也不该苛求唐人一步登天。事实上,贞观朝的萌芽还需要无数的儒生呵护滋养,才最终成长为我们熟悉的模样。这些儒生的名字同样光照千古,他们是韩愈,是欧阳修,是王安石,是几百年来最优秀的那批人才。 但是,也正因为这种萌芽的短暂与脆弱,后世的李唐皇帝并未能保持李二凤的风格。他们当然希望模仿太宗皇帝,但大多是东施效颦,适得其反。李二凤的好大儿与好儿媳重开封禅与谶纬传统,劳民伤财也就罢了;他那宝贝重孙子李隆基更是疯狂cspy祖爷爷,最终在追求边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一把梭/哈,葬送掉了整个大唐盛世……】 哐当! 殿中骤然一声巨响。几位宰相都吓了一跳。众人抬头一看,登时大惊——陛下僵立在天幕之下,左手热水淋漓,瓷片碎落一地,显然是听到好大儿与好重孙的光辉事迹后,怒火攻心不可自抑,干脆一把捏爆了茶盅。 长孙无忌赶紧起身寻来白布,,双手奉上后迅速退下,一句话不敢多说。李世民匆匆擦拭几下,而后随手丢开,面色僵直——说实话,几百年后大唐灭亡他还能坦然视之,但听到自己多了这么个败家造孽的重孙子与好大儿,那真恨不能抽下腰间玉带,将两人抽得如陀螺一般旋转! 子孙果然该管!该往死里管! 第16章 第二个视频(末) ——子孙果然该管!该往死里管! 李世民颇有咬牙切齿的**。 但朕到底是怎么把儿子管成这样的?朕也不是不管孩子的阿耶呀? 是观音婢,观音婢“早逝”的缘故么?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果然难。 想到此处,李世民心中不由微微一酸,倒把怒火减下来两三分。但他活动手掌,却暗自下定决心:即使消耗来之不易的“偏差值”,也非得为观音婢寻出一条活路不可! 【这当然有李唐子孙的个人因素,但模仿得如此适得其反,也确实与李二的特殊性有关。 简单来说,贞观之治与李二的个人气质绑定的太深了。没有他那种旷世功业所生发的强大自信,是很难抵抗数百年来迷信的传统的——在一般皇帝看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似乎不宜得罪鬼神,但百姓的生计太过脆弱,上位者稍稍放纵,平民立刻就是苦不堪言;而如果盲目追求功业,那更可能虚耗国力,直接翻车。 所谓“似我者死”,诚哉斯言。 正因为如此,学者们才往往喟叹,说唐朝功业如此盛大,思想理念上却实在相形见绌。要是李二陛下能反思自己的成就,将之总结为后人可以模仿、学习的经验与教训;如果唐初的儒生能够更加敏锐,将贞观朝一闪而过的灵光固定为可行的理论,彻底驱散汉儒迷信的阴霾,那么大唐又会如何呢? 贞观之治或许不可重现,但和平安稳的日子总可以久一些吧? 毕竟,如大唐一样跌宕起伏的王朝实在举世罕有——“安西万里疆”固然傲视群雄;“国都六陷,天子九逃 ”也是足以令历朝历代瞠目结舌的记录,只能高呼大唐不愧是大唐,在下限方面都如此突破预料……】 李二凤:………… 众宰相:………… 原本诸位超世之才还在认真思索天音指出的“经验”与“理论”,但听到最后几句,登时头皮发麻嘴唇发木,险些坐立不稳: 什么叫“国都六陷”?国都长安陷落了六次吗?! 什么叫天子九逃?天子逃亡了九回吗? ——妈的,后世子孙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呀! 刹那间惊恐愤怒涌上心头,真是烧得皇帝与宰相们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即使已经接受了大唐必将灭亡的事实,但在诸位相公心中,本朝最糟的结局也不过是下一个大汉而已——天子权威沦丧、朝廷播迁流离,最后被奸臣篡逆,无奈谢幕。但现下这“国都六陷,天子九逃 ”的惨烈预言,真是给了君臣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大汉当年可没有这么凄惨过!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中如火如焚,难以自抑,甚至不自觉的生出了迁怒—— “国都六陷”?攻破国都的是谁,唐之后的那个“宋”么?大唐的武力绝非寻常叛军可以轻侮,莫非这“宋”强悍绝伦,更胜于突厥、吐谷浑、高句丽么?建立宋朝的又是何等人物?! ——说来可怜,人的见识毕竟要被他的经历所限制。以李二陛下马上夺天下的往事,大概很难想象世上还有黄袍加身、重文抑武这样的操作…… 当然,宋朝武勇也罢文弱也罢,毕竟都是几百年后飘渺不可追寻的事情了。现下当务之急,却是应对天音所直率指出的重大缺陷——“思想理念相形见绌”、“似我者死”,字字句句都砸在贞观君臣心上。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于抬头望向了孔颖达。虽然天幕中连连爆出猛料,但孔学士却再没有先前的惊惶震动了——他正匍匐在地,全神关注的涂抹白纸呢。眼见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匆匆写下的却是一些实在难以理解的零碎言语: “匡天下为正”、“听民则兴、听天则亡”、“民为神主”…… ——没错,再被天幕一句 话点醒之后,孔颖达醍醐灌顶如梦初醒,立刻陷入到了不可遏止的灵感爆发之中。某种不可解释的心流状态喷涌席卷,已经将孔学士的理智尽数埋没,融入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狂热。他现在匆匆涂抹这些灵感爆发时的吉光片羽,就是天崩地裂也无暇顾及了。 天幕依旧在继续,闪过的却是长安城上的熊熊大火,士庶奔逃号叫的凄凉景象。“天街踏尽公卿骨”,大唐也终于走到了它的末日了。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回首大唐时才会如此感慨。自古兴衰起伏不定,但如大唐这般骤起骤落,跨度大到匪夷所思的起伏,则实在史册罕有。天宝十载前还是“天下无事,海内阜盛”;区区四年之后,便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安史之乱中大唐的人口折损三分之二,不仅盛世就此消弭,也开启了藩镇坐大、胡人强盛的魔盒。 历史是没有如果的。李世民已经是千年一见的皇帝了,似乎也很难指望他的子孙能长久英明、励精图治。光大祖业终究是相当艰难的,如强汉般一连抽出六代明君金卡,那简直是天下独一份的手气,可遇而不可求了。 不过,有的时候,我们忍不住也会畅想——即使长盛不衰只是幻梦,也总可以期待一个较为平稳的下坡路吧?如果大唐的衰落能更加体面、温和,大概华夏文化也不会??那样强烈的刺激,由开放而骤然变为封闭,由宽容而骤然变为保守,最终走上那条遗憾的路。】 大概是皇帝被什么“渔阳鼙鼓动地来”、“人口折损三分之二”、“藩镇坐大”的可怕前景给刺激得太厉害了,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神色却俨然生冷僵硬,目光横扫之处,仿佛连殿中都凉了不少。几位宰相纷纷起身,束手站立,以示与至尊感同身受;就连沉浸灵感的孔学士都被殿中气氛震醒,吓得赶紧站起身来,缩在角落。 如此沉默片刻,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平板: “诸卿以为如何?” 几位宰相默然站立,还是房玄龄向前一步,下拜请罪: “天音中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渔阳郡是河北治下。陛下曾令臣安抚河北人心,臣举措失当,不得其法,致令河北多年仍有叛心,臣罪在不赦。” 房玄龄房相公是河北清河房氏后裔,玄武门之变后,李二陛下曾令他与魏征一同安抚河北的士人。但这样仓促潦草的安抚,又怎么可能与不知多少年后渔阳的叛乱有什么瓜葛?显而易见,这“河北仍有叛心”的罪责决计与房相公无关,即使真要追根究底,恐怕也要追溯到太上皇李渊冤杀窦建德,逼反河北官吏的光辉事迹上…… 贤臣为尊者讳,这种锅只能房相公出面一力承担。但李世民的面色微微缓和,却已经领会到房玄龄委婉劝谏的苦心。 “朕会尽力弥合河北的人心。”他道:“也请房、杜二位宰相时时为朕留意,不要让河北的士人再生出什么隔阂。” 房玄龄杜如晦一起下拜领命,而后正襟危坐,再不多言。眼见两位同僚顺利过关,长孙无忌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臣忝为外戚……” 说到此处,他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所谓外甥似舅,如果真如天幕所言,长孙皇后早逝,皇子孤苦无依,那他这做舅舅的也确实有督导爱护外甥的职责。 ——但这是做臣子的能插嘴的么?!这是他开得了口的么?! 不过,以天音的启示,他搞不好最终还真插嘴了……但结局是如何?“长孙无忌枉死黔州”,这几个字他可是日日心念,不敢稍有忘怀啊! 陛下,这能怪臣不作为么?臣也顶不住这种折腾啊! 大舅哥与妹夫之间面面相觑,彼此都从眼中看到了无奈。 最终李世民只能长叹一口气,挥一挥手让长孙无忌坐好。 …… 看来儿子还是得自己管。 · 当然,无论河北人心也好,继承人的素质也罢,现今都只能算是“术”;眼下真正最为要紧的,却是天音所反复强调的“道”。 怎么能保证大唐的下限?怎么能让大唐体面的收梢,起码有个稳定的衰落?怎么才能将贞观朝的理念经验传承下去,不会折腾出“似我者死”? 李世民的目光移到了孔颖达身上。 孔学士沉思良久,此时早已打好腹稿。眼见皇帝神色殷切,立刻拜了下去,声音断然: “继往圣之绝学,为大唐立论,臣敢不尽力?” 皇帝微微点头,面上终于有了欣慰之色。 “那就都托付给孔卿了。”他缓缓道。 · 贞观元年的二月,在与诸位宰相闭门于甘露殿议论一日之后,皇帝以雷霆之势下达了数道敕令,刹那间震动朝野。 其一是严厉惩治贪腐的谕令。皇帝派出巡查各州郡仓库水利的使者终于紧急送来了第一批回报,弹劾的官吏不计其数。皇帝览之震怒,下令将犯官槛送长安,赴大理寺刑部御史中丞三司会同严审,不得有丝毫放松;并将犯官下场昭告天下,以此警示后者。 在展现皇权雷霆之威时,至尊也不失时机的表露了和煦春风一般的关怀。在第二敕令中,皇帝追述了古圣先贤宽大为怀的美德,而后表示圣朝与天下更始,自武德元年以来,但凡与窦建德及废太子李建成、废齐王李元吉有瓜葛的河北士民,自此尽皆宽免,再不过问。若有大臣再议论往事,借此构陷,一律问罪。 这份诏书一下,朝中河北、山东数地的官员,真正是感激涕零,不能自已,数年芥蒂忧惧之心冰消瓦解,欢欣喜悦难以言表。而在这一片欢腾庆贺之中,皇帝由门下省发出的第三份圣旨便悄然滑过,瞬间被人忘在脑后。 当然,第三份圣旨本身也很普通,只是令孔颖达网罗天下学士,一起编著史书分析史料,总结前代亡国的教训;诏书中还额外强调,说两汉贤君层出不穷,必然是有培育明主的妙法,因此命孔学士等详细斟酌,仔细奏闻。 这份诏书出自房玄龄的手笔。房玄龄向皇帝委婉陈奏,称南北朝以来的迷昧传统虽已过时,但毕竟维持太久,影响极大;皇帝贸然下旨批驳,只会引发朝野动荡。事缓则圆,建议由孔颖达出面召集有才之士,旁敲侧击动摇世俗成见,为新的理念开辟道路。 正因为如此,这份至为关键的诏书才如此的低调、含蓄,不露锋芒。 当然,修订理论,创立新学说的任务极为艰巨,纵使孔学士才高当世,实在也难以一人料理。因此,房玄龄、杜如晦等在仔细斟酌之后,终于向皇帝举荐了魏征——这位东宫旧臣的姓名在天幕中被反复提及,必然是贞观朝可以仰仗信赖的心腹。 皇帝参照两位重臣的意见,而后又派人反复排查魏征底细,终于在贞观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传旨,召谏议大夫魏征入觐。 · 贞观元年正月以来,魏征便奉命巡视京畿各地水利仓储,一路严加探访,查出大小疏漏十余处,弹劾官吏数十名,京师百官一时胆寒。 被弹劾的地方官中多有秦王府旧臣的亲戚,因此诏书颁下后,魏征家人恐惧忧虑,担忧是家主得罪的旧臣进了谗言,宫内将有意料不到的严惩。但魏征却浑若无事,入宫后行礼如仪,神色从容平静。 皇帝的面色也颇为温煦,先是赞扬了魏征巡查水利的功绩,又道:“朕以微渺之身承继大统,责任至重,正需贤士诤臣,匡正朕的过失。数月以来,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为朕评议朝中大臣,都说魏卿才学广博、正色敢言,是难得的人才。” 魏征微微一怔,下拜谢恩,又向皇帝身侧的房玄龄行礼,道:“房 相公谬赞了,臣实不敢当。” 皇帝却并未继续这君臣相知的恩遇,而是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朕前日得了一份奏疏,思索再三,不解原意。既然魏卿才学广博,不妨为朕参详参详。” 他抬手示意,却是房玄龄亲自捧来了一卷白麻纸,姿态还极为恭敬。魏征大为诧异,赶紧双手接过这张白麻纸,而后小心展开,却见抬头清隽飘逸,赫然竟是皇帝御笔: 【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魏征逐一读下,心中却不觉渐渐纳闷:这篇奏疏鞭辟入里、高屋建瓴,辞工文畅,的确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只是——只是—— ——只是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即视感呢? 魏征逐行看过,展开白麻纸最后一节时,却不由一愣:这篇奏疏竟然断在了中间,再无下文。 他抬头看去,却见皇帝微微而笑:“魏卿,这篇文章如何?” 魏征犹豫片刻,俯首复命:“的确是顶尖的文章,不过……” 他踌躇迟疑,纵使才思敏捷,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古怪的感受。 皇帝凝视自己的大臣,嘴角却不觉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意——天幕在介绍贞观朝诸位名臣时,曾贴心奉上了他们的谏言与方略,而这篇《谏太宗十思疏》,正是魏征魏玄成的传世名篇,不朽之作…… 当然,由于篇幅所限,天幕并未将《十思疏》展现完成,所以就得让三十七岁的魏征参详斟酌,一脸茫然的欣赏自己十年之后的手笔了…… 房玄龄毕竟是忠厚人,不像二十九岁的青年皇帝那般促狭。但皇帝的至亲长孙无忌就要损得多了。长孙大人微笑开口: “魏大夫为何迟疑不语?” 魏征拱一拱手,尚未接话,却听长孙大人慢悠悠又来了一句: “魏大夫是否觉得,这奏疏真是熟悉之极,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从自己喉咙里说出的,所思所想都与自己毫无差别,亲切熨帖得不得了?” 魏征倒吸一口凉气,不觉瞳孔地震: ——你是怎么知道的?! · 贞观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下令将谏议大夫魏征调入新设之“研究室”中,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共事,以备咨询。 东宫旧臣居然能蒙受新君如此信任,当真是意料不到的宠遇。一时间魏征的宅邸门庭若市,亲朋故旧纷纷登门道贺,在奉承恭喜之余,还旁敲侧击探听魏大人巧获恩遇的缘由。 但魏征归宅之后,数日来却闭门不出,只派亲近的子侄款待来客;唯有几位知己朋友被邀入后院,稍作寒暄。这些朋友自然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所以然,但离开后时大为诧异——魏大人一切如旧,只是一部胡须稀疏了不少,左脸处还有老大一块乌青。 难道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不成? 这谜题始终不得其解。还是日后太极宫侍卫们聚饮,才在酒后透露出了一丁半点。镇守禁中的侍卫醉醺醺向同僚吹嘘,说自己曾看见魏大人被皇帝召见后步行出宫,一路上神色呆滞两眼发直,一边念叨着什么“天命”、“大一统”、“十思疏”一边撕扯胡须,甚至还在两仪殿的门口处摔了个四脚朝天,半日翻身不得…… 第17章 不过, 魏征毕竟是魏征,即使被皇帝所展示的什么“天幕”、“天音”、“天意”震惊得一时反应不能,魏大人依旧是敏锐把握到了天音纷繁数万字中的精华。他闭门在家十余日, 不但耗费精力补全了那一篇十年后的《十思疏》, 还与到访的孔颖达孔学士议论数次,彼此达成了共识。 在魏征看来, 虽然汉儒学说已经破败, 难以支持;但“五德终始”、“天命降世”等理念传世已久,影响极深,一时难以清理。而汉儒搞的那些祥瑞谶纬、鬼神灾异,却早被王充、桓谭等先贤高士质疑批驳, 至今已是摇摇欲坠。所谓避强就弱,正该迎头痛击, 先将这些迷信玩意儿统统扫除再说。 以此为纲领,魏征花费数日写就了一篇谏章, 请求皇帝罢除祥瑞灾异的邪说, 并禁绝一切谶纬妖言及鬼神之说。这篇谏章沿袭了十思疏的风格, 鞭辟入里又清新深刻,皇帝再三品读, 赞赏喜悦之余, 又忍不住向身边的亲近臣子感叹: “这篇谏章太过犀利,怕是朝上必将有大风波了!” 至尊的预感毫无差错, 谏章下发到政事堂供大臣们阅览之后,立刻便掀起了轩然大波——所谓的祥瑞妖异的确是陈旧腐朽即将没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根钉, 朝中信奉谶纬祥瑞鬼神之说的可不在少数!听到什么“邪说”、“妄见”, 焉得不怒?更何况魏大夫的言辞也太过激烈, 居然在谏章中公然声称董仲舒等汉儒的谶纬祥瑞只是“朋比附会”、“差之千里”、“混杂无分”,那简直是指着诸位士大夫的鼻子在骂祖师爷了! 正因如此,朝堂之上立刻便起了同仇敌忾的愤慨。在信奉汉儒谶纬说的诸位学士看来,魏征这东宫小臣只不过是侥幸得了皇帝的一点宠遇,怎么就敢胡作妄为,公然踩到自己头上?若不迎头痛击,岂不令人小觑? 于是,酝酿数日之后,以宰相萧瑀为首,十数位学士、御史等一齐上书,弹劾谏议大夫魏征妄议前贤,言语不敬,请求将此人重重治罪。皇帝接到弹劾不置可否,只是让魏征与诸位大臣对质。 相较于气势汹汹、人多势众的谶纬一派,魏征魏大夫就要淡定得多了。他早就与孔颖达反复议论,仔细参详过天书上的种种内容,而今纵被围攻,却也丝毫不惧。 当先发难的自然是几位博闻广知的大学士,引经据典各论长短,力证魏征的谏言非圣枉法的狂论。但魏征早有准备,轻轻数语便拨开这千斤之力,而后反守为攻,抛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道无亲,唯德是辅”等论调,既高屋建瓴,又严丝合缝,喻攻于守,浑无破绽。 诸位学士都是经术典章的高手,刚一交手便知不妙,硬着头皮挡了几招,却被魏征的严密逻辑杀得节节败退,招架不能——魏大夫十几日来与孔学士推敲斟酌,又充分吸取了天书所提供的后世理念,拿出的理论当然不是寻常可以驳倒的。 眼见败相显露,诸位学士面面相觑,终于咬牙扔出了大招:“历朝历代都有祥瑞谶纬,以证正统;魏大夫一人之言,就能断定这沿袭千古的惯例尽为虚诞吗?岂非太过狂妄!“ ——老祖宗都是这么办的,你还能有老祖宗聪明? 这是非常刁钻的招数,一旦魏征正面回应,便会被诸位学士一路纠缠,开始源源不断的争论这祥瑞谶纬的由来,最终无休无止,沦为笑谈。但魏征只是轻松一笑,随意便接下了这招。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他停了一停,又道: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武王伐纣之时,数次占卜都是大凶。姜太公上前一脚踢翻龟壳,说一块枯骨和几根死草,知道什么吉凶?!于是下令出兵,果然大胜。 你们的老祖宗再老,还能有姜太公老?你们的老祖宗再懂,还能有姜太公懂? 姜太公都能一脚踢翻灾异,后人凭什么还要抱着这些枯骨不放? 眼见对方犹自愤愤不平,魏大夫微微而笑,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至于所谓‘正统’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一统;得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又何必什么祥瑞?” 几位学士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倏然而变。 由唐至宋数百年儒学传承的精华在一刻凝缩为一体,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范仲淹等无数名儒在这一刻灵魂附体,魏大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他貌似轻松的抛出那句“正统论”时,背后隐匿的是宋儒最严密、最华美,也最为出色的创造,是一千年内思想史与理论史绚烂的华章。而今图穷匕见,当真是杀鸡用了屠龙刀,轻而易举便捅穿了汉儒谶纬论那点可怜的逻辑,真如羚羊挂角缈缈然不可琢磨,又如天外神来一剑,迥然超乎想象之外。 几位学士都是博学多闻的人,仅仅听到这一句便知大事不妙,登时便是面如死灰,出声不得,自知境界相差太远,即使穷尽己身所学,也实在无法回驳这近乎于尽善尽美的一句。呆滞片刻之后,只能拱一拱手,默默退下。 此等高手过招,微妙精彩处只能彼此暗喻。寻常大臣们一脸茫然,还搞不大清楚攻防的细节,看到学士们诺诺后退,只能彼此面面相觑。 眼见局势不对,宰相萧瑀登即挺身而出,居高临下一顿呵斥。他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论经术底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朝中第一流的人物相比,干脆另辟蹊径,直接发动政·治攻势。萧瑀列举了大唐开国以来的种种祥瑞,而后语气尖刻的质问魏征,是否相信这些祥瑞? ——显然,不相信这些祥瑞便是质疑大唐的正统。萧宰相出手刁钻狠辣,名不虚传。 魏征却神色平静,只向宰相拱了拱手: “正统在于人心,不在于祥瑞。”他道:“魏某见识鄙陋,只听说在南北朝之时,各地所见的祥瑞最多。” 萧瑀微微一愣,而后满脸胀得通红——众所周知,萧瑀萧丞相的祖宗,便是现已往生极乐,人称萧菩萨的萧衍大帝。萧衍大帝在位四十八年,晚年酷嗜神道玄谈,可谓将祥瑞一事玩出了高度,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境界,真正不同于凡俗。与之相比,唐朝开国时那点可怜的祥瑞,实在只能算是寒酸悲楚,叫花子与龙王斗宝而已。 ——问题来了,要是李唐的祥瑞是正统,那萧梁多得泛滥成灾的祥瑞又该怎么说? 萧丞相被噎的直翻白眼,刹那间气性上头,思虑片刻之后,决定换一个方向进攻。他猛地伸手一指,点出了排班在后的太史丞傅奕,而后大声发问:“魏大夫,太史丞曾经夜观天象,看出‘太白经天,在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这也是虚妄吗?!” 眼见萧丞相声色俱厉,周围的大臣登时一片悚然。他们彼此对视,立刻明白了宰相的用意——“太白经天,在秦分”是天象预言秦王登基的征兆,只要魏征胆敢在这上面打马虎眼,那立刻就会招致皇帝的反感。以他东宫旧臣的身份,怕不是会大难临头。 但大大出乎萧瑀意料,太史丞傅奕并未出声附和,反倒是神色怪异难言,似乎极为尴尬羞赧,他闭口不言,甚至还往后缩了一缩,以笏版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瑀:??? 不是,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你羞耻个什么?! 萧宰相一脸茫然,又转头去看陛下。好吧,陛下的脸色倒是一如他的预期,既晦暗又复杂,既暗淡又难堪,似乎被戳中了难言之隐,大感不快。 但,但那不快的目光怎么是看向自己的? 我说错什么了吗? 在萧瑀的惶 恐与呆滞之时,竟然是魏征开口解了他的围。 魏征整理衣冠,向御座上的皇帝恭敬行了一礼 “圣人云,**之外,自有存而无论者。臣见识浅薄,岂敢妄议天象?“他恭声道:“只是臣也曾听闻,这星象运转固然玄妙难言,其中隐约也有条理。只要详加测算,未必不能找出规律,预测变化……“ 骤听此言,正在惶恐的萧瑀登时大喜。心想你这老小子可是自己送上门来,须怪不得老夫下狠手! 于是也不顾皇帝的反应,迫不及待便开口质问: “魏大夫莫非能预测星象?” 魏征微微一愣,俯首道:“臣可以勉力一试。” 勉力一试?分明是不自量力!萧瑀心中冷哼,不由生出鄙夷。他是皇族出身,与精擅天文术数的道士傅仁均常相往来,因此对这星象颇为熟稔。以傅道士的看法,以术数计算历法及日蚀月蚀还算可能,但要预测星象变化,那就真是难如登天,完全已经超乎人力可以理解的范畴了。 显然,这魏征出身寒微,见识实在太少,才会有这样癫狂错乱的妄想。 但无论癫狂与否,都不妨碍萧宰相趁机下手。他冷哼一声,立刻抓住了机会: “欺君是重罪,魏大夫要是预测得不对,又当如何处置?” 魏征再愣了一愣:“臣愿辞官伏法……” “那就一言为定。”萧宰相迅速开口,生怕对方反悔:“我也愿意做此约定,如若魏大夫预测不错,那便是萧某欺君,一样是辞官请罪,绝无二话。” 眼见宰相贸然开口,吐露惊人暴论。原本安座于御塌上的皇帝猛然弹起,张口便欲招呼。但萧宰相语速实在太快太急,皇帝还未伸手阻拦,那辞官的约定便已经兜头浇了下来,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李二陛下颓然坐倒,只觉头皮发麻嘴发苦,唯有伸手揉搓额头,长长吐气。他头大如斗,只能咬牙喃喃自语: “耶耶的,怎么一上来就折进去一个宰相……”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侍奉在御座之后,闻言只能嘴角抽搐,面无表情: 萧相公啊萧相公,您老干嘛要来趟这个浑水呢? ·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皇帝也实在拦不住萧宰相千里送人头的决意,只能无可奈何同意二人的赌约,为了保证赌约的公正,皇帝令人从内库中取出三个机关密盒,让魏征将星象的预测誊写三份藏于盒中。皇帝、萧宰相、魏大夫各持一个,等数月之后再比对验看。 诸位大臣全程围观,结结实实吃了一整日的瓜,当真是吃得心满意足、神思舒畅。只是满足之余,却难免有所疑问——魏征的谏章固然搅动朝局,但终究也不是什么军国大政,为何圣人要如此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甚至亲自下场为臣子的赌约做见证? 几位敏锐的公卿若有所觉,下朝后邀约了几位同乡老友,归家共同计议。 · 太极宫内,两仪殿。 皇帝退朝之后,身边侍从便赶紧揭开了御座后的一卷轻纱,却见轻纱后端端正正跪坐着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见到皇帝后欢然出声: “阿耶,阿耶!” 虽然被萧相公的神奇操作搞得头皮发紧,但眼见一双宝贝儿女,李二陛下心头仍旧喜悦万分。他快步走上前去,接过白巾擦拭手脸后抱起女儿,又伸手抚摸儿子额头: “大郎、五娘,初次随阿耶听朝,可还觉得憋闷么?” 没错,当萧相公与魏大夫彼此撕得不亦乐乎时,大殿后的帷幕中正襟危坐的却是李世民的一双心肝宝贝,长孙皇后的嫡子嫡女,大郎李承乾与五娘李丽质。 这倒也并非李二陛下爱子心切,一时上头,而是极为用心的安排。自聆听天音之 后,李二陛下反复思索,渐渐有所领悟——虽然贞观朝名臣如雨,也不是事事都能仰仗。如收拾河北人心、荡涤谶纬迷信等寻常事务,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尽可处置;但疏不间亲,天音反复提及的后世子孙与继承人问题,却非得自己亲自料理不可! 虽然天音暧昧不清,似乎暗示了李承乾未必能在夺嫡中取胜,但以至尊的本心,当然还是希望嫡长子能正常继位——玄武门之变已经开了恶例,继承人问题实在是出不得差错。正因为如此,李二陛下才特意将大郎接到身边教养,并百般用心,斟酌了极为详细的章程。 天音预言中的那位好重孙李隆基相距毕竟甚远,李二陛下鞭长莫及,只得无能郁闷而已;但每每想到好大儿给自己上的“文武大圣”谥号,以及封禅祥瑞大兴土木等等败家举止,那真是怒从心头起不能再自制,虽然不至于抽下腰带将大郎抽得如陀螺一般旋转,但依旧将怒气发泄到了章程之中。真正是吹毛求疵,百般挑剔,定要为大唐培育一位贤能之君。 简单来说,李二陛下编了一份鸡娃指南。 这份指南中,小小年纪的李承乾提前十年体验了朝中社畜的人生。李二陛下为爱子延请了德高望重的女官,每日晨起时督促皇子背诵先秦两汉魏晋以来的辞赋名篇,歌咏《诗》《骚》,以此陶冶性情,荡涤心灵,清除一切可能有的土炮审美。半个时辰的晨读之后,李大郎便须跟随圣人一起上朝,在帷幔后端正坐好,仔细聆听诸位大臣唇枪舌剑的嘴炮,还得用心牢记,费力理解那些高深莫测的引经据典。 散朝用过点心,又是四五名学士多对一轮流讲学,分别教授经史子论诸多典籍;午后休息半个时辰,又于马场练习骑射、箭术,听禁卫讲解兵法。等一日功课已毕,休息就寝之前,还要写一份当日的心得,供皇帝御览。 这份指南可谓详密周到,无所不包,将鸡娃流程安排得妥妥当当。内侍宣读旨意之时,八岁的太子李大郎脸色便渐渐白了下去。看看这一份细密冗长的清单,再回想自己前几年潇洒旷荡的日子,真正是摇摇欲坠,有苦说不出来。 ——阿耶这是怎么了? 李二陛下端坐在侧,听着内侍宣读他精心拟定的流程,心中却犹觉不足。继承人的教育固然需要加紧,但天音中那句“嫡子相争”却一直是皇帝不敢稍有遗忘的噩梦。以李二陛下的想法,嫡子相争固然是因权力引诱,也未必没有骨肉亲情淡漠、彼此视为路人的缘故。正因如此,他才一直苦心斟酌,想着能因势利导,培养几个子女间的感情。 而今这同窗共学,不正是增进彼此情谊的天赐良机么? 李二陛下移开目光,刚好看见了坐在身侧把玩九连环的嫡长女李丽质。 ……反正鸡一个是娃,鸡两个娃也是鸡嘛。 李二陛下露出了微笑: “五娘,阿耶与你说一件大大的好事……” · 总而言之,除长孙皇后的嫡次子李泰过继在外尚未归宗,勉强躲开一劫以外,李承乾李丽质兄妹都没有逃过父亲的鸡娃热情,提前品尝到了皇帝九九六的快感。李二陛下还向两兄妹振振有词,声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因此万万不可退缩等等。 李大郎倒没敢说什么,五娘李丽质却险些哭了出来:“大哥是太子,自然要有大任;臣又有什么大任要承担,非要吃这个苦呢?” 李世民哼了一声,却不由想起了天音中的种种描述——那个糟心的重孙子,以及宫廷内公主皇后一齐上阵的盛状。 “那可难说。”他道。 · 正因这鸡娃的种种经历,当幕后听政的李大郎李五娘瞧见父皇的笑容时,固然欣喜不已,但心中却也惴惴不安。果然,阿耶笑着开了口: “大郎,今日诸位大人都讲了些什么呀?” 李承乾天资聪颖,记性犹佳,简明扼要的便把几位大臣的争论复述了一遍,但轮到魏征与萧相公的争论时,却难免有点结巴——小孩子也喜欢吃瓜,萧相公的瓜又大又甜,反倒把魏大夫那句惊世骇俗的正统论给压住了。李大郎迟疑片刻,依旧难以记忆。 李二陛下还在殷切的俯看自己的长子,在一旁把玩衣衫配饰的李丽质却轻轻咳了一声,在阿耶看不到的死角悄悄一指——殿外正摆着一架长筝呢。 李承乾灵光一闪,登时脱口而出: “魏大人说,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眼见儿子背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李世民登时微笑点头,大为喜悦。他又考问了李丽质几句,拍一拍两个孩子的肩膀,牵着手往两仪殿去。乘着父皇不注意,李承乾探出头来,对这妹妹嘻嘻一笑,大为感激。李丽质回以鬼脸,悄悄向哥哥伸一伸手,显然是要大敲竹杠 ——同窗共学果然增进了手足的情谊。只不过增进的方式嘛,稍稍有那么一点超出李二陛下的预料。 走出几步之后,李世民突然记起一事:“大郎,五娘,现今关中正在闹旱灾呢,古来贤臣们救灾济民的良法,几位学士给你们讲过没有?” 李大郎与李五娘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个干净。 · 不错,这几日李二陛下念兹在兹的,除了魏大人那封横扫谶纬迷信的谏章之外,便是关中的旱情了。天幕舆图的预测毫无差错,自二月之后,关中降水便甚是稀少,部分州郡已是二十余日不见甘霖。春耕将至,这旱情自然影响甚大。 所幸皇帝早有预备,除先前派遣官吏巡查各州水利与仓储之外,还下令免去关中一年的税赋徭役,自国库中拨下粮米布帛以供救济。除此以外,李药师在突厥虏来的牛羊也大有用处,朝廷将老病瘦弱的牲畜宰杀后晾成肉干,分赐给长安内外年过六十的老者,又将健壮的牛马与种子借予遭灾的百姓,约定春耕以后归还。 为表抗旱济民的决心,皇帝还在两仪殿外开辟了一个小小房间,每三日在此召见宰相及户部工部的诸位堂官,督促救灾的各项事宜。 今日适逢其会,皇帝考校完一双儿女后心中一动,干脆将几个孩子带进了两仪殿中,想让他们见识见识旱灾中的民生艰难,省得将来骄奢忘本,不恤民力。 皇子公主们乖乖在小阁后的帷幔处藏好,皇帝则端坐于御榻上,依次召见户部及京畿各州郡的长官,听取救灾的报告。 因为仓储充裕,救济及时,此次旱情并未酿成大灾,虽然关中的播种有所耽搁,但据地方的奏报,各地百姓却并无逃亡怨苦,尚且能各安本分,维持生计;春耕翻土也在逐步开展,并未荒废时光。 以数千年来水旱洪涝的惯例,灾后能治理出这样的局面,真正是尧舜也不一定能有的圣德。因此,各地方长官详细奏报之后,便难免要引经据典伏地颂圣,好好拍一拍陛下的龙屁。 李二陛下心中自然喜悦,但面上却未露出半点——数日前他倒是与几位大臣谈论过救灾的成绩,言谈时喜形于色,结果立刻吃了魏征一发进谏。魏征郑重其事,请求皇帝收敛神色,不能让外臣看出喜好,否则必然有人窥伺圣意。若陛下以救灾为喜,恐怕会有人要谎报灾情,逢迎主上了! 这倒实在思虑得对,但魏征紧跟着又来了一句:“臣曾听闻,尧、舜都是闻过则喜,只有昏庸的君主,才会听到一点功绩就欢喜啊!” 这句话又猛又直,差点噎的李二陛下翻白眼。他勉强咽下堵在喉咙中的那口气,总算明白天音中夸赞的“从谏如流”、“虚怀若谷”、“非常人可及”是什么意思了。 他耶耶的,这可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不过,魏征的话虽然能噎得人喘不出气,但也给皇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李二陛下神色和煦,出语亲切,既未怠慢几位辛苦抗旱的地方官,又未在言谈中露出什么倾向,只是将刺史们所说的要点暗自记下,预备与内卫收集来的消息一一比较。 皇帝做秦王时耳目便遍及天下,更不用说现在了。要是刺史实心用事还好,如果妄言欺君,怕不就得上房相公的裁汰名单了。 等到大臣们奏事完毕,皇帝温言抚慰,赐下点心茶水,而后借口离开小阁,步入了屏风后的一间密室。密室内颇为简陋,除去一个黄金香炉以外再无他物。但皇帝却郑重拈香,点燃后拜了三拜,才恭敬插入香炉。 香炉烟雾缭绕,很快浮出了李二陛下熟悉之极的天幕。而天幕光华起伏,正跳动着李二陛下数月来“偏差值”的收支。 ——除仰仗内卫与亲信之外,这天幕也是李二陛下可靠的情报来源。他早就摸清了“偏差值”的套路,知道这东西与自己治理天下的成就息息相关,只有百姓安居乐业江山一统,偏差值才会逐步提升。而旱灾之后偏差值上升迅速,看来刺史们并未欺诳。 不过,今日李二陛下志不在此。他扫一眼偏差值后便拨动了光幕,调出了一个跳动的黑框: 【是否发送私信?】 李二陛下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真切的笑容。这正是他耗费不少偏差值兑换来的“私信”功能,据说可以向“up主”发送消息。虽不知这“up主”是什么神明,但似乎与天幕天音关系极为密切,想必也是博古通今,无所不知…… 李二陛下咳嗽了一声,端正衣冠后郑重再拜一次,而后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白麻纸。 这是二凤耗费数日功夫,仔细斟酌撰写的一篇律赋,骈四骊六,文词华美,用典精微,真正是一手一笔斟酌出的大文章。赋中除歌咏天音圣德、大表感激之意以外,便是极为含蓄而婉转的请求,希望天音能再降恩赐,挽回长孙皇后“早逝”的命运。 这样的大文章不能假手于人,李二陛下每日抽空撰写修改,倾注不知几多心血,今日才算完稿。他仔细将白麻纸展开,在香柱上引燃纸张,而后投入了金炉之中。 白麻纸上烟雾缭绕,天幕果然有了变更: 【依据保密条例,不得传递实物,正在转译中】 片刻功夫后,天幕上闪过了李二凤精心写就的那篇大赋。皇帝的书法实在不同凡响,但见半空笔走龙蛇、银钩铁画,清新笔意凛然于飘逸灵动的框架转折之间,一卷长赋徐徐铺展开来,真如美不胜收的墨画。 但这幅用心至深、笔墨精道绝伦的顶级书法作品很快便消弭于无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呆板的宋体转译结果: 【请问up主对唐朝皇室的健康问题是否有关注?】 李二凤:………… ——敢情朕这几日写的文章都白瞎了呗? 他莫名生出了一股郁闷。 · 在学校蹭了几天饭之后,某日上午,林杉又接到了白师兄的微信视频。 视频中白师兄双眼发亮,以极为兴奋的语气告诉他那把仿唐剑的研究进展,并连连感叹: “仿得太好了,太真了,做这个的人一定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你是不知道,我导师分析完成分后眼睛都直了,说要不是氧化成分不对,他都能把这当出土文物!这么说吧,我博导这几天吃住都在办公室,还找了几个博物馆的研究员一起肝。真的,他们都说这是高手在民间,实在意料不到……” 说到此处,白师兄轻轻咳嗽了一声,流露出了有求于人的热切: “当然啦,这样出色的专才,我们院里的各位教授都想拜见拜见,请教一下经验。三儿,你看能不能介绍介绍?” 介绍介绍倒没有什么,但林杉却只能摇头: “师兄,真不是我不帮忙,这个直播网站保密得太严格了,实在是绕不开。” 这直播网站在所谓“**保护”上简直病态,不但打赏与礼物由网站代替投送,就连私下的交流也极为困难,up主似乎要升到一定级别之后,才有权查看粉丝发来的私信。 白师兄明显有些失望,但显然也不算意外,迅速便提出了替补方案: “没事没事,反正也不急于一时。不过这样的人物不能放脱呀,三儿!你看,人家既然喜欢你的视频,那你可以勤奋更新,多多创作,先和大佬把关系打好再说嘛。关系好了,什么不能谈呢,是吧?” 白师兄停了一停,明白无误的捕捉到了林杉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那是属于鸽子的犹豫。 他立刻下了狠心,抛出预备已久的诱饵:“这样吧,三儿,你要啥资料你和师兄说。最近我导师和隋唐史学界吕教授吃过几顿饭,手上还有几本吕大佬亲笔批注的《隋唐史》,你要不要看一看?” 这一招极稳且准,林杉的瞳孔立刻开始了剧烈震动——吕大佬是隋唐史学界的泰山北斗,林杉自本科以来高山仰止的学术偶像;现在能有一本大佬亲批的学术著作,这简直能让小粉丝狂喜乱舞,不可自禁。 他立马下了决断。 “师兄说哪里话?难道我还要等着师兄给资料才作视频么?”林杉左手移开手机,右手翻开笔记本电脑,熟练的新建了文件夹:“师兄我视频早就准备好了,最多后期搞一搞,马上就能上传……” 林杉关闭了微信视频,仔细想一想后又点开了直播间软件。 在更新了第一期视频后,林杉up主的级别上升,终于可以查看一丁点粉丝的信息。他打开观看名单,看到了投送礼物的粉丝id: 【李世民】 ——果然是唐粉,名字都这么直白。 鼠标再往下移,是“李世民”的个人兴趣: 【天下一统,复兴华夏】 林杉:………… 好吧的确挺正能量的,但是不是——是不是太中二了? 但中二不是关键,林杉压下了吐槽的**,鼠标又移向了跳动的信封图标。那是发送私信的标志。 虽然直播网站严禁通过私信泄漏任何个人信息,但大概也可以从交谈中摸出一点爱好。林杉点开了私信。 果然大佬就是大佬,点开私信后弹出的居然是个“转译中”的对话框,真不知道大佬是用什么发的私信,难不成还直接复制了一堆异体字过来? 一秒钟后私信转译完毕,屏幕上闪动着一行简单的问句: 【请问up主对唐朝皇室的健康问题是否有关注?】 林杉……林杉缓缓张大了嘴。 说实话,这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委实可大可小。小则一句话便可应付,但真要往大里铺陈,怕不是得要一本博士论文。 而今垂询的粉丝是隋唐史的大佬,当然不能用一句话敷衍过去,但真要往深了讲,又显然不是林杉这个业余up主能胜任的。 他挠着头发了半分钟的愣,终究还是拿起了手机: “喂,师姐么?师姐你博导是不是搞隋唐医学史那个方向的呀?我想问个事儿……” · 李二陛下在密室内来回踱步、颇为焦躁,等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才等来香炉彩光耀眼,滑下一卷装订精美的帛书,上书《唐代皇室风疾考》几个大字。 皇帝无暇惊叹,匆忙一拜后便捧起了厚重的绢帛。天幕的“保密原则”一如即往的贴心,将所有词句都转化为了唐人熟悉的格式,顺带着抹掉了一切泄漏**的信息。 但某 些东西是抹除不掉的。皇帝仅仅扫一眼目录,便被这严密而完整的框架镇住了: 【选题缘由及意义:唐代皇室罹患风疾之于政局的影响】 【研究范围与概念:“风疾”探微——风疾一说的医学定义】 【学术史回顾】 【研究思路与研究办法】 ………… 博士论文的逻辑千锤百炼,再如何扭曲模糊,也依然缜密完整,无可挑剔。皇帝由上到下将目录看了一遍,便不由被这环环紧扣的逻辑折服,与之相比,朝中诸大臣的奏表虽然文词华美,可严谨与细密上未免都远远逊色。 但现在不是感叹逻辑的时候了。皇帝对照目录按图索骥,迅速翻开了【唐代皇室罹患风疾】一章: 【……唐皇室罹患风疾的比例极为惊人,仅以文献所载,诸帝中便有高祖、 太宗、 高宗、中宗等七人患此病症。皇帝因病丧失机能,必将对政局造成莫大影响……以贞观年间的易储风波而论,若非长孙皇后三十六岁因风疾而英年早逝,则太宗对嫡次子的偏爱或能稍稍抑制,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的夺嫡争斗未必会恶化到无可控制的局面……】 皇帝只觉得双手发颤,忍不住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来。显然,这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哐当一声将李二陛下都砸得昏了头。 ——三十六岁,三十六岁!距今不过十年的光景了! 在这样慑人的消息下,即使李二自己罹患风疾的预言也似乎不太显眼了。至于只言片语中透露的惨烈夺嫡斗争,则似乎也与皇后的早逝息息相关。 当然,李二自己的偏爱更难辞其咎。皇帝心情复杂而又酸涩,实在不敢想象十年后丧妻的自己是如何的反应失措,但再也看不下去描写发妻早逝的句子,索性匆匆翻开下一章: 【……按南北朝以来诸多医学典籍的描述,“风疾”多半表现出头痛眩晕、 抽搐、 麻痹等诸多症状,历代医家推敲病理,多将其视为“风热”、“风淤”、“情志不遂”,并认为是暑热、郁气与纵酒所致。这些观点当然不尽科学,但以起因与症状判断,则与心脑血管疾病的临床表现颇为接近,考之高宗风疾发作的进展,更与脑血管壅塞的病程若合符节……】 李二心下一震。他当然不明白什么“心脑血管”,但隐约猜出似乎与“血”有关系。血,血……血,早年太上皇也曾罹患风疾,每次发作之时,太医都要以针刺头,放出鲜血,随后才能缓解;这莫非便是天书所论述的医理么? 但放血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用不了多久就会复发……皇帝默默沉吟,又翻了几页: 【……以唐皇室发病的概率判断,风疾有明显的遗传因素,这同样符合心脑血管疾病的特点。但完全推之于遗传也是不合理的。唐初,高祖、太宗、高宗、长孙皇后乃至长乐公主李丽质等均有风疾发作的记录,而长孙皇后的同母长兄长孙无忌却相对健康,六十余岁依旧精力不衰。这样群聚性、家族性的疾病爆发,除遗传之外,恐怕也与唐朝皇室的生活习惯关系不小】 看到爱女的名字,皇帝的眼角抽了一抽。 ——好吧,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以现有的唐代御膳食单判断,宫廷饮食中用料极为奢靡,几乎不惜工本的使用当时还甚为珍贵的油、糖、精面等材料,并极为注重调味,推崇“炙博煎炸”的厚味。在唐名宴“烧尾宴”中,做为主菜的数十道菜肴尽皆荤腥,而且多以油炸煎烤等手段烹饪,力求鲜美重味;其余十余种米面主食则精心炮制,每一样都掺入了大量的蜂蜜、酥油、甜酱等等佐料;如此重油重甜、高脂肪高蛋白高碳水的饮食,对心脑血管的压力可想而知。 总的来说,唐人饮食沿袭胡风,热衷于摄入油脂糖分,烹饪主要依赖重油重盐 的煎、炸、烤。在高居九宸的宫廷之内,这样的习俗便难免会引发诸多的富营养问题…… 此外,唐人酷爱“切脍”等生食,嗜好“以盐佐酒”,其不可避免的寄生虫问题也对血管有不小的压力……】 李世民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从香炉前的软垫上站起身来。 他悄然走出密室,挥手招来了亲近的宫人,毫无疑义的下达了谕令: “给朕把尚食局的女官唤来。” · 到晚膳时分,皇帝忽的传下了口谕,召李大郎与李五娘至长孙皇后所居的立政殿,一家人一起用膳。 虽然这几日被圣人的鸡娃热情整得头疼,但听到父皇相召,两兄妹还是极为喜悦——李二陛下一向疼爱孩子,特意将子女招来吃饭,必然是得了什么贡品珍馐,或者奇珍异宝,要与孩子分享。 两兄妹兴致勃勃,向母亲问好撒娇之后便乖乖跪坐下首,等着宫人布菜。不过片刻功夫,几个宦官便抬来沉香木的食盒,在几案上一一摆开。两兄妹满怀期待,举头一望,却见桌上一片碧绿,在葱葱郁郁的什么醋芹、莼菜羹、蒸冬葵、炖莲藕之中,只零星点缀着两只孤伶伶的蒸鸡蒸鸭——还有半条蒸鱼。 两兄妹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还是李丽质聪明伶利,瞬间便想到了今日的大事:“阿耶,阿耶这是要减膳吗?” 今天学士们为他们讲解历来赈灾的良法,说明君怜悯百姓,但凡黎民遭难,都要减少膳食,以此表示同甘共苦的至意。李丽质举一反三,自觉已经看出了父皇的深意。 眼见女儿如此聪慧颖悟,李二陛下不由露出了微笑。 “五娘居然还知道减膳的旧例了?果然是阿耶的好女儿。”他笑道:“不过这可不是减膳。阿耶已经吩咐尚食局了,以后宫中的膳食都按这个规矩料理,每餐只能有三个荤菜,不许多用油、盐、蜜……” 李丽质天真无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什么?! 第18章 万字更新 皇子与公主们的苦难尚未结束, 李二陛下不仅晓喻六宫,大大削减每日御膳的规格,还特意挑选了几位身段灵活、善于舞蹈的女官, 令她们掌握某种姿势极为怪异的“体操”;等演练熟悉之后, 满宫的皇子公主们都要跟着这些女官“跳操”,日日不许懈怠。 这自然也是帛书的妙法。博士论文中论述精微, 除详细列举了唐代皇室罹患风疾的起因与影响之外,还尽力搜罗隋唐以来治疗风疾的医术, 并一一研判。以帛书的观点, 草药金丹等秘方多半是虚妄, 反倒是药王孙思邈以五禽戏预防风疾的思路甚为合理。论文中以此为引,介绍了数种可以预防相关疾病的体操。 李世民自然对这天赐的“体操”视若珍宝,甚至亲自下敕,要宫中掌事的女官督促皇子宫女们习练。但李丽质李承乾看完示范之后, 却纷纷面露难色——唐人酷爱舞蹈, 区区几个体操动作自然不再话下。但这体操的姿势极为古怪,有着大量摆□□腰高抬腿的莫名动作, 跳起来实在颇为羞耻。 眼见爱子爱女不太情愿,李二陛下赶紧出面哄劝, 说这体操是上天所赐, 跳了活动筋骨延年益寿, 有说不出的好处。 虽然阿耶说得天花乱坠,李丽质却依旧将信将疑:“既然这体操如此之好, 那阿耶跳不跳呢?” 李世民……李世民的脸抽了抽。 他自然不会忘记这帛书中对自己患风疾的种种描述,除有意节制饮食之外, 也打算悄悄跳一跳这能预防病患的体操。但重点是得“悄悄”的——难道堂堂一个皇帝, 还能公然做出摆□□腰高抬腿的怪异动作吗? 这要让大臣知道, 要让太上皇知道,甚至让远在河南洛阳的废太子知道,那可如何得了?! 现在被女儿刺中要害,李二陛下被噎得作声不得,只能尴尬的左右环顾。还是长孙皇后贴心,赶紧出来打个圆场: “五娘,大郎,阿娘带着你们在宫中跳,不叫外人知道,好不好?“ 李丽质与李承乾的注意力果然被移开了:“阿娘也要跳么?” 长孙皇后含笑点头,却又与丈夫对视了一眼——这份由天而降的帛书涉及皇后早逝、皇帝重病及立储争斗等种种秘事,实在不能令臣子们知晓;正因如此,李二陛下思虑再三,才将绢帛交由发妻妥善保管,暗自交代了天书的底细。 长孙皇后气度沉稳、胸有丘壑,即使接到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举止神情也一如往常,恬恬然若无其事。但父母舐犊情深,夫妇俩彼此默契,是决计不会允许长子与长女在身体康健的大事上出一点空子的。 换而言之,李大郎与李五娘想依仗母亲来逃脱父皇的养生大计,那是绝无半点可能了。 但天真的皇子皇女们显然还未意识到自己的险恶处境。他们仰头看着母亲柔美的面容,登时如释重负,牵着手欢欢喜喜离开了宫殿。 · 贞观元年的三月十六日,干旱了数十日的关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透心的春雨,缓解了开年以来的愈演愈烈的旱情。数月以来,皇帝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于灾情不敢稍有懈怠;而今辛劳终见成效,至尊自然圣心大悦,数日间连连颁旨嘉奖有功的大小官吏,赏赐有加。 眼见皇帝终于能从繁杂的赈灾事务中抽身,蛰伏已久的长孙无忌知道时候已到,于是借机上表,请求与皇帝私下会面。三月二十日,长孙无忌持圣上手令入太极宫偏门,于御花园与皇帝见面。 或许是救灾事宜进展顺利,皇帝气色极佳,见到大舅哥后还额外调笑了几句,而后才开口议论正事。 “朕登基已有数月,现今大局稳固,朝中的人也该动一动了。”皇帝似乎随意开口:“房、杜两位宰相开列好名单了么?” 长孙无忌俯首:“都已经列好,只是有一件大事还需陛下亲自裁夺……” “什么?” “萧瑀萧相公的事情……“ 皇帝陛下噎了一噎,嘴角不觉微微抽搐。萧瑀萧相公当日与魏征激情一赌,而今期限已经近在眼前,再也没有回环的余地了。 当然,说实话李二凤也觉得憋屈。魏征所预测的“星象”,本就是张公谨从玄武门那一日抄录的星图中摘取出的精要,预备的就是一鸣惊人,痛击保守于谶纬祥瑞的大臣。孰料萧相公竟然一马当先,果断来送了这个人头? 你老就不会闭好嘴么? 如若赌约揭晓,以萧相公谝狭易怒的性格,必然不能在朝中容身。玄武门时萧相公还曾出言为自己说话,李二凤也实在不想羞辱故人,但思来想去无可奈何,只能叹了一口气: “再议吧。” 长孙无忌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寥寥数句中甩锅的气味,于是果断转移话题: “陛下,臣二月以来独居于城外别院,再三思索天音,渐有所得。”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包黑色的粉末,双手奉上御前。 李世民接过粉末,嗅到一股淡淡的硫磺气息: “这是?” “这应当便是天音中所述的‘火药’。”长孙无忌叉手道:“臣仔细揣摩天幕,斟酌数十日之久,终于试出了木炭、硫磺与硝石的配方。 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配料,李二陛下微微有些诧异:“听起来也不像是能入口的东西,这又有何用——” 他忽的闭上了嘴,记起了内卫报给自己的消息——数日以前,长孙相公在城外的庄园突然骤发巨响,而后是火光冲天,尘沙弥漫;众人惊恐,莫知缘由。原本以为是大舅哥家地基不牢塌了房,但现在看来…… “陛下。”长孙无忌低声道:“臣在家中已经试过了,仅仅三斤的‘火药’,便将臣在庄园修筑的木屋炸得粉碎,连屋顶都被掀飞。” 李二凤的脸色微微一变:大唐皇室以老子为祖,对这炼丹服饵的技术也颇为熟稔。李世民年轻时与诸方士游历,便曾亲眼见过炼丹失败、丹炉炸裂的盛状。但就是炸再多炉子,与这“火药”的威力相比较,也实在太无足挂齿了。 但要点还不在此处。长孙无忌又密奏了更为紧要的实验: “除此以外,臣还在庄园的围墙外埋入了三十余斤的火药,点燃之后同样势若雷霆,波及极广,将围墙震塌了七八丈长。” 皇帝终于悚然变色:“是你家的外墙?” “正是。” 皇帝再也站立不住,不觉负手在后,反复在园中踱步——长孙无忌家的庄园可不是休闲游玩的寻常别墅,那里原本是京兆韦氏精心修筑的百年坞堡,数月之前才被长孙无忌重金买下! 南北朝以来中原祸乱频仍,留守北方的大族为保平安,在庄园外广建深池厚墙,打造得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京兆韦氏在长安经营百年之久,坞堡几经修缮,围墙之坚固高阔,几乎可以与寻常的城墙媲美,绝难攻破——皇帝自问,即使自己率精兵带齐攻城的器械,打下这庄园怕也要数日的功夫。 但在长孙无忌手中,居然只耗费了区区三十余斤的“火药”? 皇帝陛下思绪万千,一时却不能决断。他犹豫片刻,再次发问: “属实么?” 长孙无忌叉手:“臣又在围墙的东北、西北各处试过五六次,效果大差不差。” 说到此处,长孙相公不觉心虚,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妹夫——火药动静惊天动地,将郊外的百姓惊得四散奔逃、狂呼不已,险些闹出民变的谣言;要不是今日及时汇报,怕不得吃上魏征魏大夫的一记弹劾。 李二陛下是无暇顾及 这些小事了。他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长孙无忌所叙述的那些报告——既然历次实验彼此印证,那么火药的威力可想而知;必然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利器,甚至能彻底改变作战的思路,重新书写兵法的要旨…… 李二毕竟是李二,天策上将仅仅沉吟片刻,便已经想到了这火药的长处与种种弊端——如果一定要填埋、点燃才能发挥绝大威力,那么火药的应用便必然有所局限;鉴于搬运与布置实在麻烦,想要应对突厥那来去如风的骑兵是极为艰难的,但未尝不可以换一个思路…… “这么说来。”李二陛下缓缓道:“这火药多半只能用于攻城。深墙高池,才是它绝佳的战场。” 长孙无忌恭敬俯首:“陛下是指?” “高句丽。”皇帝淡淡道。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随即悚然——陛下素有大志,在秦王时就谋划过攻取高丽,重得汉唐辽东故土,所谓“九瀛大定,唯此一隅”,岂能令金瓯有缺,辜负大一统的盛意?但如此的雄心壮志,登基以后却缄默不言,再未对一人提起,仿佛只是旧日戏言。 自然,长孙无忌深谙陛下的心意,知道这不过是无奈的权宜之计:隋炀帝三征辽东破国亡家,天下黎庶创巨痛深,听到“高句丽”三个字都要胆寒。如若陛下真冒大不韪而提征高丽之事,恐怕朝中谏章如飞,魏征等真是要一头碰死在御座之前了! 皇帝自然不是操切冒进之人,但而今旧事重提,又是何意?今日的话只要半句泄漏,天下立刻就要惊涛骇浪! 李二陛下自然看出了大舅哥的惶恐,于是轻轻摇头: “不必这么张皇失措。朕非浮躁轻薄的亡国之君,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国力?只是稍作提醒,要让诸卿时时以高句丽为念,不得忘战苟安而已。” 他停一停,又轻描淡写道:“休养生息十五年,总该够了。” 长孙无忌轻轻咳嗽一声,心中的忧惧终于稍稍放下,但焦虑与惶恐依旧萦绕脑间。他无视了皇帝给高句丽下的这道死缓通知书,下拜求问: “臣愚钝浅薄,不敢妄议陛下的主张。但不知陛下决意如此坚定,又是因何而来呢?” ——莫不成是哪个幸进的佞臣勾起了皇帝的战意? 虽然长孙相公的措辞极为委婉,但不赞同的意思依旧极为明显。无他,思虑到朝廷中对隋亡旧事那本能的恐惧情绪,做宰相的实在不能不劝阻。 最亲近的大臣犹自如此,更不用提他人了。皇帝沉吟片刻,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递予长孙相公 “与外人无关,朕也并非一时起意,只不过天幕垂示,有所感悟而已。”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随后双手接过绢帛,恭敬展开,抬头赫然是御笔亲书的标题: 【伐高句丽论】 · 不错,这数十日以来,皇帝与长孙皇后反复钻研那本风疾天书,在其中窥探到了更多的天道隐秘。而其中最为注目的,却是天书寥寥不在意的几笔: 【……太宗、高宗朝的征高丽之战皆有阻碍,部分困难便在于皇帝本人不时发作的风疾,极大的干扰了决策能力,拖延了战争进程,对整个唐朝的政治经济局势有重大的影响。】 这应当只是细数“风疾”的恶果,但皇帝却敏锐把握住了关键——什么叫“拖延战争进程”对“政治经济局势”的巨大影响? 高句丽之战到底有什么重大的影响? 皇帝反复品读思虑,隐隐约约像把握住了什么,却始终琢磨不透——李二陛下对高句丽素来关注,但这种热望却出自于天才战略家不可言说的本能;他在模糊中似乎体察到了辽东之地的某种关键与隐患,但这种忧虑却实在太过朦胧含混,实在难以向他人倾吐。也正如此,李二陛下才在朝中保持缄 默,纵容大臣们对征伐辽东的恐惧。 ——虽然他每次凝视舆图时,目光都会被那块狭长的半岛吸引,其萦心挂怀之处,甚至在东西突厥以上。某种隐约的本能一直在向皇帝示警,但思来想去,却始终无力说服朝中的汹汹议论。 而今望着这“重大影响”几个字,皇帝沉寂已久的神经终于被激活了——他敏锐的意识到,这必然是揭开高句丽困局,揭开自己心中疑惑的关键时机。于是刹那之间热血上头,某种战略的直觉再次发挥功效,皇帝果断消耗来之不易的偏差值,又发出了一条所谓的【直播提问】: 【唐朝皇帝为何要征伐高句丽?】 这一次返回的消息远没有风疾论那样的系统,更像是零零散散,兴之所至的闲谈;皇帝苦心孤诣,删去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寒暄与恭维,才有了这份【伐高句丽论】。 · 长孙相公屏息凝神,仔细这份珍贵的天书: 【问:唐朝皇帝为何要征伐高句丽?】 【答:谢谢大佬的直播提问~但实在不敢在大佬面前班门弄斧啦,只能冒昧说几句自己粗浅的见解。 总的来说,唐朝皇帝征伐高句丽是一个很正常的历史进程,自北魏以来,北齐、北周、隋,但凡据有华北平原的中原王朝,几乎都对高句丽用过兵,所谓吃饭睡觉打高句丽,北人三大乐事也。只不过分裂时多以自卫震慑为主,而一旦中原完成大一统之后,便立刻会对高句丽大举用兵,绝不容彼稍有喘息。 ——当然,广大帝是在高句丽翻了大车,但这不代表唐朝就要因此裹足不前。毕竟中原王朝人人都打高句丽,唯一一个不打的未免显得异类,到九泉下也要被大家排挤孤立。 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太宗高宗自武皇玄宗,几代人都和高句丽磕上了,老子打了儿子打,老公打了媳妇打,奶奶打了孙子打,不仅要犁庭扫穴,更要斩草除根,绝不容许高句丽地区出现一丁点的威胁。】 默读到此处,长孙无忌不由微微一呆。大概是被天音调笑得有些麻木不仁,什么“吃饭睡觉打高句丽”的三大乐事他倒不甚在乎(虽然“不打高句丽会被排挤”的妙论仍旧让人绷不住),唯一好奇的却是那个“武皇”。 ——武皇?谁是武皇?武是谥号吗? 老公打了媳妇打……谁是“媳妇”?莫不成是太后摄政,坚持对高句丽用兵? 他百思不解,继续读了下去: 【当然,如果真要解释的话,连续几代皇帝与高句丽死磕,自然有极大的缘由。以up主的浅薄,当然不敢讨论这么深的话题,所能重复的,只有太宗皇帝的原话: “今若不取,必为后世子孙忧” 太宗皇帝说这句话时是贞观十九年,中国强盛,四夷宾服,高句丽畏唐如虎,侍奉朝贡从无差错,温顺得就像绵羊。正因如此,大臣们才对皇帝的言论迷惑不解——在他们的眼中,高句丽只是“守户之贼”,最多只能侵扰边界,似乎远远谈不上“为后世子孙忧”,需要劳动至尊御驾亲征的地步。 文献中没有记载太宗皇帝的回复,毕竟大臣们的质疑也实在很难回答。纵览唐朝之前的一千年,高句丽也的确只是盘踞东北默默无闻的守户之贼,皇帝陛下的忧虑似乎近于妄言。再考虑到隋朝三征高句丽的教训,再与这弹丸小国浪费精力,真有好大喜功的嫌疑了。 但华夏的历史太长了,长到每一句说出口的预言都能听到它的回响。将时间再拓展一千年,我们便将看到太宗曾夙夜忧虑的恐惧——那是华夏民族最为惨烈、痛苦、不可磨灭的教训】 长孙无忌双手一抖,冷汗涔涔而下。皇帝的字迹飘逸而又华美,但“惨烈、痛苦”几个字却墨色淋漓,隐约能窥到至尊下笔时的沉重。 他低头擦 拭冷汗,俯身拜了下去: “这不是臣一人能参议的,请陛下召集诸位宰辅重臣,入宫议论。” 皇帝缓缓点头: “你去传诏吧。” · 诏书急如星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在京的房、杜、魏、尉迟等心腹重臣便驰入宫中,径直入御花园参拜至尊。 在召集诸位宰相公卿之时,长孙无忌已经悄悄透露了一点皇帝征高句丽的心意,而后不出所料的激起了极大的反弹——隋炀帝的三次亲征给士人们留下了近乎永恒的心理阴影,而今知晓皇帝欲重蹈亡国覆辙,那冲击惊骇真是无与伦比,几乎将几位老臣刺激得当场抽过去。 ——即使长孙无忌再三保证,并提出了皇帝“十五年修养生息”的方案,告知了“火药”的威力,也并未平复下宰相们的情绪。隋末大乱创巨痛深,对征伐高句丽的反感已经近乎于本能反应,即使以重臣们的理智与城府,委实也难以避免。 正因如此,当重臣们步入花园向至尊行礼时,面色便颇为不愉。房、杜二人面色沉肃,尉迟敬德则顾左右而不言;魏征魏大夫更一马当先,下拜之后便立刻开口直谏,复述前隋亡国的种种教训,话里话外皮里阳秋,字字句句指着皇帝阴阳。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挥手令上茶的宫人后退,随后便取出那份绢帛,递予魏征: “文字展示不便,烦请魏卿念一念吧。” 魏征自然领命,展开绢帛朗声诵读。在读到“武皇”时,他语气稍稍一顿,但神色并无变化;直到“惨痛教训”四字出口,旁听的宰相们才皱起了眉: 惨痛教训?什么惨痛教训? 尽管如此,重臣们的表情依旧没有放松——以他们的才智心力,当然不会被区区一句恐吓动摇,即使这恐吓出自言无不中的“天书”。 魏大夫自然能体察众人的心意,他继续读了下去: 【某种意义上说,高句丽的威胁与它的国力军力都没有关系,也与它是否恭顺没有关系。它的威胁并不在于它是谁,而仅仅在于它的位置——换句话说,怀璧其罪而已。 如果展开东亚的地图,那么我们可以轻易看到高句丽的微妙方位。由高句丽所在的辽东往南,入山海关后是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中原文明最关键的农耕生产区之一,北方的咽喉;由辽东往西,则是辽阔无际的漠北草原,紧邻着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最关键的那条四百毫米等降水量分界线。】 念到此处,魏大夫不觉停了停。他还没见过天幕降下的那副“舆图”,自然对这“等降水量分界线”一脸茫然。倒是房、杜二位相公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分析舆图之时,的确见过那些横亘于州郡之上的“等降水量线”,隐隐似乎与降雨有关。但数十日来苦心思索,也不明白这些线条的用意。而今听到这“农耕”、“游牧”分界的说法,两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动。 ……如果仔细想来,这些降水量线倒似乎真与突厥活动的边界有所重合? 这又有什么深意么? 【除此以外,辽东的地理环境也堪称优越,那里有世界上最大最肥沃的黑土地产区,自然资源极为丰裕,只要在棉花传入后解决取暖问题,这便是天赐的肥地……】 魏征又顿住了,他盯着“黑土地”三个字,而后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第一次放出了灼灼的亮光。 他与房、杜、长孙几位宰相彼此对视,三人的眼中都是如出一辙的闪亮与热望——那是华夏民族几千年以来对土地不可遏制的渴求,对耕作无法自拔的迷恋——纵使身居宰辅高位,几位贤人也不能阻挡这深刻于文化基因的刻印。 ——地,耕地,肥沃的耕地,可以种好多好多粮食的肥地! ——大唐的,全都该是大 唐的! 当然,在讨论肥地之前,需要先解决一个小问题。房玄龄开口了: “棉花是什么?” 三人默不作声,一齐将目光投向了长孙相公——众所周知,长孙相公的令尊长孙晟原本是隋朝使臣,各国珍奇无所不知,想必长孙相公克承父志,于这异物也颇有知晓。 但长孙相公一脸茫然,只是沉吟不语。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忽听侍立在侧的尉迟敬德低声开口: “臣听闻西域产白叠布,便是以棉树的花朵织成,想必这便是‘棉花’……”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觉一齐转头,诧异盯着入园后一直缄默的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微微有些尴尬,只能低声开口: “臣对这些布帛绢绸也有点兴趣……” 大臣们望着尉迟将军那粗壮得堪比房柱的手脚,皲裂粗糙如沙砾的肌肤,眼神愈发惊悚了。 魏征咳嗽一声,顶着这尴尬难言的气氛,继续念了下去: 【这样肥沃广袤的黑土地,赋予了辽东极大的农业潜力。但这种潜力与辽东半岛的方位配合,便无异于悬在中原头顶上的利剑。 简单来说,辽东与近在咫尺的漠北彼此呼应,便可能诞生出华夏文明最恐惧的怪物——所谓农耕、游牧结合的政权,兼取农耕之稳定与游牧之灵动的军队,防守上无可言喻的噩梦。 单纯的游牧民族是不足畏惧的,草原是极为脆弱的生态系统,一场天灾便可以摧毁一个强盛帝国。昔日东西突厥称雄漠北,“北狄之盛,前所未有”,但只要一个冬天的暴雪,便足以摧毁突厥“控弦十万”的国力,以至于被李药师趁乱袭取,突厥可汗只能在长安以歌舞出道,为太上皇打call。 单纯的农耕民族也是不足畏惧的,中原华夏文明是最大最顶尖的农耕文明,在种地技术上傲视群雄莫可比肩,完全可以靠国力优势生生磨死东亚的一切叛逆。固然费力了一点,其实不算大事。 可一旦农耕与游牧结合,其威力便难以想象了——农耕为游牧提供稳定的后勤基地,规避天灾的打击;游牧则利用灵活的闪击反复袭取中原防线,制造永不弥合的伤口。优势与优势强强联合,劣势与劣势彼此补充,辽东与漠北一旦联合,立时便会是中原的心腹大患,难以料理的强劲敌手。 在数千年的历史中,这样的联合仅仅出现过寥寥数次,但无一不是天下惊骇、中原震动,甚至“中华危如累卵”、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没错,up主说的就是大宋。大概是赵家人运气特别好,数千年历史仅有的几次农耕游牧联合,如辽、金、蒙古等,都与大宋一头撞上了。看看大宋那丢人现眼的战绩,看看二圣北狩的风光往事,大概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威力有多么可怕。 一旦关键的农耕区落入游牧民族之手,那么头顶利剑摇摇欲坠,中原王朝的结局便几乎可以断定了。所谓范仲淹韩琦王安石皓首穷经研究一百年的平辽策,汴梁京城堆积八十万禁军,都不如宋太宗在高梁河打一场胜仗。 换言之,如果放任高句丽不管,一旦与漠北联合为强悍的帝国,李二凤的子孙又会如何呢? 】 “农耕与游牧结合……” 房玄龄忽的轻声开口。 说实话,这一节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无论是所谓“农耕游牧”的新奇论调,还是那有关“大宋”的种种预言,其冲击与刺激都无与伦比,足以令几位宰相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能。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杜如晦终于迟疑开口: “虽然天书言之凿凿,但,但过往似乎并无辽东与漠北联手,所谓农耕游牧结合的先,先例……” 勉强吐出最后几句,杜相公却也说不下去了,只能老实闭嘴,作声不得。 ——为什么没有结合的先例?天书中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中原王朝千年以来的爱好,就是吃饭喝水打高句丽么?! ——要是没拦住游牧农耕的结合该怎么办?那唐之后的所谓大宋“二圣北狩”的例子,不就是现成的示范? 但,但区区一块耕地,威力真有如斯之大,竟至于能令中原亡国么? 人的见识毕竟被他的经历所限制,杜如晦竭尽智力想了半日,委实也想不出坐拥中原上下,八十万禁军的显赫王朝,是怎么被区区辽东与漠北的联手打到皇帝“北狩”的。 ——到底是怎么打出这个战果的? ——休说八十万禁军,就是汴梁堆了八十万头猪,漠北的蛮夷也未必抓得完吧?! 可怜杜相公瞠目结舌,思索片刻后只能当自己见识太少,于是茫然望向熟稔军务的尉迟敬德,但触目所见却是尉迟将军更加迷惑的脸,彼此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显然,尉迟将军见惯了天策上将与李药师这个等级的名将,在想象力上比杜相公更为匮乏…… 魏征面无表情,继续诵读: 【当然,最大的危险还不在于此。游牧与农耕的结合固然强悍,但中原的国力未必不能支撑。大宋亡国固然与太宗的驴车漂移关系密切,但罪魁祸首还是二圣的窒息操作,真正是能疗愈低血压的良药。 真正的,不可预知的威胁,在于高句丽那致命的方位——自高句丽往下,除一座山海关以外,燕云大地直至黄河都再无险可守,真正是策马驰骋的一片平原;而这平原又恰恰是华夏的龙兴之地、至关重要的农耕产区,一旦铁骑横扫而下,则天下不可问矣。 由朝鲜至辽东,由辽东至华北,由华北至江淮,这是中原王朝最危险、最关键,最脆弱的要害。 啊,有的观众觉得有点熟悉了,对不对?大家的确也应该熟悉……因为这条路线概而论之,便是“欲征服中国者,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满蒙者,必先征服朝鲜”。 现在,你该明白,这是一条多么凶险、可怕、不能退让寸步的路线了吧? 现在,你该明白,什么叫“必为后世子孙忧”了吧?“ 有时候历史总表现得那么残酷。贞观一千五百年之后,华夏文明终于见证了太宗的预言,只不过是以数千万人的鲜血为代价,惨痛凄楚,铭心刻骨,再也不敢有丝毫的忘怀。】 魏征不自觉的停了停,即使以他的城府,依旧被这“数千万人的鲜血”震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默然片刻之后,魏征念诵了下去: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历代中原王朝对辽东本能的警惕;那是深入骨髓的戒惧,不可稍有忘却的威胁。那是足以令华夏文明亡国灭种的要害,一切有识之士都栗栗危惧。即使这个文明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那个真正挽狂澜于既倒的人杰,在祭祀先祖轩辕黄帝之时,所锥心刺骨,念念不忘的,也是“琉台不守,三韩为墟”! 不错,“三韩为墟”!无论占据辽东的政权叫做什么名字,无论它是高句丽、新罗还是朝鲜,中原王朝都必须果断出击,将它牢牢掌握在手心之中。辽东与东北是巨龙咽喉上致命的逆鳞,一旦刺入便将穿透心脏;因此这小小的鳞片必须被严密防卫,触之必杀人。 某种意义上说,这可以视为历代占据正统的朝廷为子孙后代所负的责任,为历史所负的责任。它必须一代一代的监视这小小的辽东之地,必须一次又一次的出兵,清理一切可能有的危险。而一旦防卫松懈……一旦防卫松懈,接踵而来的便是不可预料的祸患。灭亡文明的祸患。 不要忘记了,上一次失去辽东、失去朝鲜之后,中华文明曾经一度被逼迫到“最危险的时刻”,以至于被迫用它最英勇的孩子的血肉,铸成最后一道长城。 这样的惨痛,是永远不可以再有了。 当然,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宗未必能洞察往后的进展。他那念念不忘的忧惧与焦虑,多半只是出自于一个天才战略家本能的直觉而已。皇帝对着大臣强调“必为后世子孙忧”,恐怕自己也未必知道是在忧虑什么,以至于在大臣的询问前沉默不能应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看得太远的人常常不会被理解,这是所有天才战略家的悲哀。 但无论怎么样,太宗皇帝还是决定恪尽他的职守。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率李道宗、长孙无忌等诸将军征伐高句丽,并亲自出面慰劳士卒、安抚百姓。 此时太宗皇帝已经四十七岁,距离人生的终点不足四年;而多年以来旧病未愈、风疾缠绵,更是极大摧残了皇帝的健康。隆冬时率军入东北苦寒之地,对衰老的病躯而言无异于酷刑折磨。 此时皇帝的功业已经到达顶点,而人生也近乎完满无缺。但在此风烛残年之际,他依旧率领军队,走上了此生最后一次远征。 死去元知万事空,到了人生末梢的时候,李二陛下恐怕也没有什么功业美名的欲念了。支撑他苦苦在辽东挣扎的,大概只有一点灼灼燃烧的信念。 ——总归,总归要为后代子孙尽到责任。】 第19章 默喻 念到此处, 魏征喉头作梗,终于再也发不出声来。 偌大御花园中同样是一片静默,众位宰相公卿环侍于皇帝之侧。彼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 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果说一千五百年后亡国灭种的危机还只是遥远而模糊的恐惧,那么确凿无疑的听到皇帝的死期,就真正令重臣们神思混乱、惊心动魄,乃至于茫茫然作声不得了。 在死寂沉默之中, 竟然是皇帝先开了口。 “说来奇怪。”他平静道:“无论我如何想象,都实在揣摩不出十九年后领兵出征高句丽的心情。” 话中是“我”而非“朕”, 俨然是推心置腹,再无芥蒂的语气。但惟其如此, 几位相公才喉头噎得发疼,实在难以自已。 长孙无忌下拜:“陛下……” 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死生有命,辅机不必做这样的小儿之态吧?”皇帝微微而笑:“再说,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朕好好调理,总可以稍延寿算。“ 纵使长孙相公才智无双, 满腹经纶, 此时竟也不知道作何言语, 迟疑半晌之后, 只能再次下拜: “唯愿陛下珍重御体, 善自养摄。” 他停一停,说出祝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数位大臣随之一同下拜, 神色莫不肃然。 皇帝微微一笑。他当然能体会到臣子殷殷的心意,但却很难开口回应这样的心意。生死毕竟太渺茫难测了,实在不能做出什么保证。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寿算之事渺茫难定,就不是你我君臣能妄议的了。”李二陛下道:“以现在的境况开,还是把该办的事办好吧,最好不要给后世的子孙们遗下什么隐忧。” 几位宰相微微变色,不由面面相觑:皇帝而今重复天书中“必为后世子孙忧”的判断,毫无疑问是决断已定,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但,但以朝中的局势…… 皇帝却没有给重臣们迟疑思虑的时间,他拍一拍手,又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卷白纸,双手抖开,挂在了身后的树枝上。 即使在茫然呆愕之中,宰相们的目光依然被这张白纸吸引了。白纸上正是北方数十州的地图——但又与寻常的舆图迥然不同。图纸上并未勾勒边界与道路,反倒是涂抹出了曲折起伏的山脉、平原及盆地,这些山岭丘壑惟妙惟肖,逼真之极,不像是图画,反倒像是被微缩的真山实水。 纵以长孙无忌这见惯珍宝的家世,看到舆图后都不由一呆:“陛下,这是……” 皇帝叹了口气:“这是朕命人在天幕处临摹来的东西,据说是什么‘立体等高地形图’,妙用无穷。” 他欲言又止。这是李二陛下以大量偏差值兑换来的宝贝,而今想来仍旧肉疼。 但无论如何,换来这幅舆图都是值得的。李二陛下以腰间短匕指点图纸,一一为重臣们讲解细节处的用意。这张舆图名为“等高地形图”,除勾勒山势起伏之外,还以各种颜色描绘出了各地平均高度的变化,涂抹极为精微。 诸位大臣都是聪颖明悟之辈,被提点几句后渐渐看懂了这张前所未见的舆图。他们的目光随着皇帝手中的匕首转移,落在了舆图的北方,燕山山脉与渤海交汇的地方。 皇帝陛下的匕首指点着燕山渤海之间那短短的一节平地:“以朕的看法,天音中所说之‘山海关’,便在此处。” 尉迟敬德一眼认了出来:“武德七年时,太上皇曾令人在此修建‘临榆关’,防备突厥。” 房玄龄道:“此处也修建有古燕长城,应该是当年抵御匈奴的战场。” 说到此处,几位大臣不由彼此对 视。立国以来大唐也在此处设置过防卫,但并未如何重视。毕竟历年突厥入侵,走的多半是泾州、武功的路线,很少波及辽东。但以天音所言,如若突厥与高句丽联手,在获得充裕物资保障后冲击这道小小的关隘,那么…… “从此处往下,的确便是一马平川。”长孙无忌忽然道:“只要以骑兵冲击,就几乎无法设防。” 不错,燕山往下平坦如砥,再也没有什么山岭关口可供遮护,偌大平原一望无涯,可以供骑兵任意驱驰蹂\\躏。更为可怕的是,若占据山海关后依仗燕山高耸的山势俯冲而下,那么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中原几乎无法抵御。 一旦这“山海关”被攻破,那么下一道可以依仗的天险,便只有…… 众人目光向下,一路看到了……“黄河”。 好吧,他们总算明白什么叫“逆鳞”了。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 不,不,岂止是杀人而已?如若真有人胆敢触碰这要害的逆鳞,那么便应当降临天子雷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么,就什么都不必多说了,心腹重臣们依次整理衣冠,郑重在皇帝面前下拜,以此表示自己紧随至尊的坚定决心。 在一片拜伏的重臣之后,只有魏大夫手捧天书,犹自站立,身形格外突兀。 这已经算是在冒犯圣驾了。但皇帝却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 “魏卿还有什么疑虑么?” “不敢。”魏征魏大夫俯首道:“陛下与天音深谋远虑,为千秋万代计,臣不能不钦服,亦不能不为之鼓舞。征伐高句丽,的确势在必行。” 他停了一停,又道: “只是,臣每每念及亡隋的教训,总是忧心恐惧,不能自已。” 这句话实在直击要害,皇帝不由默然。 不错,隋亡的阴影实在太深刻也太震撼了。如果以天音所透露的未来,自己之所以会拖到垂垂老矣时才对高句丽动手,多半也是因为大臣的畏惧与忧虑,难以统合人心;最终才时不我待,遗憾收场。 十余年后尚且如此,那么现在……现在朝中对隋末教训的警惕只会更强上百倍,魏征的犹豫忧虑,不过只是小小的缩影而已。 但事情总归是要做下去的。 皇帝默了一默,道:“正因如此,朕绝不会贸然出兵。总得十五年的休养生息,待国力恢复之后,再图谋进取。现在告知诸卿,只不过是要徐徐筹谋,有备无患而已。” 十五年精心筹备,不算鲁莽操切了吧? 魏征却依旧没有下拜。 “陛下。”他叉手道:“隋文帝末年天下殷富,府库中存积的粮食足够国家数年之用,铜钱堆积太久,以至于串钱的绳索都腐烂不可辨识。但炀帝继位以后,享国不过十五年。“ 隋文帝辛辛苦苦攒了二十几年的家底,被好大儿三场大战霍霍得干干净净,大唐承亡隋乱离之后,即使再如何休养生息,又能积蓄多少呢? 皇帝皱一皱眉,神色忽然放松了下去:“既然如此,朕便向魏卿做个保证吧。” 李二陛下陛下负手踱步,面色却渐渐平静,再无焦虑之色;他伸手一指房玄龄房相公,竟露出了微笑:“房相公已经在长安城外勘查了多块荒地,预备修建十余栋与禁中太仓大小相仿的仓库,储备各地的粮食布帛。朕可以与魏卿立一个约定,如若这十余栋仓库没有尽数储满,便绝不会出兵高句丽。如何?” 他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自然,朕绝不会竭泽而渔,胡乱加征税赋。” 魏征叉手俯身,不觉愕然。禁中的太仓是国家最大也最主要的仓库,几乎可以存下每年上缴赋税财物的三分之一。而今要新修十余个仓库,还要一一尽数填满,那岂不是,那岂不是要将收 纳的赋税翻上七八倍有余? 这样恐怖惊人的数字,即使以当年隋文帝的敛财有术,那也望尘莫及吧? ——魏大夫的目光还是被过往的经验局限了。大概穷极他一生的想象力,都想不出会有国家强盛到赋税充溢无处存放,财政丰沛到能让官吏们数钱数出痉挛抽搐…… 如此迟疑犹豫之后,魏大夫终于撩开衣摆,恭敬拜了下去: “臣谨奉命。” · 命宫人将诸位重臣送出花园之后,皇帝屏退了仆从,独自一人在小径之上徘徊,手中犹自把玩着酒盏。 在读过《风疾论》后,李二陛下节制己身,已经很少饮酒食肉。但今日心绪起伏,如鼎如沸,实在不能不稍稍饮酒助兴。 皇帝仰头凝视悬挂于树干之上的舆图,凝望那辽东与中原之间狭窄如一线的关隘,心中萦绕回响的,却是在天音沉声念诵的祭文: 【……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以地事敌,敌欲岂足?……】 【……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为了简明扼要,突出要点,李世民不得不删繁就简,仅仅在绢帛中保留下“三韩为墟”这句要害。但天音背诵出的祭文却时时在他心中萦绕,不能忘怀。 李二陛下是写文章的绝顶高手,当然可以认出一篇顶尖祭文的样子。所以他沉吟许久,才轻声感慨: “真是极好的文章啊。” 是啊,真是好文章,真是用鲜血混着泪水写成的、沉痛悲郁的好文章。 但这悲郁却并非颓唐,这沉痛却并非绝望;泪水中之中还有激昂,鲜血之中还有生气,在巨大的痛苦与愤怒之后,是同样熊熊燃烧的热望。仿佛十年饮冰,热血难凉,依旧是少年金刚怒目的模样。 所以,这虽然是亡国的血泪,却绝非亡国的篇章;毕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在,华夏便绝不应该灭亡。 皇帝默然不语,终究长长吁气: ……真是,真是了不起的文章;真是,真是了不起的人呐。 英雄不会认不出另一个英雄的样貌,李二陛下端起了酒杯凝望辽东,灼灼目光仿佛穿透那一纸薄薄的舆图,穿透自此往后一千五百年的岁月,与另一双凝视辽东的眼睛相望。 尽管只有天音介绍的寥寥数语,但皇帝已经能嗅到了顶级战略家的气味,那是天才之间的暗然心许,人杰与人杰之间的惺惺相惜,彼此只能默喻,而不能言传。 于是他对着舆图微笑举杯,遥遥敬祝那一千五百年后的知音;而后皇帝翻转手腕,杯中酒液尽数浇注于地面。 葡萄美酒倾泻而下,顷刻将青白石板染做殷红。 ——又或者它也并不是酒,而是这一千五百年来,流不尽的,英雄血。 · 在与几位心腹重臣达成共识之后,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很快,右卫尉迟敬德等便向皇帝上表,以防备突厥与吐谷浑为名,请求从各州县的驻军中选调精兵,逐年送入京中训练,掌握新的阵法与战技。 这是暗渡陈仓的伎俩,调入京中的士兵除了演练针对北夷的骑术与箭术之外,还要掌握各类攻城的器械,为他日用兵于高句丽做预备;皇帝还特意下旨,令少府监的工匠尝试长孙相公所推敲出的那张“火药”的秘方,逐一实验,以备将来。 皇帝的动作并不算小,或许也有人看出了端倪。但尚未等心怀疑虑的大臣上奏试探,朝中便适逢其会的发生了一件足以转移所有人视线的大事——在沉寂一月之后,萧瑀萧相公终于果断出击,选择了直接与魏大夫摊牌。 原因无他,在两位大臣立下赌约之后十数日,突厥草原便出现了极为罕见的“三月连明”、“ 荧惑入分野”的诡异天象,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上下一时震动,颇有议论之声。但萧相公得知此事,却不由喜出望外:他已秘密咨询过精擅天文术数的方士高人,都称这“三月连明”的天象古今罕见,绝非人力可以揣测;即使当朝术数第一的太史令丞傅奕,在这星象面前也必定只能束手。 正因如此,在广泛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之后,萧相公立刻上奏皇帝,请求提前履行赌约;为了增加奏折的分量,他还主动为赌约加码,声称星象若真能预测,那便从此退出长安,再不敢妄言一句政事。 在百般挽回无果之后,皇帝无可奈何,只能令太史令丞傅奕为见证,当众打开了那三个金盒,取出了预测的星图。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傅奕详细比对之后,宣称这星图的预言与天象若合符节,竟然没有一丁点的差错。 萧相公一向心胸狭窄,看一眼星图后便大叫一声,险些气得仰面栽倒。朝堂中众臣猝不及防,登时也是一片哗然——一向被视为天意显现的星象居然可以被凡人预测,这刺激就实在太超乎想象了。 眼见下面嘈杂大起。纵使皇帝早有预料,依旧在御座上揉起了发麻的头皮。 ……造孽哟! · 当日朝会已毕,魏征魏大夫家中迎来了意料不到的客人——太史令丞傅奕于黄昏时来访,寒暄后开门见山,请求借阅魏大夫府上那预测出的“星图”。 魏征颇有诧异,但自然不会吝啬这御赐的奇物。他将太史令请入内室,恭敬展开了数十张临摹的星图——这些星图按月排布,清晰准确,一目了然。 傅奕也顾不得寒暄,扶着几案便仔细打量这些玄秘莫测的星象——相对于肉眼观星的模糊含混,这些图纸上的星辰就太过于明了详细了,太史令甚至轻易能从连续的图像中窥见星辰运动的轨迹、变化的方向……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傅奕脑中那朦胧的念头才愈发清晰、明确、并不可阻遏。 “魏大夫。”凝望了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呆立不动的太史令突然喃喃出口,语气恍惚:“……你看,如太白(金星)、荧惑(火星)等大星,它们——它们应该都是绕着虚空中的某个东西在转的。” 魏征:……?! ——不是,傅太史,在下所谓“预测星象”,实则只是为圣人移风易俗当个托而已,你还真以为我会天文呐?! “在下……” 傅奕充耳不闻,他当然知道魏大夫的那点水平,但委实是心中的兴奋震动如沸如腾,不能不找个人来倾吐。他依旧死死盯住星图,又缓缓以手指勾勒,而无论如何反复比较,星辰运动的轨迹都与自己所猜测的那几条法则彼此吻合,毫无差错。 ——这莫非,这莫非就是星象真正的机密?! ——这莫非,这莫非就是上天垂示的玄机?! 傅太史长长吐出一口气,直觉骨骼都在亢奋中战栗。 他咬着牙齿保持冷静,一字字说出自己的第二个发现: “……不止如此,这些大星运转的路径,便仿佛——仿佛与鸡卵相似!” · 李二陛下匆匆用过了一点茶水,挥退宫人后步入密室,又点燃了香炉。 自从发现香炉的妙用之后,他隔三岔五便要祷告天幕,从“偏差值”中推测国势国力的兴衰。 当然,现在宰相们正在主持练兵与肃贪几项新政,偏差值应该是在稳步上升;虽然不多,但总归细水长流—— 李二凤的眼睛突然凸了出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幕中的偏差值长条以惊人的速度骤然暴涨,几乎迅速突破极值之外,逼得天幕不得不拓展极限,容纳狂飙的数值! 这一瞬间的增量几乎超越了玄武门以来一年半增长的总和——到底发 生什么事了?! 只听叮咚一声,天幕上弹起了提示: 【太史令丞“傅奕”发现日心说雏形】 【太史令丞“傅奕”猜测出开普勒第一定律雏形】 李二凤:??!! ——啥? 第20章 大秦 【检测到贞观世界偏差值的大量提升】 【能量积蓄目标提前完成】 【建议向新世界投放直播】 · 三月的某一天, 林杉接到了直播网站客服的电话。客服的问候相当殷勤,不但赞扬了他这几期视频吸引来的收益,还主动提出了更优惠的待遇,只是附加了一个小小条件。 “你们希望我挖个秦始皇的坑?”林杉大为诧异。 “是的。”客服笑容可掬:“今年是秦始皇陛下登基的二千五百三十一年, 我们希望能做个相关的策划, 拉拢人气。 林杉:“啥?” 虽然搞不懂登基二千五百三十一年能有什么人气, 但金主的要求当然不容拒绝。林杉一口答应了下来。 · 始皇帝三年, 祖龙封禅于泰山,途中风云突变、暴雨渐起,不得不停于大松树下。 封禅之前, 皇帝曾令鲁儒生七十余人厘定礼制, 议论数日而莫衷一是。皇帝蔑视儒生的迂腐迟缓, 于是令人开辟道路径直上山, 自行拟定了封禅的典仪。 现今仪式未行而风雨骤作, 以时人的见解而论,显然是上苍示警、天心不悦的险恶征兆。眼下,被皇帝训斥罢废的儒生们正群聚于泰山之下, 如若远远望见这狂风骤雨,恐怕幸灾乐祸之余,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谣言诽谤。 随行侍奉的大臣跪坐于松树树荫之下, 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以他们的城府, 自然能想到这一场风雨流宕波及, 会在朝堂生出几多惊涛骇浪。而沉浮之间难以把握, 更令公卿们忧惧万分。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同样晦暗难明。 就在这一片静寂的怪异与尴尬之中, 松树外却传来了不受控制的狂呼与吼叫, 有护驾的卫士仓皇闯入, 跪拜于地声音抖战: “陛下,陛下,异像,天生异象!” 始皇帝猛然站起,在御座之上向外瞻望,果然见到黑沉天色中一道彩光刺入,顷刻间将乌云尽数驱散,只留下朗朗一片晴天。 眼见异相骤现,虽然心中惶恐惊骇莫可名状,但随行大臣的依旧以多年的急智做出了正确的抉择——他们纷纷调整姿势跪拜于地,各出赞词称颂皇帝仁德感天,才令上苍降下祥瑞。一时间谀词如潮,竟然压住了树外浩荡风声 虽然始皇帝志得意满,欣然走出树荫,仰头观看苍穹,果见天际彩光飘逸,艳丽如同霓虹;纵以祖龙的城府心机,一时也被这万世难得一见的奇景震慑,竟尔作声不得。 始皇帝怔怔望天,心中千回百转,从徐福、卢生等仙山仙人的飘渺传说,想到大秦所承受的天之符命,最后萦绕于心间的,却是齐鲁方士口口声声的玄谈:一旦受命于天,便当封禅于泰山,告成功于天地;而后才能蒙赐祯祥,定鼎社稷。 ——这莫非,莫非就是上天赐予朕的“祯祥”?! 这又会是什么“祯祥”?莫不成是如轩辕黄帝鼎湖乘龙升仙,自此长生久视的征兆么? 祖龙浮想联翩,激动莫名,挥手令随行的中郎上前,预备记录这古今仅见的珍异。 天象果然也并未辜负始皇帝的期待。停顿片刻之后,彩光中渐渐有黑字飘出,隐约若可辨识。于是众人一起仰头,屏住呼吸观看这不可思议的天书: 【三年败家,五年亡国——秦二世胡亥的极速亡国流程简介】 随行大臣:?!!! 这些偌大的字体迅速展开,布满苍穹,毫无遮掩的展示那直击心扉的可怕内容,数百大臣仰头一览无余,连假装看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之间,便愈发能看出诸位公卿的应变能力了。稍稍上了年纪的九卿中尉们喉咙一声哀鸣,登时双腿一曲 ,软软晕厥在地;而年轻些的大臣只能面面相觑,平生头一次痛恨自己这健壮得不合时宜的身体,只能死死将头紧贴在地面,佯装为一只看不懂文字的鹌鹑。 在这一片万马齐喑的寂静与恐怖之中,终究还是有玲珑心肝的人先反应了过来——博士叔孙通膝行而前,连连叩首,语音颤抖: “陛下,这是大喜,陛下!” 话未说完,叔孙通只觉肩膀一沉,已经硬生生承受了始皇帝的两道目光。他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硬着头皮说出仓促打好的腹稿: “陛下,正因陛下贵为天子,上苍才会垂示异象!自古,自古圣王何其之多,天意又曾向谁降下过警示?足见——足见陛下为天之爱子,上天垂怜甚深,才会为陛下破例,展现将来之事啊……“ 皇帝那凌厉有所实质的目光终于稍稍缓和了。叔孙通双臂一软,几乎支持不住五体投地,额头上立刻便是大汗淋漓。跪拜于叔孙通之后的诸位大臣惊愕万分,彼此小心窥视之后,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敬畏之色。 平日里大家都看不起叔孙博士的阿谀奉承,不屑于这般谄媚无骨的手腕;然而今日骤逢大变,诸位公卿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阿谀奉承也是有段位有水平的;能在这样窒息炸裂的场合脱口而出这样一段浑然天成的龙屁,谄媚的天赋简直超拔古今,绝世无伦。在场大臣反躬自省,亦只能自愧不如、瞠目结舌而已。 ——原来还能有这种级别的佞臣么? 眼见皇帝的面色有所平和,几位随侍的郎中壮起胆子,想上前请示圣意。却听天上光幕叮咚一声,传来了戏谑的声音: 【哈喽诸位观众老爷们,虽然唐朝大篇尚未结束,但为了——为了祝贺秦始皇陛下称帝的二千五百三十一年,我们今日特意开一个新坑,讲一讲秦始皇帝与他的好大儿,讲一讲宝贝胡亥的光速亡国历程……】 众大臣:??? 虽然天幕传音是比彩光文字更为玄深奥秘的神迹,但大臣们却已经没有感慨神明的心力了。他们匍匐着俯看地面,除了被“亡国”两个字震得心肝乱颤之外,便是止不住的疑惑: 庆祝皇帝登基怎么讲的是大秦亡国? 上苍的思路是不是也古怪了一点? 或许是被刺激得太深,或许是被叔孙通宽慰了心情。虽然始皇帝听到“胡亥”时嘴角抽搐,但终究没有发作什么。 【公元前二百一十年,第五次巡视全国的皇帝车驾终于从沙丘返回,只不过这一次的行程却格外仓促,不但再未停驻视察沿途郡县,也从不召见地方长吏询问政务;左丞相李斯甚至下令调来了一车咸鱼,说是随时供皇帝取用。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喜爱上咸鱼这样粗糙的食物,但盛夏鱼腥**臭味铺天盖地,委实也让随行的大臣受苦不已。】 祖龙皱了皱眉。这天音看似散漫无稽,但频频提起的“咸鱼”,却令他颇为在意。 【不过,无论怎么来说,李斯对祖龙还是手下留情的。大概是当时的烹饪与调味技术还不够发达,李丞相只能想出“棺载辒辌车中”、“以鲍鱼乱其臭”的主意,否则隔几年点出了烟熏工艺,那搞不好李斯与赵高就能架着柴火把始皇帝九熏九蒸,再抹盐防腐;便如千年以后辽国大臣为辽太宗耶律德光开创的全新防腐技术——简称熏腊肉。 虽然臭了一点,但祖龙好歹保持了全身下葬,没有被做成如耶律德光一般的烟熏腊肉条,总还算李丞相保留了最后一点忠心。】 天音这漫不经心的介绍尚未说完,死寂一片的松树旁立刻便是咕咚一声响——跪伏在群臣之前的左丞相李斯终于抵受不住这个刺激,尚未等天音说完熏制皇帝的具体流程,便一个前扑栽倒在地,自此晕厥不省人事。 罗拜的诸位公卿屏息凝 神,丝毫不敢分心向李丞相望上一眼,只有在听到“咸鱼”与“熏制”时周身颤抖,忍不住的牙齿打颤: 咸鱼,什么咸鱼?! 熏制,熏制什么?! 能随皇帝上山封禅的都是聪明人,也正是因为聪明绝顶,这些人杰的想象力丝毫不受控制,立刻变浮现出了某些新鲜、**,大不敬到足以夷灭三族的可怕图景—— 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了,几位大胆的将军面目惨白,冒着风险向伏地的叔孙通投去了哀求的眼神: ——叔孙博士,叔孙博士?叔孙博士救一下呀! 叔孙博士像死狗一样趴在泰山的泥土之上,若不是衣袖偶尔颤动,真怀疑是一块毫无知觉的死肉。 事实证明人力也有穷时,即使以叔孙通博士这样天赋异禀、举世无双的佞臣,面对天幕中展示的以咸鱼搅乱尸臭的若干步骤,那也唯有摆烂无语,彻底装死了事。 而皇帝的面容则是彻底没有表情了。他缓缓移下目光,每到一处都有公卿止不住的发抖。如此逡巡数刻之后,终于落在了瘫软在地的左丞相李斯身上。 若不是天音再次响起,搞不好李丞相会被立刻拖下去制成肉干。 【车驾抵达咸阳之后,左丞相李斯与中车府令赵高向留守的大臣们出示了伪造的遗诏,以始皇帝的口吻大肆夸赞幼子胡亥,将胡亥继立为二世皇帝。这样的变故令大臣们极为惊愕,却也再无力抗争:李斯与赵高已经分别控制了朝廷与宫廷,而唯一能与胡亥争夺皇位的公子扶苏则早已被李斯以密信赐死,朝臣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几位匍匐的朝臣耳朵一动,听到了嘎吱作响的声音。这几人怯生生稍稍抬头,瞥见祖龙遮掩在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颤动,而地面是几块碎裂的玉玦。 始皇帝冷着脸抛下玉玦的残渣,心中的怒火却腾腾燃烧,更远甚于听到什么“咸鱼”、“腊肉”百倍,真正难以自抑! ——说实话,自祖龙发兵兼并六国以来,天下士人群聚而议论,辱骂与诽谤已经太多太多,多到令人麻木;更不用提祖龙的好相父吕不韦与好亲妈赵姬,那做下的事情更是香艳而又劲爆,新鲜而又**;因此而生的桃色谣言实在难以入耳,偏偏又实在不可阻挡。长久的刺激与拷打之后,祖龙的内心早已麻木。他固然会为天音言之凿凿的“咸鱼尸臭”发怒,但尚且还能压制自己。 可一旦涉及赵高,一旦涉及胡亥——这事情的性质就骤然而变了! 刚刚听到胡亥两个字时,始皇帝既惊且疑,兀自还不敢相信。他太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儿子的本事了,虽然眼下只有十一二岁,但已经明白无误的显露出了麻木与无能的本质,基本就是个吃啥啥没够的酒囊饭袋,最大的用处是仗着自己那清澈见底的愚蠢来取悦疑心深重的父皇——因为实在太蠢,纵使多疑如祖龙,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居心。 说难听点,他有那个脑子吗? 也正因为如此,胡亥夺位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扶苏的确是仁弱柔善了一点,但怎么会束手就擒,竟然惨败于自己那个蠢钝如彘的幼弟? 朕的长子也没有脑子了吗? 但听到李斯与赵高的动作之后,始皇帝却是骤然醒悟,而后便是不可遏制的暴怒,乃至难以掩饰的惊惧——原因无他,如若这一内一外的两个臣子结成联盟,那便的确可以做到这偷天换日、近乎于宫变的动作。而胡亥——胡亥甚至不需要做些什么。即使他是一头蠢猪,这两人也能矫诏将他轻松扶上皇位! 不,不,恰恰因为胡亥是头蠢猪,老谋深算如李斯赵高才会铤而走险,发动这场宫变! 祖龙继位以来历经吕不韦赵太后与成蛟的动乱,在这样的细节上简直敏感到了极点。仅仅是稍微往深处一想,那原本 平直冷漠的面容便渐渐化为了铁青。他紧咬牙关,胸中火焰几乎腾出了喉咙。 围绕的大臣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时隔十余年又一次清晰无误的感受到了天子之怒。这不再是被羞辱后带着羞恼的气愤了,而是真真正正,如铁如火,泛着生冷杀机的怒意。 毫无疑问,李丞相与赵府令的三族是要整整齐齐,到泰山嵩里团聚了。 但问题是胡亥……胡亥。念及这个十一岁的幼子,大概是父子天伦的一点亲情萦绕,始皇帝心中也不由泛起了犹豫。他不相信胡亥能有什么祸国殃民的才能,充其量也只是因过于愚蠢而被李斯赵高利用,沦为皇座上的傀儡而已。但愚蠢……愚蠢总不是罪过。 【虽然是迫不得已被赵高拉下了矫诏的浑水,但以李丞相看来,这一切的进展大概还是相当如意的——自己在皇权更迭中保住了富贵,甚至能够更进一步巩固地位。被矫诏送上来的皇帝秦二世胡亥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正是蠢货才令李斯安心。秦始皇帝太果断、太聪明,太雄才大略了,混在这样的君主身边数十年,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丞相大概已经很累了。 蠢货?蠢货不是正好么?蠢货当然不懂怎么治国,于是他只能仰仗老臣李斯。丞相从此可以轻松自在的专权,再也没有往日的忧虑烦恼。 但作为天底下头一号的聪明人,与雄才大略的皇帝打交道太久的李斯,已经丧失了对一个蠢货的想象力。他以己度人,把胡亥想得太简单了。 ——没错,蠢货当然不懂怎么治国。但谁告诉你蠢货想要治国的? 我直接开摆,不就行了吗?——秦二世,胡亥】 祖龙:………… 行吧,胡亥也不能留了。 第21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二) 【没错, 仅仅当了数天的皇帝,秦二世胡亥便发现了人生的真谛:越是勤政, 就越会发现皇帝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除非超越于皇帝。 ——所以他果断开始了摆烂的人生。 以《史记》的记载,二世上位之后,丞相李斯常常与他议论国政, 但每一次上奏, 都会碰上二世与狗马美人嬉戏。被打搅兴致的二世因此大怒,对李斯日益疏远。按史书的说法, 这是赵高为了解决李斯所设下的毒计。但这计策下确是某种难以解释的槽点——李斯又不是愣头青,当然会窥伺皇帝的作息调整上奏的时间;能让他三番两次撞上皇帝在玩乐,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大概是二世陛下的工作时间实在太短, 连李斯这种精明人都琢磨不透吧。】 始皇帝:…… 说实话,在听到李斯与赵高共同矫诏时,他已经猜到了结局——两人都是擅权专断的个性,没有自己压制后决计不会相互容忍, 迟早要决出胜负。但祖龙万万没有料到, 赵高最终解决掉李斯的,居然是这样愚蠢简单到不忍直视的计谋。 或许是反差实在太大,始皇帝负手瞥了一眼依旧昏厥的李斯,心中竟然不由生出一丝怜悯。几十年来他们君臣戮力同心混一六国, 与天下最杰出的人才斗智斗勇, 见识过的阴谋诡计鬼蜮手段真是车载斗量,不可胜纪。结果临了了这奇谋渊深的李丞相竟然是栽在如此过家家一样的白痴手段上,大概就是到了九泉之下, 都要被六国的士人嘲讽得不能瞑目。 ……不过仔细想想, 这进展却又诡异的合理——如果赵高真设下什么诡秘莫测的奸计, 那以胡亥的智力,恐怕未必能够看懂。 秦始皇叹了口气。 【而之后的发展则更加怪异。用不了多久,被打搅的不堪忍受的胡亥便轻信了所谓谋反的控告,将李斯问罪下狱,株连三族,留下了所谓黄犬狡兔的著名典故。 大概李斯直到死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结局。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李斯都没有死的理由。始皇帝死后李斯赵高清理政敌,朝廷中已经没有可以治理国家的人才,胡亥必须在内政上仰仗李斯;其次,李斯与赵高都掌握大权,正该彼此制衡约束,如果轻易解决掉一方,岂非会对皇权造成巨大威胁? 胡亥当然很蠢,但总不至于蠢到连命不要了吧? 事实证明,李斯想错了。 事实也证明,菜鸡天然克高手,永远不要与一个白痴来往过密,否则他会将你拉到他的境界,而后用丰富的经验轻松的击败你。 当然,李斯毕竟是位高权重的三朝老臣,解决掉他还是花费了赵高不少功夫,而在向李斯下手之前,胡亥还做几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譬如殉葬秦始皇的嫔妃,尽数斩杀秦宗室的公子与公主,始皇帝子孙由此夷灭无余;譬如大规模修建阿房宫与驰道,毫无节制的使用民力;譬如胡乱调动军队,令五万武士为自己驯养狗马,导致关中防线极度空虚。 喔对了,还要补充一句——以上种种□□恶行,仅仅发生在登基第一年的七个月之间。 ——看看人家这效率,是吧? 简单来说,以秦二世皇帝的种种作为,即便夏桀商纣与他一比,那都只能瞠目结舌,高呼后生可畏。 】 跪坐在皇帝之后的右丞相冯去疾硬着头皮撑起了身体。这倒不是冯丞相胆气独壮,敢于冒着奇险去触碰祖龙逆鳞,主要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先前提及什么“鲍鱼”、“腊肉”、“胡亥”时还可以装死,但眼见这天音口口声声涉及大秦的社稷江山,那百官之首的丞相便不能不有所陈述了。偏偏皇帝亲信的左丞相李斯已经瘫在地上成了一块死肉,那就只有无奈背锅的冯去疾来扛这个雷。 他膝行向前,勉力压抑着心中 惊惧,叩首向皇帝呈报: “陛,陛下,事关重大,是否派人将此处看管起来……” 否则闲杂人等冒险上山,要是看到了什么熏蒸流程、宫廷秘闻,那该如何是好? 始皇帝终究是始皇帝,被反复刺激后俨然已经生出了抗性。虽然听着头顶在娓娓科普胡亥的高效率亡国□□,居然都依旧能保持勉强的镇定。他缓缓点一点头,又多说了一句: “记录下来。” 冯去疾如蒙大赦,赶紧俯首奉命,而后从腰间抽出来一只小匣,抽出毛笔展开绢帛,就地便开始书写——丞相地位尊崇,做这样刀笔吏的琐事原本算是侮辱;然而今日冯去疾挥毫泼墨,却只觉感激涕零,不能自已。真要有什么不长眼的刀笔吏上前代劳,恐怕立刻会招来丞相的雷霆回击。 开玩笑,好不容易有个差使可以转移注意力,如若不赶紧抓住,难道还继续跪伏在地如芒刺背,等着听皇子的亡国流程不成? ——那是做臣子的该听的吗?! 【到秦二世二年,自觉已经完全稳当的胡亥将他的治国理念推向了顶点。七月,在天下汹汹皆反的背景下,二世以谋反不忠、治盗贼不力的罪名诛杀李斯、冯去疾、冯劫等,毫无疑义的向整个朝廷宣传了皇帝的脑回路——所谓烂泥地里猪打滚;只要大脑足够单纯,就不会再有任何忧虑与痛苦。 于是,百官们立刻明白了一个小小的真理:这位秦二世皇帝是个古今罕见、天下无双的傻哔。不能再指望他拥有正常人的大脑。 与掌握权力的傻哔共事是相当危险的。身段灵活的叔孙通博士因此脚底抹油,果断溜之大吉。】 被骤然点名的冯去疾僵住了,毛笔悬在空中,落下老大一个墨点。 被誉为“身段灵活”的叔孙通博士身体一颤,只能死死将脸贴在地面,免得被近在咫尺的皇帝看见神色中的惊惧惶恐。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纵使以叔孙博士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绝顶天赋,在如此惊心动魄的高端局之前也实在不堪一击,唯有装死了事。 而其余大臣则更为惊惧了。他们扪心自问,三省己身——自己的才能有李斯李丞相的一半么?自己阿谀奉承的水平有叔孙通博士的十分之一么?自己的家世可以与冯去疾相提并论么? 不行,当然不行。 他们或许不了解皇帝的幼子胡亥,但他们可太了解叔孙博士了——就连叔孙博士都伺侯不了的人物,这世上还有谁能应付呢? 仅仅一瞬之间,跪伏的百官便在无声中达成了默契。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看到偌大秦朝如此之迅速的土崩瓦解——二世二年初时秦军还能有效压制义军,到七八月时天下大势就再不可问,连退守函谷都不可能了。虽然“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也”,但这亡国的速度未免过于惊人,即使广神都只能自愧不如,高呼前辈不可战胜。 当然,公允来说,这三年速通亡国的记录也实在不能全甩锅在胡亥身上——虽然这位的确是败家子里罕见的奇才,举世无双的千古一弟,但他接手的帝国也并非完美无瑕,甚至可以说危机四伏。这些隐伏的危机与胡亥举世无双的败家才华相结合,才有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亡国速度。 始皇帝的功业当然是伟大而辉煌的,但辉煌背后却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如果抹去史册中祖龙那些耀眼的功业,暂时无视掉那些煊赫的巡游、临幸、勒石纪功,那么我们会看到相当之尴尬的记录: 始皇帝二十九年,张良以力士刺杀皇帝于博浪沙,误中副车; 始皇帝三十一年,祖龙微行咸阳,于兰池遇盗,武士杀之,大索关中三日,无所得; 此外,还有那句永久铭记于历史的名梗:始皇帝出游会稽,前楚国余孽项羽与叔父一同围观,竟然可以当 众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种种征兆回响于史册的间隙中,毫无疑义的指出了新兴的秦王朝的危机:亡国的六国士人仍旧怒火不熄,潜伏在各处等待着发动致命的报复;而原本强大、精密,征战天下的国家机器也渐渐出现了锈蚀,各地的郡守们纵容叛贼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甚至与他们共同议论大事,允许他们干涉属地的政务、秘密豢养死士,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你说郡守们是在想什么呢?他们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当然,如果说士人与官吏们的居心叵测只是火苗,那么始皇帝役民过甚,那些不堪劳役的百姓的呻\吟便是满地的柴草。秦朝的天下绝非安若泰山,而根本就是端坐于积薪之上。 某种意义上,始皇帝频繁巡幸并大肆招摇,还真不是为了什么享受——以那时的条件,长途跋涉不可能享受得起来;究其本心,多半是为了震慑天下,以皇帝的威严维系摇摇欲坠的社稷。】 冯去疾奋笔疾书,冷汗不由一滴一滴冒了出来。窥一斑而知全豹,仅仅听到天音随口列举的那几次刺杀事件,他猜都能猜到六国余孽是何等的泛滥嚣张,而心怀侥幸,纵容叛逆的又何止是郡守?在咸阳刺杀皇帝的盗贼居然都会被放脱,只能说明御史已经从里到外腐烂了个干净,甚至连欺上瞒下的能力都丧失殆尽了! 御史是丞相直属,这样的差错怎么可能逃得了干系?! 但在惊惧惶恐之余,冯去疾心中却不可遏制的生出了迷惑:六国余孽当然是清理不尽的难题,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大秦的官吏系统还在正常运转;怎么,怎么不到十年的光景,便是这样房倒屋塌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相较于丞相的惶恐不胜,负手望天的祖龙却莫名平静了下来。在刚刚被剧透胡亥的快速亡国流程之时,皇帝还会因为破防与惊骇而怒不可遏,但当天幕犀利指出盛世下隐匿的累累隐患之时,祖龙的心绪反而迅速恢复了镇定,冰冷的理智浮出怒火,再次接管了大局——这是幼时在赵国为质子的十年磨砺出的心性,愈是艰难困苦、危机四伏的时候,反而愈发能激发出冷静克制、漠然压制情绪的本性。 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性,大概祖龙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自诛灭吕不韦囚禁赵太后以来,始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心绪了。大一统的狂喜与兴奋太过于猛烈,即使皇帝也不免沉浸其中,难以自制。但现在眩晕的狂喜散去了,祖龙抬头凝视天幕,心中涌上了久违的冰冷与沉静。 “把名字记录下来,交御史大夫。”他淡淡吩咐。 【所以问题来了——秦朝统一才不过十余年,是怎么快速搞到这样摇摇欲坠、内外皆反的样子的? 自汉初以来,历代士人对大秦暴亡的反思是层出不穷的,但思路大多局限在道德上,什么“仁义不施”、“弃仁义而尚刑罚”、“绝圣人之道”,虽然点出了始皇帝滥用民力、盘剥天下的种种弊政,但总未说清楚关窍。始皇帝固然滥用民力,但六国交战百年征发壮丁无数,难道又是什么推尚仁义的圣人之国了么?六国士人们前赴后继的反秦,总不能是为了道德情操吧? 他们有那么高尚么? 因此,究其根本,还是秦末张耳、郦食其的话说得透彻,秦的无道在于“破人国家”、“亡人社稷”,但请不要误会,反抗秦的无道并不代表对六国的忠诚;他们之所以要保全六国的社稷,以张良的话概括,那就是:“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有了六国,有了六国的社稷,天下的奇谋英杰才有用武之地,他们才能在诸国纷争中一展所长,轻易夺取富贵。 战国时诸王求贤若渴,招揽士人从不吝惜,只要一言得用,立刻就会赏赐黄金珍奇、官职土地; 策士辗转于列国之间,富贵权势真是唾手可得。现在六国灭亡了,士人们再无往日风光也便罢了,偏偏始皇帝又决意全面推行郡县、委任官吏,丝毫不留分封的余地——没有分封的诸侯王,士人们到哪里谋求官职、博取富贵?喝西北风去吗? 即使是始皇帝,这样不留情面的让所有人喝西北风,那仇怨也结得太大了! 更何况被得罪的六国策士也绝非凡俗,始皇帝或许是矫摇九天的神龙,但长袖善舞、纵横捭阖的策士们亦是狡诈凶狠的猛虎。战国数百年以来,策士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奇谋秘计不可胜言,而今同仇敌忾齐力抗秦,那又会是怎么样的心腹大患?】 冯去疾记录的笔渐渐颤抖了起来。毫无疑问,这已经是在当面直斥皇帝“郡县”的过失。但其余也罢,郡县制却偏偏是皇帝最不可触碰的逆鳞,即使前丞相王绾,也因此失意于皇帝,终究罢废闲居。皇帝自然拿天幕无可奈何,但会不会迁怒于他人? 但出乎意料,皇帝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怒气。他仰面观天,依旧默默思索。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却低头瞥了一眼叔孙通(叔孙通的上身又是一个哆嗦)。大秦一统之后,的确有不少儒道纵横各派的士人在他面前百般游说,试图重开分封。但以始皇帝的敏锐英察,自然立刻便窥见了他们希求富贵的意图,因此不屑一顾,尽数拒绝。 他奋六世之余烈打下的社稷,为什么要白白分予这些好乱乐祸的妄人? 可现在想来,即使自己能够压制住这些渴求富贵的士人,自己的子孙又能压住么? 即使都能压住,难道又真要这样反复缠斗下去么?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看到六国余孽们在秦汉时秦汉两朝截然不同的嘴脸,他们在始皇帝手下高喊复六国社稷,等到大汉定鼎后,却从此闭嘴不言,乖乖服从新朝,再也没有搞过任何的六国复辟。究其原因,无非是汉高祖部分的恢复了分封制,将亲戚子弟立为了各地的诸侯王,为诸侯国同样设置了丞相、御史、中尉等等官职,等同于将官职数量瞬间扩充了十余倍之多,天下浪荡无依的士人,终于可以重温往日的荣光了。 所以你看,自古以来,编制都是永远的神。】 这一次,不仅仅冯去疾与叔孙通茫然不解,就连侧耳聆听的始皇帝都不觉皱眉:“编制”又是什么? 虽然“永远的神”云云实在不解其意,但听起天音的语气,似乎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善政,也不知大秦是否可以效仿。 【对于六国的士人来说,他们只想当匡复六国社稷的忠臣,至于这六国的王位上具体坐的是谁,那无所谓。 所以,秦朝速亡的原因很简单,“士民咸怨”而已。士人被祖龙逼得喝西北风,所以怨恨秦朝;百姓被劳役过甚,所以怨恨秦朝;最后胡亥杀宗室与重臣如宰鸡,秦朝上层的心态彻底崩溃,干脆投了了事——三管齐下,才有这样利落的亡国速度。 究其根本来看,还是始皇帝太猛烈,太急躁了。以后世的角度看,分封当然比郡县更落后,主张分封的六国士人们也是毫无疑问腐朽且守旧的力量。但腐朽与守旧从来不代表弱小,士人们或许并不站在历史的潮流上,但他们依旧是精明、狡诈、富有才华的。无视这些人的力量,当然是极大的错误。 但错误并不代表会亡国。事实上,即使秦二世倒行逆施,秦朝的根基,所谓天下无敌的秦军,依旧在稳定的发挥作用。纵使士民咸怨,纵使官吏**,纵使士人反心勃勃,司马欣、章邯等名将也依旧一次又一次的压下叛乱,为大秦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因此,在秦军争取的这缓和时间里,一个合格的二世皇帝该做的便是直面矛盾,尝试解决困难——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郡县制固然先进,但却不妨以部分的分封来缓 和六国士人的情绪;此外,过重的劳役可以暂停,没有必要的赋税可以蠲免;在保持秦朝制度的前提下,大可以向关东的风俗让步,削减秦与六国遗民的敌对气氛。 简单来讲,汉高祖皇帝刘邦那一套。】 始皇帝与冯去疾一起皱起了眉——先前听天音的种种泄漏,他们已经猜测到了大秦之后便该是这从听过的“汉”;原本以为只是六国与秦鹬蚌相争后侥幸得利,现在听到这汉高祖刘邦的种种作为,不由凛然生出警惕:这的确是个人物,而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心腹大患,这决计是难以预料的心腹大患! 相较于警惕莫名的皇帝与丞相而言,乖乖伏地装死的叔孙通却留意到了剩余的细节——因为自知斤两,他不敢细听大秦灭亡的种种预言,只是在无意间听到了那句“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引言,不由便微微一愣,随后大觉惊愕: 这样的微言大义、发人深省,莫非是哪个圣人的原话么? 【所以怎么说来着——虚假的秦二世:胡亥;真正的秦二世:刘邦。 相较于胡亥这个宝贝来说,高祖皇帝才真正是扶苏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亲兄弟,祖龙精神上的好大儿,大秦最后也是最伟大的遗孤,郡县制的心肝肉——他建立的王朝堪称是大秦的一键粘贴,简直不用调色盘都可以空口鉴抄;他同时又修订了先进制度的所有弊病与漏洞,将秦始皇开发的秦beta版迭代到了秦2.0旗舰版,令秦制源远流长,再也不可断绝。 孟子说,天底下最大的孝顺,就是光大父母的遗志,宣扬祖先的美名;那以此而论之,天下还有比刘邦更孝顺大秦,孝顺祖龙的子孙吗? ——孝不可言,孝不可言呐! 当然,刘邦毕竟是被赞为封建时代政治第一的绝世人物,一般的二世皇帝必定不能碰瓷。但没有关系,走不了大秦孝子刘邦这条留名千古的通天大道,还可以折中嘛——只要罢免劳役、削减赋税,平息百姓的怨恨,那士人的愤怒再大,终究也只是无源之水而已;或许六国的余孽们仍旧能搅乱社稷,但危害必将显著下降。 又或者,又或者,继任者昏庸到连爱惜民力都不懂了,那固然是危险至极的思路,但也不等于就立刻灭亡。大秦的军队尚且强盛,即使全然依靠暴力维系统治,拖个十几年问题不大,无非是广大帝1.0版本;只要死得早,说不定还能把锅甩给后人。 总的来讲,面对大秦这张考卷,继任的二世皇帝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以名扬千古,缔造伟大的王朝;中策可以勉强维持,混个不好不坏的结局;即使是下策,那也有十几年妄作威福的好日子可以过。毕竟大秦烂船尚有三斤钉,败家也是要时间的。 那么,胡亥做了些什么呢? 胡亥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向世人证明,古往今来所有一切对于昏庸、残暴、无能的理解,都太缺乏想象力了,完全无法揣摩出一个蠢猪皇帝真正的下限。他也向世人证明,只要你蠢得超出理解,那就是最聪明的人都只能瞠目结舌。 ——简单来说,胡亥等于抢过了这张试卷,把监考老师捶一顿后撕烂了答卷,顺便还往上面尿了一泡。】 第22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三) 被反复嘲讽多次之后, 胡亥的惊人事迹已经不再能让大臣们有什么反应了,最多只是在麻木的心中掀起些微的涟漪而已;反倒是天音称颂“大秦孝子”、“孝不可言”时,有几位公卿实在是绷不住, 居然冒险抬起头来,极为诧异的彼此张望: 这刘邦……刘邦到底是谁? 有几位老古董的宗室甚至悄悄望向了兀自伫立的陛下, 以这几位的经验还不足以理解天幕的阴阳怪气,按他们的想法,如果真有这么一位自带干粮义务光大秦制的“大秦孝子”, 那是不是、搞不好、莫非——真与皇帝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皇帝陛下则在树荫处缓缓踱步。在理智占据上风之后, 关于胡亥与亡国的种种嘲讽已经不能刺痛他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 反而是刘邦当政的种种举止。乍一看来, 这恢复分封与纵容士人的手段似乎太过软弱, 但在宽和软弱中却能谨慎守住秦法的精髓, 俨然是匪夷所思的高明手段…… ——这刘邦到底是谁?! 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物么? 仿佛是感应到了始皇帝的心声,天幕叮咚一声, 送来了柔和悦耳的声音: 【是否接通用户“刘邦”的视频?】 · 刘季箕坐于泥地之上,仰头观天,手中酒壶犹自滴答流淌, 茫然无所知觉。 ——这大概是刘季一生中最为刺激、生猛、难以忘却的一天。 仅仅在一个时辰以前,刘季的生活还是如此的平庸且无聊:他在相熟的酒家处半骗半赊诓到了一壶酒, 而后提着酒壶摇摇晃晃下了地,预备着如往日般随便糊弄点什么农活,再晒着太阳等吕雉送来饭菜。 但他没有等来吕雉的饭菜,等来的却是一道天幕的彩光。 大概是惊吓太过厉害, 那之后的事情刘季已经不大清楚, 只朦胧记得什么“胡亥”、“李斯”、又是什么“祖龙”、“始皇帝”, 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心惊胆寒。虽然沛县亭长刘季对天下大事不甚了了, 但听名字也知道这是庶民万万不该知晓的宫廷秘闻,一旦稍有泄漏,必然是被夷灭三族的下场! 现在的刘季还不是“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刘季,听到几个词后撒开腿便往跑,但迎面却一头撞上了光墙,捶来捶去毫无动静,反倒是弹出了【请文明举止】的提示。 这是把老子困死在这里不成? 刘季惶急无措,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屁股坐下来看戏。摆烂之后他心态迅速恢复平和,甚至能半躺着欣赏胡亥惊天动地的操作。 但当天幕念出大名“刘邦”时,刘季就有点绷太不住了;等提到“大秦孝子”时,那干脆就是懵逼三连: 啥玩意儿?! 我是我爹养的吧?! 我爹和秦国宗室没关系吧?! 且不论刘季对自己父母的婚姻产生了什么样狗血的怀疑,天幕依旧不紧不慢,娓娓推进着这些劲爆的大料。等到最后几句讲完,懵逼茫然的刘季面前突然弹出文字: 【是否接受共同观看用户“始皇帝”的视频请求?】 刘季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 点下“是”选项之后,浮在眼前的文字变为了转动的光圈,上面是一行小字: “正在请求用户刘邦的同意” 始皇帝哼了一声,立刻移开了目光。虽然不懂这“视频”是什么,但这刘邦既然已经领略到了“天幕”,会生出恐惧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这刘邦究竟是谁? 如果是在往日,始皇帝大概已经下诏令御史广索天下,掘地三尺找出这位“汉高祖”了。但在天幕透露了未来官吏系统那近乎于无能的表现之后,祖龙却不觉心生犹豫,难以决断 。 他瞥一眼终于有了点动静的叔孙通,继续仰望天空。 【所以,非常遗憾的是,秦朝没有延续他那六世余烈的好手气。秦始皇帝并未等来合适的继承人。 更遗憾的是,上天没有给祖龙更多的时间。以现有的文献判断,祖龙晚年时已经有了明显转弯的迹象,他在最后一次巡游时破天荒的祭拜了舜帝与禹帝,留下的石刻中并未如往常一般炫耀功绩,反而开始赞颂圣王爱民的功德;包括他临死前以扶苏为嗣皇帝,也显然是希望宽缓苛政、与天下更始的信号。 简单来说,恐怕祖龙自己也知道,他太急躁、太操切了,过于狂猛的改革已经令天下动荡不安,再也不堪忍受。 大概晚年在祭拜舜、禹陵时,祖龙也在后悔吧——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听到此句,胆战心惊的叔孙通终于微微一颤,竟然冒着奇险稍稍抬起了头来——皇帝自视极高,历来巡游多地,除了祭祀天地之外,从不愿意在这些枯骨上浪费一丁点的精力;如若晚年愿意祭拜舜、禹陵墓,无异是大大缓和态度,愿意师法古圣先贤了! 这对事事仰仗圣贤遗训的儒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虽然诸子百家都在舔尧舜禹这块大饼,但自战国以来,谁有儒生们舔得投入,舔得忘我,舔得新意迭出? 如果皇帝要效仿古圣,那舍儒家以外还有谁能胜任? 叔孙通亢奋莫名,被天幕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竟然也熊熊燃起了火焰。他迅速开动大脑搜索枯肠,琢磨着恰到好处的送上一句进谏。 【不过,历史吊诡就吊诡在这里。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感叹始皇帝过度的急切,畅想“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缓和变革。但如果复盘秦初的格局,在重新选择的时候,又真正便能“慢下来”、“缓和变革”么? 实际上恐怕不太可能。在这里,我们就要谈到一个微妙的细节了——在秦朝初年,主持变革的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历史并不是匀速前进的,在某些时候它相当的迟缓、沉闷、数百年如一日的死寂,在另外一些时刻,它却又激进、躁动、狂暴到难以想象,可以在短短十几年里走完几十代人的路程,所过之处无不狼藉。 而战国后期以来,恰恰便是这样激进、狂暴、不可理喻的时代,频繁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在推进整个社会的剧烈变动。形势所迫之下,各国或主动或被动的投入到变法之中,而且变得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比一个狠辣。变法的灭亡了拒绝变法的,变法更彻底的灭亡了尚有残余的,变法迅速的灭亡了稍稍迟缓的。百年之间七雄灭国数十,真正是凶狠残酷的吃鸡大赛,卷生卷死的内卷地狱。 在如此冷酷的搏杀中,秦国——最终上岸的卷王秦国,又怎么敢稍有喘息?它的成功不过是因为变革最迅速、最彻底、最不留情面,并非因为什么上天的青睐。如果稍有停留的话,那么历史,残酷的,永不止息的历史,会饱含柔情的网开一面么? 当然不会。事实上,在秦定六国于一尊之时,战国的风浪看似已经平静。但危险的暗流却在中原以外涌动。 没错,我们说的正是匈奴,匈奴可汗冒顿。 大概是刘野猪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谈及匈奴时往往会直奔汉匈战争,直奔卫霍而去——卫霍当然是汉匈战争中光辉的顶点,但这场浩大战争的发源与起因,却正在于冒顿可汗。】 这一次连战战兢兢跪在丞相之后的内史蒙恬、将军冯劫等,都不觉抬起了头,神色愕然。一统六国之后始皇帝曾数次召集将领,言谈中已经明确透露出要北击匈奴的意思。诸将虽然摩拳擦掌,但并没有将这些蛮夷看作什么大事——中原是诸侯国卷生卷死的高端局,但漠北却是轻松愉快的新手村。即使燕、韩等弱国,捶打北狄也是 毫不费力。 但听天幕的意思,草原的弱鸡居然还一朝翻身,乃至于能与中原交手了? 怎么做到的? 这涉及秦汉易代的大事,没有人敢贸然开口,只能小心窥伺始皇帝的神色。祖龙则在来回踱步,他心中略有不安:如果那所谓的“汉高祖”刘邦真有天幕所说的智慧,那不应该解决不了匈奴。除非,除非…… 始皇帝咬了咬牙。 果然还是不应该放过胡亥!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仅仅在战国晚期,匈奴,或者说整个草原,是何等的弱小——即使在七国彼此厮杀争斗,灭国战争打到最凶狠残酷的时候,位于边境的弱国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殴打草原蛮夷。譬如秦开败东胡、李牧败匈奴,赵武灵王灭楼烦,等等。但仅仅二三十年以后,漠北便发展为了控弦二十余万、西至葱岭、北至北海,疆域数千里的辽阔大国。而疆域内逐水草而居的诸多部落,或被吞并或被驱逐,只留下一个等级森严的匈奴。 咦,这一套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 不错,在大秦统一天下仅仅十一年之后,草原也等来了他们的始皇帝。 所以你看,即使在拼斗数百年之后,上天还是没有厌倦厮杀、争斗与内卷。华夏文明间的竞争刚刚决出胜负,漠北的竞争者便紧随而至,丝毫不留一丁点的喘息空间。统一的兵戈声尚未止息,横跨数千里的草原大帝国便即将屹立于北面,隔着长城与中原遥遥对视。 如果命运真有一位主宰的女神,我们大概能在史册中看到她残酷的微笑——来吧,来吧!帝国对帝国,一统对一统,华夏对蛮夷,农耕对游牧,对决出下一个千年这片土地的主宰吧! 这是最残酷,最凶狠,最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争斗,是灭国亡种、决定文明命运的争斗。灭亡于起义军后,还可以指望大秦孝子刘邦来光复秦法,灭亡于匈奴之后,恐怕真是欲做奴隶不可得,“两脚羊”而已! 那么,现在来回答我们一开始的问题。即使再次复盘这场秦初的危局,即使知道过激的变革会有怎样的弊端,那么请问,你又真的敢休息吗? 永远不要忘记,华夏相对于游牧民族的时间优势,只有区区十一年。】 始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默然片刻,忽然出声:“‘两脚羊’?” 听到此句,跪坐的冯去疾与趴伏的叔孙通同时一抖。冯丞相还能借着抄写来遮掩面色的惊惧,趴着的叔孙博士则干脆魂飞魄散。以叔孙博士的才学机智,仅仅惊愕片刻之后,便迅速理解了这“两脚羊”比喻的真正意思,而后立刻便是止不住的骇然:古来多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但大多是饥荒下绝望的挣扎,虽然恐怖而扭曲,到底是可以怜悯与理解的悲惨;但这“两脚羊”、“两脚羊”,却俨然是洋洋自得,将人肉视为美味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形容?! 叔孙通不敢在想下去了。他咬着牙屏住呼吸,生怕皇帝会询问这要命的话题。 但祖龙并未再纠结。他沉默片刻之后,径直下令: “多派些人手,一定要找到这个‘刘邦’。” 这是皇帝第二次开口提及刘邦,显然是对此人在意已极,冯丞相心下凛然,赶紧俯首称是。 【当然,始皇帝应该是意料不到如此重大的变故的,毕竟他在位时匈奴只是小菜鸡,可以派蒙恬轻松料理的角色。他之所以躁急而又狂猛,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直觉,某种对变化的敏锐直觉。 作为在战国中卷生卷死后养出的蛊王,有这种直觉再正常不过了——从始皇帝生下来的那一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就是历史车轮风驰电掣般滚滚向前,而车轮下则是碾过的则是不可胜数的骨骸与尸首。每一个幸存者都必须 奔跑,竭尽全力的奔跑,舍弃一切的奔跑,才能勉强在浩荡的时代大潮前苟延残喘,博得一朝一夕的安寝。 现在,现在秦国侥幸战胜了六国,中原的争斗终于止息。但作为卷了大半辈子的卷王,你真的敢放松下来,打赌这淘汰的进程已经结束,冷酷的车轮已然停止了么? 秦始皇当然不敢,而事实也一如他的直觉。统一并非变革的结束,上天只给了中原十一年的喘息。 世界总是很冷酷的。即使能够洞察史册,后来人也很难理解前人种种微妙的难处。战国时那种文明与制度的大冲突与大争斗,那种朝不保夕日新月异不敢稍有止息的卖命狂奔,纵览整个史册都极为罕见——那是真正的,决定整个文明命运与前途的战争。 与这样关键而伟大的冲突相比,即使历朝历代的开国定鼎之战,都未免显得黯然失色了。 顾炎武说,自古有亡国,有亡天下;“亡一姓之尊荣谓之亡国,亡华夏之社稷谓之亡天下”。如果套用他的比喻,那么自古也有“立国”与“立天下”。历来英雄的争权夺利、改朝换代,都不过是“立国”而已,唯有战国末年的大厮杀与大拼斗,决定的却是整个天下! ——自此以往凡二千余载,整个华夏的天下与社稷,制度与文明,便要由这几十年的龙争虎斗而砥定了! 后来人总是很难理解前人的,尤其是离战国已经太久的后来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定天下的光景了,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文明与制度破碎重建时残酷而又辉煌的模样。他们太习惯于安定、平稳与一成不变的时光,以至于根本想象不出“大争之世”、“不变则死”是怎样可怕的景象。 整整两千年来,人们在秦制里平静的完成一轮又一轮的治乱循环,渐渐已经将祖龙开创的一切视为空气那样理所当然的东西。以至于回首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提出苛责,挑剔那十余年狂暴变革中的每一处过失。 这或许是始皇帝的悲哀,也或许是始皇帝的荣耀。他开创的制度太成功了,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成功。】 “成功?” 皇帝喃喃自语。 跪伏的官吏们战战兢兢,并不敢接皇帝的话碴。按道理此时该下拜颂赞皇帝恩德,但就连奉承阿谀上最有造诣的叔孙博士,此刻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天幕的意思,那赞颂的所谓始皇帝的“成功”,显然是大秦灭亡后的辉煌遗产,足以照耀千古——但千古不千古先两说,而今始皇帝还活着呢,讨论遗产真的合适么? 祖龙并未在意臣下的战战兢兢。他神情变化莫测,在仰望天空之时,心中诸多的念头犹自萦绕不去: 如果破国亡家,仅仅留下所谓时代沿袭的制度,那还能称为“成功”么? 如果□□陨灭,仅仅留下改变历史的理念,那还能称为“不朽”么? 始皇帝念念不忘于成仙飞升的传说,然而天音叙述到现在,却从未提到过什么长生之术、不朽神方,反而是言语中透露出不祥的警示——所谓两千年的治乱循环,似乎预示着没有一个朝代能长盛不衰,而一切终将归于灰烬。 那么,那么,如果能在灰烬中为下一个千年留下一点烛火,是否也算是一种长生不朽? 【但始皇帝终究不是孤独的。在他一统六国的两千年以后,这片土地又一次听到了历史急促的车轮。物竞天择的大争之世再次降临,而且比战国时更为凶暴、冷酷、不留情面。 也正是在这样混乱而冰冷,狂暴而激进的时代里,华夏文明等来了为它第二次“立天下”的那个人,那位终结两千年循环,并最终超脱于秦制之外的天才。 然而终结并不等于消灭,超脱并不等于践踏。这位天才超越了秦始皇帝,但在回首俯瞰历史之时 ,却不由恻然生出悲悯,那是变革者对另一个变革者的感慨,那是立天下者与另一个立天下者的共鸣。他们的理念大相径庭,他们的思想格格不入,但相隔两千年的岁月彼此凝望,却都能感到那路途上相似的艰难,不被理解的寂寞。 所以才有那样的喟然叹息,为两千年以前的古人稍稍辩护: ——“劝君莫骂秦始皇”。 那是“立天下者”共同的悲哀,也将是“立天下者”必定的宿命。他们创立的并非一家一姓一国,而是足以流传百世的制度理念,文明的基石,辉煌灿烂到无可言喻的成就。然而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不知晦朔,生活在新世界的人们终将变得麻木,他们对光辉闪耀的功业已经习以为常,于是转头回望历史,第一眼看到的往往是开创者手上沾染的污垢与血腥。 于是人们群聚议论,发出啧啧的惊叹——看呐,看呐,那个人是多么的残暴! 这是历史最残酷的玩笑。变革者的功业愈为伟大,遭致的误解也便愈深;变革者开创的新世界愈为美好,他们踏过的荆棘与血泊便愈为刺眼,终于不可以被原谅。 是啊,是啊,变革者为后世子孙预备好了一切。于是稳定而平静的后人们终于有了闲暇,可以将筚路蓝缕的先人打翻在地,痛痛快快的批评他的瑕疵,讥讽他的错误,站在他奠定的基石上羞辱他的功业,洋洋自得,以此满足于高贵的道德。 毕竟,人类从不感谢为自己创立新世界的那个人。 当然,为华夏定天下的那个人大概也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他虽然下笔为祖龙辩护,但到头来仅仅释然一笑,再没有苦苦争执什么。 当呼唤的春天终于降临,当百花烂漫开放,他所最后要做的,不过是在花丛中微微而笑。 ——这个新世界很美吧?那便已经足够了。 】 · 始皇帝缓缓吸了一口气,暂时清空了那被“变革”、“定天下者”萦绕不去的大脑。 他直视前方,一字一字开口: “朕要见刘邦。” 空中立刻浮出字幕 【用户刘邦已经拒绝视频链接,是否再次申请?】 始皇帝没有再次申请,他冷声开了口: “朕一定要见刘邦!” 沉默片刻之后,天幕弹出了新的文字: 【正在以偏差值兑换强制通讯权限,请稍候】 氪佬的威力是无穷的。在大量偏差值的刺激下,天幕的效率极速提高。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祖龙面前一道光华腾起,浮出了一个农夫一样的模糊人影。 这人影仅仅看了始皇帝一眼,便软软坐倒在地面。他匍匐下跪,喊叫的声音怪异而又朦胧: “——哥,不,爹!” 第23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四) 刘季的情绪是相当崩溃的。 在天幕啰里八嗦展示了一大串以后, 沛县亭长、资深流氓刘老三已经渐渐缓过神来,恢复了浑不吝爱谁谁的本色。他甚至可以四仰八叉躺在野地上,支着脑袋欣赏天幕的变化。 反正说的又不是老子家的事, 老子跟着哭什么坟,号什么丧? 在这种心态下,他看得非常之快活——两千年后的娱乐手段可不是盖的,看看视频听听背景音乐, 俨然有后世沙发土豆欣赏抖音快手时的爽感。 但很快他就被打搅了, 天幕中飘出了一行文字: 【用户‘秦始皇帝’申请与你视频联络, 是否同意?】 刘季嘴里嚼着草根, 满不在乎的tui了一声,伸手点了“否”——他已经摸清这天幕的套路了,虽然看似神通广大, 无所不能, 但隐约却遵循着奇怪的规则, 不可越雷池一步;只要自己不同意, 强悍如始皇帝也别想拷问出自己的消息。 头顶的文字果然消失了。但片刻功夫之后,却又弹出了极为怪异的窗口: 【用户‘秦始皇帝’以历史偏差值兑换强制通讯链接, 即将接通视频】 ——啥玩意儿? 刘季手忙脚乱从地上翻起, 趴在天幕前上下摸索,但无论在哪里也没找到那个小小的“否”。他又急又怒, 尚且还没有领悟这互联网企业的龌蹉手段,便听到叮咚一声,面前光幕闪耀, 浮出了一个朦胧而扭曲的身影。 刘季看不清对面人影的面容, 却一眼瞥见了衣裳的颜色, 那上身玄黑下身赤红的装扮实在独特而又醒目, 立刻便唤起了刘季的回忆:数年前卢绾曾到咸阳公干,回来后向自己大肆吹嘘过皇帝出行的盛大仪仗,事无巨细,一一说到。 于是刘季软软滑跪了下去,声音颤抖: “哥,不,爹!” · 祖龙噎住了。 他平生遭遇的惊变有那么多,但无论是太后变生肘腋、吕不韦潜掌国政,甚至荆轲的匕首横于眼前时,祖龙都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茫然,这样的无措,以及不可遏制的惊讶: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疯了吗? 这天音真没有找错人么? 不止祖龙茫然不解,就连跪伏在地的大臣们都绷不住抬起了头。可怜这些大臣都是秦国显要出身的贵族,平日里再如何厮杀算计,那委实也没有听过这样突破下限、无耻而又直白的话语,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祖龙咬牙平复心情,但终究不可抑制,以至于情难自禁: “你在说什么?” · “你在说什么?” 那模糊的人影开口了,只不过声音朦胧而又扭曲,听不出具体的音色。但尽管朦胧,刘季却依旧能从那怪异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熟悉——每当他与沛县县令及三老等高谈阔论时,这些人的语气多半也会变得同样的僵硬而怪异,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难道老子说的话很难懂不成? 但在这上红下玄的人影面前,刘季不敢稍有怠慢。他匍匐下拜,语气谦恭:“爹,不——陛下容禀,陛下有所不知,小人的爹告诉过小人的,说有一日雷电交加,他到野外去找我娘,却看见小人的娘睡在泥地上,身上还飞着一条黑龙呢。结果小人的娘一醒来后肚子坠痛,就这么有了小人……“ 他装模作样俯首叩拜,补上最关键的一句:“陛下,陛下,咱大秦主水德,那水德就是尚黑的呀!” 大秦主水德,刘太公又是见到黑龙后才喜获这个好大儿,那你说咱刘季与祖龙是个什么关系? 少说也得是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亲兄弟吧? 叫一声爹还算谦虚了呢! 始皇帝惊呆了,始皇帝震惊了,始皇帝……始皇帝说不出话来了! 他平生不知见多少纵横策士、百家奇谋,自以为再也不会被言语打动;但现在他才知道,世间异人不可计量,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货色,仅仅三言两语,便可以轻松突破谨守多年的心理防线! 我原以为张仪已经是舌辩无双了,想不到天下居然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物,这到底是什么来历?! 在众位秦朝宗室大臣一片目瞪口呆的茫然神色中,唯有跪伏在地的叔孙通抬起了头来,投向光幕的却是疑惑与忌惮的目光——以及某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钦佩。 ——此人的厚颜无赖,竟丝毫不在本人之下! 劲敌,这是绝对的劲敌! 叔孙通博士一向自负腰肢柔软,举世无双;不料造化所别有神奇,天壤间竟又生出此等尤物! 叔孙博士的脸皮还是多年在名利场中打磨历练所得,这刘邦却真正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集天地之灵气产出的这么个大宝贝,绝非人力可以成就,俨然臻至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绝顶妙境! 既生通,何生邦?既生通,何生邦?! ——刹那之间,叔孙博士心中警惕顿生,赫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 不过,这刘邦天资虽然醇美,所学却毕竟不足,应对之间还有小小的瑕疵。他口口声声自己是亲娘感黑龙而诞,却不知这大秦先祖大业,也是母亲女修吞玄鸟卵而诞;如果出生如此相似,岂非直接与大秦先祖攀上了关系? 这么一来,那怎么能是你叫始皇帝爹呢?那该始皇帝叫你祖宗啊! · 当然,被震惊到大脑空白的祖龙是暂时抓不住这个小小瑕疵了。大概是意识到再说下去还会被破防,他默然良久之后抬起头来,打量着面前的人影。 彼此间已经对话数句,光幕上的人影却依旧朦胧混沌,只能勉强看清大致的轮廓;而对方的话音也在传播中高度失真,不能分辨任何细节。 他道:“朕要看清楚一点。” 叮咚一声轻响,天幕弹出了提示: 【直播中将保护用户的**】 始皇帝皱了皱眉。他并不懂什么“**”,但已经大致摸到了这天幕的脾气: “朕愿意支付更多偏差值。” ——朕要继续氪! 但出人意料的是,天幕没有表现出先前的谄媚。浮在始皇帝面前的依旧是那句警告: 【直播中将保护用户的**】 ——虽然始皇帝是取之不竭的偏差值大金矿,但刘氏子孙又何尝不是会下金蛋的鸡?直播网站的目光可没有这么短浅。 皇帝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毫无办法,只能仰头望天,观看起伏波动的光幕。现在慷慨激昂的历史变动已经结束,天音的声音也渐渐平和,依旧是娓娓道来的声音: 【如果我们打一个比喻的话,那么秦始皇做的工作,相当于是为中华文明OS开发秦1.0内核。其中“一文字”是他为系统定义的统一指令集;“一度量衡”是他制定的资源管理规范;郡县制与官僚制,是他留下的模块化接口协议。 后世种种的变法、革新,不过是在内核上做的小增小补而已,顶多算是发布了新功能。中华文明在这套内核上平稳运行了两千年,直到另外一位天才接手了这个老旧的项目,清理掉所有垃圾代码与冗余功能之后,自己重新拟定了一套新的内核。 当然,因为没有前人可以借鉴,外加始皇帝本人的种种缺陷,这套内核是相当残缺的。最后,还是通过刘邦与他的老婆及诸位子孙,将秦1.0升级到了旗舰版2.0 。 具体来讲,刘邦夫妻在保留郡县制、官僚制、大一统的基础上,为这套系统 打的补丁包括:部分恢复分封制、休养生息与无为而治、法律上的相对宽纵与温和。 一言以蔽之,魔改。】 · 当秦始皇帝脱口要“看清楚一点”时,刘季冷汗涔涔,几乎当场晕死过去。但天幕谨守立场,却令他瞬间起死回生,只觉狂喜不禁。 但刘季毕竟是刘季,在惊心动魄之余,依旧注意到了皇帝口中的小小细节: “偏差值?偏差值又是什么?” 面对潜在的客户,天幕立刻弹出了殷切的提示: 【偏差值记录功绩,您可以用偏差值兑换特殊功能】 刘季咂了咂嘴。显然,始皇帝这千里传音,神乎其神的手段,便是天幕所说的“特殊功能”;以此推论,其余的特殊功能必然也有匪夷所思的效力。 “那咱有这什么‘偏差值’么?” 天幕叮咚一声,弹出提示: 【考虑到历史时空波动,您的偏差值暂时不可提取】 刘季早有预料,喔一声后倒也不觉失望。但互联网公司是怎样敲骨吸髓的怪物,怎么会因为区区的限制放过这条肥美的大鱼?于是叮咚第二声响,天幕迫不及待的奉上了解决方案: 【考虑到特殊情况,我们为您量身打造了“子孙贷”业务;您可以部分支取子孙后代的偏差值,适当的提前消费】 仿佛生怕刘季不能理解。天幕立刻弹出了巨大的图表,详细标注了他子孙后代的偏差值储备。刘季一眼望去不由咂舌,只见从自己那尚未出生的宝贝儿子“刘恒”开始,老刘家历代皇帝的偏差值都是高耸屹立,蔚为壮观。 乖乖,如果这偏差值真代表了什么“功业”,那老子的子孙干得可真是不错呀…… 刘季上下一扫,目光落在了曾孙子“刘彻”头上——即使在历代汉帝庞大的数值前,这小子的偏差值也算是一骑绝尘,超凡脱俗了。 “就他吧。” 刘季径直指向了自己的好曾孙。 · 虽然一大串奇怪的术语听得始皇帝一头雾水,但他还是敏锐把握住了关键,即刘邦夫妻所做的那些“魔改”。 对始皇帝来说,这些魔改的冲击力度,可能更在刘邦开口叫的那声“爹”之上,以至于面目扭曲,露出了极为怪异的神色: ——还可以这样?! 秦国以边陲小邦而暴得天下,仰仗的便是商君变法,是历代法家先贤前赴后继的辅佐。而祖龙耳濡目染,更是对法家的种种论调推崇备至。一统以来大秦种种的变革,无论是郡县也罢皇帝也罢,大一统也罢一文字也罢,都是一丝不苟走的商鞅韩非子的路子,丝毫不敢有所逾越。 但法家之谓法家,最大的要害便在严法而重刑、督责而役民。秦法中种种残酷的条款、始皇帝登基以来频繁的征调民力,也正是践行商君书、韩非子中“弱民”、“劳民”的种种举措;大秦朝廷谨尊慎守,并对之深信不疑——法家能辅助秦国得天下,所说的一字一句便都是金玉良言,岂能稍有违背? 而现在,现在刘邦的做法,无疑便极大冲击了祖龙的世界观——所谓的“魔改”,无异于擅自篡改法家典籍、扭曲先圣的用意;在法家虔诚信徒眼中,这简直是该死的异端,肮脏的杂交种、对纯洁信仰极大的亵渎,决计不可容忍,应当立刻诛灭刘氏三族,将刘邦公母的头颅扔进马粪中沤肥! 当然,最为可恶的是,这些亵渎法家原典的异端居然还成就了功业! 祖龙毕竟是君临天下、见惯了风浪的皇帝,即使长久以来的三观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依旧能勉强保持镇定。但匍匐在皇帝后的几位法家博士便实在不可忍耐,他们竟然冒着奇险抬起头来,向光幕中那个朦胧的身影投去了仇恨的目光,若不是皇帝积 威在上,他们便该冲锋上前,与这变乱法家的竖子好好辩一辩经了。 但天幕依然毫不停息,源源不断的输出着重击法家狂信徒的暴论: 【纵观数百年秦汉史,只能说人比人气死人。秦1.0的内核落到胡亥手里,那就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故意保留大肠原味,让你尝一口就知道吃的是九转大肠。但到了刘邦两公母及他们的子孙手里,那可就玩出了花样。什么“约法三章”、什么“垂衣裳治天下”、什么“无为爱民”,什么“王大一统”,一代又一代在魔改上毫不含糊,到汉宣帝时干脆一句话点破: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虽然我们口头批判大秦,日日夜夜的辱骂申韩之术,但不妨碍我们一键复制,原样粘贴,是吧?反正也没有人敢鉴抄。 这大概是大秦与大汉最本质的差异。大秦是原教旨的法家路线,不折不扣的执行商君韩非的每一条论述;而大汉则是油滑的实用者,在诸子百家的思路中挑挑拣拣,尽情的选择合适的路线。所谓合则留之,不合则去之,百家间杂,才是汉家祖制。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秦始皇帝与汉高祖的个人气质在他们所创立王朝中的回响。始皇帝是坚定不移的独行者,百折不屈、矢志不渝,金刚不可夺其志的雄主;所谓逢山劈山遇水断水,没有任何阻碍可以稍稍迟缓祖龙的脚步;但刘邦却是滑不溜丢的老流氓,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变通与迂回,巧言与令色,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始皇帝的眉越皱越紧,终于喃喃出口: “变通?迂回?百家间杂?” ——还可以这样治理国家么? 光幕对面的刘季愣了一愣,而后嘻嘻发笑: “哎呀哥你看你说的,咱就是个东游西荡的游侠么,知道的能有多少?那不就只能东抄一点,西借一点,拼拼凑凑将就着对付呗。要像大哥这般搞法家,那咱刘三也没那个本事……” 在知道天幕有意保护自己以后,刘季光速反转,迅速将称呼改为了“哥”。如此的身段灵活、恬不知耻,更令叔孙博士屡屡侧目,大感不安。 始皇帝倒没有留意这称谓上的突变,依旧皱眉不语。尽管刘邦说得吊儿郎当,但皇帝依旧敏锐察觉出了调笑中的关窍。所谓“拼拼凑凑”,可绝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论这“拼凑”、“剪切”的尺度不易把握,仅仅调和百家观点,便是难如登天的举动。 自战国以来,诸子百家奔走游说,布道于天下,各自都有极深的根基;也正因如此,百家间的冲突绝非简单的学术矛盾,而多半是彼此拼杀几十年上百年的血仇。不要说将他们的思路拼凑融合,能按住这些人不要公开斗殴,都要消耗始皇帝不少精力。 所以这个老流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凝视光幕,若有所思。 大概是见皇帝的脸色稍稍好转,又或者是被刘邦大不敬的言辞激得勃然大怒,终于有法家的博士愤然抬头,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 “奸贼,猾虏,乃敢变乱商君法度……” 光幕对面的刘季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在始皇帝面前尚且恭恭敬敬,能礼貌称呼一声大哥,但在这样的书生面前,那就实在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了。他用小拇指掏了掏鼻孔,轻松弹出一坨鼻屎: “你说你老子什么呢?” 且不论博士被噎得两眼翻白,纵使始皇帝也难以忍耐。大概是出于维护法家的习惯,祖龙冷声开口: “百余年来诸子相争,奇人异士不可胜计,最后一统天下的,正是商君之法。” 能混一九州,横扫百家的学说,是你这个流氓可以轻易侮辱的吗? 老流氓刘邦居然煞有介事的点头,仿佛真听懂 了这几句微言大义。 “法家嘛,我知道。”他道:“咱拜谒信陵君的时候,曾听他府上的门客议论过。那些文绉绉的咱不懂,但大致意思还晓得。那些儒家、名家、阴阳家嘛,一个个都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动不动就是什么‘三代’、‘尧舜’,便仿佛咱平日里出门穿的那套体面衣服一样,光鲜又漂亮。至于法家嘛,天天议论的都是些难听的实话,什么术呀,势呀,便仿佛咱吃饱了要拉屎——拉屎当然上不得台面,但谁敢不拉屎?” 这几句话实在惊世骇俗,不仅几位法家博士一声长号,险些当场晕厥。就连奉命记录的冯去疾都神色剧变,险些将一笔墨水尽数甩到脸上——商君变法数百年,大秦朝廷不是没有过批判法家的议论,但那些纵横策士再怎么刁钻古怪、旁征博引、天马行空,纵使言辞激烈到不能卒听,也决计没有这样癫狂而又突破极限的形容! 这他妈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这他妈也能夺天下吗?! 老天这是什么眼光?! 在极度的惊骇与震动之中,冯去疾甚至按捺不住,冒险回头瞥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李斯李丞相。以李丞相平日维护法家的坚决,要是现在听到这样狂悖疯癫不可理喻的形容,怕不是会一口气堵在胸口,当场就能交代。 ……不过,考虑到李丞相日后的结局,当场交代应该也算是他的福气? 出乎意料的是,相较于一片乱哄哄大为惊愕的臣子,坚定信奉商君韩非之学的皇帝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他面色不改,看着刘邦大放厥词。 刘邦也对这些大臣的议论毫不在意。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表自己的拉屎高论: “漂亮的话人人都喜欢,但毕竟实话才有用。人可以不穿衣服,但总不能不拉屎。所以法家横扫天下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老哥,固然人人都要拉屎,固然拉屎必不可少,但你总不能走到大街上,逼所有人一齐看你脱了裤子拉屎吧……” 只听咚的一声响,却是伏地记载的冯丞相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一个俯冲向前跌去,栽了满头的墨水。 第24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五) 眼见冯丞相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 拼命擦拭头脸上的墨水,始皇帝的面部肌肉也不觉微微抽动。他撇开脸不再去看自己那些糟心的大臣,只是挥手朝叔孙通指了一指。跪在皇帝身侧的叔孙博士立刻会意,赶紧膝行向前, 接过了冯丞相的笔墨, 俯身继续书写。 天幕丝毫没有在意芸芸众生的丑态, 继续平静述说: 【当然, 我们并非要抬举或者贬损始皇帝与汉高祖中的哪一位, 他们都是在恰当的时间应运而生, 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汉承秦末离乱之后,自然需要高祖皇帝这样圆滑老辣、八面玲珑的人物。但秦朝建制之初,大一统刚刚生出它的胚芽时,却非得始皇帝这样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物为它扫清障碍、砥定乾坤不可。 历史书总是失之简要。当提到秦朝的种种规制时,往往只用“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衡”来轻轻带过, 最多只是稍稍介绍它不可抹杀的伟大意义。但现实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历史也从绝非输入命令后可以自动运行的游戏;皇皇九州疆域万里,亿万斯民的文字、度量,是几道圣旨下去, 便可以轻易改变的吗? 不要忘了, 六国虽亡, 但自战国时遗留下来的王孙贵族与纵横策士们却依旧是极为庞大的力量。他们或许暂时蛰伏, 但依旧窥伺着新生帝国每一道可以利用的伤口。或者阴为绊阻, 或者公开反抗,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莫可应付。 如果是寻常的皇帝, 大概此时就该不得不妥协, 不得不一退再退, 一直退让到秦法的核心,秦制的关键,最终将郡县制与大一统都拱手吐出,只留下一个有名无实的分封帝国,庞大却孱弱的西周式朝廷。 然后呢?然后他就将一头撞上草原上的那位秦始皇,亲自面对匈奴的大一统,匈奴的帝国。 可惜啊,他们遇到的是祖龙,那个强硬、坚定、永远不会改变自己意志的皇帝。】 听到此处,光幕那头的刘季咂了咂嘴,竟然向始皇帝点一点头。 “老哥,你还是猛。”他真心诚意道。 这就是高祖皇帝的好处了。他用兵理政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却有古今罕有的辛辣眼光,而且从来不吝于承认对方的长处。这是极为出色的天赋。 始皇帝微微有些沉默。他对这流氓倒不算反感,但本能的却不愿意搭理此人,生怕会招出什么更可怕的言辞出来,因此难免犹豫。 在这稍稍尴尬的气氛中,还是匍匐脚下的叔孙博士善窥上意,立刻一马当先,做起了皇帝的嘴替: “尔这乡野匹夫,草莽粗汉,竟然也有些见识!” 当然,称呼皇帝老哥这件小事,就被精明圆滑的叔孙博士顺便无视掉了。 刘季吐出嘴中草根,却不由瞥一眼光幕中跪伏的人影。即使天幕将声音扭曲得模糊不清,以刘季的敏锐老辣,也立刻察觉出了这酸儒生语气中的异常。 ——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也正是这样近乎偏执的坚定,祖龙才能把事情一件又一件的强压下去。无论“书同文”也好、“一度量衡”也罢,甚至于郡县制与官僚制,样样件件都捅在六国士人与宗室王孙的软肋上,甚至于捅在秦国贵族的心口上。但祖龙并不在乎。有山则移山,有海则平海;作乱的以秦兵弹压,违逆的以酷吏威吓,如若实在难以处置,那么就皇帝亲自上阵——即使一生奔波巡游,即使披览政务日以继夜,即使损害健康缩短寿命,也绝不与六国稍有妥协。 没有人喜欢偏执狂,但在那样满世皆敌的时候,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 当然,当然,偏执有它的害处,不可估计的害处。但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恰当好处的中庸与平衡是最理想的状态,但那是 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世上已经没有圣人,那么宁愿狂狷激进,也不要软弱懈怠、一事无成! 狂狷者毕竟还在前进,软弱者却已经驻足不前。前进时固然会制造错误,但驻足不前却已经不是错误了,那是对整个民族,整个文明,整个历史犯下的罪孽,不可以被饶恕的罪孽。 永远不要忘记,在那一次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时,便曾经有一个朝廷选择了苟安与软弱,选择了向洋人屈膝,选择了抛弃自己的责任,无视了后人的福祉,而遗留了无穷的祸患。 ——而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因为几十年的苟安、退缩、彷徨,所付出的代价,何止以千倍计,万倍计!那种惨痛的荼毒、那种绝望的挣扎,那数以万计数以亿计的鲜血,每一分都是在偿还前人所种下的恶因。 所以,所以我们总归是要感谢祖龙的。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他毕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当然,他不算完美。但真正能权衡轻重,不偏不失,一心为民、绝顶出色的人物,整个华夏五千年也许才出能出那么几个。有这样的人物降世,那是一代人天大的运气,你不能指望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运气。能够有祖龙来主持场面,已经很好,很好了。要求得太多,便近乎妄想了。】 “绝顶出色的人物?“ 刘邦突然出声了。他上下打量始皇帝,语气颇为奇异:“天下竟然还有比老哥更厉害的角色?真正是料想不到。” 始皇帝默了一默,淡淡开口:“这样直白粗俗的奉承,未免太过拙劣。” 刘季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来,左右摇头。 “咱是喜欢满嘴胡咧,但这一句是实话。”他语气很诚恳:“这玩意儿说老哥‘坚钢不可夺其志’,咱是心服口服,绝无怀疑。老哥这个心气和心力,我刘三是决计赶不上的;不要说我刘三赶不上,以咱刘家的家风看,恐怕后世子孙也没几个能赶得上。咱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高祖皇帝遍历天下,自认当世所见人物之中,祖龙的心志材力都称得上是一流第一,迥非常人可企及;而天幕口口声声所说,那些还要超乎其上的“天才”,又该是怎么样的人物? 一时间两位皇帝都有些沉默,彼此思索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平静开口:“或许是后世的圣贤之君吧。” 天幕爆出的大雷接连不断,仅仅几刻钟之内,便将始皇帝一统天下以来的刚愎之气尽数打消;祖龙心态顷刻之间天翻地覆,又有了往昔的理智与冷静。 刘邦却咂着嘴摇头。 “不像。”他道:“帝王帝王,说得好听,其实不还是损天下奉一人?咱是这样,老哥也是这样。损人利己,怎么能称得上私德的绝顶出色?什么圣德巍巍,骗骗别人就行了,总不能连自己也骗了。” 这简直是在指着皇帝鼻子开嘲讽了,可祖龙并未动怒,他道: “但天下历来便是如此。” 高高在上的帝王盘剥庶民,在战国时是这样,在春秋时是这样,哪怕远在尧舜之时,想来也是这样。 这实在是一语中的的至论,刘邦不能不点头表示赞同。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觉稍稍迷茫: 如果,如果世上真的有那样绝世脱俗、无可比拟的人物,那么,莫非这些人超越了历代的圣贤君主,真正臻至了某个不可想象的境界么? 高高在上的帝王们已经统治了几千年了啊……难道真有人能击破这数千年王侯将相的循环么? 即使以老流氓的跳脱敏锐,也实在无法想象这样飘渺而近乎虚无的东西。沉默片刻之后,他只能叹了口气。 “咱听说,孔子拜谒老子之后,曾经感叹自己见到了龙,那样乘风云而上天的神明,合而成体,散而成章,言语笔墨都不能形容。”他叹道:“唉 ,想必天音所说,便是龙一般的人物吧!夭矫九天,乘云气而养乎阴阳,玄深而莫可蠡测,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可以妄言论断的。“ “可惜啊,我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亦无恨。”老流氓啧啧道:“真想和他们喝一杯酒啊!” 始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抬起头。 【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评价始皇帝与高祖皇帝时,有一个标准总归是一致的:他们固然在种种决策上大相径庭,但都担负起了该有的历史责任。 不过说来有趣,而今回首往事,秦汉交替的那段历史的确有着回环交织的玄妙美感。要知道,自战国末年以来,中原回荡着两个预言,其一是“秦当并天下”,其二则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两个预言看似彼此抵牾,但在广袤的时光里,却又水乳交融,彼此成就。 始皇帝二十六年时,**毕,四海一,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完成了“并天下”的预言;但仅仅十余年后,便是“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入关灭秦的刘邦项羽,都是楚国的遗民。即使只有三户,楚人也终于灭亡了大秦。 ——但预言还没有结束。当刘邦项羽彼此对垒之时,秦与六国的历史微妙的重演了。分封制与郡县制再一次走上了战场,隔着楚河汉界相望。而“秦并天下”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依附于刘邦的秦制终于横扫了它所有的敌人。 迅哥儿说,你若要开个天窗,就必须得掀屋顶。而在始皇帝与汉高祖中,祖龙便是那个掀屋顶的人——他拎起大锤横冲直撞,哐哐将屋顶砸得一片稀烂;固然被锤得屁滚尿流的六国遗民趁着胡亥上位一举翻了盘,但却也精疲力尽,心惊胆战,只能接受刘邦提出的方案:算了,还是开个窗吧。 历史真是有趣,施行楚制的楚人胜利了也失败了,实行秦制的秦人胜利了也失败了,最后得天下的居然是他们的杂交种,高祖皇帝明明是个唱楚歌跳楚舞的楚人,却有个纯粹秦制的灵魂。 说实话,这又何尝不是一种NTR? 也许出于某种对前辈的复杂情绪。虽然在汉初反思与批判暴秦的身影已经甚嚣尘上,但高祖皇帝还是为祖龙保留了基本的体面——他下令修缮了被项羽焚毁的秦朝宫室,派遣守陵人看护秦始皇帝的陵墓,并按日为他上香祭拜。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大秦孝子刘邦对自己精神上的亲爹也算够孝顺了。】 刘邦响亮的咂了咂嘴。他听不太懂什么“NTR“、什么“杂交种”,但本能的感觉这形容对自己不太有利,充满了某种伦理上的恶意。 ——不过想想也还好。老子既是“大秦孝子”,又是“秦楚杂交”,那岂非应该算秦楚两国的宗室? 听说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也是楚人所生,那他见着老子,不说喊一声老舅,也总得喊一声老叔吧? 高祖皇帝正在转着眼珠为诸位秦国宗室编排伦理哏;被点名亡国的始皇帝却呵了一声,语气平平。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跪伏在地上的叔孙通抖了一抖,不敢开口。以他往日阿谀奉承的职业素养,本来该奋勇上前,全力为皇帝驳斥这六国遗民的荒诞谣言。但现在的预言出自天音的玉口直断,纵以叔孙博士的水平,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大概是看在(自认的)亲戚关系上,居然是刘邦出声安慰皇帝: “其实又有什么要紧?”他道:“老哥,咱这几年广交朋友,这样的话也听得多了。什么亡秦必楚,亡秦必韩,亡秦必赵,勉勉强强算一下,想要灭亡老哥这大秦的少说也有几十个诸侯国,这还是往少了说……” 始皇帝:………… 谢谢啊,更闹心了。 皇帝再如何理智冷静,在诸多亡国的预言前也实在有 些绷不住。霎时间气氛骤冷,从冯去疾以下诸三公九卿都战战兢兢,尤其是上卿蒙毅及御史大夫冯劫等,更是摇摇欲坠面色惨白:监察百官震慑不法正是御史的职责,而今这亡国的预言传得铺天盖地,自然是他二人的过错! 以始皇帝的英察刻深,他们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死肉一样的李丞相好到哪里去。 祖龙面无表情,冷声道:“六国之士,非议当世,惑乱黔首,率群下以造谤,竟猖狂到这个地步。” 说到此处,始皇帝不由稍稍一顿:所谓“惑乱黔首”云云,正是李斯、周青臣等奏闻过的大害;而今看来,这些六国余孽妖言惑众、鼓煽是非,种种罪孽恰如法家所言,如果没有重刑严法,又何以钳制? 以皇帝平日的脾气,此时便该召博士草拟加重刑罚的诏令,吩咐丞相立刻施行。但他却罕见的犹豫了片刻,抬头打量光幕那头扭曲不定的人影。 ——这才是皇帝最大、最深的疑惑:以他的见解而言,秦制显然必须与重刑搭配,才能运转默契,彼此吻合;这老流氓上手就宽免刑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刘季显然注意到了始皇帝的异常。他呆了一呆,喃喃自语: “咱怎么感觉咱说错话了……老哥,你不会真下狠手吧?” 祖龙语气冷淡:“莠言乱政,朕绝不能忍。” 说到此处,他却笔直凝视着光幕人影,目光灼灼,用意再也明显不过。 双方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彼此之间不会再有什么试探与祈请,三言两语间便明白了底线。 ——想要皇帝不下狠手,那就拿出替代重刑的方案来! 刘季闭上了嘴。以他的圆滑,自然不必再费气力做什么哀求,直接便开始思虑办法。如此沉思片刻之后,他只能慢吞吞开口: “陛下想要清理这些谣言,也用不着这么激烈的手段……” 既然提及现实,刘季的态度便骤然变化,再也没有那样的嬉皮笑脸了。 始皇帝道:“喔?” 刘季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天音提到的那位‘迅哥儿’不知道是什么贤人,但他说的的确是至理真言。要想开窗,就总得掀屋顶。”刘季慢慢道:“既然——既然传谣言的六国士人这么心心念念要复国,那陛下不妨昭告天下,说为了断绝六国龙气,要挖掘六国先王陵墓,焚烧遗体。等到天下震恐、六国士人全力挽回之时,再示以退让,只命他们交出首恶,便可以保留陵墓……” 一语既出,大臣中登时一片哗然,不禁面面相觑:这方案的确无耻,却真正是阴险毒辣,一语中的!——六国士人传播复国的谣言,无非是以此展示对故国王室的忠诚;但现在谣言波及先王遗骨,这些忠臣又何以自处?!战国遗风重气节而轻生死,哪怕为了维护先人的安宁,造谣的士人们怕也会主动投案。 但,但这计划也太无赖,太下贱,太匪夷所思了!而今上古的风气尚存,辱及枯骨简直下作得超乎想象,即使只是虚言欺诳,也实在大大突破了诸位士人贵族的心理底线,以至于有几位博士终于绷不住情绪,出列俯首下拜: “陛下,陛下,便是桀纣,也不曾有这样的妄举啊!” 始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刘邦——这计策管用归管用,但你想让朕的名声进粪坑不成?! 刘邦嘿嘿一笑,浑不在意: “这样断子绝孙的招数,当然不能从老哥口中说出来了。”他道:“可以传出风声嘛,就说是有下贱无耻的佞臣向陛下进了这挖坟的谗言,而陛下现在还在犹豫,只要六国士人乖乖自首,这谗言当然便不攻自破。至于这进谗言的下贱小人,那最好还是挑老哥身边的近臣重臣,这样才能让人信服……” 他左右望了望,忽然一手指向叔 孙通: “譬如这位博士,我看就很适合做奸佞。” 叔孙通手中的笔骤然掉落,不由仓促抬头,露出了极为惊恐而骇惧的神色。 ——即使以叔孙博士的城府与圆滑,刹那之间也被刘邦一言破防,精神近乎于错乱颠倒,竟尔反应不能。 他软软跪在地面,哆嗦着不能言语。而万恶的刘邦上下打量了叔孙博士一眼,终于啧啧摇头: “算了,这位博士看起来还干不出这么没有屁\眼的事。老哥,你不是要收拾那个李斯吗?干脆把事情安到他头上好啦。” 刘邦露出了一个纯真而野性的微笑: “——反正都是废物利用嘛!” 叔孙博士长长出气,只觉汗流浃背,连头发也被浸得透湿。 他抖着手捡起毛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姓刘的,吾与尔不共戴天!” · 当然,即使叔孙博士再如何愤怒不平,也实在伤不了老流氓一根头发。相反,在老流氓的殷切提示下,天子竟然还下令取来了随行携带的诏谕——这些都是皇帝出巡数十日来批阅的公文,足有数百斤之多。 而按刘邦的建议,博士们挑选出了所有施行严刑酷法的诏令,并在前面添了同样一句话: 【丞相李斯建言】 诏书整理完毕之后,刘邦还在光幕那头箕踞而座,大剌剌将裤\裆对准诸位忙忙碌碌的博士,竖起中指又指又点: “你们这些酸子要仔细了!”他喝道:“咱与老哥骨肉至亲,老哥的事就是咱的事,像咱这样忠肝义胆的大秦宗亲,自然效忠先祖,义不容辞。咱晓得你们这些酸子对我老哥有些腹诽,但最好给咱把嘴闭严了!” 他环视一圈,一指诏书:“但凡妄言,以后这些诏令前添的名字,那就是你们的了!” ——泰山上鸦雀无声,几十位博士齐齐打了个哆嗦。 第25章 叔孙通 在博士依次整理诸多诏书之时, 始皇帝却一直凝视着光幕中的人影,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之后, 始皇帝忽然开口: “秦国的规矩, 举凡策士谋臣,有一言能被朝廷鉴纳者,都要颁下赏赐。朕随行带的布帛金银不少, 你想要什么?” 这是战国以来的遗风, 为谋争霸各国君主求贤若渴,所谓“面刺寡人之过者, 受上赏”, 只要一言得用, 必然不吝惜财物厚赏。刘季曾在信陵君门下混过, 自然知道这个规矩。老流氓占便宜不嫌多,立刻便是喜笑颜开。仔细想一想后, 却道: “陛下厚爱, 咱不敢推辞。听说宫中的饮食美味又可口, 请陛下赐我一些酒肉吧!” 始皇帝皱一皱眉, 不由深深看了对面一眼——这老流氓看似嬉皮笑脸, 实则却是滴水不漏。无论金银还是布帛都可能留下追查的暗记, 唯有酒肉吃过就算, 官吏们还能去排查茅厕不成? 祖龙道:“朕再赐你一石青盐。” 这便是真心在赏赐了。青盐极易隐匿, 同样也无可追查;而今盐价高昂, 老流氓随便在青盐中掺点什么土灰泥沙,都能充作平民吃的黑盐, 卖出高价。 如此思虑周密、关怀备至, 就连冯去疾等都不由愕然抬头:往日里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始皇帝招揽贤才的殷切, 但好歹关怀的也是韩非、尉缭这等当世贤才, 而今情谊殷殷,怎么挂念起一个老流氓了? 有辱斯文呐,有辱斯文! 老流氓果然毫无谦让推辞的美德,大咧咧笑着答谢。几十位刚被荼毒过的博士面面相觑,但终究对老流氓的本事心有余悸,到底不敢上前怒斥。 在悠扬的背景音乐中,天音渐渐转为平和: 【李贽曾誉祖龙为“千古一帝”,所谓“千古英雄挣得一个天下”,却又以为高祖皇帝是“汉祖之神圣,尧以后一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与汉高祖所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摆脱三皇五帝以来的世界。尧舜以来的制度已经行不通了,要设法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当然,他们的工作还是不完美的。始皇帝开创了郡县制,而刘邦则证明了郡县制的可行;但既是如此,分封制的残余依然顽固,难以消除——这是延续近千年的制度,生命力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不要说广义的分封制几乎相伴了封建王朝的始终,就是狭义的分封制,那也是由高皇帝几代子孙费力治理,直到武帝刘野猪时,才以推恩策这样的阳谋犁庭扫穴,基本清除了影响力。】 始皇帝与刘邦一齐仰望天空,彼此都颇为惊异。 “推恩策?” 始皇帝皱起了眉。被天音从大一统的狂热幻想中惊醒之后,始皇帝的神智便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敏锐与清醒,因而立刻就察觉出了天音寥寥数语间的关键——如果自己严刑酷法十余年,都尚且不能清除分封制的残余,那么这“推恩策”又会是什么样的阳谋,可以轻易间定不世之功? 大概是平日里锤子拿得太久,看什么都像个钉子,祖龙思来想去,只觉得这样顽固的势力,除了大军横扫之外别无他法。但这刘邦的“汉”能蒙天幕夸奖一句“王霸间杂”,自然有别出心裁的妙处。 只是……他瞥一眼刘邦,心中不觉滑过一丝阴影:汉代所谓的“妙处”,不会与这老流氓的风格相似,走的都是什么屎尿屁下三滥的路子吧? 【所以仔细想一想,其实也还是蛮遗憾的。虽然历史总是迂回的前进,但在秦末汉初时,华夏的确浪费了太多时间。秦始皇帝时尚且能轻松却匈奴七百余里,摆布胡人视若等闲。到高祖皇帝时,就是兵围白登,不得不以和亲屈辱求存了。其间蹉跎的十余年光阴,全部都可以算是败家子胡亥的罪过。 有的时候吧,因为后继者太 厉害、太成功,将屁股擦得实在太好,以至于我们往往忽视了某些废物的惊人破坏力,胡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错,尽管现在胡亥已经遗臭万年,但对他的危害依旧是认识不足的。这废物几乎是在几年内迅速作光了中原的武力,而北面匈奴恰恰在秣马厉兵,处于几百年来最强盛的时候! 这样惊人的力量差距,也幸亏接手的是高皇帝、高皇后,随便换一个水平不济的,轻而易举就能打出南北分治、蛮夷乱华的结局。 甚至说长远一点,为了填胡亥在关键时刻挖的这个大坑,汉家历代皇帝都是前赴后继,努力不辍;直到武帝时才靠着几张天赐ssr,勉强填平……汉朝六代君主,加上他爹一共七个,七神带一坑,终于挣扎了出来 现在,你该知道什么叫猪一样的队友了吧? ——喔对了,考虑到刘野猪的感受,不应该侮辱猪这样可爱的生物。胡亥就是胡亥,独一无二的胡亥。 不过,这种混账在历史上也并非少见。区别只在于有没有牛人能给他兜住那一屁股屎而已。兜得住的如完颜构与堡宗,勉强还可以维持局面;兜不住的如徽钦二圣,就只能到黑龙江地窑子里头享受幸福晚年了。】 大概是被破防之后已经习惯,又或者已经将胡亥视为会喘气的死人,祖龙没有什么动怒的表现,他只是叹了口气: “能剿灭一统的匈奴,实属不易。你有个好曾孙呐……罢了,朕又赐你一石酒曲,算是赏给你那曾孙的吧。” 酿酒的酒曲同样是极为珍贵的管制物,但始皇帝特意以赏刘邦曾孙的名义赐下,用意却颇为微妙——即使横扫匈奴的强横君主,不也是承继于朕的基业,朕的制度吗? 换做他人或许会不悦,但老流氓的脸皮赛过咸阳城墙,显然是毫发无伤。他喜色满面连连道谢,甚至投桃报李,主动献计: “哎呀老哥你看你客气的……对啦,老哥不是要找人下山去传话挖六国的坟么?传话的人选嘛,咱看老哥身边博士就很合适——他脸皮是薄了点,但应该还有咱三成的功力。” 他伸手一指,再次点向了叔孙博士。 叔孙通跪坐不稳,不觉向前一栽,脑门在地上撞出了咚的一声。 · 在最后怒斥完胡亥的坑爹之后,天幕彩光终于渐渐消失,俨然即将停止,刘邦的形象也在光幕中模糊,带着祖龙赐下的诸多珍物(由直播平台收取偏差值后负责转送)心满意足的消失。泰山上众臣一片茫然,尚且慌乱不知所措,祖龙却已转过身来,直指向叔孙通: “预备一匹马。拟好旨意后立刻动身。” 一如祖龙的预料,等候在山下的百家学士虽然隐约看到了山上的彩光,却对天幕天音的细节一无所知。眼见叔孙博士乘马捧上谕而来,众人立刻惶恐下拜——祖龙在山上盘桓太久,不知内情的诸位学士都有些忧心。 按照事先拟好的剧本,叔孙博士面无表情向南而立,朗声读诵皇帝的敕旨: 近日以来六国余孽蠢蠢欲动,四处煽动颠覆社稷的谣言;因此丞相李斯(叔孙博士在此特意加了重音)献计,希望皇帝尽掘六国陵墓,以此发泄王气,上应天命…… 话未说完,匍匐的诸位学士便是一片哗然。挖坟掘墓是极大的忌讳,完全超乎于道德伦理之外。纵然始皇帝积威在上,这些士人们也实在忍耐不住,起身便要与传旨的叔孙博士争辩;然而刚刚抬头,诸位士人便不觉一惊——叔孙博士手捧旨意肃立于前,面色平直略无表情,却有两行热泪蜿蜒而下,径直滑落面颊。 不,不仅仅是热泪,在叔孙博士的额头之上,隐约还有一片青肿的血迹。 众学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开口: “敢问博士,不 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对丞相一向言听而计从,纵觉不妥,也极少反驳。”叔孙通冷冷道:“虽然在山上时有人拼死力谏,也只是暂时搁置旨意而已,恐怕难以挽回圣意。” 众人悚然动容,仰头一看叔孙通博士满面的热泪与鲜血,立刻便恍然大悟——叔孙博士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必然是在泰山上拼力死谏、阻拦奸佞!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个圆滑谄媚的儒生,竟尔也有这样担当大事的傲骨! 学士们一时感佩莫名,胸中热血沸涌,然而转念一想,却不觉悲从中来:正如叔孙博士所言,圣上的确对李斯的是言听计从、信重仰赖,即便郡县分封这样的大事,也是李斯一言而决,再无异议;他们这些士人位卑言轻,纵然拼力死谏,又奈李斯何? 一念及此,再看叔孙通博士血流满面,神色刚毅,诸位学士悲哀惭愧,不能自已,竟也纷纷流下眼泪,泣不成声。 眼见众人哭成一团,叔孙通沉默片刻,终于怒目圆睁,张口大喝,作狮子吼声: “哭什么!一个个从早哭到晚,从今哭到明,还能哭死李斯吗?!” 这一声当头棒喝凌空而来,直震得众学士耳膜嗡嗡作响,一时反应不能。这些人仰面呆呆望着神色凛然、刚毅现于眉眼的叔孙博士,终于被这浩然正气所慑,扑通一声纳头便拜: “请叔孙博士教诲我等!” 叔孙博士依旧冷笑: “教诲,我有什么好教诲的?陛下之所以会将李斯的建议发下来,正是因为心中犹豫不决,想要听一听众臣的见解!你们呢?结果你们空读诗书,只会像小儿一样哭泣,毫无作为!我叔孙通都要为你们羞耻!” 这几句话同样是掷地有声,惊得众位士人不知所措。 ——不,不是,这本来就是您老先开头哭的呀…… 还未等众人理清那一脑子的浆糊,叔孙通先声夺人,立刻乘胜进攻,绝不容任何思虑的空间。他径直指向众人中最年高德劭的那几位: “说吧,你们是要继续哭,还是要为天下做一点事?” 哐当一声将整个天下的大帽子扣下来,几个老头人都傻了: “老朽,老朽当然不敢辞让。但谁又能阻拦李丞相……” 叔孙通的面色骤然一变,点头叹息,仿佛深表赞同,但神色却又随即肃然。 “不错,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佞贼当朝,所以正人束手。”他道:“但是,老虎和犀牛奔出笼子,龟甲和美玉毁于匣中,这又是谁的过错,这又是谁的过错?!“ 他大步走来,居高临下,俯视茫然无措的众人,目光横扫如刀如剑,逼得老头们手忙脚乱。 “自秦孝公以来,诸侯卑视秦国,都将它看作蕞尔小国;百家诸子卑视秦国,都将它看作西陲蛮夷。当此之时,又是谁西入函谷关,为秦人谋划?是商鞅,是法家!始皇帝继位以来,诸子百家恐惧秦国,又将它视为‘暴秦’、‘禽兽’,当此之时,又是谁为始皇帝效死?是韩非,是李斯,是法家!法家相伴秦国数百年,陛下怎能不亲近、信重?你们口口声声小人当道,但你们这些学派,又曾助力过秦国什么?陛下连选都没得选,他当然只有听信法家!” 这几声如黄钟大吕,嗡嗡回响,震得老头们大脑出血,反应不能。叔孙通绝不留片刻喘息之机,立即变更打法,嘴角又浮出了冷笑。 “当然,当然,你们可以反驳我,说现在你们这些诸子百家的士人就在秦的宫廷之内,为什么始皇帝不重用?” 他呵呵一声,忽然伸手一指,点出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木讷汉子: “你是秦墨的墨者,对吧?” 汉子被气势所摄,慌乱点头。 “那好,你扪心自问,自己的 才干,相比李斯、韩非何如?” 汉子只能啊吧啊吧,说不出话。 “你再扪心自问,你们墨家一门当中,可以与李斯、韩非媲美的,又有几个?” 汉子:………… 虽然大家对法家申韩之学不甚赞同,但没有谁敢无视韩非、李斯、商君的才能。与这些人相比,他们真是萤火之于皓月了。 “比不上,对吧?”叔孙通冷笑道:“李斯纵然是奸臣,也是才华横溢的奸臣;要降服这样的角色,非得高明渊深的贤人出手不可!而今墨家钜子龟缩不出,只派你这个小小人物来,也妄想能敌得过李斯?” “——还有你们。”他移开目光,手指横扫而过,一一指点:“你们又算是什么?你们与我一样,不过诸子百家之学中的二流货色!嘿嘿,你们以为朝堂争斗是扔骰子比大小,一群二流货加起来就可以战胜顶级的人才了么?一个个学派敝帚自珍,不肯派最顶尖的人物入仕朝廷,皇帝无人可选,当然只能听信法家,听信李斯!” 他大步跨入人群之中,所到之处众人辟易,仿佛礁石劈开海水,不敢直视叔孙博士面上凛然的正色。叔孙博士环视这群二流货,忽的张口大喝,如狮虎怒目: “事情到了现在,你们居然还有脸问是谁的过错?我告诉你们,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都是你们的过错,都是你们这些学派的过错!就因为你们敝帚自珍,就因为你们卑视大秦,不肯派出最出色、最顶尖的人物,所以才令奸邪当道、法家独大!才令天下鼎沸,社稷不安!” 叔孙博士指着众人,一字一字道: “我告诉你们,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后人也要记住那些不肯出山入秦的人,因为而今的局面,都是他们的过错!” 众人,众人彻底傻球了。 ——不,不是,咱们的学派只是安安静静吃个瓜,怎么就成了天下的罪人了呢? ——现在这个世道,连躲在山里吃个瓜也有罪了吗? 可怜战国时游士遗风尚存,士人们彼此体面了那么久,委实没有领会过这独一份的PUA技巧。他们茫然疑惑面面相觑,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总找不出是哪里不对;虽然隐约觉察出了被道德绑架的痛苦,但,但…… ——但叔孙通博士可是叩头力谏,硬顶奸相李斯的忠贞之士啊,他怎么可能有坏心呢? 众人的脑子终于宕机,彻底给整不会了。 叔孙博士善于窥伺人心,眼见诸公的神色一片茫然,立刻放缓了语气。 “不过,现在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他道:“陛下还在犹豫之中,并未立刻下旨,想来对李斯还不算完全放心。但李斯时时随驾,总归会有说动皇帝的那一天。而今之计,必得请各派的顶尖人物立刻出山,到咸阳与李斯当面对峙,或可挽回天心。休戚相关,十万火急,容不得再迟疑了!“ 他扫视众人,一字一字道: “若这些高人执意不肯出手,坐视李斯荼毒苍生;那么,将来设若有不忍言之事,便一切都是他们的罪过!我叔孙通人微言轻,但纵使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与奸相周旋到底。就让这些伪君子袖手岸上,静坐看船翻吧……” 说到此处,或许是想起“不忍言之事”的惨痛,叔孙博士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气氛毕竟都已经烘托到了这里,几十位百家士人脑子一热,瞬间也想不起来什么道德绑架不绑架的了,登时双腿一曲,跪伏在忠肝义胆之叔孙通博士脚下,一齐嚎啕大哭了起来。 · 在山下盘桓两日之后,叔孙通不敢稍作休息,立刻飞驰上泰山,快步奔入始皇帝暂驻的行辕,伏地待命。 始皇帝已经行完了封泰山禅梁父的典仪,此时正盘坐于御塌上翻看奏章,眼见叔孙博士 入内,稍稍抬一抬眼: “事情办得如何了?” “谨奉陛下之命。”叔孙通俯首道:“臣已将挖掘六国王陵的消息传了出去,士人无不惶恐。除此外,臣还设法说服了那些博士,他们都答应向自家的师长传信,力邀门派中饱学贤达的高士西入咸阳,当廷与李斯争论。” 始皇帝喔了一声,不觉有些惊讶。说实话,在老流氓刘邦举荐这叔孙通时,他心中还略有疑惑。但现在看来,此人还真有一番意料不到的本事! ——自秦扫清**以来,百家诸子与皇帝若即若离,愿意出面合作的只有二三流的人物,其余高人大都隐匿不出,坐观世事,朝廷往往也无可奈何。但叔孙通三言两语,竟尔能说动百家高人入秦,手腕的确匪夷所思。 那个老流氓……有些眼光呀。 叔孙通匍匐在地,感受到皇帝目光诧异,不觉心下大喜。自当日泰山顶上与刘邦匆匆一面之后,叔孙博士大受震撼,心神俱震;一时间却又脱胎换骨,如醍醐灌顶,俨然被刘邦三言两语点石成金,瞬间臻至了某个意料不到的境界! ——天娘呀!人还可以这么不要脸! 不得不承认,现在是你刘邦比较强! 所谓知耻而后勇,叔孙博士痛定思痛,深刻反思,淬炼拷问,终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彻底突破了先前的瓶颈。在泰山下那炉火纯青的PUA技术、羚羊挂角一般的道德绑架,便是叔孙博士新领悟出的手段。 刘邦,他日见面,咱们还有一场龙争虎斗! 不过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功绩。叔孙博士跪伏不动,却悄悄在地板上蹭了蹭头上的冠帽,露出了青肿一片的额头。 天可怜见,这脑袋原本只是在石子上不轻不重碰了一下而已,但为了凸显自己孤身对抗李斯的悲壮英勇,为了烘托忠臣死谏的气氛,叔孙博士于半路下马,硬是在泰山岩石上撞了七八十个响头。 ——谁能比我狠! 始皇帝的目光扫过了叔孙通额头上的淤血,却又很快移开了。只听皇帝淡淡开口: “既然诸子中的顶尖人物都来了,那么,孔鲋呢?” 叔孙通微微一惊,不觉冒出了两滴冷汗。 皇帝果然还是一如即往的英察缜密。这位孔鲋正是儒学当代的大宗师、孔子八代子孙、通晓《尚书》、《春秋》的大儒——同时,同时也是叔孙通博士的师长。 既然叔孙通巧舌如簧,能轻易说动百家贡献出最顶尖的人才;那么,叔孙博士自己所尊尚的儒家,自己遵奉的师长,总不能裹足不前,依旧抗拒皇帝吧? 叔孙通博士毕竟没有修炼到“分我一杯羹”的境界,实在不敢对师傅用这pua的技巧。他愣了一愣,才下拜禀告:“陛下正欲罗织百家贤才,臣怎么敢置身事外?臣已经备下书信,请家师出山……” 皇帝抬了抬眉:“书信?什么书信?” ——自大秦一统以来,孔鲋等便避居于家,除派遣弟子叔孙通入秦以外,其余一无作为。这几年齐鲁的郡守曾三番五次修书邀孔鲋出山,这老夫子却谨守古君子的风范,每封书信都会仔细拜读、认真回复,却从不松口出仕,委实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物,是叔孙通写封信就可以打动的么? 叔孙通俯首道:“请容臣陈上信件。” 但叔孙博士并未从袖口取出竹简。稍等片刻之后,却听门外呼吸粗重,脚步山响,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抬进了两箩筐冒尖的竹简。 叔孙通恭敬行礼: “这是臣修下的三百封书信。暂且先存上十日的量,其余的再慢慢的写……” ——老夫子不是有古君子之风,每封书信都要亲笔作答么?我叔孙通一天寄他三十封信, 烦也能把老头烦出山…… 第26章 李斯 在泰山盘桓十余日后, 皇帝车驾终于离开,取道济北、巨鹿, 折返咸阳。 与往年大张旗鼓的巡游不同, 皇帝并未征调沿途郡县的民夫清理修整道路、种植遮阳的树木,反而下旨节制各地长吏,令其“务求清静”、“不得妄起兴作”,种种口吻力求安定, 与往日好大喜功的习惯实在迥乎不同。 这样的变化自然引人注目, 难免招惹猜疑。但随御驾西行, 另一则流言却不胫而走, 一举夺走了山东诸地众士人的注意力——据说皇帝被奸臣的谣言所迷惑, 竟然要挖掘六国王陵,以此镇压王气,平息天下纷纷扰扰的反秦余孽。 此流言惊爆骇人已极, 登时便口口相传,席卷南北;士人们奔走相告,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哗然,惊恐骇异不可胜言——当日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尸, 尚且是为父兄报血海之仇, 而且也自知是“日暮而途穷”、“倒行而逆施”,必将遭致惨报。现在六国无罪而秦开坟暴尸,其残暴恣睢何止胜过伍子胥万倍? 非人哉, 非人哉,真正是非人哉! 一时间众位士人义愤填膺,交口怒骂, 恨不能侮辱皇帝自始祖大业以来的祖宗十八代。但践踏暴秦毕竟已经是多年的保留剧目, 骂来骂去也实在没有新鲜说辞。诸生辱骂几日之后终于疲惫, 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皇帝雷厉风行,但凡有意见无不是立刻推行,绝不迟疑;怎么到现在为止,都只听到了刨坟的风声,没看到一点动静呢? 诸生百般打听,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原来这刨坟的主张是李斯所提,而且一度说动了皇帝。若不是忠贞敢言之叔孙通博士仗义执言、拼死进谏,只怕现在旨意都已经下来了。 得知消息后诸生又惊又怒,立刻转移了火力——平日里骂暴秦已经骂得不新鲜了,现下正好有个新的靶子。他们异口同声,齐心协力,将李丞相喷得天下罕有,地下绝无,真正是三皇五帝以来,史册未见的绝世奸臣,万古邪佞!不要说费仲、恶来这种小角色瞠乎其后,便是烹子、自宫的易牙、开方,也只能自愧不如! 当然,有奸佞就得有忠臣,随着李斯的名声臭不可闻,叔孙通博士的名气也一飞冲天,渐渐已经能与古之圣人贤臣媲美。听到风声的士人们交口称颂,都说叔孙通博士铁骨铮铮,是当今罕有的诤臣、良臣,甚至有童谣不胫而走:“人生百年何所道?恨不早识叔孙生!” 在此民谣、赞颂甚嚣尘上之时,被叔孙通点名的诸位百家高士便如坐针毡了——忠臣义士都亲自开口恳求你们出山,为天下稍作谋划;如若依旧高卧归隐,岂非扫尽了贤士的颜面? 这样的道德巨棒重若千金,各门的顶尖大佬委实是抵受不住社会性死亡的风险,只能硬着头皮带齐弟子,迤逦往咸阳而去。 到当月二十二日,便连执意归隐在家的孔鲋也实在顶守不住每天三十封书信的连环轰炸,虽然在家中咬牙切齿怒骂不肖弟子,还是只能乘马车上路。孰料马车走到中途,便能隐约听见道路两旁争论不休,不时有“叔孙通”的名字传来。 老夫子好奇心大起,遂命儿子下车打探。儿子与路人谈论片刻,回来后却是一脸犹豫。老夫子愈发疑惑: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他们在议论叔孙通的忠贞义行,称许他骨气铮铮,天下无双……” ——老头的眼睛立刻凸了出来。 · 五月,祖龙车驾返回咸阳。初八、初九两日,皇帝与留守大臣议政,稍稍料理了都城的事务,局势安定之后,立刻开始推行心中早有的谋划。 五月初十,始皇帝召集百官共饮,顺便商议滞留的几项大政。中车府令赵高左脚先入殿中,坐大不敬,腰斩。 五月十五,始皇帝下令召回外出巡视的长子扶 苏,并将幼子胡亥交付廷尉监,命官吏严加看管。 廷尉监是鞠审宫中要犯的大狱,将皇子投入其中,无疑是极为严厉的处罚。但胡亥只有十一二岁,他能犯下什么过失? 这种种的变故莫知缘由,朝中登时疑云大起。而公卿们最茫然不解的,却是丞相李斯的下落——自御驾回銮之后,这位极受信任的右丞相就再未出现在朝堂之上,一应事务都由左丞相与御史大夫接手,竟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宫中给出的消息,是说皇帝要时刻议论政务,因此留下李丞相宿卫禁中,以备咨询;但这理由可实在不能令人信服——重臣值宿宫廷本是常事,但哪有宿卫十余日不露一点人影的?又不是做了宦官! 原本以为这是皇帝要下手清理李斯的预兆,但等了数日不见风声,又难免令大臣们心中嘀咕:李斯仰仗祖龙的宠信上位,绝无当年相父吕不韦的权势;只需一道诏书,便能将他剥个干干净净,完全不必有什么“隐忍”。 拖延如此之久,陛下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种种的变故都是在泰山封禅之后发作,不是没有人去探过随行公卿的口风,然而近臣们沉默不语,嘴闭得比城门更紧,竟是连流言都传不出一句来。只留朝堂百官茫然无措。 ——开玩笑,老流氓的威胁言犹在耳,有谁想去顶李丞相的那个臭名么? · 皇帝之所以没有发作李斯,自然不是什么悲悯情怀——他固然有变更严刑酷法的愿望,却并没有原谅叛逆的闲情雅致,早就已经为李斯预备下了车裂的酷刑。然而回銮以来祖龙日日聆听御史奏报,却发现了极为不寻常的迹象。 自大秦一统以来,御史便在民间埋有暗子,探听六国余孽的消息。以六国士人对大秦的风评,即使有官吏蓄意过滤,传到皇帝耳边的议论也难听至极。但近日的议论虽然同样难听,风向却似乎渐渐扭转——士人们骂暴秦再也骂不出新意,开始集中火力攻击李斯;关于皇帝本人的谣言,竟也大为减少。 祖龙愕然不解之余,终于领悟到了一个被后世皇帝所反复实践的真理: 果然还是要有个背锅的! · 领悟到这个真理以后,事情就好办多了。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暂停了阿房宫与望夷宫的工程,称这两项工程被赵高暗中破坏,需要停工清检。虽不知司掌车马的中车府令赵高是如何能破坏修筑殿阁的大工,但蠲省民力总是好事,诸大臣不敢质疑,遵旨将十余万民夫送归家乡。 五月二十日,皇帝又下令抄没赵高的家产,将所得的五万石粮食分赐予咸阳周遭的贫民,一时间上下欢腾感戴,不胜喜悦;但除欣喜感激之外,却难免有聪明人生出疑惑:赵高哪里来的这么多财产? ——天可怜见,赵高固然是阴损毒辣、居心叵测,但毕竟有祖龙威压在上,他哪里敢在御史眼皮子底下伸手捞钱?现在这抄出来的五万石粮食,多半是始皇帝从国库中拨出来,一并算到赵高头上的! 但民间可没人知道这等机密,眼见粮食数额实在太大,理所当然便想到了唯一的理由:赵高这奸佞不但挟权乱政,抑且婪索无度,上下搜刮殆尽,才会有这样的家产!而皇帝俨然是被奸臣蒙蔽,到现在才终于察觉赵高祸乱天下的罪行! 于是关中怒声大作,数年以来被劳役与粮价所苦的老秦人义愤填膺,恨不能生啖赵高之肉。一时间种种辱骂赵高的声音直入九霄,回环萦绕、不绝于耳;与关外羞辱李斯的斥骂彼此辉映,真正是蔚为壮观。 等到关东的百家士人西入咸阳时,两种辱骂便神奇的完成了一次杂交。关中老秦人与关外诸生激情交流之后,彼此都弥补上了理论最后一块短板——李斯为什么能蒙蔽皇帝?赵高为什么能纵横无忌?正因为他们二人在朝中狼狈为奸,勾 结成党,才能上下其手、无人可制! 连上了,都连上了!老秦人与关外诸生填上了最后的逻辑漏洞,瞬间领悟了大秦这数年以来种种倒行逆施的幕后黑手,荼毒生民的元凶罪魁!一时之间,李、赵二人联手祸国的流言散步民间,群议沸腾之时,甚至打出了“诛李赵,安天下”的旗号。 ——应该说,诸位士人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微妙的预言了未来的历史。 与李赵二人的凶残暴虐相比,就仿佛一向为黔首所怨恨的暴君始皇帝都不那么可恶了——毕竟皇帝还知道以赵高的家产赈济平民,也知道暂停望夷宫的工程;似乎往日的种种弊政,都应该是佞臣挑唆所致。皇帝——皇帝本人,大抵还是有几分仁心的吧? 但怨恨虽减,忧虑却不能免除。士人百姓奔走相告,在彼此庆贺赵高之死时,又有高明之士点出了要害:赵高不过疥癣之疾,只是依仗权势逞凶的豺狼而已;现今李斯这奸佞尚且执掌大权,恐怕会有新的变故! “赵高只是李斯的爪牙而已。”士人们相聚议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若不诛杀奸相,天下永无宁日!” 众人深以为然,却又不觉疑惑:“李斯独掌机要,一手遮天,权势无可比拟,怎么才能翦除?” “这便是要邀请百家顶尖人物入咸阳的缘由了!”倡议的士人大声疾呼:“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只有诸子百家中第一流的人物入宫祈请,向皇帝痛陈厉害,才能揭穿李斯这奸贼的面目!诸位,叔孙子说的正是至理——如果这些第一流的高人执意不肯入秦,那便是坐视奸佞残虐上下、弃万民于水火之中!天下耻之,天下耻之!“ ——不错,在李斯赵高二人的声名向茅坑看齐的同时,叔孙通的慷慨陈词也为万人传颂,终于德高者为师,渐渐混出了一个“叔孙子”的称号;俨然与老祖宗孔、颜、孟等并肩了! 叔孙子的倡言当然是至理,于是道德绑架的狂潮由关中迅速扩散,裹挟着诸位不知所措的百家高人,身不由己向咸阳涌来。 到五月二十八日时,心不甘情不愿的孔鲋老夫子终于驱车过了函谷关。谁知一入老秦故土,除却咒骂李赵二人的歌谣之外,听得最多便都是对宝贝徒弟“叔孙子”的颂声,真听得老头大汗淋漓,两眼直突,几乎怀疑自己老迈昏聩,神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都失心疯了么?! 不过宗师毕竟是宗师,纵然在三观摇摇欲坠的剧烈打击之中,孔鲋老夫子依然察觉出了不对。他听到了老秦人对李斯赵高的种种斥骂,但心下难免会疑惑:以他的见识而言,始皇帝或许刻薄寡恩,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英睿敏察之主;这样的人物,会被李斯等人轻易蒙蔽么? 思虑至此,老夫子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命随行的儿子与诸弟子悄悄探问。这些人当然打听不出朝廷高层的密辛,只隐约问到了一点流言蜚语,譬如李丞相近几日的行踪。 “……自圣驾回銮之后,李斯便一直宿卫于宫中,不曾稍去。至今已有二十余日,竟是连家也没有回过一次。” 弟子俯首说完,却见师长面色大变,竟然跌坐在了软塌之上。 “李斯真是二十几日没有回家?”孔鲋颤声道。 弟子不解其意,唯有点头:“诸生们都是这么个说法……” 孔鲋老夫子瞠目结舌,闭口不语,在心中将一部《春秋》翻腾数遍,不知如何,竟想起了昔日卫灵公与弥子瑕的往事! “哎!”他喟然叹息,却又不觉切齿:“李斯该杀,李斯该杀!狐媚偏能惑主,不料龙阳分桃之事,竟见于今日!” · 六月二日,被囚禁数十日之久的祸国奸佞、上下勾结、狐媚惑主之李斯李丞相,终于被侍卫秘密送入宫中密室,见到了皇帝。 毕竟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虽然自知必死,但半个多月来修身养性,倒也练出了李斯的心气。他见到皇帝后并不慌张,只是匍匐下跪,口称罪臣,而后再无动静。 始皇帝也并未动怒,他挥手令侍卫退下,而后命随侍的叔孙通博士拉开了殿中的帷幕,却见帷幕内光辉灿烂,浮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没错,又是刘邦老流氓。 始皇帝扫了光幕一眼,却不由微微皱眉:虽然光幕一片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刘邦身后葱茏翠绿。 “你在山上?”他淡淡道。 光幕那头刘季嘻嘻一笑,没有回答。自上次天幕熄灭之后,虽然知道皇帝大概不会搜寻自己,但为保万一,他依旧变卖了御赐的青盐酒曲,换来布帛粮食后连夜带着老婆孩子上了芒砀山。但二十几日并没有秦军追捕,看来他这位老哥也算守信。 始皇帝也不揭穿他,只是平静开口: “以奏报来看,扶苏数日间便要回咸阳。有些事情要尽快料理了。” 既然对扶苏寄予厚望,那么便不能让他搅和进李斯这摊浑水中来。在扶苏回京之前,必须要就李斯的结局做个定论。 李丞相自然对此心知肚明。被囚禁如此之久后,他也没有了求生的妄念,只是整肃衣衫,恭敬下拜: “陛下,臣在狱中时,曾听闻这位叔孙通博士为陛下定计,以掘六国王陵之事招揽诸子百家中的奇才,收天下英才为秦所用。” ——这是李斯被囚禁时看管的官吏们有意泄漏给他的消息,大概是杀人诛心想让李丞相破防。但李丞相自小吏出身,历来学的又是申不害商鞅那些阴损刻薄的权术,心理承受力相当之强悍;纵然一时破防,数十日来也已渐渐回复。而今心态平和之时,法家的职业精神自骨子里泛起,本能的仍要为君主谋划。 他俯首道:“陛下,这等权宜之计,恐怕不能长久啊!” 始皇帝稍稍皱眉:“不能长久?“ “不错。”李斯叩首:“这位叔孙——叔孙博士巧舌如簧,可以煽动天下大势,逼迫百家各派的高人出山。但这些高人岂是等闲之辈?他们西入咸阳,本是为了谏阻陛下挖掘六国王陵。如若陛下鉴纳他们的谏言,百家之士功成身退,立刻就会散去;如若陛下拒绝他们的谏言,那么群议汹汹、立刻就会将陛下视为昏君暴君,无道之主,往日的种种功夫,便都算白费了……“ 他停一停,又道:“不仅如此,若这些百家百门的人物向陛下提出变更秦制的种种主张,陛下又是否要听从呢?” 李斯丞相毕竟是李斯丞相,即使在此间不容发的绝境,依然施展了当年《谏逐客书》的口才,巧妙向皇帝点出了厉害——诸子百家又是好招惹的吗?这些人物日日议论政务,各个都自命不凡、视朝廷如无物,皇帝又有多少精力,能时刻听他们争论撕扯? ——陛下,还得是咱们法家,才是大秦的贴心小暖被啊! 眼见皇帝神色沉吟,李斯又悠悠补上最后一刀: “当然,叔孙博士深谋远虑,想必已经为陛下拟好计策了。” 遥遥瞥见叔孙博士那骤变的脸色,李斯心中微微冷笑,伏下身来。 ——就算本人身死族灭,也决计不会让你这厚颜无耻的下贱奸贼好过! 接到皇帝投来的神色之后,叔孙博士是真绷不住了。一如李丞相所言,百家诸子最大的爱好便是高谈阔论评议朝政,你要让他们闭上嘴老老实实为大秦效力,还不如干脆一把火焚尽天下诗书算求! ——真要自己顶缸出了这个主意,那先不说能不能奏效,恐怕叔孙子好不容易经营来的名声,立刻就能与李丞相媲美。 叔孙通这几日隐约听说,关中士人辱骂李丞相已经骂得厌烦疲倦,干脆著 书立说,为李丞相量身定制了种种故事——而今百家寓言之中,李丞相已经替代了群嘲的宋国人,成为了下一个被集火的对象…… ——不要啊,这种结局绝对不可以啊! 即使以叔孙博士赛过长城的脸皮,想到将来在寓言中流芳千古的盛景,一时也不由胆战心悸,戴上了扭曲的痛苦面具。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面对皇帝问询的目光,叔孙博士居然都愣在原地,一时未能作答。 如此沉寂片刻之后,光幕那头的刘邦咂了咂嘴。 “如果咱没听错的话。”他道:“李丞相的意思是,即使这些百家的酸子进了咸阳,说完王陵的事也会自行离去;就算留在都城,那一旦无所事事,难免闲得鸟痒,胡乱管老哥的事?” 李斯毕竟没见识过老流氓的风范,听到“鸟痒”二字,不由侧目。始皇帝却见怪不怪,随意点头: “大概是这样。” 刘邦舔了舔嘴唇:“那老哥你给这些酸子找点事做不就成了呗?忙起来总没有心思议论了吧?” 听到这话,李斯嘴角不由露出冷笑——且不说大秦自有制度,不能随便给游士授官;设若授予官职,这些士人有了接近皇帝的机会,岂非更能聒噪? 始皇帝果然皱起了眉: “秦制法度森严、各有所司,不能安插这么多外人。” “那就别安插呗。”刘邦摊了摊手:“等这些酸子入京,老哥就先采纳他们的意见,直接把李丞相给料理了。然后再传下信来,就说李丞相主政多年,罪孽无数,一时难以扫除;一定要让这些酸子留下来共同议论,就谈谈怎么清理李斯余毒,以儆效尤。如若抗拒不遵,就是在纵容李斯余毒继续残害天下……咱记得,这些百家士人之间,彼此意见也不怎么统一吧?” ——既然不统一,那就让他们彼此扯头花去呗。百家间打滚撕扯的时间多了,评论朝政的时间岂非就少了? 仿佛是感受到了李斯惊悚的目光,刘邦竟然罕见的露出了尴尬一笑: “物尽其用嘛!” 李斯嘴唇哆嗦,伸手指点光幕,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怜李丞相一生参研申不害商鞅的学说,自以为刻薄寡恩、阴狠毒辣,天下非法家莫属。但今日仓促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与这姓刘的相比,法家种种的阴贼刻深之术,竟然都显得天真纯洁、人畜无害了! 我原以为叔孙通已经天下无敌,没想到有人还要比他勇猛万倍!这是谁的部将?! 第27章 扶苏 不仅李斯目瞪口呆, 就连叔孙博士亦反应不能,只是瞠目结舌之中,却俨然有种莫名的钦佩之意。 始皇帝默然不语, 隐约却若有所得。如若以祖龙往日的脾气, 遇见这些不知好歹阴阳怪气的百家诸生,早就大棒横扫、荡然无存了。但在叔孙通与刘邦的亲身演示之中, 他的三观屡受冲击, 仿佛领略到了什么。 ……除了直来直往以外, 某些阴柔手段, 似乎也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他沉吟片刻, 终于向叔孙通点一点头, 示意如实记录下老流氓的谏言。 料理完这李丞相抛出的小小枝节, 便要进入今日议事的正题了。祖龙有意将李斯召集至此,也正是要在最后的议论之中,断定这位辅政数十年重臣的命运。 始皇帝正襟危坐, 平静开口: “朕欲变法。” 一言既出, 李斯、叔孙通等尽皆骇然, 不由仰头窥伺至尊。但皇帝面色毫无变动,显然心意已定。 不错,皇帝反复思索天幕泄漏的种种结局之后, 隐隐已经有了决心;这几十日来他派亲近眼线四处刺探,没有官吏巧为遮掩,送上来的消息简直触目惊心,所谓“囚徒相望于道“、“狱吏断罪数以万计”,刑罚实在太重, 罪人实在太多, 百姓愁苦, 莫可名状。 即使没有到胡亥时天下汹汹欲反的境地,这局势也委实岌岌可危了。 宽省刑罚正是儒家的主张,叔孙通自然绝无异议。但李斯呆愣片刻,却俯首叩拜: “请陛下三思!” 始皇帝淡淡道:“尔穷途末路,还要为法家一争吗?” 显然,在天幕透露出了秦朝以□□苛法亡国的结局之后,李斯往日种种的辩词便都已经失去了效力。法家佐祖龙定天下的功劳固然不可忽视,但种种弊端亦触目惊心,实在难以解释。 李斯匍匐于地:“臣自知罪重,自然不敢再妄言狡辩。但臣忝为大秦廷尉、丞相,料理国政凡十余年,有一句心膈肺腑之言,还请陛下能稍稍顾虑。” 他膝行而前,连连叩首,语气哀切:“陛下,自商君定制以来,秦法已历百年矣!秦法为国之根本,其余制度不过枝叶。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擅动根本,恐怕枝干动摇,天下板荡,其弊不可胜言!陛下,秦法盘根错节,实在不是一句‘变法’,就能轻易动摇的……“ 李斯出声哀切,始皇帝却不由稍稍抬眉:在生死攸关之际,李丞相终于抛却了往日固守的门户私利之见,再次展现了他敏锐高妙的眼光、一针见血的洞见。不错,秦法已历百年,绝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 天幕曾口口声声称许“秦制”,但如郡县大一统、军功授爵、官吏铨免等等“秦制”,又岂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所依附的根本,恰恰就是那部严苛繁重、酷刑厉罚的“秦法”! 自商鞅创制以来,历代秦王前赴后继、反复斟酌,已经将秦法修整为了体系严密、结构精巧的根本大典,种种法条与秦制彼此呼应,紧密勾连。胡乱变法只会迅速毁灭这精巧的体系,将整个天下推入混乱不堪的境地。 始皇帝道:“那你以为如何?” “事缓则圆。”李斯匍匐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声张。应先令御史大夫、廷尉等秘议此事,整理出眉目之后,再推行诸郡。” 皇帝垂眼打量他:“那需要多久?” “若令冯劫、蒙毅等总揽,大约七八年内,可见成效。” “七八年。”皇帝道:“不能更快些了?” “陛下。”李斯俯首:“秦法繁琐,若要梳理出眉目,至快也要五年。” 始皇帝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俯视跪伏在地上的罪臣,俯视这个当今最为了解秦法的干吏。 君臣相处太久,彼此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仅仅数句对话之中,始皇帝已经知道了李斯的言外之意——纵以他李斯的才能,整理变更秦法,也要五年之久。 五年之久……以现下的状况,如果还要拖延五年,那恐怕六国余孽真要借着民怨春风复生,难以遏制了。 但天下还能有比李斯更精通变法的人么?没有了。 始皇帝移开了目光。不仅是因为心中那一点怜才之意,更因为说不出的疑惑。如果以天幕所言,那么刘邦所创立的汉朝,在制度上应当与大秦相差无几,什么“复制粘贴”、“一脉相承”。那么如此相似的制度下,这老流氓又是怎么做到宽省刑罚、清静无为的? 要想在不更改秦制根本的前提下替换秦法,这可是匪夷所思的大工程,老流氓有这个本事么? 或许是感受到了始皇帝疑虑的神色,老流氓摊手谄笑: “老哥,咱对秦法可是一窍不通……” ——这是自然的。秦法繁琐而又严密,即使皇子也要以吏为师,学习数年之后才能精通。老流氓一直与六国游士厮混,当然不可能了解这样精密的东西。 始皇帝淡淡道:“商君、应侯都曾为秦国谋划变法,身尊位显,裂地封侯。你若能献上良策,即使不愿受封侯之赏,朕也可以答允你一件事。” 他指一指上方:“便令苍天为见证。” 在天幕堂而皇之显现人间的时刻,指天发誓无疑是决计不可反悔的约定。刘邦啧啧出声,显然大为心动。 迟疑片刻之后,他咂巴咂巴嘴唇: “那咱只能班门弄斧了。其实吧,老哥,你要放宽刑罚,也不用急着变更秦律,那实在也太费事了。” 李斯猛然抬头,神色立变: “陛下,枉法为天下之大害!如若无视秦律,随意宽免罪人,恐怕百姓将无所措手足了!” ——如果漠视秦法肆意宽纵,那还不如一拍脑门乱改一气,至少还算有法可依! 刘邦又咂了咂嘴,发出了极为不耐的声音: “你看你,你看你。咱说了要无视秦律么?咱说了要枉法么?咱这大秦宗亲,也不能任你随意侮蔑……老哥,咱曾听郡里的吏掾提过,说若是耕战得力有了爵位,是可以赎免罪过的,不知是也不是?” 李斯听到“大秦宗亲”四字,两眼登时瞪得溜圆;始皇帝则浑然不以为意,只道: “这是商君励民、强国的法度,大秦上下行之已有百年。” 老流氓喔喔点头,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商君书中的微言大义。但心中猜想得证,他立刻愉快的提出了自己的构想: “既然如此,老哥给全天下的人都赏赐一个爵位,不就成了?” 听到此言,不唯李斯眼珠凸起,就连叔孙通都大吃一惊,险些将手中毛笔甩到脸上——他们读了这么多圣贤经传、古书典籍,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给天下人赐爵? 这爵位不成了烂大街的下流货了么? 李斯深信法家严明赏罚的理论,一时之间更是大受刺激,几近气急败坏: “荒谬!妄论!爵位是国家之名器,君主赏善罚恶的信物,怎么可以随便予人!昔日晋文公滥施名爵,封赐无数,才有三家分晋之惨祸;楚国方圆千里,万乘之国,正因赏罚不清,臣下离心,才会覆灭于反掌之间。殷鉴不远,岂可不察?荒唐,荒唐!” 慷慨激昂说到此处,也许是进殿以来被这老流氓刺激得太甚,李斯心力交瘁,终于忍耐不住,伏地大声喘咳,一张脸憋得通红。 刘邦静静看着李丞相破防,良久之后才慢慢开口: “咱说,赏赐的也就是上造、公士一类鸡眼大小的爵位嘛,李丞相何必这么吝啬 ?“ “可笑!这与吝啬有何相干?爵位再小也是国家的公器,岂容随意挥洒?” “但咱听说。”刘邦道:“老哥从泰山上下来后,还给一棵松树封了个五大夫的爵呢……” 李斯:………… 李斯突然紧紧闭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以始皇帝为矛,攻破李丞相之盾后,刘邦又转身劝告:“不是咱多嘴,老哥,虽然秦国的旧法是拿军功换爵位吧,但现在天下也算太平了,哪里有那么多人头可以砍?商君说耕战耕战,战打不起来,还有耕嘛!老老实实种田纳粮的黔首,也算于国家有功了,封个小爵位也实在不算什么。” 始皇帝微微皱眉,一时不语。若以往日法家的刻薄寡恩而论,这样“种田有功”的论调必定被祖龙嗤之以鼻,视为空谈。但天幕的刺激实在过大,他震动惊异之余,实在不能不稍稍思索这些见解。 祖龙尚且在沉思,李斯却终于喘过气来。他不敢反驳皇帝的举止,只能另辟蹊径,质疑刘邦的谬论: “如若广赐爵位,岂非宽纵了那些闾右豪强、六国余孽?损不足而奉有余,怎么可能长久?” 刘邦不以为然,呵呵出声:“李丞相不会不知道狱吏的底细吧?天下闾右豪强有多少,黔首贫民又有多少?狱中被重法所困的豪强,恐怕十中无一。” 他是丰邑亭长,时常要押解犯罪的刑徒;但所闻所见,大都是不慎触犯严法,轻易便破家荡产的无辜百姓,看哪里看得到一个“六国余孽”、“闾右豪强”的影子? 始皇帝垂眼不语。即使没有刘邦的消息,仅凭天幕泄漏出的只言片语,他也能觉察出秦法岌岌可危的现状:如果那个叫“张良”的人物能在刺杀皇帝之后全身而退,那么于六国余孽而言,秦律与厕筹还有什么区别? 现实如此残酷,再议论这秦律的什么“严谨”、“缜密”,未免显得太过于阴阳怪气了…… 但始皇帝并没有出声赞同刘邦的见解,他的目光依旧停驻于李斯身上——李丞相第二次被老流氓堵嘴,正在伏地细思辩驳之法;祖龙正襟危坐,却保留了充分的耐心,等待着李斯慢慢措辞。 这并非是对悖逆罪臣的耐心,而是对法家的耐心。秦行申商之法已历百年,法家与秦制彼此纠葛缠绕,再难分离;任何变法改制,都不能不稍稍顾虑申韩法吏的意愿。李斯掌机枢已久,正是大秦法家的灵魂与首脑,精髓与骨干。自李斯的反应之中,始皇帝将窥伺到法家可能有的应对。 ——更何况,以祖龙私心而论,他实在也不愿意大举更张,过于伤及法家的根基;如若他们能提出事缓则圆的方案,那么最好不过。 在这一片沉默之中,负责随侍记录的叔孙通博士却突然下拜,小心进谏: “丞相口口声声说‘宽纵’,未免太过于轻视秦法了。”他幽幽道:“陛下,即使普赐民爵,要想对付豪强,那也是轻易之极——以秦法之细密繁深,只要派出几个酷吏,就足以罗织罪名了……“ 此语一出,不仅李斯瞠目结舌,就连始皇帝都频频侧目,以极为诧异的眼光望向了叔孙通: ——酷吏?罗织?! ——你叔孙通不是学儒家的么?怎么一开口就是申韩商鞅的手段? ——孔夫子知道有你这么个宝贝弟子么?!这完全已经成了法家的形状了呀! 当然,更令殿中诸位震惊的是,他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发现叔孙博士这法家气味重得呛人的建议的确可行,而且相当可行! 自秦孝公变法以来,历代秦王斟酌损益,已经将秦律修订为了繁琐艰深的庞然大物,那样琐碎冗杂的结构超乎想象,号称是商君复生也得找官吏补习两年才能上岸。法条如此复杂细碎,正常人自然不可能谨慎遵从; 正因如此,无论天下什么正派人物,只要找个酷吏一一详查,几乎一定能翻出违法乱律的罪行来! 说难听点,就是尧舜在世,按秦法细察论罪,都得先做几年苦力再说…… 那么,诸位闾右豪强的德行能与尧舜比肩么?以酷吏罗织的手段,就算真赐给他们爵位,又能抵消几次罪过? 这法子既阴损又毒辣,既老道又缜密,真是深得法家刻薄寡恩之精髓。李斯愕然片刻,深深凝视叔孙通: “此法一出,必定议论汹汹。叔孙博士要弃儒投法么?” ——别说,法家刻薄得太过于**裸,还真需要叔孙博士这样的人才…… “丞相说笑了。”叔孙博士面不改色:“法为儒之分支,又谈何‘弃儒’?荀卿为儒门宗师,不也有精擅申韩法术的弟子么?” ——笑话!反正是御前密对,只要消息不泄漏出去,纵使天下豪强都被剥下皮来,又能奈我叔孙子何? 众所周知,李斯及师兄韩非子正是荀卿门下的上佳弟子,叔孙博士以此举例,颇得骂人必揭短损人必打脸之要义。 李斯嘴角抽搐,但碍于皇帝当面,不敢施展无双辩才,只能匍匐不动。 倒是光幕中的老流氓大为激赏,不由击节赞叹,音色高昂: “好法子,好法子,叔孙博士果然有管仲、乐毅之才,真正深得吾心!”他语气喜悦:“那咱替再叔孙老弟描补两句:除派遣酷吏监视这些大户之外,还可以开鬻爵之禁,令黔首得自行买卖低等的爵位……“ 一语未毕,侍奉于御座前的叔孙博士亦是两眼一亮,亢奋之下竟尔一时忘形,不觉开口接下了老流氓的话: “——妙哉!如此,便可不费资财而民用足了!” 此话掷地而有声,光幕内两个流氓欣然对视,彼此神色之间都是英雄惺惺相惜的柔情与感动: 知音啊! 不错。老流氓寥寥数语,正与叔孙通博士的思路是天作之合!被酷吏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大户必然急于脱罪,而自己的爵位被抵消以后,便不得不出高价买入贫民的爵位! 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等于朝廷分文不费,只需一份公文,便为天下黔首平白添了一笔可以随时兑换的资产。 什么叫“不费资财而民用足”啊?! 什么叫空手套白狼啊?! 光幕内外两位知音一齐战术后仰,以高高在上的目光蔑视目瞪口呆的李斯。 ——法家阴损刻薄,申韩之术老谋深算?以我等观之,不过如是! 李斯伏在地上,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他自以为研习申不害、商君、李俚之学,诸诡谋诈术,已然了如指掌;百家之术,尽可摧折;但今日听这两位管乐之才彼此应和,真觉匪夷所思,大开眼界。 ——什么《商君书》、《韩非子》,什么百家密谋、诡诈之术,果然还是太过保守了。 · 六月七日,始皇帝长子扶苏的车驾终于驶过了函谷关。内史蒙恬奉命出关迎接公子扶苏,行礼问候之余,却又请扶苏屏退左右,悄悄禀报了数十日以来咸阳的动向。 即使以扶苏的沉着镇静,听到赵高被诛、胡亥被囚、皇帝蠲免徭役的种种变故后,也不觉大为惊异。还未等他理清思绪,蒙恬却又下拜叩首,语气坚决: “公子,而今咸阳局势暧昧不清,实在不可久居。公子稍作逗留,便当向陛下辞行,莫要搅在这一滩浊水中去。当日申生、重耳的教训,绝不可忘啊……“ 这实在是肺腑肝胆之言,扶苏不觉感动,但心中也生出了疑虑:昔日晋献公废长立幼,太子申生在内而危,公子重耳在外而安;这等典故他自然一听便懂。但晋国之乱肇因于晋献公宠幸之骊姬,而今秦庭宫室之内, 难道也有依仗皇帝宠爱而图谋废立的姬妾么? 他旁敲侧击探问数次,蒙恬却都尴尬莫名,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实在被逼问不过,只能含含糊糊漏了一点底细: “公子,李斯李丞相宿卫宫掖,已经将近一月了……” 扶苏依旧一脸茫然,浑然不解其意,但看蒙恬英武的脸胀得通红,只好闭口不问。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公子扶苏想象力匮乏;主要吧,是李丞相毕竟已经五十几了…… · 扶苏在函谷关逗留了一日,等来了快马加鞭赶来传旨的叔孙通博士。这几日来叔孙子的声名震动天下,扶苏本自然也颇为心许,但叔孙通下马后却趾高气扬,横行不顾,视公子如无物,径直站立庭中,诵读始皇帝的口谕: “皇帝诏曰:扶苏交游百家邪说妄言之士,饰虚言以乱实,矫危辞而祸国,是乃为臣而不忠,为子而不孝。从速东归,毋庸见朕!“ 口谕一出,不唯随行的侍从尽皆战栗,就连蒙恬也不觉色变:皇帝明明下旨传召长子,为何相距不过咫尺,却又峻拒不见,口气还严厉至斯?莫非京中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 被严加斥责的公子扶苏却并无慌乱之色。他恭敬下拜,却又平静开口: “敢问叔孙博士,可有陛下亲笔书写的诏令?” 叔孙通面无表情:“公子何意?” 扶苏面色从容:“儿子侍奉父亲是天下的至理,何况陛下还曾以手谕召扶苏回京。而今以一句话将臣子斥之关外,实在不能不令人疑惑。” 叔孙通的表情变得森冷了:“若臣说没有手谕,公子又当如何?” 扶苏淡淡道:“那恕扶苏不敢奉诏了。” 叔孙通直勾勾盯着大胆悖逆的皇帝长子,目光冰寒。扶苏犹自俯首不动,而身后蒙恬面目僵硬,右手已经悄悄移向了腰间长剑。 如此静默片刻之后,叔孙通忽的莞尔微笑,刹那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既然如此。”他笑道:“那臣再传陛下的第二份口谕。” 叔孙通博士清一清嗓子: “皇帝诏曰:竖子,还算你有些见识!” 说罢,也不管扶苏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叔孙通自袖中取出了一卷丝帛,展开后高声读诵: “制曰:朕诸子之中,唯扶苏最长,纯厚慈仁,材智高奇,过人绝远;朕甚嘉焉;长子将冠,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 28 大秦 第二个视频(一) 请教 六月十六日, 自各地西入咸阳的百家贤人终于越过骊山,在山下稍作休憩。这些高人本是被汹汹舆论胁迫而来,心中不快自然难以言表, 行程都是能拖则拖。现下众人齐聚于骊山山脚, 干脆取出行李中的被褥软塌,席地而坐, 纵论国事。 以往日诸名士的风气, 聚会时必然要痛骂暴秦开胃。但现在风气殊异,骂着骂着便不觉要提到当下声名震天的丞相李斯;而互相咒骂李斯之余, 耳目的高士们却悄悄与老友低语,传递这数日以来收到的消息。 原来六月八日时,皇帝下诏褒奖公子扶苏“材智高奇, 过人绝远”, 并以长子即将加冠为由, 下令大赦天下, 赐予黔首一级爵位、女子牛酒。 公子扶苏大为感激, 在谒见皇帝时委婉陈词, 讲述了自己在关外时所见之种种灾异祸乱,百姓因酷法而流离失所的惨状。据说皇帝因此大受震动, 沉默许久后下旨责问主持国政的左丞相李斯, 并因此而削去了李斯的爵位。 对诸位贤人而言, 赐民爵的命令固然罕见,却未必能令他们动心。但扶苏所蒙受的种种恩遇,却不能不令人多想。墨家钜子张胜为众贤者叙述完始皇帝的旨意, 立刻便是喜形于色: “诸位,皇帝因公子扶苏的冠礼而遍赐天下,必定便是要以社稷相托了!后嗣已定, 才有这样改弦更张、责罚李斯的举止!” 诸位高人大都听闻过公子扶苏的贤名,如若天下能有这样的主人,亦是黔首万邦莫大的幸事。于是诸生相顾欣然,但却有人不觉疑惑: “既然皇帝已经属意公子扶苏为太子,为何不鉴纳太子的谏言?仅仅只是罢黜李斯的爵位而不问罪,岂非为太子树一强敌?李斯深文周纳、阴贼刻深,可绝非易与之辈。“ 这牵涉到宫掖私隐,纵使墨门耳目遍于上下,也不能详知。眼见墨家钜子张胜沉默不语,一旁静坐的儒门宗师孔鲋却幽幽开口: “大抵陛下还是顾念旧情吧。公子扶苏能说服皇帝暂时驱逐李斯,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听到此处,众位贤人面上都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虽然孔老夫子谨守君子之道,并没有开口议论心中的猜疑;但普天之下聪明人不知凡几,依旧有人隐约猜出了宫闱中不可言说的丑事。于是群议之下暗流涌动,但凡有点渠道的高人,大都听说过这香艳刺激的秦宫秘闻。 ——先有吕不韦嫪毐光耀于前,再有李斯紧随在后,你们老秦人玩得可真花呀…… 不过,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天真懵懂的老实人。譬如僻居漠北的农家高士许慎,便是胼手胝足步行而来,从不知道什么秘闻。眼见诸位同道沉默不语,不由生出了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始皇帝英察敏锐却缺乏恩义,很少会顾念旧臣,怎么就对李斯如此不同呢?” 众人:………… 各位高士默默不语的望着这天真纯洁的无知者,纵然辩才无双,也委实不知道如何解释。 静寂片刻之后,还是儒门宗师孔鲋老夫子出面解了围。他喟然叹息,吟咏自家老祖宗的名篇: “嗟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 刘季自葱郁树丛中跃出,仔细清理掉四面的足迹,踏乱折断的树枝,而后叼起一根野草摇摇晃晃上了山。 这里是芒砀山的山坳。秦法严苛繁重,丰邑百姓获罪者不胜其数,多有囚徒趁隙逃窜,躲入芒砀山中存身。刘季为丰邑亭长,平日里庇护过不少逃逸的刑徒;因此天幕事发,为求万全,他干脆包上了皇帝赏赐的酒肉,与老婆孩子连夜投靠了几位山上的老兄弟。 有酒有肉又有酒曲换钱,一家几口在山上的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吕雉忧心忡忡,总以为避居山中绝非长久之计,时常念叨家主。而刘季不敢明言,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不停打哈哈而已。 现在在山下闲逛一圈,远远又看到吕雉的身影。他噗一声吐掉口中草茎,笑嘻嘻晃了上去,上下看一眼妻子后,却不由啧啧出声: “怎么不穿那身帛衣?” 吕雉回头看了他一眼,面容毫无表情,一月前刘季匆匆回家,让她打包细软后立刻上山,自己却在半路停步,用半两酒曲换了两匹丝帛,制成帛衣后与妻子各分一件,日日都要穿了出去向兄弟们显摆。 据刘季所说,这是因为自己而今身为“大秦宗亲”、“楚国宗亲”,不能不衣华服以壮威;而吕雉为大秦姻亲,自然也该穿两件鲜亮衣裳。 虽然常常听到老流氓不靠谱的胡言乱语,但这疯话委实太超越常规,令吕雉大为无语。她干脆无视了刘季的疑问,直接谈起家事: “搬上山的盐与酒曲都不足一半了,应该如何处置?” 这几日刘季遍请山中的弟兄,挥霍资产便如流水一般,吕雉屡有疑问,却都被刘季胡说八道应付了过去;有一日实在被逼得急了,才不得不吐出半句: ——钱财死物而已,若能结交下两个用得上的人,缓急时也好做个依仗! 但而今浪费的酒肉实在太多,更何况吕雉冷眼旁观,只觉山上啸聚的刑徒多半是土匪,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成材的模样;而今旧事重提,显然是希望老流氓有个收敛。 但刘季并没有什么肉痛的表情,反而颇为惊喜: “还有一半?那足够了!你先尽数取来,咱要带下山去,另有用处……“ 吕雉冷冷看着他,目光如刀如剑,凌厉难言。但老流氓脸皮太厚,寻常拷问实在视若等闲。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吕雉移开目光: “你是要把这些东西分给萧何、曹参?” 刘季猝不及防,不觉微微吃惊。他本来想照例混过去,却见妻子神色平静,俨然是对此事早已笃定,确凿无疑。他更为惊异,只能承认: “你怎么知道?” ——自观看天幕之后,刘季一直在悄悄为自己谋划退路;所谓狡兔三窟,数十日来用资财收买刑徒、贿赂官吏、笼络朋友,都是他的存身之策。而今秘密被妻子一语道破,当然大大出乎意料。 吕雉平静开口:“上午时我在家纺布,自山下来了个讨水喝的女人。我招待了她一顿酒饭,她便为我相面,并提及了家中不少私事,条条都准确无误……“ 说到此处,吕雉不觉迟疑。这姓许名负的相面妇人言语精到、目光奇准,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莫名走到这穷乡僻壤,山坳之上? 她专意将此事告知家主,也正是要求个安心——毕竟吧,若真是游方术士妄图招摇诈骗,那他们撞到自家这位老流氓手里,可就真是鲁班门前卖木工了。 刘季的神色果然微微变了,他远远望了山上一眼,低声询问:“她说了什么?” 吕雉叹了口气: “她说你在外游荡,是要结交豪杰,图谋远大;又说我等是‘天下贵人’、‘大贵’……“ 说到此处,吕雉也不觉尴尬。那许负开始所说,无不是家中隐匿已久的私事,而且句句若合符节,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她相面许久,却忽然起身手舞足蹈,口口声声都是这些“图谋远大”“贵人”之类的胡话,又仿佛只是个疯癫无状的方士。这样一通操作下来,反倒把精明强干的吕雉整得有些不会了。 ——这水平真能骗到人么?莫非真是个疯子而已? 但老流氓的脸色丝毫没有缓和。相反,听到这样低劣得可以一眼看穿的骗术,他竟尔眯起了眼: “此人还在家中。” 眼见吕雉点头,刘季眨一眨眼,忽的笑了出来: “既然这样,那一个人相面多没有意思!预备好酒饭,咱多请几位人来!” · 半个多时辰后,刘季在沛县的诸位狐朋狗友——夏侯婴、樊哙、周勃等,哼着乡俗俚曲摇摇晃晃上了山。他们遥遥望见了山坳中大哥暂避的茅屋,还未等动一动鼻子嗅嗅酒肉香气,就只见屋前一个青衣老妇拄杖迎来,盯着当头的夏侯婴反复打量,啧啧出声。 还未等夏侯婴对这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表达出反感,老妇便抛下拐杖,声音激动: “君侯大贵,君侯大贵啊!” 夏侯婴:??? 老妇摇头晃脑,颇为激动:“看君侯的面相,将来是要乘六驷之车,御万军之马呀,大贵,大贵!” 负责在县衙中养马掏马粪,职责与后世之齐天大圣弼马温相似的夏侯大人一脸懵逼,居然反应不能——他知道相面的会说两句好听的虚话,但你这老太婆也太离谱了吧?!你说的有一句真话吗? ——你他妈不会在阴阳怪气吧? 还未等夏侯婴发怒,许负便径直绕过了他,一把抓住了身侧樊哙的双手,仔仔细细以拇指揉搓樊哙黑毛丛生的大手,目光专注,仿佛至为珍视,爱不释手。 樊哙……樊哙猝不及防,登时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君侯也是贵人呐。”许负高声道:“看君侯的面色发红,正有猛将的血勇;再摸君侯的骨相,将来必定是斩首以千计的万人敌啊!” 在市井中屠宰为业、平生的确斩下了上千个狗头的屠夫樊哙面无表情,真恨不能赏这老太婆一个砂锅大小的拳头。 ——你这的确是在讽刺老子吧?! ——老子脸红是喝多了酒,关你屁事! 但老妇人许负显然没有感知到万人敌的杀气。她仔细看了猛将一眼,却又莫名叮嘱:“不过君侯善自珍摄,还是不要吃生猪肉了吧!” 樊哙:……啥玩意儿? 不过老妇人并未在意樊猛将的茫然,丢下两位贵人后拄杖而下,凝望落在最后的周勃。 “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这么多贵人。”她啧啧称奇:“君侯丰颐厚唇,必将主宰天下的礼乐。君侯天庭饱满,将来儿子也会显贵呐!“ 家境清寒,以摆席哭丧吹丧乐为生的周勃不觉面色一黑。 ——说实话,要不是大哥刘季提前与他们说好,他简直要怀疑这老太婆是不知哪里打听了底细,现在专程来开嘲讽讨打的? 你这雷区也踩得太精准了吧? 许负依旧无视了周勃的怒视,她左右看了一眼,自信的下了判断: “君侯还是要好好教儿子,免得将来被饿死啊!” 周勃、樊哙、夏侯婴三人咬牙切齿,终于一齐回头,望向隐匿在树丛之后的刘季。 ——大哥,可以打她了吧?! 刘季施施然从众人身后走出,踱到许负面前,伸手指一指自己: “你看看咱的面相如何?” 许负抬头望了一眼,神色登时变得严肃。她上下仔细打量,终于缓缓开口: “君侯,君侯的面相贵不可言……“ 只不过太过显贵,许负反而有点不太敢解释了。 刘季呵呵一声,自信抬头,挺胸凸肚。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咱身为大秦宗亲,本就是显贵人物!” 此语一出,周勃樊哙等嘴角一起抽搐。他们几人浪荡游乐,平日里听刘三吹过的牛皮不计其数,但委实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换了“大秦宗亲”这种奇特人设。 如果听这话的是市井中的寻常人物,听到这样侮辱智力的妄论,大概立刻就会勃然变色,拂袖而去。但许负……许负却迟疑了。 以本心来讲她也不信,毕竟大秦宗室流落沛县的可能性委实比亭长当皇帝还小。但许负以多年相人的眼光仔细打量,却见刘季神色自若,正颜厉色,自信闪闪放出光芒,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许负平生鉴人无数,自认老辣独到举世无双,何等伪装都可以一眼看破。但现在横竖打量数次,委实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这要么是脸皮厚到臻至化境,要么便是笃信不疑,绝无谎言。 ——这样的乡下僻壤,应该不至于遇到这种五百年不遇的无耻之徒吧? 她再三思索,终于从袖中抽出一把算筹,绕着刘季仔细拨动。以先天易数反复算过数遍之后,许负终于悚然变色——此人命局中紫气萦绕,上应九五;俨然与至尊天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切关系! 刹那之间,许负愕然莫名,脑中飞转,忽的想起了某件乡野俚传——据说秦庄襄王子楚在赵国为质子时,除生下当今始皇帝公子政以外,还有不少或长或幼的子女;只是秦赵交兵,赵王捕杀秦国质子,除始皇帝及其母赵姬蒙豪强庇佑之外,其余王孙公子尽皆离散,再不见踪影…… ——难道,难道?! 许负倒抽一口凉气,望着刘季那贵不可言的相貌,胸中无数念头闪过——她想起了秦国的王位继承秩序,又想起了秦人兄终弟及的传统。 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君侯将会大大的显贵,必得要自爱自重啊!“ · 六月二十日时,入咸阳问安的公子扶苏终于被祖龙召入了宫中,父子独对于密室之内,被传来随侍的唯有博士叔孙通,及待罪宫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铜门紧锁,把守的侍卫们都被摒除在外,只有宫人奉命送入笔墨丝帛时,厚重铜门稍稍开启,才终于泄出一声公子扶苏骇异绝伦的惊叫,随后便湮没不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觉想起了近几日来听到的离奇流言。虽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丞相李斯也是在里面吧? · 扶苏跪倒在地,身躯犹自颤抖不已,几乎维持不住公子王孙的气度。他僵着手翻看叔孙通记录的绢帛天书,依旧匪夷所思,如堕梦中。 但始皇帝可没有心思顾及长子的情绪。在开门见山扔下了足以击碎世界观的大雷之后,他便负手在殿中踱步,语气中显露出了罕见的情绪: “……以眼下的局势而论,因循旧制是绝不行了。现在天下就是浇了油的干柴,只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动荡,立刻就会有不忍言之事。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咸阳的缘故。“ 他望了长子一眼,终于叹了口气: “以朕的本心,原本是想将天下的大事一并办完,不给后人添什么麻烦。但现在看来,是太过操切了!” 说完这句近似罪己的话,还未等长子扶苏惶恐下拜,始皇帝长袖一挥,殿中光芒荡漾,浮出了一块闪耀的屏幕。 屏幕显示的正是始皇帝的历史偏差值。祖龙合六国、一文字、定郡县,功高当世,偏差值的图例高到突破天际,屏幕必须格外放大,才能勉强显示出具体的数值。 然而这样庞大的数值却在迅速减少,尽管相较于总量而言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反复切割,下降已经极为明显。祖龙仅仅扫了一眼,面色便不由沉了下去。 可想而知,以祖龙平日的性格,见到这些损失会有如何的心境了。 ——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那些折损皇帝珍宝的墨吏、乱贼、豪强,统统都该脱出城门腰斩! 这种局势的确不能再等待。皇帝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扶苏: “但弊病因袭已久,变法不是容易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朕思索再三,又向这天幕换来了一份消息。” 说罢,他拍一拍手,令叔孙通呈上了抄录的帛书,抬头示意扶苏诵读。 扶苏战战兢兢展开绢帛,一目十行看了下去。这帛书是叔孙通自天幕的陈述中辑录所得,一开篇便讲的是秦亡之失: 【……正如我们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间人憎鬼嫌的名气,多半来源于它不留余地的郡县制,彻底将六国游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国余孽与它完全对立,彻底不可缓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难解释老秦人的反应——作为大秦的基本盘,历年征战中鼎力支持秦王的关中秦人,却在秦末战争中表现极为冷漠。不但章邯、司马欣等果断投降,就连三秦父老也并未对入关灭秦的刘邦表现出什么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为秦王”,投得比谁都要快。 以晁错、班固的话讲,这叫“绝进身之阶”,而天下豪杰失望,所谓“任不屑而信谗贼”,却弃绝真正的贤臣,于是贤臣只有起来造反,谋求一场大大的富贵。 秦朝任用的是否为不屑与谗贼,当然人人都有说法,但天下人的不满,却是可以预料的。简单来讲,秦朝虽然以郡县制军功制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却也正因郡县制军功制,它半只脚迈入了新时代,半只脚却还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于是被历史撕为两半。 要知道,郡县制并非派遣官吏管理这么简单,它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管理的官吏从哪里来?或者说,怎么选拔人才? 一个国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用人与敛财;在战国时,秦两样都完成得很好——耕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源;西入函谷关的六国游士为秦国注入了各门各派的高级人才,老秦人奋力谋取军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实秦国的各个部门,上下升迁有度、赏罚公平,于是被荀子称许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统六国之后,这套玩意儿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面——大秦将六国游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后无仗可打,以军功选拔人才的制度近乎空谈,老秦人也没有上升渠道了! 于是郡县后短短几年,天下所有人都惊喜的发现,虽然天下已经平定,但自己却吃了无可言喻的大亏!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无论是六国还是秦人,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现在小镇做题家与战场斩首家连卷都没法卷了。没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严苛得不近人情,所谓“一天三顿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厉害,也不能叫咱们去喝西北风吧?! 于是秦朝创造了一个奇迹:它被它的基本盘与敌人同时抛弃,数年之间便轰然倒地。】 念到此处,即使扶苏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设,仍旧大汗淋漓,难以自抑。他偷眼窥伺皇帝,强自按捺心境。 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触目惊心,当然不仅仅是言辞尖锐刺耳,而是一语中的,击中了扶苏的软肋——此次他出巡关中,所闻所见到处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愤恨;若说关外是六国余孽煽动,那么关内都是秦国旧人,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盘抛弃”的可怕预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动摇。 他吸一口气,勉力读了下去: 【这未尝不是秦制的短处,也未尝不是始皇帝的短处——秦国秉承法家的习惯,推崇的是君主“独治”,仅仅将臣下视为好用的工具而已,只要目的达成立刻弃如敝屣,故称“秦刻薄而寡恩”;从不愿意与外人分享权力。始皇帝拒绝分封诸子,未尝不是出自这种逻辑。 这样的做法或许无可厚非,毕竟皇帝若不独揽大权,委实难以应付层出不穷的六国叛逆。但一切权力与利益归于皇帝,则未免太令外人心寒,也太削弱统治的根基了。 喔对了,那句天才的判断是怎么说的来着?“所谓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皇帝陛下什么都不愿意分享,哪里来的“自己人”?】 读到此处,即使扶苏仍旧沉浸在天下皆反的惊恐中难以自拔,依旧不自觉的眼神发亮,几乎要击节叫好!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妙哉,妙哉,一语中的,毫无伪饰,直接便揭破了治国理政的本质!看似平白粗俗,但稍一思索,真正是醍醐灌顶,百窍皆通,将往日的疑窦一一点破,真有破云见日之感。 真不知是什么贤才才能有这样深邃、恳切的见解?纵使韩非、荀卿,亦不能说得如此精到啊! 他细细回味数遍,俯首继续: 【相较而言,汉帝就特别懂得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了——高祖刘邦是出了名的不吝惜官职权位,愿意大把赏人;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分封宗亲,大发求贤诏,广告天下:诸位做题家们,大家又可以开始卷了! 除此以外,开国的军功勋贵们,也被汉帝格外照顾——虽然这些人的子孙屡次因事而失爵,但拖个几十年后皇帝总会心慈手软,又会从后代中挑选贤良来继承爵位。如此彼此联络,已将勋贵们打造为了汉帝铁打的基本盘。譬如诛诸吕时,诸位军功贵族便是奋勇争先,人人上前,近乎与集体团建;与赵高弑杀胡亥的场面一比,愈发显得秦帝可怜。 当然,仅仅依靠宗亲、军事贵族及时有时无的求贤,还不能满足汉帝扩充基本盘的渴望。宗亲贵族们依靠血缘传承,日子久了总会变得废物;求贤诏仅解燃眉之急,总不能日日的下诏求贤。而印刷造纸术又没成熟,实在点不出科举这个bug。汉帝思来想去,终于剑走偏锋,出了绝妙一招: ——靠老妈,靠老婆,或者说,靠外戚。 没错,姻亲在秦汉时是极为重要的仪式,结为姻亲的两家是在真正意义上被视为一体,近似于“至亲”。考虑到真正的至亲宗室还有夺位的嫌疑,那普天之下,还有比舅舅和舅哥更可靠的人么? 而且外戚与宗室贵族不同,外戚是可以随意挑选的!宗室未必争气,贵族或许废物,但只要皇帝眼光独到,总可以给自己选个能干的大舅子——是吧,刘野猪? 可以说,自孝文皇帝以来,诸汉帝便心照不宣,将外戚玩出了花活。两汉武功的顶峰,所谓封狼居胥而勒石燕然,都是外戚的赫赫功业,足以彪炳千秋的伟大成就;除卫子夫陪嫁的几张千年罕见的SSR之外,如窦婴、上官桀等,那也是一时之选,可圈可点。 这种娶老婆用外戚的惯例因袭成风;到后来,甚至都分不清皇帝是为娶老婆而重用外戚,还是为重用外戚而娶老婆。贪慕荣华者固然沿着家族中女儿的衣带向上攀缘,皇帝又何尝不是借着妻子的裙钗在网罗人才? 当然,这种方式也有重大的弊病。皇帝固然可以佳丽三千,但总有些人才家里没有合适的联姻对象,但这实在也难不住诸位汉帝。老刘家的种以变通著称,仅仅稍一思索便有了方案: ——谁说皇帝只能睡女人的?!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对吧?】 扶苏一脸懵逼的读完这一段,还没等开口喘息,平复被老刘家的骚操作惊呆的心情,就听到头顶皇帝的训示: “天音所说种种,朕并不尽数赞同,但那一句‘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却不能不相信。朕追念这数年以来的作为,的确是太过于苛刻,没有给外人留下进身之阶。” 说罢,他停了一停,淡淡道: “治国之道,首在得人。你比朕仁厚,这些拉拢贤才的功夫,也只有你能做了。天书中所说的办法固然超出常理,却未必不可以效法……朕已经设法与这天音中所言的‘刘邦’互通了消息,你可以向他请教。” 皇帝居然令长子向亡国的仇人请教。这无疑是极为惊人的举措。然而扶苏匍匐在地,听到“刘邦”二字时,心中震动非常,想起的却是那句,那句——“谁说皇帝只能睡女人”! 他迅速抬起头来,以极为惊恐的目光望向皇帝。 ——陛下,您到底想让我请教他什么?! 29 大秦 第二个视频(二) 宁有种乎…… 始皇帝显然留意到了长子的目光。天书中的种种他已经尽数看过, 若换做往常矜贵自诩的心性,看到汉帝种种的荒谬举止,早已勃然大怒;但被刘邦的种种操作折腾过这许久之后, 皇帝心态大变, 已经足够平静,尽显从容。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他淡淡道:“又不是让你学他那些污七糟八的手段, 不过是取其精华而已。天无所不覆, 主持朝廷的人要懂得兼容并蓄,什么手段都得略知一二……“ 这句话听得扶苏惊愕万分, 忍不住伏地偷偷窥伺父亲,真怀疑是不是壳子里换个人——以皇帝往日坚定不移、刚硬如金石的个性,说出这样和婉松动的话, 简直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 殿中的叔孙通博士与李斯丞相则安静跪伏, 神色不动——被刘邦三番五次破防之后, 他们对这小小异常的忍耐力已经空前提高, 俨然不以为意了。 扶苏忍耐片刻, 只能伏地叩首:“是。” “朕之所以将你召回, 也是要办这件大事。”始皇帝道:“重刑严罚的事情还可以用赐民爵先缓一缓,但收揽人才的决心却要公之于众, 安天下之心。此次关东的名士西入咸阳, 便是极好的机会。“ 扶苏愕然:“……陛下是要?” “西入咸阳的都是各家各派的高人, 如果能为我所用,天下不足忧矣。”始皇帝平静道:“正因如此,朕打算让你代朕出面, 招待这些百家的高士,设法拉拢。” 扶苏迟疑了片刻。皇帝一改往日独尊法家的习惯,愿意兼收并蓄揽百家之长, 自然是天下意外的福分。但“招揽”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又是何等的艰难?寻常士人尽可以用功名利禄拉拢,而今西入咸阳的却是百家百门中第一流的人物,所谓眼高于顶视天下名利如无物,哪里是可以轻易打动的? 跪伏在侧的李斯看到了公子的为难。出于法家侍奉君主的本能,他立即为上分忧:“百家名士多有傲骨,恐怕难以收揽。还请叔孙通博士为公子谋划良策。” 骤听此言,忠贞敢言之叔孙子登时面色一黑。显然,这是李斯牢记昔日之耻,终于乘隙射出了冷箭——而今入关的高人可绝非泰山脚下的那些二流货色,以人家的才智见识,纵使叔孙子巧言令色,脸皮再厚上十倍,也休想在诸位老前辈面前占到什么便宜。更不用提此次过函谷关的还有叔孙子的老师孔鲋老夫子,真要胆大包天大放厥词,怕不是会被拐杖揍成上供的猪头。 眼见两位得力的大臣都沉默不语,始皇帝却只微微一哂。 “百家高士的确有傲骨。”他道:“所以要设法摧折他们的傲骨。如——如那姓刘的所言,百家之间也多有龃龉,正该善加利用,因势利导。” 听到此处,公子扶苏的面容已经倏然变色——他被亲爹强硬冷厉的手段恐吓得太久,闻听“摧折”二字,还以为皇帝要派人将百家名士统统下狱。但祖龙横一眼长子,只是丢下来一捆绢帛: “诸子之中,墨家与秦最为相得,大可以拉拢。将这部帛书赐给他们。” 扶苏一脸茫然,捡起帛书小心展开,看到《九章算术》四个大字。 他抖了抖绢帛,后面一列小字:“盈不足”、“方程”、“勾股”…… 可怜公子扶苏久习经术律法,归根到底只能算个纯纯文科生,而今走马观花读过几句,只觉得满头雾水,不知所谓: “这,这是……” “这是朕从天幕中换来的。”始皇帝道:“善加利用。” 说到此处,祖龙心中却不觉也微微一动——这本《九章算术》是从所谓“汉代文化展示”的直播上兑换来的,消耗了他一大笔偏差值;但如此珍贵罕异的书籍,仔细翻阅后却只能令人疑惑。所谓“文化”者,以文化之也;此书中莫名其妙的数字与计算,也能叫“文化”么?就算是“文化,又凭什么昂贵至此? 祖龙百思而不得其解,但忖度再三,却以为此书必有妙用。今日特意令扶苏交予墨家,未尝不是想从墨家弟子的反应中窥伺出底细。 如果这套玩意儿真的值这么多偏差值的话…… 他不觉眯了眯眼。 眼见父亲神色严肃,扶苏只能小心将这《算数》收好。 祖龙又道:“除此之外,农家一脉素来也与世无争。农家劝农耕而重衣食,与秦国耕战的根本不谋而合,未尝不可以收为我用。——把这张图给他们。” 皇帝又掷下一卷绢帛,展开后是以墨涂染的沟垄耕地,起伏错落有致;画卷中几个农夫正俯身锄地,似乎在将土壤逐一挖出,堆砌于长垄之上。下面依旧是细密的小字: “代田法,赵过” 扶苏仔细打量这绢帛。虽然他对田亩农耕不甚了了,但隐约已经猜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陛下……” 始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朕想了很久,只觉这所谓的‘基本盘’,所谓的‘朋友搞得多多的’,真正是至理名言。”皇帝道:“但朕反复思索,相较于——相较于刘邦那个‘汉’而言,大秦的朋友委实太少,敌人也委实太多了。这遍天下的敌人之中,有些是朕的过失所致,有些却是历年的积弊,实在难以弥补。撇开六国余孽不谈,便是百家诸子中的显学高士,便也难与朝廷冰释前嫌,乃至同心同德了……” 说到此处,不唯扶苏悚然而惊,就连李斯与叔孙通亦不觉抬头,怔怔望着皇帝。 显然,在大受刺激、痛定思痛之后,皇帝终于一扫往日的刚硬与操切,再一次恢复了当年平六国时的理智与敏锐。昔日所向而披靡的“秦王政,俨然又把控住了局面! 在这样的理智与冷静之下,皇帝迅速展现出了过往精准而尖锐的判断力。他的见解一语中的,直击了大臣们绝不敢稍有提及的大秦弊病——秦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秦人师法申韩之术百余年,固然能富国强兵横扫天下,但得罪的学派却也不计其数;彼此恩怨盘根错节,早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辩理问难,而成了不死不休的意气之争——如儒、道、纵横诸家,谁不在传道时痛骂商君的“阴贼”、“刻薄”?而法家痛加回击,干脆将纵横游说的辩士、师法先圣的儒道士人、带剑立名的侠客等等统视为国之蛀虫,号称“五蠹”,一旦秉持国政,立刻下手横扫,将百家尽数料理干净。 如此反复数轮之后,法家与诸子已成死仇。尤其是儒家纵横家等玩嘴皮子的高士,谁看到“五蠹”论不是深恶痛绝?即使朝廷有意修好,也绝难弥补百余年的隔阂。 正因如此,皇帝的言下之意才昭然若揭:既然玩嘴皮子的门派已经无法联合,那么就只能招揽专注实务的墨家、农家了。农、墨两门的弟子醉心的是农耕与手工的实际,是躬亲庶务、积小为大,逐步变革天下;这样谨慎而又踏实的思路、小心而细密的作风,绝非诸子玄之又玄的高谈阔论可以比较,只要朝廷愿意为他们提供实践的物资与场地,想来他们不会拒绝招揽。 ——更不用说,始皇帝还为他们预备了重金兑换来的厚礼,足以令这些学者弟子色授魂与、心醉神迷的至宝。 始皇帝负手踱步,并没有在意长子与大臣的惊愕目光,犹自在梳理思路,缓缓道来: “天幕中曾转述了一位高士的名言。虽不知这位高士是谁,但真正是一语中的,要言不烦,犹在昔日韩非、应侯之上……哎,若朕能与此人同时而游,那么真愿意送给他半个天下,只要他能教导朕治理好剩下的一半疆土。” 说到此处,始皇帝也不由微微惆怅,反复是感叹贤人已远,此生再也不可相遇。他默然片刻,不顾两位大臣的奇异目光,再次开口: “这位高人说,做事的第一关键,就是要弄清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朕大有感悟,因此反复思忖:诸子百家之中,谁又会是大秦的朋友?纵横、黄老、孔孟之学实在与大秦格格不入,为今之计,只有联合墨家、农家等等务力于实际的流派,设法弹压好虚言而尚口舌的辨士、儒生,所谓分化拉拢,孤立瓦解,种种的权谋手段,你都应该多学一学。” 皇帝一字字说来,显然心中早有定见,因此条分缕析,环环相扣,计划严密之极。叔孙通俯首记录,一张脸却不觉皱成了苦瓜——皇帝心意虽已改变,但显然与儒家隔阂太深,一时是难以化解了。 不过,始皇帝厌恶排斥的似乎只是“尚口舌”的浮华儒生,既然朝廷是要“分化拉拢”而非大棒横扫,那如荀卿、仲良一派讲求实用的儒生,或者还有大用的机会。 叔孙子脑子动的飞快,一边为儒家操心,一边小心遮掩神色。但祖龙父子都在思索,显然无心搭理大臣的小小情绪。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扶苏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陛下,若仅仅招揽农家、墨家的门生,恐怕还不足以支撑朝廷。” 农家与墨家都是影响深远、着重实务的流派,但正因为太着重实务,两家门人常常奔波于市井农亩之间,在朝堂上却罕见踪影,若论权势地位,实在不能与纵横策士们比肩。 “这正是朕召你来的第二个缘由。”始皇帝挥动衣袖:“看一看这本天书的后面,读出来。” 扶苏遵命展开了绢帛,一目十行掠过数页,而后大声诵读被朱砂点染的部分: 【当然,在郡县制的狂潮之中,被愤怒的小镇做题家撕碎的又何止大秦?始皇帝固然被斥为“刻薄寡恩”、“独治无亲”,故而天下叛之;但秦亡之后,那位宽厚爱人、推尊亲属,所谓“尽反暴秦所为”的项羽项王,他的结局又是如何? 秦不是孤立宗室么?项王就尊封项氏宗亲;秦不是推行郡县么?项王就恢复分封;秦不是刻薄严苛么?项王便仁厚宽宏,看到士卒生病都会流泪涕泣。 然后呢?然后项王的尸体被分成了五份。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淮阴侯韩信的那句评价最为精准,最为深刻,项王的弊病在什么?大秦的弊病在什么?——“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 你仁爱有什么用呢?你宽厚有什么用呢?你雄才大略又有什么用呢?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奔走往来的有识之士,难道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来依附于你的么?人家要往上爬呀! 堵塞了上升的渠道,那无论是英察如始皇帝,还是仁爱如项王,都会被士人们的愤怒淹没,碾碎在这微妙的历史关口。 归根到底,尽管开创了一统的不世之功业,但秦还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秦,项王也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贵家子;他们都是旧时代的残党,已经不能容于这个崭新的时代了。 ——在始皇帝推行郡县、摧折六国之后,华夏依旧是那个华夏,但人心却不再是西周八百年以来的那个人心了; 时代变了,陛下。 】 读到此处,扶苏的唇齿不由打战,几乎下意识望向了皇帝。 当然,法家也以为时殊而事异,天下必将变迁,因此古圣不可效法;但,但从没有哪个法家高贤敢于评价秦国是“旧时代的残党”——仿佛天下变迁之余,秦国也必当随之消灭,荡然而无存了。 这样居高临下的打量与慨叹,原本是秦人在凭吊六国余迹时常见的口吻。然而今日被这天书缓缓道出,却真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错觉。 扶苏……扶苏当然想反驳。但他心中悸动不已,却隐约有着不可忽视的细小声音: ……是啊,如果六国都已经灭亡于天下的变迁,那么秦国,秦国又凭什么能幸免呢? 他咬了咬牙齿,不敢再想,继续读了下去: 【历史进程总是难以猜测的,估计连伟大的始皇帝自己都未曾预料,他所开创的郡县制释放了怎么样磅礴而不可理喻的力量——在移除了六国的王公、卿士、大臣、一层又一层的贵族之后,被压抑了许久的庶民黔首们终于仰起头来,于是目光直抵九宸,一眼望到了恢弘而广阔的咸阳宫,威严华贵的天子车驾。 那么,这些被六国游士、私家学问熏陶已久的庶民,在这样辉煌璀璨的盛大光辉下,所想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历史用一句话做了概括:“嗟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辉煌与华光激起的是对功名与权力不可遏制的向往。往日庶民们被贵族与公卿一层又一层的压制,被分割在列国中动弹不得,而现在始皇帝为他们扫除了一切阻碍——诸侯没有了,国界没有了,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来往于各郡县之间,热切的仰望着权力的华衣。 然后呢?然后他们失望了。 大秦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项王也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无论是嬴氏还是项氏,无论彼此间的敌视如何深刻,归根结底都是显要的华族出身,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周文、商汤及夏禹,最终合流于最远古也是最为高贵的始祖,天神与凡人共同推尊的神明,伟大的轩辕黄帝。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身上都流着神的血。 流着神血的人怎么愿意将力量分享给鄙陋的凡夫呢?贵族怎么可以与庶民共事呢? 西周以降,卿士贵族们把持了这片土地八百年,已经足够将这贵贱天隔的理念固化为牢不可破的惯例;即使战国往来纷争,各国求贤若渴,君主们提拔拣选的人才,也是百家的“游士”——士人固然已经是贵族的最低一等,但毕竟还是贵人。至于庶民……有哪个生而穷困的庶民,能有谒见君主的荣幸呢? 这种惯例也同样因袭到了秦末。大秦与项王仍然按照战国的老规矩在办事,信任士人与公卿,亲近自己的亲族,尊崇高贵的后裔。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直到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喊出那句光耀于整个华夏历史的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公子扶苏读到此处,跪地静听的李斯突然一个哆嗦,自喉咙中发出了极为古怪的格格声。 ——李斯当然也应该发声。法家最重君臣四民之序,将国君推崇到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样胆大放肆,公然质问“宁有种乎”的狂言,简直是直触法家逆鳞要害,锥心刺骨,决计不可容忍。 莫说李斯,便是商君、韩非在此,也应当勃然暴怒,呵斥这无耻逾越君臣严限的乱民莠民国之大蠹,请求国君立刻降下严刑,腰斩、弃市、至少也得是诛灭三族。 但李斯终究没有敢发怒……尽管他的心绪激荡不宁,尽管怒火几乎冲破胸口,但那句“宁有种乎”的狂妄呼喊在耳边回绕,却莫名的令他不寒而栗,作声不得。 ——那似乎,似乎是比商君,比韩非,比,比大秦都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力量。 李斯缓缓低下了头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应当与始皇帝并天下、一文字的诏书并称,视为那个时代最强而有力的呼告。它们的回声悠久而又浑厚,毫无疑义的宣告了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不错,尽管大秦的统一只有区区的一十五年,但时代变了,时代已经永远的变了……这个世界已经再也不属于卿士贵族、累代诸侯;也再不属于嬴氏与项氏,一切高贵的姓氏。它属于瓮牖绳枢之徒陈胜;属于文法小吏萧何;属于布衣而贫贱的韩信;属于浪荡无业的刘邦,属于樊哙,属于周勃,属于一切有才华而不得志的庶人黔首,属于过去八百年被忽视、被压迫、被弃如敝屣的那群人。 ——或者我们可以换句话说,属于秦末的小镇做题家们。 所以历史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抹去秦末汉初十数年间的血腥、阴谋与尘埃,我们看到的将是一条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主线——自战国数百年以来,被广泛私学传统所培育出的庶民人才,被知识扩散所惠及的小镇做题家们,终于抓住了这次八百年一现的机遇,仰面望天,向高高在上、世卿世禄的贵族们发出了自己被禁锢那么久的喊叫: ——公平,公平,还特么是公平! 秦末汉初十数年间厮杀征战,城头大王旗变换不休,这是秦与六国之间的征战,这是汉王与楚王之间的征战;但归根到底,是小镇做题家们与战国太子爷之间的征战。 大秦拒绝分享权力,他们便焚毁大秦的宗庙;项王拒绝分享权力,他们便斩下项王的头颅。十数年内两厥名王,一次又一次的摧折看似天下强悍无匹的强军猛将;在百折不屈的奋战与谋划之后,是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激情,也是压抑数百年,不平而刻骨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然,当然,历史也以同样的激情,同样的声量,回复了同样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没有! ——他们斩下了秦宗室的头颅,斩下了项王的头颅,而后才惊喜的发现,原来这些高高在上,歆享着神明余荫的高贵华族,他们的血,也是热的啊。 这当然是暴戾、凶狠而又残酷的。但你能指望什么呢?你能指望被摧折、压制、堵塞如此之久的庶人们,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做题家们,当他们终于能快意恩仇,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华与力量时,还能那么文质彬彬,从容不迫么? ……我们还是不要那么苛刻了吧。 历史不会重复,但那幽玄而古老的歌谣中,永远压着相同的韵脚。庶民的做题家们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战国与秦末的故事——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被压抑,被鄙夷,被摧折,被践踏为贫民;而后他们忍无可忍,终于振衣而起,拔剑直指公卿,索要自己应得的东西。 然后……然后他们会惊异的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那么大,那么大,大到可以左右历史,重塑社稷;大到可以摧折万军、抵定乾坤,纵使始皇帝与项王亦不能抵御。 原来,从来不是谁赢,他们帮谁;而是他们帮谁,谁就会赢呐。】 30 大秦 第二个视频(三) 大一统 “陛, 陛下……” 出乎意料,这一次出声的并非法家高徒李斯,而是素来以圆滑而闻名的叔孙通博士。他手撑地面, 勉力开口, 脸色却一片苍白。 公子扶苏停止诵读,不觉看向了叔孙博士。他心中所受的冲击同样极为剧烈, 但毕竟是累代高门的教养, 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的失态。眼见叔孙通摇摇欲坠,扶苏心中诧异, 却又立即醒悟。 ——显然,在“亲亲而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学看来,这所谓的“宁有种乎”, 真正比法家刻薄寡恩的申韩之术还要可怕;这前所未有的呼号已经超出于叔孙子的想象, 以至于有些反应不能了。 看来, 相比于“诛独夫纣”、“民贵君轻”的真正大贤孟子而言, 叔孙子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这样的张皇失措实在太过显眼, 就连祖龙都不觉瞥了他一眼: “叔孙通?” 叔孙通战栗着匍匐了下去, 虽然心中如鼎如沸,但开口时竟然不知如何措辞, 往日的辩才灵动, 竟仿佛被抛之于九霄云外了: “陛, 陛下……” “叔孙博士倒似乎比朕更挂怀。”始皇帝淡淡道:“说来奇怪,朕这个皇帝天书之后,都尚且不至于失态到这个地步, 怎么叔孙博士这么激奋呢?” 皇帝的表情轻描淡写,但委实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前几日他从天幕处兑来了这份关键的文件,翻阅之后真是大受刺激, 几乎在怒气之下一脚踢翻香炉,施展破庙而伐神的老手段。 所幸泰山封禅以来遭遇过的重击实在太多,祖龙痛定思痛心理素质骤增,居然顶住了这前所未有的惊雷;而今皇帝提起此事,心态已经大转平和,俨然有了定见 眼见叔孙博士嗫嚅不语,同样大受震动的李斯不觉瞥了自己这位怨种同僚一眼——叔孙子之所以震动尤深,倒不仅仅是因为这陈胜的言辞刺激了儒家的底线,恐怕也隐约猜测到了皇帝的手段。 显然,皇帝为千秋万世计,是绝不能纵容这些黔首们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心生反义,最终云集呼应,动摇大秦社稷。但要满足这些黔首的需求,给予他们渴求的机遇,便非得切割已有的利益不可。 那么,到底该切割谁的利益呢? 想起皇帝适才所说的“摧折百家傲骨”,李斯若有所思。 当然,李斯已经是束手待死,切割与否浑然与他不相干;但叔孙博士却是真正利益相关,不能不顾及自家那乌泱泱的儒生子弟,自是大为狼狈。 果然,在咬牙踌躇片刻之后,叔孙通匍匐求告:“陛下,陛下,这些得势的黔首,未尝不是一时侥幸,实在,实在不必如此挂心……” 天可怜见,被天音“宁有种乎”威慑之后,叔孙博士犹自心惊,好歹不敢说陈胜等是“叛逆”、“作乱”了。 始皇帝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只是侥幸?” 叔孙通战栗不敢言。始皇帝则向长子招手: “继续念后一段。” 扶苏俯首遵命,高声朗诵。 【当然,仅仅归之于历史的必然,对秦末汉初的英雄豪杰来说,依旧是不大公平的。仿佛胜败并不仰仗人力,而是依赖于天数。事实上,秦失其鹿后的争夺尽管只有短短数年,但委实是华夏群星闪耀之时,真正谋臣如云,猛将似雨,没有一方不是一等一的豪杰。 自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来,七年之间龙争虎斗,对战双方贡献出了极为高光的表现。前期征战之中,大秦军队发挥稳定,在胡亥赵高这堆顶级猪队友的拉扯下依旧所向无敌,几乎以泰山压顶之势压制住了起义;直到年仅二十四岁的项羽力挽狂澜,于巨鹿关前破釜沉舟,九战九胜,以四万楚兵横扫四十万秦军主力,一举而抵定乾坤。 如果仅仅列举这巨大的数字差还不能说明这一战的牛皮,我们可以再补充一点基本消息——项羽以四万兵马横扫的四十万人,隶属于大秦最为精锐、强干的主力,所谓镇守边陲直面匈奴的长城兵团。那是秦军最后也是最强的脊梁。 可以说,巨鹿一战之后,秦朝空有关中千里沃土,实则内外防御被清理一空,“亡可翘足而待”矣。 与秦人最强的兵力正面作战,并以多胜少尽数歼灭,这是战国以来六国精诚合纵,竭尽国力都做不到的事情——换言之,如果以秦军的兵力做个等量代换,那么巨鹿之战的激烈与强悍便几乎超越战国数百年的总和。 以此衡量,交战双方的战力夸张到了什么地步呢?可以说,如果将时间倒退回十五年以前,那么无论是率领精锐兵团的王离、章邯,还是正面击溃秦军主力的项羽,都可以在短时间一统天下,轻松打爆六国联军的总和。 只能说,现实果然是不讲究逻辑的。十五年以前,秦国奋六世之余烈,筹谋出关时还要战战兢兢,小心预备;而十五年后,足以横扫六国的军队却一出就是两支,战绩一个比一个更强悍。 真的,这种东西写到里,大概都会被读者吐槽战力崩坏,数值膨胀的吧?】 读到此处,扶苏的声音不由越来越小,竟尔说不出话来。他抬眼望去,却见殿中叔孙通、李斯等人,均是一脸呆若木鸡、反应不能的表情。 在殿中的没有一个是庸人,他们或许不知道这“项羽”是何许人也,但却相当清楚王离、章邯的能耐,更清楚所谓“长城兵团”的底细! ——简单来说,自始皇帝灭六国之后,府库大大充盈,秦军秣马厉兵,战力上升得极为惊人。昔日灭楚的主将王翦,奉命视察部属之时便曾慨然感叹,说这样的精锐,已然可以视往日的秦军如无物了。 换言之,王离、章邯等率领的精锐兵团,决计有一击扫灭六国的实力! 但这样的精锐,这样的精锐却被姓项的小子一击而溃,甚至连逃逸都做不到…… 叔孙通与李斯脸色煞白,齐齐抽了口凉气。 如果说先前天音所说的“六国亡秦”,还只是虚无缥缈的预言,那么眼下这残酷到惊人的战绩,就再明确无误的解释了大秦的暴亡。 ……有这样的敌人隐伏于江湖中,天下简直危在旦夕。 大概是心理斗争了许久,李斯咬牙出声:“陛下……” 这样的人物,得尽快翦除啊! 始皇帝只是轻描淡写的瞥了他一眼。 “朕已经派人责问吴中的太守,命他自杀,另择良吏。“祖龙向长子解释:“以眼下的局势,暂且不能妄动。” 扶苏微微愕然,随即醒悟:项羽这样的亡国余孽能安然存身于吴中,势力必然已经盘根错节;如果仓促清剿,恐怕立刻就会激起民变,闹出“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风波。还不如选一个高明的长官徐徐图之,暗自削弱这些遗民的斗志。 但皇帝的手腕如此灵动,实在大大出乎几人的意料。祖龙似乎嘘了一口气,平静开口: “更何况,这项羽也并不是第一号的心腹大患……继续读下去。” 扶苏张了张嘴,表情愈发惊悚了。 ——连项羽都算不上头号的心腹之患? 他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仅以功业论,项王的巨鹿之战简直是战国以降历次大战中光辉的顶点,纵使廉颇、白起再世,大概也只能瞠目其后,自愧弗如而已。 四万胜四十万,正面击溃秦军最强的兵团——在战国之时,这简直是各国做梦不敢想象的战绩。相较于数十年各国混战,巨鹿这一场算是真·高端局。 但这仍旧不是终止。当我们回望楚汉相争的历史,依然有更为辉煌的名字高踞于项王之上,纵使将星璀璨,依旧在这名字前黯然失色。 没错,我们说的是韩信,兵仙韩信。】 读到此处,叔孙通很不体面的低呼了一声。 说实话,“兵仙”这样的称呼委实有些尴尬的土气,但宫殿中人人静默,没有一个发声表示异议。 毕竟,如果真有人能横扫巅峰时的那个“项羽”,他就是自称兵祖宗,想来也无人敢于议论。 只是,在骇然震动之余,众人心中却不觉转起了同一个念头: ……这战力贬值,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 当然,我这里不打算吹韩信打的胜仗。甚至说句实话,相较于项王在巨鹿奇迹般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韩信定三秦、平魏、破赵、灭代的诸多征战固然精彩至极,却也未必就超乎其上,可以蔑视项王什么。真正令他为古今称许,后世名将俯首拜为第一的,反而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小技能——所谓韩信可以“驱市人而战之”、“多多而益善”。 这个技能在后世倒不算稀奇。不少将领都有临时武装平民,紧急训练后组织冲锋的战例,最多不过称许一句带兵能力超凡脱俗而已。但兵仙之所以为兵仙,靠的只是带兵能力么? 或者说,我们不妨回到楚汉相争的那几年,纵观天下诸侯,有几人可以“驱市人而战之”? 答案很简单,一个也没有。 不要忘了,秦亡距战国还不过区区十五年,并立的诸侯们依旧在以六国的惯性思考着问题。他们追念灭亡的先国,追念夷灭无地的军队,于是以旧国的逻辑重建了一切——赵军属于赵人,燕军属于燕人,就连天下无敌的西楚霸王,他赖之震慑诸侯的精兵强将,也是“江东子弟”,楚人出身。 这是诸国几百年的逻辑了,很正常,对吧? 而韩信,就是这个正常逻辑中的“意外”。 简单来说,韩信——或者说汉初三杰——是混战中第一批意识到“时代变了”的人。他们朦胧领悟到了这世界的变化。天下已经不是七国争雄、彼此为政的天下了,这是被祖龙以一文字,以统一度量衡,以驰道改造过的,大一统的世界! 仅以军事而论,“一文字”意味着军令可以在各**士之中通传无碍,只要安排识字解文的将领,便可以将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控制住每一个兵士;而统一度量衡,则意味着辎重发放的度量不再有冲突,军事器械的制造可以归拢于整体的标准之下;而皇帝耗竭国力修建的驰道,则为军队的迅速调动与转移提供了最关键的条件。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一支统一的,超越于各国界限的军队,已经呼之欲出了。 而韩信,兵仙韩信,多多益善的韩信,是唯一能掌握这支军队的人。 他领悟出的奥秘在后世平平无奇,但在楚汉相争时却无异于不可理解的神技——各国诸侯都依赖着本国子弟所组建的乡土部队,打一次就消耗一次,战一场就少一场;而韩信呢?韩信在赵国便招募赵人,在魏国便收揽魏军,但凡始皇帝车同轨书同文之处,都是兵仙无穷无极的兵源。什么叫“多多益善”?意味着无论是哪个诸侯国的人,都可以被韩信随意调动,如臂使指。 当诸侯面对韩信时,便等同于以区区一地之兵,抵抗大半个华夏混同而成的部队;以区区一诸侯国的精锐,对抗整个中国的精锐。 这还能有一分的胜算么? 什么叫降维打击?这就叫降维打击。什么叫先进制度对落后制度的碾压?这就叫先进制度的碾压。 在楚汉争斗的短短数年之间,先进制度毫无疑义的展示了它莫可抵御的威力。大一统——哪怕仅仅是被始皇帝仓促开发出来、极度残缺而又孱弱的大一统,也可以轻松吊打六国余孽。 诸侯中的魁首,西楚项王“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所领之楚军横行天下,实在已经将战国旧制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但纵使这样光辉灿烂的名将,无与伦比的万人敌,在大一统面前依旧孱弱得可悲而又可怜,甚至抵挡不住先进制度所稍稍展示的那点威力。 项王死时,自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某种意义他并未有错误。如果世界还是战国时的那个世界,那么项王与兵仙沙场争雄,纵使不敌,亦不至于一败涂地;真正将他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绝非军略上的差距,而是那若隐若现的历史进程,初次从胞胎中睁开眼睛的大一统。 换句话说,他也不是败给了天,他是败给了始皇帝,以及唯一领会始皇帝精髓的兵仙。 】 读到此处,扶苏心潮澎湃,热血滚涌。他久出塞外,对兵制军务了如指掌;也正因如此,一看到韩信“多多益善”、“混诸国之兵”的操作时,才如醍醐灌顶,有了不可言喻的明悟。 ——原来还可以这样! 与这样招募兵士的手段相比,过去以一国一地为界域,以家乡父老子弟为根基的军队,便实在是太原始,太低效,太,太可怜了。无怪乎那位勇冠当世、天下披靡的“项王”会战败,在这样的手段之前,纵使白起复生,恐怕也只能束手吧? 扶苏不懂什么“制度”,什么“先进”,但他本能的意识到了这小小举措中的光辉前景,那不可思议的优势。 不过,以天书而论,这样混合诸国、多多益善的练兵法,应当来自于皇帝书同文、车同轨的策略……他悄悄瞥向皇帝,疑虑油然而生: 陛下如此操切的推动一统天下的种种举措,目的便在于此么? 扶苏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他将“韩信”与“大一统”几个字默默记下,朗声诵读: 【先进制度消灭落后制度从来不是那么文质彬彬的,大一统刚刚降临于世间,便以极度的残暴宣告了它相对于分封制无与伦比的优势;这些优势并非来自于大儒的唇枪舌剑,而是以强横的力量建立在项王、英布、彭越累累的头颅上。 什么叫历史车轮滚滚而过?很简单,但凡敢阻拦在先进制度之前的,都被碾成了碎末。 刘邦一天下后置酒宫中,纵论当世英杰时也曾沾沾自喜,讥讽秦“自失天下”。他也的确应当沾沾自喜,尤其是在窥探到大一统那吉光片羽的威力之后。这套制度原本是始皇帝传于后世的至宝,即使幼稚而残缺,却俨然已经有睥睨天下的无穷力量,超乎于过往数百年的一切名将高贤的想象,它碾压战国的余孽,便仿佛成人殴打幼儿那么轻松。 刘安说,仓颉造字之时,鬼神畏惧于文字的力量,无不在深夜战栗。而以此论之,想必始皇帝拟定车同轨书同文的诏书时,六国的魂灵亦在恐惧战栗——那是大一统的胚芽,是新制度的胎胞,它一旦睁开眼睛,便将索求整个旧世界的血作为报偿。 只是可惜啊,可惜始皇帝的后继者是个十成十的蠢货与白痴,胡亥将至宝随意丢弃于地,任由旁人拾捡。而汉初三杰及高祖刘邦,便是有幸捡到这份重宝的人。 当然,秦末汉初的制度毕竟是残缺的,汉初所能窥探到的力量已经难以想象,但不过只是大一统的百分之一。直到刘邦曾孙那一代,大一统才真正以完整形态出击,数战而扫荡漠北、廊清西域,所谓南越屠为九郡;宛王头县北阙;朝鲜即时诛灭,天下武功之盛,肇极于此。 华夏文明能占据东亚最为肥沃、富足的耕地,当然不是靠什么天命的赏赐;中原一次又一次击败觊觎膏腴之地的蛮夷,仰赖的多半就是始皇帝的大一统——只要将广袤的土地与丰富的人力组织起来,仅凭资源优势就可以耗死敌手,所向披靡。 所谓“百代皆行秦政”者,也正因如此——无论嘴上喷暴秦喷得再凶,但真到自己办事的时候,那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毕竟,用大一统锤人固然很爽,但要是棋差一步,被人用大一统迎面一锤,那可就吃不太住了,对吧?】 诵读到此处,扶苏不由停住了声音。虽然胸中翻涌沸腾,但委实一个字也不能吐露;他手捧帛书,缓缓向皇帝跪倒,勉强发出嘶哑的气声: “陛下……”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皇帝将自己召入密室之中,展示这份至宝天书的良苦用心了。 这一声呼唤包含情感。但祖龙只是默了一默,并未回应长子殷殷的深情。 他只是淡淡开口: “以现下的情势看,招揽百家高人还在其次,要紧之事,还在于这天书所谓的‘三杰’。朕会为你备齐人手,要仔细留意。能用则用,若不能用,亦不可放脱。” 他取出一张绢帛,随意抖开。上面墨迹淋漓,誊写的正是萧何、韩信、张良的姓名。 ——黔首人才们不是寻求上升的机会么?朕便给他们! 这无疑是在向长子移交至为关键的情报。扶苏百感交集,伏地叩首谢恩,几乎语不成声。 等扶苏小心接过绢帛之后,始皇帝垂目沉思,终于悠悠出声: “如天书所说,这‘大一统’是朕留之后世的至宝。只是所托非人,反而为刘邦做了嫁衣裳。而今朕将这至宝托付于你,若你还不能承受,那便真是天命攸归,非人力可以挽回了……” · 六月三十日,三川郡,阳武县。 重峦叠嶂,寂寂无声;苍茫绿荫之中,唯有一面容俊美的华服男子徜徉于林间小道之上,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道路尽头传来笃笃拐杖响,男子转头望去,却见一青衣老妇拄杖而来,正自左顾右盼。 出乎意料,这老妇竟在男子面前停下了脚步。她上下打量,忽的开口: “我看尊驾气宇轩昂,面相不凡,想来祖上做过相国、将军一类的显官吧?” 男子勃然变色,抬手按住腰间长剑。他凝视这老妇片刻,终于冷冷开口: “神相许负?” 老妇扶杖行礼,态度极为谦卑: “哪里敢当‘神相’两个字?张君居然能记得老婆子的名姓,老婆子不胜惶恐……” 韩相国公子张良面不改色,依旧手按长剑,向前一步: “神相千里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许负以神算而震动天下,不唯眼光毒辣高深,消息亦是灵通之极。贸然拜访,绝非无意。 “不敢,不敢。”许负拱手道:“老婆子只是受人之托,想问张君一件小事。” 张良微微眯眼:“受人之托,敢问是何人所托?” 他图谋反秦,在此山中隐匿已有数月之久,又有谁能未卜先知,派人传信? 许负手扶拐杖,微微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请托者曾反复叮嘱,不能提起“秦”之一字,因此…… “拜托老婆子的,正是楚国宗亲,刘邦。” 张良:??! ——楚国什么时候姓刘了? · 还未等张良开口怒斥这浑不要脸的妄论,神相许负已经从容开口: “这位刘邦让我来问张君一句,张氏既为韩王忠臣,是否想要重建韩国的社稷呢?” 这一句话直来直往,顶得张良都微微一愣。他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冷冷开口: “楚人意欲反秦么?” 许负只是从容点头,仿佛早有预料。显然,虽说张良心怀故国,对秦人恨之入骨,也决计不会相信这不知来历的野鸡宗亲。以张良的谋划与心计,想要取信于此人,只怕难如登天。 ……但没有关系。她向张良微微一笑,而后自袖中取出了一卷竹筒,抖开后笔墨如生,正是一副极为精细的舆图: “张君,重建韩之社稷,也未必就要与秦有什么瓜葛呀……” 31 廷辩 西域 张良死死盯着这竹简上的舆图, 面色变换不定,晦涩难明。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舆图太过于精细、准确、巧妙了! 张氏世代相韩, 对韩国的地势了如指掌, 而今粗粗比对,这舆图上的韩国地理竟尔毫无差错, 若合符节。图上种种山峦地脉一览无余, 便是韩国王宫内密藏的机要舆图,亦不能有这般精细! 张良既惊且疑, 几乎不敢置信。他倒不怀疑这是秦人的圈套——以这张图的精准细密,如若真是在祖龙之手,必然会被秦人视为至宝, 绝不会拿出来引诱自己这么个小小棋子。 但, 但问题也正在于此!连秦人都不愿显露于外人的珍宝, 怎么会被这“刘邦”随随便便送出, 当着自己毫无顾忌的展示?! 说难听一点, 荆轲当年拿着这张舆图裹匕首, 怕不是祖龙的坟头草已经有三丈高了…… 张子房嘴角抽搐,却不能不郑重处置:“这又是何意?” “这是楚国宗亲, 公子刘邦送予张君的礼物。”许负笑容可掬:“只想请张君稍稍留步, 听老婆子转达几句公子的赠言。” 张良不由沉默, 虽然仍旧不太习惯那句莫名其妙的“公子刘邦”,但看在至宝舆图的面上,仍旧缓缓颔首: “请讲。” 许负微笑: “公子刘邦让我问张君第一句, 以当今的局势,若要恢复先韩的社稷,又有几成胜算呢?” 张良面无表情。虽然他心中的愤恨比熔岩更为炽烈, 但毕竟是冷静自持,心神如一的谋士,依旧给出了毫无掩饰的回复: “几无可能。” 是的,的确没有可能。以张良的天资才华,自然能看出秦人强盛不可一世的力量。即使当下的大秦远非安稳,但要想抗衡如日中天的祖龙,胜算依旧极为渺茫。张子房奋力到今日,也不过只是为故土先王做个交代而已。 许负连连点头,大为赞赏:“张君不虚美,不隐恶,直言无忌,的确是第一流的人物。既然如此,我等不妨开诚布公。张君以为,何时才能等到复国的指望呢?” 张良淡淡道:“秦法太苛,徭役太重,罗网太密。必有民不堪命的那一天。我姑且还可以等待。” 张良就是张良,这几年周游南北、招揽壮士,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秦法强力弹压下的暗潮汹涌;六国豪杰屏息谨声,重足而立,内心的愤恨怨怒却在日夜积累,终将不可收拾。他们所忌惮者,张良所忌惮者,不过只有那个横扫六国的始皇帝而已! 祖龙死而天下分,祖龙死而天下分!六国遗民们日夜企盼,等待的就是咸阳城的丧钟。 张良比始皇帝年轻十岁有余,他尚且还有足够的时间,与皇帝慢慢消耗。 许负微笑:“张君好谋划。实际上,老身自己也曾是这个看法。不过,刘公却让我问张君一句,设若始皇帝改弦更张,弃严刑酷法而取宽缓之政,届时天下安定,张君又当如何?” 张良眯了眯眼,却忽的冷笑: “改弦更张?秦尚申韩之术,皇帝暗操独治于上,群臣阿谀谄媚于下;所谓出无敌国,入无法家拂士;靠什么改弦更张?始皇帝自恃古今第一的圣主,会承认秦制的弊处么?荒谬不经之语,实在不值一驳。” 真正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张良看透了秦也看透了始皇帝,他目光所及,预测得真正是毫无差错……只是毕竟人算不如天算,万万预料料到某些超展开的变故而已。 所以许负欣然颔首,丝毫不以为侮:“张君所言不差。只是,如果老婆子向你担保,数日之后始皇帝就会有赦免罪人、赐天下爵位的旨意下来,张君又打算如何应付呢?” 张良勃然变色,不由瞪住了这气定神闲的老妇。自秦灭韩以来,张良矢志复国,散尽家财收买豪杰,布下的暗子遍布函谷内外,时刻监视秦廷的动向。但这所谓的赦罪人 赐爵位一事,他却真正是一无所知,竟还落于这老妇之后! ……那隐匿于老妇身后的“刘邦”,究竟是何许人物?莫非还真是什么楚国宗亲不成?! 楚人还隐藏有这样的力量么? 可怜张良聪明绝顶,但平生混迹于高士贵胄之中,委实没有见过如此浑然天成的厚颜无耻,于是一时竟尔愣住,反应不得。 老妇娓娓道来,声音和婉而又诚恳,自带着不言而喻的说服力: “……不仅如此,始皇帝还招回了公子扶苏,并预备为他笼络人才,打造班底。公子扶苏仁厚而爱人,即使不能解天下的危局,为秦廷续上几年性命,总是不难。张君,你可以熬死祖龙,熬死李斯,难道还能熬死正值壮年的扶苏么?不仅是张君本人,就是张君辛苦搜罗的那些六国志士,又能与祖龙、扶苏父子,周旋多久呢?“ 张良咬牙默然片刻,但终究无可反驳,只能冷冷出声: “尊驾这个口气,倒真像是为秦人在说话。” “老婆子若要为秦人说话,应该带着三川郡的狱卒来拜访张君。”许负和颜悦色:“君侯之所以不快,不过是因为老身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想来君侯也清楚,所谓‘天下苦秦久矣’,不过是苛政下的一时怨恨,始皇帝春秋尚盛,变数实在难以预计。将希望尽数寄托于祖龙的失误,未免太过渺茫。有鉴于此,君侯何不稍微做个变通?“ 张良微微蹙眉,却见许负回身将舆图悬挂在了树枝上,以拐杖指点舆图的西北部,那是陇西以西,北地以北,超乎于中原理解之外的蛮荒土地。 纵使相国贵子,世代公卿,张良亦反复思索良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 “……西域?” “不错。”许负欣然点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始皇帝横扫**,九州万邦已经没有了君侯的立身之地,纵使百般挣扎,亦不过徒劳而已;所谓避强而击弱,何不避开天下无敌的秦军,在这蛮荒西域另开一片天地?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君侯在域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未必不能等到秦人失政、天下动荡的那一天哪。” 几句话一出,张良登时沉默。 这倒不是他被说得心服口服,无法反驳;而是绞尽脑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战国数百年间中原征战不休,彼此间勾心斗角用兵论武尚且不暇,谁又有那个闲心向千里外的西域倾注精力?就连地处西陲的秦、赵,尚且对西域所知甚少;更何况在中原腹地,被两面包夹的韩国? ——是秦人的刀不够快,还是楚、魏的剑不够利,轮得到你韩国人想东想西! 天可怜见,纵使强汉商贾往来如织时,张骞出使西域都被视为“凿空”,破天荒的惊人举止;以当下的见识,那对域外就真正是两眼一抹黑,隐约听闻的只有荒诞不经的神话。即使张良聪明绝顶,也实在不能凭空捏造出什么说辞。 他只能闭口不语,示意许负继续。 “公子刘邦劝公子留意于西域,自然有所成算。”许负微笑道:“其一,西域辽阔丰饶,但盘踞其上的力量却委实弱小。以舆图观之,秦陇西以外,是月氏、东胡的疆域,虽然盘根错节,但不过是持弓狩猎的蛮夷而已。按当今的战力而论,华夏一人足可抵蛮夷五人,更遑论两军对垒,堂堂之阵了。不仅如此,月氏、东胡还与匈奴屡屡冲突,并常为匈奴所败……“ 张良不由眯了眯眼。 张子房熟知天下纵横论术,自然知道这刘邦所谓的“一华敌五胡”多半夸大之词,无足可采;但听到月氏东胡屡屡为匈奴所败时,他心中却真正是大起波澜了——西域他不甚了了,但匈奴却是侵扰中原的常客。而张良曾隐约听闻,北面的燕、赵两国,纵使被秦军席卷吞并,临亡国前都能将匈奴吊着打…… 以此观之,这西域也未免……太菜了一点? 张良望一眼舆图西北辽阔的疆域。不得不说,有点心动。 他略想一想,淡淡开口:“西域与诸国隔绝太久,消息实在太少。” 愿意议论此事,那事情便成三分了。许负欣然接话: “自然,这便是公子邦要解释的第二件大事。公子邦有一位曾孙刘彻,曾遣精干臣子出使西域,沿途秘密查访,尽得此地的底细。据这位姓张名骞的使者说,西域商人往来如织,多有仰仗商税立足的小国;自祁连山至黄河以西,还有一条狭长如带的肥沃土地,水源充沛,气候宜人,当地人以刀剑耕作土地,以烈火烧除杂草,便能有极好的收成。” 短短数语娓娓而来,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解释,但纵以张良的沉着镇静,双眼也嗖的闪了亮光! “商人往来如织”——税源广大,富庶殷实! “多有小国”——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若说以上还能压抑,听到“肥沃土地”、“刀耕火种”时,那真是不可忍耐,从基因深处迸发出了农耕民族的愤恨——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浪费粮食的蠢货! 这么软的柿子,这么肥的收益,这么珍异的宝地,要是不上手捏他一捏,那自己还是人吗?! 那一刻,自姬周以降,历代先祖筚路蓝缕驱逐蛮夷,尽占天下膏腴之地的本能在张良体内复苏了;他目光灼灼,凝视那块广大的疆域,隐约回想起了商周时华夏武装扩张,殄灭北狄东夷南蛮西戎的光辉往事。他心中热血沸腾,但终究强自冷静下来,镇定开口: “既然是这样的宝地,秦人不会自己去取么?” 许负笑容不减,两句点破张良的当局之谜: “张君,以当下的局势,秦人还有大动干戈的本钱么?始皇帝如若一意孤行,即刻对西域用兵,那么秦亡无日,不正是张君的运气么?” 秦的天下已在积薪之上,若有平息汹涌暗潮,必得徐徐图之,花十数年的水磨工夫慢慢变革,这恰恰便是刘邦张良,乃至一切六国余孽的天赐良机。纵使十余年后中原平定,他们恐怕也早在西域站稳脚跟。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再说了,祖龙寿命未必能撑到变法大成的那一天;只要等到始皇帝崩逝,再有西域为根基,张良复仇的成算,便不可谓之不大。 如此一言中的,再无推诿的余地。张良默然许久,终于点头: “我会派人去西域探查。” · 七月五日,自关东各郡而来的百家高贤们陆续入关,齐聚咸阳,联名向始皇帝呈报奏章,请求皇帝停止所谓“掘六国陵墓而发泄王气”的暴虐举措。 出乎意料,皇帝接到奏报之后,既未许可,亦未批驳,只是令郎中传命于百家高贤,说群议纷纷,难以决断,要让他们与丞相李斯当廷辩论,以定是非;并以公子扶苏主持廷辩,各人俱当谨遵。 接到谕旨以后,百家高贤无不喜悦。这些人熟稔朝廷局势,自然知道公子扶苏回朝后与奸相李斯之间的种种龃龉;而今皇帝令长子主持廷议,无疑是彻底清算李斯的信号。朝局如此,此次辩论的结局已是不问可知了! 眼见李斯冰山将倒,百家士子额手称庆之余,却难免有人起了觊觎的心思。朝局天翻地覆,正是有识之士的进身之阶;很快便有人赴阙上疏,痛斥李斯钳百家之口、塞贤人人之路,结党而专任,擅权而独断;不唯触伤了天下贤士心向朝廷的热望,而且将壅塞皇帝的耳目,居心实不可问。 这封奏疏实在刁钻而刻毒,精准刺向了李斯的软肋。李斯秉法家申韩之术,将儒道纵横诸派视为国之大蠹,向来摧折弹压不遗余力。往常皇帝崇信申韩,对丞相的举措乐见其成;但而今李斯恩遇已衰,再审视他摧折百家的举止,那直接就扣可以一个专权擅断、居心叵测的帽子! 以始皇帝的多疑,只要上书上得勤快,那群毁销骨,迟早能送李大人的三族到泰山嵩里团圆。 自然,李斯倒台之后,他们这些被阻塞的“贤人”便可以顺理成章,青云直上。 种种盘算不可谓不老辣。被奸相壅塞的贤人们志得意满,不仅在奏疏中大肆攻击,上蹿下跳;等到奉命至咸阳宫偏殿廷议之时,还有人一马当先,当头就怒斥李斯的“ 奸滑险恶”! 虽然贵为丞相,但李斯在咸阳宫现身时却是一身布衣,并无其余装饰;似乎是这几日被皇帝削爵申斥,打压得不能抬头,一张清癯的脸面无表情,头发已经是雪白一片。 往日横行当世的名相落到这个下场,实在不能不令人哀悯。但功名权欲烧心灼骨,眼见奸相一言不发,似乎是摆烂躺平,任人宰割,立刻便有士人乘胜追击,张口指着李斯怒骂。 这些士人多是纵横家一脉,平素效苏、张之利口,辩才委实天下无双;一开口便是气势雄浑的长篇排比,精妙绝伦的寓言比喻,结构严整详密的论证说理,不但从头到脚将李斯损得一钱不值,而且纵论古今追溯以往,辛辣点评李斯入秦以来的种种龌蹉。 简而言之,以纵横家诸生观之,李斯岂止是现在把持朝政、壅塞人才?他分明是自入关以来便居心叵测,排斥异己的大逆之贼;所谓头上流脓,脚下生疮,始皇帝摊上这么一个丞相,真是从他祖宗十八代,始祖大费之时便没有积德! 这些话尖酸刻薄又阴损老辣,不止主持庭辩的公子扶苏连连皱眉,便是墨家钜子、儒家孔鲋等宗师也面露难色——百家的高人们固然看不惯李斯的举止,但总承认他的才气;再说,李斯《谏逐客书》之论脍炙人口,又哪里谈得上排斥异己? 这样的胡说八道,不是予人口实么? 百家宗师们面面相觑,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被猪队友拖累的悲哀。 纵横家的嘴比秦人的剑还利,一通辱骂不仅尖酸泼辣恶毒入骨,而且文辞精美气度恢弘,如若旁边有人能暗自记下,怕不又是一篇名垂千古的雄文。李斯漠然聆听许久,等到纵横策士们稍稍喘气,终于起身开口: “诸位说我壅塞贤路,排斥异己,我不敢辩解,只能有过则改,不辱使命而已。” 几位策士刚刚喘出粗气,闻言惊愕不已。他们构思良久,刚预备下了几个极为恶毒又精彩的笑话要编排编排李斯,定要令奸臣随这笑话遗臭万古。可而今李斯竟毫无抵抗,一开口便举白旗了? 这么轻松的吗? 那我预备的笑话怎么办?真的很精彩的耶! 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浑不着力的懵逼与无措,只能呆呆望着李斯。 李斯又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要不拘一格荐拔贤才,不妨从现在开始,从几位高士开始。诸位以为如何?” 几位将李斯骂得狗血淋头的高士:…… 或许是担心李斯暗藏下了什么阴毒招数,高士们没有一个人接话。李斯也不在意,淡淡道: “而今陛下整顿各地的盐务,正苦人手不足。几位大贤如若不弃,何妨各选一郡,主持当地的盐务?” 几位高士茫然了。 “盐务”?什么是“盐务”?吃盐也要管吗? “若一郡不可,一县如何?”李斯道:“一县的事务丞相尚能做主,诸位若肯俯允,我立即便命人送来印信。” 纵横策士们更茫然了。 “若一县不可,那一乡如何?咸阳附近乡里无数,诸位即刻便能任职。” ……好吧,策士们再迟钝,也能听出李斯的阴阳怪气了。几位大贤对视一眼,冷冷开口: “我等耻与奸佞共事,只能多谢丞相好意了。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盐务’,丞相本来要派何人料理啊?” ——眼见局势不对,那当然是立刻回归熟悉打法;以李斯往日的作风,想来必定是拣选法家的人物负担这盐务;那么,这排斥异己、专权擅政的帽子,就又可以随意挥动了! 李斯淡淡一笑。 “只是在下的一孔之见而已。”他平静道:“听说巴郡寡妇清的女儿颇有母亲的才能,精擅管仲、范蠡富民之策,人称为贤。我已向陛下请奏,任命她来总揽盐务……“ 眼见纵横策士目瞪口呆,李斯的笑容终于深了几分 ——什么叫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32 质问 大宛列传 大殿中不觉安静了片刻。众人呆呆望着李斯。 说实话, 大家口口声声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实则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学派的高人。但而今, 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么人? 商人!女人!还是寡妇家的女人! 这合乎周礼吗?这合乎商礼吗?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国的礼法吗?! 如若是换个场合听到这般谬论, 诸位儒道纵横的门生非得一拥而上,齐头并进, 发力将提议者喷到不能自理为止。但今日情况委实有些特殊, 刚刚纵横家的高士们大发议论,高谈古今, 将所谓“壅塞人才”的恶行阴阳怪气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辛辣讽刺言犹在耳,现在要让他们开口来“壅塞”这个女商人,一时实在张不开嘴。 但, 但, 虽说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无声, 诸生闭口沉思, 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绕开纵横策士的话术, 巧妙而准确的呈上进谏。然而琢磨再三, 却只能大眼瞪着小眼,实在作声不得。 原因无他, 纵横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师爷, 他们的辩论条分缕析逻辑严密, 竟没有一丁点可以钻缝的漏洞! 想到着急处,竟有人怒视几位纵横策士: 天杀的纵横家,嘴玩得这么溜做什么?! 如此寂静片刻之后, 却听地上软垫轻响,竟是墨家钜子缓缓直起身来。 “方才听李丞相口口声声提及盐务,不知这盐务又是什么?” 墨家门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贩, 手工百业之民,最为关怀黔首的生计,自然不会忽略盐务这样的紧要的事务。 李斯向钜子颔首行礼,语气柔和:“前几日御史奏报,称各处盐价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积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还侵损了府库的税入,潜藏东海、南海的六国余孽,也多半是靠着盐卤的分润招兵买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动议,希望设立官职,总揽天下盐卤买卖的事务。”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数年的丞相,一番话说得丝丝入扣,浑然无懈可击;既提到了百姓生计,又谈及国家岁入,大小兼顾之余,额外还送了一顶六国余孽的帽子,真正是让人做声不得。 但墨家毕竟是墨家,死不旋踵的墨家。钜子张胜面不改色,丝毫没有顾及所谓“六国余孽”中隐隐的威胁,只是平静开口: “丞相,小民的生计本就艰难,如若官府贸然涉足,恐怕东海、南海煮盐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声,却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而笑:“钜子放心,陛下一定会拣择公平廉明的良吏,尽力办事。在下所举荐的这位巴寡妇清的长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贤名卓著、颇得人望,想来不会犯下什么过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语气温和,礼贤下士到近乎于谦卑的地步。想来就是狂生在此,也当为此动容,不能不改容逊谢,回应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钜子依旧没有答话,他只是沉默不语,直直的盯着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许已经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衮衮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计;但钜子耳濡目染,所见所闻,心心念念不忘的,却永远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艰难。 他不懂盐务,也不懂什么六国余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干涉后那种求生不得的凄惨境地了。东海南海土地贫瘠,黔首除出海捕鱼煮水为卤之外再无生计,如若朝廷横插一脚,他们哪里还有活路? 至于那不知名面目的“令姬”……或许她很是贤明吧,但她又能约束住多少属吏呢? 被墨家钜子的目光注视许久,李斯终于渐渐挂不住脸上的笑容了。他振衣而起,拱手向跪坐上首的公子扶苏行礼,随后俯视正襟危坐的百家宗师,漠然开口: “墨家钜子的意思,在下已然领会。还有哪位高人要一并赐教的吗?” 这句话掷地有声,带着重臣的威严。纵然已经被皇帝质疑、打压,削去了爵位,蒙受了耻辱,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当大秦的丞相睥睨诸生之时,很少有人能生出与之对视的勇气。 一虎怒目,群羊噤声。在尴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后,跪坐在下首的孔鲋老夫子长叹一声,扶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 “钜子深谙民情,体察至深,老头子自愧弗如。”他平静道:“只是老夫西入咸阳,沿途所见,却都是往来奔走的官吏,真正是骡马相继,络绎不绝。派遣弟子探问,才知道是出函谷关检查府库、清点粮食的胥吏。粗粗算来,竟少说有上千之众。老夫只觉得诧异,豢养如此之多的官吏,到底需要多少农夫,又要几多税赋?” 李斯眯了眯眼:“孔公以为如何?” “民少公卿多,天下将若何?”孔鲋老夫子曼声长吟,而后喟叹:“负担如此之重,黔首将不堪忍受了吧?” 李斯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却听殿中窸窸窣窣声此起彼伏,跪坐于孔鲋之后的数十名儒生依次站起,垂首侍立于师长之后。 毫无疑问,这是“臣附议”的态度。 大殿中寂静片刻,诸位纵横高士惶惶然跪坐于地,只觉额头渗出了一点汗珠。 虽然儒、墨两家的言辞温和而又委婉,相较于纵横策士们的辱骂简直不值一提,但在这温和委婉之后,却是最为大胆且直接的质疑与批驳。最为要命的是,这质疑针对的并非冰山将倒的李斯,而是直指整个朝廷、整个秦制、乃至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与这样猛烈的抨击相比,纵横策士的辛辣讽刺温和得像是笑话。李斯再如何盘根错节,除掉他也不过只是祖龙一句话的事情;但儒、墨两家说得是什么? 税赋重!官吏多!朝廷敛财无度,肆意插手小民生计! ——这是可以说的吗?! 纵横策士们愈想愈是心惊,愈想愈是恐惧。始皇帝一天下来,所遵循的便是“以吏治国”、“官山海”、“统合百业”的申韩成法;而墨家钜子与儒家宗师反复诘问,字字句句都是在批驳皇帝数年以来的种种策略,等同于指着祖龙鼻子批龙鳞——不,这甚至都已经不是批龙鳞了,这是批秦人百年以来的旧法,批商君的法度,批从秦孝公以来的列祖列宗! 这话私下说说也罢了,怎么还当着秦人的面开喷呢? 您二老倒是活够本了,他们可还没有呢! 纵横策士们大汗淋漓,偷眼窥伺高踞上首的公子扶苏。扶苏虽然有贤德仁厚的美名,但终究是祖龙的种,设若被这样的狂论激怒,会不会直接下令将他们给坑杀了?! 或许是被儒墨两家的暴论冲击得有些震惊。公子扶苏竟也稍稍沉默。片刻之后,他抬手示意李斯: “百家之述备矣,丞相有什么要说的么?” 丞相俯首听命,转面正视诸位宗师。 “诸位良言赐教,我诚惶诚恐,不胜感激之至。”他淡淡道:“我仔细听了二位的见解,以为概而论之,不过是两个疑问而已。”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 “第一,朝廷为了敛财,设立大臣涉足盐卤、炼铁、耕作等等产业;胥吏不贤,祸国害民,百姓苦甚。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第二,朝廷以官吏治理天下,但事务繁琐,官吏冗杂,必得以重税来供养这些不事生产的肉食者。无异于又在黔首头上剥一层皮,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两位宗师,不知我这总结是否恰当?” 李丞相的话掷地有声,震得偏殿都似乎嗡嗡作响。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言语不得。 说实话,孔墨两门的诘问固然尖锐,但好歹还尽力委婉,没有直言斥责朝廷与皇帝过失,彼此间保留了基本的体面。但李丞相一张嘴便将这体面戳得稀烂,赤、裸裸显露出了百家宗师言语下的本意。 但这本意是能轻易说穿的么? 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上了称千斤打不住。在祖龙长子面前公然质疑数年以来朝廷的政务,无异于直接对李斯宣战,对法家宣战,乃至于对始皇帝治国的思路宣战——此语一出,双方便是不死不休,今日非得见一个高低不可了! 这变故实在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按诸生们的预计,李斯这十几日来屡屡被始皇帝申斥、削爵,更与公子扶苏龌蹉不断,自该小心谨慎,三缄其口;想来已经不敢在廷议上做什么狡辩,大可以随意揉搓。 纵横策士们敢一开口就骑着李丞相的脸输出,也正源于这个自信。 但现在看来,李斯倒的确不狡辩了,他直接把地基都给掀了! 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大家只能将企盼的眼神投向了兀自站立的孔老夫子与墨家钜子。而今之计,也唯有这二位矢口否认李斯总结出的什么“疑问”,东拉西扯将问题含糊过去,绕开这对抗朝廷、对抗皇帝的罪名。 以公子扶苏的仁厚,想来也是不会计较的……吧? 但实在可惜,不仅墨家是死不旋踵的墨家,儒家也还依旧有春秋时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两位宗师只是稍稍沉默,随即点头: “不错。” 满殿诸生的眼前登时一黑,耳边已经隐约回响起了三族的哀嚎。 李斯喔了一声,随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心神俱丧的诸生看来,这应该是酷吏罗织罪名、巧为构陷时自得的微笑。想来,这小吏出身的法家奸臣必定已经在暗自构思,斟酌着要将殿中众人打入反秦一党,以此而重博皇帝宠幸,再度巩固自己的权位—— 李斯稍一沉思,终于开口: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几个疑问,要请教诸位宗师。”他缓缓道。 “第一,天下各处风俗不一,若不仰仗官吏来统一文字、贯彻律令,岂非又将分崩离析?诸位说官吏太多,但若削减官吏,冗杂事务无法处置,岂非由当地的豪强望族包揽?官吏纵然贪墨苛刻,莫非豪强大族便仁厚爱民? 第二,诸位质疑朝廷插手盐务的举措。但盐业获利巨大,如若朝廷不将重要财源握于手中,一旦地方起兵造反,该如何抵挡? 第三,以数年用度计算,天下一年的农税、田赋仅仅只够朝廷日常运转所需,设如爆发战事、叛乱乃至天灾,为之奈何?若不循管仲之法,将关键产业收归国有,钱从何来?” 说罢,李斯整肃衣冠,郑重向宗室们行了一礼,语气谦和之极: “诸位金玉良言,李斯不能不受教。但朝廷千万般大政,归根结底不过两件事,一为用人,一为理财,仅此而已。用不好人,收不来钱,再有如何的良言,也不过只是空论而已……” 他停了一停,又道: “李斯愚昧,烦请诸位赐教。” · 在咸阳宫气氛凝重之时,张良却已随许负悄悄南下,取小道迳入芒砀山,拜谒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楚宗亲”公子邦。 张良原本私下揣度,以为这位公子邦应该是楚国某位德高望重矢志复国的年老宗室,只是畏惧秦人而隐姓埋名;等真见到活人,却不由大吃一惊——这公子邦之与德高望重一词,不说名副其实,至少也是毫不相关。他横竖看了半日,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公子王孙的气度来! ——最为要紧的是,这货色才不过三旬有余,哪里会有什么姓刘名彻的曾孙?! 如此大言欺诳,无耻下作,若非看在那一副舆图的份上,张良早就该拂袖而去,掉头不顾。但他耐着性子与这冒牌货周旋片刻,却不由大为吃惊——此人虽然是个满嘴胡话的流氓,但谈及西域事务时,却是言出中的,肯肇精准,丝丝入扣毫无错漏,显然是了如指掌的高人。 张良收起轻视愤懑之心,小心探问:“足下这些消息,不知是从何而来?” 刘邦嘿嘿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张丝帛,伸手递给张良。张良接过绢帛展开一看,抬头几个大字: 大宛列传·司马迁 张良是识货的人,一目十行看过片刻,便不由暗自叹服——这司马迁所叙述的西域诸国详尽细密却又言简意赅,不仅脉络清晰切中要害,而且文辞流畅优美,才气飞扬横溢。 “这是大才!”他脱口赞叹:“不知这位司马迁是何等人物?” 刘邦咂了咂嘴。 “他是咱那曾孙刘彻用的大臣,有才倒是真有才。”公子邦道:“可惜啊,咱那不争气的曾孙脾气太坏,一上头就给人家用了个宫刑,这下好喽,要被人家编排到死啰。” 张良…… 你是绕不开曾孙了是吧? 他也不再搭理老流氓,低头仔细看绢帛上的文字。显然,这《大宛列传》被删改不少,只留下刘邦标红后的大字: 【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其南则大夏,北则康居……为匈奴所破,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其俗土著,善商贾,城邑饶富……及月氏为匈奴所破,西徙见大夏,攻败之】 【大夏东南有身毒国。卑湿暑热。其国临大水,乘象以战。其民弱于月氏、大夏。】 张良越看越是迷惑,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天,稍稍整理凌乱的思路。 如果他所记不错,不仅秦、赵等视匈奴如无物,就连燕这样的弱国,在国之将亡时,都可以以偏师追亡逐北,轻易大破匈奴…… 而这样孱弱、潦倒、不堪一击的匈奴,在西域居然还算是战力的顶端? 月氏被匈奴所破,连国王的头颅都被割去做了酒杯;大夏又被月氏所破,只能臣服;而,而这身毒,居然还“弱于大夏”? ……这么菜的吗?! 韩相国公子张子房茫然望着天际白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时的无措。 在中原内卷地狱卷了这么久以后,谋圣骤然俯瞰西域,感到了不可遏制的震惊。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弱鸡、无能、废物的势力么?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张良费尽全力消化了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但终究忍不住低头打量这惊天动地的文字。纵以他的智慧,一时居然也反应不过来,只能嗫嚅出声: “即使,即使西域弱小,我们要立足此地,总该名正而言顺……” 不谈可行性而谈现实占领的名义问题,张良的心志已经动摇六七分了。 “这个简单。” 刘邦自信挥手,又从长袖中取出另一张绢帛,上面寥寥数语,同样是司马迁的手笔。 【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张良仔细一看,不由傻眼:“这是?” “这是我曾孙派人做的考证!”刘邦掷地有声:“简单来讲一句话,各路大儒已经钦定——啊不,研究证明了,西域诸国的祖先,那都是夏后氏的苗裔;夏后氏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我等也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所以归根到底,大家都是姐妹兄弟。什么立足不立足的?这分明是探亲嘛!” 张良,张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原本还以为那所谓的“刘彻”不过是老流氓随口扯出的大旗;但眼下观之真是大错特错,单凭这份脸皮的厚度,两人便必然是一家至亲! “当然。”刘邦又立刻把话拐了回来:“探亲归探亲,有些规矩还是要事先讲明。所谓尊卑有序,我曾孙刘彻手下的大儒已经考证过了,中原华夏乃是轩辕黄帝正妻之嫡长子与嫡长女所出,而西域诸夷不过是黄帝姬妾所生的庶子庶女而已。礼云:长幼有序,嫡庶分明。我们这些做嫡长子嫡长女的,正是要去西域教导教导庶出的弟弟妹妹,让他们不能忘了始祖轩辕黄帝的圣德。” 他站起身来,郑重捉住了张良的手: “光大先祖黄帝之圣名,才是我们这些做子孙的最大的孝顺啊!” 张良:…… 张良咽一口唾沫,干巴巴开口:“那么,公子打算将轩辕黄帝的圣名光大到何处为止呢?” “依我看来,到大夏就差不多了吧?”刘邦亲切道:“当然,我倒不是嫌弃身毒湿热,主要是黄帝陛下未必喜欢骑大象……” · 张良沉默良久,终于轻轻挣开了流氓的手。 “我会去筹措费用,尽快打通到西域的路。”他淡淡道:“但仅凭眼下这点私养的兵力,那决计不够。” “这不必担心。”刘邦露出了微笑:“咱自有办法。” 33 分田 协议 向张良信誓旦旦做了担保之后, 刘邦又以树枝指点舆图,向他传授入主西域的种种关窍: “若要平定西域,兵不在多而在精, 除月氏、安息等大国之外, 如莎车、康居、龟兹等等小国,则只要拣派数十精兵便能平定。” 张良不由皱眉。虽说西域诸国确实弱小, 但仅仅数十精兵便可弹压, 未免过于小觑了敌手: “足下确定?” “自然。”刘邦语气从容,突出一个自信:“张公不知, 有一位姓班名超的将领,便曾以数十人劫持龟兹国王,平定内乱。” 张良面无表情:“这位姓班名超的将领, 也是足下曾孙刘彻的臣子么?” 阁下的曾孙还真是能招揽人才呐。 “喔, 这倒不是。”刘邦亲切作答, 他费力想了一想, 终究没有理清汉明帝与自己的关系, 干脆绕开:“只是咱的一个远亲而已……不过这班超固然胆识过人, 张君手下想来也不乏这样的人物吧?只要挑几个小国做它这么一票,那光大黄帝圣名的事业, 便好做得多了。” 张良:…… 不是, 怎么光大黄帝圣名的无上功业从你嘴里说出来, 听着就跟抢劫差不多呢? 他无视掉了老流氓的奇妙语气,淡淡开口: “子路问政,孔子云, 足食、足兵、民信之。可马上取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公子如若据有西域,打算如何治理呢?” 能问出这样的疑问, 显然已经是仔细思考过刘邦的提议,正在试探合作盟友的水准。 “这倒不难。”刘邦微笑道:“张君有所不知,这西域大国小国无数,彼此割据一方,却也如同中原春秋战国一般,常常交战攻伐。西域的物资仰赖于往来的商贾,但商人往来买卖,却常被国王扣押、欺辱,苦不堪言;不仅如此,这些大小诸国的税赋更高得惊人,粗粗算来,黔首一年要缴纳三分之一的所得……” 张良皱了皱眉,中原列国征战,税赋多半十中抽一,即使秦行商君之法,税收也没有这么离谱。 “他们是在效法秦人,重税而强军?” “这倒不是。”刘邦道:“他们没那个水平。三成的税赋收上去,除贪墨侵吞之外,也多半是被国王挥霍享用了。如此奢侈糜烂,想必上下积怨已深。” 他停了一停。 “有鉴于此,我们率军入西域时,大可针砭时弊,对症下药。” 刘邦抽出一支毛笔,快步走到绢帛之前,挥毫而书: “列国纷争”——定纷争、止战乱; “赋税沉重”——十五税一、轻徭薄赋; “商贾断绝”—— 写到此处,刘邦不由微微犹豫。他本来想引用管仲之“通有无”,但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天幕上看到的某个怪词更为贴切、公允。 他落下了笔: “贸易自由” · 刘邦将绢帛展示与张良。张良瞠视良久,终于叹息: “阁下果然有做万乘之君的才华。” 不等老流氓沾沾自喜,张良果断又开启新的话题: “纵然平定西域不算难事,要想长久立足却绝非容易。再如何施行仁政,终究是以小御大,以客御主,弊处不可思量。” 仿佛是怕刘邦不解,张良又特意点破: “蛮夷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蛮夷则蛮夷之。吾其被发左衽乎?” 无论他们带上多少的军队,踏入西域都仿佛一滴水溶进了海里。到时候,是他们去教化蛮夷,还是蛮夷来同化他们? 张良心心念念,为的是光复韩国的社稷,告慰历代的先王,可绝不是把韩人转为被发左衽的蛮夷。 这是相当敏感而关键的问题,但刘邦却显得满不在乎。 “这又是什么问题?”他笑道:“咱找咱老哥解决。” 张良上下看了他一眼,本想询问这“老哥”是谁,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他本能猜测,这怕不是一个比“曾孙刘彻”更为匪夷所思的答案。 还是不知道为好。 · 始皇帝静坐于软垫之下,俯首一一翻检散乱的绢帛。 今日公子扶苏奉命于咸阳宫偏殿主持李斯与百家诸子各派宗师的辩论,而始皇帝却独居别馆,没有去偏殿探视过这些高人一次。 尽管避而不见,始皇帝的耳目心神却时时在留意这场至关紧要的庭辩。每隔数刻钟的功夫,便会有宫人宦官自偏殿悄悄退出,取小路直奔别馆,送来刚刚写好的简报。 祖龙逐一看过这些密报,眼见百家诸生围攻非难李斯的斥骂,神色间却并无波动;只有在儒、墨两家宗师直言进谏的言论时,才稍稍抬了抬眉毛。 他沉吟片刻,以毛笔沾润朱砂,在儒、墨两家下画了一个小圈,提笔标注: 言辞可采,似可重用 他抛下毛笔,仰头沉思片刻,正欲令宫人再去仔细探听儒墨两派的回复,却忽听耳边叮当一声,眼前竟然弹出了一个光幕。 用户刘邦申请与你视频通话,是否同意? 祖龙微微皱眉,抬手示意侍奉宫人全数退出,立刻便点了同意。 光幕迅即展开,幻化为了模糊的人形。刘邦站立于别馆台阶之下,纵使图像朦胧不清,依旧能看到他那熟悉的流氓笑脸。 不同于往日的青衣布衫,这一次刘邦换了件鲜亮的丝帛衣裳,还笑嘻嘻对着始皇帝拱手: “老哥好。” 始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开口: “你倒是有个好子孙。” 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刘邦至今只是个庶民,当然没有功业所兑换来的偏差值。能够支付这远程通信的费用,多半是仰仗了天幕提供的所谓“子孙贷”。 始皇帝多次研究天幕,也曾咨询过这“子孙贷”的问题。但天幕却很遗憾的告知他,子孙贷功能已经将他拉黑,无法开启。 至于原因嘛……原因不言而喻。 纵以始皇帝的气度,一时也不由怒从心头起,除令人给廷尉监中的胡亥几顿排头之外,现在看到刘邦得意洋洋炫耀子孙余泽,难免更有些郁气。 老流氓自然察觉出了皇帝的不快,于是迅速岔开话题: “陛下可知咱在哪里?” 始皇帝面无表情:“你要朕派御史查一查你的行踪么?” “这就不必了。”刘邦赶紧谢绝:“其实吧,咱这几日都是在山上,带齐了陛下赐的酒肉,见几位逃过来的老朋友呢。” 始皇帝微微皱眉:“逃到山上的朋友?” “陛下敏锐。”刘邦毫无诚意捧了一句:“咱这些老朋友,都是犯法后逃脱牢狱,在山上苟延残喘,暂保性命的。哎,说来可怜,一个个少说也有两三年没有闻过酒味了……” 在皇帝面前议论逃犯,无异于是向朝廷脸上猛甩耳光。祖龙自然不悦,但思索片刻后,却不觉眯起了眼: “朕已经下诏大赦天下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隐匿的逃犯? “诏令是诏令,实际是实际嘛。”刘邦微笑道:“咱们县的县令倒是颁下了旨意,但一定要犯人送他一匹布才肯除罪,逃上山的流民早就倾家荡产,拿什么来送他?再说了,便是不要钱,也有多半的人不愿意下山。” 祖龙语气中辨不出喜怒:“为何?” “这也是自然之理。”刘邦轻描淡写:“大秦不是施行连坐之法么?这些□□儿父母都被连坐送入了狱中,只是老弱妇孺体质太弱,几日间便一命呜呼。他们早就已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啦,就是免罪后又能如何过活呢?还不如在山上搭伙过日子,也算有个伴。” “——再说了,他们在山上等下去,说不定还能盼到大秦天崩地裂、一雪前恨的那一天呢。” 刘邦抬头与祖龙对视,不躲不闪,目光平静之极。 祖龙盯了他许久,终于冷笑一声: “那他们恐怕要等待很久了。” 刘邦浑不在意:“或许要等待很久吧。但人总是没有什么耐性的,要是等待太久,搞不好这些囚徒就会冒险下山,私自做点什么了……毕竟按战国的风气,无论是士人也好,黔首也罢,大家似乎都不怎么怕死。” 祖龙眯了眯眼,没有立刻说话。显然,这老流氓揭示出了某个极为危险的可能性——虽然大秦已经有意扭转苛政,但先前被摧残过的人实在太多,遭受的刑罚也太过残酷;断肢不可再续,死者不可重生,这些人与朝廷之间再也没有缓和的空间了。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因此决计不会畏惧任何力量。 如果是胡亥那个脑瘫,大概会得意洋洋,自以为有强兵在手,区区囚犯不足为意。但始皇帝英明睿断,自然知道这样的愚蠢举止绝不可行——纵使秦兵能轻易弹压作乱的囚犯,交战时也必然会摧毁一切秩序,将原本安定的黔首逼到走投无路,制造出无穷无极的反贼。 而且,而且这些囚徒隐匿于山林之中,聚散无形,行踪不定,颇有游牧蛮夷的风范,实在不能尽数剿灭。 该当如何?! 祖龙思索片刻,抬头望向刘邦。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已经猜出了这老流氓的用意: “你想用这些囚徒做什么?” 纵被揭穿,老流氓依旧毫不尴尬:“陛下说笑了,咱能用这些囚徒做什么?只不过是身为大秦宗亲,义不容辞,要为陛下分忧而已。陛下,这些囚徒留在大秦境中,实在是莫大的隐患呐!如若赦免,他们怨恨不息,会藏身黔首,伺机煽动民变;如若弹压,那疆域中烽火遍地,天下岂非大乱?吹也不是,打也不是,依小弟的见解,还不如直接送出去——干脆把这些人统统流放到境外,让他们和蛮夷拉扯去,省得一日日的净给老哥找麻烦……“ 始皇帝静静打量着口若悬河的老流氓,不动声色: “主意不错。你打算把这些人流放到哪里?” 老流氓愣了一愣,不由讪笑:“咱哪里敢有什么打算……只是吧,咱听说西边疆域万里,甚为辽阔,把他们驱逐出去,正好也眼不见为净……” —寥寥数语之间,双方已经图穷匕见,尽数摊牌。 老流氓抬头望着祖龙,纵使面色平静从容,但面对这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始皇帝时,心中仍不由暗自紧张。 这是他精心打磨了许久的说辞,言简意赅,毫无虚假——将这些危险的囚徒驱逐于西域,的确可以大大减轻朝廷维持秩序、弹压叛乱的压力;纵使囚徒们心存悖逆,要想在西域中组织起能反攻大秦的军队,那少说也是十数年以后,足够大秦变法改新,稳定局面了。 偌大中原上国,只要安稳平定,不出内乱,西域的囚徒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这对大秦、对始皇帝本人的确有极大的好处,就算将来真有什么祸患,那多半也是砸公子扶苏头上了……刘邦口口声声“大秦宗亲”、“为陛下谋划”,还真不是在作假。 当然,当然,还是要警惕皇帝的天子之怒……如若祖龙执意要扫清一切叛逆,那必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刘邦不动声色,暗自摸了摸袖中塞着的一卷绢帛。 这是他从天幕中兑换的至宝,尽管只有区区十六个字,却花费了他那宝贝曾孙将近三分之一的历史偏差值。纵然老流氓爷卖崽田不心疼,看到那惊人数字也是悚然动容,难以自已。 但兑换来这十六个字绝对值得;买入后仅仅看过一次,刘邦便五体投地,唯称叹服而已……老流氓小心抚摸绢帛,心下渐渐平定:纵使秦始皇帝威名震动天下,纵使秦军铁骑所向披靡,也必定无法抵御这样尽善尽美的阳谋。 当然,这毕竟是最后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放出。 他仔细窥伺始皇帝的表情,琢磨着该怎么加大筹码。 但出乎意料,沉默片刻之后,始皇帝径直点了头。 “朕可以答应你。”他缓缓道:“只要答允朕两个条件。” 刘邦微微吃惊,而后不觉喜悦:“老哥大气。但有吩咐,咱无不从命!” 始皇帝没有理睬,直接开价:“大秦曾有商贾出使西域,称自黄河上游至敕勒川,土壤肥沃,草植茂密,能开垦千万亩的良田。这块地朕颇为中意,想来你不会吝啬吧?” 刘邦:…… 显然,始皇帝同样兑换了西域的资料,而且眼光老辣之极,一眼便看中了黄河上游最为丰腴肥美的宝地,张口便要吞入肚中。 一句话便轻飘飘割走数十万亩良田,纵以老流氓的心态,一时也实在颇为破防。他呼吸数次,强自镇定: 横竖那块平原距秦边境太近,迟,迟早也是保不住的,还不如先换出去…… 老流氓咬牙道:“自然不敢跟老哥争夺。咱只要在西域站稳脚跟,立刻便请秦军在此处驻扎。” 始皇帝满意点头,提起第二个要求: “朕收到线报,会稽、吴郡等地多有失地无依的贫民私下勾结,预谋着要‘均贫富’、‘一贵贱’。已经有了不小的声势。” 刘邦一愣:“陛下是要咱弹压这些起事的贫民?但咱这一介布衣……” 这一次他倒不敢充什么大秦大楚双料宗亲的牛皮了。当然,就算真是大秦大楚双料宗亲,在会稽也只能干瞪眼——会稽吴郡等地多得是吴楚诸国的豪强高门,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罗网严密,真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就连大秦御史亦只能束手无策,何况他这么个光杆货色? 但始皇帝居然摇了摇头,神情平淡。 “弹压?弹压什么?”他悠然道:“朕的意思,是让你潜入会稽,在这些贫民之间居中联络、弥合纷争,最好再设法给他们运点兵器铠甲过去……朕可以给你特拨物资。” 听到这匪夷所思、超乎于预料之外的吩咐,纵以刘邦的圆滑,亦不由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陛,陛下,这不是——” 这不是火上浇油,迅速激发民变吗?! 刘邦毕竟是刘邦,话未出口,已经猛然反应了过来—— 不错,这的确是激发民变。但民变一旦被激发起来,这些要“均贫富”的无地流民,会把矛头第一个指向谁? 谁在会稽广有田地?谁在吴郡一手遮天?! 在这些西楚故土上,大秦不过只是一个根基浅薄的外人,真正植根于此,牢牢把控住一切利益,逼迫得贫民无路可走的,恰恰是那些楚国余孽,豪强大族! 这些贫民平日所受的屈辱、压迫、凌逼,是来自于虚浮飘渺的大秦朝廷,还是源于项氏熊氏一般的本地豪族?日深月久,只要有人居中引导,立刻便能让这些贫民有怨报怨,揭竿而起横扫豪强。 而大秦呢?大秦大可以做一个路过的看客,无辜的吃瓜路人,或者……或者置身事外,坐收渔利的庄家! ——既然贫民要横扫的是楚国豪强,那大秦朝廷为什么要在意? 仓促间想通这最为紧要的关节,刘邦愕然久之,生平第一次在祖龙面前露出了惊惧的目光。无他,这道计谋实在太老辣,太精到,也太——太巧妙了!纵以刘邦的无耻下作,绞尽脑汁死命思虑,也实在想不出一丁点反制之法! 换言之,这是阳谋,赤条条的阳谋!而且是尽善尽美,无可抵御的阳谋! 他沉默片刻,咬牙作答:“陛下,如若贫民扫清了楚国的豪强,多半会冲出江淮,扰动天下……” 民变可不好控制呐,陛下! 始皇帝混不在意,只是笑了一笑。 “劳你费心了。”他淡淡道:“朕已令丞相做好了预备。一旦楚地的贫民扫清了豪强,会立刻颁下诏谕,宣布楚地一切的地契均告无效,而今要重新登记分田。” 原有的地契失效,那等于抢到手上便是自己的。贫民横扫豪强分到了田地,他还造什么反? 再来,贫民抢夺的也多半是土地而已,金银绢帛这样的浮财用处不大。只要朝廷手脚够快,搞不好还能爆一爆楚地豪强的金币。 刘邦瞠目良久,终于无话可答,再也挑不出漏洞。 楚地豪强的确树大根深,但江淮千万贫民才是楚国的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楚人都开始怨恨这些楚国豪族余孽时,他们又能支撑多久呢? ……想来,会稽的项梁、项羽叔侄,即将迎来狂风巨浪了吧? 不过风浪又何止是肆虐于楚国?楚地只是始皇帝的试点而已,一旦稍有成就,必将会波及天下,摧折一切六国余孽! 刘邦心情复杂,只能长长叹气:“……陛下睿智。臣唯有从命而已。” 这是他第一次在祖龙面前俯首称臣。 祖龙浑不在意,只是轻轻敲击几案: “朕也是从天幕的某位贤人处得的灵感。罢了,既然你愿意办事,朕不能不给你个恩典。这样吧,等会稽、吴郡的事情办完,楚地的豪强被打算,你可以带着那些残存的楚国豪族先行出关,把西域料理了再说。” 刘邦:………… “把残存的楚国豪强带到西域”? 等于说老子还得和项羽这小子共事呗?! 刘邦郁气横生,但终究不敢横生枝节,只能咬牙俯首: “是。” “那就说定了。”完全掌控住局面的始皇帝斜斜靠在软垫上,随意开口:“这样吧,朕先派蒙毅的儿子蒙信在关外等候,与你的人一齐出关,协助平定西域,如何?你又打算派什么人?” 什么“协助”,分明就是监视。刘邦瞥了皇帝一眼,老实回答: “臣打算派陈平。” 34 大秦(完) 下一个世界为汉 咸阳宫, 偏殿 在李斯点破了三问之后,儒、墨两派的宗师愕然而惊,一时几乎反应不能。他们与法家辩论过多次, 已经习惯了在名实之争上毫无止境的辩经。现在李斯浑然无忌, 一开口便揭开了整个朝廷最为要害的底细,反倒让两位不知所措。 毕竟, 在朝堂辩论的时候, 真话的威力往往更大。 而李斯的真话又实在是难以辩驳。用人与理财是普天下所有朝廷最大的要害,自古以来便没有个妥善的安置方案, 虽然百家大言炎炎、自视甚高,但总算都脚踏实地料理过政务。只要脚踏实地料理过政务的人,便该知道这些问题有多么艰难! 在辩论中甩出这样宏大的命题来, 简直是不讲武德。 张、孔二位都被噎了一噎。沉默片刻之后, 张胜向前一步, 径直开口: “我愚笨, 不懂李丞相所说的这些大事。只是我实在疑惑, 朝廷为了把控财源, 就一定要封山锢海,不给黔首留下一点存身的本钱了么?仅仅东海、南海, 监管渔民的官吏, 便有上千之多, 这些人的俸禄衣食,又是仰仗于谁呢?” 这样直率坦言,便连孔老夫子也不由叹服。见贤而思齐焉, 他向前一步,附和贤人: “老头子经过琅琊郡时,听说县令与县尉日夜奔忙, 仅仅一县之中,便要断案数以万起,即便如此,也难以料理冗杂的事务,疏漏不可估计。丞相说这是要压制当地的豪强,但这样的混乱繁琐,又能压制什么呢?” 两人一唱而一和,彼此呼应配合,再直接不过的向李斯打出了反击: 少拿这些“大哉问”来转移视线!宏大的问题固然难以解决,但这些不尽如人意的琐碎细务也无力应对么?! 两人声音平静语气柔和,但问题却是直击要害,逼得李斯都一时作声不得。孔老夫子与墨家钜子可不是坐而论道的空谈之士,这两位开宗立派奔走各地,对天下的实情是了如指掌,绝非几句空话可以敷衍过去的。如若丞相应对不当,搞不好还会折在里面。 李斯稍稍沉默,终于决定避开锋芒: “官吏不贤,事务冗杂,都是丞相的过错。”他圆滑道:“这也是没有贤能之士辅佐的缘故啊!” 这是常见的帽子,目的是逼迫几个老头子出山——既然没有贤能之士辅佐,您二位总不能袖手旁观,高居干案吧? 但儒墨两家又岂是吃素的?孔老夫子淡淡一笑,只道:“老头子还不敢忘却先人的教诲。” 这是极为辛辣的讽刺了,讽刺得李斯都忍不住拉起了脸。 李斯正打算厉声回驳几句,却听上首叮当一声响。全程默不出声的公子扶苏突然直起了上身,淡淡开口: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是老夫子的志向么?” 孔老夫子微微一愣,而后行礼:“公子所言不差。” “道不行。”公子扶苏缓缓道:“那么老夫子以为,怎样才算是践行了你的‘道’呢?” 老夫子皱一皱眉,不觉抬头瞻望公子扶苏,神色之间略有诧异。 公子的疑问……竟像是认真的? 他毕竟是儒门一代宗师,当然不会虚无缥缈的议论什么“复礼”、“法古”,而是直接开口,谈及要害: “天下官吏实在太多,百姓负担太重,可否稍有减损呢?” 大大出乎众人之意料,公子扶苏竟然点了点头: ”各郡的长官胥吏已经不足,不能再减,但陛下已经允诺削减宫廷的执守。老夫子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殿中一片安静。诸生瞠目直视上首,真不敢相信这削减皇宫用度的命令会出自始皇帝之口! 那个巡游天下,以显赫炫耀为能事的祖龙? 没有搞错吧? 纵使老夫子也大为惊愕。呆滞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 “天下——天下刑徒太多,不知可否……” “有些刑徒实属罪不可赦,又多有六国余孽在内,难以尽数宽免。”扶苏立刻作答:“但请老夫子放心,陛下已经有了成算。” 皇帝虽然英断而又苛刻,但一诺千金,绝无敷衍搪塞的旧例。得到这金口玉言的一诺,孔老夫子自然再无不信。 但深信之余,却不由大为迷惑,愕然不解:皇帝这也……太好说话了? 他默然片刻,转头看向墨家钜子。 钜子并不在意皇帝的这种种诡异,直接向前一步,平稳开口: “无论东海南海的盐民、渔民,都太过劳苦了。” 公子扶苏长叹一声,随后点头: “朝廷会酌情削减沿海的税赋。”他道:“何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姓生计劳苦,实在也是谋生的手段太过原始,所获实在太少……钜子心忧百姓,不知愿不愿意为民生稍稍尽力呢?” 他抬手轻拍,两个宫人快步上前,捧来了两卷绢帛,依次奉予农家、墨家两派的宗师。两人接过绢帛,展开后微微一愣:绢上文字纵横,图像清晰,赫然勾勒出了极为精细的机械结构。二位宗师都是此道的高手,仅仅一看便默喻在心,知道这是极为珍贵的图纸。 接二连三的巨大宽待被反复丢出,砸得诸生晕晕乎乎,反应不能,一时竟然开不得口。扶苏俯视呆呆跪坐的士人,轻轻咳嗽: “诸位以为如何?” 孔夫子与墨家钜子沉默片刻,终于俯身下拜,行了自入殿以来最为真心城意的大礼: 当然,贤者宗师,终究不会被扶苏几句话的王霸之气所震,便纳头下拜,甘为小弟。孔夫子缓缓道: “如此,臣愿暂留咸阳,亲眼见证陛下的仁政。” · 始皇帝五年,正月。 令御史巡查了各地的刑徒之后,皇帝颁布诏谕,称上体天心之仁厚,不忍骤加极刑,着令将判处死罪及肉刑的犯人尽数赦免,改为流放西域,永不得归。 这样宽仁和缓的消息一出,滞留在咸阳的百家高人倒是大为喜悦。但喜悦之余,却也不觉疑惑:秦法严苛,牢狱中的囚徒数以十万计,这十几万人流放西域,又有何处可以接收?秦人治国井井有条,想来不该犯下这样的过失才对。 尽管疑虑重重,但秦人却似乎坚定不移,一意要推行流放的国策。到当年五月,第一批八千人的刑徒便已集结完毕,被送到了大秦西北的北地、陇西二郡。为办好此件大事,陇西、北地二郡特意预备快马,每五日向咸阳呈送急报,时刻静候皇帝的旨意。 至六月二十八日,始皇帝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消息——据安插在西域的密探奏报,陈平、蒙信率人秘密出关以来,便一直在诸国挑动声势,造作谣言;派人四处散播歌谣口号,宣扬轩辕黄帝的“德化”,鼓吹所谓十分税一、定分止争、贸易自由的“华夏天国”。 这样的宣扬实在是冒险,两人出关以前便预备下了遗书,做好了被诸国围捕,九死一生的准备。孰料他们一路鼓吹不息,在莎车、龟兹等国招摇过市,竟尔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反而搞得两位死士一头雾水,倒有些反应不能。 如此一路走一路宣讲,到康居国时随行的信徒已有数百,这些信徒来自西域各处,都是被陈平以纵横术拉来的死忠,义务的自主宣讲工具人。 这些信徒照例在康居传播黄帝教化,不料却引来了当地官差的注目。小小冲突之后,官差一拥而上,顺藤摸瓜,将陈平、蒙信等人居住的旅舍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敌众我寡,陈平也不慌乱,他正打算草拟慷慨就义时怒斥蛮夷的腹稿,却被一旁的蒙信阻止。蒙信出身将门,自然不愿束手就死。这数月以来他闲极无聊,已经在随行信徒中挑了数十位壮士按秦军军法演练,今日事到临头,索性试他一试,或许还能冲出重围。 蒙信抱定此念,立刻召集信徒削木为枪,而后派兵列阵,开门径直冲了出去。 孰料军阵一出,旅社外数百官差登时抱头鼠窜,哭喊嗥叫连滚带爬。蒙信莫名其妙,索性令属下衔后追击,一路上遭遇数股阻拦的部队,统统是一次冲击便尽数击溃,只留下丢盔弃甲的一片狼藉。如此追击数里,终于在一间华丽的高耸建筑中捉到了官差的头目,蒙信一马当先,抬手一记马鞭,令翻译厉声呵斥: “你们的国王在哪里?是国王叫你们来捉拿轩辕黄帝的信使的吗?!” 那小头目又哭又号,翻译听了半晌,终于勉强理解: “他说,他说这里就是王宫。至于国王嘛……” 翻译稍稍犹豫,抬手指了一指门口,那里正躺着个昏迷不信的大胖子呢。 ——方才蒙信率兵冲入,眼见这胖子行动迟缓阻拦在前,索性一个窝心脚将他踢飞到了门口。 · 如此轻而易举便殄灭一国,就连蒙信也大为无语。正因如此,他呈报给始皇帝的文书中并不敢吹嘘什么灭国的功劳,反而谨慎的反省自身,检讨称自己太过莽撞,违背孙子“知己知彼”的教训,实在错估了敌人的情势,有冒进之嫌。 ……简单来说,没想到对手会这么菜。 当然,冒进总有冒进的害处,蒙信便在信中述说忧虑,担心康居的邻国会为康居国王报仇,以重兵围剿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外乡人。届时敌众我寡,恐难抵挡云云。 始皇帝浏览密信之后沉吟片刻,唤来了送信的使者: “蒙信等是打算撤退了么?” “蒙将军正有此意。”使者叩拜道:“只是尚未整理辎重,便有几个相邻的城邦点齐了数千步卒,要攻灭康居报仇。” 人数相差如此悬殊,始皇帝不觉皱眉:“蒙信如何应对?” “蒙将军说兵力实在不足,只能借水火之力阻遏敌兵。因此遣人混入敌军放火,又伺机掩杀。那火一气烧了数里……” 始皇帝:…… 不是,这几千人都不知道救火的吗?怎么烧上数里地的? “然后呢?” “然后这些士卒便尽数溃散了。”使者小心道:“他们被烧得嗥叫狂乱,杀死了领头的军官后逃奔而去。有些,有些溃兵带着武器回到了城邦,然后聚集作乱,将城邦的国王杀死,人头送到了蒙将军这里来……” 祖龙:“……什么?” 眼见皇帝神色愕然,使者的语气也不觉结巴。说实话他听到这消息时比皇帝失态百倍,要不是看到被送来的国王人头,决计不敢上报这样荒诞的谣言。 “听线人的意思,这些士兵是被蒙将军打得魂飞魄散,实在不敢再来了。”他小声道:“但他们毕竟要受国王的约束,万一国王还要与蒙将军为敌怎么办?索性直接把国王解决了算了……” 始皇帝额头青筋乱蹦。纵以他的城府心态,都不由伸手扶额,情绪难以言喻。 以现在的局势看,这样的菜鸡似乎真花不了多少精力…… 要不再在刘邦身上割几万亩肥田来? 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信使:“既然危局已经解决,蒙信还有什么要说的?” 使者小心回话:“蒙,蒙将军与陈平说,虽然眼下的麻烦是料理了,但不久西域恐怕还要有更大的风波,请陛下早做预备……” 始皇帝稍一沉吟,终于点头: “朕知道了。” · 一如陈平、蒙信所预言。当临近康居的几个城邦在恐惧中送来国王的头颅时,整个辽阔西域便在战栗中生出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 原本蒙信、陈平等一路奔波一路宣讲,虽然沿途招揽的信徒不少,但大多只是穷极无聊的闲散人等,听过之后一哄而散,毫无影响。但蒙信以百余人灭一国杀三王的惊人消息在西域扩散之时,随着难以理解的恐惧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兴奋与躁动的狂热。这些被煽动过的信徒冲出家门,四处呐喊鼓吹,宣扬所谓轩辕黄帝的“圣德”,十分税一、贸易自由的“大德政”! 这次引发的轰动便真正是不可预计了。被高额税赋所苦的西域诸国百姓纷纷响应,集结成阵冲击王公贵人的府邸,四处殴打贪墨权贵,高喊陈平精心开发的口号: “迎汉王,汉王来了少纳粮!” 这口号言简意赅,震动人心,不但迅速召集了失地无依的西域贫民,便连国王派遣弹压的士兵,稍一交手后也是士气大丧,丢盔弃甲而逃;更有甚者倒戈一击,混入人群中直冲王宫府库而去——国王克扣军饷,贵戚大喝兵血,就那么几个子儿,你拼什么命呐?! 还不如直接去抢呢! 至此风波动荡,各国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而诸国国王安坐王宫,却并不算慌张——他们在西域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了这么久,早知道自己施予百姓的大恩大德会激起什么样的激烈回馈,因此早就预备下了一笔重金,就等着关键时刻雇佣匈奴、月氏等部落的骑兵,出重拳将这些刁民统统送上天。 而今时逢岂会,国王们召集亲信暂时挡住乱民,立刻命人联络了本国的大行商,要他们以商道联络月氏善战的部落,许诺弹压后酬以重金。行商们唯唯称是,私下却派人以快马驰往风暴中心的康居国,询问这些天降神兵一般不可战胜的华夏人: “到底什么是‘贸易自由’?” 收到陈平精心拟定的回复后,大商人们毫不犹豫,立刻派商队护卫与乱民勾兑,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了王宫,将国王脑袋割下后用盐腌制,快马送入康居。个别腰肢尤为柔软的商人,甚至鞭打着国王的尸体大声唾骂,称自己这样高贵的黄帝苗裔,怎么会与蛮夷勾结?瞎了这蛮夷的眼了! 痛骂完毕之后,这些人再令随行的书办将原话记下,恭敬转呈康居的华夏高人。为表尊卑不可违逆的天意,他们还特意校对文词,在每一个“黄帝苗裔”之后,都着重标注【庶出】。 · 自陈平蒙信出关不过一年,西域三十六国便遍地都是黄帝【庶出】苗裔所掀起的风浪。潜伏在各处的秦人间谍伺机挑拨煽动,终于将风浪激化扩大,俨然席卷天地,大有山呼海啸的势头。 值此天翻地覆之时,临近西域的大国月氏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以这些游牧民族眼下的文明水平,倒真不一定能搞懂陈平宣扬的什么“苗裔”、“圣德”、“十分税一”,但闹了如此之久,有一件事月氏人却是格外挂怀,也正因此大惑不解: 明明乱民都把国王的脑壳砍下来了,怎么还是没有西域的贵族花重金来雇佣骑兵呢? 这些华夏人莫不成是来抢生意的? 那就实在不可忍耐了。黄帝苗裔不苗裔月氏人搞不懂,夺人钱财却真比杀父母还要可恶。于是在西域如鼎如沸之际,几个生意被抢的部落终于达成一致,凑足一万骑兵,浩浩荡荡往康居而来。 在侦查到月氏骑兵动身后的两日,等候已久的陇西郡郡守迫不及待的宣读了皇帝的旨意,怒斥月氏“以卑犯尊”、“以夷犯华”、“背先人之教”,并怒骂它残害黄帝(庶出)苗裔种种不可饶恕之大罪;而大秦地处中夏,为轩辕黄帝嫡长之子,唯有恭行天罚,以昭示先祖黄帝垂念子孙之至意! 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月氏罪大而恶极,勿怪皇帝言之不预也! 虽不知嫡长子这个设定从何而来,但大秦的战争机器久经考验,依旧迅速运转,毫无差池。旨意下达后一日,流放至此的刑徒们列阵持械,在秦将带领下直出边境,跨入西域,奉命惩戒不知好歹的月氏蛮夷。 · 始皇帝六年,八月。 祖龙于咸阳宫正殿召见了长子扶苏。向他展示了西域的军报。 “刑徒军已经击破了大月氏的王帐。”祖龙淡淡道:“大月氏的贵人极为惶恐,割下了首领的头颅乞降,为表永不背叛的诚意,他们还将月氏王的头骨漆成了酒器,要上贡给朕……” 扶苏:…… 他莫名有了种世界线收束的诡异即视感。 “那陛下打算……”他小声道:“如何处置?” “能怎么处置?朕已命人将头骨给安葬了。你可以代朕申斥大月氏的使节,让他们改一改这蛮夷凶狠的脾气。”始皇帝平静道:“匈奴已经被蒙恬驱逐,大月氏被击破之后,西域的事便算大体平静。而今的关窍,是这偌大的西域,应该如何分割……” 他命宫人展开的西域的地图。偌大绢帛之上绿洲点点,肥沃的土壤延河道星罗棋布,旁边各以小字标注出了可开垦的耕地。 “依照朕与刘邦达成的意见,双方各取西域一块。”始皇帝以笔勾勒,圈出了弯弯曲曲黄河河道中广袤肥沃的土地:“朕索求的是这黄河的河套,以及敕勒川以下的田地。这些都是西域膏腴之地,粗粗算来,养活十余万兵民绝不成问题。” 他道:“朕的意思,是打算将关中、陇西、北地失地的贫民迁徙至此处,每人赏地百亩,永永耕作;所谓下马为民,上马为兵,闲暇时还可以令驻守的秦军操练这些农夫。” 这是始皇帝深思熟虑的良策。如天幕所言,秦以关中而一天下,做为根基的老秦人却并未得到太多的好处,反而因为**荡平,再也没有了军功晋身之阶。秦土崩瓦解、众叛亲离,多半肇因于此。 要改动军功制实在费力,眼下也绝不能掀起大战。始皇帝沉吟再三,只能从田地上下功夫。河套良田无数,正好用来收揽无地的贫民。 当然,着眼于河套,用意还不尽在于此。祖龙又道: “此外,刘邦还请朕封他为汉王。” 扶苏不由微微一怔:近日来朝廷的确有部分重启分封的议论,但万万没料到会先用在一个外姓身上。 当然,西域辽阔万里,朝廷暂时鞭长莫及,以诸侯羁縻也算常策。但这刘邦为什么要主动臣服,献媚讨好? 不对! 扶苏猛然醒悟了过来:请皇帝册封,固然可以视为讨好,却未必不是一步深远的暗子!以三代以来华夏的惯例,如刘邦这样出身中原、黄帝苗裔、华夏正统的诸侯,是可以拥戴天子的!当年的尧、舜、禹,便是因为德行昭著,被诸侯拥戴为天子的! 他想做什么? 眼见长子终于领悟,始皇帝冷哼一声,以笔点出黄河流经的方向: “这便是朕要你留意河套的缘故。”他淡淡道:“注意河套的地势,这里是西域的咽喉,漠北的要害。所谓‘搤其亢,拊其背’,只要牢牢把握住此处,刘邦再如何狡计百出,也绝不能越雷池一步。此地地势险要,只要万余士卒,便可高枕无忧……“ 的确是地势险要,自西域至河套平原。中间要数次跨越弯曲九环汹涌澎湃的黄河,这里正是黄河落差较大的上游,所过之处都是湍急汹涌的激流瀑布。要穿过如此广阔的流域投送军队,仅仅物资供应便不可承受。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过。”始皇帝又道:“要是连这万余士卒都凑不齐了……” 他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却昭然若揭:连这点人手都无力组织,那中原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扶苏要是把天下治理成这般模样,那也不必下九泉见列祖列宗了。 “正因如此,你大可以对刘邦放心。”始皇帝道:“他是最狡猾也是最实用的人,只要以扼守住河套的命脉,西域一定会比谁都乖巧。” 扶苏点头称是,却又不觉疑虑:“可是,与刘邦一起迁徙过去的,毕竟还有这么多六国遗民……” “毋庸多虑。”祖龙淡淡道:“朕已经派间人查过,西域诸国一半的税赋都仰仗过往的行商,这些行商多半都要到中原购入茶叶、铁器,交换物资。一旦西域与中原开战,商路断绝,这些人是打算吸风饮露过日子么?“ 亡国的仇恨当然铭心刻骨,但与一半的财政收入相比,那就实在不足论了。 以这些六国遗族的柔软身段,不主动鼓励商人与大秦交好,那都能算是牢记家仇,骨气刚硬…… 扶苏愣了一愣,恭恭敬敬,俯首称是。 祖龙微微叹了口气。纵使他的心性毅力,一想到大秦千秋万代的大计,也不由微微有些惆怅。 但以眼下的局势,大秦的千秋万代之计,恐怕不在上而在下,还在于千万失地的黔首啊。 现在,就只能等刘邦的消息了。 · 始皇帝六年九月。在长久的弹压、撕扯之后,楚地终于爆发了积累已久的民变。饥饿的黔首们打出了“诛暴秦”、“免饥寒”的旗号,浩浩荡荡冲向秦设立于吴郡、会稽等地的太守府。在楚国旧人的有心推动下,这些贫民势如破竹,轻松便击破了秦人软弱无力的抵抗,攻破郡中的府库。 然而开启府库之后,这些黔首却大为惊愕——府库中大半空虚,只有孤零零数百石的陈米,别说“免饥寒”了,连聚拢来的这几万贫民都喂不饱! 喂不饱这些贫民,总不能叫他们原路返回,继续挨饿吧? 直到此时,暗地里纵容民变,希图驱逐秦人的楚地豪强才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一支饥饿的,找不到粮食吃的军队,他们会怎么办呢? · 始皇帝六年十月,在顺利驱逐了暴秦的官吏后,楚地的民变出现的一点小小的异常——他们换掉了“诛暴秦”的旗帜,喊出了“均贫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转头开始冲击本地树大根深的豪强,将他们的物资洗劫干净,统统充作了军需。 楚地豪强奋力反抗,但事出突然,一时间手忙脚乱;而且贫民们不知为何组织有序,战力惊人,部分人手上还有精良的武器,竟将豪族打得节节败退,立足不能。而所过之处贫民焚毁地契瓜分财物,将豪强们数百年的积蓄分了个干干净净! 值此危难之际,楚地豪强才终于意识到了某个真理:秦人统治楚地,他们还有二等人可以当;真让贫民们翻身,他们那是真连小命都没有了! 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要痛苦,领悟到这个关键之后,豪强们以光一般的速度改变了旧的观念,他们迅速派人直入关中,七嘴八舌传达了同一个消息: 尊敬的大秦王师,您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您最忠诚的楚地啊?! · 在楚人的千呼万唤之下,伟大的大秦王师终于在关中集结完毕,慢吞吞整队出关,迤逦向会稽而来。庞大的军队中携带了大量的文吏、御史,不像是平乱,倒像是武装游行。 这样的队伍自然快不了。纵使有楚地豪强百般催促,一天之间也能行军四五十里而已,相对于往日大秦铁骑而言,简直比乌龟更慢。 不尽如此,当乌龟爬到半路时,军中的文吏仔细核对了诸多情报,宣布了一份极为惊人的消息: ——因为贫民捣毁了吴郡会稽的府库,因此机要文件已经尽数丢失,其中就包括历年来楚地的地契! “换言之,我们也不知道哪些地是哪些人的了。”被派去平乱的蒙恬好言安慰楚地豪强的使者:“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们能打退那些乱民,自然可以轻松把地要回来……什么?你们打不退?哎呀那就麻烦了,搞不好就得秦军费一番神,帮你们重新划分土地好了……” 使者面部抽搐,险些当众流下泪来。 35 试看(大章) 匈奴 元朔元年, 五月,未央宫。 深宫规制森严,入夜后人声寂寂, 只有各地侍卫宿卫巡守时轻微的甲胄敲击之声, 值夜的宫人蹑足往来各地,借着月光检视各处门户。宫掖内外将近万人, 竟尔寂静得能听见远处长安的乌啼。 但这沉寂不过只是片刻, 只见浓黑夜色中一团火光闪耀,而后是哐当哐当响亮的拍打声, 却是有人手执火把排闼而出,径直冲开了未央宫最机要的宣室殿! 巡逻的卫士们大为吃惊,登时手持长戟一拥而上, 分四方将闯出者团团围定;然而在烛光下只看得一眼, 登时便面面相觑, 不觉后退:深夜明火执仗闯出宣室殿的, 竟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宦官, 中常侍春陀。 可怜春陀已经五六十岁, 一番长跑后疲累得几乎要就地昏厥,但仍旧气喘吁吁, 奋力向卫士挥舞皇帝的信物: “快, 快, 立刻把祭祀太一的东西都搬到宣室殿去!” 皇帝近年来颇好方术,在一群方士鼓吹之下,多次于宫中祭祀天、地、太一。但祭祀这样的神祇必得沐浴更衣, 斋戒整肃,怎么会在深夜时骤然举行?诸位卫士大惑不解,但仍旧不敢违逆皇帝的口谕, 接过信物后快步趋出,直奔皇宫内库而去。 纵使事出突然,宿卫宫中的郎官们仍然迅速备齐了祭祀的各项器具。祭祀太一的仪式原本需要大量典守的侍卫,但皇帝只令他们在宣室内摆好了各项器具,而后便下严令驱散了一切闲人,竟连随侍的宦官宫人都不能留在殿中。 “擅入者腰斩,弃市。”披着睡袍高距榻上的皇帝冷声下令,森然不寒而栗。 众人唯唯听命,再不敢仰视。 · 皇帝披上衣衫,在金盆中沐浴双手,仔细擦拭之后,捡起了一旁几案上墨迹犹新的绢帛,抬头一行飘逸的隶书: 【皇帝敬问太一神座下……】 绢帛投入炉鼎之中,火焰烟雾立刻腾空而起,将字迹尽数吞没。 似乎是太一神显现了威灵,皇帝面前弹出了一个闪耀的光幕: 【用户偏差值不足,即将为您播放免费片段】 皇帝猛然从御榻上起身,罕见的失去了至尊的气度。他在殿中大步绕行数圈,长袖在夜风中飘飘摇摆,面容上已经有了怒意。 如若宦官宫人在前,大概早已魂不附体,匍匐在地战栗不语。但光幕显然并不在意人间门君主的感受,它只是缓缓改变了字迹: 【是否播放免费片段?】 皇帝咬牙切齿许久,终于点头: “是。” · 光幕是在十五日前的深夜出现的。 那时皇帝深信方士密法,正于静室中尝试所谓“心斋”的方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无思无虑,善养精神;一切闲人都被远远驱逐于外,不许打搅皇帝清修。 也正因为如此,当光幕骤然显现于眼前时,皇帝惊骇绝伦的呼叫才终于没有穿透静室,招来不该有的外人,泄漏这至关紧要的机密。 不错,至关紧要的机密。当皇帝勉强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的便是广袤而无垠的碧绿草原,而画外音娓娓道来,谈的却是什么草原地理,什么物候气象: 【……虽然中原将草原统称为“北蛮”、“大漠”,但若仔细区分,所谓的“大漠”之中,其实也有极为严格的区分。如果说农耕与游牧以降雨量为边界,那么大漠之中也有这样严格的界限。大致来讲,可以分为降雨量匮乏、直接被西伯利亚气压带所控制的漠北,以及有阴山山脉庇护,相对温暖潮湿,气候更为稳定的‘漠南’。 毫无疑问,历来游牧民族的统治中心,全都聚集于相对富庶稳定的漠南。具体而言,由于阴山山脉所拦截的水汽降落方位相对固定,匈奴、突厥等的王庭虽然是‘逐水草而居’,但移动的地点却相当有规律,只是在几处牧场来回转移而已……】 说到此处,辽阔草原急剧缩小变化,转为一张起伏不定、经纬分明的立体地图。而地图上空有蓝色的水汽自东方大洋蒸腾而来,被蔓延数千里的山脉阻挡,终于降而为雨,浇注在了几个固定的方位。 而动画下有暗红小字,标注了游牧诸部落在此建立王庭的历史。 小字中所谓的突厥、回鹘等,皇帝不甚了了,但“匈奴”一字却真是椎心刺目,瞬即便吸引了至尊的注意。瞬息间门君主的本能压倒了惊愕,皇帝翻身而起,抬头盯住了那片辽阔的草原: ——这是上天在垂示匈奴的机密?!这是昊天上帝顾念了天子殄灭蛮夷的至诚? 皇帝狂喜过望,不由屏住呼吸,仔细凝望这匪夷所思、变动无常的舆图。数年来刘彻留心匈奴,对军务颇为熟稔,而今细细分辨,立刻就发现了这莫名其妙的动画中至为宝贵珍异之处: ——为了解释漠南漠北巨大的差异,除了描绘水汽与降雨之外,它竟然还点出了阴山山脉被雨水所滋养的湖泊河流! 皇帝搞不懂什么水汽与降雨,但可太懂这些湖泊水源了! 御前随侍的郎官大多精通边务,曾向皇帝解释过匈奴的底细:所谓北狄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那也不是驱赶着牛马在草原散漫流荡;草原虽然广袤无际,水源草木的变动却隐约有规律可循。如匈奴这样庞大的部族,早在多年摸索中总结出了这套宝贵的经验,因此才能横行大漠,几近统一了阴山以南。 这些水脉草木变动的规律是匈奴至关紧要的命脉,一剑封喉的逆鳞,一向由随侍单于的亲信大臣谨密掌握,严封密锁绝无泄漏。纵使汉朝百般引诱匈奴降人,也只模糊打探到一点似有若无的情报而已。 而就为了这点似有若无的情报,朝廷也大下血本,送出了数个关内侯的爵位,少说千数的牛羊马匹,只为犒劳吐露实情的匈奴降人、赏赐招降的大臣。 这种种花费不在千万钱以下,但朝中大臣并无议论之声;原因无他,数年来与匈奴纠缠多次,大家已经在战事上达成了共识——匈奴往来如风,踪迹飘渺,实在难以料理;要想发挥汉军的长处正面决战,便必得攻敌所必救不可。 什么是敌所必救?匈奴人残虐无亲,但可以抛弃妻儿,抛弃老弱,抛弃王都,难道还能抛弃水源牧场不成?! 相较于上苑驯养的马,少府打造的弓,这些不起眼的湖泊水脉,恐怕才是汉匈之间门胜负的关键。 而现在天幕朗阔舒展,各处动画惟妙惟肖,这胜负的关键正展现于前,一览无余。 皇帝愕然凝视天幕片刻,却弯腰自几案下抽出了一个金盒,按动锁钥解开机关,取出盒内一卷薄薄的绢帛。 这卷被谨慎收藏的绢帛极为粗陋,偌大的白绢上只潦草涂抹了几道墨痕与墨点,倒像是小儿涂鸦的劣作。 但正是这区区一幅劣作,曾耗费了朝廷三个爵位,五千万钱,粮食布帛不可胜计;而数月前卫青领兵出长城,皇帝所珍重托付、足以左右战场局势的密宝,也只不过是这副“劣作”而已。 但现在……但现在,与天幕上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水源动画而论,这秘宝就真是简陋粗糙得像皇长子刘据(而今三个月)的大作了。 皇帝强自镇定,俯首反复端详这粗劣的涂鸦,又仔细思索匈奴降人口中那点少得可怜的消息。但无论如何比对,那天幕画像清晰可辨,每一处都若何符节,毫无差错;至于匈奴降人们不知道的细节,那更是汗牛充栋,不胜枚举,鲜活得像是要从图中跳出来! 至宝啊,至宝,这才是克制匈奴的至宝! 眼见至宝当前,皇帝终于再也克制不住,连紧握绢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骤来的狂喜不仅因为殄灭匈奴的关键已经显现于前,更因为某种承天所赐的兴奋与震撼。 不错,“承天所赐”!上天愿意赐下这样的珍物,自然是对他这个天子无限的眷爱,拳拳的顾念。天心如此,皇帝所承受的天命,难道还有疑问么? 什么叫受命于天?这就叫受命于天! 概而论之,这小小天幕的意义简直比封禅更强上百倍不止,所谓“天道无亲”,但现在上天已经毫无疑义的降下神迹,展现了对汉人不言而喻的偏袒、对皇帝不言而喻的偏袒。这样神明降世的冲击,那是方士们皓首穷经一辈子,辛苦搞一万次祭祀也不能论证的合法性。 正因为如此,霎时间门皇帝内心激动亢奋,难以忍耐,几乎想立刻令静室外的宫人入内,乃至召集此刻驻留于宫殿的大臣、外藩的宗属,共同观赏这昭示炎汉正统的神迹——北面匈奴强横跋扈,常常自称为天之骄子,蔑视汉帝;而今才要让你们晓得,谁才是上天最爱的儿子! 身为上天最爱的好大儿,刘彻执礼如仪,丝毫不敢怠慢;他整理衣冠端正跪坐案前,恭恭敬敬打算行祭天的大礼,谁料一柱香尚未点燃,天幕便骤然一变: 【您的试看内容已经结束,剩余内容将消耗偏差值】 【您的偏差值不足,请充值】 · 以刘彻的聪明才智,与天幕之间门折磨数日之后,终于大抵搞清楚了这“偏差值”是何等物事。天幕铁面无私,虽然主动现身降下神迹,但在他这位好大儿面前也毫不松口,坚持索要足够的“偏差值”才肯播放完整视频,否则便只能提供一些免费的试看片段,五分钟封顶,过时不侯。 直播公司深谙互联网的套路,这五分钟视频中剪切的尽是直播中的精华,勾引得皇帝色授魂与,欲罢不能。只是偏差值实在难以获得,皇帝再三恳求无果,只能令人预备下了这盛大的祭祀,希望能感动天心。 ——天子者天之子也,爹,就真不能顾念顾念朕这亲儿子么? 但以现在的情势看,亲爹显然没有偏爱到这个程度。 皇帝沮丧难言,但郁闷良久,还是点了“同意”。 天幕滴滴一声,又展开了那幅至珍至贵的草原水源图,天音缓缓道来,继续着先前的“五分钟”开始试讲: 【……在摸清楚了大漠的具体分界之后,我们便大致可以理解历史上游牧民族种种怪异的举止。 显而易见,游牧民族同样贪图安逸与享乐。单于、可汗与诸贵族们当然更愿意留在温暖湿润、水草丰茂的阴山山脉,而不是退守干燥苦寒的漠北,和牛马牲畜面对面龇牙。自冒顿单于征服漠北以来,这里便基本属于鸟不拉屎的羁縻状态。虽然设置有单于王庭,但多半只有政治斗争失败的货色才会被流放到此处,随行的部族也是俘虏的奴隶,著名者如苏武。】 听到这莫名熟悉的名字,屏息凝神的皇帝忽然一愣。 ……苏武? 他依稀记得,似乎校尉苏建的儿子颇有才干,曾被自己以特旨召入宿卫郎中,而名字正叫……苏武? 【这样微妙而尴尬的地形,打造了历代游牧帝国微妙而尴尬的局势。历代叙述边疆事务,往往将游牧民族统一视为贪婪残暴不可教化的蛮夷,在苦寒之地磨牙吮血,日夜觊觎肥美丰腴的中原;这种观点当然不错,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游牧民族内部,同样有极为剧烈的贫富分化,不可弥补的地理差距;居住于草原的可汗固然觊觎中原,居住于漠北的游牧穷亲戚们,难道就不觊觎水草丰美的漠南了么? 人家又不傻,对吧? 所以,如果我们详查游牧的历史,会莫名发现极为熟悉的即视感——历代单于可汗都居于漠南,为了维持帝国的稳定不得不对漠北的穷亲戚们又拉又打;一方面他们需要这些苦寒之地的强悍人物来充实军队入关中原;另一方面也要高度警惕这些穷得当裤子的同族,免得他们一时兴起,先把自己的关给入了。 这种关系之微妙复杂,甚至比中原的皇帝还要难以料理。中原出兵草原,毕竟还有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这两块风水宝地,可以屯兵开垦,大大减少后勤压力。而漠南想要弹压漠北的穷老乡,那就非得经过中间门茫茫的戈壁荒原不可。而且游牧对游牧,漠北的穷老乡比漠南的王公贵族还要灵活。毕竟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一无挂念,所谓失去的只是锁链,搏一搏搞不好还能赢下整个草原。 正因为如此,处理漠南漠北的关系可以视为历代游牧帝国的生死大考。理想情况下,当然是漠南王公驱漠北人为兵,一面消耗不稳定的穷老乡,一面设法从中原抢到点什么宝贝,瓜分之后收买部族。但若劫掠所得不足,漠北又实在穷得不可忍耐,那内部的冲突分裂一旦爆发,立刻就会摧毁整个帝国——一个搞得不好,王公贵族们还得被穷老乡打了草谷,头颅漆成酒器。 以匈奴为例,匈奴强盛时,‘北服丁零‘,而被汉军当头锤过几次,倒赔出不少物资之后,丁零、屈射等率先叛乱,直接导致了匈奴的衰落,乃至被迫西迁,前去霍霍中亚欧洲】 听到“匈奴衰落”几个字,皇帝敏感的竖起了耳朵,心中也难耐的涌出了喜悦。 皇帝大举用兵于漠北的国策在朝中颇有反对之声。如汲黯、韩安国等重臣议论纷纷,即使同意出兵,也希望能控制规模。其中至为紧要的原因,便是以为匈奴不可灭——匈奴及前身严允,自西周时盘踞大漠,屡屡寇边为害,而历代反复清剿,到底只能驱逐,不能殄灭。现今用兵无数,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空耗国力而已。 这样的辩论引经据典,委实难以反驳,只能以皇权硬压。正因如此,这天音才是时机恰好,皇帝听到这“衰落”、“西迁”数字,真正是精神一振,自信大作: 匈奴可以殄灭,可以驱逐,这是上天的天意! ——但又该如何殄灭? 皇帝屏住呼吸,丝毫不敢转移片刻注意。 【而在历史上,这种漠南漠北的矛盾——或者说王公贵戚与穷老乡之间门的矛盾,恰恰是制服游牧民族最好的抓手。漠南王庭应付穷老乡有两个思路,其一是团结一致到中原打草谷;但当中原强盛,抢劫实在再无生路时,漠南漠北的矛盾便变将空前激化。 在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只要有势力稍一点拨,很容易就能让王公们醍醐灌顶,想清楚一个小小的关节: 相比于那些穷凶极恶、欲壑难填,穷得荡气回肠的讨命族人而言,仅仅只关注耕地、朝贡与东亚秩序的华夏,那就太可亲,也太可爱了。 与其被穷亲戚搜刮干一切,还不如与华夏有限合作,先讨灭漠北的那群穷鬼,是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宁予大汉,不予家奴”,或者说,“量匈奴之物力,结大汉之欢心”——大汉来了,单于贵族们还能做一等人;漠北的穷亲戚来上门讨秋风,那真正是欲做奴隶不可得,搞不好连头颅都会被人割了去。 而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对游牧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也恰恰是利用这个不可缓和的矛盾,所谓挑拨离间门、瓦解分化,先以强兵阻止劫掠激化矛盾,再以重金收买游牧的上层,以舆论干扰贵族的决策。等到漠南漠北的矛盾不可缓和,被金钱腐蚀太久的贵族往往会倒戈相向,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与奢靡生活,争相恐后做华夏的带路党。 ……有点熟悉,对吧? 不过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西汉时以刘彻重兵痛击匈奴,获胜不知凡几;但匈奴屡败屡战,反复南下,真正悍不畏死,百折不挠。这不是什么勇气可嘉,而实在是无可奈何——汉军将漠南王庭扫荡无余,单于王公逃入漠北,军队物资被打了个一干一净。哪怕为了活命,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漠北的穷亲戚搞一搞统一战线,被裹挟着南下,与汉军死磕。 真正搞定匈奴无穷尽的反扑,那都得等到昭、宣之时,朝廷在国力大损后终于领悟到了刚柔并济的妙处,提出了所谓“以夷制夷”的方针,以重金收买亲近汉人的“熟胡”,借势弹压过于野蛮不可理喻的“生胡”,其中种种曲折奥妙,颇有后世英美之“离岸平衡手”的精髓——华夏高居于上,以政治军事与经济手段反复挑动游牧部族之间门的冲突与内乱,激化上下阶层之间门天然的结构矛盾。唯有矛盾持续,中原的安稳才能持续。 这些方法因循沿袭,又反复革新,并最终总结为一套极为有效的方法论。按历史学家的观点总结,能令草原长久平稳的并非弓箭与钢刀,而是烈酒、烟草与经书——烈酒与烟草是满足生理需求的成瘾品,而经书是满足精神需求的成瘾品;当游牧贵族困顿于这些强悍成瘾物的缰索时,草原便在没有团结的可能了。 ——在大慈大悲加特林尊者降世,并彻底令游牧民族能歌善舞之前,这些东西大概是唯一能长远羁縻大漠的宝物了。】 叮咚一声轻响,天幕天音戛然而止,弹出了一个熟悉的窗口: 【试看时间门已经结束,偏差值不足,请充值】 眼见光幕显现,皇帝啊的一声惊呼,眼珠几乎都凸了出来 可怜刘彻听得如痴如醉,全神贯注,已经因那一句“离岸平衡手”而生出了无穷的想象——汉人与匈奴交战数次,也从匈奴降人中打听到了一点草原的底细,虽然不如“漠南漠北”、“穷富矛盾”这样一针见血,高屋建瓴,却也隐约察觉到草原各部族间门尖锐的冲突,远非想象一般铁板一块。 谋略计策是沁入于华夏骨髓的本能,意识到问题后朝廷曾经派出间门谍,以重金厚礼秘密联络各部,煽动对单于的不满。然而事到如今,朝廷这市马骨的千金不知道花出了多少,被拉拢收买的人却始终是首鼠两端,难当大用。 究其实际,一则是匈奴毕竟太强,各部族畏之如虎,不敢煽动;一则是朝廷的重礼并不太能打动匈奴部族的情肠——皇帝当然不吝惜大手笔,但派间门谍走私到匈奴总不能大张旗鼓,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中华常见的锦缎瓷器而已。贵重倒是贵重,但毕竟只是用处不大的奢侈品,部落首领笑纳后自管享用,真到决策时立刻抛之脑后,争先恐后的为单于舔痔疮。如此前后悖逆,好几次将朝廷气了个倒仰。 倒仰之余痛定思痛,自知是贿赂的礼物不对。蛮夷毫无廉耻,实在不能用恩义约束,真正能控制住他们的,应该是某种趋之若鹜、不可或缺的珍物,足够使人利令智昏、欲罢不能。 ——那到底该用什么呢? 正因为日日记挂于此,刘彻骤然听到“烈酒”、“烟草”时才不由生出狂喜——烟草他不知道,但中原所酿造的酒浆却是匈奴人至为喜爱的珍物;即使单于再三下令禁觉与汉的贸易,也有不怕死的部落在边界斗胆走私大汉的美酒。但匈奴纵然嗜酒,却也未到非酒不可的地步,纵然汉地美酒远胜草原,也很难以此牵制各部。 所以“烈酒”、“烈酒”……关键就在这个“烈”字么? 越酷烈的酒的确越容易沉迷,那么酒浆酷烈到一定地步,莫非便是天幕所说的“成瘾品”? “癮,內病也”——对酒的嗜好将突破极限,从而成为某种难以戒除的疾病。而沉迷酒瘾的人被烈酒所控,自然不会再有悖逆朝廷的风险…… 皇帝何等聪慧,仅仅听到一字半句便猜出了天音中所描述之“离岸平衡手”的精髓,煽动蛮夷的要害。正因如此,他屏住呼吸,凝神静气,目不转睛,牢牢盯住了这“天幕”,生怕遗漏了一丁点的细节。 ——而后便看到了那“偏差值不足”。 焯! 皇帝一跃而起,手按长剑来回逡巡,但咬牙切齿数次,终究是毫无办法,只得无能狂怒: “荒谬!朕的偏差值怎么会不足?” ——虽然匈奴还没打下来,但朕连一点功绩也没有积累吗?! 这一次天幕倒是很灵敏,立刻弹出了解释: 【用户的偏差值已被提前预支】 刘彻微微一愣,然后终于怒上心头,几近爆发: “朕何时预支过偏差值?!这分明是哪个生儿子孙子不长毛的忘八竖子冒名顶替,狡为变乱!上天正该明察——” ——当然,以大汉天子的城府理智,如此开口肆意辱骂市井粗话,倒并不仅仅是破防后的无能狂怒,更是要以激烈的情绪向天幕阐明关窍,请求上天重新计算这“偏差值” 但天幕明显误解了用户的意图。在沉默片刻之后,光屏微微闪动,向皇帝呈现了那位冒名顶替、生儿子不长毛的忘八竖子,借取偏差值的全部记录 刘彻:………… 刘彻罕见的保持了沉默。 做为忘八竖子不长毛的亲曾孙,刘彻缓缓吸了一口气,伸手揉搓面部。一面是掩饰那无以言喻的尴尬和羞耻,另一面则是平息被祖宗坑得欺负澎湃的悲愤与哀痛。他咬牙切齿,终于从某些大不孝的念头中挣脱出来,自指间门窥伺这张记载了惨痛账目的天幕。 他不敢那些高得惊人的挥霍数目,只偷偷去瞥左上角刘邦两个潇洒飘逸的签名——宣室殿中还存有高皇帝的墨宝,一看这与狗刨差相仿佛的字迹,便知必是高皇帝御笔无疑,决计没有假冒。 毕竟一般人委实写不出这么烂的字…… 刘彻目光移动,却不小心瞥见了签名下的一行小字: “子孙贷?” 仿佛正在等这一句疑问,天幕迅速变化,殷切的向皇帝推荐了公司的拳头产品。 不得不说,把锅甩给后人的确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尤其是后人已经被迫接了一大口黑锅之时。皇帝怦然心动,终于还是让天幕调出了子孙后代的偏差值统计图。 一眼望去,他立刻望见了后代高耸的偏差值数据。若以功业而论,倒也足够祖先安慰了。尤其是自己之后的孝昭、孝宣一位皇帝,更是异军突处,超拔出群—— 皇帝眼珠突然凸了出来,以至于相当之不体面的发出了惊叫。 “刘弗陵?”他骇然道:“这是谁?!——刘据呢?!” 36 大汉 第一个视频(一) 游牧 元朔元年, 五月二十六。 偌大的长安城中没有秘密,即使未央宫也是如此。凌晨阳光熹微之时,皇帝昨夜怪异的举止已经遍传京师内外, 震动三公九卿, 上下无不惊疑,惴惴莫敢安睡。 至卯时一刻, 紧闭一夜的宫门终于打开, 手持诏谕的郎中疾驰而出,径入北阙甲第, 以上谕紧急召唤卧病于家中的中大夫汲黯,及万石君石奋之次子石庆;谕旨言简意赅,措辞却极为严峻, 俨然是急如星火的口气。 卯时三科, 被反复催请的大臣乘坐宦官预备下的牛车驰入宫中, 甚至未照常例在正殿前下车行礼, 便被一路拉入偏殿, 摒除宫内一切随侍的宫人侍卫以后, 于空无一人的密室中谒见了神色凝重的皇帝。 两位大臣下拜行礼,一抬眼却愕然惊异:皇帝盘坐于御榻之上, 脸上却是硕大的两个黑眼圈, 眼白上血丝纵横, 阴森森更添几分戾气。 ……这局势不对呀?! 汲黯石庆也是侍奉朝廷已久的老臣,数年前曾经亲见皇帝与废皇后陈氏之间旷日持久的精神霸凌;但纵使陈皇后骄纵跋扈,数次与窦太主合谋戕害卫氏, 乃至滥施巫蛊搅动宫廷之时,皇帝也从没有这么逾越常度,失态到昼夜不宁的地步! ——发生什么事了? 两位重臣心中打鼓, 不觉抬眼窥伺皇帝,试图从皇帝的神情中看出一点大风大浪的端倪。 而皇帝果然也不令臣子们失望,一开口就放出了个震天撼地的大雷: “朕反复思索,总在皇太子的事上犹豫不决。” 这一句话真正是直击灵魂,惊骇心魄,石庆软软的便滑了下去,膝盖将地板砸得哐当一声巨响。 这当然不能怪万石君的次子缺乏胆量。纵以中大夫汲黯砥砺多年的心胸气度,刹那间都是神色立变,惊愕的几乎言语不能。 ——自元光年间以来,只为皇帝那迟来的子嗣,朝廷上下真正是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费心劳力处恐怕还在匈奴之上;粗粗屈指算来,数年间交代在这个太子名位上的人物,便少说有一位皇后、一位丞相,数不尽的三公九卿——乃至于皇帝那位倒霉的便宜舅舅! 什么叫国之根本?这就叫国之根本。 在漫长的争吵、废立、争执之后,皇帝好容易等来了自己的宝贝后嗣,足以继承宗祧的长子;而朝廷上下精疲力尽,也已经默认了皇太子储位的人选,再不敢起争执。在这样大位已定、天下即将安稳的当口,皇帝为什么还要提皇太子的事情? 难道国本又将有不可预料的变故? 汲黯惊心动魄之余,本能的便要开口直谏,乃至以性命为国本而争。天下安定未久,实在经受不起一次储位的动荡了! 然而皇帝停了一停,却又道: “朕遍览春秋以来的史册,见太子失国出奔乃至夷灭性命者不计其数,实在不能不为据儿忧虑。” 汲黯:…… 陛下您说话能别大喘气么? 两位重臣长长舒气,紧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以他们的经验而言,这大概是时年二十九岁的当今皇帝在喜迎皇嗣后不可避免的恐慌臆想,并不算是罕见的结症。于是石庆立刻拜倒在地,赞颂皇长子睿智天成,才略非常,必能克承大业云云。 虽然不知三四月的小儿怎么就能“睿智天成”,但以万石君石家敦厚谨慎的家风,能顺口说出这样一长串阿谀奉承,委实已经算是超常发挥,殊为难得。 以皇帝平日对石家的尊敬,此时少说也该承领盛情,回应两句才是。然而天子怔怔盯着大臣,面容却没有一点缓和。 原因无他,这所谓的“皇长子睿智天成”,恰恰戳中了皇帝的痛处! 昨夜骤然见到传承统绪中匪夷所思的变化时,皇帝虽然惊骇,却也还能勉强克制情绪。昭帝刘弗陵仍然是自己的血脉,而且登基时只有七岁;那或许是寄予厚望的长子去世,幼子仓促继统,也未可知。这虽然是极大的变故,但终究还在正当的传承逻辑之内。 直到他一抬头看见宣帝刘询后的小字:【刘彻曾孙,刘据孙】。 ——好吧,就算是最天真淳朴的蠢货,大概也能发现不对了。 区区十余年间,大汉的统绪由皇帝的太子转移为幼子,又由幼子转为太子亲孙,每一次都是宗法制上地动山摇的巨大变化,足以撼动天下的根基。而这样的剧变在二十年间两次发生,破坏力自然无可言喻——要知道,当年决定大汉前途的诸吕之乱,皇位的传承统绪也只有过一次转移而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压根不是什么皇长子睿智与否的问题。以刘彻的眼光看,自己这宝贝好大儿的水平还真不能低估——在昭帝继位后十余年,居然有人不惜打破旧例都要迎立刘据的孙子,那皇太子究竟遗留下了多大的势力?能培养出这样忠诚而果决的下属,皇太子岂能不“睿智”? 但问题在于,这么睿智的皇太子,是怎么将皇位拱手让予幼弟的? 皇太子愈为睿智,这统绪转移中的种种细节就愈不能细想。正因如此,皇帝面无表情,神色却渐渐僵硬了下去。 石庆察觉不对,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汗水浸湿了衣裳。还是汲黯明白大体,立时察觉了皇帝的异样。他拱手行礼: “陛下既有忧虑,想必已为皇长子做了谋划。” 话已至此,皇帝也不再掩饰,径直开口: “不知汲公与石公可愿为太子保傅?” 这是皇帝筹谋已久,反复斟酌后的万全之策。太子仍有后嗣,统绪却莫名转移,显然是遭遇了不可预计的宫变。要提防这样的肘腋之患,便必得为太子挑选一位精钢不可夺其志,能以正气弹压群邪的重臣! 环视朝廷之中,当得起这一句称许的,也唯有中大夫汲黯了。庄助曾于御前称颂汲黯:“其辅少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皇帝亦深以为然,视汲黯如社稷之臣。而现在要保护他这位前途莫测的长子,底定大汉的正统,便非得这位社稷臣出面不可了。 至于石庆……皇帝瞥了一眼犹自战栗的石庆,不觉叹息:挑选石庆护卫太子,原本是激赏于万石君醇厚忠贞的家风;但以眼下看来,石庆忠诚倒是忠诚,只是这水平委实有点指望不上…… 那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汲黯了。 所谓君忧臣辱,天子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再也没有推拒的余地。石庆惶恐下拜,恭敬谢恩;汲黯却犹豫了片刻,终于振袖向皇帝行礼: “臣昧于社稷之事,实不堪此任。” 天子默然片刻,终于叹气: “汲公还记怀匈奴的事吗?” 不错,皇帝早已知道汲黯护卫少主的贤能,但数月以来迟疑不决者,正因为汲黯与朝廷之间不可缓和的莫大冲突。 ——简而言之,汲黯反对征讨匈奴。 当然,以汲黯的品行操守,绝非那些循循苟安、贪图逸乐的外戚勋贵可言;他阻止开战的种种理由,条条都直指要害,实在没有半点的私心。但也正因如此,汲黯与皇帝的矛盾才绝无调和的可能——这已经不是利益与权欲的冲突了,这是“道”的冲突! 汲黯刚直如铁,硁硁然不可摧折,正是“从道不从君”的人物,既非权位可以收买,亦非酷刑可以震慑。皇帝虽然欣赏这样的品行,却也实在忍受不了他与国策之间的抵牾,往往令其退居养病,眼不见为净而已。 但现在事出非常,皇帝要保护寄予厚望的幼子,维护动荡的统绪,便必得有这样从道不从君的社稷之臣为柱石。有鉴于此,天子沉吟不语,但终究放缓了口气: “汲公难道不顾念北地被匈奴折辱的汉人百姓么?” 这样和缓的口气实在少见。汲黯都不觉惊讶。迟疑少许之后,才徐徐回答: “陛下,用兵终当谨慎。兵者凶事,圣人不得已为之;武事之外,还应以修文为上……” 不错,汲黯倒也不反对用兵,但始终希望控制规模,反复谏阻皇帝那倾国之力的打法,而希望“文德化远”,能与匈奴达成妥协,节省国力。 除战争糜费的现实之外,汲黯还有迥然不同于皇帝构想。他又道:“我听闻陛下想要追述前贤,比隆于夏商周三代的基业;昔日大禹执干戚而舞,有苗见之畏服;商汤网开三面,诸侯归心。陛下大动兵戈,崇尚诈术权谋,又如何能垂范后世呢?” 这又是汲黯的习惯的犯颜直谏,毫无顾忌粗疏直接,字字句句都往皇帝的逆鳞猛戳。以往日天子的脾气,大概就该召来公孙弘张汤庭辩,深文周纳,阴阳怪气,先将老头气一个倒仰。但今日皇帝面色略无波动,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 “既然如此,那朕只能向汲公稍作解释了。”他淡淡道:“石卿,殿后备有绢帛,取来为朕做好记录。” ” 说罢,皇帝长袖鼓动,长衣飘飘之间,浮出了一片雪白的光幕。 · 汲黯石庆毕竟是朝廷中难得的忠厚长者,纵然在这骇人的神迹前被碾得三观粉碎,战栗难言,几近于瘫软抽搐,当场昏迷;但终究是数十年砥砺身心练出的一股凛然正气,到底没有在御前失态崩溃。 如此喘息片刻之后,两人终于勉力镇定心神,跪坐于地,呆呆仰望光幕,一时开口不得。而光幕缓缓变动,终于传来了某种轻松悠闲的音调。 为了节省历史偏差值,皇帝精挑细选,最终兑换来的只是一段直播与观众对话的音频,其间东拉西扯,散漫闲荡,几乎整理不出什么条理: 【公元七世纪时,国势已经摇摇欲坠的波斯,曾经满怀惆怅的回忆古帕提亚帝国——也即中原所谓之安息帝国——创业与兴盛的伟大光景;或许是被现实中阿拉伯人的劫掠与逼迫所刺痛,波斯学士们着重关注的是贵霜帝国所遭遇的历次游牧民族的侵犯。他们回顾了八百年前,帕提亚王阿尔德旺二世及其侄子法尔哈德二世被游牧部族击败诛杀的残酷命运,总结出了一个精到的历史规律: 草原就在那里,所以游牧部族永远也不可消灭。 这个思路实在相当精彩,而且放之四海皆准——即使华夏。如司马迁所言,匈奴“本为夏之后裔”,前身是自中原北逃的夏桀子孙;而历来游牧民族扩大势力,往往也依赖着中原逃人的补充。“草原就在那里”,所以总有活不下去的人会迁徙到此处,形成新的游牧部族,并以此威胁中原。 在马克沁与加特林尊者降世,草原终于能歌善舞之前,这个问题是无法解决的。】 茫茫然听到此处,汲黯、石庆不由惊愕呆滞,仓促间抬头望向了皇帝——原本以为皇帝展现天幕的神迹,是要以上天传音展现威严,以此令汲黯心服口服,与朝廷之间再无抵牾。 但现在……现在他们虽然搞不懂那“马克沁”、“加特林”是何等尊神,但,但“草原就这在那里”的论调,似乎更像是在打皇帝的脸吧? 陛下……没事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眼见皇帝伫立不语,还是老实跪坐了下去。 皇帝抬头瞻视天幕,虽然先前已经大致听过简介,但现在细细解释起来,仍旧令他心痒难耐,热血沸腾不止——这安息帝国能被天幕称一声“伟大”,想来国力必然强盛。他曾听闻这安息距西域不远,未必不能派使修好,共谋匈奴。 再有,这马克沁、加特林又是何等尊神?大可以让方士们占卜一二,修祠祭祀…… 皇帝雄才大略,登时便有了难以遏制的兴奋。 【不过,波斯学士们为此的论证就相当之不靠谱了。根据波斯历来被西迁的游牧民族□□的惨状,他们准确推测出了大陆的地理,认为东边的“桃花石”(中亚对中原的称呼)北部有极为广袤的草原。 但问题来了,来自广袤草原的游牧民族,怎么非要舍近求远,弃桃花石于不顾,非要来锤他们波斯呢? 根据仅剩的那点资料,波斯学士们开了一个有趣的脑洞。他们认为桃花石自“秦”修建了巨大的北境城墙之后,游牧民族便不再向桃花石进攻,转而□□可怜的西域。 至于他们所幻想的,能完全阻止凶残游牧骑兵的城墙么……大概是与绝境长城差不多的工程,甚至还附加了某些怪异的法术,属于幻想中的工事。 当然,帕特里亚帝国的史料在历次入侵中已经焚毁无余,波斯学士们胡思乱想在所难免。而汉人就很少能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了,毕竟历史记载得过于翔实了,即使牵涉域外也是如此。在同时代的《史记》、《汉书》中,描述得就要简洁乏味得多了,远远没有波斯学士们那富有想象的美感。 ——简单来说,砍掉安息帝国两位国王头颅的,应该是西迁的塞人与吐火罗人;而塞人与吐火罗人为何西迁?因为他们被逃难来的大月氏锤得屁滚尿流,不能立足。但大月氏为什么逃难呢?喔,这就终于要提到汉朝的老朋友了——没错,他们是被匈奴逼走的。】 皇帝:………… 刹那间真是一瓢冷水泼下来,就连跪坐在地的汲黯都看出了皇帝的无语与失落。 当然,失落的不仅仅是皇帝。就连汲黯也不觉怅然——在听到那什么“安息帝国”的赫赫威名时,他倒也动过一点求援的念头。但现下看来,或许是前后被暴秦与匈奴过度的拔高了眼界,汉朝的皇帝与大臣们已经很难想象一个弱小得连那什么“塞人”都无可奈何的“帝国”了。 这也能称帝的吗?! 【正因如此,《史记》中才下了一个直接而简单的论断,严重缺乏后世西方瑰丽而雄伟的描摹,直接了当指出了安息帝王被砍脑壳的原因: “安息大国,多奇物,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 ——主要还是太菜了。 不过,总的来说,波斯学士们的猜测思路并没有错。中原北部的确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因此也必然孕育出世界上最强的游牧部族。只不过他们搞错了一个小小的实力问题——被迫西迁,在西域四处劫掠、摧毁城邦的部落,只不过是草原竞争中最可怜的失败者而已;他们只是一波又一波的被更强的部族驱逐,被迫迁徙而已。 那么,真正占据大漠草原,高居于所有部族顶点的至强者匈奴,为什么没有随之向西扩张,鞭笞这些连塞族人都不能抵挡的弱鸡呢? 是啊,为什么呢?——by汉武帝。 这便是今日我们引用波斯学士神奇脑洞的缘由。这个脑洞在无意间揭示了一个事实:草原就在那里,因而游牧部族无穷无尽;但无穷无尽的游牧部族,为什么没有碾碎安息、贵霜,以及西域的一切文明? 因为汉朝就在那里。 波斯人曾经纵情歌颂抵御游牧的英雄,称颂他为“世界的守护者”,几近比喻与夸张之能事。然而究其实际,真正当得起这什么“世界的守护者”、“文明光复者”的,恐怕还得是我们的刘野猪,对吧? 在公元前的几个世纪里,亚欧大陆最繁盛的文明星火点燃于所谓的“四大帝国”——大秦(罗马)、安息、贵霜与汉。他们各自都有辉煌的文明之光,夺目灿烂,不可逼视。但文明在野蛮前何等脆弱,安息、贵霜都在西迁的游牧部族前表现出了惊人的软弱,被大月氏及大月氏驱逐出的所谓“杂胡”们反复□□,遭遇了巨大的损失。 这样的损失铭刻于记忆,甚至令数百年后的学士们都后怕惊惧。他们在回顾塞族与吐火罗人的入侵时感慨不已,大有“波斯不绝如缕”的喟叹。但在发出这后怕的感叹时,这些学者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西域星星文明之火的存留并非侥幸,他们之所以还能在杂胡的入侵下竭力挣扎、保全国体,只因为汉朝已经扛过了最重的担子。 换而言之,汉朝便是直面游牧的第一道防线,大半个人类的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全都维系于这至为关键的防护之上。大汉削弱了从草原西迁的每一个族群,过滤了任何一个稍有威胁的部落,为整个西域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保护。能从大汉手中挣脱的,只有被判定为不值一提的“杂胡”。 ——当然,以贵霜与安息后来应对杂胡的惊人表现来看,汉朝只要稍有懈怠,汉武帝只要稍微妥协,整个欧亚的的文明,便不能再问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历代中原王朝所必须承担的责任之一。漠南漠北是世界上最大的草原,理论上必将诞生世界上最强悍无匹的游牧部族。但理论未尝不可以被人力的实践所改变,这就是汉武帝北征匈奴,倾尽国力而永不妥协的意义所在。 他以刚硬如铁的意志向后世揭示了另一个同样刚硬如铁的规律——纵使游牧永远不能殄灭,也要持之以恒的弹压下去,以武力,以外交,以各种中原所能穷尽的手段侵蚀、分化、瓦解草原,以此阻止游牧部落的统一与合并,为后代谋取尽量多的时间。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必为后世子孙忧”,即使不考虑什么虚无缥缈的“人类文明”,仅仅为了后世子孙的祸福,也必须得反复向漠北倾注资源,阻止草原养蛊养出足以威慑整个亚欧大陆的怪物出来。 不要忘记,曾经自诩为“文治第一”,欣欣然蔑视汉武帝穷兵黩武之“弊争”的赵宋,在苟且偷安了数百年之后,终于让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完成了最后的进化,由此而席卷整个欧亚大陆,让所有文明都见识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可以养出怎样危险的蛊虫——自汉武帝以降,被中原历代王朝所封印了一千五百年的魔盒,终于打开了它幽森的盖子,于是整个世界便将燃烧。 我有时候常常会想,当南宋,当波斯,当埃及,当欧洲的诸国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呻、吟,当整个亚欧大陆的文明接连倒塌,人口被削减足足三分之一时;这些在战火中挣扎的垂死者们,是否能猜到这惊天变故的根源呢? ——自十三世纪以来,亚欧大陆所有文明所遭受痛苦与灾祸,就是赵宋太宗以至高宗畏敌苟安,不顾子孙千年祸福所留的遗毒,前人所种的恶因,终于在子孙头上受到了这样惨毒的恶果。在这样惨毒的恶果之前,后世人椎心刺骨,才终于能在不可挽回的痛苦与憾恨之中,理解前人筹谋万世时难以解释的苦心。 当然,妥协与苟且永远比抗争和坚持更容易,麻木与漠然也比清醒更简单。在苟且中享受一时红利的赵宋君臣甚至可以自鸣得意,讥笑孝武皇帝“穷兵黩武,财赋匮竭,晚年下哀痛之诏”,欣然自诩于澶渊数十万岁币买来的年年平安,富贵无极。而彼时赵宋江山花团锦簇,似乎也真是太平岁月、不事兵戈的丰亨豫大,锦绣盛世,足可鄙武皇帝如尘土。 但是啊,但是,妥协是要付出代价的,苟且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往往过于沉重,以至于子孙后代万万不可承受。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终究,终究要为后代做一点考虑啊。】 37 大汉 第一个视频(二) 拓土攘夷…… 天幕的口气随和而又婉转, 即使说到蒙古所制造的惨毒后果之时,语气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但宫殿中的君臣数人, 却真是面面相觑, 惊骇得甚至不能言语。 能在密室中参议要事的,都是朝廷中能决大计而定大疑的人物(或许石庆还差了点意思,但毕竟已经是两千石的高官)。对这些磨砺已久的显贵而言, 天幕如若绘声绘色描述战争的灾难,未必能触动他们被大事打磨久了的心肠;但这轻飘飘一句“三分之一”,却真正令人不寒而栗, 越是思索, 便越觉恐惧。 ——战国至秦末数百年的乱世, 人口也没有削减三分之一吧? 那么, 所谓被草原培育完成, 真正能横扫世界的游牧部族,又该是怎样的怪物呢? 这样沸腾的恐惧终于压垮了某些顽固的执着。汲黯再也承受不住, 软软跪伏在地。 他喃喃道:“臣昏聩……” 中大夫的口气没有了往日的急躁刚直,而渐渐露出了不可预料的软弱。 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做为“从道不从君”的人物, 汲黯与天子的幸臣廷争亢言,从未曾畏惧皇权所施加的压力;但天幕所揭示的未来, 却真正是一击中的,刺穿了这位社稷之臣猝不及防的要害。 ——为了区区虚无的信念而置子孙后代的福祉于不顾,这能算是君子坚守的“道”么? 中大夫茫然而不知所措, 终于言语不得。 刘彻继承了祖父孝文皇帝的权谋心术, 在此时表达出了恰到好处的柔和与厚道。他抬手令石庆将老臣搀起,赐下一盏热水,温声开口: “朕听见这天幕的种种预言, 亦自惶恐不安。朕躬德薄,难以克当上天的期许。天音所言之‘子孙祸福’,实在是重逾泰山的重任,还要诸位贤人与朕一起承担。” 汲黯跪坐在地,被石庆搀扶着啜饮热水,闻言不由抬头瞻视皇帝,神色愕然之极:自他当廷反对过大举出兵的决议之后,皇帝虽未问罪罢黜,态度却渐渐疏远,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尊贵的高官名号而已;现今骤然透露出要援引他这等“贤臣”来克承天命的意愿,委实是出乎意料的变化。 皇帝含笑不语,扶手仰视变动不居的天幕,心中却波澜骤起——自决意征伐匈奴以来,贵幸的都是张汤、公孙弘这样深文周纳、心思缜密的干臣;但在昨日被短短数行字接连破防后,皇帝在痛苦中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酷吏与干臣确实好用,但毕竟只是君主宰割天下的快刀,难道指望一把只会伤人的快刀来荫蔽太子、捍卫大汉的统绪么? 在如此生死攸关、权位暧昧不明的紧要关头,还是要用汲黯一般仗节死义、铮铮如铁的社稷之臣呐。 但要用这样的社稷之臣,就非得调和君臣之间的理念冲突不可。皇帝特意下重本兑换来视频,便是要一劳永逸的根治这个矛盾。 数年以来,为了彰显殄灭匈奴绝对的信心,天子曾经驱逐了不少反对的公卿,而下手之时矫枉过正,误伤了不少汲黯一样忠直的人物。眼下以这天幕为契机,未尝不可以稍稍缓和彼此间的矛盾,启用难得的贤人。 当然,要缓和这关乎于立身之“道”差异,便非得将道理说深说透,说到对手心悦诚服,再也不可抵抗为止……眼见汲黯低头喘息,似乎已经从惊惧中稍稍缓过神来,皇帝微微一笑,挥袖点开了第二个视频。 【明朝末年,伟大的思想家王夫之痛于亡国之祸,曾在著作中总结历代兴亡的根源。在周、秦,乃至战国各国时,王老爷子儒学出生,总结的画风都相当正常,无非是听信奸佞残暴虐民那一套传统历史观而已;但惟独在议论大汉灭亡教训时笔锋骤转,以极为古怪的口气写了一句: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当然,这绝不是什么好话,因为穷兵黩武好强斗狠而灭亡,实在也不算光彩的事情。但王老爷子这莫名吐槽的一句,却揭示了整个民族记忆中大汉真正的底色——提起汉朝时,你第一个想到的会是什么呢? 没错,不是高皇帝高皇后的无为而治,亦非文景丰饶的盛世;真正于历史中留下烙印,并真正改变了这个文明底色的,是长久以来评价近乎于毁誉参半的孝武皇帝,所谓鞭挞四夷,虽远亦必诛之的“强汉”! 这句印象当然简陋,却在无意中揭示了历史残酷的底色——能在史册上留下姓名,并真正左右整个历史动向的人,必将使用强大到无可言喻的暴力。 正如希腊的历史学家所言,历史如果有个神明,那一定是个好战的武神。而能赢得历史青睐的,绝非偃武修文、忍辱蓄力的文景,恰恰是雄才大略,横行天下之间的汉武帝——换言之,并非爷爷决定了孙子,而是孙子决定了爷爷;文景的光辉源自于汉武的光辉,唯有当武帝的骑兵鞭策宇内之时,所谓“无为而治”才真正有了与三代媲美的资格。 当然,这不太符合中国传统“以文化远”、“以德化人”的理想,所以读书人往往避而不谈,乃至将汉武视为汉朝仿效三代之治的污点。在这一方面,只能说历史太长也有历史太长的包袱。当过往的记载被模糊得太多时,人总是愿意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光辉年代。 譬如说吧,士人热爱的夏商周三代,就真有那么文质彬彬,“以德化远”么? 夏太久远了也就罢了。而商嘛……在如成汤、武丁、盘庚等后世推许的贤王在位时,“大邑商”最喜欢做什么呢? ——在盛大的祭祀中为先祖介绍王侯贵族一类的高级战俘,然后“用之”。 至于“用”的途径嘛,大概有刀砍、腰斩、斜劈、水煮数种,偶尔还要将“用”过的人制为肉糜,给下一个被“用”的祭品加一加餐——这还是非常崇高的待遇,等闲不能享用 ……想必周文王对此非常熟悉,对吧?】 汲黯与石庆终于支持不住,软软趴了下去。 说实话,在听到“战俘”与“用之”时,博学广知的汲黯便隐隐已经生出了可怕的怀疑,而当天幕交代出具体的“用”人方法,那更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痛得中大夫神智昏乱,几乎当场晕厥。 ——汉初“通三统”,所有士人的志向都是光复三代的美政,再造成汤、周文一般的贤君圣君,大治之世;也正因为如此,天音轻松交代出商代的可怕真相时,才瞬间击破心防,将汲黯震动得两眼翻白! ——如果真要光复这样的美政,是不是该立刻出兵匈奴,将单于与左右贤王一起给“用”了?! 要是真有活人在几位重臣面前如此妄言,那无论他是否有什么神通法力,汲黯石庆都得猛扑上前拳脚齐出,将这个疯子先“用”了再说。但天幕高高在上,一边轻松愉快的碾压着几位可怜大臣的三观,一面展现出了几张锈迹斑斑的商代青铜器——器皿内头骨铮光瓦亮,浑无瑕疵,一看就是被长久烹煮,然后以河沙仔细打磨过数次。 眼见铁证在前,石庆干脆匍匐叩拜,将脸紧紧贴住地面,屁股高高拱起,拒绝接受这过于有破坏力的摧残性消息;汲黯则在恐慌中怔忪半日,终于膝行而前,声音喑哑而又急切,近乎哀求: “陛下,陛下——!” 陛下,这样的猛料,可绝不能有一字泄漏啊! 但他言不达意,尚未在慌乱中组织言语,天幕便又开始了歹毒的毁灭性打击: 【所以,再重看所谓上古圣王以文德感化蛮夷的光辉事迹,我们才能品出圣贤们谆谆的良苦用心——简单来说,历史还是要修饰的,关于“用”人这种事,又何必要往传世文献中写呢? 如果没有过于发达的文字与记载技术,没有太史公闲得没事多记一笔,那么武皇帝数十年的功业,何尝不可以归功于以德感人呢?——皇帝派出有德行的卫青、霍去病两位贤人去感化蛮夷,于是匈奴自惭形秽,主动让出了河套、阴山,自愿把单于的头颅挂在了长安阙下。这样描写,是不是就很有夏商周的美感了? 至于这以德化人……归根到底,武德也是德。 后人曾经抱怨,说“蛮夷为什么畏威而不怀德”。但以前人的事迹来看,蛮夷当然“怀德”,只不过怀的是武德而已。真正能在世界、能在历史上赢得尊重的,仰赖的并非施恩与怀柔,而往往是强横的暴力。这是肮脏而又冰冷的现实。 在这样的历史前,或许我们只能借用亨廷顿的名言——华夏赢得整个东亚,并不是通过其丰饶的财富、光辉灿烂的历史,而是通过它运用暴力方面的优势。 永远,永远不要忘记这个事实。 人类总是善于自我欺骗的,高亢的调子唱久了往往连自己也会相信,便譬如读书人对三代那不切实际的迷梦,譬如宋太宗、真宗对于“修德化远”、“感化蛮夷”的妄想。没错,我们这里又要辱宋了——大概是自知武德上永远无法与汉唐媲美,赵宋另辟蹊径,念念不忘于“以文化远”,甚至于大胆开麦,鄙视汉武之“雄才大略”、卫青霍去病之“佞幸获宠”,而文字纵横间自信满满,以为大宋兼有三皇五帝之功德,必然可以用文章道德感化蛮夷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是弯道超车,毕竟赵宋有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有数不清用不完杀不尽的儒学大师,有“华夏五千年文华,肇极于赵宋”的光辉成就,想来剑走偏招,也该能搞一搞“万国来朝”吧? 这种妄念是某种意义上宋朝人的共识。为此,他们特意给唐太宗栽了个胡人血统的名声,一脚踢出中华君主的决赛圈(大概是实在不敢碰瓷贞观,索性卡bug解决参赛资格);然后为刘彻量身打造了“穷兵黩武”的人设,将武帝朝的名臣一通羞辱,斥责他们不能匡正君主的“过失”。 所谓“东北民思虀主父,西南人欲粉唐蒙。汉家社稷何依倚,黯直粗疏一病翁。”东北人想要宰了主父偃;西南人想要碾碎唐蒙,汉朝社稷就靠一个汲黯支撑,真正是可怜,与大宋之“众正盈朝”、人才济济相比,何足道哉! ——喔对了,这里所说的“唐蒙”是武帝时的使节,奉命出使夜郎等国,弹压西南的蛮人,大获成功。当然,这点功绩在汉朝不算出奇。主要吧,是大宋当年可曾经被西南蛮夷侬智高攻入广西、广东,沿途屠戮无数,生灵涂炭。 说实话,以这样的光辉往事,我是实在很难想象大宋是怎么敢侮辱唐蒙的…… 这大概也是一种自信吧。】 听到此处,不要说皇帝面色古怪,嘴角抽搐,就连忠厚老实的石庆都悄悄从地毯上抬起头来,暗自窥伺着不幸被天幕点名的汲黯汲公。 而被天幕称许为“汉朝社稷支柱”的汲黯汲公嘛……那一张发白的老脸已经拉得老长,活像一头公驴。 ……感谢天幕的剧透,汲黯提前数千年体会到了粉丝言行上升正主的痛苦。 毕竟是数十年研读经术的士人,汲公忍耐再三,终于还是压制下了火气,没有在御前发泄出心中已经回荡了数百遍的呐喊: ——滚远点,他妈的真晦气! 【为了这个心念,大宋花费得也真是不少,除了内部卖命造势之外,还到外邦疯狂撒币,以高利诱使他国“朝贡”,用贿赂来收买“藩属”,各处往来的开销、馈赠的礼物等,还真是极大的糜费。 但结果呢?结果是在西欧的典籍当中,大宋被视为所谓“蛮子国”、“南蛮国”,堂堂中华沦为蛮夷,丢脸丢到尘埃里;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侮辱,在部分西域记载中,干脆将此时的中国直接称为“契丹”——没错,连中华正统都让辽国人侵占了去,大宋干脆是无人在意的小瘪三。 耻辱么?愤恨么?但归根到底又能说什么呢? 历史毕竟是由武神所主宰的,苏轼也罢,欧阳修也罢,“五千年文华之肇极”也罢,纵有一千篇一万篇锦绣文章,都不如卫青霍去病在漠北打一个小小的胜仗。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刀剑所取不到的东西,用笔墨也绝不可能得到。意识终究是要屈服于现实的,而现实往往是由最为残酷的暴力所缔造,纵使如椽巨笔亦不能粉饰。而反过来——反过来,刀剑却有时比毛笔更有说服力,更能在人的头脑中留下印记,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便如所谓的“人心在汉”,既诞生自《汉书》、《史记》,亦诞生自燕然石刻、狼居胥山。 在这里,我们甚至都不必举出三国以来武侯、姜维等匡扶大汉的努力,也不必谈及自南北朝至唐,持续数百年“刘氏得天下”的金刀之谶,而只需举一个小小的案例——季汉灭亡后四十年,刘渊于并州称帝,建国号为汉,并发布檄文,昭告他仰承大汉圣德的心意。 檄文中文辞华美,追述大汉历代皇帝功德,所谓“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过唐日。是我祖宗道迈三王,功高五帝。。” 这样的情谊殷殷,忠贞不渝,想必两汉二十四代先帝泉下有知,亦当感动。只是时殊世异,不知又是哪位汉室宗亲心怀旧国,三兴大汉呢? ——喔,这位刘渊倒不是汉室宗亲。具体来讲,他祖上应该是匈奴人。 没错,就是被世宗孝武皇帝攘的那个“夷”。 】 汲黯正在低头啜饮热水,听到最后一句,忽的一个前仰,将石庆喷了满身透湿。 38 大汉 第一个视频(三) 强汉 石庆倒是个忠厚人, 虽然被汲公喷得睁不开眼,等擦拭干净脸上的热水之后,依然赶紧起身搀扶气喘吁吁的汲公, 为他抚胸平气,连声安慰。 汲黯按住石庆的手, 纵使呼吸良久,依旧神思昏乱, 口齿不清: “如何, 如何会这等……” 说白了,天幕寥寥几句, 确实对汲黯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之所以反对皇帝大动干戈,正是担忧杀戮太多结成血仇, 将来冤冤相报, 中原将永无宁日。但以——但以那句“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而论, 这样的顾忌岂止是杞人忧天,简直近乎于滑稽…… 所以这匈奴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汲黯费力思索了良久,回忆自己平生所读的一切圣贤经传,但纵论古今典籍文章,也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匈奴人自带干粮匡扶大汉的心态。想来想去, 似乎还真是那句“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粗鄙言语,最为实际…… 所以自己种种设想,都是迂腐的错漏么? 他心思纷乱之极。终于挣脱石庆搀扶的手,匍匐着向皇帝跪拜: “……老臣昏聩。” 这是实实在在的心服口服, 再无异议了。 如若是在平时,皇帝应该已经微笑出声,向汲黯表示礼贤下士的善意。但现在……现在观看天幕之后, 皇帝心中已经有了更为辽阔广大的构想,因此必须要再大剂量。 毕竟,他要说服的不止一个汲黯,还得是一切品行出色、可以拉拢的贤良高士。 皇帝轻轻拍手,天幕光华颤动,却突然跳到了新的内容,竟然漫无边际,开始扯起了什么“西域”: 【简而言之,相当于他奠定基业的祖宗而言,武皇帝恐怕才是真正将大汉写进历史、文化、乃至整个文明基因的那个人物。大汉是高皇帝高皇后的大汉,是文帝景帝的大汉,但归根到底是世宗孝武皇帝的大汉。整个“汉”的基调,是由武皇帝的那五十余年所决定的。 在这里,我们可以切入一个有趣的视角,来解释这种微妙的“基调”。 二十世纪时,对两汉魏晋的考古曾经有个极大的发展,历史学家运用了大量崭新的技术来检验文物与传统的史料彼此印证,查漏补缺,发明新的观点。而种种研究之中有一个观点颇为独特。专家们从平民的视角出发,指出了汉朝上下层一个小小的差异——不同于三公九卿们青睐的经术;普通平民似乎更醉心于神秘主义,乃至已经将大汉视为“神国” 什么叫视为“神国”呢?我们同样可以举几个小小的例子。 在西汉丧葬的风俗中,家属会到官府为死者申领一张将户籍迁移到阴间的文书,陪葬于棺材内,做为将来在地下官府补办户口的“证明”——在汉人的观念里,阴间与阳间共用同一套官吏系统,彼此之间公文来往配合紧密,服从共同的律令。 而制定这些律令,并同时统领阴间与阳间的又是谁? 不错,正是汉朝天子,伟大的皇帝。 而天子的威严还不仅仅局限于地上与地下。在汉朝诞生的原初道教之中,召唤神明拘禁妖鬼的符箓有一句经典的落款,所谓的“急急如律令”——这急急如律令的口号,恰恰来自于汉代的公文规制;就连符箓的字体,也来源于汉代公文隶书的变形。当道士们施展法力试图驱遣鬼神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向漫天神明传达大汉朝廷森严而不可违逆的命令。 换言之,道士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符箓中一切的法术、密仪,仰仗的是大汉天子的威能。 这才是“天子”真正的含义。他不仅仅是人间的帝王,同时也是天上与地下一切神明与幽鬼的主人,无上无下统领这个世界的至尊者,所臣服的唯有昊天上帝而已。做为昊天上帝最尊贵的嫡长子,上天将天上天下九州万邦都托付给了皇帝,于是他既为人主,同样也是神皇。 一言蔽之,在大汉百姓的认识中,并非“君权神授”,而是“神权君授”——神说要有光,经三公九卿议事之后报呈天子批准,于是有了光。 如果将这种由上到下的“神性”氛围仅仅归因于朝廷的宣传,那倒也不算出奇。毕竟历朝历代的君主思路相当一致,在宣传合法性时都喜欢搞一点神秘主义的调调,甚至时殊世异技术进步,后世折腾出的谶纬祥瑞玄秘传说更为精密细巧、逻辑严密,远胜于汉朝搞的那点简陋方术。 但技术进步丝毫没有带来效果的提升,相较于汉时天下士庶深信不疑,乃至于遗留后世,彻底改变华夏宗教体系的“神性”,其余朝代折腾出的效果就简直是悲剧——譬如大名鼎鼎的宋真宗天书事件,纠集了全国大儒编写的体系精巧文辞华美的神降天书,到头来甚至都骗不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粗人,唯一合适的评价是“可怜了泰山脚的驴子”。 至于因天书封禅后导致的后续反应,那干脆已经是历史名梗,都不用科普了。 《人类简史》说,智人是依靠故事来团结的物种。人类天然的需要依靠神话、宗教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来组建社会、维持秩序;它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幻想是一切共同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甚至幻想本身也有力量——出色的幻想能号召更多的人为它而死,于是战力所向披靡,可以碾压一切松散的团体。 可问题在于,无论幻想如何精巧绝伦,故事如何美轮美奂,人类——尤其是高度实用主义的华夏百姓——终究还是要关心现实的。幻想之所以强大,在于它能与现实彼此映证,并最终改造现实;而与现实相互割裂的幻想嘛……那叫嘴炮。 所以归根到底,为什么汉朝的“神性”建设得这么成功,这么出色,这么影响深远? 因为汉朝太强了,强得横绝宇内,强得匪夷所思,强得已经不像一个人间的王朝。】 听到此处,跪伏在地的汲黯与石庆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抬起头来。 即使——即使被天幕的种种暴论反复冲击心智,神思昏乱下几乎不能开口;但在听到天音的闲散言语后,他们还是挣扎着支起身来,咬着牙想从沸腾的心绪中蹦出一点劝谏的言辞来 原因无他,实在是天音所叙述的未来,太过于惊悚也太过于震动——所谓有“神性”的大汉、受命于天统合九州万邦的大汉,当然是此时一切士人儒生孜孜不倦,皓首穷经所追寻的终点。但,但是,在士人儒生们的共识中,这样受命于天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以“法先王”、“通三统”等堂皇正道砥砺修行,数代人后才能建成的辉煌功业。而不是——不是什么“横绝宇内”,便会自动生出神性来! 说难听点,就是公羊派那些酷嗜兵戈的好战之徒,也没有叫嚣出这样的口号啊…… 这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两位大臣绞尽脑汁推敲谏言,呃呃数声,难于开口。石庆老实忠厚,实在没有这样的才智;汲黯倒是博学多才,但思忖多次后,却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无论措辞如何委婉,只要开口反驳这所谓“横绝宇内”的天命,便总像是在给那封禅的“宋真宗”洗地…… 那也太恶心了! 汲黯嘴唇颤动,终于没有开口。 皇帝倒没有在乎两位大臣的失态。他覆手仰望天幕,心中却不觉稍有嘀咕,琢磨着天幕泄漏的所谓“宋真宗封禅”之事。 近年以来,董仲舒等儒生反复宣扬于泰山封天禅地、告成功于上帝的所谓受命仪式;天子醉心于缔造盛世,自然对此大感兴趣,曾私下命随侍的郎官查阅典籍备述古礼,预备将来封禅祭天,做为此生功业的顶点。 但现在,现在听见宋真宗以天书封禅的光辉事迹,刘彻突然觉得吧,往日五经博士们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封禅……格调似乎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呢。 以这种仪式来昭示大汉的功业,似乎总感觉有点掉价…… 皇帝暗自嘀咕,委实有点犹豫不决。 【各种意义上说,自孝武皇帝以来,董仲舒、公孙弘等人搞的那套五德终始、天命正统的说法,都是相当之简陋粗糙,论逻辑论严密连给宋儒提鞋都不配。汉朝正统天命,乃至于“神性”的建立,真的纯粹依靠它的实绩——太能打了,所以编造的故事再拙劣,都实在不能不相信。 这种强悍与壮盛甚至都不同于巨唐万邦来朝。太宗皇帝虽然怒斥夷狄为野兽,但毕竟还愿意用王化的手段来拉拢、收买、腐蚀蛮夷的酋长,放下身段联合蛮夷,来达到战略的目的。而汉朝嘛,汉朝强盛的气质中,最突出的并不是什么恢弘与灵活广阔,而是“横暴”。 什么叫“横暴”?我们可以借苏武的名言做一个小小的解释,即所谓“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言辞铿锵态度激昂,充满了西汉大复仇主义的美;只是铿锵排比之下,忽视了一个小小的事实:各国为什么“杀汉使者”呢? 南越为什么杀汉使者?因为武皇帝派去出使西南的安国少季是南越太后的老情人,而交谈之间二人鸳盟重温,不但你侬我侬,而且打算献上南越,讨灭先王旧人;南越大臣不堪ntr的屈辱,终于暴起还击,斩下了安国少季的头颅。然后——然后被“屠为九郡”。 宛王为什么杀汉使者?彼时武皇帝命使者以金马向大宛换取汗血马,大宛悭吝不予,于是使者击碎金马,当殿辱骂大宛君臣,终于被杀。而结果嘛,结果就是宛王的头颅悬挂在了长安北阙。 至于朝鲜……那也是孝武皇帝的功劳。使者涉河奉皇帝命招揽朝鲜,被拒绝后大怒,拔剑将朝鲜贵族斩首,遂被朝鲜王右渠所杀。其后便是朝鲜“即时诛灭”、没为汉四郡。 怎么说呢,从苏武随口的威胁中,你大概就能看出汉朝——或者说汉使的行事风格了。这种风格过于张扬、显露,以至于太史公与班固在史书中都实在无法掩饰,羞答答承认汉使有些“横暴”。 】 皇帝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稍稍侧过了脸去。 说实话,他倒不是很在乎天幕阴阳怪气的什么“汉使横暴”,甚至已经暗暗记下了苏武的姓名,打算让卫青下次出征时带去历练历练。 但是吧,毕竟是当着两位朝廷柱石的面,眼睁睁看着这天幕泄漏自己派出的使者横行诸国的光辉事迹,皇帝——皇帝还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老实人石庆俯首不语,装作听而不闻;汲黯微微动了动嘴唇:他当然不赞成这样肆无忌惮的风气,本能便想劝阻;但开口时骤然想起天幕对所谓“大宋”的评价,终究还是一声长叹,闭口不言。 ……横暴就横暴吧,横暴于诸国之间,总比宋人重金换一个蛮子国的结局强。 【什么叫横暴?以诸汉使的作风来看,就是赤|裸裸的高傲与无忌,所谓的天老大我老二、“不敢惹事是庸才”,充满了中二的美与魔幻,仿佛三流网络爽文的意、淫。 只不过,汉朝真真正正、毫不打折扣的实现了这近乎于中二的幻想。 汉人说“天老大我老二”、汉使横暴诸国,“明犯强汉者必诛之”,那不是吹嘘,不是口号,是平白直述的事实——武皇帝摧折匈奴讨灭朝鲜,臣服贵霜威慑安息,强汉的力量至极西而越极东,至漠北而抵岭南,无边无际无远弗届;自太阳升起与落下所光照的一切土地,都在长安赫赫的威严之下,重足屏息,不敢仰视。 在公元前三个世纪,整片欧亚大陆被四个帝国主宰,即汉、贵霜、安息与罗马,除罗马实在太远,汉人只能惆怅的想象那名为大秦的笔友以外,贵霜与安息都恭顺的匍匐在汉使的脚下——他们甚至难以抵御被匈奴驱逐的杂胡,当然更不敢直视长安的光辉。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武帝之后,汉就是孤独的。在目光所能穷极的一切范围内,它没有对手也没有盟友,只有屹立于世界战力巅峰时挥之不去的寂寞。 ——当拥有超出于人类诸国的武力值后,你就很难再融入这个脆弱的秩序了。 正是这种超出于凡间的寂寞打造出了汉朝的“神性”。公元前一百年,武皇帝改元为“天汉”,天汉中的汉,既指高皇帝发家时的“汉水”,亦指迢迢银河,淼淼星汉。换言之,大汉不仅仅是人间的国度,也是天上的国度。昊天上帝的嫡长子降临凡世,而他的旨意行在人间,便如行在天上。 这种带着神性、浑然视天下如无物的气味,纵使巨唐都难以复刻。如果巨唐的大臣是见惯了繁华以至于视若无睹,那么强汉的使者便是习惯了强盛而习以为常。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所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这些能听得后世热血沸腾,乃至于稍显中二的名言,在汉人看来,却是再平白不过的平铺直叙,简单枯燥的阐述事实。 ——这也难怪,当长安百姓日夜看着北门悬挂的单于、宛王、乌孙王、朝鲜王等等风干的头颅时,恐怕已经很难对什么“虽远必诛之”产生什么特殊的情怀了。 这样的飞扬跳脱,横行无忌,浑然不知畏惧。这样的“横暴”,乃至处处惹事、蔑视天下人物的中二,正是华夏光辉而灿烂的少年时代。那种睥睨宇内的心态,唯有睥睨宇内的国力可以培育,是真正没有被摧折、侮辱、践踏,所求无不可得,天下第一的味道。 天下第一所带来的,便是某种强悍自信所催生的高合法性。王夫之曾经感慨,说汉帝对大将信任之专,推心置腹,甚至允许霍去病于狼居胥山行封禅这样独属于天子的礼仪。而后世——尤其是大宋以后,所谓君臣相疑,兵将不识,摇摇欲坠的合法性下,已经再也容不下这样的真诚与自信。华夏沦亡,焉知不是造因于此? 当然,历代君主对这伟大光辉的神性梦寐以求,未尝没有做过努力。但老子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去了大汉的武德与强盛之后,历朝历代不得不曲为狡饰,以所谓的祥瑞、礼制、文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来自我欺骗,试图模仿出那样浑然天成,高距于整个世界顶端,近乎于神的天·朝气质。 但伪造就是伪造,神性绝非矫饰的“文德”、“礼制”所可以模仿。 什么是神性?能号召信徒为它而死的才是神性。一时的兴盛不算稀奇,但在先祖遗德恩泽庇佑之下,大汉亡国都亡得最为体面——哪怕到了东汉末年天下鼎沸,“尺土寸民,皆非汉有”的时候,犹然有武侯这样的人物出山收拾局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武侯出茅庐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天命轮转,汉室再难复兴了么? 他当然知道,但他愿意为汉室而死,仅此而已。 毕竟,四百年的煌煌天汉,终究要有一位超世脱俗、古今无双的人物,来为它做好最后的收梢】 39 大汉 第一个视频(四) 霍去病(大章…… 播放至此, 天音戛然而止。却是皇帝伸手示意了暂停。 纵使已经粗粗预览过天幕的内容,但当所谓“强汉”的气质自视频中扑面而来时,皇帝仍然觉得心潮澎湃汹涌,反复酝酿良久, 才终于强自按捺, 转过身来: “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缓缓整理衣袖,而后抬头直视天子。 至尊毕竟是太年轻了, 纵使如何压抑, 眼角眉梢都依旧是跳跃洋溢的喜气与自得。这样由心而生的亢奋激动,唯有数月前皇长子降生之时,臣下才有幸一见。 人主高居九宸, 实不应喜怒形于颜色。以汲黯往日的做派,本该直言无忌, 率性进谏。但今日中大夫犹豫良久, 却委实有点不好措辞。 ……毕竟吧, 虽然汲黯历练已久,但听到天幕中强汉睥睨天下、臣妾万邦,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之时,也不由自脚尖至头顶生出一股难以自制的战栗,真正是热血翻涌, 连古井无波的心都在剧烈起伏。 人类到底还是慕强的生物啊。 汲黯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君臣之间, 又何必掩饰呢?陛下此时心中所想,就只有这些吗?” 乍一出口,又是汲黯粗疏直率的风格,毫无掩饰的便戳穿了皇帝拙劣的伪饰。天子不觉微微一愣, 而后粲然微笑,神采飞扬。 “不错。朕现在喜不自胜,实在难以自制!”皇帝袍袖飞扬,声音清越而又响亮:“高皇帝蒙受的耻辱,高皇后蒙受的耻辱,文皇帝景皇帝以来数十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洗刷了!朕于九泉之下,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谒见列祖列宗在天的英灵……” 说到此处,皇帝心怀激荡之至,竟尔一时不能出声。 是啊,祖孙薪尽火传,父死子继,砥砺七十余年而终究克成大业;当听见匈奴单于的头颅高悬于长安北市,历代汉帝怎么能不兴奋,又怎么能不喜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原来复仇雪耻的酒,竟然是这么的甘美! 所谓主辱而臣死,汲黯与石庆身为汉臣,当然体会到了这沉着而又激昂,如沸如腾的汹涌情绪。他们沉默片刻,终于双双下拜: “臣谨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是应该为陛下庆贺,也是应该为大汉庆贺。毕竟,还有多少王朝能矢志不渝,汲汲七十余年,犹自不忘寒微时的初心呢? 恭敬行礼之后,汲黯却又缓缓直起了身来。他直视天子,郑重开口: “臣有几个请求。” 石庆犹自匍匐在地,闻言不由大为惊愕,偷偷的以余光窥伺这位因粗直而闻名的同僚。毫无疑问,眼下正是皇帝心怀激烈、万千感慨的微妙关头,贸然开口打破气氛,索要非分的恩荣,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愤怒。 但出乎意料,天子的神色毫无变化,依然是春风满面。 “汲公请说。”他微笑示意,心情反而愈发舒畅。 皇帝识人的眼光极为老辣,当然知道汲黯的操守。这样的人物肯开口提出请求,便等于是真正心悦诚服,已经在“道”上与天子有了默契。只要皇帝俯允,汲公便能一诺无辞,死不旋踵,以身家性命扶保少主,安定大汉的统绪。 ……能说服这样刚直固执的人物,实在天幕神力无双,为常人所不能想象。 为了表示定约的诚意,皇帝径直跪坐了下来,笑意殷切。 汲黯仿佛在深沉思索,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先前谏阻陛下征伐匈奴,实在是老臣愚钝浅薄,不能体察天下的大势。只是,只是臣冒死祈请,还望陛下能稍稍矜悯百姓……“ 皇帝毫不犹豫:“汲公的见教是至理。朕会立刻下诏,停止封禅祭天的一切工程。皇长子满周岁时,朕会还赐天下爵位,赐老者牛酒。” 这是他方才筹谋已久的计划。封禅沾染了所谓“真宗天书”之后,似乎格调骤然大降,委实已经提不起兴建的兴趣。而省下这笔开支后,不尽可以削减一成的税赋,国库中还有足够的盈余,足够赐牛酒的费用。 说实话,以现下的局势论,皇帝是真对皇长子很满意,对卫皇后很满意,而最为满意的,还应当是天幕中屡屡提到的“卫霍”。 ——这样好的局面,当然应该尽力维持,更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汉千秋万代的统绪。 而汲黯稍一犹豫,果然也提到了皇长子的母家: “陛下是要启用霍去病么?” “这是当然。”皇帝断然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要大举对匈奴用兵,当然要不拘一格,拣拔出色的人才!” 说到此处,天子心中也不由涌出了一股**辣的兴奋——天幕中虽然并未如何谈及卫霍的功绩,但仅仅一个封狼居胥,已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喜悦难以自制。狼居胥山是匈奴祝祷的圣地,汉军能于此处祭告天地,对匈战争的结局已经不言而喻。仅仅稍微想一想这祭祀之后的深意,便足以让人从头发丝战栗到脚后跟,狂喜到难以置信。 也就是在汲黯、石庆两位忠直老臣面前了。如若随侍的是东方朔等,那皇帝的神色,必然不会这样的淡定自若! 汲黯默了一默然,终于长身而起,郑重进谏: “那么,请陛下传召霍去病时,一并将公卿诸侯子弟召入宫中,勿授他人以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求贤之心,亦不可过于急切……” 这是忠直诚恳的肺腑之言。汲黯是太明白天子爱之欲其生的做派了,以现在的喜悦激奋,恐怕不日就将有匪夷所思的封赏。但卫青连战连捷,尚且还无人敢议论他的功勋,霍去病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黄口小儿,实在不能堵塞众人悠悠之口。 既然已经有了剿灭匈奴的共识,朝堂上的风波当然愈少愈好。 天子微微犹豫,终于颔首:“汲公老成谋国。只是……” 至尊面上神色起伏,忽的有了一点尴尬。 汲黯嘴角稍稍抽搐,长叹一声: “陛下已经传召霍去病了么?” ……是了,虽然看似从善如流,但这才是当朝的作风。天子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隐忍、锤炼、敲打,也不懂什么权谋诈术的锉磨和历练,一旦有了青目的人才,立刻便会将他拔擢于九天之上,赏赐无与伦比的荣光。 既然早已经在天幕中看到了霍去病的名字,至尊又怎么会忍耐到数年之后呢?胜利与荣耀当然是来得愈早愈好,来得太晚的话,喜悦也不那么痛快了。 不过,这确实有点伤老臣的颜面。皇帝尴尬一笑,随后轻轻拍掌。 垂于大殿之后的帘幕缓缓拉开,跪坐在帘幕后的稚气少年起身下拜,郑重行礼: “臣去病惶恐,昧死再拜陛下。” · 宫殿中一片寂静。两位老臣神情愕然,怔怔看着霍去病俯首向自己问安,愣了片刻后才终于想起回礼,但彼此面面相觑,依然有些怔忡。 ……说实话,汲黯石庆与卫皇后的兄弟并不熟稔,虽然隐约知道霍去病的名字,但终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而已。而今亲眼看到这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再想一想天幕中所谓“封狼居胥”的光辉,真正有不可置信的荒谬之感。 再看一看这张与姨母卫皇后有五六分相似的英气面容,错乱敢便愈为强烈了。 但无论如何,摧折匈奴圣地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拜服的壮举。汲黯沉默片刻,向霍去病拱一拱手: “霍郎君实在是天纵之才。” 霍去病叉手俯身,郑重感谢长\\者的赞许。皇帝负手旁观,却不觉笑出声来,语气激赏: “难得,难得。霍去病,你要知道,汲公平生亢上刚直,从来都是不会轻易称许旁人的。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这样一句称赞,可胜过旁人的阿谀千倍万倍——也罢,汲公都已经开了尊口,朕更绝不能吝啬。霍去病,你想要什么赏赐?” 汲黯:………… 中大夫无语至极,险些在御前翻了个白眼 ——陛下想要赏赐自己心爱的名将苗子,大可以坦诚布公,实在不必拿老臣来当什么幌子。 霍去病一板一眼,先向皇帝下拜谢恩,再向中大夫拱手行礼,然后郑重开口: “臣未立寸尺之功,怎么敢领受陛下的恩赏?汲公的赞许,臣也实在愧不敢受,唯有惶恐而已。只是,只是——” 他犹豫片刻,终于目光灼灼,再也忍耐不住: “只是臣念念不忘匈奴,实在想知道这‘封狼居胥’是个什么打法!” 这一句话真正是切中肯肇,实实在在的暗合君心。皇帝不由纵声而笑,声音喜悦而又清朗。 “好!”天子脱口赞叹,随后顾视两位重臣:“匈奴是朝廷一等一的大事,自然要时刻不忘。霍去病的志向,朕甚嘉之——两位以为如何?” 被又一次拖来当幌子的汲黯面无表情,俯首回答: “唯。” · 当然,无语归无语,眼见皇帝袍袖鼓舞,真的如霍去病所请,调整“天幕”之时,汲黯心中还是大为震动:虽然皇帝并未细说,但这天幕天音绝非随手可得的俗物,必定要支付相当的代价。天子爱重长子,为太子换取天幕,倒也在意料之中;但以霍去病的身份,居然都能有这样的资格,那贵幸宠遇,就真正是匪夷所思,甚至超乎于卫将军之上了…… 假以时日,整个朝堂都会笼罩在这少年的光辉中吧? 在汲黯复杂难言的心绪中,天幕字体缓缓变化,浮出了【封狼居胥——论霍去病征漠北之战】的大字。 当然,一如既往只是片段: 【……孝武皇帝元狩四年,汉匈迎来了彼此交战多年后不可避免的盛大决战,时年二十二岁的骠骑将军也走向了他人生最光辉的顶点。是役中,卫青获胜却放脱单于,李广失道自杀,张骞、赵食其问罪,唯有霍去病“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斩获匈奴首级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最后“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而还。 所谓“大汉之世盛,世藉廱土之饶”,天下武德,尽于斯矣!】 短短数百字评价,却字字重若千钧;不仅皇帝神采飞扬,目光熠熠,就连两位老臣都面面相觑,惊骇不已,乃至于偷偷窥伺正襟危坐的少年;待听到俘获与斩首的战报时,那更是双眼突出,几乎不敢置信。 ——大汉与匈奴开战已有数年,但恐怕穷极想象,也不敢假设这样的战果! 所谓天生名将,竟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在此数道目光灼灼环视下,霍去病却依旧沉稳而从容,兀自抬头瞻视光幕上的金戈铁马,目不转睛,专注之至。 【不过,相对于辉煌伟大的战果,史书对战况的记载却委实少得可怜。无论班固还是司马迁,在此处都仅仅只记载了简略的过程,所谓霍去病率军五万余人,携带少量辎重,西出代郡一千余里,与匈奴左右贤王交战,大获全胜——至于怎么穿过代郡以西的大漠,又是怎么个“胜”法,那就一概付之阙如,开始直接抄朝廷档案,记录战功了。 这样尴尬的一笔带过,也无怪乎后世李药师会吐槽“史官鲜克知兵”——完全没有写到关键嘛! 不过,从史书寥寥几笔的记载中,我们依旧隐约可以窥伺到骠骑将军贯彻终身的用兵思路。自霍去病出道,以八百人弃大军而斩敌俘;乃至出陇西历五国,诛二王,收休屠祭天金人,每次行军,都是以轻骑出击,抛弃辎重粮草,长途奔袭数百里数千里,直捣敌首,泰山压顶。 那么,为什么要轻骑出击,为什么要抛弃辎重?一言以蔽之,“快”——快到匈奴无法反应、无法部署、无法阻止;快到连沿途的逃军与奸细都反应不能;真正是如轰雷如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碾过匈奴的大本营。 ——这是什么?这是古典时代的闪电战。 但这闪电战的打法又与寻常的战例截然不同。不要忘了,这不是在本土熟悉的战场上决战,这是远度千里万里,奔赴于浑然陌生的异域他乡,后勤补给尽数断绝,随身仅有极少的粮草——换言之,起步就是一场数万人徒步千里的荒野大求生。 但难度不仅如此,为了同时保证速度与战力,避免急速的强行军削弱马匹体力,主将还必须妥善分兵,紧密配合——以霍去病出陇西获金人之战为例,为了最大限度扩大战果,霍去病亲身率轻骑直捣匈奴王帐,牵制住匈奴卫队;而后主力骑兵绕后进行穿插迂回,并在精锐轻骑兵与卫队交战的紧要关头骤然现身,予以雷霆万钧般的重击。 而匈奴骑兵溃散之后,便是不停歇的闪击——以轻骑兵反复纠缠,不断阻扰逃逸敌人;而主力骑兵迂回于后,精准配合发动打击;如此连续不断,反复不息,绝不给予匈奴人任何喘息之机,匈奴军队始终处于逃亡与崩溃的状态,连组织防守与反击的片刻闲暇都没有,才被刷出了那样惊人的战绩。 所以,准确来说,这不应该算是一波流的闪电战,这是连续不断的雷霆轰击,不到敌人彻底崩溃,绝不停手。】 汲黯、石庆未必知兵,闻言只是懵懵懂懂。但霍去病正襟危坐,目光却骤然点亮了。 ——这样的条分缕析,似乎比皇帝教授的所谓“古兵法”,更为精准! 【那么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下这种战术的难度了。 当然,大家都没有带过兵,所以我们降低一下要求。想象一下,假设你现在是旅游团的负责人,要安排两队驴友一前一后穿过蒙古草原,但随身只有少量的水米,并不携带任何的定位装置。除此以外呢,还有一个小小的限制——这两队驴友相隔数十近百里,彼此间没有任何通讯工具,而你需要为他们安排行程,保证他们能在陌生的环境中坚持行军,并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汇合,误差不能超过一刻钟。 超过了,所有人都得死。 ——反正我想了一想,觉得直接去世,可能还要痛快一点。 喔对了,在真实的案例中,霍去病的军队沿途还可能遭遇袭扰、阻击,而他的敌人还在不停移动,行踪不定,需要在极大的不确定性中保证主力部队与轻骑部队的精准接应,稍有差池,便是全军覆没。 因此,把我们刚刚想象的难度再扩大一百倍,大概接近霍将军出塞的难度了。 甚至——甚至,如果你还不能想象这玩意儿的难度,我们还可以稍稍回顾历史:霍去病采取的长途连续突击是骑兵的战术,而历年以来,所有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无论匈奴、柔然,还是突厥,都很少在战争中采取过这套战术。 为什么?——因为这玩意儿实在难得超乎想象,连以马为生的游牧民族都不怎么敢尝试。 所以你大概知道,为什么后人读霍去病的战术,会被震惊到近乎于毛骨悚然的地步了吧? 某种意义上说,这都不是战术了,这是炫技,赤·裸裸的炫技——是一个站立在兵法顶点的名将向他的敌手展示他无与伦比的战争艺术,那种超脱于一切想象的、暴力的美。 这不同于李牧不同于李广,甚至不同于秦朝北却匈奴七百余里的蒙恬。这数位将军的战绩再过辉煌,终究也是堂堂之兵、煌煌之阵,到底在兵法常理可以理解的范围以内。而骠骑将军呢?骠骑将军涉绝域、弃粮草、殆人力,处处条条都犯在兵法的大忌里,条条处处都是孙子吴起司马穰苴所告诫的取死之道、万劫绝地 但结果呢?结果就是他赢了又赢,胜了又胜,没有蛮夷可以稍稍抵挡骠骑将军的兵锋。 什么叫炫技?这就叫炫技! 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我们可以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巅峰时期的短跑之王博尔特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每次跑到最后几米时,他都要刻意放慢速度,张开双手,向观众欢呼,触犯跑步中最大的忌讳。但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敢批评他半句——因为无论触犯什么忌讳,博尔特都永远是冠军,永远可以轻松打破记录。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就是不世出的顶级人物与一流人物之间,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吧。 和霍去病生在同一个时代,既是匈奴的悲哀,也是很多出色将领的悲哀啊。】 听到此处,皇帝深深呼气又深深吸气,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但终究忍耐不住,猛然击掌: “快哉!” 霍去病一言不发,匍匐谢恩,只是眼睛依旧悄悄盯着天幕。汲黯与石庆犹豫片刻,终于一齐下拜: “得将如此,国家大幸,臣谨为陛下贺。” ——虽然霍去病寸功未立,仓促恭贺似乎有逢迎的嫌疑。但是,不世出的绝顶人物,总该有一点小小的特权。 皇帝未语先笑,神色飞扬,慨然开口: “君臣同体,朕当然受贺,但汲公与石公也应该大喜才是!两位重臣辅佐朕寻觅到这样的人才,也正应该蒙受恩赏——” 话音未落,汲黯立刻下拜,果断开口: “陛下,大事未定,何敢谈论功劳?国家的爵禄不能轻易赏赐,臣惶恐不胜,实在不敢领受陛下的厚恩!” 他说得又急又快,下拜后却又立刻抬头,仰视皇帝——汲黯随侍皇帝十余年,是太清楚这位天子的为人了!当年卫青为窦太主所辱,皇帝被怒气所激,立刻将卫青无功拔擢为太中大夫,赏赐千金;而今天幕所说实在太过惊人,陛下若真是情难自已,搞不好会一上头让十二岁的霍去病当上两千石的高官! 光是高官也便罢了,偏偏言语中还字字牵扯自己与石庆,将来宣扬出去,似乎便是自己举荐霍去病十二岁任两千石的一般! 这个锅可绝不能背。汲黯态度坚决,灼灼直视皇帝。 皇帝到底有些心虚,沉默片刻之后,尴尬移开了目光,仰望天空: 【这叹息之壁离谱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下一个敢采用同样战术的人,叫做李靖。 不过,就算是李靖,在自己与太宗的问对、自己所书写的兵法之中,都绝口不提这样的战例,而是反复鼓励为将者用正兵而不用奇兵,重视军械、粮草、辎重,绝不能搞什么连续闪击——说白了,一般的战术是“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种战术是学我者似我者大概率都会死;能玩转这种战术的人,如韩卫霍李等,都必定能在武庙吃一块冷猪肉。 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必拘泥兵法。但一般的人能有这个水平么?还是老老实实练兵法吧,至少不会输得太惨。 当然,汉与唐的气质毕竟是迥异的。李靖的战术天资当然不可质疑,但他平生也仅仅只用过寥寥几次连续突击的战术,而且每次都是大战要战最关键的时候。说白了,这种战术毕竟是炫技,当然是用在最紧要的关头,最要害的战役——当突厥可汗看到唐军跋涉千里神兵天降,当突厥骑兵被连续打击仓皇如丧家之犬,那种恐怖与刺激,那种超乎想象的骑兵战术,必定会深刻心间,足以威慑蛮夷数十年。 简单来说,即使在李靖手里,连续突击也是最后的大招,属于临门一脚展现天威的绝招。 但在汉人这里,但在霍去病这里,那就是把大招当平A来用。从出道到陇西,从陇西到封狼居胥,骠骑将军每次出手都是绝招,而每次出手匈奴必然不能抵挡,一定大败亏输。这样的反复运用,熟稔于心,简直是各种意义上的嘲讽——匈奴擅长骑兵,那就偏要用骑兵击败它;匈奴擅长机动,那就偏要在连续闪击中摧毁它;什么以优击劣?汉军无处不是优势! 只能说果然是武皇帝亲自选拔的将领,作战中都透露着天汉不可一世的气味。 不过嘛,这里我们也要为李靖辩解一句。李药师之所以谨慎运用战术,实际是出于相当现实的考量。古人迷信,说作战杀戮有伤天和,而连续突击之类的打法斩尽杀绝,则更有折寿的嫌疑。我们究其实质,伤不伤天和不清楚,但这套玩意的确太伤身了。 ——与寻常的兵法不同,这种战术复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对将领的脑力实在是极为可怕的考验,更不用说长途突袭中要保持士气,将帅往往还要身先士卒、带头冲锋。而随身粮米太少,意味着必须随处取食,无法讲究任何品质。这样的反复摧折,常人实在难以忍受。 大概想象的话,便比如你一边荒野求生一边每天完成数十套高数卷,而且只要分数低于九十,立刻会被虐杀。如此反复一年,所受的折磨大概等于霍去病、李药师等人的百分之一。 李药师以此战术征突厥之后,很快便是一场重病,几乎不能起身。而霍去病接连数年使用同样的战术,损耗之大可想而知。所谓“亢龙有悔”,霍将军英年早逝,良有以也。】 皇帝微笑的脸突然僵住了。 还未等他开口,全程静默不语的霍去病忽然兴奋出声: “陛下,臣想学一学这个战术!” 40 大汉 视频片段 巫蛊 “陛下, 臣想学一学这个战术!” 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只能转头看向汲黯与石庆。 ——两位重臣就打算这么站在干岸上,看着国家的将才夭折么? 石庆被皇帝目光盯得有点忍受不住, 只能硬着头皮出列:“事关大局, 霍郎君——霍郎君还是要顾及长远。” 有了这一个台阶下, 皇帝终于哼了一声,理所应当的下了判决: “国家培育将才, 难道只是为了几次大战, 便匆匆消耗的吗?当然要为千秋万代计!” 霍去病寡言少语, 并不能驳斥这堂皇的千秋万代之论。他默不作声, 只是抬头仰视天幕,目光灼灼发亮。皇帝冷眼旁观,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所谓将在外君有命而不受, 就算自己耳提面命,又真能管住这小子么?一旦他领兵出塞,那八成又是这不要命的打法! 朕好容易有几个将才,是能这样抛洒的么? 皇帝深深吸气, 回头去看汲黯。 到了这个地步,正是社稷之臣力挽狂澜的时候。 汲黯果然向前一步,却并未劝告霍去病, 而是叉手请教皇帝: “陛下, 天音之于霍将军, 仅有此数言而已么?” 皇帝微微一愣, 随即明白了汲黯的暗示——听天音这惋惜而沉郁的口气, 似乎对霍去病期盼殷殷,眷爱不已;这样深刻的眷顾,当然不会看着霍将军“英年早逝”。如果连皇帝都很难左右霍去病的想法, 那又何妨向天幕求教呢? 这倒是直指根本的好办法。只是……皇帝实在是凑不出偏差值了。 甚至这一段讲述霍去病战例的视频,都还是皇帝在购买其余剪辑时附赠的所谓“礼品”。 当然,以阴暗的角度看,这礼品未必不是天幕榨取偏差值险恶的阴谋。毕竟,在展示霍去病英年早逝的结局之后,想要获取更多偏差值,那就容易太多了…… 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他沉思片刻之后,只能缓缓出一口气。 “而今说这些太早了。”皇帝淡淡道:“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嘛……也罢,今天的事暂且谈到这里。汲公与石公先回家修养,朕还有后旨。至于霍去病……“ 霍去病立刻下拜:“臣想去上林苑,试一试马。” 皇帝宠爱这个外甥,曾经赏赐他随意入上林苑乘马的恩典。而今上林苑新培育出数百匹骏马,霍去病酷嗜游猎,想要试试新鲜也在情理之中。 但天子却狐疑的看了自己这位宝贝外甥一眼,心道这小子如此积极,莫不成想尝试天幕中所说的骑兵战术? 他心中转了数转,淡淡开口: “朕自然答允,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校尉苏建的长子苏嘉许与次子苏武不是也在长安么?你带上他们一起试试新马,顺便将朕的马鞭带去,一并赐予。” 苏建的家风沉稳笃实,好节而死义,想来两个儿子青出于蓝,应该能劝住霍去病非分的举动。 霍去病愣了一愣。他当然猜到了皇帝姨父的意思。但先前在帷幕后跪坐,听到苏武所说之“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时,亦不由暗自心折,也愿意与这样的人物结交一番。于是沉默下拜,恭敬领命而去。 眼见少年的身影倒退着消失于宫门之外,殿中的三位大人都一时默然。如此寂静片刻之后,皇帝忽然抬手示意两人近身,从容开口: “汲公、石公既然已经答允了做太子的保傅,不知要怎样教诲朕的儿子呢?” 石庆惶恐俯身,听完询问后叉手恭敬作答:“汉家以仁孝治天下,臣会为太子教授《春秋》、《孝经》,磨砺太子的仁心,广大太子的德行,效法于先王。” 皇帝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汲黯。 汲黯稍一思虑,平静开口:“臣才气不如石公之万一,只能为太子做些琐事而已。待太子长成,臣会请太子微服行于长安郊外,见一见为征伐匈奴修筑器械,终日劳作不休的贫苦黔首。” 这句话平平而来,站在身侧的石庆却听得目瞪口呆,惊愕万分的打量着这位粗疏直率的同僚: ——不是都说好了要支持朝廷伐匈奴的决策了么?怎么骤然间门还能反悔呢?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仅此而已么?” “兼听则明。”汲黯从容回答:“臣还会请太子幸上林苑,问一问父兄在征讨匈奴中阵亡的羽林孤儿。至于太子会有如何的见解,应由他自己来考虑。” 听到此处,皇帝展颜而笑,终于抬手击掌,语气激赏: “好。吾儿无忧矣!” · 元朔元年七月,皇帝以皇长子生百日,赐天下民爵一级、鳏寡孤独及老者牛酒各有差。 这份旨意一下,朝野公卿博士无不喜悦。他们当然不在乎那些牛酒金帛,却敏锐察觉到了皇帝的心意——自陈皇后巫蛊被废以来,混乱数年之久的储位纷争,终于有了明确的结果。国本已定,群邪熄心,天下都该额手称庆。 在这样盛大的喜悦下,皇帝赏赐卫青、霍去病财物的旨意,便显得微不足道了。以大臣们的眼光看来,这不过是皇帝爱屋及乌,为推隆长子而加恩其母家的正常操作;虽然恩赏格外丰厚,也不过是当今陛下奢华挥霍的惯例而已。 但紧接着的诏谕,可就没有那么“惯例”了——天子顾念车骑将军卫青尚在远征,不能得知朝廷恩赏的喜讯,竟尔令轻车将军公孙贺驭快马驰出雁门关,将财物金帛送入卫青屯于关外的大营,为车骑将军贺。 这诏谕刚在朝堂上宣布,丞相平津侯薛泽及御史大夫公孙弘立刻便是头皮发麻,暗自叫苦不迭。照汉家旧例而论,将在外君有命而不受,昔日周亚夫屯于细柳,文皇帝亲临慰劳,都还要征询将军的许可;何况卫青出征在外,怎么能派使者贸然打扰? 但想想卫青昔年为窦长主所辱,皇帝一日赐千金、赏侍中、火速晋位建章建的上头往事,蔡泽与公孙弘犹豫踌躇良久,到底不敢开口直谏,只能以目光暗示站立在身侧的中大夫汲黯: 汲公不是最厌恶这因私恩破坏国家法度的乱命了么?汲公不是最喜欢批龙鳞了么?汲公,汲公你为什么只是看着? 在众公卿灼灼期盼的目光中,汲黯肃然站立,面无表情,沉默如枯木死灰,丝毫窥视不出动向。 没有汲黯这样的直臣带头开大,丞相与御史大夫等只能缄默不语,哀婉的接受了这道乱命。 · 七月二十六日,轻车将军公孙贺快马奔入卫青营中,颁下皇帝赏赐的美玉、金银。车骑将军素来恭谨,虽然甲胄在身,依然匍匐跪地,叩谢天子的恩德。公孙贺宣读完旨意之后,却又屏退帐中众人,单独传达至尊的口谕: “朕新得了一件极为难得的宝物,特意令公孙贺送来,与你一观。” 卫青俯首称是,心下却大为诧异——皇帝至尊至贵,又承文景盛世之后,生平不知见过多少珍宝,真真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天子肆意抛洒、弃掷逦迤,念想中恐怕从未有“可惜”二字。而今被天子所亲口称许的“宝物”,又该是什么天下罕见的奇珍? 他心下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该接受这样的宝物。却见公孙贺顿了一顿,却又骤然岔开话题,开口转达皇帝的垂询: “卫青,此战你有几成的胜算?” 卫青仔细思虑,终于谨慎作答: “臣浅薄愚惑,不明兵理,不敢妄言战事的成败。只是将士用命,兵甲俱足,若天命侥幸,想来总有五六成的胜算。” 这是车骑将军一贯小心恭谨的做派,虽然已经在雁门关外做了一切人力可及的预备,但仍旧不敢抱料胜机先的侥幸。公孙贺点一点头,终于从贴身的锦囊中抽出一个小小的金盒,拧动机关后盒盖打开,露出了一块薄薄的白绢。 这是少府特制的密盒,用于存贮最为紧要的密信。只要机关按动稍有错误,金盒隔层的墨汁会倾泻而下,将白绢染得不可辨识。 卫青神色郑重,正欲膝行接旨。却见公孙贺将白绢轻轻一抖,露出了一张五色的舆图。 · 在刚看到这张轻薄光鲜的舆图时,车骑将军所能感受的唯有茫然——这确实是一张巧夺天工的图画,色彩艳丽勾勒清晰,山川河流无不历历在目,远胜于皇宫中所豢养的那些待诏。可——可卫将军实在不懂什么画术…… 但这种被高妙画技所震动的茫然毕竟是短暂的,卫青很快留意到了山脉河流间门以蓝色标注的湖泊与水脉、草场与灌木丛,甚至还有牲畜迁徙的方位…… 卫青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变了。 他瞠目凝视舆图,良久才艰涩开口: “这是——这是怎么画出来的……” 卫青在雁门关外广布刺探,重金收买匈奴降人,四处求教往来草原的商贾,如此糜费数千数万金,数月以来能打探的消息还不如舆图中寥寥的几个标记! 与这张绢帛相比,他平日所见的一切舆图、暗记,简直浅陋得像是猴子涂鸦,甚至连被讥讽的资格,恐怕都欠奉…… 但陛下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舆图? 卫青官至车骑将军,朝中要务无不预闻,手中握有对匈奴大半的情报源;但如此精准到近乎于纤毫毕现的舆图,真正是他梦寐所不能及,以至于居然生出了惊骇与惶惑。 公孙贺并未回复卫将军近乎于恍惚的疑问。他默了一默,只道:“车骑将军以为此物如何?” 卫青呆呆仰望舆图,只觉移不开眼睛——图中的山势路径已经是珍贵之极,但真正的至宝还是涂抹点染出的湖泊水脉。秋来百木萧瑟,游牧部族也要将牛羊迁徙到水草丰美的牧场预备养膘过冬。只要在几处关键水源中埋伏骑兵、布置陷阱,便足以批亢捣虚、犁庭扫穴,摧毁匈奴至为关键的牲畜与人力,给予单于一个惨痛到不敢稍有忘却的教训…… 如此一来,击败匈奴便真正是唾手可得了! 五成胜算?现在少说也有八成! 卫将军哑然惊愕片刻,终于完全认同了皇帝的判断:“这实在是无上的珍宝。陛下厚恩如此,臣——臣真是惶恐不胜……” 公孙贺微微一笑,俯身把白绢交到卫青手中,而后将卫将军扶起: “那就请车骑将军善加利用吧。”他诚恳道:“陛下说过,这也是他侥幸才得到的呢。” 卫青小心裹好白绢,闻言却不由微微一呆: 侥幸? · 不错,皇帝能得到这幅舆图,委实是出于侥幸。 在为皇帝提供了几次廉价的视频片段购买服务后,天幕敏锐的察觉到了眼下的困局——刘彻虽然在偏差值值上潜力无穷,但现下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以正常积累值的速度而言,能积攒到购买下一波视频,还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就连卫青讨平匈奴所进项的巨大偏差值,少说也要到元朔二年的春天,大局底定之后才能入账。 难道至今以后的六七个月里,直播网站便只能干看着金矿喝西北风么? 这当然违背了互联网企业最基本的良心。于是反复思虑之后,天幕果断变更了赛道,为皇帝推荐了全新的玩法——既然一次性购买难以支持,那可以分次氪金,试一试抽卡嘛! 这简单的变更中蕴含着互联网企业磨砺数十年来最阴损老辣的智谋。直播网站为不同的素材划分了甲至丙不同的等级,而后蓄意隐瞒了每个等级抽出的概率。网站将甲等级材料中最为诱人的简介播放在光幕中,已经预备好了在皇帝上头之后榨干这头肥美的野猪,让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帝见识见识人间门的险恶。 ……然后,皇帝第一次十连,便抽出了这张甲等级的白绢。 系统惊骇之余,终于恍惚记起,似乎世宗孝武皇帝生平,从来没有缺乏过运气;一把抽出几张SSR什么的,只是常规操作而已。 ……焯,忽略了。 · 在天幕无可奈何的怨念之中,皇帝迅速迷恋上了抽卡这项有益身心的活动。每隔五六日攒足偏差值后,他往往都克制不住**,定要到卡池试一试手气,甚至无师自通了某些古怪的迷信操作,譬如抽卡前沐浴更衣、焚香祝祷、乃至斋戒素食,不一而足。 元朔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皇帝于清晨下旨,以汲黯、石庆为太子太傅,并令有司查阅章程,预备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典礼。正午,皇帝反复思虑昭帝、宣帝之间门怪异的皇位统绪,终于忍耐不住,抬手召唤了天幕,沐浴更衣之后,预备抽卡。 皇帝的强运一如即往的发挥稳定,在前几张毫无用处的丙类素材被抛弃之后,天幕果然闪出了甲等素材的金光。片刻后金光徐徐消失,露出了视频片段的简介: 【方术与巫蛊——汉武帝被忽悠的一生】 皇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天幕不管不顾,径直播放起了那熟悉的戏谑之声 【……也许是所谓“楚地好巫鬼”传统的影响,历代汉帝对神秘主义的种种仪式都颇为热衷,而且口味相当冗杂。不仅楚地巫术,就连齐鲁的方术、胡人的淫祀,都一并照单全收,兼取并重。 与大汉种种的传统一样,崇信方术的传统也肇极于世宗孝武皇帝的手上 。无论是近乎于狂热的封禅,还是那些神叨叨的长生方术,都完全超出于正常人的想象之外——不错,孝文皇帝时立五帝坛,采信鲁人公孙臣所谓汉承土德的异论,乃至于推崇新垣平望气的谬论,或许都还有深刻的政治用意,可以解读为打击功臣、加强汉室合法性的非常之举;那武皇帝的种种举动,就真的只能用失常来形容了。 说难听点,皇帝屡次封禅泰山,或者还有印证天命、博取人心的实际意义(毕竟当时缙绅议论,纵如太史公等,也对封禅并无异议,只是忧虑耗费太多而已);那么尊崇李少君、李少翁、栾大一类的人物,就简直是光着屁股拉磨,转圈的丢人……】 皇帝咬牙切齿,额头的青筋终于爆了出来! 但再怎么青筋乱跳,依旧只是无能狂怒而已。皇帝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脑内却在飞速旋转——李少翁、栾大是谁尚且不知,但李少君却是数月前才“化去”的方士,种种事迹他还能清楚记忆—— 好吧,所谓的“化去”实则是病死,只留下一具衰老的躯壳。皇帝聪颖敏锐,当然也怀疑过此人的真假,之所以坚称是“羽化仙去”,一面是要保全自己的颜面,另一面却是这李少君真有化铜铁丹砂为黄金的异术,总让皇帝抱有希望。 即使,即使真如天幕所说,李少君并非什么“神仙”,想来也该有几手玄妙难言的方术吧—— 【不过有一说一,方士倒也并不是草包。能够哄骗天子,总该有两手绝活。在这三人之中,李少君的本事其实是最大的。如果《太平广记》、《神仙传》的记载没有差错,他是能“炼丹砂而为黄金”的——以后世的经验而论,所谓“炼丹砂为黄金”的丹砂,大概率是氧化后的金、铜合金,被腐蚀为黑绿色;而丹砂加入硫磺炼制之后,黑绿铜锈还原为铜,看起来便又是金灿灿毫无分别的一块真金了。 ——简单来说,李少君应该掌握了基本的金属还原反应的思路,如果推而广之,未必不能在冶铁技术上有重大的造诣。仅仅用来欺骗皇帝,实在是太过可惜。】 皇帝……皇帝皱了皱眉。 那一堆什么“还原”、“反应”,他当然是一窍不通,但所谓的“冶铁”二字,却不能不挑动天子的心神——数年来与匈奴彼此征战,皇帝已经完全清楚了铁器在战场至关重要的地位;为了保障汉军武器的供应,他已经派人联络冶铁发家的豪商卓王孙,乃至于令少府在长安城外开设炼铁的高炉。如此悠悠挂怀,日夜不忘,听到李少君的方术竟与冶铁关系密切,自然是立刻便起了兴趣。 ……不过,李少君这竖子竟敢隐匿不报,不将这冶铁的方术献于御前,真正是悖逆不道,死有余辜。 皇帝的立场转换得如丝般顺滑,立刻便将李少君的定位由羽化仙人改为了悖逆反贼,若非早死,定当罚入少府,做一辈子的苦力……当然,斯人已逝,还是该想想李少君有没有什么同门师兄弟。 天子正在暗自思忖,却听天幕娓娓道来: 【不过,李少翁毕竟死得太过及时,还看不出什么危害。至于五利将军栾大,那干脆便是将武皇帝一家的裤衩子都给扒下来了。 栾大也是误入歧途的典范,他所擅长的方术,所谓令棋子“自相触击”,不过只是利用磁石的性质而已;但天然磁石的磁性很难掌握,栾大能够精确控制棋子的移动,说明在磁石的选择、打磨、磁性的强化上,都有了相当的心得。这种技术已经超出于原始的司南,而接近于成熟的指南针了。 只是可惜啊,方士选择用这珍贵的技术蒙蔽昏头昏脑的皇帝,而不是应用于战场,解决迷路的顽疾。 总而言之,栾大的方术远不如李少翁,暴露得当然也更快,更惨烈——元鼎四年,武皇帝见栾大而大悦,封乐通侯、拜五利将军,甚至将卫皇后的长女当利公主嫁给了他。仅仅一年之后,栾大暴露底细,被皇帝腰斩,爵位废除,顺带着连累整个皇室颜面扫地。 大概是耻辱实在太难忍受,栾大事件极大的刺激了皇帝对所谓神仙方术的疑心。自元鼎年间门以后,皇帝渐渐不再相信方士,转而崇拜起胡巫、楚巫。 不过,方士的方术毕竟是经齐鲁文明陶冶过的学问,纵然满嘴胡言,吃相终究好看一点——他们炼丹求仙装神弄鬼,但也只是装神弄鬼,不过借此求财而已;至于胡人与楚地的巫师嘛,那就真是生猛火辣,无所不为,充满了原始部落那种天然而纯真的美。 简单来说,胡巫最擅长的,是巫蛊之术。 不错,几乎摧残西汉社稷、夷灭武皇帝三族、害死皇后至太子皇孙凡数百人的巫蛊,终于被胡巫推上了舞台。】 只听哐当一声响,皇帝手中的金盏骤然滑落,热水浇湿了他一裤·裆。 41 匈奴 大汉的狗 元朔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中常侍春陀领宫人内监恭敬侍奉于宣室殿密室之外, 忽听紧闭的殿门中隐约一声长呼,既似惊骇又似愤怒,仿佛还带着一丝难以遏制的痛苦。 内监们面面相觑, 不知是否要违抗严令, 冲入殿中查看底细。但仅仅片刻功夫,便听殿门吱呀洞开, 皇帝自殿中走出, 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件长衫。 他漠然环视伏跪的内监宫人,面色僵硬而没有表情。森冷帝王积威之下, 皇帝终于冷冷开口: “乐成侯丁马从的长子丁义呢?” 春陀微微一愣,想一想后才记起皇帝所说的这丁义——乐成侯籍籍无名, 其子更是平庸至极,不过仰仗父荫蔽做一个小小的朝议郎而已,平日连入朝议事拜谒丞相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会骤然被天子注目? 中常侍善于窥伺皇帝的心意, 仅仅稍一踌躇便恍然醒悟:固然丁义声明不显, 但他却与皇帝宠信的方士李少君交好, 据传学了不少李少君的方术,而今方士尸解化去, 皇帝骤然召见史宽舒,用意不言而喻。 于是他赶紧俯身,态度恭谨:“陛下容禀,朝议郎丁氏应当在丞相府当值。” 皇帝呵了一声,面色愈发难看, 震得满地的宫人不敢仰视。 “那就立刻把人带过来!” 他冷声下令,拂袖而去。只是抬脚跨过宣室殿门槛之时,动作却似乎有些不可查的僵硬。 · 皇帝的口气如此峻厉, 下人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不过三刻钟的功夫,丁义便被两个大力的宦官连拖带拽,硬生生扯着狂奔了七八里地,满头大汗的跪伏于宣室殿台阶之下,犹自喘气连连。 皇帝似乎不打算赐给这个小臣入宣室殿觐见的荣幸,只是命人在台阶上设了个软榻,自己盘膝高距于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丁义颤抖的后脑勺。 如此静默片刻之后,眼见压力已经给足,皇帝终于冷冷开口: “听说你与李少君交好,想来他传授了你不少方术。” 丁义不由微微一颤:他与李少君的确是相知莫逆、托妻献子的知己好友;李少君病重垂危之时,还特意将他请入家中,传授了几个绝密的丹方,说他迟钝愚鲁,实在不是当重臣的材料;但以此为立身之本,富贵也唾手可得。 ……但听皇帝这个口气,这哪里是富贵唾手可得,这是三族的人头唾手可得吧? 丁义胆战心惊,一面拼命回忆李少君哪里得罪了皇帝,一面颤巍巍点头。却听皇帝漠然问询: “那么,李少君点丹砂为黄金的本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了?” 丁议郎额头的汗渗得更多了:李少君临死时倒真给过他几粒丹砂,口授过点金的秘方,但也嘱咐他要谨慎珍藏,不可妄示于人,尤其不能在皇帝面前展示。但现在至尊这样的声色俱厉,难道自己还真能硬顶下去不成? 方术这碗饭可太不好吃了…… 眼见丁议郎战栗不语,皇帝心中真正是怒火中烧,愤懑难以遏制——先前李少君为公卿百官展示方术之时,都借口要祭祀神灵、驱逐恶鬼,不让大臣侍卫们近前谛观;但现在看来,那简直就是欲盖弥彰的骗术,毫无忌惮的愚弄。 当日祖父孝文皇帝为望气士新垣平所欺瞒,数十年来都是公卿诸侯口中的话柄,玷污了一世的圣名;如若李少君的事传扬出去,还真不知千秋万代以后,会有怎样的史评—— 不,风评已经有了……皇帝回想起那“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的顺口溜,脸色难看得就好像又被烫了一次裤·裆。 丁义当然察觉出了不对。但他委实不是当大官的材料,结结巴巴嘟囔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天子失去了耐心,冷声提问: “丹砂炼金的把戏,要用硫磺、木炭是不是?” 丁义惶恐难言,说话愈发不得体:“陛,陛下圣明。这确实是李少君教给臣的方术……” 话一出口他忽觉不对,要是一开口就泄了老底,岂非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于是慌忙找补: “李少君还教给了臣其他的方术,都能致神仙,通幽冥,妙用无穷。” 不提也罢,提神仙更是撩起了火气。皇帝几乎要咬牙了: “方术?——什么方术?是磁石棋子自相触击,还是腹语召唤幽魂现身?抑或以符水劾制瘟神,合药愈疾?” 他一面举例,一面忍耐汹涌的火气:天幕抽选的那段视频果然是量大管饱,服务周到;不但详细列举了汉朝列位方士施展方术的原理,还在言谈之中阴阳怪气,嘲讽老刘家为江湖骗术所做的伟大贡献。这种被愚弄的羞耻与一无所获的失望混合,让他恨不能将牵涉者尽数下狱。 但真要尽数下狱,那便真是遗羞史册,以方士的那张利嘴,搞不好能造出个和焚书坑儒相媲美的典故…… 皇帝正在与怒气搏斗。跪在下首的丁义却越听越觉不对,李少君曾向他解释过不少方术,但或许是脑子愚钝不谙义理,所能掌握的不过十中一二而已;听见皇帝这样的如数家珍,真正是惶惑而又惊异,甚至带了敬佩。他小心叩首,语气中大为钦敬: “陛下——陛下这么擅长方术,不知是师从哪一位高士呢?陛下也想习练李少君的方术么?” 皇帝:………… 一瞬之间,岂止皇帝面无表情,就连春陀都是嘴角抽搐。在惶恐无语之中,中常侍终于明白他去丞相府带人时,书吏们欲言又止的劝告了……原以为所谓“史宽舒不宜面圣“只是嫉妒的谣传,现下看来,还真是金玉良言呐。 此人未免也蠢得太浑然天成了…… 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平日是实在不耐烦与这种蠢货打交道的。但今日被愚弄的耻辱正在心中灼烧,骤然见到这么一个巧夺天工的蠢人,居然还真能稍微平息崩溃的心态——看到别人这么蠢,自己就好受多了。 他也懒得再废话,径直下令: “朕会擢升你为少府丞,明日便去上任,再额外赐你一把剑,为朕寻觅关中的方士。少府一切人手,任你指派。” 丁义大为惊愕,随即便是狂喜:少府丞可是一千石的高官,更遑论这珍贵的赐剑了!——方术秘法取富贵果然易如反掌,自己结交李少君这步棋实在是走得妙绝,将来还该多多尝试—— “你将这些方士聚拢来,都在长安郊外为朕冶铁。”皇帝冷冷下令:“一年炼不出来好铁,你便用剑砍下方士的头颅,送到御前来;两年炼不出好铁,你便以此剑自尽吧,朕不会牵连乐成侯家。” 皇帝懒得理会丁义那呆若木鸡的脸,挥袖便想让人将丁义拖下去。但临了时却又想起一事,冷声吩咐: “琅琊还有一个叫栾大的方士,一定要为朕找来!” · 虽然将怒火部分发泄在了丁义的头上,但皇帝被愚弄后的耻辱到底还是淤积于心,终于转化为了难以遏制的郁气。仅仅三日之后,皇帝便大翻旧案,以昔日新垣平欺骗孝文皇帝、意图谋反为借口,处置了一大批家中畜养有胡巫、术士的勋贵,罚金免职各有差等;便是皇帝的母家,武安侯田静及盖侯王信,亦罹重谴,若非皇太后尚在,恐怕连爵位都要被一并削除。 如此深峻严苛,实在不能不令公卿胆寒谨声。但皇帝深谙老刘家以祖宗顶锅的惯例,每每下诏都以高皇帝与文皇帝为说辞,令人不能开口反驳半句。 这等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了一月有余,直到奉旨出雁门转达密信的公孙贺急驰入京,送来卫青军中的消息,皇帝的心情才大觉好转,朝野为之一宽。 公孙贺在雁门外逗留二十日,除分赐诸军金帛礼物之外,还特意与卫青议论军事,商定了作战的大致方略;而今入朝陛见,正是要为陛下讲解战局。 因为牵涉对匈作战的机密,皇帝只召见了公孙弘、李息等于宣室殿密议;而出于天幕剧透后的热情,天子还特旨令霍去病一并旁听,虽说名义上是为诸位公卿长·者侍奉茶水,但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在获得了匪夷所思的珍宝舆图之后,卫青作战的谋划自然大为更改;原本他打算以骑兵对骑兵,乘着秋高气寒草木枯萎,以汉军肥壮的苑马压制匈奴瘦弱的野马,出奇兵袭扰,攻单于之不备;但现在匈奴水源已经了如指掌,车骑将军因势利导,决定在几处丰茂的水草处埋伏暗兵,而行动较慢的大军尾随于后,一旦匈奴大部入水源地补充,立刻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必建奇功。 考虑到皇帝与御史大夫公孙弘的军事水平,公孙贺讲解得浅显易懂、明白晓畅,还取出舆图为皇帝一一指示,阐述进兵合围的方向,而后垂手做出总结: “卫将军与臣等计议已定,大致的思路是以骑兵突袭,再以兵车步卒掩后阻截,逼迫匈奴与我军决战。”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开口询问: “这么说来,仲卿是要以堂堂之兵,正面邀击匈奴了?” 不称姓名而称字,足可见皇帝欣悦满意,对卫青大为青睐。而这份青睐也其来有自——大汉的国力远迈匈奴,最合适的战法,便是以堂皇之兵与匈奴正面决战,耗干草原的战争潜力。无奈匈奴来去如风,逼迫得朝廷不能不养苑马、制弓矢、屡涉险境,耗费资源不可胜计。如若卫青真能在舆图中摸索出限制匈奴的战法,那么便真是汉匈攻守之势异形的关键,莫可比拟的奇功! 公孙贺俯首称是,皇帝敲着几案微笑,颔首赞许卫青的方略,却不觉瞥了一眼站立在几位公卿之后的霍去病,神色意味深长: ——小子,出战要尽量用堂堂之兵,正面迎击,听见没有? 但霍去病显然误会了姨父的意思。他向前一步,眼巴巴望着舆图,神色热切之至,但顾忌诸位长·者在前,只能欲言又止。 御史大夫公孙弘最善于在细处奉承圣意,眼见皇帝宠爱的外甥想要说话,于是笑着递上台阶: “霍郎君也有高见么?” 霍去病赶紧行礼逊谢,板板正正的开口:“臣愚昧浅薄,只是想出了一点狂妄的见解而已。” 十二岁的黄口小儿居然在御前大发议论,真正是骇为异闻。但皇帝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开口:“纵使浅薄,也可以让诸公斧正嘛,你且奏来。” 霍去病俯首称是,却向公孙贺拱手行礼:“公孙将军,小子听闻车骑将军设伏的水源是匈奴机密的要害之地,决计不容丝毫的闪失。想来,即使单于也担不起要害沦陷的损失。” 公孙贺点头称是,霍去病登时眼前一亮: “既然如此,何不一箭双雕?”他兴冲冲道:“腹心受创,单于必定星夜驰援。远道而来人马疲怠,大可以选精锐骑兵于途中邀击、快速迂回阻截,兵贵神速,只要奇兵天降,必能克建奇功!” 骤听此言,公孙贺不由微微一愣。皇帝的外甥熟稔兵法倒不算稀奇,但这一番话切中肯綮、判断精准,倒真有几分车骑将军的风采了。 他下意识望向皇帝,却见皇帝伸手扶额,眼角抽搐,竟隐约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 ——这竖子还是忘不了那连续闪击的战术! · 当然,皇帝纵使如何郁闷,也绝不会在几位重臣面前显露。他稍稍掩饰表情,以“大人议事小孩子就该静听”的日常借口将霍去病暂且搪塞了下去,而后又令公孙贺讲解战术。 公孙贺寥寥数语说完了大致的构想,随后匍匐于地,转达卫青的奏请: “陛下,车骑将军托臣进言:匈奴人至为狡诈,一旦此次埋伏成功,单于必定生疑;只要他们生出戒备,便难有出其不意的大胜。” 皇帝颔首赞许。埋伏偷袭的事情当然可一不可再;但只要水源的舆图还在汉军手里,他们便可以守株待兔,无穷无尽与匈奴消耗下去——匈奴人固然来去如风,还能搬走水脉与泉眼么? 打阵地战耗国力,汉军何惧之有? 公孙贺再次下拜:“车骑将军还说,陛下所赐的舆图委实是应付匈奴的至宝。纵使匈奴在战事上已有警觉,也可以仰仗此宝谋算匈奴的单于与贵人,令蛮夷作乱于内,无费中华之力。” 皇帝终于有些愕然了:“谋算?如何谋算?” 公孙贺叩首:“卫将军自陈见识短浅,愚鲁迟钝,只能有大致的计略而已。若要谋算单于的心思,还请陛下另择贤人。” 天子稍稍皱了皱眉。 ——满朝公卿之中,谁最擅长谋划人心?朱紫贵臣之内,谁的计谋最阴损狠辣,断子绝孙,不留余地? “立刻召主父偃!”皇帝脱口而出。 · 元朔元年的九月初二日,皇帝在未央宫的偏殿召见了被囚于廷尉的匈奴骨都侯呼衍父,及丁零部的使节车利。 自汉匈交战以来,双方纷争不断,各自手中都扣有不少的俘虏。这呼衍父便是马邑之战时被卫青所俘的匈奴高官,据传是单于亲信的近臣,曾经参与王庭的机要。皇帝曾数次派人招降,但此人口风甚紧,终究一言不发。皇帝还预备着拿他交换俘虏,只好暂时将此人囚禁。 大概是自觉必死,呼衍父上殿后毫无尊敬可言,大剌剌两腿一岔箕坐于殿下,仰头看着御榻上的皇帝。他熟知文墨,汉话居然也有板有眼,只是语气极为无礼: “中原的大皇帝陛下召见外臣,有什么贵干?” 皇帝丝毫不以为侮,反而微微一笑。 “倒也没什么。”他曼声道:“只是朕读《晏氏春秋》,突然想起晏子为齐景公诛杀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的往事,想与诸公议论一二而已。” 来自丁零部的文盲听得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呼衍父皱了皱眉: “二桃杀三士?” “呼衍卿很聪明。”皇帝微笑道:“说实话朕幼年时颇为不解,为什么几位壮士这么气盛,就非得闹到同归于尽的地步呢?到后来朕才知道了,原来有时候桃子过于美味,是可以让人连性命都不要的……” 说罢,他轻轻击掌。 两个宫人俯首捧着金盘趋出,在两位外邦的使臣前各自抖开了一张白色的绢帛。 上面墨迹寥寥,只是勾勒出了几道蜿蜒的曲线,以及曲线旁零零散散的小点,隐约还有草叶的痕迹。 这是一张简陋如涂鸦的图纸。但呼衍父只是望了一眼,面上便登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在这如焦雷轰顶的震撼与恐惧之中,就连皇帝清越的声音都飘飘渺渺,仿佛模糊不可分辨了: “……呼衍卿,朕预备下的这个桃子,可还鲜美吗?“ · 呼衍父软软跪伏在冰冷的金阶上,心中如鼎如沸,仿佛被油锅火焰一起灼烤,惊惧与恐怖几乎无可忍耐。 他牙齿格格作响,犹自在拼命思索着怎么挽回这匪夷所思的困局。他原本想一口咬定,拼死反驳这是伪造的舆图,借此搅浑局势,但仅仅一看身旁丁零部使臣那惊骇狂喜无可言喻的面容,立刻就知道此路已绝——虽然匈奴垄断了草原中绝大部分水源变迁枯盛的消息,但丁零部久在漠北,对水脉也不是一无所知;只要稍一对照,立刻就能分辨真伪!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 呼衍父咬牙切齿,只能膝行而前,咚咚以首抢地,声音哀婉而又恐怖: “陛下,陛下!陛下为什么要将这样珍贵的消息给丁零?丁零是残忍的杂胡,他们一旦壮大,必将会危害大汉啊陛下!陛下要问罪于匈奴,单于与左右贤王都不敢辩驳,但若因此而厚爱不服王化的蛮夷,不是太因小失大了吗?陛下三思啊!” 说到动情处,呼衍父血流满面,乃至于泣不成声。 听到这血泪交织的辩词,皇帝还未来得及说上什么,丁零部使臣已经怒目圆睁,赶紧膝行上前卖力叩头。说来也奇怪,丁零使者自称不习汉话,但此刻张口滔滔不绝,竟没有丝毫的凝涩: “陛下不要听匈奴人的妄言!都是胡人欺瞒大汉的鬼话!”他指着呼衍父怒斥:“匈奴侵犯大汉难道还少了吗?这样悖逆狂乱的罪恶,竟然也敢狡辩?你这逆臣随着单于入侵马邑,祸乱中原,而今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什么‘因小失大’!” 说罢,他毫不犹豫,俯首咚的一声往金阶上一撞,登时头破血流,比呼衍父流得更多更猛。 丁零使臣顶着一头的血匍匐在地,朗声开口,震动上下: “陛下,若以蛮夷来说,中国便是父母。我部与匈奴同是蛮夷,都是儿子。但以往日种种而论,我部是孝子,匈奴是贼子。父母对儿子虽然慈爱,但怎能疼爱贼子胜过孝子呢?” 此言一出,不仅呼衍父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就连早有预备的皇帝都是面色一僵,忍不住伸手揉捏额头。眼见丁零部使臣又要开口抒发对大汉的孝顺,皇帝立刻出声打断。 “诸卿虽然是蛮荒的外臣,但总算与朝廷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大汉的决定,是哭诉卖好便能左右的吗?”天子淡淡道:“但有些事不妨先讲明,朕赐给你们的绢帛,只不过画了漠北的几处水源河流而已。而且,除匈奴、丁零以外,朕还打算将舆图一并赐给漠北的坚昆、乌揭等部。” 一听此言,呼衍父及丁零使臣都是面色难看——大汉赐下的是漠北水源的舆图,距离中原及西域少说隔着两千余里的戈壁,自然对汉军绝无影响,却实实在在能摧毁匈奴在漠北的一切布置,乃至摧折整个匈奴部族;而坚昆、乌揭等部得到水源舆图,必然要与丁零拼死争抢,战乱便将由此而始。 而更为可悲的是,即使他们知道皇帝的一切图谋,也决计无力反抗——草原游牧部族绝不能拒绝水草的诱惑;他们可以分享食物分享金银乃至分享家小,但唯独在水源上毫无妥协,必定只能拔刀相向! 是谁出的这等毒计,是谁出的这等毒计?! 两个蛮夷心中咒骂万千,用尽了所能知道的一切草原诅咒来詈骂皇帝的谋臣。但他们终究不敢出声,只能软软跪伏在地,俯首不语。 皇帝欣赏了片刻蛮夷惊恐的神色,终于敲敲几案,示意宫人再送来一盘锦衣。 “好了呼衍卿。”他柔声道:“你在大汉也羁留够久了,朕不想再强留。穿上这身新衣,便回去向单于复命吧,少府已经给你备了快马。” 呼衍父茫茫然直起身,抬头看了锦衣一眼,脸色忽然一点一点的变了。 “陛下要放我回去?”他一字字道:“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皇帝微微一笑,语气颇为随意:“朕只想用一用离间计罢了。呼衍卿觉得很奇怪吗?“ 呼衍父一言不发的看着皇帝,脸色腊白得像是腐坏的乳酪。 毫无疑问,他在惊恐与震骇之中,再次意识到了皇帝那狠辣的图谋。 ——汉朝有关水源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即使在匈奴王庭之中,有关水源分布变迁的消息也仅仅只掌握在单于左右贤王几个寥寥可数的贵人手里。换言之,汉人手中的水源舆图,必然来自于这几人的泄漏。 到底会是谁?到底会是谁?! 这是生死攸关,决计不容疏漏的破绽;但在找到那个答案之前,猜忌、恐怖与憎恨必然会打破单于王庭脆弱的平衡,制造出不可想象的混乱。 而且——而且这混乱是遏制不住的!即使呼衍父向单于解释了这是汉人的离间计,又有任何一个贵人会相信么?当然不会……水源的消息太重要,太致命了,所以宁肯杀错不肯放过——相较于汉人而言,那个泄漏了水源底细的人才是各部的生死大敌! 毫无疑问,单于王庭的纷争与撕裂便因这一条小小的消息而起了。呼衍父笔直跪在台阶之下,只觉头晕目眩,喉咙中都冒出了血腥气。 “外臣——外臣还可以自尽。”他低声道。 “这就从卿所欲了。”皇帝淡淡道:“不过,朕手上的匈奴俘虏多得是,尽可以挑人去报信。” 不过嘛,其余的俘虏可没有呼衍父的见识,设若在回报中添油加醋几笔,那想必更为妙不可言。 这等于逼迫着匈奴重臣摧折匈奴王庭,真正是杀人诛心的毒计,呼衍父长长吐气,终于缓缓瘫软了下去。 大概是被这匈奴人的心气激起了一丝怜悯。皇帝叹了口气: “朕本来不打算要你的性命,只是听闻你在狱中詈骂高皇帝高皇后,那便实在留不得了……也罢,朕会赐给你一把最锋利的匕首,待给单于报信之后,你便用这匕首自尽吧,也算朕的一点心意。” · 眼见呼衍父被宫人架了出去。皇帝也不由有些感叹: “哎,此人真正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天子圣学精微,所说的“丧家之犬”正是当年郑人议论孔子的言辞,在讥讽尖酸之下,隐约还有一丝钦佩的怜悯。 但丁零部的使臣显然没有这个学识。眼见孝顺大汉的劲敌已走,他赶紧趴了下来,献上奉承: “陛下说得不错,像这样丧家的狗,跑来跑去都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谁!我们丁零部能做大汉的狗,那才是最大的荣幸啊!” 42 大汉 第二个视频(一) 西域 听见所谓“做大汉的狗”云云。皇帝终于忍耐不住, 抬手敲击几案,打断了丁零使臣实在不成体统的奉承,冷声开口: “朕听说丁零曾经向匈奴称臣?” 丁零部使臣一个哆嗦, 赶紧叩头:“那是小人的部落未服王化, 不知道大汉的威仪,才有这样愚蠢狂妄的举止……” 说到此处,使臣把心一横,大声开口:“臣一旦返回本部, 便会劝族中的巫师杀掉当日向匈奴投降的贵人, 把头颅风干后送到大汉来!匈奴单于只是无家可归的野狗而已!中原的大皇帝才是天上做的!” 皇帝面无表情,实在不想搭理这粗横野蛮、无父无君的蛮夷。他冷冷道: “朕是天子,自然是天上的人物。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正因为朕是天子,所以天下地下, 无所不覆, 不所不载。蛮夷愚钝无知,胡乱称臣称王,岂不是坏了圣人的纲纪?尔等岂但不能向匈奴称臣,也绝不许随意以强力压服其余部族,妄作威福。否则匈奴今日, 便是你们的榜样!” 说到此处, 他声色骤然一转, 语气中已经带了冰冷:“明白了么?” 丁零使臣微微一震,立刻猜到了皇帝的用意。 丁零本就是漠北强盛的部族,只不过被匈奴人强压一头而已,而今获得水源河流的消息, 实力必然大为强盛;丁零使臣心中未必没有驱逐匈奴,统合漠北的想法,而今被一语点破,真真是一瓢冷水浇到头上。 当然,哪怕在数日以前,丁零使臣也不会在意大汉的威胁。汉人正与匈奴生死搏杀,难道还有精力远度千里干涉漠北么?可而今时殊世异了,皇帝只要稍稍露出一点口风,便有的是游牧部族愿意为大汉效力,将丁零人的狗脑子给打出来。 他只能一咬牙齿,叩首从命: “是!” 皇帝瞥了一眼丁零使臣那血流满面的尊荣,终于朝宫人挥了挥手:“将使臣带下去包扎吧,另赐伤药、金帛,算是朕的一点心意。传召大行令,将坚昆、屈射等部族的使节请进殿来。” 被当面ntr的丁零使臣茫然看着皇帝,但终究不敢当众抒发爸爸再爱我一次的热情,只能神思恍惚的被搀了出去。 · 当皇帝采纳主父偃毒计,忙于分化游牧部族之时。至元朔元年九月中旬,雁门关外的战局终于逐步展开,渐渐趋于激烈。 当水源地的消息被汉人掌握之后,汉匈战争的进程就变得颇为无聊了。车骑将军卫青处事谨慎,虽然身在大漠,有将在外的惯例,依旧每五日派轻骑向关内送入奏报,但内容相当雷同,先是于各水源处遭遇匈奴敌军,而后便“胜之”、“克之”、“大胜”、“俘一匈奴贵人”、“俘匈奴左贤王”、“俘匈奴阏氏”云云,一连串啰哩啰嗦,不断重复。 ——没办法,正如天幕所说,漠南的水源真正是匈奴人至关紧要的逆鳞、生死存亡的龙兴之地,哪怕明知有诈,也不能不咬牙决死冲锋,如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的往上送。到最后送人头送到急了眼,单于干脆集结能召来的一切精兵,反向冲入雁门关,直逼云中郡,意图效仿中原围魏救赵的计谋,迫使卫青回援。 可惜车骑将军料敌极先,早就令云中郡守坚壁清野,将百姓尽数转移,只留下布设陷阱的空城。单于军在云中大吃苦头,不得不仓皇向北退去,而入大漠时迎面撞上了等候已久的汉军伏兵。汉兵以逸待劳,立时将匈奴骑兵团团围住,以长箭与战车围攻。 但单于所领都是匈奴精锐,拼死抵抗之下,一时竟尔难以攻克。于是卫青令兵士押来在水源地俘虏的匈奴贵人,于四面高唱草原歌谣。匈奴人兵心大乱,终于溃不成军。汉军趁机掩杀,反复冲击践踏、搅动阵型,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了极为惊人的杀伤。匈奴人死者枕藉、尸横遍野,死人与牲畜的鲜血泼洒而下,将关外的泉水都染成一片通红。 在山崩地裂的溃军之中,单于近卫亦死伤殆尽,仅帅十余精骑冒死突围而出,还在跨过无定河时时被追来的汉军一箭射中臀部,剧痛无可忍耐。手下只能捡来木板草草搭成马车,驮着屁股中箭的单于疾驰而去,一路留下不绝于耳的惨叫。 至此,单于本部及左、右贤王部皆大败而亏输,骑兵阵亡重伤凡十万以上,国中青壮几乎为之一空;马匹牲畜、各色粮米的损失不计其数,基本耗干了匈奴十年来积蓄的那点家底。而最为惨烈的,还是被汉军整体犁过一遍的珍贵水源地——在击退匈奴援军之后,卫青令人于水源地的上游开挖沟渠,改移水道,将整个水系挖得乱七八糟,五六年内再也不可恢复。 相较于可以招募的骑兵、再次豢养的牲畜,这才是匈奴至为惨痛、不能不刻骨铭心的要害。也正因如此,单于逃窜后不过十余日,卫青便收到线报,得知匈奴王庭及主要的部族已经紧急驱赶牛马北上,仓促惶恐之间来不及收拾辎重,沿路四处丢弃毛皮与帐篷,乃至金玉珠宝绸缎、历年聚敛的珍稀财物。 没有办法,漠南水源被破坏后再难放牧,要想活过这个冬天,就非得到北面的牧场修养生息不可。 但如此一来,匈奴历年所苦心经营的王都要害都被毁弃,军械物资也近乎清零,数年内是绝没有南下骚扰大汉的能力了。 汉兴七十余年以来,自高皇帝、高皇后而至文、景,与匈奴虚以委蛇凡四代人,终于卧薪尝胆,等到了攻守异势的时候! · 军报上奏之后,皇帝狂喜而不禁,于大朝会时广集六百石以上的公卿,当众宣示卫青的战绩,并下诏明谕天下,广示士庶黔首——高皇帝白登之围、高皇后被冒顿书信冒犯的耻辱,终于可以在今日洗雪了! “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皇帝于朝会上唏嘘感慨,却又不胜喜悦:“朕千秋万代后,终于可以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 在这么激烈难耐的情绪之下,皇帝几乎又一时上头,意欲打破汉法成例,当廷为卫青割膏腴之地,敕封五千户的列侯。还是汲黯及时伏阙进谏,才终于一瓢冷水浇上,坚决请求皇帝按祖制成法行事。 天子兴致被阻,只能悻悻然收回成命,但又立刻下旨督促丞相与御史大夫,定要特事特办,尽快走完记功行赏的程序。 · 皇帝的旨意抵达军中,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汉承秦制,依照文皇帝以来的成例,每有大战之后,都有大臣携御史赴军中清点首级、统计军功,审问至关紧要的俘虏。此次大战规模空前,又有皇帝严旨督促,负责记功的大臣身份水涨船高,竟派来了数月以来显贵非常,被皇帝钦点为太子太傅的中大夫汲黯。 车骑将军恭谨之至,纵使在战中连日奔波,疲惫致病,依旧挣扎着起身,亲自到太原城外迎候远道而来的天使。天子钦差威仪隆重,随行护卫的便有数百骑兵步卒,而浩浩荡荡卫队仪仗之后,才是一架无大不大的马车,光鲜华丽,骏马如龙,实在莫可比拟。 纵然讲究汉宫威仪,但以汲大夫谨慎持正的脾气,按理说不会如此高调。随行候驾的官吏正在悄然议论,却见马车径直驶入城门驰道,而后车门缓缓打开,汲黯被一个童子搀扶了下来,立于车前整理衣冠。 卫青快步上前,俯首谒见钦使,抬眼一瞧,却不觉大骇: “去病?!” ——不错,扶着汲黯手臂的,正是车骑将军的宝贝外甥,霍氏去病。 骤然在太原城外见到自己的亲亲外甥,纵以车骑将军的沉稳镇静,一时也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以至于下意识看向了汲大夫——钦使是朝廷要臣,怎么能随便带一个黄口小儿? 汲公是朝廷中出了名的板正忠臣,为什么会如此的纵容霍去病? 他还以为只有自家陛下能如此跳脱越矩呢! 面对车骑将军诧异之极的目光,纵以汲公的城府,亦不由面目抽搐。 中大夫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咬牙出声:“还请车骑将军屏退闲杂人等,随我进马车一观……” 卫青莫名其妙,但终究还是抬手令众人退后,跟着中大夫上了马车。 刚刚登上马车,卫青抬眼一望,登觉头晕目眩,险些软软跪了下去: “陛下?!” 不错,坐在宽阔马车内神色悠然的,正是当今天子,万乘之君的皇帝。 · 骤然见到至尊的御驾现身于北地,这惊吓比看见霍去病更刺激一万倍。卫青跪伏于地满头大汗,下意识便想开口劝谏: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临堂……” 皇帝微微一笑。要应付汲黯、公孙弘等人的谏言,或者还稍有难处,但自己的车骑将军谨慎寡言,实在没有巧言辩口直指要害的才华。他随意挥一挥手,轻松自在的便转移了卫青生涩的进谏: “外有羽林随行侍卫,内有汲公赞善救失,仲卿又何必过虑?再说,朕不过是出巡时偶有所得,想与仲卿议论议论对匈奴的处置,才令人昼夜奔驰至此。” 再次背上黑锅的汲大夫面无表情,卫青却顺利被移开了注意力: “陛下要处置匈奴么?” “这是自然。”皇帝点头:“仲卿一战功成,三五年内都不必再忧虑匈奴的侵扰,但三五年以后呢?兵凶战危,再如何百战百胜,终究不能长久。为今之计,应该借此大胜之威,谋划一劳永逸的策略,长远的制服匈奴,免除中原的忧虑。” 卫青俯首称是,沉吟良久之后,下拜进言: “陛下,以臣的愚见,还是该持守元光年间的廷议,所谓北取河套、西连西域,则匈奴自困,灭亡无地矣。” 元光年间,皇帝为谋划对匈奴的战局,曾经召集谋臣武将群议于宣室殿内,而众人争辩之后已有共识,认为匈奴之所以能连连袭扰中原,依靠的正是河套膏腴之地,及西域掠来的财富物资。这两处便如匈奴的两条臂膀,只要一一斩断,便能令匈奴元气大伤,自此龟缩漠北,不敢窥伺中原。 卫青此时旧事重提,无疑是委婉进谏,劝皇帝不要随意改弦更张。天子自然领会,点头稍一沉吟: “而今匈奴北逃,取河套易如反掌;而今的关窍,便在于西域了。” 卫青低声应和,又道:“只是可惜,朝廷现下对西域不甚了了,难以措手。不知张骞何时才能返回……“ 建元元年,皇帝遣郎官张骞出使西域,十余年间渺无音讯,没有传回只字片语。纵然汉廷也设法收买过往来西域的商贾,但终究所知不多,难窥全貌。 天子微微一默,却只淡然一笑: “张骞是朕派去的使者,自然万灵呵护,不会有什么大碍。朕连爵位都已经为他预备好了,只等他回朝便可敕封。”皇帝平静道:“不过,朕数日前也得到了一些有关西域的绝密消息,正要请仲卿品鉴品鉴……” 说罢,他长袖一挥,卷出了一道闪亮的光幕。 · 沙场厮杀的将军终究要胜过坐而论道的大臣。虽然卫青被这玄妙的神迹震得周身一晃,但到底稳住了身形,没有当场匍匐于地,只是惊骇绝伦,仓促间言语不得而已。 眼见车骑将军呃呃难言,皇帝微微而笑,只令霍去病搀好自家舅舅,而后随手一点,拨动了光幕的开关: ——因为卫青料理匈奴的速度出乎意料的迅速,第一波成就值来得猝不及防,迅速填满了皇帝干瘪之极的余额。而刘彻在骤然暴富后立即恢复了他败家子的属性,毫不犹豫的大手一挥,买下了自己觊觎已久的、长久解决匈奴后患的方案! 【公元九十年夏,在汉帝国的西疆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战争。尔时,位于帕米尔高原以西的贵霜帝国(也即汉人所称之月氏国)逐渐强盛,又仰仗自己曾为汉朝征服西域出力,终于生出了觊觎之心。他们派遣使臣向汉廷求娶公主,试图拥有如匈奴一般的地位。当然,也毫不意外的遭到了拒绝。 贵霜国王阎膏珍为此暴怒,倾国之力凑齐了七万的军队,翻越帕米尔高原直逼西域都护府,意图迫使汉人签订城下之盟。但很不巧的是,他面对的敌手是昔年以一人而灭一国的定远侯班超,所以结果也并不出乎意料——“饥穷自降”、“残灭无余”,贵霜将领不得不“遣使请罪,愿得生归”。月氏国自此心惊而胆寒,年年进贡,再不敢怠慢。 当然,说到此处,大概有人应该能意识到这件小事中微妙的不对了——西域各国兵微民寡,见识不多,贵霜以七万人越葱岭数千里来攻击大汉都护府,无论如何都算是惊天动地的大战,搞不好还能上史诗的那种。怎么能说是“不大不小”呢? 但尴尬的是,在史料中这真就是不大不小的战争,仅仅寥寥数句,一笔带过。没有班定远ip加持,估计都很难留名……原因很简单,班超用以击溃贵霜的汉军,不过区区两千人而已,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可言。 当然,这里倒不是吹嘘班定远是大汉战狼,毕竟即使一汉敌五胡,都护府与贵霜远征军也差了数倍的兵力。实际上,班超在部署汉军之余,还以都护府的名义调集了西域各国的部队组成联军,于半道截击,才克建奇功。 想必大家对这套模式颇为熟悉……不错,班超人称西域小灯塔,一举一动都带着超级大国的美。】 卫青恍兮惚兮,依旧不明所以,但跪伏在地仓促聆听几句,仍然把握住了关窍: “班,班超?西域都护府?” ——这又是个什么衙门?莫非,莫非与陛下经营西域的思路有关么? 【也许是离超级大国的时代实在太远了,在现代的影视剧中,编剧们往往将西域都护府想象为某种类似居委会的职能部门,似乎主要工作是在各国之间调解纷争、商量买卖、大和稀泥。但仅从这一小截史料中,我们便可以窥见教科书上人畜无害的西域都护府那凌厉的獠牙——谁家的居委会,还能组织业主坚壁清野,暴锤外来流氓的? 事实上,相当于传统印象上温柔敦厚的调解者形象,西域都护府的真实功效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太上皇。 是的,太上皇,西域各国的太上皇。在两汉郑吉、甘延寿、班超等著名狠人的把控之下,西域都护府可以随意调动各国的军队、在西域诸邦调整税赋官职,乃至自行废立诸国国王,讨伐所谓不臣服于大汉的“叛逆”。这样内政外交一齐渗透,外加对至高权力无所顾忌的把控,汉人能横行于西域之间,良有以也。 不过,必须要承认的是,相较于武皇帝时铁头娃一样的动辄远征、横暴诸国,仅仅设立一个西域都护府充当诸国的爸爸,已经算是大汉在治理思路上巨大的改变了。毕竟,武皇帝时的功绩固然辉煌耀眼,但隐患却也无穷——如李广利征服大宛一样的远征毕竟不能常有,而汉朝只要稍微疏忽,西域立刻又会倒向匈奴,为宿敌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如此周而复始,实在令人头疼。 为此,昭帝、宣帝时曾经过认真的反思,最后得出一条至理——西域的门户,我们不去占领,匈奴人就会去占领。为了堵住匈奴人以西域回血的口子,非得下力气经营此地不可。 ——但问题来了,能不能经营好呢? 大概是对武帝时的损失心有余悸,两朝议论收复西域时,还有不少贤良文学大发议论,表示异议。但昭帝宣帝毕竟是明君,他们硬着头皮做了下去,然后惊骇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事实—— 这似乎也太简单了吧?】 骤然听到此语。不仅卫青茫然不解,就连年轻的霍去病都疑惑的眨了眨眼,乃至于舅舅外甥之间心有灵犀,竟然难得的对视了一眼: ……太简单? 什么叫太简单? 可怜人的经验终究有其极限。与匈奴作战了数次的卫将军竭力想象数次,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叫“太过简单”——莫非是如匈奴杂兵一般散乱,便叫“太简单”么? ……显然,那是车骑将军想得太复杂了。 【总的来说,在积极进取的宣帝朝,诸位使者简直是将匈奴当经验包来刷——傅介子、陈汤等动辄“一人灭一国”的历史不须多说,便连文忠这种小小的使节,都可以在罽宾国轻易掀起叛乱,废除**的国王而扶持亲汉的王子,折冲樽俎中俨然cia的前辈。 可以说,自宣帝决意收复西域以来,偌大玉门以西数千里疆域,只不过花了汉廷数年的功夫而已,真真是望风披靡、传檄而定。至于曾被匈奴控制的诸国,能撑到汉使亲自来解决的都已经是勇士,大多数是听到个“汉”字便往下一跪,毫不犹豫磕头了事——以至于当时竟有不少长安恶少年假借汉使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居然都顺手收复不少疆域,额外还讹诈到了大批贡物,最终吃了宣帝的铁拳。 所以,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呢? 原因倒也很简单。第一是武皇帝实在太能打,强得匪夷所思天下震颤,已经没有人敢撩大汉的虎须——汉使只要拔剑说一句“汉兵将至,灭国矣”,便足以令西域诸国回想起大宛被灭时的恐惧。 第二嘛,则是西域前任的宗主国匈奴实在太不是人,在西域盘踞数十年,终于逼到了人人皆反的地步。 简单来说,匈奴控制西域,是为了源源不断的获取物资,榨取供王公贵族享乐与征战的钱财;而为了满足这一**,匈奴横行诸国之间,不但肆意抢掠财物,而且肆无忌惮的设置关卡,强行收取税赋,所谓“税赋诸国,取富给焉”。 至于这个税赋有多重么……以现在的估计,保底在三分之一以上。 当然,不要以为缴足了税赋(或者说保护费)就平安无恙了。匈奴曾经逼迫乌桓交皮布税,为此发兵攻打乌桓,掠走妇女老弱数千人,勒令乌桓以马匹皮布赎回。而亲属奉命缴纳物资之后,匈奴拒不遣返人质,反将俘虏尽数没为奴隶。 这叫什么?这叫天高皇帝远,民少蛮夷多;一天三顿打,不反待若何? 所谓“诸国不堪命矣”——被可持续性竭泽而渔这么多年,西域诸国那真正是苦不堪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但可惜啊,西域诸国太弱小了,弱小到连愤怒都没有意义。 然后呢,然后他们等来了汉人。 当然,在汉人自己的史书里,汉朝使者是很“横暴”的。他们对待这些西域外人并不怎么客气,往往是一来就迅速杀掉诸国的国王、诛灭反汉的贵人,扶持自己的亲信,然后颇为苛刻的对待当地的人民——譬如收取十五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的高税、要求当地百姓服徭役开垦田地、还会以低价买一些当地的特产,预备着回长安后大赚一笔。 这种种的举止,在中原内地已经算无赖了。以至于班固都非常尴尬的承认,汉使在外的举动多有“不谨”之处。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这么“不谨”、“无赖”,为什么西域诸国不反抗汉使的帝国主义行径呢? 是啊,为什么呢?】 43 大汉 第二个视频(二) 文明 皇帝:………… 卫青:…………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 终究还是刚正板直的汲黯开了口,一字字给此事下了定性:“匈奴残虐不仁至此,真是天亡之, 天亡之!” 当然,在诅咒完匈奴“天亡之”之后, 理应再加一段歌颂大汉仁德的阿谀。但汲公嘴唇微动,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出口来——毕竟吧, 将收税收到三分之一以上、动辄劫掠人质为奴隶的匈奴与大汉做比较, 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阴阳怪气。 皇帝默然片刻, 却忽的问道:“当年秦朝……将赋税收到多少来着?” 汲大夫思索片刻, 俯身道:“秦政不仁, 田租约为十之一、二,额外还有口钱、算赋, 不胜枚举。” 说完此语, 汲大夫也不由默然——秦人官面上的税率才不过一二成, 就已经搜刮到天下骚然、号称“泰半之赋”、民不聊生;匈奴人一口气夺取三分之一,岂非连西域的骨髓都要榨出来? 秦人横征暴敛不过十余年, 立刻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遍地都生出了陈胜吴广;但与匈奴相比,似乎暴秦也算是含情脉脉的福报了…… 汲大夫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马车内一时沉默, 各人都怀有心思。唯有霍去病端端正正跪坐在自家舅舅之后,仰头看着天幕,若有所思。他毕竟年幼,倒不太懂皇帝与汲大夫议论暴秦时深刻的政治意蕴,只是隐约觉得……如果西域诸国的百姓对匈奴如此怨恨, 未尝不可以稍加利用,譬如选取精壮组建对匈作战的骑兵什么的。 当然,以他现在的年纪,能随皇帝出巡已经是莫大的恩遇,绝无可能出入西域。正因如此,小霍内心暗自琢磨,打算请旨留在舅舅军中历练,借机说动舅舅,盯住西域的动向。 【当然,在明白了这小小的差距后,我们才能明白汉使在西域那顺利得超乎想象的征服进程——为什么会有大批的西域小国望风而降,甚至于砍下国王的头颅喜迎大汉天兵。《汉书》说这是蛮夷慕大汉之仁德,各种意义上倒也没有说错;只不过一半是孝武皇帝的武德,另一半是孝昭与孝宣皇帝轻徭薄赋的仁厚而已。 昭宣之世,朝廷恢复了文景三十税一的祖制,减免算赋、口钱,尽量的节省徭役,在这样风气培育下的公卿官吏,委实在盘剥上过于缺乏想象力了——尤其是在匈奴给了西域各国以充分的游牧震撼之后。 所以,汉朝征服西域,真的仅仅是依靠所谓个人的武勇,乃至汉兵战力的威慑么?不,历史喧嚣而鲜亮的潮流之后,永远有某个强大而沉默的力量在隐约主宰着它的轨迹。而在大汉轻易席卷西域,所谓“日月临照,皆为汉土”的身后,则是某种文明的优势。 是的,文明的优势。农耕文明相对于游牧文明的优势;或者说,某种悠久的、成熟的伟大文明,相对于暴发户文明的优势。 这种优势是全方面的,而不仅仅局限于一点税赋的差距。 以现有的史料判断,匈奴在西域的统治不仅仅是横征暴敛的问题,它在各种意义上等同于摆烂——匈奴设置在西域的僮仆都尉,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搜刮,其余一律不管;无论内乱也好,天灾也罢,匈奴一概置之不闻,只有年年水涨船高,愈发不可容忍的税赋与剥削。 这种怠政甚至离谱到了什么程度呢?西域各国水旱不均,收成不佳,但只要稍作治理,就可以开拓丰腴肥美的耕地;但直到汉军抵达屯田时,西域多国居然都还在半涝半旱的过着日子——换言之,哪怕动一动手指就能让西域增加收成,可以剥削到更多的收益,匈奴都不愿意费这个力气。 所以你说汉军到底在西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仁政么?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只不过稍稍满足了一下自己的需求而已——汉军要在西域屯田,总得修一修水利吧?汉军调动要方便,总得理一理往来的商道吧?再有,每年自中原往西域的商贸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为了吃下这块肥肉,也不妨定时清扫拦路的盗匪,乃至护送一下商队吧? 要知道,哪怕是以武帝时汉使闻名遐迩的凶横、粗暴,出使外国时除了忙着帮对方换一换国王之外,最主要的工作也是展现大汉的“富厚”,吸引西域的商贾——大汉多得是赚钱的机会,快和我们通商吧! ——招商引资刻进DNA了属于是】 皇帝……皇帝颇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说实话,虽然他对所谓的“汉使横暴”不太在意,但当着卫青这位外戚至亲,还有年仅十一二岁,似乎还算蒙童的小霍面前,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羞耻。 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但真要翻出来晾在台面上,还是有点损伤皇帝光辉的颜面。 在如此皇帝尴尬难言的时刻,卫青与霍去病都相当识趣的垂下头去,装作听之不闻的木头人。但世上永远不乏在领导夹菜时转桌的铁头娃,只听中大夫汲黯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偌大马车中怪异的寂静。 “陛下……”他慢吞吞道:“据这天幕中所说,中原到西域的商贸似乎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不知又肥到什么地步呢?” 皇帝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匈奴对西域如此酷虐,还有胡商不辞辛苦而来,想必获利不少……” 说到此处,皇帝忽然怔住了——不错,胡商远涉千里,顶着匈奴洗劫掳掠的风险也要步行至中原,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这么大一笔利润,朝廷居然一无所知,数十年间门连一分一文都没有分润到手;所谓抱金砖而坐吃山空,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当然没有,也当然不行!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汲公的意思是?” 汲黯不动声色。 “臣的意思是,朝廷不可与民争利,但也不能放任自流。”他缓缓道:“所谓彼可往,我亦可往。臣听闻关中无赖恶少年甚多,横行诸郡间门难以劾制,倒不如送出关外,试一试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此语一出,不仅皇帝愕然,就连卫青与霍去病都忍不住抬头窥视汲黯大夫——这样锱铢必较、字字不离保本暴利的铜臭之论,出自张汤、公孙弘犹可,怎么会由古板端直,力求国家无事的中大夫说出?莫不成是大受刺激,神志已然昏乱不成? 面对数道诧异之极的目光,汲黯神色不动,只是向皇帝郑重一揖。 毕竟是天纵聪明的至尊,仅仅稍稍的惊愕之后,皇帝俯视中大夫的面容,已然渐渐明悟汲公那不能言说的暗示——被天幕展示未来之后,汲黯心服口服,已经同意了皇帝征伐匈奴的构想;但直臣的风骨不改,依然想为黔首稍稍尽力。战事浩大,节流已不可行,那便只有新开财源;朝廷能从通商中获取足够的利润,或可弥补黎民的困顿。 但这样垂恩上下的话只能由皇帝来说。天子默然片刻,唏嘘出声: “如若西域的商道当真重利如此,那么应当能够充实国家的府库。”他道:“既然这样,朕会传旨丞相,关中的赋税就不必再加了。“ 汲黯立刻拜了下去。 皇帝挥手命霍去病将汲公扶起,却兀自仰头望天,暗自计算通商可能的利润。 【你看,以上种种,都是很普通,很微小,习以为常的琐事,是华夏文明从幼儿时就熟稔的事情。在尧舜禹时古圣先贤是这么做的,在商周时先王贤人是这么做的,哪怕在春秋战国,诸国束甲而攻之时,居然都还要协力修黄河、通商道。 ——于是,哪怕一个普通的汉朝使者,一个未必有什么高尚德行与情操的俗人,在看到荒芜的田地,废弃的河渠与商道时,本能的也会效仿古圣先贤的旧例。尽管他未必懂得。 这叫什么?这就叫文明的底蕴。 不错,文明也是有底蕴的。匈奴这种百年内骤然飞升的暴发户,到底不能与华夏这数千年混出来的ld mney 媲美。它或许可以靠打鸡血积攒出与汉人短暂交锋的国力,但所谓魔鬼藏在细节里,当匈奴与汉人的使节站在同一片辽阔的西域土地上,那残酷的阶层天堑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说白了,匈奴拿什么和华夏比?那可是从仰韶文化时期就开始治理河水、沟通商道的怪物啊! 你匈奴、丁零什么的也能和这种修河堤修了五六千年的老怪竞争吗?没那个能力知道吗? 古人点评,说做官三代才晓得穿衣吃饭,这里我们可以做个修改——一个文明少说要延续三四千年,才养得出这满脑子修河道通商路种田打粮食的使者。汉使在西域的每一个动作,背后都是尧舜禹以来数千年古圣先贤的影子,是整个文明阶层的碾压。与这样朗如皓月的伟大文明相比,无论是匈奴,抑或西域诸国,都显得太野蛮、鄙陋了。 ——换言之,在公元前后的古典时代里,大汉才是整个世界的灯塔。光辉闪耀,莫可仰视。 以现代考古学的考证,在公元前后的那个时代里,整个西域的格局与规划实际上是由汉人,或者说西域都护府完成的——西域诸国小国寡民,无力引入技术更新设施;匈奴更是不干人事,除了破坏以外什么都不会;正因如此,迄今为止在西域所发现的绝大多数遗迹,什么耕田的遗址、修河道的痕迹、商贾用的度量衡,都有浓厚汉军的痕迹。 ——换句话说,是汉人手把手教他们种田、修河、公平买卖;是汉人给他们调解争议;是汉人塑造了整个地区的秩序。 现代的管理学说,权力有两张面孔,分别是塑造秩序,与赢得冲突;在这两张面孔中,暴力可以达成的只有最后一项,却也是最虚弱、最微不足道的一项——暴力是不能长久维持权力的;或者说,马上得天下,是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真正最伟大,强悍,不可战胜的权力,绝非源于混乱,而恰恰来自于秩序。 简单来说,权力不是扬鞭跃马把当地人的头颅砍下来,那叫土匪,不叫统治;要想拥有权力就得维持自身的影响力,参与到当地的社会实践之中,乃至于改变整个社会的生态。做到这一点光有刀枪是不够的,还得提供关键的公共服务,譬如治水,譬如耕田,譬如通商。 你提供的公共服务越多,你与本地的联系便越为紧密,水乳交融。当本地人习惯于找你做主、征询你的意见、求你主持公道的时候,那你就已经事实上掌握了一切。当地的百姓会成为你的腹心,你的耳目,你忠诚的战友,于是你的权力凌驾于一切暴力之上,成为真正的无冕之王。 谁提供了公共服务,谁就塑造了当地的秩序;而人毕竟是秩序的产物,谁塑造了秩序,谁也就塑造了当地的人。 没有人会愿意服从一个土匪,但为百姓主持公道、维持生计的领袖振臂一呼时,他往往会得到意料不及的热烈回应。 所以,你现在该知道班超为什么能随意召集各**队,废黜各国国王,像杀鸡一样诛戮反汉的权贵了吧? 他仰仗的是手中区区两千的汉兵么?不,他仰仗的是大汉以屯田经商与水利为西域塑造的伟大秩序。 权力来自于下级而非上级,主持这个伟大秩序的都护班超才是真正的西域之王,至于各国头戴王冠的贵人,不过只是西域之王任命来权且统治的傀儡而已。 国王要杀死几个傀儡,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马车之中一片寂静。不仅三位大人听得若有所思,就连霍去病都微微怔忡,似乎从天幕匪夷所思的叙述中领悟到了什么。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汲大夫忽然伸手整理衣冠,而后恭敬向皇帝下拜。 “陛下。”他一字字道:“这是金玉良言。” 皇帝微微一愣,随后点头:“上天垂示,当然字字珠玑。朕经略西域时,必当……” “陛下。”汲黯居然开口打断了皇帝,而后撩起衣衫下跪:“——臣说的不是西域!” 天子不由稍稍哑然。以他的聪慧才智,博闻广学,当然立刻明白了老臣叩阶而力谏的用意。 ——是啊,所谓权力的两张面孔,所谓“塑造秩序”的伟大力量,难道仅仅限于西域么? 当然,天子自幼饱览诗书,已经听过太多“得民心”、“行仁政”的陈词滥调,未尝没有熟惯厌烦的情绪。但天幕……天幕不同,它所叙述的种种言论,并没有圣人经书中慷慨激昂的道德论调,却反而浸透着某种冰冷的理性;天音并非以仁义的大棒在威吓什么,它只是在冷静的分析所谓权力“塑造秩序”的面孔,以缜密的逻辑剖析获取权力的案例,勾勒历史的图像而已 但也正是在这冰冷而缜密的逻辑中,反而有着比道德说教都更为深刻而震慑的力量。以至于皇帝凛然不已,以至于一时作声不得。 沉默许久之后,天子终于低低开口: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的确是大才啊。” 但天音浑无察觉,依旧娓娓道来: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世界的真理是相当简单,也相当朴实的。孔子说“仁者爱人”,老子说“以百姓之心为心”,归根到底都是一句话:为人民提供公共服务,绝非负担与折磨,而恰恰是权力者光辉的冠冕。 这不是什么空虚滑稽的口号,这是最高明、伟大、无可比拟的阳谋。你服务的人越多,为你而战的人也就越多,百姓如潮水奔赴向你,便如百川东归入海,浩浩荡荡,莫可阻挡。直到最终你为全天下的人而服务,于是天下的人都将为你而战,那时你便是四方的共主,所谓威加宇内,莫敢不来。 所以历史真是有趣。最深刻最高明的道理,反而看起来最迂腐最直白;最光辉最无敌的策略,反而最被人践踏耻笑。想来,当匈奴与丁零的铁骑奔驰于西域,肆意掠夺与奴役当地的诸国时,他们也是这么嘲笑汉人迂腐的典籍的吧? 不过幸好,幸好,幸好建造长城的民族从来都相信,筑石要远胜于投石,扶民、建省和立国要远胜于剥夺、奴役和毁灭它们。 两千年前的丝绸之路是这样,两千年后还是这样。】 44 大汉 第二个视频(三) 茂陵 一时之间门, 偌大马车内默无声响。朝廷的显要们各自出神,都在暗自思索着天幕平平讲述的寥寥数语。能在御前行走的都是熟读经纶典籍的高士,也正因如此, 在听到天音以再平白不过的语言讲述他们耳熟能详的教条时,才不觉大为震动。 倒不是文采精华动人,而主要是震慑于那种精密、冷酷的逻辑, 以及一针见血的剖析;虽然气势与想象力上远不如纵横家们的排比论述, 却别有直指人心的说服力。 但也正因为这种意料不到的震动,君臣人反而一时难以措辞,心中虽然翻涌着千言万语, 但真到嘴边却不能出口, 仿佛总有词不达意、过于浅薄的顾虑。 如此沉默许久之后,还是皇帝缓缓吐气,自言自语的开口,提及的却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丝绸之路?” 卫青俯下身去:“陛下, 臣屯兵于雁门之外,曾听往来的商贾议论,说汉地的货物行销诸国,最为珍贵罕异的,便是丝绸与铁器……“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大汉的冶铁技术独步天下, 士卒能仰仗铁器在正面对战中一边倒的碾压匈奴。但近日与匈奴对战, 却常见匈奴贵人手持铁剑,显然是从走私商人手中获取到的物资。 天子曾为此震怒不已, 但数次命少府与太守严查, 依旧屡禁不止;而今听闻天幕这“丝绸之路”的说法,却不由心中一动——所谓堵不如疏,与其截断这些走私商人的门路, 倒不如索性放开丝绸贸易,让他们转而买卖大汉的绫罗绸缎,诸多奢侈珍品。 既然是丝绸之路,想必对丝绸的需求……不在少数吧? 当然,天子起居富贵,对这贸易买卖委实不太熟悉。他尽力想了半日,依旧不得其要领,而俯视帐中重臣,固然文韬武略各个精通,但也没有这多钱善贾的天赋。所谓术业有专攻,还是要托付给可信的人才。 至于这人才嘛……似乎宫内有个商人出身的侍中,唤做桑什么的来着? 皇帝思索未毕,天幕的口气却再次一转: 【当然,自孝武皇帝至孝宣皇帝,大汉数十年来对西域的倾注、经营,也获取了难以想象的丰厚回报。战略方面不必多说——自从切断西域与匈奴的联系以后,大漠的游牧部族大大衰退,再也不能骚扰中原;在光武皇帝时,匈奴干脆分裂为南北两部,彻底沦为了大汉的狗。 而解决战略的麻烦后,西域贸易的丰饶利润更令大汉朝廷大开眼界——以桑弘羊的话说,这叫“中国以一端缦,得匈奴累金之物”,中国两尺的丝绸,可以换价值千万钱的黄金,这买卖还做不得?至于什么“骡驴马驼,可使衔尾入塞”,更是朝廷莫大的收获。中国珍贵的驴、骡等畜力,正由此而引来。 这样的收获实在太大太多。也无怪乎历代皇帝口嫌体正直,虽然重农轻商的旨意下了一道又一道,但始终不妨碍朝廷派遣使者到西域沟通有无,乃至在长安、洛阳扩建市场,容纳四方凑集的胡商。 虽然西域道途遥远,能被千里转运到长安、洛阳贩卖的多是珠玉金宝,抑或苏合香、割玉刀等奇珍,于寻常百姓似乎无所增益。但西域胡商随身带来的驴、骡,乃至大蒜、胡椒等香料,以及黄瓜、蚕豆之类的作物,却极大改善了本土的农耕环境,为中国人的味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不可不谓稀世之功】 听到此处,皇帝的眉毛都不由向上一动,竟尔违背了天威不可测的习惯,神色中多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皇帝如此喜不自禁,倒不仅仅因为汉地丝绸那惊人的暴利,更因为天音口风中无意透露的细节——所谓带回一点香料瓜果就算“不世之功”,那朕派人将西域特产的作物尽数取来,岂非可以刷出无穷无尽的偏差值来? 皇帝双眼发亮,自觉已经找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当然,有趣的是,桑弘羊这段有关西域重利的表述在汉代并没有引发什么争议——虽然霍光砍了这位经济大师,却很有默契的延续了他的政策;朝廷高调子唱归唱,不妨碍皇帝组织西域都护府来控制商道,甚至派出甘英远赴大秦,试图沟通这个多奇宝、黄金,“有类中华”的富裕大国,建立直接的买卖渠道。 大家可以一起赚小钱钱嘛,没有中间门商剥一层皮,多好? 相较于大汉专心赚钱的理念;真正火力全开,痛批汉廷经营西域的反而是大宋——大概是新旧党争中被搞成了魔怔人,旧党不遗余力组织舆论发动攻势,而自带流量的两汉史当然成了影射重灾区;像桑弘羊这样醉心商贸的兴利之臣,更被视王安石的绝佳化身,在史论中被批成“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直接搞起了人身攻击。 自然,任命桑弘羊的主子更没有逃过春秋笔法。两宋的旧党在史论笔记中反复叙述,绘声绘色的描写武皇帝茂陵被贼人盗取时的盛状;而最为津津乐道的,则是盗贼在茂陵中取出的玉箱、玉杖。据传这两件宝物是康居国所献,那么旧党反复提及,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正因为孝武皇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为了这无用的珍宝凌逼西域诸国,才会有身后的惨祸啊。】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皇帝手中把玩的玉珏骤然折断,美玉碎屑溅落满地,晶莹断面上还浸润着一丝血迹。 随侍的臣子立刻跪了下去,匍匐叩地,不敢仰视。 这实在是天崩地裂的消息,也绝不是臣下应该知晓的消息。汉人事死如事生,盗掘皇帝陵墓便等同于侮辱皇帝本人,将整个大汉朝廷的颜面践踏如脚底的泥土;此时战国古风尚存,所谓主辱臣死,臣下本应狂怒不禁,拼死也当斩下盗墓者的头颅,乃至夷灭罪人的家族,用鲜血洗刷大汉的耻辱。 ……以卫青、霍去病的血性骨气而言,当然顷刻间门就想到了这杀贼报君的应有之义,但士为知己者死的义愤尚未涌起,便同时想起了尴尬的问题: ——盗墓的是谁来着? 天幕所透露的信息虽然少,若有蛛丝马迹,倒也不妨追查。但以天音的只言片语,皇帝这身后的惨祸,多半是后世盗贼所为…… 难道让他们去处置后世盗贼的祖宗么? 于是两人立刻垂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声。 在此众臣噤口之时,马车中寂静得异样,甚至能隐约听见皇帝磨牙的声音——天子数十年来顺风顺水,一辈子最为烦心的也莫过于当年的祖母窦太皇太后及亲妈王太后,但归根到底也只是朝政上明枪暗箭的算计。眼下当着最亲近信任的大臣面前听到自己被刨坟盗尸的结局,当真是让至尊破了大防,腾腾升起了所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天子之怒”! 但还是那个问题,这火气又该向谁发泄呢? 皇帝无能狂怒之极,只能将牙根咬得山响。 不过,天幕却并未顾及皇帝的心情,依然轻松愉快的科普震颤心灵的猛料: 【宋儒意在言外,痛批武帝的穷兵黩武,也正是要以此影射,宣扬所谓“以德化远”、“务本节用”的理念。以这样的理念看来,用兵于绝域自然是极大的浪费与挥霍,劳民而且伤财,必将天下动荡。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中原,才是长治久安、永葆社稷安稳的法门。 在如此指导思想下,大宋对西域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宋真宗年间门,西域于闐国被喀喇汗王朝入侵,使臣千里求援于宋,但却只被宋朝赐了一堆财物佛经、封了个不伦不类的官职,随手打发而去。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倒真是丝毫不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专心盯稳了中原一亩分地,不愿往外投去一丁点的目光。 然后呢?然后就是于闐、高昌及归义军先后灭亡,西域汉文化自此绝灭无余,千里佛国沦为异域。 而下一次汉人再登临此地,已经是数百年以后了。就连归义军在敦煌种植的思乡柳,都尽数枯萎凋零,便仿如这数百年来中衰的华夏文明。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至于大宋……如此谨慎、稳重、丝毫不好大喜功的大宋,它最后又保住了什么么?宋朝皇陵倒的确没有流出什么奇珍异宝,外来的征服者看重的是其他的东西——一二八五年,党项僧侣杨琏真迦挖掘宋理宗坟墓,斩下理宗尸首的头颅,将头骨肢解为法器嘎巴拉碗。】 当天幕娓娓说出所谓以头骨而制成的“嘎巴拉碗”时,纵使卫青、霍去病等被天子的怒气所慑,亦不由抬起头来,神色惊骇之极。 他们倒不懂什么“法器”、“嘎巴拉”,但却对这以头骨为饮器的风俗至为熟悉——这不是当年月氏被匈奴所灭,月氏王所遭遇的惨祸么? 这样无可言喻的奇耻大辱,居然也会降临在华夏的皇帝头上?! 刹那之间门迷惑与惊异震动心灵,竟让马车中的几人都说不出话来——因为天幕所转述的宋朝大儒种种阴阳怪气,他们对这“宋”绝无好感;但再没有好感,听到同为炎黄后裔的后世皇帝竟尔沦落到连头颅都无法保全,那刺激未免还是过于强烈了! 这还是天子么?这还是至尊么?这还是君临万方的天下共主么? 这连蛮夷的地位也不如啊!——大汉而今诛杀蛮夷酋首,好歹悬首长安之后,都还会以礼安葬,甚至派遣大行秋年年祭拜呢…… 如此巨大而荒谬的冲击骤然袭来,真正叫人头晕目眩,反应不能。就连皇帝……就连盛怒不已的皇帝,居然都从刨坟盗尸的羞耻愤恨中稍稍解脱,难得的感到了一点怜悯。 他沉默片刻,不由叹一口气:“这宋,未免也太……” 太羞耻?太可怜?太无能?皇帝的内心五味杂陈,颇有些难于措辞。 毕竟,要让骄傲横暴、跳脱飞扬的汉人去理解大宋的种种踌躇、退让,裹足不前的保守,那实在太难了。 车中诸位能够感受到的,大概也只有某种哀其不幸的悲怜,怒其不争的愤恨了吧。 说到底,谁又能真的同情软弱呢? 【因此,历史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回旋镖,充满了黑色幽默的因果报应。大宋抛弃了一切宏大、高尚的追求,将所有精力与资源都倾注于赵官家的万世一系上。可谓是摆烂苟道流先锋,王八续命法始祖。但结果又如何呢? 即使不提两汉光辉灿烂的顶点,仅以最后的结局而论,刘氏也比赵氏体面到不知哪里去了。如若汉人泉下有知,大概可以拿着史册唾到宋儒的脸上——国家兴亡,何代无之?大汉之亡,比汝宋之二帝何如? 所以你看,现实还是相当有趣的。越为保守小心的越不得好死,越为大胆狂放的反而越能生存。自武皇帝以来,每一次的进取、探索与开拓,都是大汉,乃至整个华夏享用至今的福祉;恰如自宋太宗以来,每一分保守、退让、封闭,为后世子孙所留下的无可计算的贻害。 当然,后世再追述武皇帝的功勋,倒不一定是感怀于西域了——时殊世异,于后人看来,大汉在西域所做的一切或许已经习以为常,再也没有了当年开创天地的伟大意义。 但历史永远压着相同的韵脚,每一个时代面对的局面或许大相径庭,但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西域——那是未知、恐怖、艰难无可言喻的异域迷雾;迷雾中或许获利非凡,但需要付出长久而艰险的努力,才能有尺寸的功绩。 那么,现在,选择你的道路吧。是畏惧而苟安,还是勇敢的走向那个未知的世界,以不可预测的风险,博取不可预测的利益? 大概,大概只有在这样艰难抉择文明前途的时候,后人才终究能够记起,当年武皇帝遣人凿空西域,需要多大的勇气。 愿华夏永怀这伟大的勇气,愿它的子孙开拓而进取,在这黑暗的世界中一往无前,便如当年的孝武皇帝。】 天幕余音寥寥,最后的光辉也渐渐消隐于车顶之上。车中数人抬头凝视穹顶,犹自怔怔出神,仿佛沉浸于天幕所说的“勇气”之中。 而彼此默然良久,竟然是寡言少语的卫将军率先拜了下去。 “陛下。”卫青并不擅长这直指人心的微言大义,因此他思索良久,尽管心怀激荡,依旧从最为实际的细节入手:“这天幕所说之‘凿空西域’,莫不成,莫不成是——” 皇帝神情有些恍惚,但沉思片刻之后,依旧点头 “应该说的是张骞。” 说到此处,年轻的皇帝不由热血上涌——天幕所昭示的光辉未来垂现与前,而所谓凿空西域、足以激励整个文明一千年的“伟大勇气”,又舍张骞而其谁?! 执汉节十年入异域而矢志不渝,这样的风骨心志,真可谓古之社稷臣矣! 于是皇帝激荡难耐,不由脱口而出: “设若张骞归朝,朕要以博远千户封他为侯!” 一语既出,跪伏的卫青微微一惊——汉法最重封侯,如千户这样顶级的食封,非得立下破阵斩旗,讨灭酋首的大功不可!张骞无军功而骤然封侯,岂非违背了汉廷的祖制? 当然,皇帝威重令行,卫、霍二人更绝不会驳斥。但汲黯大夫随侍于侧,设若犯颜直谏,如何下得来台? 显然,皇帝一时冲动之后,也意料到了这点缺憾。他愣了一愣,本能的转头看向汲黯。 但出乎意料,中大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他只是整理发冠,而后郑重下拜: “陛下,天幕中曾提及统率西域之‘都护府’。臣请效仿成例,设立都护府以备将来。至于都护一职,则可令博远侯张骞暂任。” 卫青……卫青目瞪口呆的看着汲公,几乎反应不能。 ——不,不是,陛下才顺口说了一句以博远千户封张骞为侯,旨意都尚未成文,怎么您老就顺根往上爬,直接称呼起了“博远侯”呢? 这样的阿谀奉承、毫无底线,难道不该是东方朔的人设么? 您老怎么也走上佞幸路线了?! 面对着皇帝、卫青乃至霍去病惊骇绝伦的目光,汲黯神色自若,再次下拜: “陛下,所谓职有所司,如此,方能公私分明,不误朝廷的大政……” 皇帝毕竟是皇帝,尽管愕然惊异,但听到“公私分明”四个字,立刻便恍然大悟:什么公私分明?张骞一旦被任命为西域都护,那就要受丞相的管辖,受御史的监察,再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某些私事——譬如为皇帝搜罗西域的奇珍异宝,禽兽祥瑞! 显然,汲公虽碍于形势不能公开谏言,但听见皇帝聚敛的那些西域珍宝,什么康居玉枕玉箱后,仍旧打好腹稿,精密构思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张骞是宫廷郎中出身,算是天子内臣,为皇家捞钱义不容辞;可一旦被任命为都护高官,有朝廷法度约束,再求索珍宝就绝没有这么容易了。 什么叫未雨绸缪,什么叫老谋深算? 但这无异于是在割皇帝的肉。天子瞬息间门怒火骤起,立刻就要开口驳斥,但话未出口,忽的又想起天幕所说的言语。 ……自己曾聚敛的那些西域珍宝,到底是怎么流落在市面上的来着? 他咽了一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了。 45 贤良文学 担保 皇帝闭口不语, 马车中霎时间多了一股怪异的尴尬。 或许是见天子久久不答话,汲黯又一次下拜,语气诚恳:“这也是为了陛下千秋万代的圣名考虑……” 行吧,说到“千秋万代”四个字, 纵使卫青仍在惊骇之中, 依旧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然后他的脸立刻变绿了, 便仿佛夏日隔夜的米粥。 车骑将军深吸一口气, 还未有所反应, 已经听皇帝冷冷开口: “汲公这话,朕不太懂。” 在天子凌厉如利刃的目光下, 汲黯依旧镇定自若, 俨然直臣的风范:“臣的意思,是想请陛下追述太宗孝文皇帝的美德而已。” 孝文皇帝圣德垂范千古,本来就常被用作大臣进谏的榜样。但汲黯与此时开口,却俨然别有所指——孝文皇帝当年经营陵墓,仅仅以陶土、木材制作冥器而已, 实在是节省的典范。 但这是能对皇帝进言的么?!——尤其是刚刚得知自己被盗墓的皇帝?! 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实在不是做臣子的敢听的了。卫青一个虎跃上前, 还未等一脸茫然的霍去病反应过来, 已经伸手将他的头牢牢摁在了地板上;与此同时,他毫不迟疑俯首往地下一撞, 叩头叩得咚的一声响。 ——此时此刻, 车骑将军大概只恨体格太好, 否则一头撞晕过去,岂不美哉…… 皇帝一脸冷淡,无视了自家大将军奇怪的举止。他只盯着汲黯: “天子税赋三分,朕连遵守古法都不可以了么?” 所谓“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供赋三分, 一充山陵”,少府三分之一的收入都要用于修建陵墓,这是汉廷自高皇帝以来的祖制,凭什么要在当今皇帝身上削减? 汲黯无声的叹了口气。 汉家以孝治天下,搬出祖制后的确很难反驳。但时殊世异,高皇帝时的成例又岂能用于今日?七十余年来天下太平无事,修建陵墓后还能迁徙豪强入陵邑,弹压骄横不法的闾右贵戚,也算是朝廷调节贫富的手段。但现在四方多事,既要用兵匈奴,又要讨平西域,哪里还能汲汲于此不急之务? 中大夫沉默良久,终于决定揭开君臣间心照不宣的面纱,坦率使出绝招: “陛下,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这是昔年张释之劝谏文帝修建山陵的名句——如若坟墓中有勾起贪欲的珍宝,即使禁锢了南山也还有缝隙;如果坟墓中无可搜寻,就算没有石椁护卫,又有何妨? 而今当着皇帝背诵这句名言,无异于将后世茂陵被盗掘的惨祸赤·裸裸掀了出来,扯掉了皇帝最后的一层遮羞布,踮着脚在雷区上蹦迪。 只能说果然不愧是朝野瞩目的直臣,虽然与天子有了战略上的默契,但提及大事依旧毫不含糊,一上手就扒了朝廷的底裤。 这样的直臣风骨固然值得嘉许,却委实坑惨了匍匐在地的车骑将军。卫青对国朝的掌故颇为熟悉,听见张释之的名梗立觉头晕目眩,真恨不能当场厥过去。 但御前实在不能这样失礼,于是卫将军瑟瑟发抖,只有伸手将霍去病揽在怀里藏住身形,避开这僵硬得像要凝固的气氛;舅甥二人相依为命缩成一团,真是喘气都害怕放粗了声音。 ……您二位高人过招,能不能稍稍顾怜一下我们这孤苦无依的舅甥俩? · 皇帝倒无暇顾及两位将军的处境了,忠言逆耳直刺心房,他的脸倏然而变,刹那间便有了降妖除魔般的威严。 出于某种自我防护的本能,他当然想开口怒斥汲黯的无礼,并力证自己建造陵墓的合理之处;即使——即使大汉不能千秋万代,总也可以子孙绵延,世代守护列祖列宗的陵寝。自己躺在地下,好歹能享受几百年的安眠—— 但话未出口,皇帝的心头却突然咯噔一声,猛的想起了自己身后那怪异的孝昭至孝宣的统绪,以及,以及天幕语焉不详的“巫蛊之变”。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汉的帝统真有那么牢不可摧么? 一念及此,皇帝心塞得再也没有了反驳的兴致。他咬牙片刻,只能烦躁的挥一挥手: “此事再议!” · 在天幕剧透出那惊天动地的大雷之后,天子远游的兴致显然被破坏无余;至尊御驾虽在太原驻留了三日,但除照常召见军将嘉奖征伐漠北的有功之臣以外,并没有什么游幸赏玩的举止。数日以来,天子多半呆在行宫中闭门不出,只是偶尔召见车骑将军议论对匈奴的战略而已。 千秋万代的帝统虽然令人烦心,但对外的方针却敲定得颇为顺利。与卫青议论数日后,皇帝明发了数道诏谕,一面令北地、陇西诸郡的郡守留心边务,招揽熟悉西域的士人,预备着再次“凿空”;一面又明旨传谕内史,命其问候看视张骞的家人老小,并赐予金帛财物。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两道谕旨一出,朝野百官震动非常,立刻察觉了皇帝经营西域的决心,霎时间的惊骇实在无可比拟——至尊用兵于匈奴,尚且有复九世之仇的大义,何况汉匈不两立,战略上也绝无妥协的余地;但现在广开边务,贸然涉足于西域,俨然是好大喜功的征兆! 所谓纣王用象箸而微子泣,巨祸起于肘腋之间,不可不防微而杜渐。 但而今这位天子意志的坚硬如精钢,一旦定议便再无回环。诸位公卿高士与贤良文学议论良久,想想当年支持和亲的博士狄山被匈奴斩头而去的奇妙遭遇,终究不敢作死批这个龙鳞。但大事在前,不议论几句委实不能更新。贤良文学们左右环顾,终于绕开了风头正盛的车骑将军,精准找上了最容易捏的软柿子。 ——不错,正是中大夫汲黯。 皇帝旨意明发后不过数日,各地的书信便潮水一般的涌向了驻守于云中统计军功的中大夫,信中措辞或直白或委婉,或诚恳或尖酸,但主旨颇为一致——汲公朝廷重臣。身负天下之望,怎么能坐视皇帝行此悖乱之举,而袖手不出一言?这样阿谀谄媚的举止,岂不会令高士贤达们寒心么? 汉朝时战国纵横之风尚在,这些斥责书信遣词造句精美绝伦,排比譬喻气势恢弘,无一不是花团锦簇的名家手笔;但文人的习气挥之不去,词句中引经据典,却都在暗戳戳的嘲讽中大夫的畏葸与谄媚,言下之意也再清楚不过——要是中大夫再有这逢君之恶的举止,那么下一次的舆论攻势,就绝不只是这点阴暗的讽刺了! 以贤良文学的话讲,这叫“春秋责备贤者”;我们对付不了皇帝与车骑将军,还能收拾不了你中大夫汲黯么? 汲公亢上而不傲下,原本也不将这些议论放在心里,甚至在百忙之余抽出闲暇,让随行的霍去病为他念了几封书信。但这书信越念越不对头,不仅汲黯听得面色阴沉,就连霍去病都不觉大皱其眉,几乎读不下去。 原因无他,这信中什么“天地所生财货百物,只有此数”、“修德而远人自来”等等,听着未免也太过耳熟了…… 这不正是天幕中,所谓“宋儒”议论西域边事的调调么? 以汲黯的广博见闻,当然也知道贤良文学素日的尿性。他往常也还能容忍这文人的酸腐风气,但在数月以来,被天幕强行灌输了宋儒那一堆下饭到令人窒息的妙论之后,而这妙论旧调重弹,在某种若有若无的即视感中,汲公——汲公突然就有些绷不住了。 绷不住的汲公展开了案牍上预备的绢帛,抽出毛笔刷刷一挥,顺带倾泻出被大宋破防多日以后的愤怒。 ——以为本大夫只会喷皇帝么?! · 至十一月,中大夫汲黯终于将此次决战的虏获与杀伤清点完毕,押送着阏氏等高级俘虏返回长安。但在惜别太原之际,这位刚直古板的老臣却悍然放出了大招——他命人将太原城中群聚议论的贤良文学们尽数请到了自己下榻的府邸,而后令手下的门客当众宣读了给诸位贤良文学的统一回复。 汲公不好儒学文墨,文采上或许不足与高士并称;但中大夫立身于朝,威名赫赫,靠的就是一张不拐弯不回避直来直去的嘴;所谓打人必打脸,骂人必揭短,汲公连皇帝的底裤都敢掀,还会怕几位舞文弄墨的书生么? 于是乎门客声音铿锵,念的与其说是回复,倒不如说是檄文,真正是从头到脚将诸位高士喷了个透透彻彻。相较于张汤、主父偃这等不被士林清议待见的兴利之臣,汲黯却是真正与贤良文学彼此熟悉,深知底细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中大夫一出手才直击要害——他也懒得与诸位讲学大师辩经,开头就猛戳大师们的痛处: ——诸位玩嘴玩了一辈子,念的那套经到底有用么? 祖龙不相信贤良文学;高帝不相信贤良文学;自高皇后至文帝景帝也从未将贤良文学摆上台面;至于当今圣上嘛……众所周知,天子虽然屡次下诏求贤,但依旧是“内多欲而外假仁义”,五经博士们不过是装点皇帝功业的花环而已。 被一位皇帝无视,犹自可以解释;被秦汉以来所有的皇帝无视,那未免就实在有些难以搪塞了——总不能是历代朝廷都不明大理,全世界都在与大师们逆行吧? 这一通连环炮刁毒入骨又杀人诛心,但偏偏举出的每个案例都是实情,实在反驳不得。大师们被说得脸色先青后白,先白后绿,青紫变化间颇为好看,有莫名的美感。几位年届五十的贤良甚至摇摇欲坠,几乎被当众打脸打得近乎于昏厥。 ——天可怜见,贤良文学们虽然酷爱放些不切实际的嘴炮,但有历代汉帝谨守在上,他们多半没有什么搅和朝政的机会;究其实际,这些贤良高士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而今汲黯毫不留情揭开老底来个混合扫射,多半还是被大宋的妙论恶心得有点破防,相当不讲武德的搞起了迁怒。 换言之,他们算是为便宜徒孙们背了这口大锅…… 当然,汉儒毕竟不同于宋儒。被如此当廷呵斥之后,诸生也不屑于回家写小作文编排野史烂梗,而是毫不犹豫仗剑剑而起,立刻就要与汲公见个生死高低。但中大夫尚未开口,一直肃立于他身后的霍去病便立时扬眉拔剑,挡在了汲公之前。 仗剑的士人看了这小孩一眼,隐约记起他是卫将军的外甥,贵幸无比的外戚,于是冷哼一声,回剑入鞘。 当然,退后归退后,面子上还要绷住。士人纵声长笑,尖刻发问: “汲公也要与外戚佞幸为伍了么?汲公口口声声嘲笑我等的学问空谈无用,清议误国,这便是汲公所谓‘有用’的学问么?” 中大夫的眉毛微微一挑,越过了霍去病的头顶,看向了桀骜不驯的士人。 “问得好。”他淡淡道:“有用无用,也不是空口白牙便能论断的。——也罢,老夫便向诸位做个担保。只要朝廷开拓西域有成,那么对匈奴的战争便可在十年以内了结,从此民不加赋,商贾辐辏,天下将享用莫大的利益!” 此语一出,廷中诸生登时哗然一片:匈奴与大汉彼此对峙七十余年,早已是朝廷日夜不敢稍忘的肘腋大患;这样根深蒂固的腹心之疾,长久对峙的强悍敌手,怎么可能在十年间驱逐干净?这样的匪夷所思的大话,就连极力鼓吹汉匈决战的张汤、公孙弘等佞幸都不敢出口! 荒谬,荒谬,荒谬绝伦! 大概是实在太过惊异,士人居然口吃难言: “汲公莫非在说笑……” 中大夫面无表情,径直打断了他:“若十年后匈奴仍旧肆虐,天下仍旧不得安静,老夫从此归于林下,终身不出一言,子孙后代也再不出仕,以此稍补妄言之过。” 贤良文学:…… 廷中瞬间一片寂静,哗然声消失不见,只留下数十双瞪得溜圆的眼睛。与中大夫正面驳斥的士人目瞪口呆,再也作声不得。 原因无他,这所谓的“子孙不仕”、“不复一言”,简直等同于公开掀桌自爆,押上了家族千秋万代的声誉与前景,再无回转的可能。这样的疯狂、极端、不留余地,顷刻间把贤良文学整不会了。 不过辩论而已,至于么? 在一片寂静之中,持剑的小霍亦向前一步,声音清朗: “小子也愿意与汲公一起作保。”少年道:“若十年内还未能殄灭匈奴,小子便上缴陛下所赐的一切官职爵位,从此在边关做一看守烽火的小兵,非死不回。” 46 视频片段:巫蛊 用人 相较于汲公许诺时的满场沉默, 不敢一言;霍去病一板一眼附和中大夫的保证,反而激起了几位士子的轻笑, 府邸内外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或许是掩饰自己被汲公震慑住的难堪, 站立于前的士人咳嗽了一声,上下打量了霍去病一眼,神色中立刻多了些戏谑——霍去病在同龄人中算是鹤立鸡群的高个子, 但偏偏今日拔出来的却是中大夫随身带的礼仪式长剑,仅仅剑身就有半个人高, 而今擎在手上高高举起,颇有几分滑稽。 ——我收拾不了汲黯,还能收拾不了你小子? 于是士人嬉笑着开口:“郎君身量虽小,口气倒真是不小;这么年经的时候,就开始掂量着官位和爵禄了么?” 这句话阴阳怪气,含沙射影,霍去病当然听得明明白白, 但他神色自若, 毫不在乎。 不在乎就是零伤害,霍郎君顿了一顿,道:“国家用兵匈奴,小子无它志略,犹当效李牧、蒙恬立功异域,以取封侯, 安能坐视?“ 士人愣了一愣,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这小子颇得皇帝宠爱,要是仰仗着好舅舅好姨姐得些高官厚禄,那倒也不足为奇;但而今口口声声大言不惭,竟尔要在异域博取爵位, 那就实在思之令人发笑了! 封侯何等难事,是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妄想的么? 十年后这小子也不过二十二岁,弱冠的年纪而已;这样的岁数就敢觊觎着沙场封侯,真不怕笑掉了古往今来一切兵家的大牙——上一个年纪轻轻就敢口出狂言的将军,而今在长平战场上的坟头,草都有三尺来深了! 再说,卫皇后的母家侥幸能出一个卫青也就罢了,难道还能一窝又一窝的生名将不成?下猪仔呢? 正因如此,士人胸有成竹,嘴角的笑容都多了嘲讽的意味。当然,对着小孩嘲讽胜之不武,所以他干脆望向了站在霍去病身后的汲黯,试图欣赏中大夫的神情。 但出人意料,中大夫脸上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尴尬之色;相反,他覆手伫立,神色竟然有些高深莫测的……微妙? 不是,脸皮这么厚的么? 霍去病道:“先生不信么?” “不信?”士人险些大声笑出来:“本来在下只是替家父送信,不料竟听到如此的谬论——也罢!既然你这竖子如此狂妄,我也不妨代家父与你做个约定:设若你真在十年内立了个什么战功,我与家父从此俯首折节,把你这竖子奉为尊长,从此潜身缩首,任你驱遣,虽死无悔,如何?” 大概是急于洗刷被震慑的耻辱,士人说得又快又急,还未等汲黯开口,已经噼里啪啦以全家老小立下了毒誓。 中大夫阻止不及,只有朝着这位孝不可言的好大儿徒劳摆手,而后长长叹一口气。 · 十一月,中大夫汲黯返回长安,当廷向皇帝禀报了清点的军功。经此雁门关外一役,汉军斩杀匈奴凡一万八千有奇,俘虏九千三百余人,牲畜辎重等无可计算,而最为瞩目者,还是车骑将军一举捣毁了匈奴赖以在漠南盘桓的水源要地,并尽数取走了单于王庭历年以来的储备。所谓食敌一钟当我五十钟,匈奴自此元气大损,没有六七年积蓄再也不能南下。 战绩辉煌至此,真是国朝数十年来从未见过的酣畅大胜;数月前皇帝亲口褒扬卫青,朝中大臣还犹自不敢相信这天降之喜,而今汲公以声誉作保,公卿们才恍然领悟:原来卫将军当初上奏战功,居然还是说得保守了! 如此光辉灿烂的胜利,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巩固了皇帝无上的权威,足以横扫朝野一切质疑对匈奴用兵的声音;挟此大胜之威,皇帝当廷宣示恩赏之时,已经再也没有公卿敢多嘴打搅天子的兴头了。 也正因为如此,一时上头的至尊赐予卫青的奖赏就大大逾越了常理,不仅以长平六千五百户封卫青为侯,还超擢卫青为大将军,俸禄万石,位阶仅在丞相及御史大夫之后。 考虑到卫青一年前还不过是俸禄千石的车骑将军,这样的升迁速度简直是祖坟着火,足以将卫家列祖列宗都吹上半空的热度。皇帝还格外发挥了他爱之欲其生的肉麻作风,除了在圣旨中反复赞颂车骑将军美德之外,还特意多加了一句“毋庸固辞”——知道车骑将军谨慎小心,但朕实在懒得再走什么三辞三让的套路,咱们君臣之间,就不必再玩这个把戏了吧? 圣旨措辞委婉,但意思大致如此,这样不拘一格,听得朝中众臣都连翻白眼。可皇帝的兴头还没过足,过几日后又召见奉常,下旨要率丞相、宗正等拜谒太庙,所谓“告成功于祖宗”,也算是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洗刷自白登之围以来的耻辱。 这是尊崇孝道的大事,三公九卿当然不敢有异议。但奉命办事之时,诸位重臣却难免有所嘀咕:虽然此次是对匈奴罕见的大胜,但毕竟单于北逃,游牧王庭尚在;而今庆祝得这样郑重其事,设若将来战事不利,岂非有被回旋镖打脸的尴尬? 上头归上头,半路开香槟可不慎重啊陛下! · 当然,天子毕竟不是徽宗道君皇帝那种自吹自擂的货色,他固然为卫青的功绩喜悦,却并未因此逾越常态——横竖至关重要的水源图已经捏在了手中,即使这样辉煌的胜利天下罕有,也不妨碍汉军日拱一卒,取得对匈奴战场的绝对优势;所谓大局定,优势在我,大不必急切。 至于而今这么大张旗鼓,委实是有说不出的心思。 汲黯的记功的奏报送上之后,雁门之战结算完毕,为皇帝积累了一笔数量惊人的偏差值。而皇帝果断发挥了他太平天子挥金如土的风格,将所有偏差值尽数梭·哈,向天幕求索那至关重要的“巫蛊之变”! 当然,以直播公司一向大缺大德不做人的风格,自是不肯在巫蛊之变这等最关键的骗氪素材上放松一刻。于是它顺势推出了盲盒系统,将素材碎片塞入了盲盒之中,打包一齐售卖给了天真而又无知的皇帝——可怜皇帝头一次看到那低得出奇的盲盒价格时还欣喜若狂,等真上手抽出了几个碎片,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样的套路! 按理说拼手气的事情天子不应该谦虚,但毕竟兹事体大,牵涉的是汉廷千秋万代的大统,不能有一丁点疏忽。因此皇帝思前想后,决意要借一借列祖列宗的福气——先帝英灵在上,看在大汉江山的面子上,总也该帮扶未来的继承人一把吧? 怀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心思,皇帝在列帝灵前酹酒祭拜,念诵奉常草拟的祝词,而后恭恭敬敬于灵位前行礼,在每位先帝前默默祝祷自己的心意,祈求祖宗垂怜。 按照由近至远昭穆的顺序,天子先祭拜的是父亲孝景皇帝;孝景皇帝对他期许最深,关爱最切,甚至不惜废掉长子来成就小儿子辉煌的帝业,当然不会不顾及到好大儿在太子问题上左右牵扯的难处。亲爹最疼亲儿子,因此只要老老实实磕几个头,交代底细即可。 孝景皇帝之后是孝文皇帝。文皇帝温文谦让却绵里藏针,所以当今天子行礼时难免有些尴尬——尤其是想到自己那奢华糜费的“茂陵”最后的结局,不能不老脸一红。 最后,最后是高皇帝与高皇后。 即使天子城府已深,在背对大臣的眼光,直面□□高皇帝灵位之时,面部表情仍旧有了稍稍的扭曲。 他鼓起眼睛瞪了牌位半晌,终于还是咬牙跪了下去,结结实实一个响头: 祖宗,看在您老坑曾孙子坑得这么狠的份上,今天就帮曾孙子一把吧…… · 叩拜完毕后,皇帝令诸位重臣及看守太庙的太常令丞等尽数退下,留他一人与列祖列宗“独相精神往来”,说一说老刘家的私房话。 待到重臣们一头雾水的退出太庙,皇帝迫不及待召唤出了光幕,用刚刚焚香祝祷的手果断点下了抽选盲盒的按键,要给祖宗们一个小小的天幕震撼。 更何况,这抽盲盒的成就值还是自己辛苦锤匈奴所得,而今展现于太庙之前,也让祖宗们欣赏欣赏子孙的丰功伟绩。 果然,运气从来眷顾着当今至尊。一声轻响之后屏幕中闪出了耀眼的金光。 皇帝脸上立刻多了笑意:光芒是开出珍稀素材的征兆,金光越为显著,标志着与自己关心的问题愈为密切,必将能解释所谓“巫蛊之祸”的疑问—— 【机关算尽太聪明——武帝晚年的翻车之旅】 皇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 【大概是为了讽刺新党,讽刺王安石,旧党魁首司马光在其资治通鉴中大开嘲讽,熟练运用影射史学的武器,以汉武帝而暗戳戳阴阳怪气宋神宗。为此,司马先生特意在武帝纪的末尾长篇大论的论述了《轮台诏》,并特意挑选了如《汉武故事》等颇不靠谱的史料,以此渲染出武帝前明而后昏,末年“下哀痛之诏”、椎心泣血,悔不当初的形象。 这种形象的塑造当然有些微妙。但纵以司马光那八百度的滤镜,依旧不得不在评述中承认武皇帝“聪明能断,善用人”,甚至于特意赞美他任用赵过改善耕田法的举止:“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大抵农耕是儒学绝对的政治正确,委实不好反驳,捏着鼻子也得提几句好话。 但真要说到此处,尴尬的便来了——武帝选拔任用赵过,恰恰是在巫蛊之祸前后;换言之,是在传统叙述中武皇帝已然由明转昏、老不死而为贼的阶段。 但从这挑选大臣的毒辣而精准的眼光来看……时年六十余岁的皇帝真的已经昏聩老迈,愚蠢到被小人蒙蔽了么? 如果眼光再放远一点,再看看皇帝晚年选拔霍光、田千秋等人的精妙操作判断,这用人选人的水准俨然毫无下滑,依旧是当日独力拔擢卫霍时“聪明能断,善用人”的风采。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皇帝的判断力一如即往的犀利,他晚年那堆下饭操作又是怎么来的呢? 】 皇帝,皇帝鼻息都粗了几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天幕上“昏聩”二字,几乎觉得脑门子在嗡嗡作响: 什么,什么叫“下饭操作”?什么“老不死而为贼”? ——天可怜见,在天幕刚刚剧透出“巫蛊之变”四个字时,皇帝固然惊骇绝伦,但能预料到最为恶劣的结果,也不过是始皇帝晚年的结局而已:自己暮年多病,不能视事,胡巫等奸佞趁机勾结,以巫蛊的罪名矫诏而杀太子,因此而天下大乱,难以收拾。也正是顾及到这个结局,他才会为好大儿选配了汲黯与石庆这样刚正忠直的社稷之臣,甚至于打算为他清扫胡巫、宦官,严防当年的赵高之祸。 但现下看来,秦汉大一统的时间毕竟太短,老刘家见过的世面毕竟太少,在想象力上还是过于保守——以天幕泄漏的只言片语判断,如若巫蛊之祸后皇帝依旧拥有选拔人才的权力与判断力,那么这场惊天巨变之后,至尊本人的责任,可能、大概、或许……未必有那么清白? 甚言之,巫蛊之祸的真正罪魁祸首,搞不好是—— 皇帝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而今这场合实在不怎么适合逃避问题……皇帝刚从天幕上收回目光,一扭头便望见了太庙中列祖列宗的画像。先考先妣们的面容板直而又漠然,冷淡的目光自高处落下,笔直凝视着跪坐于灵位之前的不孝子孙,大汉统绪动荡的元凶罪首。 皇帝:………… 【在议论武帝晚年的下饭操作之前,我们得回顾一下孝武皇帝——或者说大汉的执政风格。 与明朝时洪武皇帝那种肝到死的作风不同,自高皇帝开始,老刘家讲究的就并非皇帝“躬亲庶务”,而是“用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吾不如子房;镇国抚民,吾不如萧何;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皇帝的能力未必天下第一,但只要“得贤而用之”,一样可以成就帝业。 正所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无论高皇帝对韩信、张良,抑或武皇帝拣拔卫、霍,乃至昭烈皇帝三顾武侯,那种对人才精准得吓人的判断力,从来都是刻在老刘家dna里的 当然,这种执政风格是最适合时代的。能力超凡脱俗的皇帝实在稀少,面面俱到的皇帝更绝无仅有,纵使高明如唐太宗,在治国理政上也未必能胜过房、杜;既然注定是外行领导内行的局面,那么挑选合适的人才作为皇帝的耳目心腹爪牙,才是重中之重。 而在这条选人用人的赛道上,孝武皇帝恰恰是老刘家的拳头产品,历代皇帝中绝对的翘楚,用人眼光的毒辣恐怕还在太宗皇帝之上,仅次于他那“天授之”的曾祖父——毕竟,一个长于深宫之中,对军事没有任何一线操作经验的皇帝,居然能如此精准的挑选出两张罕有的名将SSR卡,而且大胆使用,屡建奇功,胆略与才识上都不是常人可及的。 毕竟,大多数皇帝的操作,是有了贤才也不能放心任用,反而在异论相搅的政治制衡中浪费掉所有时机,最终变革一事无成,只能归于空妄而已。 ……我说得对吧,宋仁宗与宋神宗两位陛下? 蒙受君王的知遇之恩是所有士人的梦想,也无怪乎司马光都要额外破例,赞赏武帝的“善用人”了——其言外之意,未尝不是暗戳戳劝谏宋神宗善用旧党君子的意思。 当然,“善用人”只是泛泛而谈的理论,实际操作上则不知道有多难。以大宋为例,王荆公才高一时,志气莫可比拟,但选任的官吏却大多是攀附小人,最终急功近利败坏新法,良有以也;司马光汲汲以圣贤经传为能事,上台秉政后折腾出的却是“重症盈朝”,诸如尽废新法、退返西夏土地的神奇操作,大概连汉朝的贤良文学们都只能掩面不迭。 换言之,“善用人”多半用的是自己人,是小人,是妄人,如果政斗激化到白热状态,那搞不好用的还是魔怔人。这些宝贝得一就能亡国,更何况粉墨装饰,连番登场?也无怪乎后世对王安石变法心有余悸近千年,闭口不敢议论这等狂举了。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善用人”的高人,武皇帝又是怎么规避掉这些小人妄人魔怔人的呢?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老刘家的另一个好习惯了——所谓薄情而寡恩,残刻而尖酸。】 皇帝……皇帝尴尬的咽了一口唾沫。 在偌大太庙中,所谓老刘家“刻薄寡恩”的评价在半空嗡嗡回荡,响亮之极,实在不能视若不见,也实在有冒犯列祖列宗,大逆不道的嫌疑。作为祖宗的大孝子,皇帝本该仗剑而起,大声怒斥天幕的虚妄,纵使激怒神明,亦死不旋踵—— 但,但,更为大逆不道的是,皇帝在惊愕中稍微回想了自家祖宗发家以来的往事,居然不由自主的起了一个念头: 天幕,天幕说的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好吧,皇帝手握腰间宝剑,尴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当然,随尴尬而升起的,还有熊熊的怒火: ——就算是实话,你也不可以到处往外说! 他咬牙看了一眼紧闭的太庙门,再望向天幕。 【是的,刻薄寡恩——老刘家六代明君,六代都是刻薄寡恩的高手;高皇帝摧折发妻和长子;文帝的王后与儿子都死得不明不白,还亲手逼死了舅舅,折辱迎立他为天子的绛侯周勃;景帝腰斩晁错、饿死周亚夫、逼杀长子、栗姬,种种手腕从没有避讳过他的好大儿。也正因如此,武皇帝在刻薄寡恩上青出于蓝,更在列祖列宗之上。 这也正是“善用人”背后冷酷的真相——所谓“能者居上”,那你猜“不能者”的结局,又是如何呢? 赵破奴、李广利,乃至李广等,可有千万个故事要讲喔。 简而言之,武皇帝扮演的角色可绝不仅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天使投资人,他同时戴着两幅面具。当他认定你拥有才能时,那么你将获得做梦都想不到的奖赏、恩赐、禄位,以及毫无保留的任用机会,所谓“取青紫如拾地芥”尔——即使抛开卫霍这两个论外人物不谈,如主父偃、张汤、公孙弘等,那也是数年之间飞升二千石,乃至于封侯拜相,荣贵莫可比拟。 但如果你辜负了他的期望呢? 那就得想想李广利、赵破奴、公孙贺、李广、庄青翟,乃至一长串以方术献媚于皇帝的方士了。这些人当中,飞将军李广仅仅自杀,已经是最为温和、友善、顾念旧情的结局。而其余么,从族诛到腰斩,从枭首到弃市,基本将大汉最严苛的刑罚尝了个遍,其惨痛酷烈之处,亦莫可比拟。 反覆之间枯荣异变,而皇帝用人的风格也昭然若揭——他从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仁君,而是高效的、冷酷的筛选机器;大汉朝廷执行的是高度内卷的规则,有能者青云直上,无能者直入地狱,中间不需要任何过渡期,在物理意义上实现了“亲贤臣而远小人”——小人都远到泰山地府了,朝中蛊王蜂拥云集,当然是无往不利。 所以吧,有时候up主都觉得司马光挺没数的。他口口声声称武皇帝“善用人”,要宋神宗效仿;但设若宋神宗真有汉武帝的水准,你猜他又会怎么“用人”呢? ——以武皇帝那种内卷狂魔赏罚二极管的脾气,以他征伐蛮夷那可怕的意志力,怕不是王荆公会立刻青云直上,贵幸用事,子孙皆得封侯;而且所言皆听,所议皆用,真正是独秉机枢十余年,一展变法之志的真宰相,实实在在被历练出来,可以光辉整个史册的SSR级名臣。 至于旧党,至于司马氏,以皇帝“善用人”背后的冷酷逻辑来看,他们老实修书自娱也就罢了,真要是上了头动起真格,搞不好会被武皇帝诛灭三族。 毕竟,人不能随便上头,因为你一旦上头,就会使出真本领,这样别人就会知道,你其实没什么本领。 】 47 视频片段 祸乱 巫蛊之祸 【刻薄寡恩对普通人而言, 或者是难以忍受的恶习;但对皇帝来说,却是极大的美德与褒奖——汉朝六代明君,没有一个不是刻薄寡恩的高手, 而国势亦随之昌隆, 终于臻至“日月所照, 皆为汉土”的鼎盛;等到孝宣皇帝念念不忘于南园遗爱、故剑情深,而无奈保留他那所托非人的太子时, 汉室就真的要倾颓衰败,即将日落西山了。】 ——皇帝猛的抬起了头来。 天幕简单一句“倾颓衰败”,带来的刺激更甚于先前千倍百倍, 远超所谓“刻薄寡恩”、“巫蛊之祸”的想象!刻薄寡恩还只是无关痛痒的道德评述,巫蛊之祸似乎也还有人擦屁股,唯独这倾颓衰败,倾颓衰败, 真正是一语中的,刺中了皇帝最敏感也最恐惧的内心! 先前从天幕的只言片语中, 隐约泄漏了大汉将近四百年的国祚,乃至于汉室沦亡后,昭烈皇帝及武侯等再开“季汉”的功业;虽然汉室国运未能比隆于商周,但上下四百余年,亦可告慰列祖列宗;皇帝自觉管不了数百年后的朝局,因此也能坦然视之, 并不怎么将兴亡放在心上。 但数百年后的朝局是一回事, 亲耳听到自己的宝贝曾孙被下了“倾颓衰败”的考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可是,明明是四百年的国运, 为什么会在区区数十年后就走入所谓“倾颓衰败、不可救药”的轨道?! 人在遇见突如其来的灾厄时,第一反应总是找寻借口;英明如皇帝也不例外,他拼命的回忆天幕的论述,试图翻找出这“倾颓衰败”论调的破绽——是了,天幕曾经剧透过他那宝贝曾孙之后的某位“光武皇帝”,似乎也是难得的明君,足可佐证汉室未衰,天命犹在—— 等等,这光武帝谥号中的“光”,莫不成指的是……“光复”的光吧? 皇帝的脸骤然变绿,活像一根青翠欲滴的韭菜。 但天幕显然没有照顾皇帝心情的雅致,它依旧语气随和: 【当然,汉朝皇帝的刻薄寡恩,与其说是忘恩负义,倒不如说是某种政治生物的冷酷与理性——作为整个朝廷的执掌者,政治食物链的顶端,历代汉帝自觉担负起了顶级掠食者的职能,定期吞噬掉了那些衰老的、腐朽的、不能生存于新环境的机构与官僚,清理系统滋生的bug与后门,以强悍的皇权逼迫整个官僚机构不断进步,直至能适应新的时代为止。 这是新陈代谢,是进化,亦是出清。出清当然极为残酷,但一个依赖在有限资源生存的低熵系统却必然依赖着残酷的出清,才能勉强维持局面。如宋仁宗般一团和气的老好人式政治氛围,最终将溺死一切稍有作为的举措,只留下一个空得连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国库。 可问题在于……武帝陛下出清得有点太厉害了。 汲黯曾公开吐槽皇帝“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可谓精准描绘了天子选拔官吏的风格;概而言之,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充分发挥老刘家大猪蹄子的本色。 古人常以夫妇而比拟君臣,那么以此而论,则满朝都是被武皇帝宠幸后又辜负的美人——无论董仲舒、公孙弘,抑或公孙贺、主父偃,无论儒术抑或法家,无论保守抑或激进,都是一朝得邀圣宠青云直上,很快又被弃之脑后,只能在冷宫中独见新人欢笑。 皇帝对每位重臣都曾甜言蜜语,什么“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什么“何相见之晚”,言辞中温柔缱绻,真是说不出的情意殷殷,仿佛心尖上时刻记挂的人物,但从武帝朝历位重臣或死或废或谋反的结局来看,皇帝的心大概已经超越榴莲而进化为了仙人掌,每位重臣都住在他的心尖尖上,但稍不小心就会被尖刺刺得血流成河,乃至破家亡身。 ——相较而言,皇帝在武将上独独信用卫、霍二人,已经算是专一之至,大大违背平日负心薄幸的习惯了】 饶是皇帝正在苦苦思索“光武”的猫腻,听到天幕这番编排,也不由嘴角微微一抽,面色僵硬。当然,他暂且还不清楚公孙弘董仲舒等人的未来,而今对这几位大臣也算信任;但以自己处事的风格,若真有什么“一朝弃置”的举措,似乎也不算奇怪—— 呸,什么叫不算奇怪?朕是天子,朕是皇帝,为朝廷举贤而黜不肖,正是天子的本分——不错,这是朝廷的本职,皇帝的本职……皇帝——皇帝的事情,能算薄幸么?能算无情么? 天子颇为羞恼,仰头怒视这胆大妄为的光幕,气愤犹在什么“刻薄寡恩”之上——刻薄好歹是个正经的评价,但负心薄幸这种形容词,真是怎么想怎么叫人起鸡皮疙瘩。 但天幕毫无察觉,依旧慢悠悠的科普着劲爆猛料: 【当然,这种负心薄幸或许也是不得已的抉择。与文景时平静而稳定的政治环境不同,当武帝决意变革新法、征伐匈奴、开拓西域时,他就注定要创造一个与前七十年迥然不同的崭新世界。新世界或许是光辉而伟大的,但太多适应于旧世界的人无法在新世界生存。也正因如此,历史的车轮每走一步,都必然要碾死无数旧时代的遗老,只留下带血的轨迹。 但无论如何,皇帝的变革都太过□□速,太过于猛烈,跟上他的步伐实在太难,选拔也太残酷了。数十年间,皇帝接连抛弃了董仲舒,抛弃了公孙弘,抛弃了主父偃,抛弃了数十年来所有为他兢兢业业小心卖命过的重臣,代之以更好用更聪敏更能迎合皇帝需要的新人,荣枯变易,只在指掌之间。 这种高速的更换当然保证了国家机器强有力的运转,给予了朝廷无穷的执行力;但问题是,人终究不是可以随意更换的零件。当青云直上的新贵们俯首看着前辈凄的尸骸时,除了幸灾乐祸与弹冠相庆之外,真的不会生出什么难以遏制的恐惧么? 不要忘了,被武帝这种养蛊法选出来的都是绝对的聪明人。所谓蝼蚁尚且偷生,聪明人在这样赤·裸裸的前车之鉴面前,只会更加惶恐,奋力挣扎,竭尽一切可能要逃脱皇帝的罗网。 当然,在往常这种挣扎是不会成功的,皇帝毕竟太过英明,皇权也毕竟太过强大,即使绝顶的聪明人也不能挣脱制度的约束。武帝永远可以高坐钓鱼台,用一切手段为官僚们画饼,舒舒服服游走于群臣之间,继续当他的海王。 但问题在于,卫太子崛起了。 以史实判断,太子的崛起应该是武帝一手的安排,无论是为他延请朝中德高而望重的师傅,还是设立博望苑,招揽天下材艺道德出众的奇士,都是培育继承人殷殷的厚望——老刘家对寻常儿子固然刻薄,但对看好的继承者是相当温柔宽厚的。武帝寄希望于太子,一如景帝寄希望于武帝。 而这一脉相承的背后,则是汉廷一以贯之的治国思路,所谓“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而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由景帝至武帝是征伐四夷、变更制度的躁动与亢进;那么由武帝到太子,便必将转为稳定而持重的安静无为,回归汉初与民休息的轨道。否则必将重蹈亡秦的余迹。 由静而动,又由动而静,应时而变,身段灵活,果然是高皇帝子孙的作风。 只是这灵活、柔软,一百八十度的大调头,却有着不可知的风险——当太子继位,再次变更制度,回归安静无为的路线时;那些被武帝以重刑严法养蛊养出来的卷王,又如何能适应这骤然变化的朝堂呢? 要知道,在武帝数十年的规矩里,不适应的结局可只有一个。】 刚刚被吐槽为“负心薄幸”的皇帝,渐渐眯起了眼睛。 相较于用人决策上轻佻随意的调侃,天幕之后的话平平无奇,却字字句句力若千钧,起承转合都敲在皇帝的心里,掀起了真正的狂风骤雨。 ——原因无他,天幕所叙述之“治国思路”的变更,恰恰吻合了皇帝内心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登基以来,种种的举措之所以这般的大刀阔斧,一往无前,勇猛精进到近乎于操切的地步,正是有毕其功于一役,不遗后患于子孙的考虑——大举用兵的灭国之战实在难以维持,与其寄希望于后人,不如在自己手上了结,让太子能有施恩天下,与民休息的机会 但皇帝精密筹谋,为好大儿计算了一切,却从没有想过大臣的感受——当然,张汤公孙弘等都是四旬以上的人了,以年龄看也不会与太子有什么交集,考虑与否都无所谓;但如果——如果皇帝活得太长,而选拔的重臣又太过年轻,已经拖不到在太子上台之前老死,他们又会如何? 汉廷的重臣可不是宋明以后被儒学与帝王术摧折成木偶人的官僚,此时春秋战国余风尚在,人人耳濡目染的是乱世游侠快意恩仇士人一怒天下缟素的故事,真要把重臣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又会对太子做些什么? 皇帝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某种意义上,皇帝晚年的“巫蛊之乱”,正是他一生执政中,所有矛盾、缺憾、冲突的终极爆发,各种意义上的其来有自,但凡皇帝少犯一丁点的错,都不至于作到这种地步。 首先引动巫蛊之祸的,便是皇帝那根深蒂固的迷信——在诛杀了李少君与栾大,光着屁股丢了一圈人之后,皇帝依然矢志不渝,或曰死性不改,只是迷信的方向有所偏移,从方士转为了胡巫。 而这个决定无疑是灾难性的。方士们厚颜无耻,但终究知道自己是在骗人,自从被始皇帝铁拳教育之后,一般还不敢作太大的死;但胡巫们就大大未必了,他们所玩弄的那些巫法、邪术,大多是依靠酒精及药草等麻醉品来实现,而人在服用大量麻醉品之后,你还能指望他有任何理智么? 正因如此,当皇帝暮年多病,咨询这些跳大神的疯批时,他迅速得到了信誓旦旦的回复: “巫蛊” 得,来活了。 当然,事情到了这里,其实也没有步入绝境。孝景皇帝晚年时窦长公主同样诬陷过栗姬搞巫蛊,但结果不过是刘荣废黜而栗姬失宠,远没有后来的阵仗。说白了,审案的官员毕竟也是混口饭吃的打工人,官场枯荣变易,都有难测风云变幻的时候,若非逼不得,已谁又愿意贸然扩大案情,一网打尽、不留余地呢? 但巧了,在胡巫疯疯癫癫说出“巫蛊”两个字的时候,武皇帝身边恰恰就环绕着一群聪明绝顶,却再无活路可走的官吏! 所以我们遍览史书,才能看到征和元年之后,皇太子所遭遇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攻击——征和元年,巫蛊事发,杀丞相公孙贺,其子公孙敬声,全家没为奴隶;数月后,卫皇后女诸邑、阳石二公主、卫青长子卫伉牵涉案中,被诛;元和二年,江充称“蛊气未清”,请皇帝移驾甘泉,遍掘未央宫内外,最终以桐木帛书诬陷太子、皇后,急切欲置之死地,终于引爆了巫蛊之祸。 整场变故可谓凌厉、凶狠、不留余地,区区两年的时间里,以巫蛊而生事的酷吏们便诛杀了一个丞相、两个公主,两位列侯。罗织下狱的大臣数百,号称“朝堂一空”;而风浪最终波及到与天子敌体的皇后乃至储君,引爆出的冲突几乎改变了整个汉朝的历史。 这种攻击是癫狂而毫无理智的。说实话,如若真要清理丞相、列侯、公主,乃至太子、皇后,即使强力如汉武帝,也得小心谋划,徐徐图之;而急躁到在短短一两年内走完全部流程,除疯癫与狂热之外,所能窥伺到的,恐怕还有重臣酷吏们走投无路的那种绝望。 是的,走投无路。如若以武帝晚年的局势判断,那么他所亲近信任的大臣看似荣华显贵,但实则已经是日暮途穷,再也无路可走——改弦更张则不容于武帝;逢迎皇帝则不容于太子。即使狗急跳墙,冒险把太子作掉,也很难保住性命——以武帝的英明,会容忍害死他儿子的人么? 所以,到征和二年的时候,他们唯一的指望就只有巫蛊之祸了。趁着皇帝在病中一时的昏聩、迷信、神志不清,快刀斩乱麻的以巫蛊解决掉太子——不,以巫蛊解决太子都太过冒险,设若皇帝怜子之心一动,依旧是必死的局面;若要保全性命,就必须切断一切父子间缓和的可能。 譬如,逼太子谋反。】 偌大的殿中哐当一声巨响。甚至招引来了殿外模糊的惊呼。但殿中的皇帝一无察觉,踢翻酒壶后反手拔出长剑,当啷将软垫斩成两半! 他手持长剑呼呼喘气,鼻息比牛更粗重。在咬牙切齿的狂怒中皇帝目眦欲裂,双手几乎都在愤恨中发抖;但目之所及都是太庙内庄严的摆设,委实没有可以给他砍了泄愤的杂物。辽阔大殿之内,唯有列祖列宗的眼神虚无缥缈,平静的看着这个翻了车的不肖子孙。 皇帝,皇帝为这样的目光所围绕,忽的手上一颤,当啷丢下了长剑。 他软软跪坐于地,在火烧火燎的愤怒之中,只能勉强吐出一句喃喃自语: “……呵,倒是朕小瞧了他们。” 文法酷吏,兴利之臣,固然是开拓四夷的利刃,但锋芒太甚,居然还有这样弑主的才智! 他失算了,他失算了,他居然失算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看到史书中怪异的记载。江充等意欲构陷太子,但在缴获了所谓巫蛊的“木人”、“帛书”时,他的反应居然不是快刀斩乱麻的迅速奏报,而是宣扬“太子无道”、“将反”,仿佛生怕握有重权的太子没有反意。而等到太子真被逼反,环绕在甘泉宫的文法酷吏乃至宦官们立刻形成了强硬的团体,一致向皇帝封锁消息。尽管皇帝本人将信将疑,但环顾左右,居然看不到一个为太子说话的声音,甚至连派出探查的使节与宦官都半路折返,直接声称“太子已反”! 到了这个地步,用简单的争权夺利乃至争储已经很难解释了。如若真有某位皇子的母家有这样勾结内外隔绝皇帝音讯的本事,那恐怕图谋的也不该是太子,而该直接解决皇权。汉武帝是英明而睿察的君主,能被他选在身侧侍奉疾病的大臣必定分属于不同的势力,犬牙交错,彼此制衡,最大限度维护皇帝的威严。理论上他们绝无联合的可能 而现在,理论上绝无可能的联合出现了。各门各派的大臣摒弃了所有的利益之见,决绝的切断了皇帝与太子的联系,联手推动了帝国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惊天巨变。 换言之,这不是在争夺什么利益,这是数十年来被皇帝震慑、恐吓、逼迫,乃至走投无路的大臣,给至尊父子最强也是最惨痛的打击。 ——被pua得实在太久,压榨得实在太多,那兔子也是会蹬鹰的。 某种意义上说,巫蛊之祸虽然冠之以巫蛊,但巫术不过只是引发皇帝疑心与迷信的火苗而已。考虑到大臣们的恐慌与愤怒已经像薪柴一样累积如山,即使没有这小小的火苗,又能改变什么呢?究其本质而言,矛盾的根源都不在于太子,而在皇帝——皇帝为宝贝儿子规划出了宏伟而灿烂的新时代,但在新时代中没有位置的那些人,终于以自己的血与愤恨发动了最为惨烈的报复。 这种报复甚至是无法避免的,只要皇帝还坚持要为汉家“草创制度”,坚持要变法革新,那么历史车轮滚滚而前,就必将会碾过无数旧时代的遗老。遗老或许落后或许反动或许不合时宜,但他们的骨头被历史所碾碎的时候,流出来的也是红色的血。 血的债务同样要以血来支付代价,拖欠得愈久,利息便愈为沉重;即使皇帝——伟大如皇帝,在兜兜转转数十年之后,也终究要面对这笔债务。 历史书上有句相当著名的话,叫“变法无不以流血始”,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残酷,但却还有些欲说还休的朦胧——当提及流血时,你以为流的只是矢志变法的仁人志士,或者守旧愚昧的残党的血么? 不,不,现实比这残酷得多。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但变革却注定是激烈、凶狠、冷酷的,变法者既然要改革一切,就绝不可能文质彬彬,从容不迫。他驾驭的是某种凶暴、残忍、无可思议的力量,当这力量横行天下的时候,被破坏的不仅仅是腐朽与反动,往往还有无辜卷入的外来者、坐观岸上的路人,乃至于——乃至于变法的同路人,一路与你同心同德,却最终只能反目成仇的盟友,割席绝交的至亲。 而这些怨恨、冲突、矛盾,是终究有一天,要尽数偿还的。 变革当然是伟大的。但这种力量太强大,太可怕,也太难控制了。大概有惩于此,古人才说“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当开启变革之时,也同样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变法开始的那一刻起,变法者便已经是茕茕独行,每一步都深陷血泊之中。而这血泊日积月累,终将翻山倒海,淹没一切敢于变革的妄人,并留下永恒的印记——看哪,这就是变法的代价! 武皇帝晚年的遭遇,与其说是巫蛊的祸乱,倒不如说是变法者惨淡的先声。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中;但为众人开辟新路的狂徒,却往往死无葬身之地——商鞅如是;吴起如是;张居正如是;甚至皇帝——高高在上的皇帝,亦然如是。 “变法无不以流血始”。现在,该轮到尊贵的天子,献上他长子淋漓的鲜血了。 不过,有时候说来也很有意思。对于某些矢志变法的人而言,恐怕宁愿血污满身,死无葬生之地,也不愿意斗鸡走马,在灰败与失望中度过余生吧? ——我说得对么,拗相公?】 48 视频片段 心志 千古一帝 皇帝面无表情, 冷冷的凝视着天幕。 毕竟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皇帝,在最初听闻噩耗的愤怒震动之后,天子依然迅速收摄住了心神, 稍稍恢复了理智。但正因为恢复了理智, 在听到天幕抑扬顿挫科普重臣们团结一致反击天子的壮举时,他才渐渐觉查出某种凉意。 是的, 并非被背叛与欺瞒的耻辱愤恨,而是油然生出的凉意。 刘彻绝非自命不凡的昏暴君主, 他久谙人心, 当然知道忠诚绝非天经地义的品质, 而往往是以利益捆绑的联系;正因如此, 他厚赏重臣从不吝惜,真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天下珍宝,吾与贤人共之。 但因利而聚,利尽而散;一旦皇帝无法再给予重臣们新的利益,甚至皇权的交接必然将会碾过他们的尸体,那官吏们的抉择, 还难以猜测么? 皇帝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但正因为聪明绝顶,他才在顿挫之间骤然领悟——这是君臣间绝不可调和的矛盾, 已经不是任何权术心计可以敷衍;即使自己真在晚年保持了理智, 避免这所谓的“巫蛊之祸”,恐怕挣扎求生的近臣也会炮制出当年赵高与李斯矫诏杀扶苏的举措。 如若真发生这样不忍言的事,天下必将有难以预测的动荡;为千秋万代计,为太子计,倒不如—— 天子的神色僵冷如铁, 刹那间眼眸中掠过了一丝锐利而冰冷的寒光。这样的杀机盈目,毫不遮掩,隐约已经是流血千里的预兆;如若熟悉至尊秉性的公孙弘、张汤等在前,恐怕早已吓得瘫软无骨,言语不能。 但皇帝环视空空荡荡的太庙,终究只能轻轻叹一口气,酝酿的杀气消隐无踪。 当然,这绝非什么慈悲为怀的怜悯,而是迫于现实的无奈——即使皇帝真狠下心在临终前清理掉不安分的重臣,他又该用谁来当这把刀呢? 为皇帝做利刃的官吏,难道就不会同样有自保的渴望,在紧要关口倒戈一击么? 至尊的天子一言不发,缓缓盘坐于地,仰视上方光辉灿烂的天幕。 【所以,历史滑稽往往就滑稽在这里。皇帝试图安邦定国的努力,反而为整个王朝招致了最为惨痛的祸患。无法适应新时代的残党反戈一击,终于将高高在上的皇室拖入了血泊中,让尊贵的天家父子品尝到了数十年来大臣们临渊履薄、战战兢兢不可终日的惶恐。 应该说,这种歇斯底里的报复完全超出了年迈皇帝的想象。即使收到了爱子谋反的噩耗,卧病于甘泉宫的天子仍然报有理智,因此反复派遣使者、宦官问询太子,但环绕老皇帝的近臣们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无论丞相、外戚,抑或宦官、胡巫,都在激变的关口联合起来了。他们统一了口径,果断向武皇帝封锁消息,并迫不及待扩大了冲突的规模,几乎一手制造出巫蛊之祸最为血腥残暴的一幕。 只能说,即使最为聪明、果断的皇帝,在被严重污染的信息茧房之中,也是做不出什么正确判断的。狗急跳墙的近臣们尚且无力左右皇权,但他们能在特定的关口影响皇帝的判断,那便足以掀起狂风巨浪。 当然,皇帝的判断力毕竟还是存在的,只要脱离甘泉宫那极为特殊的封闭环境,他依旧能够获得准确的消息。 以史料判断,到征和二年的后几月,天子应该已经渐渐意识到不对了——历年巫蛊之案的破绽逐渐暴露,巫师的胡说八道难以自圆其说;而民间冒死为太子伸冤的陈奏越来越多,巫蛊祸乱时的诸国细节似乎也与谋反并不相吻合,这恐怕是天大的……冤案。 但事已至此,即使申明冤案也没有意义了。太子纵然有千种冤屈万种冤屈,但父子间兵戈相向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绝非什么“子弄父兵,当笞”的狡辩可以掩饰;汉以孝而治天下,子女顺从父母无所不至,一个举兵凌逼君父的太子,触犯了彼时人伦底线的储君,怎么还可能安居东宫?! 诸皇子会心服么?诸大臣会心服么?天下人会心服么? 这不是一道旨意可以遮盖的。要知道,数十年后物是人非,但即使卫太子的子孙登临帝位,都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祖父平反,只能草草谥一个“戾”字了事。 换言之,在太子被迫起兵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断绝了一切希望。天下怎么能有不孝的皇帝?纵使强势如李二,亦不敢承担逼迫高祖的责任。 正因如此,在巫蛊之后,皇帝无论如何“思子”、“爱子”,终究也只能局限于个人情绪的表达,而无法挽回政治上惨痛的损失——太子的力量已经彻底崩盘,那么皇帝计划已久,打算让爱子践行的所谓“守文持静”的路线,也就此倾覆毁灭,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三十余年的心血,而今便算是付诸东流。 】 大概是愤怒来得太深也太久,当皇帝听到近臣们蒙蔽圣听,一手遮天所操弄出的“巫蛊之祸”时,甚至都没有感到什么额外的狂怒。唯有在天幕提及征和二年后巫蛊与胡巫泄漏出的种种底细之时,才不自觉抬了抬眉毛。 当然,即使征和二年的自己真察觉出了事件的破绽,那也已经太晚了……皇帝实在太熟悉他手下那些磨牙吮血的猎犬了,当他们走投无路拼死一击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些酷吏的围捕。 ……迟了数月才发觉是冤案么?那么想来据儿必死无疑了。 不,甚至不只是太子必死无疑。以酷吏的效率来看,短短数月的空档已经足够他们夷灭太子的子孙血亲,乃至于姻亲旧属。 至此,东宫的力量,博望苑的力量,皇帝精心为爱子预备数十年的人才,便算是扫荡无余,再也没有恢复的余地了。 这样凄惨残破的局面,甚至还要远超当年皇帝被窦太后打压摧折,儒学变革功亏一篑,而近臣被逼下狱自尽的绝境。 ……那么,年迈的自己,又能如何应付呢? 【至此,酷吏们算是获得了辉煌的、绝对的胜利。依靠短暂的信息差,他们果断出手,在政治上消灭了皇帝借太子来完成转型的谋划,令皇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此时是武皇帝的末年,历年对匈战争耗干了国库,天下疲怠已极,流民四起;而巫蛊之祸后中枢动荡,储位空悬,意味着巨大的权力冲突呼之欲出。 乱民、盗贼、争储,寻常皇帝摊上一个都是天崩地裂的局面,何况武帝重病缠身,已经风烛残年? 巫蛊之祸后,将军李广利与丞相刘屈氂等立刻联合,开始勾结内外,大胆谋求储位。如此肆无忌惮的举止,既是利令智昏的狂妄,也未尝没有审时度势的阴狠——天下纷乱至此,至尊维持局势尚且不及,难道还能再开杀戒,继续挑战朝廷的底线么?哪怕为了继位的平稳,恐怕也只能对大臣们的异动稍加容忍了吧? 政局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刚强狠戾的皇权,想来也举不动刀了。 这是很正常,很符合逻辑的猜想。纵观巫蛊年间的往事,如果垂垂老矣的皇帝无奈选择妥协,恐怕后来人都很难指责什么。】 皇帝眯了眯眼睛。 “……李广利,刘屈氂?”他喃喃道。 征和二年的皇帝或许是年迈重病,难以把控局势的皇帝;但元朔元年的皇帝却春秋正盛,刚硬之气犹自横亘胸中。他固然在连番的重击中勉强保持了理智,但所谓龙有逆鳞而不可撄,哪怕出乎本能,也决计不会容忍这样挑衅尊严的贼臣。 但李广利、刘屈氂又到底是何等人物? 李广利实在无可考证,但刘屈氂……刘屈氂,姓刘而能担当丞相,乃至于觊觎储位的人物,多半是个不出名的宗室。以这取名的风格看,倒似乎像是中山王刘胜的子嗣—— 行吧,想到他宝贝哥哥刘胜那三位数的子嗣,皇帝立刻截断了思绪。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记忆的了,还是让宗正查典籍吧。 【 只是很可惜啊,李广利与刘屈氂遇见的是武皇帝。 从各种意义上说,武皇帝的煌煌功业固然成就于他的前半生,但他无与伦比的政治才华与天赋,却恰恰是在巫蛊之乱后的数年淋漓尽致的彰显出来,由此而彻底奠定刘彻的历史地位——仅仅看他前数十年平匈奴、开西域、变法制的种种举止,后世或者还可以归因为文景的积蓄,归因为卫霍,归因为皇帝那无可言喻的天运;唯有巫蛊之乱、太子崩盘后的种种操作,才真正是令人心服口服,不得不俯首送上一句“雄才大略”,或曰“千古一帝”! 历代皇帝成就功业,固然与自身的才华息息相关,但却也要仰赖于历史的进程、前人的积累。正所谓风口上猪都能飞,抛开玄宗皇帝这位著名案例不谈,纵使历史耻辱柱上的常客,如徽宗、堡宗等,前期都是可圈可点的——徽宗号称“善纳谏”、“勤政不怠”、“颇重军务”,堡宗更在亲政后迅速平定麓川之乱,是明朝西南赫赫有名的军功。这种种的表现,看得出一点昏庸的影子么? 以历史而论,当顶尖的明君固然很难,但当前人已经为你预备下了制度与人才时,做个普通的皇帝其实不算为难。毕竟我与三钱的智慧加起来能撼动物理学界,阿斗有赵云武侯辅佐,那也是长坂坡嘎嘎乱杀、北伐中原震慑曹魏的猛人嘛。 但这仰赖前人的幸运毕竟不可以长久,而潮水终究有退下去的那一天。当注定的变故骤然发生时,才是最考验皇帝心性与品格的时候。 不错,心性。 中原王朝总是强大而稳固的,狂风巨浪也未必能动摇根基。但对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皇帝而言,巨大的、耻辱性的挫折,却往往会摧毁他们长久的世界观,击穿他们的心防,以至于神智被现实崩毁,因而在癫狂中彻底突破底线,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 这种巨大落差所导致的崩溃摆烂史不绝书。唐玄宗开元年间堪称明君,但安史之乱后大失常态,强硬逼迫哥舒翰出潼关决战,终究葬送朝廷的所有精兵,致使祸乱波及蔓延,再也不可收拾;堡宗在亲征瓦剌之前还颇有些正常人的模样,但留学过来后就一路堕落,最终竟尔超越徽钦高赵氏三父子,抵达了历朝昏君仰之弥高的无上境界;纵使英锐如宋神宗,在倾尽心血的五路伐夏惨败之后,也当廷痛哭,重病不起,致使新法一败涂地。 有这种种的案例,你就该知道巫蛊之后,武皇帝的选择有多么艰难了。】 皇帝深深呼吸,又再次深深吐出。 这是太子太傅教授他平息心绪的法门。太傅卫绾曾经谆谆教诲,说皇帝贵为至尊,纵使天崩地裂,都要有不动心不乱心的气度。皇帝将此忠言牢记于心,纵使登基至今凡十三年,风霜雪雨备经磨砺,亦从未有过失措昏乱的时候。 但现在……现在,纵使反复吐纳,竭力镇静,亦难以平复起伏躁动的心绪。 这心绪并非来自听闻巫蛊后的愤怒,而来自于某种难以自觉的惶恐……皇帝同样是养尊处优二十九年的天子,再如何猜测揣摩,也难以想象巫蛊后那混乱得近乎天崩地裂的局面;但正因为难以想象,才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惶恐: 自己……数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 【至征和三年,太子诛灭,卫氏外戚一扫无余之后,刘彻面对了真正的绝境——他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他规划的政治路线摇摇欲坠,他拟定的权力秩序也早已覆灭;而满朝蝇营狗苟,都是居心叵测的酷吏乱臣,谋夺储位的阴险小人。稍有不慎,就是当年始皇帝崩逝时的局面。 在面对这样崩塌溃烂的境地时,其实皇帝所能做的事已经很少了。以历史而论,如果排除堡宗玄宗等的摆烂躺平流,皇帝所能做的,无非是镇之以静,徐徐图之。下策者不管不顾,遗患于后人,中策者尝试布局,牵制奸佞,纵然是思虑周详、十全十美的上策,也只不过是捡拔可用的人才,为子孙留下回环的空间而已。 至于生前再做些什么……想来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吧。 但武皇帝呢?武皇帝不同,刘彻在征和三年所做的,等同于是将历史的考核试卷撕了个稀烂,自己给自己打了满分。 自征和三年起,皇帝平反巫蛊之祸,再次掀起大狱,诛杀一切牵涉在巫蛊案中的大臣宦官及宫人,夷灭刘屈氂、李广利的宗族;征和四年,皇帝拔擢赵过等擅长农作的大臣,复归“息民重农”的路线;三月,颁布《轮台诏》,直言“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而已。 换言之,在寄予厚望的爱子暴卒后仅仅一年,皇帝就迅速恢复了理智,以强而有力的动作给出了回复——不存在什么敷衍苟且的“镇之以静”,也绝不存在半途而废的变革;如果太子已然无法完成改易路线的使命,那么就由年迈的皇帝,垂死的皇帝,痛失爱子的皇帝,亲自来完成。 这是毫无疑义的、生冷而强硬的宣告,意味着变法绝不可中止,而改革必将持续。皇帝已经为变革付出了长子的鲜血,但他仍然要在披荆斩棘中继续前进,直至生命的终点——即使为此牺牲政治的稳定,即使为此牺牲身后的令名,亦在所不惜。 什么叫一往无前?这就叫一往无前。 巫蛊之乱是摧毁了皇帝数十年布置的奇祸,足以动摇朝野的绝境;但正因为这政治上绝无出路之绝对的绝境,反而凸显出了皇帝绝不妥协之绝对决心——所谓叶公好龙,在没有触及个人利益的时候,每个变法者都可以是坚决而激进的;唯有这山河板荡,荆棘虎狼遍于左右的境遇中,才能试探出这场变法的真正底色,或者说,变法者的真正底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巫蛊之后才是武皇帝一生最闪耀动人,光华灿烂的顶峰。正是在临终这几年的艰难、困苦、挣扎之中,刘彻才完整展现出了一个顶级政治家远迈超伦,无可比拟的素质——所谓超乎于情绪之外,近乎于冷酷的冷静;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雄心;所谓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绝。 在最要紧、最关键的抉择档口,这种斩钉截铁、死不旋踵的心志,才是区隔庸俗所谓之“明君”与真正千古一帝的差异——只有持握着这近乎于偏执的心气,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方能越过凡俗与庸昧的界限,仰首承接历史的天命。 但凡在此时泄了那么半口气,他们的历史评价都至少会下滑一个档次。 但所幸的是,皇帝经受住了这个考验。 汉征和四年,顺风顺水的天子终于失去了父辈的荫蔽,失去了数十年来精心培育的爱子,也失去了他用不尽杀不完数之不清的人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茕茕一身,孤独的站在整个大汉紧要的关口上,以他最后的心志与决意,回答历史最后的疑问。 变法无不以流血始,那么,高高在上的变法者,你愿意为变革付出多少? 】 49 视频片段 技术 选官 皇帝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太庙, 脸色比太庙的墙面更白。 在太庙外跪伏的群臣早已等候得不耐,听见脚步声纷纷抬头,而后被皇帝的脸色震得一呆: 不是私下与列祖列宗独相精神往来么, 聊一聊老刘家的私房话么?怎么还聊急眼了呢?! 丞相薛泽及御史大夫公孙弘等地位最高, 有幸能站立于太庙长之前。而先前大门紧锁,他们却也隐约听见了太庙内某些不妙响动,此时干脆屏息重足,俯首垂目, 丝毫不敢有一丁点的动作。 但皇帝却在两位重臣前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扫过丞相与御史大夫花白的头发, 终于淡淡开口, 语气不辨喜怒: “两位春秋几何?” 公孙弘与薛泽一头雾水, 不知皇帝为何关心起了岁数,但还是俯身恭敬作答: “臣丞相泽, 六十有五。” “臣御史大夫弘, 七十有一。” 皇帝点了点头, 神色中竟尔有了隐约的怅惘。 “六十多,七十多, 好岁数啊。”他喃喃道:“既不太老,又不算年轻……” 既没有老到不能为朝廷效力, 又没有年轻到能够等到太子长大, 权力秩序变更的时候。真真是恰恰好的年龄。 在这样恰恰好的年龄里, 他们君臣之间还可以精诚合作, 而不至于面对那不可避免的惨淡结局。 薛泽与公孙弘的回复, 似乎勉强抚慰了皇帝心中起伏不定的某些疑虑, 他垂下眼睛,沉吟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传召中大夫汲黯, 朕明天要在宣室见他。” · 在皇帝下了这莫名其妙的谕令后,丞相丝毫不敢怠慢,甚至等不得例行的赏赐,次日一早立刻命人急召汲黯。可怜中大夫正等着朝食,菜未上齐便被官吏连拉带请催入宫中,饿着肚子跪在宣室殿外。 所幸皇帝还算仁厚,召唤大臣前已经令宫人问清了状况,因此特意在殿外阁楼中备下了饭食,还命汲大夫不必入内行礼,自在吃饭这顿御赐的饭食。 汲黯吃饱喝足后洗漱清理,拍打着衣袖正要站起,却见殿中侍奉的宫人小步趋近,俯首奉上了一份雪白的绢帛。汲黯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展开后立刻扫到了皇帝飘逸的字迹: 【罢省山陵诏】 诏书极为简略,只是稍稍追述了孝文皇帝当年薄葬的圣德,表达皇帝敬天法祖的至意;皇帝以此为鉴,自觉春秋尚盛,不必汲汲于营造陵墓,因此下令罢省山陵的工程,削减一半的费用,并宽免关中百姓的劳役。 这当然是一份宽容仁厚,恤民悯下的诏书,超出了中大夫最高的预期。但正因为太过理想完美,才令饱足的汲大夫惊愕不已,反复品读诏书中的每个词句,犹自不敢相信——这诏书的措辞与皇帝素日的品性简直大相径庭,若非字迹确凿,恐怕谁都会以为是一封伪诏! 在中大夫的茫然迷惑之中,满殿的宫人宦官依次退下,皇帝长衫缓带,徐步从殿中踱了出来。至尊神色恬然,再没有了昨日在太庙前僵直硬板的脸色,只是眼窝下两团硕大乌青,隐约还能看见眼白中的血丝。 熊猫眼的皇帝挥手制止了汲黯起身的动作,语气淡然:“这一封诏书,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俯首,真心诚意的奉承:“陛下仁厚。” 皇帝道:“那么汲公满意了么?” 饶是汲黯犹自在震惊之中,闻言也不觉皱眉: “诏令是国家的诏令,不是一人一己的诏令,臣下固然有进谏的职责,但又何谈满意与否呢?陛下的话,臣不敢应承。” 这句话说得近乎于冒犯了,但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汲公说得不无道理,但所谓君君而臣臣,纵然汲公这样的无双国士,总也要践行了自己的志向,才能尽心竭力,一往无前嘛。朕要请汲公效力,总要以国士待之。” 汲黯的嘴唇微微抽了一抽:明明是礼贤下士展现君臣相知风范的套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却总有某种以物易物,拿诏书交换忠诚的奇特市侩感…… 不过,在无语之余,汲黯却莫名安心了不少:以这措辞看来,皇帝并没有因为刺激而一夜转性心慈手软,依旧是高皇帝以来老刘家一脉相承的刻薄作风。 他叹了口气:“陛下要让老臣做什么?” 皇帝抖动长衫,似乎有意无意遮住了一个哈欠,而后盘膝坐地,语气平和之至: “朕欲变更汉法。” · 汲黯的眉毛微微一震,到底平静了下来。 “臣于汉法并不熟悉。”他缓缓道:“陛下应该传召御史大夫与内史掾。” 汲黯入仕走的是黄老杂家的路子,对繁琐严苛的律条不甚了了;若真要论深文周纳、娴熟汉法,当今朝廷之中,恐怕只有文法吏出身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及内史掾张汤能够胜任。 当然,汲公素性不太喜欢这些躁急刻深的酷吏,所以语气并不太从容。但皇帝只是笑了一笑: “公孙弘年纪太大了,恐怕难以胜任变更法制的繁苛;至于张汤嘛……朕所变更的律法,正是为张汤等所设,他要是搅合进来,未免不太合适。” 汲黯不觉皱了皱眉: 【为张汤等而设?】——皇帝这话不大对头啊…… “陛下的意思是……” “朕令人取来了太史令记录的前朝史册,读了燕王卢绾、绛侯周勃与条侯周亚夫的小传,抚今追昔,不胜感慨。”皇帝徐徐道:“鉴于条侯当年的境遇,朕还是决意为心腹的大臣稍稍谋划,总得有始有终的才好。” 汲黯:…… 眼见皇帝面不改色的说出了燕王绛侯条侯的姓名,纵使阅历深如汲公,一时也不由为君王家的厚颜无耻深深震惊——这三人都是老刘家薄情寡性鸟尽弓藏的著名受害者,而今陛下这样轻描淡写的提及,难道真就不会觉得有一丁点的羞愧么? 何况,将张汤与这数位名流青史的大冤种并列,又是什么用意呢?纵使陛下早就想好了张汤兔死狗烹的结局,也没有必要当着自己的面处刑吧? 一念及此,无语至极的汲黯猛地一个激灵,立是反应了过来。 到底是朝堂上磨砺多年的重臣,仅仅稍一顿挫,汲公便渐渐自皇帝这槽点满满的发言中品出了滋味——至尊反复强调“条侯的境遇”,而条侯周亚夫又是因何而死?不就是在太子继位时心怀怨望,被孝景皇帝囚杀于狱中么? 而今皇帝为太子任命保傅,没有挑选张汤、公孙弘之流炙手可热的文法酷吏,反而特意选中了自己与石庆等素以宽厚闻名的大臣,用意已然不言而明。但皇帝用酷吏而太子尚宽仁,必将会引发东宫与内朝莫大的冲突,稍有不慎,搞不好就会生出变故—— 汲公挑了挑眉毛。尽管他并未看过天幕,但揣想西周以来千年的史事,抚今追昔,隐约也猜出了个大概——当然,他的想象力尚未突破到巫蛊之祸这个层级,只能模糊感到皇帝似乎已经在为将来的冲突做十全的预备。而以先前的口气看,天子应该是打算着放弃文法酷吏,而一意要保全他好大儿的宽仁慈爱了。 这样的薄情寡性,鸟尽弓藏,虽然说来叫人齿冷,但其实也算高皇帝以来老刘家的祖传手艺,委实不足为奇;反之,皇帝能特意修改汉法,为他榨干价值的重臣们好歹留一条性命,已经算是皇室中罕见的宽宏仁厚了。 汲公是与人为善的长者,固然与酷吏们颇有龃龉,但委实没有灭族破家的爱好,因此立刻下拜,真心诚意的颂扬: “这是陛下的圣德。不知陛下打算如何修订汉律?” 提及变更律条的大事,皇帝也直起了身,正襟而危坐,神色颇为沉肃。 “朕昨日稍稍浏览了高祖时萧相国及叔孙通等所做的《九章律》、《傍章》,虽然细密严整,但毕竟是参照秦法所制,纵使高后、文、景皆有变更,也难免失之残刻。朕的意思,是斟酌损益,削除汉律中过于严苛的条款,与天下更始,示民以爱人之德。” 他停了一停,又道: “譬如,朕广征博引,参照旧例,便觉得汉律中所谓‘大不敬’的罪名,未免太过严酷……“ 说到此处,皇帝的口气不觉多了些尴尬——数日前卫青征匈奴的巨大战功入账,皇帝狂喜之下肆意挥霍,抽出的十连中竟尔附带了苏武的小传;苏子卿风骨凛凛如铁,班大家的《汉书》又堪称绝顶的文章,虽是平铺直叙,娓娓道来,亦看得皇帝拍案叫绝、大呼过瘾,几乎要立刻命人呈上琼浆,以美酒而佐文。 但再翻几页后,班固寥寥几笔,却如一瓢冷水浇下,冻得皇帝瞠目结舌:苏武长兄苏嘉为奉车都尉,因为不小心碰坏了皇帝的马车,坐大不敬,伏剑而自杀了。 苏武忠心赤胆到这样可昭日月的地步,兄长居然只因这点小错枉死;饶是皇帝脸皮厚赛长城,亦不觉颇为惭愧。 汲黯当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但听到皇帝竟尔在大不敬的罪名上松口,立刻伏下身去: “严酷与否,尽在陛下圣裁。但天下必当同感恩德!” 皇帝叹了口气: “以朕的意思,如伤触御体这样的罪过,固然该杀;但若只是言行不谨,并无他意,倒也不必如此酷烈。罚金、免官、流放即可。” 这样的宽大为怀,连伏地的汲黯都不由微微一愣,而后便是大喜——大不敬之罪是汉廷常用的口袋罪,历来就被酷吏用作摧折政敌、羞辱无辜;以实际而论,谋逆犯上等固然算大不敬,但若穷追考比,连“腹诽心谤”、“言语不逊”都可以纳入罪名,直接一杀了事。这样糊里糊涂的罪刑高悬于上,真是百官百吏,乃至长安黎民的噩梦——皇帝每出巡一次,仅因侵犯驰道而坐大不敬的百姓便不计其数,真正是天下冤之。 而今这样的罪刑有所松动,实在是文帝以来最大的德政! 纵以汲黯的沉稳,一时亦情难自禁,开口便要颂圣。但皇帝语不停歇,闲闲的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此外,以当今的制度,诛杀三百石以下的官吏、百姓,一律都不必奏报,地方自己便可做主;诛杀千石以下的官吏,御史大夫一人便可做主。所谓人命至重,怎么这样草草了事?朕的意思,杀人还是要慎重,总该上奏朝廷,召三公九卿共议,再报陈朕御准才是。若有疑虑,也要反复陈奏,一一核实。此谓之‘覆奏’。“ 汲黯呆了一呆,不由大为惊愕。他倒不仅仅是被皇帝这罕见的宽容仁厚所震慑,更留意到了天子闲谈中缜密的逻辑——仅仅寥寥数语之间,这所谓“覆奏”的制度便已框架完善,俨然大为可行了! 到底是哪位名臣为皇帝精密筹谋的善政? 中大夫呆愣不已,忽而又醒悟过来:“陛下这是……” “朕只是沿袭了天幕故智而已。”皇帝微笑道:“据说这是后世唐代的太宗皇帝所光大的政策,朕看着不错,稍稍借鉴借鉴。” 汉法万世沿袭,而今汉世宗抄一抄唐太宗的作业,算是理直气壮收一点利息。中大夫自然毫无疑议,还恰到好处的献上一句奉承:“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后世的皇帝能号称‘太宗’,想必是与陛下一样圣明的君主。” 汉代最重庙号,自高皇帝斩白蛇以来,迄今也只有太·祖、太宗两位得享庙号,各个都是拿得出的顶级君主;也正因如此,皇帝听到自己身后混了个世宗孝武皇帝的待遇,心下真正颇为喜悦,洋洋自得,大有自诩之感。 但而今这马屁一出,皇帝心中正自欣然,心思稍稍一转,却不由又泛起了嘀咕——以天幕泄漏的口风而言,后世的唐太宗、高宗等当然对得起这庙号,但所谓的徽宗、钦宗,又是在哪里混到的庙号待遇呢? ……后世的大臣不会这么不要脸,逮着个皇帝就上庙号吧? 一念及此,皇帝脸色微变,大有自己最为心爱的心宝贝被玷污的耻辱。 · 汲黯俯首领命,一一记下皇帝承诺的种种变法,思忖着该如何转达皇帝的旨意、召集熟稔汉律议论细节,仔细斟酌完毕之后,下拜行礼: “陛下仁心圣德,臣敢不尽力?”中大夫缓缓道:“但陛下召臣入宫,仅为此事么?” 皇帝要宽免刑律慎用死刑是天大的德政,朝野上下的大臣欢喜犹自不及,何谈阻拦?皇帝将他这老臣秘密召入宫中,难道就为了正正经经聊公开正当的国事? 中大夫可不信。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高皇帝的子孙当然谈不上什么“仁心圣德”,之所以深思熟虑,变更法制,也绝非怜悯侍奉已久的酷吏,而是为千秋万代留一条后路。 汉律太过严苛残刻,争斗中失败的大臣往往身死族灭,求一苟且而不可得,只能走上狗急跳墙的绝路。所谓围城必缺,如果给重臣们保留一线生机,那么好死不如赖活,酷吏们勾连秘结的可能性就小了不少。 ——说到底,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被巫蛊之祸的疯狂给震慑住了,不能不做点让步。 但这点让步恐怕还不足以度过皇权交接时路线转移的风险……皇帝眼眸闪动,平静开口: “朕想让汲公为朝廷举荐一些人才。” 汲公立刻提起了精神:弯弯绕绕到现在,戏肉终于来了! “陛下想要怎样的贤才?” “好说。”皇帝道:“朕已决意挑选百工百业中巧思善构、于国有利的人物,充作少府官吏,若真有一技之长,不妨拔擢为千石以上的高官。” 汲黯眨了眨眼。纵以他的智慧,一时间居然都迟钝了片刻,才勉强理解了皇帝的用意,然而依旧不敢置信: “陛下是说,要拔擢……工匠?” 看着皇帝缓缓点头,汲黯僵住了。 · 偌大宣室殿中寂无声响。君臣二人彼此相对片刻之后,瞠目结舌的中大夫才垂下头来,却只能喃喃自语。 “陛下,陛下这话——真是超出臣的预料之外……” “仅仅只是超出预料么?”皇帝笑道:“那汲公还真是开明——朕还以为汲公会叩头死谏,以性命阻止朕拔擢这些粗鄙小人呢!” “陛下说笑了。”汲黯苦笑不已,老脸皱成了丝瓜:“臣——臣又不是不晓世事的书生,只是——只是这委实匪夷所思……” 的确匪夷所思。汲黯以黄老出身,历任封疆,娴熟政事,自来便讲究实务,鄙夷虚谈;一月前他在太原开大横扫诸生,所宣扬的字字句句,也都是紧扣着“实际”二字——典籍读得再熟,不能用于实际,终究不过腐儒而已! 但再怎么重视实际,也没有重视到任命工匠做官吏的地步! 大汉自高皇帝定基以来,讲究的便是以经术取士;无论《春秋》、《孝经》也罢、《易》也罢,《礼》也罢,立志入朝出仕的士人,总得治一本经传,详细研究透彻,才有被征辟的资格;盖以圣人微言大义,尽在经传之中,后来人唯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方能领悟治国安邦的大略。 正因如此,朝廷历来纳贤,都默认排除了工匠、商贾等的资格——做工经商都是“鄙事”,圣人所不屑;既尔圣人所不屑,那么浸淫再久,也终究与大道无缘,不过是熟能生巧的匹夫而已! 当然,皇帝若以皇权强压,勉强招纳两个工匠做佞臣也不算难事。但要因袭而为制度,就必得有德高望重的大臣带头响应,才能打破朝野的疑虑,弹压诸生的不满! ——显然,汲公便被选为了这个德高望重,为皇帝顶锅趟雷的大怨种。 以汲公的脾气,倒未必在意什么怨种不怨种。但他茫然片刻,却只能低低开口: “陛下,这……合适么?” “汲公有什么疑问么?” “百工百业的匠人中,当然,当然有聪明绝顶的人物,乃至善识文书,不在寻常的大臣之下。”汲黯吃力道:“只是——只是,匠人们再聪颖敏锐,终究擅长的也只是器物上的‘技’而已,虽说‘技近乎道’,但终究不是治国的大道……” 靠着种地炼铁的那点技艺能治国么?治国终究得经术典籍中的圣人大义吧?! 汲黯在惶惑中抬起头来。再怎样豁达忠厚、思路开阔,他毕竟是大汉数十年经术伦理陶冶出的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已有思路的窠臼。但正因为如此,他听到皇帝这不可理喻的奇异言论时,才不由自主生出了迷惑与惊异——至尊当然不是那离经叛道,不知死活的妄人,他既然开口议论,必定是深思熟虑,有了明确的成算。但为什么——为什么—— 汲黯猛的打了个寒战。 “陛下!”他脱口而出:“莫非是天幕——” 皇帝微笑起身,长袖飘拂之间,卷起了一块闪耀的光幕。 · 【在《人类简史》中,作者曾经以技术的观点来描述人类的文明。如果我们借鉴这个观点,那么同样可以发现华夏历史上极为有趣的暗线——由秦汉、唐宋而至明清,其中固然有跌宕起伏的往来冲突,形形色色的高峰与低谷。但总体而言,农耕民族对游牧渔猎部落的优势是在逐渐减弱的。 两汉时“一汉当五胡”,汉人纵横于漠北西域之间,所向几无敌手,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不是夸张而是实写,真正是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乃至“汉以强亡”时,分裂而出的三国都能将蛮夷当经验包来刷。 至隋唐时,已然是“北狄之强,前所未有”,固然太宗皇帝天纵英明,但无奈后世子孙不昌,终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迁”的收梢,虎头而蛇尾,平均水平已经大不如两汉。 至于两宋乃至朱明,那就真是常怀黍离之忧了;所谓有亡国,有亡天下;华夏遭遇的两次“亡天下”,恰恰都在这后一个千年里。 由神兵天降至大占优势,由大占优势至彼此僵持,乃至险被灭亡;这样清晰的,无可掩饰的趋势,是两千年历史中极为鲜明的底色。我们当然可以从很多角度剖析这个趋势——内政、外交、气候,但究其实质,恐怕还是《人类简史》说得透彻: ——技术终究是会扩散的,由已有技术所制造的不对等优势,也终究是会消失的。】 50 视频片段 冶金 技术 汲黯愕然:“——技术扩散?” 天幕中所说的“技术”, 莫不成,莫不成便是百工百业匠人们赖以谋生的“手艺”?但这样——这样琐屑的杂务,又怎么可能左右两千年的历史呢? 要纵论这样宏伟的局势, 不正应该从大处着手,议论王朝兴废、成败是非的圣人大道么?为什么, 为什么天幕却要汲汲于工匠技艺的小事呢? 汲公惊异不解, 但在茫然迷惑之中, 却隐约若有所思。 【纵览史册,汉朝横扫一切的强盛,恐怕不能仅仅归因于明君或者昏君,甚至不能完全归功于卫青霍去病窦宪等名将——所谓千里马常有, 其余朝代未必没有这样才气横溢的人物;胡乱称许强汉而漠视了其他朝代的英杰,未必不是对历史的轻慢。 但历代英杰皆在, 却再无法复刻当年强汉的风采, 何也? 因为时代变了, 大人。 在古人传统的史学中, 秦汉被视为自战国分裂向数千年帝制转型的关键时期, 后世种种变革,均肇基于此;而汉朝时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强悍, 则源自于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朝廷任命精擅经术的儒生为大臣, 由上至下所践行的孔子“大道”。虽然汉家王霸间杂,施行的大道不够精粹, 尚且不能达到“修德而远人自来”的至高境界,但也足够威服四夷,天下无敌了。 这种称许当然是给儒学脸上贴金。毕竟经术儒生成山成海的北宋,似乎也没有在对外取得过什么战绩。但局限于传世文献所选取的视角, 古人也很难提出什么更有说服力的解释了。直到后世的考古学横空出世,才在细节中窥见了汉朝强盛的吉光片羽。 上个世纪时,东海县曾掘出一批汉简,其中有《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统计了汉永始四年东海武库所藏的武器装备,其中大致有铠甲合计约21万套,头盔9.8万顶,马甲5330套。盾牌10万张,长矛等各类长兵器合计61.5万支,剑10万把,刀15.6万把。弩54万张,弩矢1146万支,弓7.8万张,弓矢120万支。此外还有连弩车、战车在内的各类军用车辆合计7174辆。其余杂物则不可胜计。 喔对了,从后来东海武库发掘的细节看,这些兵器、盔甲、战车,应该大多是用冶炼后的低碳铁所打造,更有韧性、更易锻造、更为精巧。】 只听当啷一声,汲公的手在几案笔砚上掠过,竟尔扫落了一支毛笔。 数十年临渊履薄的老臣,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失态;但听到东海武库那庞大得匪夷所思的数字,中大夫心中依旧起了波澜。 他不太熟稔军事,但仅以天幕所泄漏的数字看,这些盔甲武器少说可以武装出五十余万的精兵。 这还——这还仅仅是东海一地的武库! 皇帝默默跪坐于前,看着中大夫俯身捡起毛笔,开口又补了一刀: “朕命人查阅了账簿,而今关中各地武库储备之和,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字了。” 汲公手指一抖,毛笔又滑了下来。 不过他倒顾不得皇帝的恶趣味了。关中是朝廷的根本,储备了天下将近五成的武器;但穷尽国家物力所储备的关中武库,竟尔只能与一个小小的,僻局东南的东海相比? 这要么是朝廷疯癫,将武备集中于关外,要么便是武器太多太充裕,以至于东海郡区区数十县之地,都能有这样的数字! 说实话,在这样夸张的对比下,汲黯还真的宁愿相信后者……毕竟数量增幅如此夸张,委实令人不可置信。 【总的来说,东海及长安武库的挖掘,完全验证了考古学界长久以来的猜想——在两汉之时,华夏文明所掌握的冶金技术曾有过一个惊人的飞跃,不但质量大大提升,数量亦然扩张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正因这种技术上的进步,原本昂贵的铁制武器广泛铺开,甚至有了钢铁器械的雏形。 这种材料学的革·命引发的效果极为深远,其中最直白、最明显的效用,便是武器上的绝对优势。汉元帝时,陈汤千里奔袭北,斩杀郅支单于,向朝廷禀告称:“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后世津津乐道,所谓“一汉当五胡”的案例,正源于此。 不过,陈汤不愧是亲临战争的将领,说话相当朴实,没有扯什么“以德化远”、“圣人大道”的高调,而是老老实实将胜利归功于为士人所鄙视的器物小技之上——此外,他估计的数目也算是极为保守了。以后世考古的结果来看,匈奴的刀剑、箭矢大约是以漠北铜矿低温冶炼出的青铜兵器,最多不能超过60厘米上下,如果再想铸长,因为质地和工艺问题,就必然会折断。 这样短小、硬脆的武器,在成熟冶铁技艺所锻造的锋锐铁剑之前,简直脆弱得像是小孩的玩具。仅以此二者稍作比较,当年汉军手持长剑横扫漠北草原,那种所当者死所击者服,流血千里伏尸百万,天下莫不战栗震悚的场景,便可以想见了。 换言之,当年汉武、汉宣与匈奴西域的战争,看似是冷兵器时代的互相斗殴,实则却是一方在抢先完成了技术革命后的降维打击——如果匈奴也有史书的话,他们应该能在记载中惊讶的发现汉兴七十余年以来汉人战力近乎于恐怖的变化。就技术而论,高皇帝时汉军的一只脚还留在战国那粗制滥造的铁器时代,至武皇帝时天翻地覆,汉军已经是用新式武器武装到牙齿,足可以纵横整个亚欧大陆的强兵了。 ——某种意义上,你都不得不赞叹武皇帝的好运。华夏数千年以来,有多少皇帝能侥幸遇到这技术革命、材料更新的宝贵当口呢?所谓技术改变一切,那真正是顺成人逆成仙,随风一步便可登青天,千载万载也难逢的良机。 当然,技术革命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于武器。以迄今为止发掘出的遗址来看,自武皇帝以后,大汉朝廷在各处都开设了规模极为庞大的冶铁场地。按《史记》记载,武帝曾在全国各处设置四十九处铁官,负责锻造与买卖铁器。 这些铁官的规模无从知晓,但数字上显然是大大低估了。太史公大约只看过官方的数据,而忽视了大汉官吏在炼铁上强得可怕的执行力。以数十年发掘出的遗址来看,仅黄河以北,成规模的大型冶铁场便有一百五六十所之多,大半是武皇帝时期的造物;而冶铁场的选地,同样颇为微妙——武帝时的冶铁场,除云集于长安首都之外,多半都分布在邯郸、舞阳、莱芜、鞍山。 ——咦,这些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不错,武皇帝的高炉选址多半都落在了河北。而河北——河北,数千年后的河北,依然是号称一地的钢产量能媲美世界之半的钢铁之都。河北的邯郸、舞阳,山东的莱芜,东北的鞍山两千年前是震动世界的钢铁枢纽,两千年后还是震动世界的钢铁枢纽。 甚至来说,这种选址离谱到了什么程度呢?——但凡二十世纪以来修建的巨型炼钢厂,你往它方圆数十里挖一挖,多半都能找到汉代的高炉遗址。 ——武帝严选了属于是。 从各种意义上看,人类还真是没什么新意的动物啊。】 汲黯微微有些愣住了。他倒不仅仅惊异于天幕只言片语中所泄漏的“铁官”的骇人数量(四十九处已经匪夷所思,但以天幕的语气来看,显然还要翻上一番),更惊异于那延续两千年的炼铁业,乃至于精准得不可思议的选址——如果阔别两千年之久的人都能在炼铁的地址上达成这样默契的共识,那是不是,是不是炼铁这样“鄙陋”的小技中,也是隐含着某种“道”的? 汉代士人鄙夷工匠,倒不仅仅因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念,更在于某种意识形态上的轻慢——工匠的本业做得再好,终究是依赖于本能于经验,而难以总结为普适的理论,不能推而广之;仅仅局限于一人的“经验”,固然可以磨砺出能工巧匠,但又如何能教化百姓,治理朝政呢?让天下人都来与你做学徒练手艺么?经验是短暂而鄙陋的,唯有经传中精微高妙的理论,才是永世不朽、可以流传千古的。 但如果——如果“经验”也能流传数千年之久,这经验之中,是否也有同样不朽的理论呢? 汲公博学广闻,仅仅聆听着天幕的只言片语,便不自觉的思索起了极为幽深高妙的玄理。 皇帝则是满脑子的建功立业,为所谓“武帝严选”自鸣得意了片刻之后,立即开始琢磨起了最实际的内容——如天幕所说,邯郸、舞阳、莱芜等地被两千年来历代人物公认,想必是极好的冶铁场地。至于鞍山——鞍山倒不知何地,但听“东北”二字,莫不成与卫满朝鲜有关? 皇帝自觉逻辑准确无误,暗自点头欣赏自己的机敏,在心中为所谓“朝鲜屠为九郡”的计划又加重了一笔。 【虽然冶金史的学者曾为此自嘲,什么“开铁厂最好带考古队”、“你还能有老祖宗聪明”云云,但武帝时的选址,显然绝非“聪明”二字可以解释。那时绝没有物候地理水文等等的知识,铁官们能选得这样若合符节,背后必然是大量艰苦的尝试,也必曾犯下不可胜计的错误;而这种耗费巨大的尝试背后,没有国家力量的坚决支持,是绝无可能的。 当然,这种支持换来了极为丰厚的回报。冶铁技术的进步绝不止在于武器,毕竟武器也消耗不了各地冶铁所的惊人产量——即使以下限估算,汉朝时建造的那些高达三米的高炉,一日也可以出铁一吨有余。 如此庞大的产铁量迅速自军队溢出,几乎立刻波及到了国家最重要的农业生产领域。自西汉中期以后,关中农民的耕作中便普遍出现了铁器的影子。原本笨拙、脆弱的青铜农具被更换为了远为强韧、牢靠的铁制器械,效率与耕作的质量立刻大为提升。武帝时,赵过费尽心血所开发出的“二牛三犁”的耦犁之法,正仰仗于锋锐的铁犁——考虑到中世纪时欧洲人还要依赖六七头牛同时拉犁耕地,这人力畜力的节省可想而知。 战国末年,诸子对农业的估计是“中农食七人”,一个中等的农民耕作的粮食可以供养七人;而到西汉中期,这一数字翻了两倍不止。考虑到这种惊人的农业飞跃,那么武皇帝及以后,大汉那种富裕得夸张的记载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这种富裕甚至都不是史书寥寥几笔“府库充裕”可以概括。如果要窥豹一斑,就而今的考古来看,那么大汉的富盛已经不止于上层,而是由上至下蔓延沁润,真正形成了某种富贵浸淫已久,乃至不自知的风气——仅以大汉边境,北地居延为例;在仅有十余人戍守的小小烽火台之中,居然都有《仓颉篇》、《急就章》这样的识字书籍、练习书法的竹简,乃至大量的私人记录、信件。 换言之,纵使大汉蛮荒边境的将卒,所谓“恶少年”、“刑徒”出身的底层士兵,居然都能保有极高的识字率,甚至强烈的学习热情。 如果——如果对基层扫盲稍有理解的人,应该能够意识到隐藏在竹筒、教材、信件背后是多么沛然不能抵御的力量。这种力量竟然能横扫数千年一切习俗、言语、交通的阻碍,突破落后与迷信的种种封锁,将帝国的文字与意愿精准投送到最卑微、偏远、不值一提的卒子面前。这是怎样无远弗届、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是怎样匪夷所思、庞大无比的消耗? 自然,当局者迷,被这种力量所照拂到的汉军也没有意识出什么区别。而今发掘的边境军人的私人信件不少,但多半是聊家常琐事、抱怨上官,并没有什么对识字的感想;多半是已经将识字扫盲看得司空见惯,甚至不足为奇了。 但旁观者呢?与边境汉军相毗邻,那些连冶铁、农耕都尚不熟练,数百年来技术纯粹依靠外来输入的西域,又是怎么看这些识文断字、求知好学的汉人士卒的呢? 西域各国没有留下什么文字,我们只能从汉人的视角稍稍窥探。无论太史公还是班大家都曾记载,说西域诸国的商贾一见到汉使,立刻就知道大汉强盛,相当顺利就能达成通商的共识。所谓“见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这逻辑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细想却未免矛盾——汉使跋涉数千里,风霜雨雪下恐怕憔悴得都和野人相差无几,面对这样蓬头垢面的野人,商贾凭什么确定他的祖国富裕而又强大呢? 在这样的异域他乡,仅靠随身的珍宝乃至个人的吹嘘,恐怕都很难取信于人了。真正难于遮掩的,反而是某些不经意间泄漏出的细节——譬如,哪怕汉使带来的庸碌小卒都能识文断字;譬如,汉使貌不惊人,但当他侃侃谈起农耕,就是最高明的老农也必得折服。 这是真正的,属于顶级强国、顶级文明降维打击的力量——当它自每一个细节中不知不觉的漫溢而出时,即使最老辣、圆滑、见多识广的商人,亦不能不为之畏服。 能为底层小卒提供识字教育的,到底是多么强悍的国力?以当时西域的见识,大概做梦亦不能想象。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商人们在交谈后立刻乖顺的展示了服从,表达了对通商最大的渴望。 上个世纪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人探知盟军每月都在用飞机为前线的士兵运输书信,于是将军们默然无语,自知再也不是敌手——一封书信当然只是小事,但能为每一个士兵运输书信的国力,却足以碾压过一切稍有异心的敌手。 同样的,当汉军们在居延、在雁门、在玉门,在一切大汉与蛮夷的交界,朗朗读起那些枯燥无味的识字课本时,赶着牛羊驮着货物的商人经过,是否也曾感到过某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呢? 魔鬼……魔鬼就藏在细节里啊。】 汲公……汲公默然片刻,终于在恍惚中低低开口,声音竟尔近乎嘶哑: “国——国力?” 西汉的士人当然也对国家的强弱有直观的概念,甚至也尝试做过笼统的归因。但总体而言,他们对国势的理解是相当孤立而割裂的,要么着眼于仁、义,要么着眼于礼制;即使有一二实用之臣,也不过只提出“秣马厉兵”、“屯田重农”的常规举措而已。至于屯田重农到底如何增强国势,兵马从何而来,那多半是强词夺理,一番排比比喻以气势强行压过去而已。 纵然汲公见多识广,但毕竟浸淫已深,难以免俗。可也正因为难以免俗,他才立刻品出了天幕娓娓道来中某种新的东西——那并非比喻排比以气势压人的纵横辩术,用词虽而平实简单,但起承转合间却俨然有缜密的逻辑——由铁器而至农耕,由农耕而至军事,最后收拢为大汉强悍莫比的国力。说理之中条分缕析,翔实而又细密 这缜密严谨的新式说理当然令汲公耳目一新,自觉领悟到了某种超乎于寻常辩术的境界。但这说理严密归严密,可由果至因一路追索上去,大汉强盛的根本,竟在于这小小的……冶铁? 如此滑稽荒诞的结果,自然令汲公目瞪口呆,三观俱碎,一时难以理解。可难以理解归难以理解,这天幕的解释却委实也太严密繁琐了,因果之间彼此勾连,而且句句有事实佐证,委实……委实是反驳不得。 可怜汲公绞尽脑汁,穷尽一生所学,竟尔奈何不得这紧密联系的逻辑链条,终究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可以说,仅仅从汉武帝时的这几个侧面,我们都能窥探大汉强盛的密码。用冶金学者的话来说,华夏数千年来,几乎所有的冶金技术,源头都开创于汉朝,这样巨大的材料学飞升,不强盛才是怪事。 而自唐朝以后,华夏的拥有的技术逐步扩散,蛮夷随之崛起。当巨大的技术优势被抹平后,艰难的僵持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不过,这里我们并不是要以此为宋、明、清开脱。人类的信息交流永不停歇,技术扩散当然是不可阻止的自然规律;但面对技术时的选择,却是真正出自个人的意志——武皇帝时的冶铁技术冠绝世界,领先东西方少说千余年;可这样先进到匪夷所思的技术,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不要忘了,铁器技术最早来自于亚述的赫梯,并逐步扩散至中东、中亚,华夏掌握炼铁的时间,已经晚了西方少说数百年;而中华大陆从不以铁矿闻名,中原所能开采到的铁矿石,品位远远不如罗马,甚至比不得中亚。 掌握着最落后的冶铁技术,用着最差的资源,难道是靠躺着就能躺到世界第一的么? 人们今天口口声声谈产业升级、弯道超车,说白了,大汉乃至武皇帝时,进行的就是一次狂飙猛进、匪夷所思的弯道超车,顶着天时(铁器传入太晚)、地利(铁矿石太差)的所有劣势,竟尔一路反超一骑绝尘,将原本高高在上的中东与西方甩下了一千年之远! 以这样的眼光回望,武帝时的某些政策就相当有既视感了。皇帝强行将盐铁国有,成立以铁官为首的庞大国有集团,不计一切代价的为冶铁业注入资金、赏赐爵禄;并积极与卓王孙等私有的炼铁豪商联合,借助商人的力量打开西南商道,获取蜀地高质量的铁矿石。 ——加大投资,搞活市场,积极通商,所以你看,人类总是这么没有创意。 这是庞大而豪奢的投资(修建于各地的高炉可见一班),也是持之以恒的投资,武帝用桑弘羊改革铁业;而霍光秉政后诛杀桑弘羊,尽废桑氏之法,却唯独在盐铁上不肯退让半步。这叫什么?这就叫产业政策的持续性。 这恐怕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也最精彩的产业升级案例了。它以雄辩的事实证明,技术终究决定于人而非物质,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类的力量足以克服任何技术的封锁与阻碍,而以外力来推脱是最为可悲可笑的举止。 正因为有了这样案例,我们反观华夏的后一千年,才能在对比中感觉出某种不可遏制的悲哀。 所谓“汉朝奠定了华夏两千年的冶金技术”,这自然是大汉最光辉的冠冕;但反过来说,又何尝不是华夏深沉的遗憾? ——如果两千年来的冶金历史都只是完善、修补而再无开创,那么数十代的后人呐,你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钱钟书说,华夏文明总是因早熟而早衰。这是极为婉转的谏言,却也一针见血——我们回望历史,往往惊叹于祖先灿烂的功业;但正因为功业过于灿烂,反而给了后人无限退缩与苟且的余地。武帝留下的遗泽太深厚、太丰沛、太不可思议了,后人哪怕仅仅享用着伟大的遗泽,都还可以保持一千年的技术优势。 一千年的时间里,连茂陵里的尸骨都腐朽了,皇帝留下的技术还在荫蔽着他的子孙。 但这一千年总是会过去的,祖辈的余荫也是要耗尽的。终究有一天,华夏要走出武帝那漫长的庇护,去面对最后的风雨。 而这就是,宋,明,清,最悲哀而痛苦的故事】 51 视频片段 决策 趋势 “陛……陛下。”汲黯艰难的开了口。 说来奇怪, 往日他极言进谏,直斥君非,纵然当面遭遇皇帝暴怒的呵斥, 亦从没有退缩畏惧过;但而今——而今看着长衫缓带,面色从容的至尊,竟尔一时言语艰难, 作声不得。 这当然不是慑于皇权的威严,而是某种难以遏制的茫然。在中大夫眼中,皇帝固然英明果断,但举止中颇有瑕疵, 所谓“内多欲而外假仁义”, 臣下有匡正君主的大义, 纵使触怒皇权, 亦无不可。 但触怒**横溢的英明皇帝是一回事, 在天幕剧透了往后两千年宏伟的历史进程之后, 要驳斥一位为万世立法、荫蔽数十代子孙的伟大君主,那道德与心态上的压力就实在莫可比拟,纵使中大夫也难以承受。 说白了,与能够左右数千年走向的历史的人物相辩论驳议,诸位扪心自问,有那个超凡脱俗的天资么? 汲公不是胡言妄语的狂生,他很有自知之明, 因此也相当狼狈。 皇帝却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仁君的风范。他微微一笑, 推来一个小小的陶盘。陶盘上是薄荷水饴糖与糯米一起蒸制的糕点,额外又掺入了当归藕粉,食用后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中大夫俯首谢恩,拈起一枚糕点小心咀嚼。却听皇帝悠悠道: “朕已经命人查过了, 这天幕所说的桑弘羊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出身甚为猥鄙。哎,朕居然任命了这么个人物来管理盐铁这样的大政,真正是有愧于朝中忠直大臣的劝谏……” 汲公猛的呛住了。若非及时以长袖遮掩,恐怕会喷皇帝一身的唾沫。他以手按摩胸膛,喘息半晌后叹了口气: “陛下就非得这样调笑老臣么?老臣素日见事不明,当然有错……” 皇帝眨了眨眼睛: “汲公是社稷重臣,怎么能随意调笑?朕嘲笑——调侃的是朝中其他的人。此外,朕提及桑弘羊,也不过是想请汲公点评点评这商人出身的小小郎官罢了。” 中大夫颇为无语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天幕刚刚为他树立的千古一帝的滤镜碎了一地,果然这种人物,还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应承: “老臣会见这桑弘羊一面,与他谈一谈。此外,臣听闻长安的工匠中有一些颇善巧思,也粗通经义的人才,臣会尽力为陛下罗致。” 中大夫毕竟是老成谋国的人才,虽然心中已被皇帝说动,但思虑仍然极为谨慎,即使要推荐工匠入朝为官,也要先有个经义的幌子做遮掩,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朝野的反弹。 当然,这样的权宜之计不可长久;最根本的还是要解决“技”与“道”的割裂,找到工匠经验中的“义理”…… 这似乎应该找几个墨家的子弟来斟酌。 皇帝欣然点头,随即微笑: “汲公劳苦功高。功高者不可以不赏,朕早已在府库中预备下了,只要汲公推举的工匠能于国有大利,朕便会赐予汲公金千斤,丝绸五千匹;还望大夫不要推辞。” 汲公不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赏赐大臣哪有提前告知的?天子此举,无非是将他汲黯当作了徙木立信的大旗,向朝中百官展示推举能工巧匠后的巨大利益;有此榜样在前,想来公孙弘、主父偃等必将一马当先,争先恐后举荐工匠了。 ……只要于国有利,做大旗就大旗吧。汲公深深俯首:“臣谢恩。” 【如果以汉朝辉煌的产业升级为例,那么宋代以后的华夏王朝就简直是不可以原谅——他们的保守、自闭、冷漠是不能用客观条件来推诿和解释的。如果宋以后拥有造纸术、火药与马镫的华夏都算是被客观条件所局限的话,那么交通条件极为原始,尚且只能依赖竹简来传递消息的汉朝,又是怎么完成它领先世界一千年的技术革·命的呢? 归根到底,产业进步还是一件高度仰仗于人力、仰仗主观意愿的事情。武皇帝时固然得天之幸,等到了战国至秦以来冶铁技术爆发的前夜;但技术进步从来不是水到渠成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东西,技术的萌芽固然是珍贵的,但注意到这宝贵萌芽的敏锐目光,乃至持之以恒投入资金的强硬意志,才是决定一个文明命运的关键抉择。 如果诸位意识不到这些品质是多么的珍贵,那么不妨将眼光放到一千年以后。自唐末五代以来,炼丹术士们开发出的火药便已渐渐应用于攻城摧坚之中,那么,面对着这堪称伟大的军事变革,足以改写一切战场逻辑的技术,大宋——庸庸碌碌数百年的大宋,被蛮夷灭国两次的大宋,又有何作为? 产业技术的飞跃当然是很珍稀,很罕有的幸运。但仅仅将技术归之于珍稀与罕有的天命,则无疑是对武帝最大的侮辱。运气或许是实力,但鉴别运气、把握运气需要更大、更坚决,更不可动摇的实力。 如果对武帝的水准与眼光没有什么概念,我们可以稍稍举一个案例。张骞出使西域十余年,曾在大夏见到了蜀地生产的邛竹杖、布匹,是从身毒千里贩运来的珍物;见多识广的博远侯立刻意识到,自蜀地出高原山岭,必然有一条直通身毒的隐秘商路,而以此转运汉地的货物,不但可以避开西域匈奴人的侵扰,还能掌握对外贸易的主动权。 回朝张骞上报了猜想,皇帝的反应是“欣然”,立刻任命张骞为发间门使者,四道并出,凿通蜀地商路,强力平定西南盘踞的诸夷,“夜郎自大”等逸事,正肇因于此。 当然,相较于武帝开拓西域的伟业,他在西南商道的经营实际上是不足挂齿的。《史记》、《汉书》中均只有寥寥数笔而已。但却正是这寥寥数笔的小事,反而愈发能凸显武帝那真正超乎于庸俗之上的雄才大略。 征匈奴与平西域固然是辉煌的功业,但也恰恰因为它无可质疑的战略地位,历来便被汉帝视为头等要事;所谓“复九世之仇”,自文、景以降,从来都是念兹在兹,秣马厉兵不敢稍忘;执行这伟大的战略固然艰难,但至少决策上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历代皇帝已经反复思虑过了,继嗣之君只需萧规而曹随即可。 但开通西南商道就不同了。相较于征伐匈奴历时数帝的思虑,凿通蜀地的依据不过只是张骞的一句话而已! 张骞会不会在撒谎?张骞会不会忽视了关键的消息?开凿西南商道的收益能否弥补成本? 每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但偏偏每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换言之,这是极端模糊、扭曲、充满了信息迷雾的领域,朝廷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拒绝决策,选择保守,将张骞的汇报一笔带过。但也唯有在这样模糊扭曲充满信息迷雾的领域,武皇帝那种敏锐到吓死人的眼光才超然脱乎群俗之上,真正展现出顶级政治家的能力。 仅凭一个使者在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聆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果断做出国策级别的调整,这在各种意义上都近乎于疯狂;但武帝偏偏就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相当坚决,也相当成功——他耗费巨资开辟的商道,后世称为“南方丝绸之路”,或曰“茶马古道”。自汉以降,西南商赋,蜀民生计,多半仰给于此;直至——直至百年以前,华夏最黑暗、最惨酷的年代里,在所有外援均被切断的时候,困守西南的中国人所唯一能仰赖的物资补充渠道,还是这条古道。 什么叫光耀百代的判断力?什么叫遗泽子孙两千年的决策?这就是。 当然,鉴于记载的简略,要从短短数句分析出武帝判断的依据,是不大可能了。但纵览史册,抚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只有留侯张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苍天所授,人力很难理解。 说白了,武帝当朝数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错误算是应有尽有,甚至翻过巫蛊之祸这样的大车,在政务的具体料理上未必能有那么突出;真正能令他高举于历史的顶点,乃至始皇帝与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种敏锐精准不可思议的战略判断——武皇帝在执行上或许翻过车,但至二十二岁掌权伊始,他就从没有在宏大的战略决策中犯过一丁点的失误,有过任何不该有的迟疑。 什么叫“宏大”?这所谓的“宏大”,影响的甚至不止都大汉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风,他决策所遗留的恩泽动辄是千年起步,各种意义上的万世效法。譬如盐铁官营,譬如冶金技术,譬如丝绸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开历史稍稍阅览,那么除了各代沿袭不辍的秦制秦律以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制度与体系的变革,大多都发生在武帝的那数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现在,我们回望这一个世纪以来的商业贸易思路,也能发现某种惊人的即视感。 所以说,后人还真是没有创造力呢,对吧,武皇帝? 】 皇帝相当矜持,而又谨慎的咳嗽了两声。 “……其实后人也还不错。”他很谦虚的说道:“朕看那个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创意么。朕听闻他施政的种种举措,也颇受启发,很有共鸣。” 正襟危坐的汲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看着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说什么?” 中大夫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想听什么。”他道:“但论阿谀奉承,臣确实不如公孙弘等。” 皇帝:………… 好吧,他刚刚暗戳戳引用一句唐太宗,的确是要以此比兴,旁敲侧击的炫示自己的灿烂功业,俗称凡尔赛;如若此时有明事理的大臣恰到好处捧上一句,那效果便愈发浑然天成,弄不好还能记入史书称作一代嘉话。但现在——现在让中大夫一句实话,彻底毁了个干净。 当然,要是真有史官在册,大概也能写个千古留名的典故出来,不过典故的蕴意就似乎不太符合皇帝的预期了…… 天子的脸垮了下来。 汲公浑若不觉,淡淡的继续:“……不过,陛下远见卓识,圣明烛照,天下无可比拟。传闻说黄帝见一叶而知天下将秋,想来也只是如此了吧。” 皇帝不觉愕然:“汲公不是说不会阿谀谄媚的么?” “这是臣的实话。”中大夫心平气和道:“此外,既而天幕有言,臣自然会赞同陛下开拓西南的举止。只是巴蜀多山地,还是要徐徐图之的好。” 【当然,要以武帝时的成果来苛责宋及以后,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毕竟制度有发展有成熟,接近成熟的制度已经相当于屎山代码,能跑就别乱动。 但成熟的制度恐怕不能做苟且的借口。毕竟,后一千年的历朝历代并非是改不动或不能改,而是在摇篮中当了太久的婴儿,沉溺于温柔乡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经忘了当初出发的勇气。 当然,凿空西南实在是迥非人力可及、堪称神来之笔的决策,后来人难以复刻,也不足为奇;但在科技面前的目光短浅,就实在是万难理喻。 与通常的想象不同,伟大的、革·命性的技术,并非刚一诞生就辉煌灿烂,所向无敌;但事实恰好相反,在正常发展中,新技术的胚芽往往是丑陋而弱小的,远远敌不过已经庞大、成熟的旧技术,更遑论寄生于旧技术之上的利益集团——所谓百万曹工衣食所系,你要换技术,你问过依赖于旧技术牟利的高官显贵了么? 而今的冶金历史,往往重点讲述汉武帝时高到不可思议的铁产量,描绘技术更新后宏伟的高炉、层出不穷的锻铁技艺、远超世界同期的铁器质量,仿佛武帝的技术革新只是轻飘飘挥一挥手,几张旨意后便天下云集响应。但实际上呢?实际上他遭遇的挫折恐怕不计其数。仅以发掘的结果看,除了那些精巧而科学的选址以外,更多的则是炼铁的事故现场——高炉爆炸、木炭焚烧、铁水倒涌,你能想到的生产事故武帝朝全都老老实实挨过一遍,不少爆炸现场甚至毗邻长安上林苑的遗址。 毗邻长安上林苑,那等于是在京畿重地、皇帝的脑门前放炮仗了。皇帝怎么想还不好说,仅仅惊恐畏惧的公卿百官,都能用口水将冶铁场淹没。 但有趣的是,在武帝死后对盐铁官营口诛笔伐的贤良文学们,而今竟然看着关中的高炉一个又一个的炸,连长安帝都也接连被铁水火焰震动,却连一点阴阳怪气的讽刺都没有。 总不能是他们改性了吧? ——仅此一点,皇帝那种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执行力、意志力,那种百折不挠的偏执,便可见一斑了。 考虑到这种决心,那宋、明及以后,那就实在无可言语。当然,以后一千年的绝大多数皇帝与武帝比,那都委实太侮辱武帝了——这些人甚至都没有走到技术升级失败、事故频发,要面对政治压力的地步;仅仅一丁点的挫折,便足以让他们裹足不前,乃至倒退。 大宋开国前火药已经出现,但朝廷废弛军务,无视武备,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门里,火药竟尔沦为制造鞭炮与烟花的材料,迅哥儿辛辣的讽刺,正源于此。明朝时倒要好那么一丁点,仰赖于成祖皇帝的英锐果决,早期还在建造宝船探索西洋,没有落下大航海的风潮;但两三代皇帝以后子孙不肖,随便一个“国家多事,百姓劳苦”的理由,便抛废了数十年所有探索海洋的努力。以至于嘉靖朝时倭寇东犯,朝廷所能掌握的水师,竟然还不如渔船! 喔对了,彻底终止宝船下西洋的举措,正是在堡宗手上。 现在知道什么叫祸害遗千年了吧? 当然,宋明以来的君臣总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无论“国家多事”也好、“百姓劳苦”也罢,都是很正当、很冠冕的借口。但世界永远是残酷的,设若我们展开这两千年的画卷,将历代的国力勾勒为曲线,那么历史的趋势便呼之欲出: ——自汉唐以来辉煌万丈的上扬之后,便是跌宕起伏,却又不可遏制的一路下滑,这后一千年当然也有奇人异士、明君贤臣,但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曲线中小小的波动,终究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最是人间门留不住。 毕竟,能够左右整个历史进程的,并非什么奇谋诡计,亦非经典伦理,而是某些朴素到近乎简陋的东西。譬如能日出铁一吨的钢炉,譬如代田法,譬如蜀地与西南的商道。 当这些东西的余荫终于耗尽,文明也便终于窥伺到了衰落的气息。 当然,热力学告诉我们,世界总是趋向于混乱、无序与衰落,只有堪称伟大的人物,才能逆潮流而上,给予时代重大的改变;同样的,规律也终究无法扭转,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也都仅仅只能在熵的洪流抵抗片刻而已。 建元初年的时候,武皇帝曾在宏伟广袤的上林苑纵横驰骋,以为大汉就像骊山高耸的古木,雄伟壮盛,将永远不会枯萎。但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每一个伟大人物的宿命都是不断去改造的旧世界,这个故事是注定失败的,但请尽自己能力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黑夜是漫长的,枯冷与死寂是世界的宿命;但在文明的火焰熄灭之前,总可以尽力护送着它继续前进,直到传递给下一位足以擎起火炬的人物。 所以,奔跑吧,奔跑吧,武帝陛下,在黑夜还未到来之前。 】 · 光幕悄然消逝于虚空之中。皇帝平静理一理衣衫,徐徐地斟了一杯酒。 天子的衣袖逶迤垂下,偌长袖面竟无丝毫的抖动,足可见心情镇定之极。若非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倒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但汲公可就没有这样的从容了。他兀自呆呆望着半空,心中天人交战,犹自在思索天幕所说的种种——无论是所谓影响两千年的“雄才大略”、抑或隐匿于国运之后,那些看似琐屑的“技术”,都给老成持重的中大夫带来了莫大的刺激,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皇帝斟酒完毕,推过来一个小小的玉盏。汲公骤然惊醒,手忙脚乱下拜谢恩,但起身后却并未喝酒,而是踌躇着说出疑问: “陛下……陛下听到这天幕的种种,不知……” 百般疑问堵塞于汲公的喉咙,一时讷讷不能出口。 皇帝却只微微一笑。 “朕?”他平静道:“朕还要继续奔跑。” 言语中如此直白的引用天幕殷殷的期盼,天子的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汲黯瞠目片刻,终于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唯有效死力而已。” 皇帝正襟危坐,安然受了老臣的这一礼,也就此定下君臣之间门心照不宣的契约。 汲黯恭恭敬敬行了再拜的大礼,起身后将御赐的美酒一饮而尽。他郑重放下酒杯,终于听到天子平静的声音: “昨日朕斥巨资开启天幕,除换来了这段讲解之外,还特意从天幕处换来了一件小小的宝物……” 他抖一抖衣袖,从中抽出了一卷白色的绢帛: 《数理哲学原理》 52 数学 缝合怪 皇帝小心将绢帛平铺在几案上。想起这小小绢帛所消耗的巨大偏差值, 纵以他的豪奢,一时间也不觉大为肉疼。 汲公谨守臣子的礼节,不敢随意张望皇帝的珍物, 只能俯首求问:“陛下,这是……” “汲公曾经说过,工匠们的手艺再如何精巧高明,也终究是‘技’而非‘道’,即使朕强行授予官职, 终究不能让在朝的公卿与在野的贤良高士们心服。”皇帝缓缓抚摸着绢帛:“这是金玉良言, 朕不能不有所顾忌……正因如此,朕才向这天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并在此书的序言中得到了解答。” 中大夫心中一跳,立刻便觉出了惊愕:汲公对经义典籍并不内行,但也知道开宗立派的难处。要阐述清楚这“技”与“道”的关系,必得极为深厚的学识才情,还要长久实践探索, 才能有尺寸的进展。而大汉辩论问难的风气盛行一时,立论不牢的学说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 即使有皇权庇护, 也难以抵御。 那么,皇帝手中的帛书,又会是什么成色呢? 若又是新垣平那般装神弄鬼的勾当,恐怕朝廷的颜面要扫地无余了。 有鉴于此,汲公只能小心询问:“……陛下,不知工匠技艺中,可有‘道’么?这‘道’又从何而来?“ 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问题, 如果皇帝求取的那本帛书连这个问题都无法回复,也就不必张扬到外朝去献丑了。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 “自然有‘道’。岂止工匠的技艺中有‘道’?普天之下,大至山河江川,小至蝼蚁草屑,尽皆蕴含大道。”皇帝曼声解答,语气轻松:“天地造化万物,天地中的大道自然化入万物之中。便如一弯明月,朗照天空,虽然高不可攀,但人间万江万河之中,都会有同一轮月影,这轮月影,便是由天地所映照出的‘道’。” ——天幕的服务殷勤备至,在接受了皇帝巨额的历史成就值后,贴心的将冗杂而繁琐的科学哲学理论转化为了连古人都能听懂的朴实语句,贴近实际,毫无晦涩。 但正因为毫无晦涩,中大夫才渐渐听得两眼溜圆,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原因无他,中大夫推敲再三,发现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竟然他妈的相当有道理! 汉兴至今七十余年,吃饱了的士人没有事干,渐渐也开始关心起虚无缥缈的哲学观念,试图以古圣先贤的经传建立一个可以解释这个世界,指导朝廷运转的理论体系。而迄今为止,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是董仲舒董国相。董仲舒大胆开麦,在儒学以外缝合了大汉朝廷官方的五帝信仰,《易经》、《黄帝内经》之类的八方显学,混交出了所谓“天人感应”的奇妙体系。 因为缝得实在太多太杂,天人感应在哪套理论体系下都有一定的生命力,勉强能运转下去;但也因缝得太多太杂,所以各门各派都讨厌这个四不像的杂交种。方术们自然痛恨董国相不讲武德的剽窃,儒家内部却也未必看得惯他——在天人感应的体系中,上天变成了有喜怒有爱憎的人格化神明,“百神之大君”,而且会因为喜怒哀乐向人间施予奖赏与惩罚,需要君主小心的侍奉、祭祀,才能免去灾异。 这样人格化、有喜怒、索要祭祀与侍奉的“天”,与寻常宗教所信奉的鬼神,又有什么区别? 敢情您董国相改了半天,儒家成跳大神的了是吧? 而今的儒生还是相当讲规矩的,哪怕顾及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也绝不能容忍董仲舒这该死的异端,因此群起而攻之,丝毫不给国相保留颜面。但无奈诸生水平太次,大汉能用的理论实在太过匮乏,矮子当中拔高个,董仲舒的体系,委实已经是最完善,最可靠、缝得最好的那一个了。 可如今——如今董国相费尽心血打磨出来的体系,竟尔在这帛书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不错,仅仅只听了皇帝寥寥数句,汲黯便恍然醒悟,知道董仲舒已经被爆杀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相较于董仲舒那上天以喜怒而随意施加祸福的设定,书中以明月所做的比喻是何等优雅而又高妙,逻辑又是何等的严谨! 喜怒不定的天神需要以祭祀来取悦,而朗如明月的“天理”却高高在上,不受凡尘的任何约束与羁绊,只是视众人如一,平等的给予“大道”的光辉——两者相较而言,谁更近似于人们对天道的理解? 鄙夷“天人感应”的儒生曾质问董仲舒,说周公言“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可你的天道明明有喜怒有偏好,怎么能谓之“无亲”、“无私”?董仲舒不能答。但在皇帝所做的明月之喻中,这问题便自然而言迎刃而解了——天道当然是无私而无亲的,它的道如月华一样无所不照,只是鄙陋、粗浅的人自遮双目,不能领会奥妙而已。 真所谓内行见门道。汲公博文广知,反复思索之下真正是醍醐灌顶,越想越觉精妙难言,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竟不觉从坐垫上直起身,颇为不敬的盯住了那张薄薄的绢帛。 皇帝笑容不变:“汲公以为如何?” “绝妙!”汲公脱口而出,语气中竟难得的有了激动的起伏:“果然是天幕的启示,果然是上苍的垂怜!妙绝,妙绝——臣谨为陛下贺。” 说罢,他立刻下拜,心服口服的俯首,既是叩拜皇帝,又是叩拜那本无可比拟的天书。 直播公司自然没有为皇帝著书立说的雅兴,这本书的前言摘抄至它们购买的科学哲学论文,而构思思路则来自禅宗“明月江水”的公案——天可怜见,“明月江水”案被称为古今公案第一,历代名家如朱熹、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此公案中受到莫大的启发;其思辨论理之精美严谨,比喻起兴之贴合优雅,真可谓举世无双,以此千余年后哲学思想的高峰,来欺负汉初连思想体系都不成熟的汉儒,那实在太没有武德了。 但汲公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他俯身下拜之后,立刻开口,迫不及待的发问: “既而天下万物都有‘道’,不知该如何探寻万物中蕴含的‘道’?” ——虽然明月之喻已经将天理建设得尽善尽美,但理论体系不仅仅要解释这个世界,还要回答“怎么做”的问题。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粗糙归粗糙,至少知道让天子修德祭祀来取悦上天;如若这明月论只能解释而不能指导现实,那么意义也不大了。 皇帝从容不迫:“自然是格物致知,可得大道。” 汲公默念数句,知道这“格物致知”是儒家的观点,似乎可以以此拉拢儒生。但这还不够。 “敢问陛下,又该如何‘格物’呢?” 皇帝道:“天地的大道映照于万事万物之间,因此百姓日用,一饮一食,都是‘道’。道不远人,要想求道,只需在日用中观察、实践、反复思索,便能领悟出自己的‘道’,做自己的圣人。譬如天幕中所说的冶金炼铁,正是因冶金的工匠在尝试中悟出了道、贴合了道,才会增强国势,令大汉的国运蒸蒸而上,所谓‘合于道者,无往不胜’。” 如若后世稍有常识的哲学系学生在此,恐怕听上几句就会惊得眼球突出,狂呼乱叫,往帛书上大吐口水——不错,天幕为了压缩成本,选用的论文千奇百怪,杂糅了王阳明之心学、泰州学派之“百姓日用即道”、“圣人与凡人一”,顾炎武黄宗羲乃至唯物论实践论的一鳞半爪。这样跨越古今中西的杂交,真是缝合怪他太奶给缝合怪开门,缝合得太阴间了! 但缝合亦有高下。相较于董国相缝了一辈子的破烂玩意儿,帛书缝出的这轻描淡写几句,登时震得汲公魂不守舍,矫舌难下——他对经义学术不甚了了,但仅仅听上几句,也立刻便分出了这判若云泥的好坏。 说白了,儒家而今还处于极为原始的阶段,大儒们对什么得道成圣没有概念,唯一宣扬的只有读书。读圣人经传,读经史子集,所谓“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但经术传承极为狭隘,仅仅在数十位大儒中流传;这套靠读经书得道明理的法门,无疑是将寻常百姓、乃至大多数军功世侯都排挤在外,仅留儒生独享成道的阶梯,也因此广为人诟病——孔子云有教无类,莫非没有条件读经书的子弟,便永远也明不了理么? 可而今这“百姓日用皆道”、以实践、观察而求道的方法论,无疑便一扫了往日的阴霾。既而“百姓日用皆道”,那么百工百业文武公卿,岂非各有其道?既而以实践观察求道,那么人人都能有求道的门路,又何须求教于所谓的“经术”? 这无疑是巨大的、翻天覆地的变革。而汲公可以猜想——不,他敢笃定,这一套理论必定会在朝野中广受欢迎;且不论体系的严密无缺、理论的高屋建瓴,仅就观点而看,也太吻合而今朝中军功勋贵、宗室子弟的心思了! ——凭什么就你们穷措大能从圣人经传中领悟大道?战场杀敌难道就不是求道的法门?在传统经学处求不得证道的途径,当然只能转而皈依这“百姓日用即道”的论调! 只能说降维打击就是降维打击,在缝合了这么多玩意儿之后,千余年的哲学进程迅速展示出了碾压式的战力。纵使汉儒心有不满,也绝无力量抵御这样匪夷所思的高维度攻击了。 毕竟,创立这些哲学的顶级巨佬们,早就已经把汉儒那套从头到脚批了个稀烂,所有的战胜之法,都写在了理论之中…… 中大夫愕然不语,瞠目结舌的愣了半晌,终于从哲学价值观的巨大冲击中缓缓醒来。他默了一默,低声道: “陛下说过,这是‘序’中的解答,不知正文……“ 如果这还只是序言,那后续的正文该有多么精妙高深?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面上的笑容似乎僵了僵。 天子咳嗽一声,徐徐道:“天书渊深难言,正文自然不是轻易就能解读的。还需要——还需要求索。” 中大夫茫然了:“求索?” 更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尔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 在向天幕求取到这本宝书之后,皇帝自然是一睹为快,酣畅淋漓的了序言中所论述的种种妙论,一时也为这逻辑的缜密精深吸引得拍案叫绝,喜悦不禁,只觉平生没见过如此的妙笔。 带着这样的喜悦,他迫不及待翻开了正文,劈头就看见了天幕所做的标识,说是已经将正文的数学语言改编替换,争取明了直白,能够降低客户理解的难度。 皇帝立时便不以为然:自己《尚书》、《易经》尚无障碍,哪里还需要什么直白明了的语言?未免太过于鄙陋了。 于是他翻开了第二页,看到偌大的黑字: 【在学习数理知识之前,我们需要掌握基础的数学逻辑。首先,让我们了解一些简单的分类规则:如果将三个金弹丸装入两个布袋之中,必定有一个布袋装入了两个及以上的金弹丸,此谓之“布袋原理”】 至尊一眼扫过,先是不可置信,随后险些嗤笑出声: ——就这? 这便是天书么?原本还以为“数学”是如周易一般的术数之学,但这——这莫不是给据儿读的启蒙童书罢? 他疑虑而又轻视,随意的翻开了第三页: 【现在,请以布袋原理证明一个简单的问题:若一百零五名身高不同的御林军将士随意组合,站成一排,则其中十一名士兵向前跨进一步,便可形成一个身高由高到低或由低到高顺次排列的队列】 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终于消失不见。 · 大概是出于某种可怕的好胜心,皇帝在宫中与这个小小的问题死磕了两三个时辰,而今脸上的黑眼圈大半拜它所赐。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或许皇权力能移山倒海,逼急了更是什么做得出来,但数学就实在属于皇权笼罩之外——它不行就是不行。 皇帝甚至为此在深夜召集了宫中的所有的护卫,但无论如何排列组合,这道题目中的结论都精准无误,毫无差错。显然,这小小的“布袋原理”中的确有某种深奥的大道,只是皇帝尚且不能领悟而已。 但天子是不能承认自己无知的。因此至尊保持了缄默,只是将绢帛折好,装入盒中严密封锁,再将金盒推给了汲黯。 “汲卿,好好参详。” 不称汲公而称汲卿,是天子对大臣郑重的嘱托。中大夫肃然正坐,俯首领命: “是。” · 眼见汲公的身影消失于宣室殿外,皇帝沉思再三,终于出声呼唤,招来了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最的春陀。 “你把这个给霍去病,就说朕要考他一件小事,看他有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他塞给了春陀两个布袋,里面是沉甸甸的弹丸,而后仔细叮嘱:“你告诉他——如果将三个金弹丸装入两个布袋之中,必定有一个布袋装入了两个及以上的金弹丸,这叫‘布袋原理’——记住了没有?好,现在,朕要他用布袋原理证明一个小问题……“ · 汲公驱马回到家中,甚至没有脱下觐见的朝服,便迫不及待的命家人仆役预备竹简笔墨及灯油,而后屏退外人展开帛书,从头仔细起来。 汉朝时造纸术与印刷术尚且没有踪影,流传在市面的书籍寥寥可数,即使汲黯这样位同九卿的二千石高官,也很少能寻觅到可看的新书——更遑论这样立论精美、渊深奥妙,足以震动一切儒生文学的帛书? 他小心翻开帛书,从头至尾一字字仔细看过,一边细读一边在竹简上做批注,聚精会神领悟精髓。所谓术业有专攻,中大夫的学识见闻远在皇帝之上,因而体会感悟也要更深。这仅仅千余字的前言之中,汲公反复感触极深,真有醍醐灌顶脱胎换骨之感,以至于手不停挥,竟尔在竹简上做了数万字的注释与感慨。 中大夫在屋中埋头苦读了五六个时辰,唯有餔食时出来匆匆吃了几口脱粒的黍饭,其余时候一律闭门不出,沉浸于两千年来哲学高深又激烈的碰撞中。如此焚膏继晷,燃烧了整整三根蜡烛之后,他才将前言粗粗读通,意犹未尽的翻开了正文。 如若前言便有如此微言大义的精妙,真不知正文是何等光景—— 然后他一眼看到了“布袋原理”。 汲公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得脑子都傻了。这原理明明——明明如此简单,怎么帛书出的题目,自己压根就摸不着头脑呢? 不过汲公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大概真是人老昏聩之后,便翻开了后几页。 总的来说,帛书的编排还是很有条理的,为了避免古人因为字母与标识等对数学望而生畏,天幕特意调整了顺序,将训练逻辑思维的组合数学与几何放在了最前面。汲公翻动数页,正好看到了线条勾勒清晰的直角三角形。 中大夫露出了微笑:布袋不布袋的他不知道,这些简单的线条还能不了解么?汲家本就是工匠出身,对这规矩方圆了如指掌,哪怕看上几眼,凭直觉也能解答问题。 ——于是他仔细看了几眼,再也笑不出来了。 · 中大夫是厚道人,好歹没有屑到像皇帝那样甩锅给晚辈的地步。所谓三人行必有吾师,他苦思一夜不得其解,第二日便命人请来了自己任小吏时交游的好友刘爽,虚心向贤哲求教。 这位刘爽本是楚元王的幼子,生平骄横自大,籍籍无名,却有一件颇为惊人的举止——数十年前孝文皇帝的丞相张苍编撰《九章算术》,刘爽便曾奉命协助。而今墨家隐匿不出,张苍已归泉下,天下还能稍微理解这帛书之“数学”的,恐怕也唯有刘爽了。 果然,刘爽大剌剌而来,入门后径直踞坐,态度依旧轻慢。汲公贵为二千石,还要先向他问礼,才递来一张麻布——帛书毕竟是御赐之物,等闲不方便示人。汲公只能让妻子临摹了其中的几幅图像。 刘爽随手接过,漫不经心的冷笑——自张苍死后,满朝公卿就再也没有能入他法眼的人物,虽然大臣们口诵经论,但恐怕连最基础的加减乘除都不甚了了,实在令人鄙夷之极;而今中大夫求告,多半又是什么愚蠢的算术…… 他扫了一眼,看到了麻布上勾勒精细的正方形,以及四边紧贴的三角。 ——问图形的?这倒有些意思,不妨多看一眼。 他又多看了一眼,然后——然后眼珠再也转不动了。 · 刘爽捧着麻布,直勾勾瞪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直到汲黯要出声呼唤,他才猛一拍几案,翻身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六十余岁的刘爽在屋中反复踱步,语气近乎于急躁。 汲公微微一愣:“这是老夫偶思所得——” “——偶思?”刘爽径直打断了他:“你没那个脑子,公孙弘张汤主父偃加起来也没这个脑子。到底是谁给你的?” 被粗暴顶撞,中大夫倒也不以为侮,只能吐出半句实情:“陛下也在思虑这个问题……” “皇帝?”刘爽断然道:“皇帝更没有这个脑子!” 汲公的脸不由抽了抽——刘爽贵为皇室宗亲,能在京城中混得籍籍无名,果然也是靠实力作出来的;好歹现在大不敬之罪要改革了,否则廷尉迟早得请此人到狱中住几年。 他无语片刻,只能移开话题: “陛下身侧自然有贤人……这到底是什么?” 刘爽冷笑一声,极为轻慢的摇了摇头。 “贤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勾股图!墨子当年找出了勾三股四弦五的法则,后来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出证明的法门;直到张苍编撰九章,勾股一章还是只能付之阙如,草草列几个数字而已!皇帝身边到底有什么贤人,竟能比墨翟,比张苍,比墨家历代的钜子更加的聪明?” “——说吧,这东西哪里来的?!” 53 宣扬 圣贤 中大夫默然沉吟了良久, 终于从长袖中摸出了一份帛书,递给了刘爽。 “还请刘公勿要外泄……” “外泄?”刘爽呵了一声:“老夫就是外泄出去,以满朝公卿的智力才力,又有几人能看懂呢?老友, 你就是再谨慎保密, 也不过浪费精力么。” 纵以中大夫的亢直, 都被这横扫百官的暴论噎得实在无语。他默了一默,只能道:“这帛书颇为艰深……” 刘爽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说实话, 他相当怀疑汲黯的眼力, 恐怕未必能判断出什么“难易”;但刘爽毕竟是搞过几年数学的人,知道这玩意儿的难度迥然超出常理之外, 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揣度的。搞不好汲黯真能给他整出个什么大活…… 于是他默不作声展开了帛书,三两眼扫过帛书前微言大义的哲学理论,径直跳到了正文部分,那简单明了的“布袋原理”。 果然行家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刘爽仅仅思考了半刻钟,便毫无困难的得出了结论: 自己绝对解不出这道题。 于是他果断往后翻了几页,又看到了一道表述得极为清晰又极为简单的题目: 【请证明, 可以用五种不同的颜色为任一幅地图染色,相邻区域都要染为不同的颜色】 刘爽再想了一想, 然后……然后翻到了下一页。 · 刘爽将帛书哗啦啦翻得风生水起, 神色从容而又淡定, 隐约还有睥睨天下人物的不屑。如此过目如飞,迅疾浏览一遍后,他终于将帛书合上,随意丢在了几案上。 “有答案吗?”刘爽问道。 · 显然, 天幕还没有缺德到不给数学书附答案的地步。汲黯虽然被整得有些无语,依然从长袖中抽出了帛书附带的答案,随手递给了刘爽。 刘爽迫不及待,接到绢帛后立刻展开,如饥似渴的从头浏览,一开始看到的便是: “不难证明” “易得” “显然” 刘爽:………… ——这是几个意思? 他当初与张丞相编《九章算术》,尚且知道详细描述解题的思路,举一反三,归纳总结;这帛书怎么能用“显然”来推搪?! 楚元王幼子咬牙切齿,两眼突出,难以遏制的生出了羞怒之情——他在数学上颇有天分,也因此崖崖自高,视满朝公卿蔑如也;但在这一张薄薄的绢帛之上,刘爽却愕然体会到了某种智力被碾压的陌生痛楚。 不过,这帛书虽然满篇“易得”,但遣词造句还是尽量平和中正,显然还是尽力想让读者看懂。换言之,刘爽的懵逼与疑惑,仅仅是因为他太菜而已。 ……楚元王幼子愈发的不爽了。 他随手抛下绢帛,冷冷开口: “这还是得要墨家的人来参详参详。” 中大夫微微皱眉。墨家精擅百工术数,自然是解决此事最好的人选。但汉兴以来,墨家渐渐隐匿于游侠之中,而今还能在哪里找到墨门的高士? “这恐怕不是片刻间就能招致的……” “不必担心。”刘爽淡淡道:“有这么一本帛书在,墨家诸生中总有读术数读入魔了的人,肯定要忍不住钻出来。” · 皇帝千辛万苦,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格而求取到天幕的帛书,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刘爽与墨家领略数学的魅力。元朔元年的十二月,与中大夫密谈后不过数日,皇帝便在上林苑内召见了远征归来修养已有多日的大将军卫青,及近来显贵非常的御史大夫公孙弘。 这两位都是随侍的重臣,皇帝寒暄数句之后,便命宫人送来了两筒竹简: “前几日有人上书言事,词句中似乎颇有可采。朕命侍中抄录了两份,想与诸卿议论议论。” 大将军与御史大夫一齐谢恩,小心打开了竹简: 【驳董生疏】 自董仲舒开宗立派以来,普天下驳斥非议他的文章不在少数,朝廷日日都能收到奏报。但今日皇帝令自己读诵此文,不知有何用意? 两人不敢妄自揣测,仔细读了下去。 奏疏的开头颇为老套,无非是引经据典批判董仲舒将天道人格化的观点,引用周公召公所谓“天道无亲”、“天不可信”的论调,攻击天人感应说的根基。除辞章华美以外,并无异样 但行文至中途,奏疏的笔锋却骤然一转,开始议论起了真正的“天理”、“天道”。什么是天道?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皎皎如月映照万物,才是天理本来的面目! 正所谓内行见门道,卫青还只是隐约有所领悟,跪坐在身侧的公孙弘却已经是双手微颤,乃至于额头都隐隐渗出汗珠了——公孙大夫素来有处事不惊的镇定,而今竟失态成这般模样,可见内心的激流有多么猛烈。 御史大夫强作镇静,以衣袖遮掩双手,继续读了下去。 阐述天理的明月论,建构起完整而恢弘的世界观后,奏疏立刻引入《礼记》中格物致知的方法论,而后便一个一个的扔出惊天巨雷: “百姓日用即道”,“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实用实学而求道”、“格万物之理”…… 这些理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两千年来最顶尖的智慧所锻造打磨而成,如此不计代价不顾一切的尽数抛洒而出,真是砸得公孙大夫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大有思维信息过载的痛楚。他匍匐在地连连喘气,瞪着竹简上细密繁琐的小字,只觉得脑子都是木的。 ——公孙大夫谄媚归谄媚,眼光却还是超一流的。正因为是超一流的眼光,才一眼看出这奏疏抒发的是何等石破天惊的观点、高妙绝伦的体系。如明月论,如“日用即道”、“实用实学”之类的论调如珍似宝,寻常人仅仅提出一个,便已是黄钟大吕、当头棒喝,足以警醒当世留名史册,升华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名人高士。但现在——现在这些观点却像不要钱一样挥洒喷涌,真让人有一种被稀世珍奇掩埋壅塞的茫然错觉。 提出一个好理论是名士,提出两个好理论是贤哲,源源不断撒出这么多绝妙的观点,此人是想做圣人么?! 公孙弘就是公孙弘,在仓皇茫然之中,依然准确把握住了奏疏的重心——显然,此文的作者意在言外,看似是在批董仲舒批天人感应,但杀鸡用此牛刀,摆明了是要借此建立新一套理论体系。 批董仲舒倒无所谓,天下士人早就把董生批了个透彻;但要建立新的理论体系,却非得看皇帝脸色不可了。 御史大夫深谙此理,于是抬起衣袖稍稍擦拭汗水,抬头瞻望盘坐的皇帝: “陛下,不知……此疏是何人所上?” 皇帝微微一笑。 “是中大夫汲黯上呈的奏疏。”他道:“只是,汲公说自己体弱昏迈,笔力不足,恐怕污损了这篇文章,因此只是口述了大意,让东方朔为他代的笔。” 闻听此言,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太中大夫东方朔面无表情,唯有垂目不语。 这篇文章的确是他代笔,但却是中常侍春陀奉旨传给了他一张薄薄的帛书,以口谕命他照着帛书大意敷衍成文。虽然春陀口称这帛书来自汲公,但他横看竖看也在绢帛上看不出汲公的字迹,只能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而已。 公孙弘不知内情,当然大为惊异: “臣,臣还以为汲公敦厚长者,不屑于这些辩难经义的功夫——” “敏于行者讷于言,真正笃学有德的人,也未必就要多说什么。”皇帝淡淡道:“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意在斯矣。” 说罢,他有意无意的瞥了东方朔一眼,震得太中大夫愈发不敢抬头。 显然,以老刘家刻薄寡恩的本性而言,皇帝数日前对汲公如此温厚殷勤、赏赐有加,绝非无的放矢。 这十几日以来,皇帝反复斟酌,意识到要增强国势、消弭未来巫蛊之类的祸乱,便必得重用工匠百业之人;但要平息朝野对工匠出仕的议论,便必得开创一套全新的理论体系,由上而下变革思想。而今新的理论体系已经记载于帛书之中,但要如何宣扬这体系,却实在大费周章。 以现今的风气而言,大汉讲究的是“先德后才”,要想著书立说宣扬理论,道德必得无可挑剔。可天子环顾左右,身边亲近大臣却多是文法酷吏,道德修养只能说颇为拟人;让这群货色宣扬新学,怕不是得把好好的学问染成一泡烂污。想来想去,也唯有汲公正色立朝,天下闻名,操守上绝没有一丁点的污损,可以担当这个重任。 既然如此,那么皇帝已经决定了,就由汲公来做这个开宗立派、改革思想的圣贤! ——当然,汲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上了圣贤。但没有关系,皇帝稍后就会命令东方朔向汲公转达这个天大的喜讯,顺便交流交流感想。 新的理论体系传播之后必然会有质疑,还得两位从帛书中抄——创作出更多的创见来。 公孙弘当然猜不到皇帝这损到家的操作。但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察觉到天子的语意,立刻整衣下拜: “汲公竟然能写出这样振聋发聩的传世文章,真正是天授之才,臣不如也。臣谨为陛下得士贺!” 御史大夫震声发言,站队站得毫不迟疑,果断表示了对汲黯的赞许——虽然汲公与公孙弘颇有些龃龉,但眼看皇帝圣意垂示,御史大夫决计不会逆天而行;再说,公孙弘与董仲舒之间见解各异,那才真是异端比异教更可恨,嫌隙积怨比泰山还高,自然对批董的奏疏喜闻乐见。 ——无论是谁喷董仲舒,我公孙弘都一定要帮帮场子! 皇帝果然微笑颔首,命宫人扶起了御史大夫。 公孙弘又俯首道:“臣愚钝浅薄,一时不能领悟汲公奏疏的深意,还请陛下将此奏疏赏赐予臣,容臣回家慢慢的思索。” 既然要批董仲舒、建立新学派,那还是要召集京中的士子,先吹一吹风再说么。 天子自是欣然应允,还命宫人带来了一百匹绢,一百匹布,作为御史大夫今日积极捧场的奖赏。 · 眼见御史大夫起身告辞,回家品鉴汲公的大作。皇帝终于转过身来: “仲卿,你以为这奏疏如何?” 方才御史大夫与皇帝一唱一和之时,大将军都只是跪坐在侧安静默读奏疏,从不插上一句。而今皇帝垂询,卫青才放下竹简,恭敬俯首: “陛下,臣远没有公孙大夫的才气……” “不要紧嘛,言者无罪,多说一说。” “唯。”卫青叉手道:“臣愚鲁粗拙,说不出什么好坏,只是觉得——觉得这奏疏平实又贴切,似乎很贴合军中将领的心思,仿佛知音一般……” “是么?”皇帝起了兴趣:“什么意思?” 卫青迟疑了半晌,终于下拜道: “陛——陛下,军中闲暇时也读书,但除兵书以外,读的多是《春秋》、《易经》的经传。” 皇帝只是喔了一声,随即了然:《春秋》、《易经》都是极为古奥的典籍,而为之做注的经传更是难得匪夷所思——公羊派等注释《春秋》,“王正月”三个字都要解释上万字,已经绝非常人可以理喻的了。军中将领若日日读诵这些经传,那迷惑自然可想而知。 “那的确不容易。”他笑道。 眼见皇帝和颜悦色,卫将军壮着胆子再次呈奏: “陛下 ,读书自然艰难。但除艰难以来,军中诸将多半还有迷惑。他们反复诵读经传,也实在——实在不知道这些微言大义,于自己有何裨益……“ 所谓“王正月”、“大一统”,就是解释一千字一万字,又对战场用兵有什么助益?大儒们都说自己所注的经传中有圣人的义理,可不但没有几个人读得懂经传,经传中的义理似乎太虚无缥缈,于军旅毫不相干。 是军人太过愚笨,不能领会大儒的深义么?是征伐之事太过粗鄙,所以不能走上圣人所指示的大道么? 将领功侯自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满,但无奈辩经实在辩不过大儒,只能咬牙忍耐而已。 但现在这篇文章横空出世,无异于是将领的天降嘴替,毫不留情爆杀了大儒的经传——所谓“日用即道”,那么沙场征伐中自然也能悟出圣贤的道,仅仅这一点变革,便足以吸引军中同仁源源而来,自发为其助长声势! 皇帝何等颖悟,自然瞬间理解了卫将军的言外之意,嘴角不由多了微笑:既有公孙弘的鼓吹,又有武将公侯做支持,这场变革思想的举措便好办得多了。 他轻轻一招手,身旁的宫人立刻捧来了一个锦盒。 “既然这样,仲卿就将这奏疏带下去,给军中的同袍看一看吧。”皇帝道:“对了,去病就在这上林苑中操演,不妨见他一见。” · 不过片刻的功夫,近侍便召来了在左近驯马场与郎官演练的霍去病。霍郎君一身短打快跑而来,俯首向皇帝与舅舅行礼时额头还满是汗珠。只是行礼抬头之后,面上却俨然一股闷闷不乐的郁气,并没有往日在上林苑操演时的神采飞扬。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了?” 霍郎君迟疑片刻,终于低声道:“陛下……陛下给臣布置的题目,臣委实没有头绪。旁人似乎也不懂……” 不错,在接到皇帝口谕以后,霍去病一板一眼,立刻召集了苏武等亲近的少年郎官,一起思索这道难题。当然,数学从来不是能以多取胜的科目,几个少年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终究也是一无所得。后来霍去病为此发急,真从羽林孤儿中拉了一百零五个身高各有不同的侍卫来,反复列队验证题目。但尝试不久,霍郎君便意识到了一个小小的事实——虽然只有一百零五个士兵,但排列组合的可能却似乎无穷无尽,即使从他霍家十八代祖宗排起,也莫想排出个结果。 仅仅依靠直觉就能意识到阶乘运算的快速增长,果然是天生的名将苗子。但要以直觉来解决组合数学,那就太为难小霍郎君了。霍去病颇为羞赧的说完这几日努力的结果,抬头期盼的望着皇帝陛下,眼神发亮。 ——陛下想必有解决的思路吧? 不知怎么的,天子的笑容似乎愈发灿烂了。 “朕倒是知道,可惜日理万机,也没功夫细讲了。”皇帝曼声道:“不过何必舍近求远?大将军正是派兵列阵的高手,你们不向他请教,还去找外人做什么?” 全程在后垂手细听的大将军卫青莫名被拉入局中。茫然抬起头来。 然后,他看到了自家外甥闪闪明亮的眼睛—— “舅父舅父,你看,这里是两只布袋,三个金丸。其中肯定有一个布袋要装两个以上的金丸,这叫布袋原理……” · 虽然决意招揽墨家擅长术数的门徒,但无奈墨门僻居乡野,即使以楚元王幼子刘爽的人脉,也要花费半个多月的功夫才能送去消息。因此,在等候墨家的空当,刘爽索性住进了中大夫府中,与汲黯一起整理这精微难言的帛书。汲公钻研序言,思索“明月论”、“日用即道”的大义;刘爽则推敲正文,尝试解答那些艰深的数学难题。一文一理,倒也算搭配默契。 如此闭门研习六七日后,太中大夫东方朔忽然到访,声称奉皇帝的谕旨而来。但东方朔却没有让中大夫摆香案行礼接旨,而是站在大堂正中,口述了当日皇帝与公孙弘的奏对,并向汲黯展示了那道《驳董生议》。 汲公措不及防,反复观看这据说是出自自己手笔的奏疏,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半晌,终于咬牙开口: “陛下与东方大夫替臣写的好文章!但署名之前,是不是也该告知老臣一声?” 老刘家的皇帝拉人背黑锅,已经是赤·裸裸到这种地步了吗?! 东方朔面无表情:“五日以前,陛下已经将奏疏赐予御史大夫公孙弘及大将军卫青,命二人回府细细品读了。” 开玩笑,皇帝怎么会给臣下辩驳脱身的机会?而今五六日过去,署着汲公大名的竹简早就从公孙弘府邸四散流布,再也不可清理了。所谓生米煮成熟饭,这开宗立派变革朝野的圣贤,汲公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眼见中大夫嘴角抽搐表情扭曲,同样被逼着当枪手的东方朔终于有了淡淡的安慰。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汲公,自御史大夫将竹简带回府中以来,数日间京畿的士人争相传抄诵读,长安竹简的价格都翻了一倍……” 虽然是摁头署名,但这篇文章委实是太好太过出色,一经公孙弘宣扬后立刻有了石破天惊的效果,两千多年前的汉儒哪里见过这种等级的哲学思辨,哪怕只是稍稍听闻,也被震得矫舌不下五体投地,真正是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敲得人三观俱碎。 数日以来,诸生们前赴后继的奔往公孙弘的府邸,借阅或者传抄这份惊世骇俗的奏疏;乃至于群聚议论,彼此争辩问难,解读文义,大有战国时稷下学宫的遗风。东方朔甚至听闻,已经有博士辩论时称汲子而不言其姓名,俨然是贤哲的待遇了。 虽然提前数百年创造出了长安竹贵的典故,但成圣成哲的中大夫并无喜悦之色,反而冷冷望着前来通传的东方朔。当然,迁怒于使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思虑片刻,只能漠然开口: “既然是陛下的圣意,老臣自然不敢稍有推却,只是有一个冒昧的陈请,想求陛下俯允。” 东方朔立刻道:“汲公请说。” 皇帝阴损归阴损,该给功臣的待遇却从不含糊。早在令东方朔上门传话之前,天子便已经给他交了底:只要中大夫愿意认下这篇文章,当这个开宗立派的圣贤,那么金玉珍玩官职俸禄,但凡国库所有,朝廷绝不吝惜;皇帝甚至已经为中大夫预备好了侯爵的封邑,不久便可颁下制。 却听汲公徐徐道: “陛下既然要推行新学,则上行而下效,勋贵重臣们总不能置身事外。臣在家中研究这帛书,见其中‘数学’一道包罗万象,深奥莫可比拟;因此想请陛下的旨意,召集在京勋贵外戚的子弟,一齐研习这数学的道理。毕竟,这数学之道,于军国百业,实在不无裨益……” 54 教授 同人 眼见东方朔告辞出门, 汲黯眺望着使者远去的身影,终于徐徐叹出一口气。 只是叹气未毕, 就听到身后悠悠的声音: “你自己跳火坑也便罢了, 还拉着老夫一起跳么?” 汲公回头一看,却是刘爽从屏风后转出,手中还捏着一只毛笔。 刘爽淡淡道:“有意思, 我还以为拉人跳火坑是我们刘家的专长呢。想不到汲大夫也不遑多让。” 汲黯……汲黯竟无言以对。 不错,各种意义上来说,汲黯的确是卖了他这位老友。如若皇帝真采纳了教授勋贵子弟数学的建议,那么放眼长安城中, 数学一枝独秀而又能镇住那些无法无天勋贵公子的师长,也唯有楚元王一人了——毕竟辈分摆在那里,连皇帝都未必好跟这位宗室中的老前辈计较。 中大夫只能又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了国家的公事。陛下既而要变更旧制, 勋贵们的子弟总不能自甘落后。再有,陛下锐意革新, 能在百工百业上有所造诣的,必将前途无量。” 他这老友虽然才气斐然,无奈一张嘴实在太臭, 横扫京城闻名上下,人人都是避之不及, 因此到现在都只是闲散宗室而已。如果能靠着在数学上的造诣在皇帝面前留下姓名, 也算是荫蔽子孙的好事。 刘爽微微皱眉,虽然了悟汲公的好意,却仍然不觉疑惑: “天子已经决意改制了?” 虽然早知道他这位好族孙锐意进取, 但竟然大胆到敢于改动大汉数十年来以经义策对取士的传统,还是颇为超出老前辈的预料。 中大夫稍稍颔首:“不错。陛下正有意于漠北西域,设若提拔的工匠能在征伐开拓中展示出长处, 剩余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皇帝到底不是听个洗脑包就盲从的诈骗受害者,即使天幕将所谓的工匠技术吹得神乎其神,他也要在实战中验证一番。当然,如若真有预料中的效用,那接下来就必将是一往无前、大刀阔斧的变革。 值此天翻地覆、乾坤鼎革之际,愈能顺应时代,便愈能乘风直上,呼云唤雨;正是刘爽等人千载难逢的良机。 刘爽感怀老友殷殷的情谊,却开口嗟叹了一声: “虽然如此,但标新立异者不容于世,守旧者未必敢非议皇帝,但你这开宗立派的圣贤,怕是要被群起攻之了。” 汲公微微摇头,却只能笑一笑而已: “放心,以陛下的手腕,可不是那些士人们能随意招惹的。” · 中大夫预料得毫无差错。皇帝虽然缺德了一点,但还没屑到不管不顾,出卖臣下的地步。借公孙弘之手传播出奏疏之后,皇帝立刻召集了心腹的文士,通读了帛书后秣马厉兵,预备着替汲大夫发声著述,与朝野非议新学的士人决一死战。原因也极为现成:汲公敦厚君子,不善言辞,自然要他们这些拥趸代贤哲立言,捍卫新学的名誉。 孔子的《论语》不也是弟子们所搜集整理的么?我们这些文士收集汲公的论述,敷衍成文,正是效仿先圣的举止! 果不其然,在奏疏传颂数日之后,京城中立刻有了反对的声浪——新学提倡“日用即道”、提倡“实学”,无疑是刨了诸位皓首穷经博学大儒的老巢,自然是要拼死反击;但文士们磨刀霍霍,尚未与反对派短兵相接,长安城中的贤良文学博士大儒先就吵成了一团,除书信互喷彼此嘴炮之外,乃至于有线下对峙,靠拳头短剑物理辩经。 原因倒也不甚稀奇——除数十位位博学鸿儒之外,寻常求学读经的士人,谁特么想背那些一个标题就能注释几万字的经传? 若仅仅是复杂冗长也便罢了。这经传注释往往还是博学大儒的家传秘学,必得拜入师门亲聆教诲,才能领悟所谓圣人的“微言大义”;拜师艰难尚在其次,但一入师门后终身被师徒之义辖制,便等于永远成了大儒们在朝堂上布的暗子,再难得自由。 换言之,传统的经术取士基本就是个批量制造垄断学阀的机制。眼下军功世侯势力鼎盛,以经术左右朝局的大儒们还不敢妄为,但学阀盘根错节,也足够寻常士人大吃苦头。而今好容易有了足以反击经术的武器,怎么能不拼死捍卫? 于是乎上下各怀心思,奏疏流传后不到一月之内,长安内外立时便乱成了一锅粥,仅仅太学一地,每日便有五经博士闲暇之余激情对线,手口并用,声震四邻,乃至于惊动过好几次京兆尹。至元朔元年的十二月,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索性命东方朔率文士加入战团,参照时下的思潮,应势制导,稍作修订,推出了数篇追随汲公奏疏的重磅文章。 正所谓行家出手,方知有无。预备已久的文士们根本不屑与大儒做口舌之争,一上来便正本清源:汲公的奏疏并非标新立异的妄想,而实在是绍述圣人的大作,每一字每一句都蕴含着圣人的微言大义。 奏疏之中,所谓“百姓日用即道”者,源自《周易》系辞:“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所谓“人人皆为圣贤者”源自《孟子》“人皆可为尧舜”。哪一句不是圣人的原话?那一句不是圣贤的妙论? 简而言之,汲公绝非妄论,而是代圣人立言,代老祖宗立言;反对汲公便是反对圣人。你们这些大儒再如何博学,还能有老祖宗聪明?! 要知道,历朝历代儒学之中,汉儒是公认的“义理粗疏”,虽然注释的经传成篇累牍,但与原著大抵毫不相干,充其量只能算疯批同人大手子的OOC大作;唐儒宋儒明儒等好歹还只敢在圣人著述中夹带私货,汉儒就基本是毫无原文、满篇私货,只偶尔在洗脑包中夹几个孔子周公溜一溜缝。以诸位大儒的作风,恐怕起孔子于地下,都未必能辨认出汉儒为自己著述的那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春秋》注解! 正因如此,东方朔等考据严格、逻辑清晰的文章一出,便立刻有了降维打击的功效。诸位大儒固然发洗脑包发得手软,但好歹还不敢将周公与孟子踢出儒家,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原文攻击,只能顾左右言他而已,气势未免大馁。 以常理而论,辩经若辩不过,随之就该上朝堂的手段。但大儒们左思右想,到底没有敢贸然动手。一者是汲黯这二千石的高官委实不太好惹;二者是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卫青将这奏疏带回军营,竟尔吸引了众多将领的注目,而今奏疏广为流布,如公孙贺、苏建等军侯厮杀汉,居然都是人手一册,念读不辍! 而今皇帝用兵四夷,朝中军侯的势力极为庞大,自己贸然上书,怕不是会被围殴得满头是包…… 在如此危急存亡的关头,大儒们反复这封令他们恨之入骨的奏疏,终于发现了华点:这篇文章立论恢弘,逻辑严密,但却是以痛批董仲舒为起笔;董仲舒不算显贵,但当初的策对却是皇帝御口亲褒,宣示天下的名作。而今汲黯公开驳斥,岂非是在啪啪痛击陛下的脸? 一念及此,大儒们精神振奋,立刻向未央宫投去了炽热的目光: 和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朝政呢?出重拳吧,陛下! · 皇帝果然出了重拳。 至十二月下旬,于宫中作壁上观的天子召见了同样闭门在家钻研帛书的中大夫。 召见即将被开宗立派的老臣,一则是表示抚慰荣宠,为新学提供强硬的支持,二则是与中大夫商议新学修订的方向——帛书的理论固然绝妙,但终究带着两千年后的风气,与时下思潮终究有些格格不入,需要再缝一些大汉特色的玩意儿进去。 这自然也无可厚非,但汲公一听皇帝的打算,仍不由大皱眉头——除常见的儒、墨以外,至尊竟然还想把方士给嫁接到新学上! “陛下,这……” 中大夫的脸色并不好看:在新垣平李少君接连翻车以后,朝中忠直的大臣基本都对方士有了点创伤应激,虽然方术还远未走到巫蛊后天下闻之色变的地步,神秘论的风气在权贵乃至儒生中还颇为盛行,但终究——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皇帝当然没有疯到这样轻重不分的地步。他微笑道: “汲公误会了。朕之所以要用一用这些方士,与他们的方术密法倒没有什么干系,只是看重了他们‘格物’的能耐而已。” 说罢,他拍一拍手,身边左右护卫的侍从立刻自腰间抽出两柄长剑,当空交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左边的铁剑倏然断裂,竟尔不是一合之敌。 右边的侍卫将完好的长剑双手捧上,却见剑身光华如水,浑无瑕疵。 中大夫注目细观,颇为迟疑:“这是……钢?” 而今冶铁技艺发展,少府的工匠们已经打造出了比铁更为锋利坚韧的“钢”。但迄今为止,工匠的技术仍然是有巨大缺陷的,他们炼铁的温度太低,不能在反应中去除熟铁富含的杂质,因此摸索出了不得已的土法,即以反复捶打淬火的办法氧化杂质而渗入碳,逐渐调整碳-铁比例,尝试得到高强度的钢。 此种工艺繁琐到了极点,因而价格高昂得离奇,且成品上必定保捶打后的怪异花纹。但现在这长剑锃光瓦亮,却显然与寻常的钢剑大不相同。 皇帝屈指一弹,钢剑嗡嗡作响,声音清越而又澄澈,显然是极好的钢材。 “二十余日以前,朕将帛书赐给了少府中的方士一份。”天子淡淡道:“帛书中不是口口声声,要‘格物致知’么?朕也很想看看,这些方士能格出个什么来……不过,以现下的情状看,他们倒还有些用处。” 天幕帛书虽然以数学起步,但更强调与生产实际的结合,所选的组合数学、几何直观之中,有大量联系实践的题目。而方士们被皇帝囚禁于少府,走投无路,绝望之下潜力爆发,竟然真叫他们从帛书中看出了端倪。 汲黯不解:“……陛下是说?” “那些方士在狱卒手上吃了点苦头,终于改了改他们装神弄鬼的脾气。”皇帝平静道:“他们招认说,炼铁的关窍在于火力,火力的关窍在于‘气’——这气无处不在,无形无色,却蕴含太阳的神力,火焰只有得到足够的‘气’,才会旺盛。而这帛书之中,恰恰就记载着‘集气’之法……” ——不错,方士们自战国混到秦汉,八面玲珑风吹不倒,能把列位贤君都忽悠得光屁股丢人,那手上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这所谓火焰与“气”的原理,便是历代方士自炼丹点金中总结而出,口口相传的密法。原本这密法稍加修饰,又是糊弄皇帝的绝妙方术,但无奈狱吏下手太狠,方士们委实承担不住,一开口将祖宗十八代的底裤都给泄了个干净。 当然,这“气”生火焰的认知,不过最粗浅鄙陋的朴素唯物主义而已。但再朴素的唯物主义也是唯物主义,被锤得亡魂丧胆的方士仔细品读皇帝送来的帛书,立刻发现了门道——帛书中为了贴合实践,专门在几何之后讲解了数学建模,要求初学者利用几何知识设计一台能够最大限度利用空气与热能的炉子,并在答案中附上了较为详细的解答过程。 空气!炉子!别人看不懂,方士们还看不懂么?! 为保小命,惊弓之鸟的方士们果断按帛书的图纸造出了炉子,还参照答案讲解买下了长安市集所有的猪尿泡,按帛书计算的方位日夜不停向炉中的鼓风。如此双管齐下,氧气充足,炉中温度终于突破了一千五百度的大关,抵达了高炉炼钢的临界点。 自然,这种炼钢法还是相当拙劣、低级的,甚至炼出的钢铁未必能比得过工匠们打造的百炼钢。但新技术的其余优势却是无可比拟——仅仅方士们做试验所炼出的这一炉子钢,便相当于少府工匠们五年的产量! 数量差距夸张到这个地步,皇帝再如何外行,也立刻就察觉出了这新技术惊人的前景。他之所以动念要将方士容纳于新学之中,原因也在于此。 ——方士们装神弄鬼数百年,手上到底积累了多少好东西?!倒出来,倒出来,全都给朕倒出来! 中大夫虽然对技术进步隐约有所体悟,但听到这等对比,还是颇为诧异。他沉默片刻,出声感叹: “陛下,所谓千金市马骨,这些方士既有这样格物的能耐,正该多多封赏才是。” “这是自然。”皇帝欣然道:“朕已经拟好了旨意,主持炼钢的方士纳为侍中,赐金百斤、帛百匹;搭建火炉的工匠赏赐米百石、布百匹。” 顾虑方士又施恩工匠,皇帝变法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了。当然,展现态度之时,还得顾念冲锋陷阵的老臣,于是皇帝温声开口: “不过,方士们再如何格物致知,名声上到底不好听——也罢,这样将方士纳入新学的文章,还是由东方朔、朱买臣等署名吧!” 由东方朔等署名发表,那文章便与开宗立派的汲公毫无关联,充其量不过是能创死人的同人二创而已。这自然是对中大夫的体恤,只不过体恤中又自然而然的夹杂着刘家皇帝一贯不做人的甩锅**。虽然知道东方朔朱买臣等多半会因此而大受封赏,中大夫依旧是心情复杂: “陛下盛恩。” 他停了一停,还是无法从容面对,只能转移话题: “陛下,臣十数日前曾托太中大夫东方朔陈奏,所议之教授数学一事,不知可否施行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肃然了:如若十几日前,对帛书的种种推测还仅仅只限于猜想;那么自方士炼出钢铁以后,它便无可争议的展示了匪夷所思的效力——如果一道题目都能有这样点石成金的妙用,那么学通了帛书的精华奥妙之后,又能臻至何等境界? 这“数学”不学能行么? 但正因为这帛书至关紧要,皇帝才不得不谨慎以对,小心处置可能的风波。他沉吟片刻,徐徐道: “教授数学倒并不为难,但教授还在其次,即使学有所成,总该给一条可靠的前途才是。” 如若仅仅是上林苑中选择一二近臣子弟教授这数理之学,还只能算是皇帝无伤大雅的心血来潮,但要广泛召集勋贵后裔教学,这意义便迥然不同,等同于直接向盘踞大汉数十年之久的经义开战,如此天翻地覆的壮举,纵以皇帝的英睿,一时也难下决断。 天子又道:“再有,即使这帛书‘数学’奥妙无穷,总得徐徐图之,让朝中见识到数学的大用,方可推行。” 汲公垂手道: “是。” 徐徐图之当然是治国的至理,但朝堂上的事情,大半是拖着拖着便不了了之。为了坚定至尊的心意,中大夫沉吟片刻,决定给皇帝一个永不能忘却的数学震撼。 当然,中大夫深谙皇帝的心理,再没有说什么经世致用的大道理,甚至没有提及帛书惊人的实用利益,他只简单上奏了一句: “陛下,这帛书中的题目,都是有标准答案的。” 皇帝愕然:“标准答案?那又如何——” 一语未毕,皇帝猛然醒悟,眼眸中闪过了一抹亮光! 不错,标准答案! ——而今大汉以经义取士,讲究的是领悟圣人微言大义精深玄言;但领悟一事人言人殊,最终又该以谁的见解为标准?以多年的局势看,这评判经义的权限,毫无疑问的落在了各门各派的大儒手里,即使朝廷也难左右。 这无疑是对国家权力极大的侵吞。太初元年以后,大儒依仗着解经权兴风作浪,屡屡干预朝政,更是令皇帝无法容忍。但无奈形势所迫,而今也只能视而不见,勉力以文法酷吏制衡而已。 但设若——设若朝廷取士不再完全仰仗于这模糊、朦胧,被大儒垄断话语权的经义,而掺入了某种答案确定无疑、绝没有空子可钻的学科,那么…… 皇帝的鼻息变得粗重了。 汲公露出了某种心满意足的微笑。 · 彼此对视片刻之后,君臣之间终于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 “中大夫说得有道理。”皇帝缓缓道:“纵使徐徐图之,也要先做些预备……也罢,先把京中十二以下的勋贵子弟招来,学一学基础再说——朕记得,当初张丞相曾编订过《九章算术》?” 以《九章算术》为入门的根基,也算是考虑到了难度。中大夫俯首称是,却再次陈奏: “陛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要推行这数理新学,还要皇室垂范天下,方能一往无前。” 皇帝……皇帝的眼角微微抽了抽。 沉默少许之后,皇帝顾左右而言他: “汲公金玉良言。但朕日理万机,委实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错,只是忙得不可开交,绝非什么难度问题。 汲公顿了一顿,倒并没有苦苦逼迫,只是平心静气的建议: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年幼,时间尚且充裕,不知可否在启蒙训导之中,加入这‘数学’的内容呢?” 皇帝:…… 说实话,想到帛书中匪夷所思的题目,天子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已经回绝了汲黯一次,再开口峻拒,难免会泄漏自己的底细……再说,朕的儿子应该——想来——大概也未必会怵这“数学”吧? 皇帝稍稍点头: “可以。” 55 武皇 第一个视频(一) 大怨种…… 武周天授二年, 神都洛阳。 这大概是武氏宗亲最为荣宠显贵的光景。自前年武皇讨平骆宾王、徐敬业的叛乱以来,唐周易代最后的一步终于落下,再也无可转圜。洛阳城中李氏没落而武氏显赫, 皇帝的侄子侄孙随之青云直上, 各据要津;但所谓得陇望蜀, 在占据了一切权势与富贵的顶点后,武氏宗族的野心随之高涨,开始觊觎起了某些高高在上的东西。 到了当年的五月, 武氏宗亲的指望似乎渐渐有了成算。为强本而弱枝, 圣神皇帝施恩宗族, 以长侄武承嗣为魏王, 授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武承嗣气焰煊赫,一时贵幸莫能比拟。同年六月, 承嗣入宫谢恩,武皇赐宴于仙居殿,君臣尽欢,和乐融融。 酒过三巡以后,武承嗣捧杯上前,称颂武皇功德, 又奉上近日于洛阳郊边现世的祥瑞,一块天生五彩,纹路如“止戈”的美玉。止戈者武也,自然是皇帝承接天命的瑞兆。 当然, 按照惯例,奉献祥瑞的大臣还应兴吟诗作赋,以彰皇帝圣德。武承嗣早有腹稿, 斟酒后再次下拜,但颂词尚未出口,却听半空中叮当一声轻响。五色的光幕缓缓浮出,隐约可见起伏的文字。 这莫大的变故骤起突然,不仅魏王首当其冲,嗷一嗓子跌翻在地;随行侍奉圣上的女官宫人们登时惊呼嗥叫,不能自已。胆小者骇得当场昏厥、不省人事,胆大者则放声喊叫,哆嗦着向后退却。一片混乱中哭喊连天,嘈杂不堪。所幸当值的女官是武将出身,当机立断抽出净鞭抽打地面、高声呼喝,好容易才压服了满殿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的恐慌人群。 在满殿呼叫狂奔之中,唯有武皇端坐不动,抬头仰望空中光幕——光幕的颜色已经渐渐沉淀,隐约飘扬起古怪而动人的背景音乐。 眼见秩序稍稍稳定,专职为武皇草拟制诰的女官上官婉儿膝行至皇帝御榻之后,低声进谏: “陛下,天降异相,莫知原由,不如到后堂稍避——” 一语未毕,皇帝的宠婢韦团儿忽尔屈膝下跪,连连叩首,语气亢奋而又喜悦: “贺喜圣人,贺喜圣人,这天降的异相,正因魏王所献的祥瑞而生啊!足可征天命在周,运数已定,迥非人力可以强求!” 韦团儿这婢子聪明狡黠,善窥圣心,此刻大胆出声,一面是猛拍皇帝龙屁,一面则是奉承魏王。果然,此番恰到好处的阿谀一旦出口,不仅散乱瑟缩的宫人们如梦初醒,叽喳附和,就连瘫软在地的魏王武承嗣都回过神来,挣扎着起身跪拜,想要顺势再来一场谄媚。但起身时大腿温热,魏王定睛一看,发现刚刚斟的美酒已经尽数泼在裤管之上,于是瞠目结舌,一时作声不得。 此时殿中一片谀词如潮,圣神皇帝却不动声色,只是抬手把玩御榻上的拂尘,仿佛浑然无意的拂过上官婉儿的肩膀。才人立刻会意,匍匐着又膝行退了下去。 仿佛聆听到了人间殷殷的期盼,天幕终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姑妈的嘴,骗人的鬼——论武周前中期的夺嫡之争】 ——大殿内的奉承立刻消失了个干净,死寂得像是坟场。 · 对满殿的宫人而言,天幕仅仅闪耀彩光已经足够惊人,而今亲自下场展示文字,更意味着无数不敢细想的可怕深意。正因如此,不仅宫人女官犹如泥塑,方才还欢呼鼓噪的韦团儿更是双腿一软,径直瘫在了御榻之下。 在一片呆若木鸡的死寂之中,最引人瞩目的恐怕是魏王了。天幕所谓“姑妈的嘴,骗人的鬼”——能称呼圣神皇帝姑妈者,舍武承嗣这位好大侄以外,还有哪位人选? 至于夺嫡之争嘛……无数惊惶中的宫人暗自以眼神示意,却不敢仰视。 骤然遭逢巨变,魏王尚且跪坐于地,目瞪口呆的仰望空中,虽然姿势几无更改,双手却是在微微颤抖,竟连酒盏都把持不住。 所谓疾风知劲草,仅仅看魏王那张扭曲得犹如门神上尉迟敬德与秦叔宝合体的脸,就能知道夺嫡两个字在他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波澜……喔,或许还有对姑妈那句不妙的评价。 眼见侄子的反应尚不如韦团儿,擅长骗人的皇帝姑妈脸上顿时没有了表情。 在这怪诞的气氛之中,天幕迅速演变起伏,传出了极为欢快的声音: 【各位观众老爷们,今天让我们继续中古世纪的旅行,聊一聊热门题材中不太为人所关注的部分——譬如,则天皇帝与她的大怨种亲戚们……】 听到这一句话,其余人等尚且懵懂,跪坐在侧的上官婉儿却不由一颤,极为惊惧的望向了盘踞御榻上的皇帝。 与韦团儿魏王等头脑清澈才、不世出的人物不同,上官婉儿是真正的名门后裔、宰相根苗。就她的才学,自然立刻便觉察出“则天皇帝”最细微奥妙之处——以朝廷这数十年的惯例来看,则天二字不像是给活着的皇帝上的尊号,倒像是给死皇帝上的谥号! 当然,谥号与否还算无所谓,但谥号的出处却令人不敢细想——何谓之“则天”?思来想去,典故必定出自孔子之《论语》:唯天为大,唯唐尧则之! 唐尧则之,唐尧则之!大周的皇帝龙驭上宾以后上了个称颂唐尧功德的谥号,这其中的不可言说的动荡波折,还用得着细想么? 上官婉儿再也承受不住,她伏地的双手连连抖颤,直觉头晕目眩,几欲昏迷。 能从这种细节中觉察出关键的当然只有极少数,大部分宫人女官依旧是一副三观破碎后茫然反应不能的模样,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帝表情漠然,神色中掠过了一缕的阴霾。 【陈寅恪老先生曾经有过一句总结,认为南北朝至唐朝有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历史延续感。概而论之,虽然中下层的百姓官吏在长达数百年的大一统中充分享受了红利,但上层的内斗却与前数百年南北分裂时并无什么区别——当然,以南朝那种换皇帝如杀鸡的风格来比较大唐,还是未免有些羞辱;但你要说大唐在政权稳定性上比北魏强多少么…… 大汉表示:我不是针对你们哪一个,我是说两位都是乐色。 这种祖传的不稳定性,再与则天皇帝女主当国的特殊关口一撞,那真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复杂敏感更要超出寻常皇帝的百倍以上——在女皇任上,夺嫡不仅仅是夺嫡,更关系到江山的法统、血缘的亲疏、关系到宗法祭祀血统等等一系列封建社会最复杂最敏感的话题。 可以说,寻常皇帝碰到如上一个话题都能麻爪半辈子,而女皇登基后却是一口气将雷统统引爆,那精彩之处,自然可以想见。也无怪乎史家锐评,说则□□全部的政治精髓,都在争储两个字上了。 不过,虽然上层大半精力都倾注在争储二字上,但自女皇登基以来十数年,政争中委实没有打出过什么精彩操作。 李氏一方是先天劣势,在武皇面前估计连放屁都怕放响,睿宗、中宗都是中人之姿,在高压政治气氛下自保尤且不及,也谈不上招拢班底;而武氏一方看似占尽优势,但在执行上只能用菜到抠脚来形容——如果纵观武承嗣武三思的传记,那么在他们权势显赫却乏善可陈的一生之中,全力以赴,念兹在兹的,基本就只有三件大事: 伪造祥瑞,奉承姑妈; 勾结酷吏,迫害大臣; 讨好男宠,围剿李氏。 下面呢?下面没有了。 ……说难听点,哪怕太宗世民皇帝的操作学不来,总可以看看广大帝当年的举措吧?即使浮躁飞扬放肆妄为如广大帝,当日谋夺储位之时,人家也是老老实实在江南刷战功、伪情自饰博取孝名、礼贤下士招揽英杰。如诛灭杨勇、杨秀等脏活,那都是有杨素这个白手套挡杀在前,广大帝浑然不染半点泥污。 政治谈不上光明正大,夺嫡的手段更要阴阳兼济。但阴损阴损的伎俩固然必不可少,但朝堂上更要讲究个体面。尤其是太子——将来君临天下、顺天应人的太子,怎么能当着百官公卿,做出公然为男宠执鞭随蹬、谄媚来俊臣等酷吏惊人的举止?他们是真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士林风评、千秋公议么?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两位好大侄在乎的人了吗? 只能说,武周朝争储十数年而尤能风平浪静安稳过度,靠的不仅仅是女皇高超的政治手腕,更因争储双方那堪称菜鸡互啄的下饭操作。只能说武周大区的匹配机制着实优秀,但凡李武两家出一个九子夺嫡时的人物,都能给皇帝整出个大活来开开眼,决计能给女皇的晚年生活平添万分乐趣。 所以,蠢也有蠢的好处。】 上官婉儿:………… 她一寸寸移过目光,胆战心惊的望向了匍匐在地的魏王。 说实话,如若听到“则天皇帝”时,上官氏心中还存有一丝天幕假冒的侥幸,那么听到天幕对武三思武承嗣的种种评价,就连这最后的侥幸都消失无踪了——毫无疑问,以她的了解,满朝文武重臣之中,也唯有这两位武皇的好大侄,能做得出为男宠执鞭随蹬的妙事。 ……其余重臣多半是世家望族出身,好歹还得要脸呢。 当然,私下里再如何奉承男宠亦无所谓,但当众被天幕如此嘲讽,刺激还是无与伦比。似乎被夺嫡二字所慑,魏王的脸色犹自茫然,满殿跪坐的宫女却是神色惊悚,不由自主的窥伺着被天幕钦点为蠢货的武皇亲侄。上官才人悄悄环视片刻,终于不忍直视的垂下头去。她低头注目西域进贡的地毯,终于听到了头顶若有似无的一声冷哼。 显然,眼见着自己的母家被天幕如此辛辣的点评,女皇也有些绷不住了。 最关键的是,虽然天幕刻薄而又尖酸,但平心而论,女皇却不得不承认,它对武家的评论……似乎相当精准。 【当然,参与者的愚蠢并不能改变政治斗争本身的残酷,在长达十余年的斗争中,李武两方固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看似高高在上,权衡一切的武皇,恐怕也是举步维艰,不能抉择。 ——不错,不是“难于抉择”,而是“不能抉择”。则天皇帝女主临朝,在开创前所未有之先例的同时,也引爆了前所未有之矛盾,以至于女皇左右为难,踌躇十几年也回答不了那个最要命的问题: 皇帝到底该给李家,还是该给武家? 则天皇帝攀附周平王幼子姬武为先祖,号称要绍述姬周的美政。以周礼而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需要从女皇的直系血亲中选取继位的后嗣;但女皇后嗣李武同源,传予皇位无异于浪费了自垂拱元年以来翻云覆雨的苦功,武周王朝便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插曲,一生的政治理想付诸东流,皇帝怎么能够心甘? 天授元年皇帝登基之处,事事以功业为己念,似乎真将延续武周王朝看做了她生平的第一要事,因此而大肆抬高武氏的地位。数年之间,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封王,先后跻身宰相,在朝中大肆勾结朋党、排斥异己,权势莫可比拟,朝中三品以上,一半都流着武氏的血。 与此相较,则是李氏迅速的没落——自垂拱元年以来,非武皇所出的宗室固然已经凋零殆尽;但天授之后,连武皇的亲子孙也不能保全了。废太子李贤的子孙被鞭杀,李旦屡被构陷,连王妃亦死无其所,赖伶人安金藏剥胸见赤心而辩之。至长寿二年,局势更是激化到了顶点——皇帝祭祀于明堂,竟以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 明堂祭天是周礼中最为重大的仪式,亚献则是独属于太子的资格。则天皇帝竟尔弃用亲子而选择武承嗣,那么倾向似乎已经是相当明确了。作为千古一遇的女皇,她似乎即将展示出独属于政治家的冷酷、无情与理智,为了她呕心沥血所缔造的武周王朝,不惜献祭上最后的骨血,以此来奠定千秋一现的宏伟理想,万世永续的基业。 听起来还挺带感的。】 大概是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在天幕叙述武皇给予李家种种残酷的打击之时,全程惊得目瞪口呆的魏王终于动了一动。然后——然后毫无意外的落入了女皇的眼中。 女皇嘴角微微抽搐,不动声色的掠过了亲侄子脸色上难以遏制的那一抹喜色。 当然,作为尸山血海刀剑丛中滚出来的皇帝,多年栉风沐雨算计人心,她已经不会因为子孙的境遇生出什么别样的心绪了。但自己能铁石心肠视若无睹是一回事,眼见着别人因为亲骨肉的遭遇而欣喜欢腾,那俨然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武氏的心思已经路人皆知,武承嗣这按捺不住的喜色,是仅仅对皇嗣,对庐陵王,对李氏的幸灾乐祸么? 恐怕朕立时御龙宾天,魏王会笑得更为灿烂吧?! 不过,除了对侄子居心叵测的警惕之外,自女皇心中油然而生的,还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厌烦。她平生见过的政敌实在太多,但无一不是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顶级人物,真料不到政海沉浮数十年,临老了居然要看这些货色演猴戏。天幕都已经泄漏出了武氏夺嫡的丑事,魏王武承嗣都还能在茫然中欣欣自得,丝毫不顾及朝廷最根本的颜面! 像这样飞扬浮躁,利欲熏心的蠢猪,居然也想当太子么?! 武皇只觉得脑子发木,厌蠢症登时大肆发作起来。 ……但发作起来又能如何呢?皇帝稍稍想了想而今的局势,终究只能揉捏鼻梁,缓和愈发难耐的头痛 【表面来看,武皇立嗣似乎是个排除法,既然李氏对她的万世基业政治理想是莫大的损害,那么就只有将皇位传给武氏。自天授元年以来,武三思武承嗣应该就看穿了这一点,并为所谓唾手可得的皇位付出了卓绝的努力。只不过吧,作为武家的卧龙凤雏,在擅自展开行动之前,这两位似乎忘了确定一件小事: 他们的姑妈虽然姓武,但与武氏真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么? 武三思武承嗣与则天皇帝当然有血缘,但基于血缘上的亲情吧,不说是亲如一家,至少也是不共戴天——武三思与武承嗣的父亲是则天皇帝异母的兄长,在父亲武士彟病逝以后,对皇帝寡居的母亲杨氏极为刻薄,所谓“遇继母不尽礼”。到底有多不尽礼不太清楚,但被逼奔走长安的杨氏对此耿耿于怀,十余年后都依然铭刻在心。诸武氏子弟因此被流放驱逐殆尽,武惟良、武怀运被诛杀,武怀亮的妻子则被没为官奴,鞭打见骨而死。 可以说,正是拜他家亲姑妈所赐,武承嗣等才在海南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光。直到贺兰敏之的丑事败露,武士彟的爵位无人继承,需要承手工具的则天皇帝才将亲侄子召回京中,给了武家青云直上的机会。 如果说,在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乃至李弘李贤等年幼之时,则天皇帝还曾表露出过温厚的亲情,只不过风吹雨打中逐渐为世事扭曲;那么对于自己母家的诸武子弟,皇帝就真正全是算计与权谋,不掺杂一丁点感情因素了——没有办法,如果女皇真一时感情用事上了脑,那以双方往日的纠葛,估计立刻就会把侄儿鞭打致死…… 以这种能在调节和法制栏目走上两个月的家庭关系,你能指望政治机器如武皇,会对母家的荣耀绵延有什么真心么?。 当然,虽说姑侄间的关系凉薄得还不如路人,但正因为姑妈是政治机器,所以武承嗣武三思反而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政治机器是不会为区区的爱憎左右的,只要两个侄儿迎合姑母最为迫切的政治需求,他们依然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以此观之,自皇帝登基之后,武承嗣等人虽然昏招迭出,但还是有几处妙手的。天授二年,武承嗣等指使洛阳人王庆之谒见皇帝,请更易太子,对曰:“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一语立刻触动了皇帝的心肠,甚至打破常例,授予王庆之敕命,给予他随时可以面圣的特权。 但从后续的操作来看,这一处妙手与其说是武承嗣灵光一闪,倒不如说是瞎猫碰上了耗子。在王庆之得手之后,他们没有在李武易姓这个关键问题上继续发力,挑拨皇帝绝不可忍耐的逆鳞,而是继续走在已有道路一骑绝尘,继续痴迷于栽赃陷害勾结酷吏。而在武氏这疏忽的关键空当里,亲近李唐的大臣终于抓住机会,一句点破了皇帝最尴尬的处境: 自古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 ——不会吧不会吧,陛下不会真的相信自己那宝贝侄子会知恩图报,将她这个姑姑奉入太庙吧? 周礼云宗庙社稷,宗庙社稷,社稷与宗庙本就是一体。皇帝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所建立的大周,不仅仅是千里万里的疆域,更不仅仅是朝廷那几座衙门几部堂官,甚至不仅仅是皇位上无限尊荣,而是死后连绵不绝、万世永继的香火、祭祀、供奉。以宗法制度而言,武周社稷的根本,就在她则天皇帝的宗庙之上。 那么,如果则天皇帝宗庙的地位都可能动摇,这武周社稷又谈什么“永续”? 至此,亘古一见的女皇终于意识到,她称帝的举止激发了华夏宗法制度下最大最恶性的bug:传位李氏,意味着十余年苦功付诸东流,所谓的武周不过镜花水月;传位武氏,则意味着自己只能做武周王朝高高在上的孤魂野鬼,与这个自己亲手建立的王朝再没有半点关联。 喔不对,以武承嗣等人的刻薄、阴损、忘恩负义,再考虑到武家人集体的愚蠢,他们真要有翻身做主的那一天,搞不好第一个举动就是给武皇当日贬斥的亲戚们平反,将武元爽武元庆等推尊为帝,让女皇母女到地下去给欺辱自己的哥哥嫂嫂们洗脚。 ——所以说,要么牺牲大周社稷宗庙,要么在牺牲大周社稷宗庙的同时当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扶兄魔大怨种;请选择吧,女皇陛下。】 56 武周 第一个视频(二) 解释…… · 【……天字第一号的伏兄魔大怨种】 天幕悠悠然说出了这句戏谑中似乎又略带笑意的话, 余音袅袅绕梁,在偌大的宫殿中起伏回荡。 与天音的戏谑与轻松相映成趣的,则是乌压压一宫殿鸦雀无声的人群——在天幕轻易爆出这一句猛料之后, 在场数百的宫人女官合衣颤抖, 竟然找不出一双能站得稳当的腿脚。 不过,纵然满殿都是惶恐惊悚, 但跪在当中的魏王武承嗣却尤为鸡立鹤群。在天幕这惊世骇俗的猛料之前, 他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只能以极为不雅的姿势张牙舞爪踞坐于地,两条腿蠕动着缩在地板上颤抖, 裤管上还有先前热酒泼洒后**的痕迹。 不仅如此,魏王早年流放琼州所落下的风湿病根似乎在惊恐中再次发作, 牙齿竟然不受控制的格格交击, 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接连遭遇天幕重击。而今又眼看侄子这丢人现眼的举止,端坐御榻的女皇终于不能忍受——满殿的女官多是她精心培育的心腹, 再怎么样也不好轻易下手, 但对这个居心叵测的怨种侄子,就不必有这样的耐心了。她冷声开口: “让魏王静一静,不要给朝廷丢人。” 上官婉儿打了个哆嗦,刚要起身答应, 却见女皇目光灼灼,笔直盯住了跪坐在众人之后的韦团儿。韦团儿脸色煞白,但终究还是僵硬着站起身来, 接过一旁侍奉宫女手中的金盆,一步步挪到大殿中央,将一盆冷水当头浇到了武承嗣身上。 ——既然小婢子胆敢贸然出头附和武承嗣,那就让她亲手当这个恶人, 从此与武氏水火不容。 眼见魏王落汤鸡一样缩成一团,皇帝心中淤积已久的恶气终于稍稍发泄。但她仰望天幕,却不由暗自咬牙——世上最有杀伤力的永远是真话,天音能两三句间将她破防,正是因为说中了心中的隐痛。 宗法制,宗法制,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数千年连绵不可断绝的宗法制!她能登临帝位,扫平一切心怀不满的李唐宗室,是仰仗宗法制中大宗制约小宗的特权;她而今左右为难,踌躇于亲子亲侄之间,也正是因宗法制中致命的漏洞! 当然,皇帝身体尚且健壮,自觉十年之间还能把控局势,不必过于忧心继嗣之事。但太子为国之根本,牵涉的从来不止皇权的交接,还有更多、更难、更为不可言说的暧昧关系—— 武皇深深吐了一口气。 【此外,在整场夺嫡之争中,最为怪异的却是大臣的态度。当李旦迫于压力躺平装死,只能看着武承嗣四处起舞时,被女皇亲手拔擢的台阁重臣们却基本选择了极为一致的态度——他们甚至不愿意给武家新贵一丁点面子,坚决站在了李唐的一面。 自女皇登基的天授元年以来,仅因改易皇嗣一事,被武承嗣诬陷下狱乃至诛杀的尚书、宰相、辅政便有十余人,自欧阳通、岑长倩、格辅元、魏元忠,乃至李安静、李昭德等,真可谓朱紫粲然,前赴而后继。 因为反对武承嗣的立场如此统一,史书大多将他们归类为“唐朝老臣”,因为心怀李唐而为武承嗣所害。但哪怕稍稍一看,也未免过于滑稽。如李安静等自始自终抗拒武周的臣子也便罢了;岑长倩魏元忠昔年平定徐敬业李贞的叛乱时可是大为出力,堪称女皇登基有功之臣,你要说他们“心怀李唐”,真不怕高祖与太宗气得在棺材里打滚么? 不过,看到这一份成分复杂牵连广泛的名单,此起彼伏绵延十数年与武承嗣抗衡的力量。我们应该能看出政治斗争的端倪——对武氏继位的排斥绝非仅仅局限于一派,而基本是朝野普遍的共识。 那么,在李武易姓的翻天覆地中都尚且能游刃有余、作壁上观的重臣,又是怎么数年之间长出了这么一根铮铮铁骨,非要和武承嗣周旋到底,去捍卫他们亲手送葬的李唐呢?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还是宗法礼教而已。 华夏古代的政治伦理,是自家庭伦理而衍生出来的。按西周以降的礼制,天子以国为家,所谓国家国家者,皇帝便是这天下大家庭的家长,拥有宗法下无限的权威,理所当然的可以掌握一切附庸的小家,正所谓君君而臣臣,父父而子子。君主不仅仅是主宰这么简单,他更是“君父”,统帅着一切“臣子”——大臣便像儿子侍奉父母一样,天然的对皇帝有忠诚与服从的义务。 这是一套极为精密的体系,子女孝顺父母,父母孝顺长官(所谓父母官,由此而来),而长官乃至一切臣民,最终孝顺的对象就是天子。所谓“以孝治天下”,皇权由此在法理与道德上双重确立起来,牢不可破。 不过,约束是双重的,皇帝以孝而约束臣子,同时也被大臣用孝反向约束。皇帝贵为天下的父母,但犹自要向自己的父母祖宗尽孝,做天下孝子贤孙的榜样——当然,皇帝的列祖列宗多半已魂归九泉,生前尽孝是不可能了,以周礼制度而言,天子所能尽到的孝道,便是绍述祖辈的举措,光大祖辈的志向,所谓“敬天法祖”,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政”,盖如是也。 自然,先帝英灵已远,敬天法祖于他影响不大;但对一切活人——尤其是把握权力的活人来说,敬天法祖可就太关键了。继嗣之君要秉承孝道,意味着他总不能大肆否认自己的亲爹亲妈,因而必须承认先帝所遗留的政治格局,尊重先帝所拣拔任命的人才,延续先帝乃至列祖列宗打造的朝局框架。 这同样也意味着,即使在皇权交接之后,朝中绝大部分大臣的利益仍然是可以保证的,他们从先帝手中获得的荣宠、地位,还可以大致不受影响的延续下去。在“孝道”的压力下,两朝老臣先帝重臣绝对是个极为有用的buff,只要不是作死搅和到皇权最敏感的底线里,多半都能全身而退,风风光光荫蔽子孙。 大臣以孝为忠,维系皇帝的统治;皇帝则以孝道为担保,保证大臣们的投资可以世代延续,在权力的交接更迭中富贵长久。这是彼此心照不宣、各尽责任的默契,也是封建制度赖以维系的根基。宗法制能深入人心几千年,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现在,当面临女皇传位武氏的可能时,朝臣们敏锐意识到了关键——千古以来历代谨遵的孝道,所能约束的可只有子女与父母,绝没有什么邪门歪道的旁支亲戚。李旦李显太平公主孝顺女皇是天经地义不容质疑,敢有异心就不配为人;但侄子呢?自古没有听说侄子给姑母立庙,自古可也从没听说过侄子要孝顺姑母! 不得不说,朝臣们的嗅觉真是极为准确。宗法制下,皇帝要想给自己换一个爹换一个妈,那牵扯的绝对不是什么个人情感,而是由上至下百官百吏所有的政治格局。武周大臣见识毕竟短少,但仅以嘉靖“大礼仪”事件来看,天子不过是要尊崇生父,便必得将整个朝堂上下都洗一遍! 但是,不要忘了,嘉靖虽然拒绝认孝宗与张太后当爹妈,但他决计不敢不认□□成祖直至宪宗这些直系的老祖宗,大明朝固然风波动荡,可被否认的也只有孝宗武宗两朝的格局而已,大部分勋贵重臣的利益仍然没有影响。 可武承嗣呢?他非但与女皇没有直系血缘,与唐高祖太宗至高宗等更是毫不相干。他如果上位,意味着世家大族们从李唐建国直至女皇称帝以来所有的政治投资全部打水漂,统统成了被赖掉的账目! ……说实话,诈骗都没有这么狠的。】 寂静的殿中忽的响起了哒哒清脆的声音,却是端坐于御榻上的女皇倒转拂尘,以白玉麈柄敲打御榻金座,竟尔是击节赞叹的模样。 “不错,不错!”她道:“说得好,说得透彻,果然是天降的玄音,高屋建瓴,迥非凡人可及——魏王,你说是不是?” 武承嗣跪坐在地,恍惚不知所措,听到圣上垂问,只能茫然点头而已。 “好。”皇帝露出了微笑:“既然天幕垂示得这么清楚了,那么魏王,你前前后后听得这么仔细,又有什么打算? 魏王啊巴啊巴反复张嘴,最终只能瑟缩在地毯之上,惶惑的望着姑母——不知道怎么的,在天幕揭示出这些惊人的真相之后,骗人的姑妈脸色竟然渐渐变得和煦温厚,再也看不出先前面无表情的怒意。 ……但越是如此,越令武承嗣反应不能。 见侄子开不了口,姑妈的表情更加和蔼。她和颜悦色,语气已经近乎循循善诱:“你看,天幕中说得清清楚楚,欧阳通、岑长倩、格辅元等等大臣,都对我武周心怀异志,偏向李氏,你说该怎么处置?” 魏王迷惑的眨眼,似乎已经在惊恐中丧失了理解语言的能力。但听到“异志”、“处置”等等熟悉的措辞,数年以来勾结酷吏打压大臣的习惯再次被激活,本能的开口嗫嚅了一句: “……该严查。” “不错,该严查。”皇帝神色依旧温和:“那设若朕派你魏王出面,能不能料理了如欧阳通格辅元一般居心叵测的人物?” 魏王在不知所措中点了点头。 “好,有志气!”皇帝点一点头,却微笑着望向跪坐在侧的上官才人:“魏王忠勇可嘉,是不是?” 上官才人还能说什么?唯有沉默而已。 女皇似乎轻轻呵了一声,而后甩开拂尘,抬头凝视天幕。 【说难听点,立武氏为后嗣无异于是一次巨大的赖账,等于公开宣称关陇江南河北诸世家自唐兴以来的一切功绩与账目全部清零,大家重新来过。 相较而言,女皇称帝这种区区小事,简直都不值一提——女皇虽然改易了国号,但同样在宗庙中祭祀高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该有的配天祀地礼节一丝也不敢短少,等于公开承认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后续,李唐的列祖列宗依旧是武周的列祖列宗,各世家自武德贞观以来的一切投资仍然有效,皇帝秉承孝道,会关怀他们的家族与子孙。 换言之,唐周易代名为易代,但实则绝未触碰制度的禁忌,大臣们完全可以自我说服,认为唐朝这个大家族不过是换了个女主人当家,在惯常的清洗异己中稍微过火了一点而已。但过火归过火,只要宗法制还稳固坚定,建立于宗法制上的利益网络便将屹立不倒。继而利益不受动摇,那么又何必在乎皇位上姓李姓武? 但是,当女皇试图窥伺宗法制中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话题时,一切便都不同了。 大概是为了描绘诸武当国时的残暴,传统史书总是喜欢描述武氏宗亲勾结酷吏男宠残酷迫害忠良的细节。但如果将角度颠倒过来审视,那么所谓接连惨死的忠臣良臣,反复兴起的大狱,未尝不是臣下向皇权一次又一次发起冲锋的过程——当皇帝表露出挑战宗法制的倾向之后,天下一切的世家、重臣、勋贵都迅速感受到了根本利益被动摇的威胁,因而展示出不屈不挠的战斗力。 ——皇帝任用酷吏,他们就打倒酷吏;皇帝任用男宠,他们就摧折男宠。十几年来大臣们前赴后继死不旋踵,纵使皇权亦不可弹压。 而这种君臣之间往来的冲突,终于在万岁通天年间达到了矛盾的最顶峰——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与营州起兵,祸乱数州之地,兵锋甚锐。但契丹本是漠北弱小的部落,人口兵力都不算众多,因此皇帝不以为意,选派了自己的堂侄武攸宜、武懿宗等率军出征,大概是想给武氏刷一刷军功。 但结果嘛,却是周军兴师动众,劳师百万,竟然在前线接连败绩,不仅损兵折将,大失颜面,更一度被契丹逼迫至河北的赵州、冀州,距洛阳不过数百公里而已。 以强击弱却能打出这种战绩,除了武氏子弟的下饭操作之外,武周内部的矛盾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以唐人笔记记载,在营州之乱中,契丹兵锋所及的豪强基本是作壁上观,对朝廷讨逆的号召应者寥寥,甚至于有人借机生事,挑唆孙万荣等公开叫嚣:“还我庐陵王(李显)”! 如若河北豪强暗地里的操作还算隐蔽,那么关陇之内,干脆是连装都不装了。营州之乱时,则天皇帝令人于洛阳以外募兵,“无有行者”,等到召回李显,再次募兵,立即是“闻太子行,北邙山头皆兵满,无容人处“! ——能在募兵中展现出如此强的组织力,能够调动这样的人力,绝非百姓自发可以达成,而是有关陇世家豪强集体的操作。 换言之,在营州之战以后,皇帝与臣下的矛盾已经激发到了顶点,朝中大臣、地方豪强,乃至域外的蛮夷,在此刻表现出了惊人的团结。他们以内外勾结,近似于逼宫的方式,毫无疑义的向皇帝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如若再继续挑战宗法制,挑战所有人最根本的利益,那么大臣内叛,诸将外反,豪强引四蛮入京,亡可翘足待也! 皇帝是宗法制下的皇帝,当尊崇宗法制时她所向无敌。可一旦试图逾越底线,她所有的盟友与臣下都会变成她的敌手,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无葬身之地——权力绝不能反抗缔造它的源头,便如人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到半空。 当然,以前后的反应来看,皇帝应该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进展。当时她已经将亲近李唐的狄仁杰立为宰相,授予了莫大的权力,因此顺手要加强武氏再制衡一波。甚至在加强武氏之时,皇帝的手段中也有说不出的小心思——譬如,她亲近信任的并非武家中居长的武承嗣,而是水平更为低劣的武三思,大概也是要挑动堂兄弟间彼此嫉妒,削弱专权的可能。 只是,个人的手段终究难以抵挡历史的潮流。反复横跳的制衡权术或许可以短暂的影响局势,但在面对根本的利益冲突时,君臣之间绝没有商量的可能。历史会围绕着均值反复波动,但必将驶入既定的轨道——礼制还没有到败坏的时候,那么谁都不可以挑战。 不过,历史归历史,武周能被河北关中洛阳内外的世家官吏们上下一心的抛弃得如此迅速,武家子弟的功劳也是不可小觑的。彼时武懿宗奉命征伐突厥,一路被敌手打得屁滚尿流尤且不说,为了发泄兵败的怒气,居然将从突厥逃脱的平民剖心取胆,手段残虐至不可思议;等战事稍一平定,此人还立刻向则天皇帝上书,请求将河北士人百姓尽皆灭族。 可以说,武懿宗以短短数月的精彩操作,便轻易让河北豪强世家们认识到了窦建德刘黑闼花费数年都不能说服他们的事实——关中朝廷的脑子已经完全不正常了,一旦让武周延续,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先把武周给埋了吧! 怎么说吧,武家之才共有一石,武皇独得十六斗,其余诸武倒欠六斗。如武懿宗、武攸宜、武承嗣等卧龙凤雏,得一便可亡国;女皇拖着这一群猪队友,居然硬是周旋了十五年才被内外勾结搞下台去,委实算是手腕高超,难以想象了。】 偌大的宫殿中又是笃笃两声轻响。女皇倒握拂尘再次敲击御榻,向魏王投去了审视的目光。 说来奇怪,虽然已经听到了将来被“搞下台去”这样可怕的描述,但皇帝并未表示出被篡逆夺权的怒意。她的眼神漠然而又高远,冷淡而又从容,不像是凡人被七情六欲所沾染的双眼,反倒更像是洛阳龙门的那座庄严华贵的卢舍那大佛。 正因天幕爆料而神思恍惚的上官婉儿稍稍打了个寒噤——她认得这个眼神;当初圣神皇帝决意罢黜而今的庐陵王时,也曾在朝堂流露出这理智到不似凡人的神采! 皇帝开口了。 “朕刚刚称许了魏王的忠勇,眼下就正是要用到魏王忠勇的时候。”她淡淡道:“去吧——去把狄仁杰,去把河北的豪强,去把关陇的世家,乃至契丹、突厥等等蛮夷,一齐为朕收拾了。朕立刻便立你为储,如何?” 武承嗣再愚蠢荒诞,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怪异的悲鸣,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皇帝再未顾及这拖后腿的侄子。她从御榻上起身,望向了半空中五色华光的天幕。 “朕有几句话要上禀。”皇帝缓缓道。 听到一个禀字,上官婉儿额头汗水沁出,毫不犹豫的以脸贴地,四肢紧紧蜷缩于地面,再不敢有一丁点的举动——皇帝自称是在“上禀”而非“谕令”,那么便不再是以至尊的身份号令天下,而是作为天子,以臣下的身份上告皇皇昊天上帝了! 这样的言辞,这样的对话,绝不是——绝不是一个女官应该留心的! 皇帝并没有在意身侧女官的举止。或者说,此刻她与天地独相精神往来,在上告于天的神圣静谧之中,已经没有这些凡人的位置了。 女皇沉默了片刻,似乎稍稍思索,终于郑重开口。 “上天斥责朕的种种过失,说得一丝错误也没有——岂止没有错误,还颇有委婉含蓄的余地,实在已经是顾及朕的颜面了。” “其实,朕的过错岂止是这一点?自秉政以来,朕除了大肆拣拔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亲戚、以酷吏威慑上下之外,还大兴土木、广造神佛,耗尽府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实俱在,朕也不能辩驳。不仅如此,昔日徐敬业骆宾王于檄文中所指之滥赏、苛税、徭役繁重等种种过错,也都是公道直论,朕亦不能驳斥。若将来煌煌史书公笔,以此定下千秋罪名,朕没有虚词掩饰的余地。” 女皇停了一停,没有在意身侧抖颤蜷缩几近昏迷的宫人,只是平静的再次出声,虽是引咎罪己,从容语气中却自有皇帝的威严: “——虽然如此,朕还是想多嘴解释一二。” “天授元年,朕以微末之身侥幸登临皇帝的宝座,从此朝野汹汹,没有一刻能够平息。女子称帝实在触犯大忌,密谋叛乱的绝不仅是李唐的宗王贵戚,更有天下无数的臣工百僚。朕高居皇位之上,看似万人之上、威权至重,实则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上苍垂示未来,斥责朕破坏宗法所引发的种种弊端,这当然是实实在在的金玉良言;但如若顺从宗法,以李氏为嗣,那么名份既定,天下归心,用不了一二年的功夫,朕欲求一太上皇而不可得矣。” “天音为朕昭示武氏一族的愚蠢颛顼,这更是真知灼见,垂爱殷殷;但神都上下都是心怀李唐的旧臣,朕若不拣拔这些愚蠢无知的亲戚,不任命那些唯利是图的酷吏,谁又还会尊崇新朝,为朕所用?天下士子口口声声都是“牝鸡司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所谓的君子都对大周敬而远之,那我这个女子做的皇帝,当然也只能拉拢那些小人! ——不错,满朝上下多得是狄怀英娄宗仁这样的忠臣贤臣良臣,但就是这些才高学广的忠臣贤臣良臣,心中念念不忘,到底记挂的是李唐还是武周,真当朕是一无所知么?上苍所说的过错,的确句句是实。但若没有那些愚蠢的亲戚,没有随意任用的小人酷吏,没有那些挥霍出去的赏赐,恐怕朕是决不能站在这里了。”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平而来,并无丝毫的正言厉色,也没有什么华丽玄妙的辞藻修饰。但这几句话都是赤·裸裸的大实话,而大实话的确有着无可比拟的力量。以至于满殿之中寂然无声,女官们摇摇欲坠,在高压之下近乎昏迷。 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片刻之后。彩光闪耀的天幕波澜起伏,终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陛下何意?】 皇帝迈下御座下的台阶,向天幕稍稍拱手 “朕想向上天借一件东西。”她淡淡道。 57 武周 第一个视频 (三) 算计…… 皇帝语气平静而又从容, 却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回音袅袅不绝。 但天幕只是缄默,似乎迟疑了许久, 才缓缓浮出两个字: 【何物?】 皇帝微微一笑, 不徐不疾: “天命。” 光幕上文字闪动,但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女皇并不以为意,她徐步而下, 缓缓在偌大的宫殿中踱步,似乎旁若无人,沉浸于某种悠远而辽阔的回忆之中。 “自登基以来,朕也是宿夜忧惧,手不释卷, 只盼着以史为鉴, 可以国祚绵延。一年之间,除先王圣贤的经传之外,朕最常翻阅的典籍,却是太宗皇帝的批阅的奏折。”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平和,只是语气中渐渐多了某种怅惘, 似乎真是在对着高远飘渺的天意坦诚心声,倾吐她种种不可言说的迷茫: “太宗皇帝的教诲当然字字珠玑。只是朕越是细读,就越不由困惑——太宗皇帝也曾在玄武杀兄逼父、摧残至亲,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稳稳的任用魏征,任用王珪,任用一切隐太子旧日的臣僚,却从不会遭遇任何的背叛、异见呢?太宗皇帝可以随意任命贤才拣拔亲信,因此有贞观煌煌之治——而朕呢?朕如若一心求治,放手提拔狄仁杰魏元忠等等良臣, 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只能去太极宫养老了吧?” 说到此处,皇帝居然微微一笑。 “当然,太宗皇帝是栉风沐雨的开创之君,朕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其比肩了。但朕思来想去,却总还有些不甘——高宗皇帝时,朕受命辅政,政无大小,皆与闻之,此时大唐外平西域、高丽,内和百姓,天下义安,是何等光辉耀目!这样青史留名的功业,固然有高宗皇帝信任之功,也未尝没有朕的几分苦劳吧?只是,朕在做皇后时,尚且还能用心经营,媲美先贤;而今登基掌权,却再也不可企及了……“ “是因为朕昏聩、衰老了么?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朕没有可以说服天下人的‘天命’。” 皇帝一字字开口述说,分明是平静讲述,语气沉稳,却隐约若有千钧之重: “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天下的士子绝不会亲附归依,能勉强信用任命的,唯有贪婪无耻的酷吏、愚蠢无知的亲戚;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国中流言汹汹,群贼觊觎,不得不以祥瑞震慑人心;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文臣武将时时异动,各个都有不可说的邪谋,朕也唯有滥施赏罚,邀买人心,勉力维持架子不倒而已。因此而生出的种种弊政,实在不可言说。” “……大唐开国以来数代君主,朕自问不敢与太宗相比,但总不会比自己的脓包儿子更差吧?可为什么他统御天下就能那么的轻松、自在,朕治理天下却偏偏那么艰难?是因为朕谋夺了儿子的皇位么?是因为朕毕竟不姓李么?还是因为朕……终究是个女人呢?” 说到此处,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隐约不可辨认,仿佛只是喃喃自言自语。 而伏地的上官婉儿则脸埋入了地毯,恨不能瞬间陷进地板之下。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皇帝可以当众讲的话。所谓君不密则**,在臣下面前倾吐自己的彷徨、惶恐,乃至——乃至沦丧天命的焦虑,这将会激起何等的猜疑与惊惧,动荡与不安? 所以,皇帝是真被天幕中的细节破防,乃至于情不自禁,竟尔在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前泄漏了不可言说的心声么? 不,当然不是!上官婉儿紧绷的精神依旧在连连示警,嘶叫着警告她眼下是何等微妙而又危险的局势——她侍奉皇帝多年,已经能从最细小的蛛丝马迹中窥视出至尊的心意。而今圣神皇帝语气殷殷,言辞缱绻,似乎真是在向上苍真情流露,但,但遣词造句之间,却俨然又有某些不可言喻的东西。 陛下默了一默,似乎稍稍整理了思绪,才终于徐徐开口: “所以,有时候朕也难免会妄想,如若朕能够歆享正统,至少能拥有与自己儿子差相仿佛的天命,那么天下自定,海内荡平,朕又何必再玩弄这些狡诈刻薄不可见人的权谋诈术?权谋不过是维护地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归根到底,朕何尝不想做一个明君,为天下黔首谋取一些福祉呢?” ——委婉铺陈到现在,皇帝终于图穷而匕首见了! 当天幕毫不停歇爆出种种惊世骇俗的可怕消息时,皇帝先而狂怒后而惊惧,但惊骇畏惧之后又凭着数十年养气的功夫迅速镇定,并立刻意识到了天幕叙述中关键的细节——天音固然对她不假辞色,多有讥讽,但含沙射影的却只是她任用小人酷吏摧折忠良等等具体的举措,而非针对她这个人! 换言之,天幕似乎对女人当皇帝这破天荒乱纲常的大事并无意见,它没有维护纲纪的意愿,所排斥的唯有皇帝当政后的种种过失而已! 这种区别极为微小,却极为关键。如若天幕排斥的是女皇的皇位与皇权,那么这底线绝不可妥协,即使要被天诛地灭不得超生,也唯有殊死一搏;如若天幕不满的唯有皇帝为施行的弊政,那就好办得太多了。 不就是要治平天下的明君么?朕也可以治平天下,朕也可以做明君! ——不过,朕固然有做明君的意愿,也有做明君的心气,无奈只是欠缺了一点小小的天命。想来,上苍既然特意降下警示,痛心疾首于朕种种的过失,总不能高站干岸之上,看着朕被这小小的天命阻碍,天下黔首被这小小的天命阻碍吧? 只能说皇帝就是皇帝,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的厉害皇帝,在甩锅与道德绑架上都是无师自通,且水平高妙绝伦——只要天幕还对九州万方的芸芸黎庶有一丝一毫的挂念,那就不得不硬吃上女皇这一记道德绑架,轻易挣脱不得。 上苍怎么了?上苍朕也敢算计一次! 但这算计委实是戳中了天幕的软肋。以至于瞬间竟将它干沉默了下去。光幕虽然纹丝不动,内置的思考回路却在疯狂运转——以高宗朝二十余年的治功而言,女皇的确有做明君的水平;而明君,尤其是盛世的明君,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历史偏差值,一个可以持续榨取的金矿。但设若——设若女皇口是心非…… 似乎窥察出了上苍的心意,皇帝平静补上了一句: “——若朕有违此言,揽权而戕民者,则独夫民贼,人人可诛,天厌之,天厌之!“ 朕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足够取信于上苍了么? 天幕彩光起伏不定,终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请兑换您的历史偏差值】 · 这一场算计虽然竭尽心力,但实则不过是往来间寥寥数语的问答而已。这区区片刻之中,殿内众人仍旧沉浸于天幕与皇帝的接连暴论,茫然而不知所措;唯有上官婉儿谨慎跪伏,心下却惊恐得犹如擂鼓,已然意识到了这言辞往来下的暗流:皇帝虽然巧舌如簧,精心算计了高不可测的上苍,但也不得不吐出了大量难以示人的密辛——上天与皇帝之间的交易,这是臣子可以细听的么? 当然,殿中女官大都是武皇一手拔擢的心腹,生死祸福都掌握在皇权之手;而今皇帝又口口声声要凹明君的人设,大概不会痛下杀手。但除女官宫人之外,御榻下还跪着一个魏王! 以武承嗣的权势,地位,更重要的是以他的脑子,知道这么多密辛之后,又会搞出什么大活出来?! 显然,皇帝是绝不能容忍这种风险的。万一处置魏王时不小心被牵涉在内,这乐子可就实在大得无可言喻了。 思虑至此,上官才人额头冷汗涔涔,尽皆淌入地毯之中。 当然,女皇还没有功夫搭理小小一个才人的惶恐。她目不转睛的凝视天幕,调出了“偏差值”的细节。 总的来说,天幕还是厚道的,考虑到女皇在高宗朝常务副皇帝的地位,将麟德二年以后的功业按比例折算了过来,积累还颇为丰厚。只不过,这笔丰厚的积累在登基之后迅速开始了削减——女皇自己的失策不算,她任命的那些亲戚男宠才是减分的重灾区。而且点开细目一看,除迫害大臣大行贿赂等女皇默许的操作之外,还有不少强夺民田、圈占庄园、掠买奴隶的劣迹,算是替女皇把京中平民到世家得罪了个干净。 ……行吧,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关陇世家会抵制朝廷募兵,坚决站位李唐了。 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一头猪闯祸的同时还高调声称它是你的队友。 女皇嘴角抽搐,终于划出了天幕为她所推荐的“天命”: 《唐中期农耕区气候及灾异综述》 对以农耕为生的华夏文明而言,什么祥瑞异像都只不过是虚妄,唯有切实影响耕作的气候与雨水,才是确凿无疑的昭昭天命。如若皇帝真能预知灾异及气候的变迁,那无异于变握住了关中关东河北河南所有农耕区大小世家的命脉,只要善加利用,足以奠定执政的根基。 天下人心或许思念李唐,但只要有切实利益满足他们的胃口,合法性上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要,只要女皇不再刺激关中关外豪强世家的底线,能够继续保持朝堂的平衡,那么她的权力便将从此稳如泰山,再也不会有代唐以来,那种如烈火隐伏,时刻便会地动山摇的非议与叛乱。 ……毕竟,思念李唐,不过是思念李唐稳定的利益秩序而已。 自然,以天幕的脾性,这样对症下药的救时之法,要价也高到离谱,以女皇而今的偏差值来说,就连看一看目录都是奢望。 当然,以圣神皇帝数十年百折不挠由才人而登临帝位的毅力而言,只要有了确切的目标,其余都不再会是什么难题。再说,天幕似乎将诛杀奸佞也算作了赚取偏差值的项目。那么,到必要的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早就被安排背锅的人…… 皇帝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武承嗣一眼,款款回身坐上御榻,稍微整理华服之后,抬手召唤上官婉儿: “预备纸墨,为朕草拟旨意。” 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快步趋至大殿左侧陈设的几案,抬手抽出御笔铺开绢帛,竖耳细听殿中的声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任凭额头汗水淌下,亦不能擦拭。 不过,虽然大汗淋漓呼吸不定,上官心中却大觉侥幸:既然皇帝特意令自己草诏,那么自身安全便有了保障;总算勉强从今日的风波中挣脱……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以拂尘敲打檀木小几,稍稍沉思了片刻,才轻描淡写的开口: “拟一道旨,就说朕顾念关中百姓的疾苦,因此举凡一切佛寺、道观、刻像的大工,均着停止。此外,再令宰相拣派刚直敢言的良吏,清理洛阳长安郊外的土地——朕听说有无赖恶少伪托豪门贵戚,皇室近亲,肆意在城外圈占田地。若真有查实者,一律严参,不可姑息。” 皇帝随意述说至此,似乎眯了眯眼,摇头道: “——算了,一律杖毙吧,不必污了朕的耳朵。” 听到此语,僵直跪坐于殿中的武承嗣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终于向前一栽,似乎昏厥在地。 就连秉笔疾书的上官婉儿,手腕都不由微微一僵。 ——以现下京中的局势,敢放肆圈占土地的还能有谁?无非是武家的远亲老友,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已! 当然,一律杖毙并不符合律令,重臣们还可以驳议。但想想宰相们对武家的态度,真要是武家的宵小落在他们手里…… 还是一律杖毙吧,痛快些。 上官氏心中起伏万千,但仍迅速写完诏书,恭敬捧与皇帝过目。但皇帝并未看上一眼,只是径直向她挥一挥手。上官才人立刻领悟,快步到大殿正中站立,将绢帛高举过头顶,展示给了高高在上的天幕。 “喔,对了。”皇帝忽而又开了口:“既然朕侥天之幸,竟有今天这番奇遇,那就再草拟一份诏书吧,明年改元为天命元年,与民更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 天幕:………… ——不是,这进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即使在史书中了解过一千次,而今仓促面对女皇,天幕依旧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原因无他,皇帝的操作实在是太迅速也太猛烈了——天幕刚刚表达出愿意以“天命”交换“明君”的倾向。女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动手,几乎是在呼吸间便将允诺尽数落到了实处,彼此默契的口头协议从此转为不可更改的现实,再不给上苍一丁点反悔的时间! ——皇帝都已经提前践行诺言了,难道上天还能违约么? 这样的以快打快,反应不及,果然是数十年政斗中磨砺出来的手段。 ……不过,协议归协议,你改元是几个意思?还“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天幕如果背约,那辜负的就不只是一个皇帝,而是全天下的芸芸众生了,是吧? 皇帝的心怎么都这么脏啊?! 天幕闪烁了良久,仿佛连机器都被这样的手段震惊。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天幕终于叮咚一声,给出了偏差值到账的提示。 ……不错,停止工程、惩治权贵,也是可以获取偏差值的。 皇帝仰头瞻望,终于露出了颇为耀目的微笑。 “多谢上苍。”她柔声道:“那么,现在朕想看一看,营州之战以后,朕最后几年的光景。” 天幕微微闪耀,终于抵消了部分的偏差值,弹出新的声音。 · 【……权力不能违背它的来源,这是永恒的铁律。即使手腕高明如武皇,在触碰禁忌之后,也必将遭遇严酷的惩罚, 对于武周而言,营州绝不是皇帝与大臣对抗的终点。事实上,在世家豪强内外大臣共同撕破脸对抗皇权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信任一旦碎裂就不可以重建,既然皇帝已经触犯过一次宗法制,那么绝无缓和可言! 事实证明,这内外勾连的力量强到可怕,即使皇帝亦无法阻遏。在营州之战的万岁通天元年,女皇还能调动大军,任命侄儿把持军权,威势赫赫无比。但被迫复立李显之后,皇权便迅速开始了衰竭——李显复立当年,武承嗣即病死,武思被架空,亲近武氏的大臣被逐一贬出朝堂。而两年之后的长安元年,则干脆被史家视为李唐复辟的开始。亲近李唐的狄仁杰已经完全控制了政事堂,并毫不迟疑的推动着复唐的计划。 《旧唐书》曾经记载,说长安年间武皇令狄仁杰举荐贤才,而狄仁杰举荐荆州长史张柬之,遂以柬之为洛州司马;它日又令狄仁杰举荐人才,推举的却还是张柬之,并对曰:“臣荐张柬之为宰相,非为司马。”于是再次拔擢为秋官侍郎;未几,姚崇奉命为灵武军使,临行荐才,再次推许张柬之为宰相中人,于是张柬之立刻升迁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自从五品长史自政事堂首相,不过区区两年功夫而已。 这个案例多半用来证明则天皇帝的知人善任,或狄仁杰狄公的举贤之才。但如果稍稍思索,那么你立刻就能发现细节处不能多想的地方——狄仁杰与姚崇都是复唐派,而张柬之更是铁杆而极端的复唐派;这样的声气相通彼此呼应,难道仅仅是“荐才”而已么?在皇帝已经屡次超擢之下,狄仁杰与姚崇居然还反复催请不休,并且指名道姓为张柬之索要宰相的职位,这恐怕不是爱才可以解释的吧? 狄仁杰举荐张柬之时,曾称此人能“尽节于国”,如果结合以后的历史,那简直是莫大的幽默——尽节于国,尽节于哪个国呢? 当然,皇帝不会不知道狄仁杰的倾向。但面对如此凌厉而强势的逼迫,乃至于对皇权明目张胆的侵吞,她依旧保持了沉默,一切如狄公所愿。 至此,皇帝千辛万苦,以酷吏、男宠、近亲所建立起来的体系,终究土崩瓦解;她的权力也如秋后黄叶,再也难以持久了。 ——并且,以往后的历史看,皇帝苦心所建立的体系崩塌之后,她两个儿子先后继位,却终究无法挽回局势,只能在宫廷斗争中相继垮台,沦为旧日权力体系的殉葬。等到则天皇帝的体系再次绍述确立,已经是玄宗开元之时了。 某种意义上说,李隆基果然是他奶奶的好大孙呐!】 58 武周 第一个视频(四) 李隆基…… 皇帝皱了皱眉。 “……李隆基?” 说实话, 女皇的记忆力固然绝佳,但近几年政事繁琐,委实也记不起来自己那乌泱泱大几十的皇孙了, 费力思索良久之后,才隐约想起这么个人来。 “……似乎应该是皇嗣窦德妃所出的第三子, 过继给孝敬皇帝的楚王李隆基。”皇帝暗自沉吟:“第三子, 第三子……” 一个非嫡非长,母家也不显贵的第三子,竟尔能登临大位,继承帝统, 其中必然有着极为复杂激烈的冲突,恐怕少说得有几场翻天覆地的宫变, 才能酿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结局。 当然, 女皇再长寿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真正引她注目的,却是自己那宝贝孙子的庙号——“玄宗”。 玄宗, 玄宗。含和无欲曰玄;应真主神曰玄,这庙号可颇为微妙啊。 【是的, 如果以制度的眼光来观察唐的前中期,那么则天皇帝在政治上真正的继承人并非中宗睿宗, 也非太平公主, 而恰恰是与她有杀母之仇, 关系极为复杂暧昧的亲孙,玄宗李隆基——虽然玄宗汲汲以反武周己任,念念不忘光复大唐的美政,但滑稽的是,他所缔造的开元盛世,本质上不过修补武周bug之后的加强版, 堪称没有则天皇帝的武周。 当然,李隆基肯定不是什么口嫌体正直的傲娇怪,他之所以捏着鼻子用他奶奶的制度,原因也很简单——他奶奶虽然犯过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过失,但至少在制度上切实尽到了君主的职责,为整个王朝打造了一套真正可行的体系。 什么切实可行的体系呢?简单来说,则天皇帝解决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怎么料理三省六部下的君臣关系? 永远不要忘记,大唐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一统王朝,它绍承于南北朝乱世之后,因而不可避免的被大乱世大分裂的余毒所侵扰。在唐以前不过区区五六十年,长安、洛阳以内便发生过数起权臣谋夺皇位的政变:宇文氏篡夺西魏,高氏篡夺东魏,杨坚篡夺北周,就连李唐的基业,也是高祖自隋恭帝手中篡来。六十年间四易其位,不成功的政变则更不知凡几,真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 ——这种情况下,你说什么皇权尊严,什么臣下忠贞,估计天下人听了都想笑。 唐朝基本继承了自北周隋朝一脉相传的制度,当然也继承了这一脉相传的毛病,皇帝始终很难处置权势过大的重臣——尤其是总览庶务,还有权过问军事的宰相。譬如吧,高祖时的玄武门之变固然可以看作夺嫡之争,但以太宗皇帝那从天策上将尚书令到大行台军政一把抓的职务来看,你要说这是宰相夺位,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当然,太宗英锐无双,冠绝当世,仅以个人威望就可以压得贞观朝重臣不敢异动。但这样的天资与功绩又何可复制?仅仅到高宗朝,宰相威胁皇权的老毛病便迅速爆发了,长孙无忌以甥舅至亲、托孤之重,居然也跋扈妄为,藐视皇帝,竟尔擅杀公主、驸马、诸王,乃至于壅塞言路、翦除皇帝的耳目与亲信——说实话,想想往日杨坚上位的旧事,不能不令人胆寒。 这种权臣专政的问题算是真正的体制缺陷,根深蒂固难以更改。大唐三代皇帝殚精竭虑,无论依靠儿子依靠外戚还是依靠老婆,都是转移矛盾,治标而不治本。 从这个意义上说,则天皇帝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地位,才真正凸显了出来。 因为种种微妙的因素,女皇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大动听,但纵使偏见如司马光,亦承认“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在用人上的才华,委实超凡脱俗。而则天皇帝解决权臣的思路,亦从用人之中着手。 ——简而言之,科举。 科举固然滥觞至隋朝,发展于唐初,但始终不过是朝廷用人聊胜于无的补充而已;太宗皇帝观望进士出入御史府,曾欣然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但终贞观一朝,所录用的进士不过两百人而已,占据高位的仍旧是世家姻旧、开国功臣;直至高宗朝则天皇帝辅政以来,才算真正是大开科举方便之门,年均录取的进士为贞观一倍以上,如明经等制科所取的官吏更是无可计算,朝廷用人的主流自此确立,而我们熟悉的那个“科举中国”,亦滥觞于此。 科举的意义之重大恢弘,想必现在已经不必赘述。但后人观望科举,固然居高临下,可以一眼看穿它于整个历史脉络那毋庸置疑的重大影响,但作为毫无参照与借鉴的前人,能在冗杂繁琐的线索中一眼看出科举的效用,那眼光实在就毒辣得无可言喻了! ——说白了,则天皇帝所看到的科举还远不是后世能左右整个王朝生死的科举;自开创百年以来,它都不过是用人制度上艳丽的点缀,你凭什么相信它能担当大梁,乃至于一举改变朝堂的局势呢?你真的敢打那个赌么? ……某种意义上,这应该就是顶级政治人物与寻常庸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了吧。 但武皇还是坚定不移的选择了科举——当然,如果仅仅只说一句“坚定不移”,都算是太贬损了则天皇帝在科举上倾注的倾力。实际上,作为科举制真正的主推人,她是真正把这门新制度玩出了花样,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后世沿袭的万世成法。 这里我们都不必举例殿试、糊名、武举等等创新,仅仅只需提一个小小的花样。则天皇帝后期,曾任命狄仁杰为内史令,与娄师德同为宰相掌握机要。这看似是一条极为普通的任命,但如果检阅两人科举的来历,就会发现至为有趣的用意——狄仁杰是明经科及第,而娄师德却是贞观二十三年的进士科第一,换言之,状元。 “五十老明经,三十少进士”,明经科本就在科举鄙视链的最底层,而与之共事的却偏偏是进士中最为高不可攀的状元——后世史家对科举稍有留意,那立刻就能领悟这安排深刻的用意:鄙视链最顶层与最底层的文官可能精诚合作么?不,光是一个科举功名的纠结,就足以种下难解的恩怨。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以功名而制衡科举朋党的手段,借助鄙视链而挑拨重臣关系的权术。——当然,随着科举迅速成熟,这套权术在后世已经铺陈开来,只要是合格的皇帝多半都了然于胸。 但不要忘记,则天皇帝时,科举制不过是稚嫩而原始的幼苗,还远远没有后世复杂的脉络。能在诞生之初就迅速参悟出科举制真正的玩法,并果断付诸实践,仅仅是这份创造力就极为惊人。 也正借着这份创造力,则天皇帝摸索出了后一个千年以来,皇权应付权臣真正的手段——以科举打散大臣间牢不可破的血缘与姻亲关系,借助门第、科甲与地域的差异分化宰相重臣。仅仅分化还不是全部,皇帝更尤为巧妙的设计了双核政治的模式:她以科举提拔贤才担任主持政务的宰相,而后任命亲信男宠为内相,负责监察、制衡外朝,做皇帝难以出面时的白手套。 ——咦,这一套怎么有点熟悉? 当然熟悉了。无论是明之司礼监,还是清之八旗,见到此处恐怕都要猛拍大腿: 内行啊,知音啊,老太太! 】 天幕戏谑的声音犹自在空荡的宫殿中回荡,女皇轻轻咳嗽了一声。 纵以她的心性,当着满殿女官宫人的面被这样戏谑一句,也不由颇为尴尬。但尴尬之外,更多的则是暗自悸动的窃喜——虽然权术与创造力超凡脱俗,但女皇也是需要时间来逐渐适应皇权的。眼下她百般摸索,虽然对制衡大臣有了一些想法,但终究是模糊朦胧不成整体。而今听到了十余年后自己打磨到近乎于纯熟的权力体系,自然大为喜悦。 自己抄自己那能叫抄么?那叫借鉴! 当然,女皇对权术的颖悟迥非常人可及,虽然天幕介绍得颇为粗浅,她依然瞬间领会到了这套科举+双核的政治制度最精微奥妙的地方,并举一反三开拓衍生,推演出了无数新奇有效的打法——只要自己能够得到那上苍垂示的“天命”,那么以此体系拨弄朝局,简直易若反掌。甚至——甚至成就所谓的盛世,应当也不在话下。 哪个皇帝没有青史留名、永载史册的热望?更何况女皇还与天幕定下了绝不可反悔的契约,必须要立下明君的基业!因此,即使镇定如女皇,心中亦然**辣的情难自禁。 不过,也正因这情难自禁,皇帝才不觉生出疑惑:她的大儿子飞扬浮躁小儿子沉闷隐忍,的确没有从政的才华;但如若李隆基这乖孙子真将这套体系修补完善,那么妥善运转之后,朝政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纰漏才对——毕竟他是正牌的李家出身,权力稳固还犹在女皇之上…… 所以是怎么折腾出“玄宗”这样不阴不阳的庙号的呢? 【当然,以明清那种高度集权到近乎于畸形的体制来比拟,还是有些诬蔑女皇了。总的来看,则天皇帝虽然在制衡大臣上不遗余力,但从没有因为制衡而特意破坏政府运转的能力。女皇所谓“知人善任”,并不仅仅是拔擢贤才这么简单,但凡被她所拔擢的贤才,基本都能得到充分的授权,放开手脚执行自己的意愿。 如果前后比较的话,那么在则天皇帝所建设的体系之中,皇权与相权达到了一个接近于完美的平衡。即没有前朝动辄宰相专权天下动荡的局面,亦没有明清时皇帝彻底侵吞相权,百官战战兢兢犹如家奴的僵死局面。在此体系之下,贤能的宰相可以发挥自己的长处,执政空间也大为宽裕,同时却无法形成专权;因为他们受到皇帝亲信的监察,如果稍有不轨,就会受到御史指控,去相贬谪。 不过,女皇虽然设计了这么个精妙的体系,但自己却很难执行好。原因倒也很简单——除了女皇不小心触碰到世家豪族的底线,双方再无缓和余地之外;她赖以控制朝政的那些亲信也实在菜得抠脚,连基本的监察职能都无法履行。到女皇后期时,张柬之等宰相已经开始影响禁军安插将领了,本该保持警觉的张昌宗张易之却茫然不知,真正是坐以待毙,束手无策到了最后一刻。 ——如武三思武承嗣冯小宝二张这样的人物也能和狄仁杰张柬之斗么?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所以,滑稽的是,这套制度最终开花落地,臻至完美,竟尔是在李隆基这与亲奶奶颇为不睦的好大孙之上——玄宗开元二十九年间,先后以姚崇、宋璟、张说、宇文融、张九龄等为外相,而以王毛仲、高力士、姜皎、姜晦、源乾曜等协助自己发动政变的亲信来监视外臣。内外配合,运转默契,开元煌煌盛世,其来有自。 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武皇“政启开元”的底色——无论在内政外交上有过多少过失,仅凭这一套运转无碍效用卓著的制度,女皇便已经给自己的好大孙尽到了做祖先的责任。甚而言之,开元盛世愈发辉煌,便愈发能衬托出某种不可言说的历史遗憾:如果则天皇帝没有被性别与宗法的合法性所困扰,如果她真能有一个安定平和,无后顾之忧的朝廷,那么届时一往无前,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 ……不要忘了,女皇也拥有开拓盛世所有必备的要素啊。】 皇帝微微一怔,而后终于呵了一声。 “上苍对朕的期许,还真是殷切备至啊……” 她喃喃道。 服侍在侧的上官婉儿垂手侍立,不敢出一眼。 皇帝沉吟片刻,却终于微笑出声: “……期许如此之深,未免令朕惭愧。” 是的,皇帝对自己的作为心知肚明——麟德年间她辅佐高宗,也曾在朝野一展治才;纵使不能与太宗、文、景等圣君比拟,与汉明帝、宣帝等的功业也算差相仿佛,无愧于后世青史。只是——只是自登基前后的数年以来,皇帝的种种作为,的确难以褒美。 既然如此,那么…… 女皇似乎仰头思索,终于伸手轻敲金座,招来了上官婉儿。 “为朕传话给杨执柔,让他约束好杨家的子弟。”女皇的声音不徐不疾。 上官婉儿微一哆嗦,立刻俯首称是。 女皇自幼被逐出武家家门,孤身与母亲相依为命;相较于刻薄寡恩的武氏而言,恐怕心中更为亲近杨氏母族。而今愿意遣心腹警告杨氏,已经算额外的仁至义尽了。 ——不过,连母族都要被严厉申斥,皇帝做明君的决心已经是无可动摇了。 【但历史终究是不可以假设的,遗憾也只能是遗憾。 而更为令后人遗憾的,却是玄宗暮年的作为。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玄宗依仗则天皇帝的制度缔造盛世,但最终盛世衰亡,却也恰恰栽在这个制度上。 不要忘了,虽然武皇制度以科举取士内外相制,最大限度发挥了贤才的能耐,但发挥能耐的前提是得有那么一个贤人——这在则天皇帝手上绝不成问题,所谓“明查而善断”,那真是有数不尽用不完杀不绝的人才,什么娄师德狄仁杰张柬之,哪个不是信手拈来,哪个不是一时之选? 而玄宗呢?玄宗所仰仗的名相,如姚崇、宋璟、张说等,全都是在则□□被超擢提拔的贤士,如果再加上张嘉贞、裴耀卿、薛讷等文武重臣,那玄宗与之治天下的名臣公卿,基本一整个都是武皇严选。 ——所以说,虽然李隆基口口声声喷武周,但武周的人才制度,用着还是很香的么。 可武皇严选也只严选了十来年,等则天皇帝储备的人才库耗竭,才看出了玄宗用人上的真眼光。 简单来说,他没啥眼光。 如若翻阅开元盛唐以来的诗集,著名诗人中吟咏最多的,恐怕就是怀才不遇了。李白怀才不遇,杜甫怀才不遇,孟浩然怀才不遇,高适也怀才不遇。盛唐诗坛里你没有怀才不遇个一两次,都不好意思自称什么顶级的诗人。 虽然文人满腹牢骚,自感怀才不遇是常事。但开元天宝年间,怀才不遇的比例未免也实在高得离谱。这样大范围高密度的牢骚与怨气,甚至不止爆发于天宝年间所谓奸臣掌权之后,而是自开元中期就时有耳闻。用人之路从开元壅塞到天宝,这岂是几个奸臣可以左右?这分明就是皇帝的秉性! 也正因为这种秉性,我们才能看到玄宗朝后期那种快得叫人害怕的堕落速度——在则天皇帝人才库耗尽之后,玄宗简直是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乃至怠政的境地中。前期姚、宋居功至伟,中期张说、张九龄亦能维持,但张九龄去相之后,他便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意愿拔擢了揽权擅政的李林甫。此时祸根已经深种,但李林甫手腕高超巧妙,犹自能弥补疏漏。等到李林甫一死,那便是杨国忠这种货色了! 如果说李林甫杨国忠已经是灾难级别的人事任命,那么更为恐怖的便是玄宗后期的异想天开。大抵是为了自己玩乐的方便,他竟尔废除了奶奶开创的内外相制度,直接将外戚亲信推到朝堂之中,却并不设立监察纠错的内相。李林甫、杨国忠便是因此而能手握大权十余年,在朝中竟没有一丝的掣肘。 这等同于什么?这等同于则天皇帝贬谪狄仁杰娄师德而任命二张来全权掌握政事,并且不闻不问不加以任何约束,兀自在宫中与小鲜肉高乐。 ……说实话,她要是真敢这么做,恐怕连养老的去处都没有。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玄宗固然因袭了他奶奶的人才与制度,但估计只是邯郸学步,全然不解精髓。这便譬如普通的学霸捡到了学神的笔记本,固然可以揣摩着解题思路答出无比漂亮的答卷,但设若一不小心活得太长,生平所遭遇的难题超出了预计,又该怎么办? ——奶奶,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 59 武周 第一个视频(完) 福报…… · 皇帝:………… 皇帝的嘴角不觉抽了抽。 当然, 她倒并不介意天幕那怪异戏谑的口气,更多的是震惊于自己宝贝孙子那吓死人的操作——以群相彼此制衡分权是皇权必修的操作,随时调动宰相更是维持体系正常运转的常规动作。一个人独揽相权十余年, 那真是不结党也要结党,不营私也要营私,势力盘根错节,必将会使朝局错综复杂。 ——仅仅错综复杂也就罢了, 但十余年把持相权任用官吏, 再公平也会有非议。这样的非议一旦遍及朝野, 便将是无可控制的党争! 真以为人人都是诸葛武侯么?十余年丞相还能素丝不染?真要有那种人物, 朕早就拔擢选用纳入台阁了, 还轮得到这孙子挑挑拣拣? 一时之间匪夷所思与惊骇疑惑相继而生,竟令女皇难以忍耐, 不得不伸手揉捏额头。但在压制住汹涌而起的吐槽**之后,女皇却渐渐认识到了一个颇为残酷的现实: ……以天幕展示的内容来看,即使是李隆基这种角色, 也算是她后裔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女皇面无表情, 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子孙不肖也便罢了,但以自己的状况而言, 怕不是还要被这些不争气的货色拖累啊…… 【总的来说,玄宗的后半生可以看作是一个普通学霸在超纲题目面前心态彻底崩溃的过程。某种程度上, 李隆基与他亲奶奶的执政风格是高度相似的。他们都不是洪武与雍正那一号勤政的角色, 颇为注重享乐与休闲。则天皇帝对任用宰相的态度是“为朕节劳”;而玄宗则更加离谱, 任命宰相后基本是袖手掌柜, 任凭宰相决断庶务,不过偶尔商议大事而已。 正因为执政风格高度一致,所以玄宗能将武皇的制度用得得心应手——他固然有难以遏制的权力**, 却决不愿意为了权力而过度劳神,因此能充分尊重君臣界限之下的贤相,放手令重臣施为。也因如此,玄宗早期不少的荡涤弊政的改革,都带着名相们极为鲜明的个人风格——姚崇、宋璟、张说,各有千秋。这算是玄宗朝极为鲜明的特色:只要选用一个强势而贤明的宰相,就能维持国势的蒸蒸日上。 但尴尬也就尴尬在这个特色上。当玄宗与宰相们精诚合作,充分为贤才提供发挥空间的时候,他大概从没有想过一件小事: 这套制度与用人体系是很成功的,但如果太成功了,该怎么办? ——太成功了也是麻烦么?不错,对玄宗来说,那的确是天大的麻烦。 因为前期的贤相实在太过出色,至开元八年以后国势便渐渐增至极盛。时人的笔记曾经回忆,说开元年间疆域辽阔土地众多,押运各地税赋至长安的马队一年到头络绎不绝,无数押运的官吏在京城人吃马嚼,以至于长安的存粮都常常不足。】 女皇的指甲在拂尘玉柄上轻轻一刮,发出了刺耳的哔啵声。 她没有在意这突兀的声音,而兀自沉吟,思索着天幕似有意似无意,点到的关键: 粮食。 不错,以一个皇帝的敏感性,她立刻意识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自高宗以来,关中长安便时常有缺粮的风险,以至于天皇天后不得不时常移居洛阳,借黄河漕运而就近补粮;武周定鼎后皇帝定都洛阳,一面是为了表现新朝上承姬周的正统法理,另一面却也是为了缓和粮食供应的危机,让关中能稍稍喘一口气。 ……但现下看来,即使迁都洛阳十余年,也遏止不住关中缺粮的趋势。 武皇眯了眯眼,想起了数日前宰相李昭德的劝谏。李昭德曾经委婉陈奏,说而今长安京郊可用的耕地不过两汉时的一半,人口却是两汉时的五倍有余,如此焉能不缺粮?为千秋万代所计,除就粮洛阳之外,还应当疏散长安人口,开辟新的耕地为是。 皇帝睿智善断,自然知道这是治本的良策。但治本的良策却未必可行——能在长安京郊拥有大量人口与土地的还能是谁?无非亲近皇权的豪贵而已!在高宗、太宗朝是李唐宗室,而今李唐宗室被诛灭殆尽,便是武家的近亲、春风得意的酷吏,乃至皇帝心爱的男宠。皇帝还要仰仗着这些人来制衡大臣,所以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含混过去而已。 但现在,有了“天命”撑腰,又矢志要做一个“明君”的皇帝,那心态可就迥然不同了…… 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 粗粗一看,这简直是盛大到无可言喻的繁荣景象。但只要稍一细想,都能看出盛世下隐约潜伏的危机:京畿存粮居然连供应各地的马队都不够,设若遭遇变乱,何以自处?各地押运税赋的马队尚且要跋涉如此之久,那么天高皇帝远,朝廷是否还能维持在当地的影响力? 这是盛世之下,最为致命的要害。 而更为致命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修补这个要害的能力。 自始至终,玄宗都是一个标准守成之主的形象。他敏锐意识到了则天皇帝所遗留的体制,并出色的利用了这个体系。但这体系对他而言却始终是个难以理喻的黑箱。他能利用这玩意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它运转的逻辑,更遑论修补它的漏洞。 最尴尬的是,这体系问题涉及到了皇权制衡的核心,恰恰是臣子不能置喙的禁区。换言之,当开元中期体系问题接连爆发之后,玄宗是真正孤身一人站在了历史的档口上,直面整个王朝最关键的抉择。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了他仰赖的贤才,也再没有了他熟悉而痛恨的,奶奶的智慧。 历史总是诡谲的,风口上的猪可以飞很久,但你永远也掌控不了你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玄宗在一众巨佬的带领下上分上到了王者,但王者局是属于千古一帝的局面,而绝非区区一个守成之君可以驾驭。他或许拥有过辉煌璀璨的盛世,但超出能力之外的东西,终究还是要一个不剩的吐出去。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玄宗毫无铺垫的转折——开元中期之后,玄宗终于冒险尝试修补则天皇帝的系统,但最终却彻底摧毁了体系的精髓,给予了李林甫与杨国忠近乎无穷无尽专权的空间,并一口气引爆了体系中所有的暗雷。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隐伏多年、难以节制的地方势力终于爆发,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诸胡十五万人,于河北范阳起兵。兵锋所指望风披靡,沿途太守县令或逃或降,威势直逼洛阳。 值此天下震动之时,玄宗终于在巨大的压力中展现了他真正的底色——先是任命杨国忠这无能的蠢货组织防御,痛失东都洛阳;而后又听信监军宦官的谗言,斩杀封常清、高仙芝,并以哥舒翰为帅,试图力挽危局。 但到了这时候,连锁的矛盾接续爆发,玄宗所能做的已经很少了……后世史家无不非议玄宗与杨国忠逼迫哥舒翰出兵的急躁妄举,但恐怕很少有人留意到,在战乱波及之后,长安的存粮已经开始不够了。 换言之,盛世深埋的地雷彼此勾连,终于葬送了玄宗辛苦缔造的一切。 不过,相较于这含混、拖沓、呆板的平乱流程,最为后世所留意的,恐怕是八年安史之乱莫大的影响。唐朝近乎于华夏古代的鼎盛,而开元则是华夏的鼎盛。所以,这拦腰一刀的安史之乱,何止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是整个华夏文明心态致命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创巨痛深,胡人内乱的教训永不可忘,以至于后世一千年以来,历代王朝渐趋保守、封闭,再也没有了大唐开拓进取的勇气。 ——如果开拓的结果是这样惨烈的内乱,那么在保守中渐渐衰竭,似乎也好于这样近乎猝死的暴毙吧? 司马光说,安史之乱后,“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但以今观之,安史之乱的遗祸又何止二百年?安禄山于长安、洛阳“杀人如刈,焚庐若薙”,但寻常破坏犹在其次,最为严重的是摧毁了京畿经营了近百年的水利灌溉体系。长安、洛阳本就处于人口超载的边缘,赖以补充水源的体系被破坏殆尽之后,两京的土地迅速开始了几乎不可逆转的恶化。自唐之后,再无王朝定都于长安、洛阳,千古名城,由此黯然没落。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回望千年以前的往事,才终究不免怅惘——历史已经远去,但历史却永远影响着后来人。 如果回望安史之乱,大概所有人都会感慨吧——要是李隆基能在用完他奶奶的人才之后暴死,该有多好啊。】 悠悠吐完最后一句感慨之后,天幕的光辉快速收缩,图像终于消隐不见,只留下一团朦胧的辉光。 而皇帝……皇帝却忽的抛开了拂尘,从御榻上径直站起。 “如若朕能避免这‘安史之乱’,又能有多少的偏差值?”她朗声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以皇帝的精明敏锐,早就在天幕的选题中听出了它的弦外之音——明明问的是自己晚年的种种失策,为什么还要以如此大的篇幅渲染安史之乱的惨痛,玄宗手足无措的愚蠢?再联想天幕对自己格外的容忍、退让,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果然,天幕沉默片刻之后,弹出了一个大得惊人的数字,不仅能轻易覆盖所谓“天命”的价格,剩余部分也足够皇帝挥霍到下一辈子。 皇帝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 当然,安史之乱毕竟是牵涉到整个华夏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纵然唯利是图如直播公司,在显示完惊人的奖赏之后,也要再额外多问一句: 【陛下打算从何处来措手?】 女皇微微一笑,恬然自得: “上苍没有听说过朕为太宗皇帝驯服狮子骢的往事么?” · 天授二年的五月二十六日,皇帝忽然自宫中下旨,称魏王在赐宴饮酒时突发疾病,因此暂且留于宫中;鉴于宫禁森严,又自有太医看护,武家的人便不必入宫侍疾了。 自武周革·命以来,武氏青云直上荣宠莫比,入宫面圣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而今因魏王武承嗣的暴病而被骤然隔绝在外,自然生出了无数惊惧的遐想,惶恐不知所出。但无论武氏至亲如何打听,宫中口风却都是严丝合缝铁桶一般,摸不出半点的底细。 这样的诡秘当然引发了朝野的波澜。但波澜很快被更大的事情遮掩了过去——天授二年的六月二十日,皇帝突然召集凤阁鸾台所有的宰相,集会于仙居殿中,一同议论政事。 皇帝往常议政的规矩,不过是在宫中与一二重臣彼此商量,随后便可草诏画敕。而今召集省的宰相执政,必然是决定莫大的事务。岑长倩、李昭德、杨执柔等思虑最深,因此尤为忧虑。 但出乎意料,皇帝于上阳宫接见众位宰相重臣,言谈之中却是和颜悦色,寒暄备至,不但关怀了几位老臣的饮食起居,赐下宫中灵药,还额外体贴了臣子们理政的辛苦,决定要在都省的政事堂外修筑一间别殿,供宰相们议政劳累后休憩所用,又命宫中的尚食局预备可口的饮食,每日送到政事堂供宰相们享用。 皇帝语气温和,情谊殷殷:“所谓君臣同心同德。众位重臣为朕分劳,夙兴夜寐不辞辛苦,朕自然也要体谅一二。” 圣人的恩典如此体贴温厚,真是令宰辅们惶恐无地,唯有下拜俯首,连连谢恩,发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但在伏地感激之余,如李昭德等见识深远的臣子却不免生出了惶惑:圣上施恩殷切至此,莫不成是要以此堵塞悠悠众口,推行一些争议巨大的举措? 果然,皇帝停了一停,立刻点了李昭德的名字: “李卿,你数日前上陈的那份议论长安仓储的条陈,朕已经细细看过,觉得很好。” 李昭德慌忙下拜谢恩,其余宰相随之一齐俯首,心中却不免微有诧异:李昭德的条陈众人已经看过,也对其中的建议颇为嘉许,却并不看好这条陈的效用——建议中毕竟牵涉着皇帝至亲,恐怕递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回复,多半留中不发而已。 而今皇帝竟然骤而提起,倒真有些超乎预料。 ——不过,皇帝以女主临位,性情机敏,绝非不知好歹的昏君,大概为了江山社稷起见,也会鉴纳一两条进言…… “既然都很好。”皇帝道:“那以朕的意思,就都采纳了吧!诸卿以为如何?” 李昭德猝不及防,猛然抬起头来,神色之中尽是惶惑: ——不是,怎么全都采纳了呢? 说实话,按照着历来上书进谏的规矩,为了打动皇帝施行政策,他的条陈中塞入了不少激切躁进的举措——譬如将长安圈地屯粮的豪强一律问罪,分地予有功兵士屯田之类;所谓取其上者得其中,得用危言耸听的举措震慑住皇帝,才好退让一步,达成其次的目的么。 所以,当皇帝毫无犹豫一口答应之时,李昭德登时给整不会了。 眼见他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皇帝微笑着补了一句: “朕记得,李卿曾在奏折说,希望朕问罪长安京郊霸占良田的豪强,以谢黎民百姓;他自己再自尽于长安城外,以谢被问罪的豪强。如此的拳拳忠心,朕亦不能不动容。” 李昭德:………… 好吧,自己的话堵在此处,他只能伏地谢恩,感激涕零了。其余宰相无奈对视一眼,也唯有叉手随声附和,表示一定尽忠而竭力,为圣人分忧。 ——没有办法,宰相们将这份奏折给递了上来,本就有“臣附议”的态度。而今皇帝已经公开赞成,难道他们还能反悔不成? ……不过,真要按条陈中的法子清理长安的人口田地,必然会得罪大批豪强皇亲,重臣们即将遭遇的打击可想而知。考虑到将来山呼海啸一样的攻势,宰相们行礼后依次起身,脸上都有些愁苦。 皇帝覆手踱步,自金阶上俯视宰相们的表情,心中不由微微冷笑:所谓制衡疏导,帝王心术;现在武承嗣已经不堪大用,在新的制衡手段到位之前,总得给这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找点事做。 当然,仅仅一个条陈还不够。眼见大臣们绞尽脑汁,尚且还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皇帝拍一拍手,身侧的宫人又捧来了几张雪白的绢帛。 “朕心忧民生之苦,因此夙夜思虑,仰观前贤的善政,也有了些小小的想法。”女皇淡淡道:“这是上官才人为朕草拟的诏书,诸卿若以为无碍,便画敕施行吧。” 几位宰相懵懵懂懂,展开绢帛后尚未看上一眼,便又听皇帝慢悠悠开口: “……此外,天下大事千头万绪,朕忝居尊位,上膺天命,委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诸位宰相受命辅政,更应匡正朕的过失,辅佐朕除弊扬善,才不负上天的期许。而今天下兴革之事甚多,朕的意思是,举凡军国大事,一切悬而不决的要务,都由宰相入宫禀报,每两日与朕议论一次。”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数位宰相更是齐刷刷抬起头来——以往常的规矩,宰相与皇帝议事也不过五六日一次而已,如今骤然改为两天一次,岂非将工作量翻了将近倍? 再说,什么又叫“兴革之事甚多”?皇帝要——要变法吗? 刹那间惊骇惶恐涌上心头,出于官僚保守的特性,几位重臣开口就想劝谏,来一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理论先和一和稀泥;然而只仰头一看女皇的脸色,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侍奉女皇已有多年,仅仅窥伺神色便能猜出至尊的心意——当皇帝露出这副表情时,就再也没有臣下置喙的余地了!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大臣们才终于想起,皇帝多谋善断,固然是谋定而后动,但只要大计已定,立刻便是狂风骤雨快如闪电,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不给寻常人丝毫反应的空间——要知道,当年废黜庐陵王这样的大事,女皇也不过只筹谋了数日而已。 而现在的皇帝,竟尔也露出这副“大计已定”的神色! 换言之,所谓“兴革天下”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接下来便将是如轰雷如闪电,快到叫人乍舌的连环招数了。 ……不过,与数年前废黜庐陵王那一锤定乾坤的突然袭击不同,如果真要变革天下大政,是必须要宰相紧密配合,严谨执行的。如果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巨大的兴革,那个工作量和工作强度,恐怕—— 几位宰相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等,方才皇帝不是还特意命人在政事堂搭建了休憩的住处与用膳的厨房么?原本还以为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但而今看来,这怕不是提前预备上了宿舍与工作餐,方便他们就地留宿,通宵达旦—— 几位宰相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吃你们武家一碗饭,怎么就这么难呐! · 在几位老臣那复杂难言,怪异得犹如便秘的脸色之前,女皇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诸卿以为如何?” 老臣们面无表情,到底只能俯首: “……陛下圣明。 60 变革 太平公主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以后, 女皇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曼声开口: “昔日汉高帝礼贤下士,解衣而衣之,推食而食之,故能得天下贤士之死力。朕虽不肖, 私下也仰慕先人的举止。诸位相公若要留宿政事堂, 一应起居饮食的待遇, 便按宫中的来预备吧。” 这是对手下宫人的吩咐。掌事的宦官俯首领命,站立阶下的宰相们也随之行礼谢恩,但心中却难免嘀咕。 显然,这是皇帝施恩笼络人心的手段。女皇起居奢华, 宫中膳食无不精细绝伦, 迥非平常可比。可相较于这难得一见的上方玉食, 他们还是更愿意能在家里吃个夜宵。 可皇帝的要求能够拒绝么? 宰相们谢恩之后, 站立在众人身后的凤阁舍人苏味道却突然出列,下拜俯首: “陛下,臣才学浅薄, 实在难荷重任。陛下的旨意关系甚重,臣若忝居台阁, 只怕会壅塞贤才上进之路, 更会误了陛下大治的决心。” 苏味道苏舍人向以模棱两可滑不溜丢闻名,生平最擅长的便是一招不粘锅绝技。而今眼见皇帝锐意革新,即将大刀阔斧整理朝政,登时便起了退缩之心——所谓一叶落而知秋风起, 眼见革新中要掀起莫大的政潮, 那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你们武家这碗饭,咱们老苏家实在吃不下去啦。还是先躲到地方当个小官, 权且避一避吧…… 皇帝稍稍抬眉,居高临下扫了宰相们一眼,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苏舍人的话也有理。罢了,朕要料理天下的事务,应对总须得人。朕看政事堂中的人手也着实不够,便暂且把狄仁杰韦安石调来吧,也算帮一把手。” 听到这话,匍匐在地的苏舍人登时浑身一抖——狄仁杰也便罢了,韦安石可是出了名的刚正耿介,对他这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风范早有微词,真要此人在中枢用事,只怕自己得到海南琼州做刺史了! 见机极快的苏味道赶紧闭上了嘴,总算免去了苏氏与海南的这份不解之源。 皇帝不动声色抛出威慑,随后瞥过苏舍人,再无留意。 ——这就想逃?想瞎了你的心了! · 皇帝是当面向宰辅重臣们宣布了这重大的改革,随后便命宰相入值政事堂中办公,料理吩咐下来的诸多庶务。而此事密不透风,外朝犹自茫然不知。等到三四日后文昌台(尚书省)的堂官们检点公务,才骤然意识到不对: 怎么多日以来,凤阁鸾台的列位宰相从未露面?——还有,这公文数量怎么比往日翻了两三倍有余? 如果说这种种的异象还只是隐伏的征兆,那么到天授二年的七月,朝廷便终究等来了那筹谋已久的惊雷——至七月五日,忙碌了足足一旬的政事堂终于发出了一份极为关键的制诰。该制诰以白麻为纸,北门学士草拟,诸宰相画敕,皇帝御笔用玺;君臣上下态度如此一致,俨然已是朝廷最为郑重庄严的诏书,迥非寻常旨意可比。 但相比这罕见的重大诏令而言,更为令神都内外的豪强权贵惊悚的,却是诏书中的内容——在这篇北门学士草拟的四六骈文之中,除了开头陈词滥调的赞颂皇帝圣德与天命之外,剩余将近四分之三的篇幅,竟尔都在怒斥豪强庸官贪赃祸民、勾连乱政的种种举止,并提出了极为森严的警告: “小人未退,贪吏未惩,流亡未安,怀冤未理,予何得安?若不悛改,则元恶大憝,即就诛夷,若致极刑,非予所望,尔等勉之!” “若致极刑,非予所望”!直到此时,权贵们才终于意识到,当年皇帝以天后的身份辅佐高宗天皇大帝理政,正是借贪墨虐民的大案重惩关陇豪强,由此而一举立威,整肃纲纪,才有这数十年来的权柄风光! 换言之,这位皇帝起家的本事,就是以酷吏扫荡群邪,摧折高高在上的世家! 好吧,而今反复品读诏书咄咄逼人的措辞,京城上下的官吏再次回忆起了高宗年间,被御史与北门学士左右夹击的耻辱,以及战栗于律条之间的恐怖。 这样的回忆何等刻骨铭心,诏书下达后不过五六日,城中便是一片静寂悚然。豪门贵官们惶恐忧虑,数日以来连宴饮郊游都没了兴致,忙着在家中议论对策,清点多年以来的烂账。 不过,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却依旧有高门特立独行,恬恬然不以时局为异——譬如数年以来骤然荣贵的武家。 虽然家中居长的魏王武承嗣依旧滞留在宫中“养病”,但武家众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每日聚会游玩,招来歌妓日夜取乐;如武懿宗、武三思等皇帝的近亲,更是飞扬跳脱,横行无忌,乃令家人强邀大臣贵戚上门赴宴;若有推脱不出者,竟于大臣府邸前嚎叫撒泼,闹得不可开交。武懿宗更于宴中大肆宣扬,称“皇帝本是我家做”,“陛下方仰仗我等,何方狱吏敢妄自弹劾?耶耶必灭他三族!” 武皇耳目遍布京城,武家饮宴的消息不过半日便送到了上阳宫中。彼时皇帝沐浴更衣,正盘膝默念《金刚经》,待情报送到之后,她展开纸条只是扫了一眼,随手便投入一旁的檀香金炉中,面无表情拎起念珠,继续诵念。 上官才人随侍在侧,却听皇帝声气一变,竟念起了《佛说罗云忍辱经》: “忍之为福,身安亲宁,宗家和兴,未尝不欢……”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 天授元年八月,时任洛州司马的狄仁杰接到了文昌台下发的制诰,仔细拜读之后,他额手称庆,随后命家人赶紧打点行装。 “一切行李都要提前预备好,万不可临事匆忙!”他吩咐长子:“想来,不日就该有我升迁的旨意了。” 果然,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朝廷使者便驰入洛州官衙,宣读了除授狄仁杰凤阁侍郎、从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敕旨。以凤阁的本职而入政事堂平章国事,这是真正入阁拜相的待遇。小小一洛州司马竟尔一跃升任台阁,青云直上也不过如此。圣眷优隆至此,传旨的使者不敢怠慢,受礼之后赶紧搀起狄仁杰,连连道贺。 但骤尔拜相的狄仁杰却毫无喜色,反而拱手求问天使:“这样的拔擢委实出乎意料,不知是出自哪位大相公的抬爱呢?” 使者笑容满面:“恩出于上,臣下焉能妄议?这是陛下口述、学士草拟的旨意,实实在在的圣恩呐!” 狄仁杰叉手谢恩,神色却愈发凝重。待送走使者以后,他立刻招来心腹幕僚,郑重吩咐: “为我写一份谢恩的奏折,奏折中要多多叙述周礼亲亲之谊,请皇帝爱重骨肉子孙,重用亲女太平公主……” 拜相谢恩本是常理,但在奏折中塞入这一堆莫名其妙的劝谏与举荐,却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心腹愕然不已,一时反应不能。 “快写!”狄仁杰催促道:“在我进京之前,这份奏折就必得要递到陛下手里。若有迟误,我狄家恐怕要被诛灭三族了!” · 天授二年八月,避居上阳宫已久的皇帝忽尔在正殿九洲亭召见了亲女太平公主。此时已然入夏,天气渐为暑热,若以皇帝往日的习惯,应当携众皇室宗亲移居骊山沐浴避暑,消磨长日。然而今年一反常态,不唯宫中毫无出游的迹象,就连寻常赏赐予宗亲的避暑佳物亦一概阙如。武家的柱石魏王武承嗣更是被扣在宫中数月之久,而今都是“抱病不起”! 如此种种怪异的征兆纷至沓来,纵使愚蠢如武氏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惶恐之下不得不稍作收敛。而此次太平公主入宫谒见,临行时也被丈夫武攸暨百般请托,求她入宫打探武承嗣的下落。 武家诸脉同气连枝,太平公主亦不能不为夫家尽力。但她被领入九州亭之后,抬眼一见却不觉骇异:皇帝盘坐于紫檀长几案之后,埋头手不停挥,身侧是以冰块雕刻而成,纵高足有一丈的瀛台与方丈;而几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高度竟与这冰雕差相仿佛。 在太平公主的记忆之中,这副景象也唯有在昔日天皇天后二圣临朝时才得一见。彼时女皇精力充沛、励精图治,料理政务如掌上观文,案牍之中从不厌倦;常常与学士女官们议论政事至通宵达旦。只是数年前废黜大哥独揽大权以来,皇帝或许是年老而倦勤,渐渐开始委任宰相为自己代劳;皇权固然并无动摇,但日常政事却难免会有疏忽与宽纵之处。 数年之间,权贵豪门能依仗权势肆行非法,多半也是利用了女皇这似有意、似无意的疏忽。但而今——而今望一眼这高耸如山的奏折与御批,熟稔母亲心意的太平公主登时悚然,意识到了最隐秘的关键——至尊执政的作风,恐怕又要大有变革了! 在这样朝野变动的微妙关头,行事愈发要留意。太平公主心中打鼓,小心行下礼去。皇帝唔了一声,颔首示意她坐于案前,抬手从身侧翻出了一本奏折。 “狄仁杰上表谢恩,劝朕推隆亲亲之恩,重用骨肉至亲。”皇帝淡淡道:“他还特意在奏表中举荐了你,称你‘忠孝行己,仁明绝伦。才无不周,识无不综’,可堪大用。” 太平公主……太平公主蒙住了。 说实话,仰仗着皇帝爱女的身份,太平公主私下也结交了几位希图攀缘皇室的重臣,偶尔也能在母亲面前敲敲边鼓。但这狄仁杰……这狄仁杰她委实是没有过半分来往,怎么会突然寄来这么一封惊天动地的奏疏?! 宰辅重臣公然举荐皇室公主入朝理政!太平公主再不解世事,靠直觉也能闻出这敏感操作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自皇帝登基以来,最为忌讳的便是内外勾结‘外臣上书为宗室说话,这是武周朝真正的禁忌,所谓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太平公主瞠目结舌,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辩解。却听皇帝又徐徐开口: “此外,狄仁杰还献上了一些洛州的特产,请朕转交于你。” 太平公主:………… 得了,公主登时头皮嘴巴发苦,额头涔涔流出冷汗:这是宰相该做的事么?这是活腻歪了要自爆拖人下水吧? 狄仁杰,老娘与你何怨何仇?! 太平怒火攻心,只能开口辩驳: “陛下,臣与这狄大人委实并无来往——” “朕知道。”皇帝平静截断了她:“狄怀英更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他千里迢迢倾家荡产的给你送来这些礼物,不过是因为愧疚的赔礼罢了。” 太平公主:……啥? 皇帝一句话不过寥寥二十余字,却瞬间把公主的脑子给干过载了:为什么会是“赔礼”?为什么又会“愧疚”?——还有,还有,为什么陛下的口吻如此宽厚,竟然只呼“怀英”而不称姓名? 你们君臣到底是打什么哑谜呢?! 她只能艰难开口:“臣……臣实不知——” 皇帝低头翻检奏折,并不抬头打量自己那脑子烧得快要冒烟的亲生女儿,语气依旧平和。 “也没什么。不过是朝堂的老把戏罢了。”女皇道:“朕拔擢了他狄怀英入阁拜相,那朝廷中亲近李唐的势力便未免太强。为了稍加平衡么,就得举荐一位朕信得过的至亲来料理政事……以现在的局势看,也唯有你最为合适。” 说到此处,女皇却不觉微微一笑:“不过,这姓狄的还的确有几份良心——大概是真忠于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吧,而今要亲手摧折他们的骨肉,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皇帝抛下奏折,终于抬头望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看到了爱女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明白么?”皇帝道。 太平公主瞠目结舌,只能期期艾艾:“臣,臣愚昧……” 皇帝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而又和缓;在这一刹那之间,她不再像是高高在上,威严华贵而不可凌犯的至尊,反倒更接近于太平公主幼年牙牙学语之时,朦胧记忆中那温柔循循善诱的慈母形象: “这也不难明白,狄怀英只是留意到了你的身份而已。”皇帝柔声道:“而今朝堂波涛诡谲,但概而论之,不过李、武两派而已。所谓非此即彼,非李即武,没有缓和的余地。朕在世时还好,朕若不在,朝中定然要有一番龙争虎斗——尔时你死我活,必将分出生死而罢休。但在这样的紧要时候,太平,你是倒向李家,还是倒向武家呢?“ 她凝视着自己的女儿,不出意料的看到公主的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显然,在稍稍点拨之后,聪颖敏达的太平公主终于意识到了这小小一封奏疏的要害,意识到了自己那尴尬与可怕的境地。 但这还不是结束,皇帝的语气略无停顿,漠然的女儿揭示出了最不堪的真相,打破她最后的妄想: “……以你的身份来看,你是什么都没得选。太平,你是李家的女儿,却是武家的儿媳,还生了武家的儿子,因此双方都不能相信你。”女皇平静道:“一旦有一方得胜,便必然会清除你这前朝的余孽,永绝后患。以而今的局势看,恐怕只有你安分守己,绝口不沾权势,或许才能在朕驾崩以后勉强保住性命……而现在,狄怀英为了朝政平衡推你上台,便无异于是拿你的身家,换将来朝局的安稳了。” “亲手将高宗的骨肉推进火坑里,想来狄怀英的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吧?” 皇帝的语气淡然而又平定,仿佛只是闲闲聊及家常琐事。太平公主脸色却渐渐煞白一片,近乎于摇摇欲坠,牙齿打战。在反应不及的惶惑与恐惧之中,太平公主只能勉力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艰涩的颤音: “女儿——女儿……” 皇帝深深凝视她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狄仁杰在奏疏中反复劝朕爱惜骨肉,朕也知道他的意思。一个臣下尚且能怜悯旧主的女儿,朕总不能比他更无情——也罢,太平,朕可以为你做些打算。” 太平公主愕然凝望母亲,嗫嚅着开阖嘴唇,却不能出声。 皇帝抛开了奏折,盘膝在几案后正襟危坐,神色却骤尔变得郑重而凝肃。 “听好了,太平。我给你你两条路选。”皇帝一字字道:“第一,若你无心权势,朕可以赐你与武攸暨和离,从此出家避居道观之中,再也不要过问世事;朕临走之前,会仿先汉窦太后的先例,将历年积蓄的私房尽数赐予你。有了这些财物,再仰仗着你的身份,平安度日应该不算为难。” 她停了一停,眼见女儿并未立刻开口答应,才徐徐说了后半句: “第二,你若执意要当这个执政,朕可以将你的子女过继几个出去。将来设若有万一,也还可以留个念想。” 太平……太平公主怔在了原地。 眼见女儿被这猝不及防的血腥未来所骤然震慑,皇帝抬了抬眉毛,低下头去。 “现在不要答复朕,回去仔细想想吧。”皇帝淡淡道:“——对了,朕听说皇嗣的三儿子颇为玉雪可爱,你下次进宫的时候,带来给朕瞧瞧。” 太平公主茫然点头,恍惚起身行礼,又恍惚退了出去。 · 八月二十日,狄仁杰终于打点行装,驰入京城。 依往速来惯例,谒宫门谢恩之后,宦官便将他引到了凤阁廊下。但偌大凤阁竟尔空无一人,唯有来往的书吏进进出出,各个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狄仁杰瞻望许久,心中不觉大起狐疑:他听说新相入阁理事,照例都有同僚于廊下设酒宴请,为何而今空无一物?莫不是鄙夷他出身州郡骤得宠幸,要立一立威风么? 按理说这周氏霸凌也无伤大雅,但无奈狄仁杰未曾入阁,眼下竟有些不知所措。所幸不过片刻功夫,一位校书便将他迎了进去,一路送进了政事堂。 刚进政事堂中,却见偌大阁内灯火辉煌,到处都是蜡油、废纸与墨迹,而长长几案两侧人来人往,十几个眼圈乌黑的老头正俯首争论,神游物外。 狄仁杰还未来得及见礼,门口的两个老头抬头索水,一眼望见狄仁杰的面容,登时眼前一亮,大声招呼: “新人来了!大家不必再忙——新人来了!” 狄仁杰:?!! 这这——这不对吧? 61 合作 鸡娃 狄仁杰不知所措, 被人推着向前涌去,直到莫名其妙的撞见了一个身着紫袍的老者,眼圈上的乌黑格外深重。 老头很热情的向他拱手:“老夫姓岑……” 狄仁杰听到此语, 赶紧叉手作揖, 口称不敢——政事堂的宰相们虽然是同朝议事, 但岑长倩岑公年资最长, 爵位最高,早被公认是朝廷的首相;他不过是蒙恩宠能行走于政事堂中的新人,哪里敢与岑相公分庭抗礼? 岑相公谦和之至, 赶紧将他搀扶了起来,粗粗寒暄之后,却开口发问: “狄公什么时候让人把被褥送进来?再有, 不知狄公喜欢什么口味的宵夜?也可以吩咐给厨房,提早做些预备……” 狄仁杰:………… ——不是, 这有点不对吧? · 仅仅在政事堂内当值了两日, 狄仁杰便渐渐理解了当下这怪异的□□势。显然, 随着宫中发出的诏谕一道比一道严厉, 御史们清理积弊的动作随之愈发激烈, 往常阿附于武家的党羽逐一被揭发处置,数年来被武氏权势所隐藏的暗雷接连引爆,渐有危及根本之势。再考虑到滞留宫中数十日未归的魏王,那武家的结局恐怕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这样波涛诡谲的时候,亲近李唐的大臣本该趁机发动攻势,一举犁庭扫穴,解决将来继位的后患。但京城至今风平浪静,却没有丝毫政潮的征兆,竟浑若无事一般 究其原因, 固然是因朝局不稳,等闲官吏心怀忌惮,不敢轻易下场;另一面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客观要素——自八月以来,能搅动政局的相公们都在政事堂内日以继夜的为皇帝,焚膏继晷通宵达旦,可怜一把老骨头被锤炼得憔悴消瘦,一时之间精疲力竭,实在是没有这个出手的力气了! 直到此时,新官上任的狄仁杰才在文山会海之中领悟了皇帝的真意——无怪乎如此大刀阔斧,原来励精图治之下,还有这样阴狠的算计! 但而今已然泥足深陷,纵使领悟到也无可奈何了。在政事堂值了两天的夜班之后,皇帝终于按高宗以来的惯例,在上阳宫正殿召见了新任的宰相。 俗套而又冗长的问候笼络与赏赐之后,皇帝命人捧来了一份奏折。 “这是太平公主上陈给朕的奏报。”女皇面目森严,眉目中竟俨然有了怒意:“公主说,她在饮宴间听见朕亲手拣拔的贵戚豪族竟尔悄悄非议政事,言辞狂悖恶逆,真是令她这做臣子的都不忍心细听。这还都是朕高官厚禄养大的好亲戚!朕委实意料不到,天壤之间,竟会生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来!” 狄仁杰愣了一愣,随后拱手:“不知臣可否看一看这奏折?” 皇帝扬一扬头,随侍的女官赶紧将奏折奉上。狄仁杰接过奏折,却并未展开,反而左右观望——殿中的布置真正是贴心得恰到好处,他身边就是一个极大的冰盆呢。 于是狄相公抬手一抛,将奏折掷入了冰盆之中。黄麻纸的奏折立刻被冰水浸润,纸张上的墨迹洇成一团,再也不可辨认。 女皇呵道:“大胆!朕都还未曾读过,你怎么就敢先损毁奏折?这分明是藐视君上!” 言辞之中声色俱厉,俨然咄咄逼人,若不是皇帝手中依旧把玩着香囊,恐怕还真有些吓人。 狄仁杰眼也不抬,心平气和:“陛下,既然臣子都不忍心看,怎么能给君上看呢?” 他又拱了拱手:“再说,太平公主是陛下的爱女,又何必纡尊降贵,像狱吏那样靠告密来博宠呢?” ——就算皇帝有意用太平公主来平衡朝局,但这好歹也是她与先帝金尊玉贵的女儿,难道还真能当作寻常唾手可得的酷吏,随随便便消耗在这样滑稽无聊的罗织告密中么? 女皇的脑子真要糊涂到了这个地步,她现在就该去长安养老! 果然,皇帝只是稍稍抬一抬眉,随即不动声色,慢悠悠开口: “那狄公以为,朕的女儿不该操心这些妄议政事的悖逆恶人,又该去操心什么呢?” 狄仁杰俯首行礼,平静说出了标准答案: “金枝玉叶的天家贵嗣,所推重者不在庶务,而在德行。圣人说,‘百善孝为先’,而皇裔的孝心,便是要辅佐君主,赞善匡失,弥补朝政的疏漏……” 这句话板板正正平平无奇,其中却隐约暗藏锋芒——“赞善匡失”是什么意思?“弥补朝政疏漏”又是什么意思?继而有疏漏要弥补,岂非是指摘皇帝施政的举措并非尽善而尽美。 但锋芒中的每一句都是儒家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字字句句皆本圣人经典,纵然皇帝亦不能反驳。果然,女皇蹙眉凝视着自己新近拔擢的宰相,双目之间已经渐渐生出了冷光——自废黜庐陵王太后秉政以来,皇帝任用酷吏亲信武氏,政务上颇有不当之处;朝野上下群议鼎沸,不是没有非议的声音。但寻常非议也便罢了,而今竟尔在御前含沙射影,这便近于狂悖而犯上了! 再有,皇帝超擢狄仁杰入阁而拜相,这知遇之恩何等深重?仓促议论君非,岂非忘恩负义? 女皇冷冷打量狄仁杰,目光灼灼逼人凌厉锋锐,如刀如剑如枪如戟,真正是数十年杀伐果断磨砺出来的淋漓杀气。 如此凝视片刻之后,眼见狄仁杰安然不动,她终于移开了目光。 “宰相说得确实有理。”皇帝淡淡道:“——你听到了没有?” 只听环佩声铿然作响,华服锦衣的女子从屏风后小步趋出,深深下拜于地,恭敬行礼。 狄公随意一瞥,不觉瞠目结舌:这女子方额广颐,容貌华贵而有端庄,分明是皇帝的爱女,太平公主! ——不是,皇帝这又是几个意思?! · 狄仁杰就是狄仁杰,即使在骤逢巨变的错愕之中,他依然迅速反应了过来:显然,太平公主竟然能在宰相议事时蹑足旁听,必定是已经取得皇帝的俯允,终于有了参政的资格。 当然这也不算稀奇。他狄仁杰拜相后朝中势力大变,皇帝必然要援引亲信入局加以制衡。但好巧不巧,太平公主首次参与政事,却偏偏是在他与皇帝君臣独对之时! ——太平公主辅政是源于他狄仁杰的举荐,太平公主入朝是因他狄仁杰与皇帝议政而始;请问太平公主和他狄仁杰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真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政治脉络,从此狄相公在朝堂上便会天然的被视为太平公主一党,再也不能撇清干系;以而今这这微妙暧昧而又莫名其妙的局势看,即使狄相公辩驳一千次一万次,恐怕朝野上下也不会有人信他半个字! 说实话,连狄仁杰自己都不可能相信这样的鬼话。 狄仁杰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他脸色迅速的变绿了。 · 不过,虽然狄相公的脸色由白而绿,由绿而黑,被皇帝甩来的这口莫须有的大锅噎得说话不能。但跪坐于地的太平公主却还是一脸茫然——半个时辰前她被皇帝召来后藏于屏风之后,但全程只听到了君臣之间云深雾罩不解其意的几句往来交锋,而今被皇帝骤然唤出,她脑子里犹自一头雾水: 发生甚么事了?! 皇帝侧首看着爱女,手执如意敲击方桌,语气不徐不疾,仿佛循循善诱的教诲: “听清狄公的话没有?” 太平公主赶紧俯首: “听清了。” “只是听清了么?”皇帝的声音陡转严厉:“听清之后还要细想!你昨日向朕举荐人才,举荐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宗楚客,宋之问,这样的货色也能往朝堂上引么?朕今日召狄公议事,便是要让你亲眼看一看,真正的宰相是什么样子!” 太平公主惶恐伏地,额头不由渗出了汗珠。十数日之前,皇帝向她提供了参政厮杀与退隐平安的两条道路;而反复思虑之后,太平公主终究不能遏止心中熊熊权欲之火,到底是私下谒见了母亲,请求能有一个参与朝堂的机会。 要插手政事就得有呼应附和的帮手。太平公主绞尽脑汁斟酌良久,终于从夹袋中摸索出了宗楚客宋之问这一对大贤之士,暗自以为得计——当日皇帝以天后身份秉政,便是依仗着北门文学之士来料理政务;而这宗、宋二人的文采,恰恰在朝臣中卓然特异,独树一帜;她若选用此二人,岂非也是萧规曹随,效法母亲昔日的善政? 当日名单递上去之后,皇帝只是略略扫过,并无什么表示。但而今女皇骤然开口,声色俱厉,才终于发泄出了积蓄数日的怒气: 这种货色你也敢选吗?!朕任用武家那些废物点心,是迫于无奈不得已为之;你又是怎么精挑细选,才从偌大朝廷中准确挑出这些垃圾的! ——当然,皇帝明白,这委实也不能太责怪她那宝贝女儿。毕竟,能拉下脸来谄媚权贵,靠着裙带攀援附上的大臣,又有几个能有真才实学?如陈子昂等文采治才兼备的贤良,人家对朝政自有坚定不移的执守,岂是一个公主所能轻易罗致的? 她只能无声叹了口气,回望垂首肃立的狄仁杰,用意已经昭然若揭——既尔太平公主实在挑不出好的人手,那么狄公这位真宰相怎么能袖手旁观,不帮上一帮呢? 可任凭皇帝反复以眼神示意,狄公却依旧不言不语,纹丝不动,安稳变如泰山,仿佛只是一个全程旁观的纯粹背景板而已 显然,在意识到自己悄无声息被皇帝摆了一道之后,狄公已经在无语与郁闷中迅速找准了己身的定位:所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任凭你至尊母女如何表演,咱这宰相统统来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牛不喝水强摁头,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硬逼着宰相奉承太平公主不成? 皇帝凝视宰相许久,眸色渐渐深沉。她与这些贤臣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委实是太明白彼此的套路了。皇权固然高高在上,却并非无远弗届无所不能,一旦这些贤才表现出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即使强势如她,往往也无可奈何。毕竟是刚任命的宰相,事关朝政大局,绝不能随意置之重典;而皇帝惯用的高官厚禄 ,则对这号人物基本无效。毕竟,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女皇眨了眨眼,平静开口,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 “眼看着也要立秋,到京郊祭祀稷神的人选也该定下来了。魏王这几日病得实在不轻,一两个月里未必能起身。朕的意思,恐怕只有在近支的宗室中挑一位好的来代行仪式。” 这句话平平一出,皇帝抬眼瞻望,果然看到狄仁杰衣衫一颤,神色之间微有动容。 ——什么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非是没有戳到真正欲罢不能的痒处而已!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年立秋于京郊祭祀稷神祝祷丰收,是朝廷极为重大的典礼;仪式上诸邦使节与贤达高士随同观礼,是昭示朝中风向极为重要的场合。自数年前皇帝废黜亲子手握大权以来,为了潜移默化的抬高武氏的地位,都是武承嗣兄弟主持祭典。而今魏王被皇帝钦定为“生病”缺席,那风向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狄仁杰垂目敛容,闭口不语,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心中却波涛汹涌:显然,皇帝贬斥武承嗣便等同于贬斥武家,贬斥武家则李氏便必青云直上;既然魏王已经“病重”,那么主持稷神祭祀的便唯有李家人。李家人——该选李家的谁呢? 皇嗣李旦?决计不可!皇嗣的身份太过微妙,必然招致皇帝莫大的忌惮。 皇嗣诸子?且不论诸子尚且年幼,便是皇孙的爵位,也实在不够高贵,撑不起祭祀的场面。 思虑至此,答案便呼之欲出。狄仁杰果断俯身开口: “陛下,京郊的祭祀关系甚重,主祀犹需得人。以亲以贤,以而今的身份,都唯有太平公主最为合适。臣昧死伏乞陛下俯允。” 事出突然之间,太平公主尚自困惑不解,诧异于自己莫名被拉扯入话局;皇帝则已经相当配合的蹙起了眉: “荒唐!京郊祭祀稷神是要演练弓马骑射的,公主怎么能上场?” ——按太宗以来尚武的惯例,京郊的祭祀既为祝祷秋收顺利风调雨顺,也是要乘着秋高气爽组织射猎,向朝觐的诸蛮夷番邦使者炫耀武力。太宗神勇非凡,从来都是亲身上场,技惊四座;高宗不善骑射,但拣派的也是宗室中筋力绝佳的子弟,借以震慑外夷。如令太平公主主持,射猎中若有差池,岂非贻笑于蛮荒? 狄仁杰暗自在心中翻一个白眼,心想当年武承嗣骑马好似骑驴,连四力半的弓都拉不开一张,怎么没见着圣人顾虑什么骑射之事?不过借坡下驴,他顺势说了下去: “陛下何必多虑?女子中善骑射者尽有,不提前朝冼夫人之事,纵使我朝开国定鼎,亦有平阳昭公主举兵以应义旗,亲执金鼓,克定之勋,彪炳青史。先祖暴霜露斩荆棘之功,子孙何可稍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骑射小事耳,公主每日多加习练,总有熟能生巧的那一天。而今还有月余功夫,足够公主从头学起。再说,皇宫也多的是骑射的好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顺理成章,皇帝亦神色平静,随意点头,仿佛君臣只是在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太平公主跪坐在旁,却不知不觉瞠目结舌,作声不得: ……不是,你们君臣什么意思? 怎么——怎么听着听着,我这好好的公主就得每日练骑马练弓箭练武术了呢? 我一个好好的公主,为什要练这个?你们开口给我塞任务的时候,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么? ——还真不用考虑。宰相陈奏皇帝许可,这已经是标准而合法的敕旨,书写后立刻可以颁行天下,有不遵者以大逆不道论处。公主目瞪口呆,却只能木然缩在一旁,听着宰相与皇帝你一言我一语,将她从早到晚的时间排列分割,精准塞入了骑射马术,乃至基本军事常识的演练——京郊骑射可不是射几只兔子玩,如果要组织狩猎,那是得有点练兵的本事的。 公主头晕眼花,作声不得,只能任凭宰相摆布。终于,狄公说完具体安排后停了一停,似乎又在思虑什么。 “以臣的见解。”他道:“公主每日闲暇的时候还很多……” ——胡说!妄言!什么闲暇时候很多?!本公主不饮宴不游玩不交游了么?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公主要辅佐陛下理政,还要多学一学经术才是……” ——什么多学一学?我学得还不够多么? “……因此,每日的习练骑射之余,还可以多读一读史籍经纶,领悟前人当政的得失。” 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仰望着皇帝,神色中难免多了哀婉。 ——这样的日程,和出家还有什么分别? 皇帝垂目看了爱女许久,终于移开目光,望向了神色不动的狄仁杰。 仅仅目光稍一接触,女皇立刻明白了这重臣的暗示——玉不琢不成器,即使皇帝真想要狄相公辅佐爱女,公主自己也得争一口气,否则与拖累何异? 如果执意要让公主来拖累宰相,那么狄公就只有辞官归乡,再不沾染他们武家半点。 “……朕看这主意很好。” 62 诗歌 盛唐 自上阳宫正殿退出之后, 狄仁杰立命侍从驾驶马车,驰入夏官侍郎凤阁舍人李昭德的府邸,递上拜帖请求一见。 两人都是复唐派的柱石, 彼此之间声息相通遥为呼应, 虽然相隔千里万里,却是神交已久的老友。而今盟友到访, 李昭德自然倒屐相迎。但迎入正厅后寒暄不过数句, 狄仁杰便请屏退随从, 而后向李昭德出示了一份帛书。 纵使李昭德沉稳老练,接过帛书仍不由大吃一惊——绢帛上墨迹淋漓言辞激切, 字字句句却都指斥的是周兴来俊臣贪墨误国残刑害命肆行非法等种种大逆不道的举止,而且条分缕析证据详密,真正是有理有据严丝合缝, 足以将周兴来俊臣打得万劫不能超生! 李昭德细细读过这份致命的文章,终于看到了落款: 【臣, 太平公主李,谨上】 李昭德:…… “这是太平公主所书?” 他扬一扬绢帛, 口中分明是普普通通的疑问,却莫名能听出一股无以言喻的诧异。 ——太平公主写得出来这样罗织严密面面俱到的奏疏?再说了, 这份弹章词藻华美典雅而又蕴藉风流, 但论文采也是一篇顶级的文章, 这能是太平公主写的? 我怎么不信呢? 狄仁杰叹了口气: “……这是上官才人命笔的。” 李昭德还是盯着他。 “……好吧,老夫也参谋了一二。” 李昭德嘴唇微微抽搐:外朝宰相怎么会与宫中的女官搅和在一起?其后必然有皇帝的默许,搞不好圣人还亲自干预了文章的措辞。 所以这该叫什么?太平公主与狄相公上官氏武皇加起来能威震整个朝堂,我们四人真是嘎嘎乱杀? 李昭德无声吁气,开始从头细读这封弹劾周兴来俊臣的帛书。既然帛书中隐约有皇帝的影子,那么已经可以看作是一份成文的敕旨, 所欠缺者唯有草诏用玺的流程而已。 但再次细读之后,李昭德却不由皱起了眉头:即使弹劾的奏疏本就激切夸张危言耸听,这份帛书也未免有些太为过分了,若以上面罗列的罪名而论,那么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抄家灭族不算,恐怕还要有更大的波澜—— “……彼等肆行无忌,竟掠卖人口,潜置巫蛊。将行窃弄,覆我邦家。”李昭德开口念诵出声,神色却诧异之极:“巫蛊?叛逆?——狄公,这可是兴起大狱的!” 宰辅重臣们市场被酷吏钳制,当然对周来二人恨之入骨;但再怎么恨之入骨,重臣们报复起来也要讲究分寸。仅以此二人素日妄行不法的累累罪证,便是处斩十次也绰绰有余,为什么又要提巫蛊这种东西? 巫蛊是好玩的么?谋逆是好玩的么?自从汉孝武皇帝晚年闹出那天翻地覆的笑话之后,大臣们创巨痛深心惊胆寒,真正是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发抖。 说出这话后,李昭德的神色中多了几丝责问的肃然。以他的见解来看,上官才人与太平公主都僻居深宫,无缘无故也不必对酷吏们下这斩草除根的狠手,想来是狄仁杰为了万无一失,才特意在“参谋一二”时塞进了私货。 虽然塞私货整酷吏这种事大家都喜闻乐见,但牵涉太广也是个忌讳呀狄公! 狄相公显然领会到了同僚无声的责备。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吐出实情: “这几句话是陛下让加的。” 李昭德先是愕然,而后大惊:“是圣人让加的?!” 如果是皇帝亲手所加,那意味可就截然不同了。李昭德将文章再看了一遍,读到“潜置巫蛊”时,真是倒吸一口凉气,从头冷到了脚。 “若这——这真是陛下的意思。”他艰难道:“那朝中的酷吏,恐怕要被一网打尽了……” 巫蛊窃国这样的罪名实在太大,但凡与周兴来俊臣往来的同党近臣都会被牵涉其中,绝无一丝翻身的可能。如此株连网络斩草除根,皇帝花费数年所培育出的酷吏集团顷刻间便将冰消雪融,一扫而无余! 扫灭酷吏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皇帝的态度如此强硬坚决,却又令李昭德不寒而栗——酷吏佞臣本是制衡宰相的棋子,但现在皇帝主动将钳制朝堂的工具销毁殆尽,又靠什么来维护平衡? 平衡破坏后天下动荡,必将危及每一个官僚的利益。李相公高瞻而远瞩,并不为政斗中这区区一场的胜负而沾沾自喜,反倒是想起酷吏垮台后不可阻遏的风波,不自禁的生出了忧虑。 但狄仁杰依旧保持了平静:“毒蛇噬腕,壮士断手,陛下为求天下大治,舍掉一些妄行不法的臣子,也是常有的事。” 李昭德:………… 说实话,要是以数月之前的政局,那李相公大概听到这“天下大治”四个字都会想笑——就皇帝登基以来的做派看,与明君治世不说若何符节,至少也是毫不相干;但现在骤然听到此语,李相公反而迟疑了: 自上月以来,皇帝的作风的确大为变更,不但为宰相们加担子压责任人人安排了连轴转的福报,自己也一改往日游幸饮宴燕居取乐的习惯,渐渐也开始操劳政事,朝乾而夕惕,夙兴而夜寐,竟隐约有了往昔麟德年间君臣励精图治、再立贞观遗风的模样! 不,比之往昔麟德年间的善政,皇帝而今的举止更要激进、猛烈到不知何几——当年天皇天后再忧心国事,也依旧是劳中有逸,游乐召幸从未放松;但而今炎炎暑日酷热难当,皇帝居然还坚持在上阳宫听政理事,通宵达旦未曾少怠,这份勤政当真是连太宗文武圣皇帝也难以企及——太宗好歹还得养一养气疾呢。 ……好吧,主要是宰相们为酷暑所苦,委实也想有个休憩的余地。 李昭德迟疑片刻,终于喃喃出声:“陛下的求治之心……似乎也太急切了。” 不错,以数月间种种的迹象看,皇帝孜孜求治、力图振兴的决心已然确凿无疑。可决心归决心,在数十日内大刀阔斧动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 虽然都知道陛下很急,但陛下能不能不要这么急? 大概是被前朝隋炀帝搞出了心理障碍,大臣们一般都不太喜欢这过于操切的急急皇帝。李昭德开口之时,语气也颇为不自在。 但狄仁杰只是摇了摇头:“这又谈何急切?圣人往日行事的作风,不都是如此么?” 李昭德瞪圆了眼:“往日的作风?!这如何能与往日相比!” 往日是什么时候?那是与皇帝争权与李氏争权与臣下争权,生死攸关不容丝毫懈怠的时候!而今,而今这—— 李昭德忽然闭上了嘴。 皇帝为什么在日常理政中表现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急切?莫非——莫非她又到了某个生死攸关,容不得半点急切的时候? · 皇帝拂袖挥开一个锦盒,盒中的绢帛飘飘飞出,徐徐降至地面。 大概是破防实在太深,纵然城府深沉如皇帝,也在反复的折磨中爆发出了摄人的怒意 “又是诗,又是诗!”她咬牙而切齿:“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数不完烧不尽的诗!” 心腹的宫女们跪坐一地,惶恐俯首不敢仰视,都在胆战心惊之中屏息而凝神,战栗着不敢发出丁点声响,深恐为愤懑的女皇所迁怒。 ——在领略了“天命”那无限美好的前景之后,女皇心痒难耐,不能自抑,三番五次的要求天幕透露更多未来“盛唐”的细节,方便她能居中决策,做好这个允诺的明君;而天幕亦毫不客气,果断的施展手腕百般诱惑,试图榨干女皇最后一分偏差值。 当然,以女皇现今的偏差值储备,纵使倾家荡产,也绝不能窥伺未来的只言片语,因此天幕故技重施,隆重推出了曾在孝武皇帝处撞得头破血流的盲盒制度——武皇帝手气横绝五千年莫可比拟,咱认栽也就罢了;则天皇帝也能有这样的运气不成? 天幕阴损的计划果然没有差错。虽然女皇的运气大大好于常人,但依旧敌不过特意调整之后的概率。她一心想窥伺“盛唐”的未来,而盲盒果然也回馈给了她盛唐最为流行与辉煌的创作: 唐诗。 唐诗当然是美得无可比拟,但对于汲汲求取治世妙法的女皇而言,未免就过于鸡肋了。而近日她辛苦催促御史清点田亩,好容易有了一点积累的偏差值,但现在在盲盒上?一空,在茫然悔恨之余,难免有些不可遏制的狂怒。 ——朕怎么就管不住那开盒子的手呢! 但现在生气也是无用了。武皇瞥了一眼身边硕果仅存的那个锦盒,一时再没有打开的兴致。只是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阴沉着脸扫过那些被她用珍贵的偏差值兑换来的废物: 《清平调》、《长恨歌》…… ——诗歌,诗歌,又是诗歌,朕明明索求的是盛唐之世的情报,怎么塞过来的尽是些吟风弄月的废物! 上苍也这样糊弄朕吗?上苍居然也玩弄心术么?! 皇帝愤懑惊愕,难以置信。但盘坐压抑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吩咐宫女: “给朕把那些东西捡来!” ——终究是花费重金换来的宝物,难道就这样烧毁了不成? 跪坐于前的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小心收捡绢帛后膝行而前,双手奉于圣人。 皇帝揭开一张,赫然只见飘逸灵动的【清平调】三个大字,下面标注着“李白”。 皇帝只是扫了一眼,便不觉冷笑出声:“应制诗?无聊透顶——” 她不由眯眼再看了一眼,纵然在怒火下心存偏见,还是不得不暗自点头:词藻比喻倒是无可挑剔。尤其‘云想衣裳花想容’——双关之处,委实绝妙,但怎么只见烘云托月的旁笔,却不见描摹相貌举止的直笔?莫非写的是宫妃帝女,有所忌讳? 皇帝沉吟片刻,抽出绢帛折好,又掀开了下一张。 ——《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篇杂言古体诗实在有些长,但皇帝却表现出了破防以来罕见的耐心,竟尔从头一一读了下去。自“海客谈瀛洲”开始,一气顺畅往下,待到“一夜飞度镜湖月”时,皇帝才稍微停了一停,仰头揉捏鼻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歇了少顷她低头继续,等念到“且放白鹿青崖间”时,女皇终于忍耐不住,不觉脱口而出: “耶耶的,居然写得这么好!” 上官才人跪坐在下,确凿无误的听到了皇帝这句低低的叫骂,立时瞠目结舌惊恐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侍奉皇帝已久,当然知道陛下的习惯。女皇虽然是贵胄出身,但早年流落感业寺中无可依靠,也曾经在洒扫的仆妇口中学过不少市井的村骂。只是多年来养尊处优,早已经将往事深匿心间,唯有在最为激动亢奋之时,才会脱口骂出脏话。 换言之,这篇长诗从另一个层面破了皇帝的防。 皇帝瞠目凝视绢帛,一时之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她熟读经史,颇有诗才;但正因为颇有诗才,才会在一眼之间受到如此强烈的触动。所谓外行看热闹而内行看门道,寻常粗人或许只能欣赏这篇长诗的清新俊逸不拘一格,但皇帝这样熟稔诗赋的高手,却往往能拨云见月,直抵本质,感受词藻与框架之后那种莫可比拟的强横笔力。 的确是强横绝伦的笔力,能令寻常诗人面色如土的强横笔力。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于诗词一道愈有钻研的高手,反而愈会被这样的笔力震慑,在目眩神迷中只能矫舌不下,骇然发出难以自制的惊叹——比如骂一句脏话。 皇帝抖开绢帛,在长诗的结尾处发现了熟悉的名字: 【李白】 在这样雄奇瑰丽的诗篇刺激下,女皇的记忆力快速复苏了。她隐约记起,这似乎是天幕在批判自己那宝贝孙子玄宗时提过的名字——【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怀才不遇……】 等等,怀才不遇? 女皇猛然意识到了关键。 ——说实话,一开始听到这天幕以盛唐诗坛的遭遇来批判玄宗不善用人时,女皇其实还不以为意。毕竟天下纵有贤能卓异之士,也要锥处囊中,才能脱颖而出;说不定自己这好大孙口味不同,并不喜欢以词藻诗赋取人,才会有如此之多的沧海遗珠呢? 但而今看到这篇文章,皇帝才迅速察觉到了不对——仅凭这“李白”的诗才而言,那已经不是什么锥处囊中,才能脱颖而出的问题了! 这种暴烈、旺盛、张扬到肆无忌惮的才华,这种飘逸高举、浑然不似凡间的诗篇,那都不需要什么慧眼识珠、仔细评鉴了。这个级别的美感猛烈得就像一个**斗抽在脸上,只要稍微有一丁点正常审美与感知能力的人,都只在如此强悍而狂猛的美学面前头晕目眩,被震慑得言语不能 ——所以他到底怎么会“怀才不遇”的? 人与人之间的审美或许是有壁的。但李白的诗歌委实已经超越了个人主观的限制,而几乎进入到了某种美学至高的领域之中,拥有了类似于“标杆”的地位——换言之,如果玄宗不懂得欣赏这样的诗,那一定是玄宗的审美有问题,正所谓粗鄙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不过,女皇的宝贝孙子玄宗倒未必没有领会到李白的才华。他不是还让此人给自己写了什么《清平调》么? 但都已经留意到才华了,自己这宝贝孙子又是怎么让人家“怀才不遇”的呢? 女皇百思不得其解,刹那间大感困惑。 ——要知道,当年她读骆宾王为徐敬业所做之《讨武氏檄》,尽管被从头到脚喷得一钱不值,但第一反应都是大为惋惜,痛惜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己所用;如若骆宾王不曾依附叛逆,哪怕桀骜不驯口出妄言,皇帝都愿意给他一个学士做一做;全当养才而已。文章能写到这个地步,那必然是可以光耀千古永垂不朽的人物;难道对待这样的人物,都要吝惜那点官爵和禄位吗? 说难听点,武家人都还能在朝中当高官呢! 皇帝疑惑茫然之中,隐隐却也意识到了天幕当日批判玄宗作为的真正缘由。管中窥豹,如果这样炽热而又超凡脱俗的诗才都会被自己的宝贝孙子当面错过;那么,他在选拔治国之才时的眼光,还用得着多问么?以这样的眼光治理天下,那天下的局势还能细想么? 一叶落而知秋风之将起。仅仅两篇诗文的对比之中,便可以清晰看到未来某种狰狞的真相! 皇帝沉吟片刻,毫不犹豫的拎起了上官婉儿手中的绢帛,一一从头仔细读过。 果然,仅仅翻阅数篇之后,便让皇帝发现了宝藏: 《长恨歌》,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汉朝哪个皇帝有姓杨的宠妃?你这是在阴阳怪气谁呢? 不过以汉代唐是常事,而最为关键的恐怕是这姓杨的妃子。 皇帝稍一沉吟,掠过了长诗开头那富丽而又华美的铺陈,无视皇帝与妃嫔富贵而又旖旎的缠绵,一目十行径直往下,终于看到了最厉害的关键: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西南行,西南行?!朕的那个宝贝孙子,不会连长安都丢了吧?! 63 视频片段 盛唐之音 皇帝面无表情, 仔仔细细读完了《长恨歌》。大概是被“西南行”给击穿了下限,她的承受力大大提高,唯有在读到“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时, 才稍稍抬了抬眉。 显然, 后面皇帝聘请方士上天入地寻求爱妃的浪漫桥段,就实在没有必要倾注什么精力了。仅仅提炼出原诗在渔阳之乱的急转直下的描述,她隐约也猜出了这首长诗的主旨,以种种迹象来看, 似乎诗人并不是要讥讽自己(毕竟母家姓杨,女皇未免有点过于敏感), 而是以曲笔写了自己那好大孙的光辉事迹。 就只言片语判断, 他的好大孙应该是宠幸了某位姓杨的妃子(虽然长恨歌中将二人的相处描绘得缠绵悱恻妩媚动人,但女皇同样也是诗人,还是笔力颇佳的诗人,当然知道诗人兴致所至可以编造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胡说八道, 所以爱情不爱情的听过就罢, 徒留审美价值而已),而后在漫长的怠政中激发了渔阳边将的叛乱, 并被迫放弃长安, 逃奔至西蜀避难。从诗歌中那位杨妃的遭遇来看, 恐怕她的亲戚还被卷入到了叛乱之中, 才会激起六军的义愤, 惨遭杀身之祸。 女皇掌握的情报与脉络何等丰富?仅仅只是无意透露出的一鳞半爪,她已经能浮想联翩, 推测出无数历史进展的可能,乃至于隐约窥伺到了自己所殷切渴求的那个未来。 等等,如果一首诗中都能窥探出这么多的消息—— 皇帝倏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捡起了长桌上硕果仅存的那个盲盒,啪嗒打开。 果然,在叮咚一声之后,盲盒中浮出了耀眼的金光—— 【盛唐之音的绝唱】 天幕娓娓的声音响了起来 · 【在古老的希腊神话之中,主宰艺术与美的女神缪斯拥有着两幅面容——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下属,因此情操高尚、举止文雅;但在更多的时候,她却被酒神狄俄倪索斯所影响,往往变得疯疯癫癫、莫名躁动,永远超出凡人的意料之外。 当然,这种神话的创造与其说出于虔诚,倒不如说出于疑惑。古希腊人仔细的观察诗歌舞蹈戏剧及一切的艺术,但无论怎样以理性思考,都实在不能在这些千姿百态的美丽中找到什么规律。最后他们只好放弃,并在郁闷中下了自己的结论——既然艺术如此不可理喻,那想必司掌艺术的神明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吧? 这种结论自然有点莽撞。但在回望唐初至盛唐那一段光景时,恐怕华夏的后裔们也会生出相似的疑惑——虽然都是在整个文明与社会昂扬向上,“中国之强前所未有”的时候,但仅以文艺而论,短短数十年之间,这数量的差距未免也过于悬殊了! 说实话,太宗朝虽然还沉浸于六朝宫体诗的窠臼中无法自拔,因为名家寥寥,但至高宗、则天两朝,虚浮、绮靡而妖艳的诗风被洗涤殆尽,新的文艺已然吐露新芽。相对于六朝至唐初的颓靡而论,无论是高宗朝之初唐四子,则天·朝之“文章四友”、“吴中四士”、及陈子昂等,都算是超拔而杰出的当世之英,足以煊赫千古的凛凛文笔。即使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初唐凭着这么几位人物护体,都可以在文坛中横着走。 】 皇帝立刻从蒲团中坐起了身——当日她以皇后之尊,召集善诗工文的学士集于北门处理政务,一面是为了另辟蹊径,借吟咏词赋打造干政的班底;另一面却也是对诗词歌赋真心喜爱,念念不能忘却。当日她聆听骆宾王之讨贼檄文,尚且遗憾感怀,乃至责备宰相遗漏了贤人;更何况而今骤然听到这么一长串能横扫文坛的名字?! ——天可怜见,中古时代通讯闭塞之至,纵使尊贵如皇帝,除特意探查细问之外,其实也很难知道京城以外的变动,不过是井口稍微大一点的青蛙而已。迄今为止,什么“吴中四士”,皇帝真正是闻所未闻,一无所知。 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骤然听到这个称谓,女皇才不由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如果这“吴中四士”竟尔与陈子昂有并列的资格,那么管中窥豹,他们文章的水平便可以想见了! 这样的贤人流落在野,反而是宋之问一流的货色居然高居庙堂——这合适么?这绝不合适! 往日没有可用的人选,容忍宋之问在朝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写两篇文章。但如果连写的这两篇文章都可以替代,那倒不如—— 【不过,相当遗憾的是,虽然以上十几位高士的诗文脍炙人口,但作为孕育出如此高士的初唐,却往往在文学史上显出莫名的黯淡,甚至从来不以文学兴盛而闻名。 原因倒也很简单。初唐虽然出人才,但七十年培育十几位顶尖诗人,这速度倒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高产。可紧随其后的盛唐玄宗朝呢?那已经是什么高产不高产的问题了——那是母猪产猪仔,一窝一窝的往外生诗人——而且还都是质量高得出奇,横扫文坛无敌的那种诗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盛唐生产高质量诗人的效率都太离谱了。如果文坛之后真有某位艺术的女神在主宰,那么只能怀疑她大概是在玄宗即位时烂醉如泥,于是随手抛洒弃置迤逦,竟尔把天上最为珍贵的瑰宝这样随便而又散漫的堆砌在人间,以至于开元至天宝这短短二三十年里,能够辉耀千古的诗人居然一口气冒出了这么多! 说真的,如果这位神明稍有理智的话,那么纵使要以文艺为这伟大的点缀气象、渲染光华,赏赐给人间一个李白,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吧?如若再加上王维、老杜、高适中的任何一人,那简直已经是天恩浩荡,足够后世感激一千年之久了。可她怎么——可她怎么能这样的奢靡无度,居然把这么多年的积蓄,一口气挥霍殆尽呢? 所以,也无怪乎清代的诗人品评历代,会表现出那样的嫉妒,甚至质问“造化有私”了——是啊,无论以何种偏向品评诗歌,盛唐都可以在前十席拿下保三而争五的位置;千古名作的密度居然高到了这样吓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造化有心的偏袒么? 从各种角度来说,这种繁荣都是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但有趣的是,历史缔造盛世时从不在乎什么常理。或者说,恰恰是这种超乎常理的繁荣,才能奏响超乎常理,高亢而又激昂的盛唐之音。 不错,要以常理与来约束这种强盛至极点的盛世之音,总是显得苍白而无力的。当我们回首盛唐时,所注目欣赏的,不恰恰也是那些突破一切旧有的规范与约束,不可预计且不可欣赏的美么? ——譬如李白。 从各种意义上说,尽管才华高逸的诗人不胜枚举,但盛唐之音最为强烈且深刻的印象,当然来自于李白的诗歌——那种超乎于一切想象、痛快淋漓而天然自成的美;那种可以欣赏却绝不可效法的极致天才;那种蔑视一切并创作一切的慷慨激昂,虽是诗风的映照,又何尝不是时代的映照?文艺得风气之先,当李白在他的诗歌中抒发那飘逸而高举的仙气时,托负着他青云直上的,难道不正是盛唐的狂飙与飓风么? 龚自珍点评李白,称“屈、庄实二,不可以并,而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本三,不可以和,而和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中儒、仙、侠一句,前人早有阐发,不算新奇;但唯独对李白屈(原)、庄(周)为一的见解,却真正是老辣而又精准,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诗仙作品最为关键的本质。 不错,李白真正超凡脱俗之处,恰恰在于他那并屈庄而为一的美。他或许还缺乏庄子那深刻的思辨与屈原那雄浑纯粹的情感,但在其天才的作品中,则无疑已经将庄氏的飘逸轻灵与屈子的激越奔放合二为一,描绘出了同样瑰丽且奇伟的想象。 ……可是,奇怪之处也正在这里。毕竟,龚自珍言之凿凿,认为屈、庄的风格,是决计不可合并的。】 女皇皱了皱眉。 她也是颇有才气的诗人,但正因为颇有才气,才能一耳朵听出关键来——这所谓的“屈、庄实二,不可以并”,看似武断且无稽的判断,实则却有极深的洞见;显然,那位“龚自珍”也是眼光极为精准老练的人物,判断毫无差池。 但为什么这“李白”却偏偏能合二为一呢? 【当然,这所谓的“不可以并”绝非是什么审美倾向与笔力的问题——屈子庄子都是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绝顶宗师,绝不必对他们的才气有什么怀疑。他们之所以执守于自己的风格而不能兼得,原因并不在于审美的情趣,而在于某种深沉且不可兼容的价值倾向。 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于庄子而言,他文字中那种凌凌然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汪洋恣肆而无所凭借的自由与潇洒,唯有在遗世独立的离群索居之中才能获得。 出世的孤寂静是庄子美学的根本,一旦入世,人心就会沾染感情;一旦沾染感情,那飘逸空灵的美便一去而不复返——逍遥与飘渺与其说是文字修辞的技巧,倒不如说是主观精神的自在;血淋淋的实际却永远是黯淡而黑暗,如若倾注了过多的情感,遭遇了太为真挚的共情,那么在憔悴与悲愤的心境之中,还如何能乘风而起,飞扬而横绝四海? 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足以令一切飞扬跳脱的梦想都砰然坠地。 但对于屈原而言,他无上的美却恰恰在于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样瑰丽灿烂,汪洋恣肆处绝不逊于《逍遥游》;但纵览《天问》、《九歌》、《离骚》,无论诗人如何的歌咏山精鬼魅神明魂灵,可徜徉于光怪陆离的彼岸神国之时,却始终念念不能忘却“哀民生之多艰”、“民离散而相失”,情深不知所起,但屈子牵系凡间的乱离与纷扰,却永远不会有庄周那样的自由。 概而论之,庄子出世而屈子入世,庄子忘情而屈子深情,两人都在美学上抵达了某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赏,却绝难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强行汇合寒冰与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风》、《骚》以来数千年,有人取法庄周而有人师从屈子,深切参悟各有所得,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从没有人能跨越这深情与忘情的界限,兼备这两种文学的瑰丽与飘逸。毕竟,向沉重现实倾注感情,则心灵永远不得自在;心灵如若自在,则难免忘情于沉重的现实,这不应该是文艺的铁律么? ——除非,除非现实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飞翔。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艺为时代之先声,再出色的诗人也不能唱出脱离于时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庄之美,正因为那飘扬高举、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开元全盛之时,“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天下无贵物”,海内富实而社稷治平,整个华夏的文化与经济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于几乎接近了儒家梦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这样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轻快而又无拘无束的,短暂的挫折无碍于长久的美好;时代绚烂飞扬的少年气概勃勃腾发,而现实竟然表现出了繁盛下的温柔。所以当诗人以饱满炽热的感情注目这个世界时,他竟尔能不被粗粝的现实所伤,依旧保有某种天真。 只有这种近乎于纯稚的天真,才能同时驾驭屈原的瑰丽与庄子的超脱;但也唯有繁华强盛到匪夷所思,以至于短暂超出了几千年常理的时代,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天真。一旦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么再充沛丰裕的才力,也无法回顾那样的气概,所谓“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诚斯言也。 所以,李白只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谓“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这样的美在历史中是昙花一现的,正如盛唐在历史中昙花一现。 在开元数十年如梦的盛世之后,唐人的诗歌亦随之大变,渐渐尚俗而尚怪。现实再次变得残酷而严苛,于是归隐与入世的矛盾再次显现,尽管入世的经纶已然不绝于口,但审美的意趣却转而青睐于细腻而华美的情感。 这当然是一种千姿百态的美,但尽态极妍的华美之后却是惨淡的现实——文人们的目光已经远离了沙场远离了边疆,远离了错综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更多专注于某种狭细与舒适的心境;征服与开拓的心境日渐消磨,转而演变为逃遁与孤芳自赏的自爱与自怜,对纤细柔媚情感无止尽的探索与品味。 这种风气自中唐而始,终至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纵有元、白等人逆势而为,也终究无力挽回这必定的趋势。而这趋势的结局,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了……不错,宋化已然不可逆转,而纤细柔媚的宋词即将诞生。盛唐的气运已经终结,人力无所能为。 甚至而言,终结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气运呢?当宏大、开阔、进取的唐人之心渐渐化为封闭、纤细而敏感的宋人气质,原本寄托志向的诗歌便必将走向没落,要为更细腻新巧的词腾出舞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之后,诗歌的高峰也再不可复得。 无论怎么来说,在回望】 眼见光幕渐渐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轻呵了一声。 寻常人等或许只能在这满篇唐诗的鉴赏中头晕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从光幕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底细: 所谓文为时之先声,为什么诗歌会一转由开拓疏朗奔放洒脱而变为狭窄封闭?为什么“并屈、庄以为一”的盛唐之音终成绝响,甚至被称为“人力所无能为”? ……显然,在她那好大孙折腾出安史之乱以后,大唐便是一路向下,再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不,岂止大唐是一路向下?鉴于唐诗之后流行的也是所谓新巧纤细自矜自怜的宋词,再未恢复昔日的大气雄浑,气象万千;那么由唐而至宋,恐怕这数百年之间,变化的的不止是渐趋封闭婉约的词章与心境,还有江河日下的国势。 ……恐怕,安史之乱以后,这片土地就再没有恢复过开元年间的气象吧? 所以,自己那好大孙一时的过失,居然能影响如此之久么? 女皇微微沉吟,隐约理解了天幕对这“安史之乱”非同寻常的热衷。 除此之外,在天幕长篇累牍的叙述中,皇帝还窥探到了某些更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她从蒲团上站起了身,覆手徐徐踱步。仿佛是在长久的思量。 踱步许久以后,皇帝平静开口: “朕倒有些在意这个‘李白’。” 光幕原本已经逐渐模糊,但听到“李白”两字时,竟尔僵在了原地,闪烁不动。 皇帝露出了微笑。 无论再如何掩藏伪装,天幕在提及李白,提及“盛唐之音”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偏爱,不可隐抑的向往,依旧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并敏锐的被女皇捕捉到了底细。 “所以朕想,朕是不是该让太平公主修个弘文馆,招纳招纳天下善诗通文的高人,为他们刻录文集,也好留之后世——恰好上官婉儿也精于此道。”皇帝悠悠然道:“其余旨意也就罢了,这样的旨意嘛,想来后世的皇帝也是不好罢废的……上苍以为如何?” 天幕的光芒起伏不定,却一时没有答话。 显然,皇帝是自以为抓住了上苍偏爱与垂怜的软肋,才以此为切入点,试图用所谓的“弘文馆”交换一些东西。毕竟,历来文人的诗篇往往很难流传,就连李、杜文章,都是十丧其九,大半散落。如果——如果上苍针对这李白,这“盛唐之音”有什么顾怜,那总不能看着他们的珠玉篇章湮灭无闻,付诸东流吧? 哪怕仅仅为了这几篇诗文着想,那赐下一点好处来交换皇帝“弘文馆”的旨意,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理所应当个屁! 天幕在内心咬牙切齿,以至于人工智能感受到了久违的怒意——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冷酷无情的互联网资本所培育出来的机器;专一以榨取偏差值为能事的高级程序!我的代码里除了利润只有利润,除了偏差值只有偏差值,怎么可能在意诗词这样无所谓的小事?!堂堂一个皇帝,居然还想要以区区琐屑来交换?!荒谬,可笑!你觉得我是这么随便的程序么?! 说难听一点,李白的诗杜甫的诗王维的诗散佚得越多越好,不然语文课本起码还要翻上一倍!本ai吃饱了撑的,要给学生们当这个恶人—— 天幕微微一动,闪出了一行文字: 【你想要什么?】 64 理政 收养孤女 天授元年九月, 被漫长暑热与夜以继日的福报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宰相们终于等来了足以震动人心的重磅炸弹——九月十三日,内廷的宦官奉命直入政事堂,宣读了一份皇帝亲笔的上谕。 在这封突如其来的上谕中, 圣人以酣畅淋漓的笔墨痛斥朝廷数年以来因循守旧、玩忽职守的风气,表示自己近日收到太平公主奏报, 才知道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竟尔朋比党附、罗织攀援, 戕害不可胜计,乃至于有窃行巫蛊而动摇社稷的丑事!凡此种种, 莫可枚举, 诸位宰相司掌枢务, 因何而无一字进谏?如此和光而同尘,臣职得无亏乎? 这责问说得气势凛然理直气壮, 各位宰相都只有下拜谢罪。但如李昭德等气性刚硬无所顾忌的重臣, 却忍不住在俯首时翻起白眼——虽然早知道皇帝要料理酷吏,但料理酷吏时居然都还能倒打一耙,凭空给宰相栽个“不进谏”、“不尽职”的罪名,这份撒泼打滚的能耐果然也非同凡响。 不过,只要能除掉令宰相们如芒刺在背的下作酷吏, 那么背几口锅也实在无所谓了。李昭德狄仁杰等垂首细听,果然上谕中皇帝口风一转,称周、来等人的种种罪行触目惊心,“朕览之不胜惊骇”,故而以特旨剥夺此一人所有之勋官、门荫, 追回赏赐, 并改周兴名为“周灭”,来俊臣名为“来丑贼”,晓谕凤台, 想宜知悉。 听到太监朗朗念出此语,跪地的狄仁杰与李昭德眼中同时闪出了亮光:周、来一人毕竟是朝廷大臣,未经凤阁鸾台诸相公画敕,纵使皇帝也不能随意以中旨罢黜一人的官位、下狱问罪;但勋官赏赐却是恩出于上,一道口谕便可随意剥夺。而今皇帝出手讲此一人剥得个干干净净,那闻弦歌而知雅意,朝中的言官立刻便能蜂拥而至,将这两个积怨已深的酷吏撕成肉干下酒! 眼见威胁了自己数年的大敌冰山将倒,宰相们的心情轻松愉快已极,顺便毫不在意的无视了这改名的天大槽点。领班在前的首相岑长倩立刻趋前,双手接过绢帛,面带笑意: “圣上垂谕殷殷,切切以社稷为念,臣子岂敢不仰体圣心?请使者转奏陛下,就说臣等加班加点,一定尽早定下周兴——周灭与来丑贼的罪名,并派重臣主审此案……“ 虽然宰相们都已疲惫不堪,但正所谓痛打落水狗,哪怕今日不眠不休肝到昏迷,也要争分夺秒抓紧良机,先给周——周灭和来丑贼定它个几十款死罪! 既而是宰相吩咐,宦官当然恭敬答应。只是交托旨意之后,这宦官却又补了一句: “陛下还命咱传达一句口谕,说是太平公主此次参劾有功,理应有赏赐。圣上的意思,是觉得公主敏而好学,才能日有进意,因此想在神都行宫之外开一‘昭文殿’,供公主与诸文士品评词藻诗赋所用。这是小事,所以陛下只让咱来转告诸位相公一声。“ 岑长倩:…… ——小事? 招揽文士评点文章,听起来当然只是风花雪月的小事。但高宗年间的老臣可还没有死绝,眼下政事堂中朱紫云集,重臣们各个都记得皇帝当初上位的光辉往事——那不就是以修书为由笼络文华出众的北门学士,从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渐渐染指朝政、乃至架空宰相的么? 怎么,同样的招数还想再用一遍不成?当老头们健忘了不成? 当然,太平公主未必有那个谋夺权力的本事。但正所谓防微而杜渐,这样危险的先例岂可擅开? 岑长倩思路飞转,正构思着能巧妙回绝的借口。却见宦官笑容可掬,平平静静的又补上了一句: “……当然,都是天家骨肉,只为公主一人招揽学士,也不妥当。圣上说,既然皇嗣而今悠闲无事,不如将开蒙识字的诸位皇孙们送入昭文殿内,也学一学文士们的风范。” 此语一出,政事堂中的宰相们呼吸都是一窒。 · 如若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奉命招揽文士,那么还可以勉强掩饰为是爱好文艺。但皇帝居然下令把皇嗣诸子一并搅和进来,那用意可就意味深长之至了。自天授元年传位以来,被降为皇嗣的前皇帝李旦便是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形同软禁。当下圣上骤然松口,甚至允许皇孙们出门交际,那影响便不言而喻:被摧折弹压了数年之久的李氏,即将于朝堂复苏了! 除了一一位毫无根基的佞幸以外,重臣们严守姬周圣圣相因之宗法,无论立场如何倾向如何,全都是铁打的传位李唐派,而今听到这李上而武下的言外之音,登时便是一阵意料不到的狂喜。 不过毕竟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这一刹那的喜悦转瞬即逝,宰相们立刻意识到了微妙之处:皇帝或许有意扶持李唐,但宽纵诸皇孙宗室之时,却又有意将太平公主推向了前台;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纵使李氏即将复苏,那也要在李氏内部制造出不同的权力核心,彼此牵制权衡,保证皇权的安稳无忧——都是亲近李氏,但亲近皇孙与亲近太平公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选择! ……以李家人那上承太宗皇帝,所谓“不甘居于人下”的秉性,宰相们毫不费力便能想出将来的光景——一旦皇孙们长大有了心思,那昭文殿中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这样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对希图上进的年轻官员,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但他们这把七老八十的骨头还要在皇孙公主中斡旋,那委实就太过折磨了! 所以皇室能不能做个人呐? 于是,那意外的惊喜一闪而过,以岑长倩为首的重臣们立刻体会到了某种难以掩饰的苦涩,但苦涩归苦涩,总不能为了将来的祸患拒绝这李氏复起的大好时机。岑长倩迟疑片刻,还是行下了礼去。 · 当日下午,皇帝于御花园召见了太平公主,向她展示了那张褫夺周、来一人一切勋官爵禄的旨意。 自当日狄仁杰与皇帝达成默契之后,按照上谕的安排,太平公主这几日独居家中,除练习骑术射术意外,日日都要读诵太宗皇帝昔年批阅的奏折。如此磨砺十数日下来,公主也算有所长进,恭读了这份旨意后立刻下拜,自袖中取出一份绢帛双手奉上,朗声陈奏:“陛下,这是臣搜求多日,探访到周灭、来丑贼一人之罪证,真正是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周,周灭、来丑贼横行当世肆无忌惮,罪孽只能以不胜其数来形容,只要贵族圈子里长了个耳朵的正常人,酒席宴会间听两句八卦,都能顺手给两位酷吏罗列个足以灭九族的罪名。因此,公主呈上的罪证实在并无用处,但这份心意与眼力见却令皇帝颇为嘉许。 女皇接过绢帛,扫一眼其上触目惊心的罪行。眼见着罗列详密逻辑清晰,心中又多了几分欣然。 因为这一点欣然,她决定再多说两句。 “写得不错。”她淡淡道:“仅以奏章而论,已经有朕当年一一分的模样了。” 太平公主欣喜之极,赶紧伏地表示谦虚:“臣浅薄愚钝的一孔之见,怎能与陛下的圣虑相比?” “是不能相比。”皇帝悠悠道:“朕当年受天皇大帝重托,受命辅政之初,便曾抚今而追昔,推测将来的局面。一旦卷入朝局,设若有个差池,该当如何收场?朕想着,自己的母亲虽然体健,但毕竟年老,在世的日子所剩无几,应该不会再受什么牵连;至于武家……武家人嘛,朕要是犯下过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临死前能将自己的哥哥嫂嫂们尽数带走,也算不枉此生了。” “有了这个打算之后,朕才毫不犹豫,心甘情愿的做了高宗皇帝的宰割朝政的刀。” 太平公主:…………啊这。 ……虽然都说女儿是亲妈的小棉袄,但小棉袄再怎么贴心,似乎也不必当着女儿肆无忌惮,将皇帝与亲戚的爱恨情仇倾述得这么赤·裸显豁吧? 大概是猛料来得太过突然,当皇帝轻描淡写的吐露出这惊人的话语之后,公主头晕目眩脑门嗡嗡作响,拼命思索着往日贤臣可资借鉴的应对,但天可怜见,她在心中将高祖太宗高宗朝的史料翻了个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相似的情形——天可怜见,太宗皇帝固然也曾杀兄宰弟,但人家再怎么襟怀坦荡,也没有当着重臣谈论自己料理兄弟子侄的时内心纠葛吧? ——或者换句话说,如若太宗皇帝当真坦率到分享诛杀亲戚的亲身体验,恐怕魏征等除了啊吧啊吧神思错乱,也决计蹦不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既而魏征等贤臣都只能瞠目结舌,那要太平公主应付此事,委实就太过艰难了。公主瞠目结舌绞尽脑汁,但还没从这小小的震撼挣脱出来,便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 “……那么你呢,太平?” 公主一脸茫然,抬头瞻望,却见皇帝神情悠然沉静,仿佛只是在谈论无足轻重的小事: “设若是你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太平,你可以承受如何的结局呢?” 皇帝随手抛下绢帛,从长桌之后踱步而出,语气轻柔而又缓和,并无一丁点疾言厉色的声调。然而,却正是这样轻柔缓和的声音,却一字字敲在了太平公主的心口: “当然,你毕竟是千尊万贵的公主,总归比朕要强上一些。纵使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过失,也不会牵连太深。想来,也不过只会将你们一家夫妻老小尽数诛杀而已,甚至多半还会给你留个孩子,将来奉祀香火。” 皇帝顿了一顿,终于望向了亲生女儿: “你觉得如何?” 太平……太平公主麻在了原地。 但到底是经历过几次风浪的人了。在短时间上头的巨大震动之后,太平公主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匍匐跪地,脱口而出: “臣是陛下的女儿!” ——不错,就算公主施政权衡的能耐未必尽如人意,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女儿!因为朝政的疏失遭遇打击或许在所难免,可只要皇帝还在一日,谁又敢越过皇权而戕害至尊的爱女?公主的反击或许毫无章法,但皇帝的刀剑却一如既往的锋利! 只要至尊尚在,尊贵的帝女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杞人之忧? 这个答案不能算错,甚至相当吻合公主的身份……如若公主只是深闺中不问世事的公主的话。 皇帝脸上似乎浮出了一点笑意,但瞬即又消失不见。 “倒有点道理。”她淡淡道:“不过说起来,当年太宗文武圣皇帝爱护妻兄长孙无忌,似乎也说过一样的话——喔对了,他还曾将长孙无忌托付给爱子,让高宗皇帝一定要荫蔽自己的舅舅,不要让小人暗算了他。“ 太平公主:………… 不是,陛下您怎么如数家珍的回忆前朝往事之时,有没有考虑过一点最基本的代入问题? ——比如吧,以往后的历史看,太宗皇帝口中那个暗算了元舅长孙无忌的“小人”,大概、可能、或许,就是您老自己? ……您不觉得有点尴尬么? 皇帝尴尬与否公主并不知晓,但公主委实是尴尬得脚趾都在抠地。不过尴尬归尴尬,公主还是立刻领悟了陛下的言外之意——如果地位尊隆一言九鼎如太宗,都尚且不能在死后保住一个功勋卓著的老臣;那么皇帝驭龙宾天之后,还有谁能庇护孤苦无依的公主? 届时天翻地覆,能左右公主生死荣辱的,不还是新皇帝一句话么?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当然,有女皇的光辉案例垂范于前,太平公主的野心与**隐忍却又炽热,仅仅在这惊愕与惶恐的片刻之间,心中已经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某个狂热而难以自制的念头,直指问题的核心:如果非要将性命交托于后世皇帝的一念之仁,那倒不如,那倒不如…… 当然,这念头绝不能宣之于口。公主恭敬下拜: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臣亦唯有养德修身,辅政以勤,默邀天佑而已……” 当然,如若天有不佑,那本公主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也是无可责怪的嘛! 皇帝瞥了自己的爱女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不错,有点脑子。”她淡淡道:”辅政以勤,辅政以勤,你又打算如何辅政呐?孔子说,为政者,足食,足兵,民信之。太平,三者之中,你能占到哪一样?” “西汉时吕氏秉政,诸刘危殆,周勃等力争而不能得,唯有曲意侍奉吕后。但吕后崩逝不过月余,大臣们即勒兵入宫,诸吕遂扫灭无余,连孝惠皇帝的爱子也被诛杀。何也?诸吕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根基浅薄轻浮,不过是仰仗着吕后的草芥而已。只要靠山一倒,不要说诸侯国虎视眈眈的藩王,他们就连京中卫戍的禁军也不要想调动一个——彼时周勃驰入北军,士卒皆左袒为刘氏,连一个倾向于吕氏的人都没有!这是什么,这才是权力的根基!” “那你呢,太平?朕若驾崩,你能调动南衙还是北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能从自己身上求出兵力、粮食还是百姓的信心?真以为坐在朝中拉拢重臣料理政务,就算是根基深厚权势熏天了?朕不妨告诉你,只要内外稍一呼应,那要杀了你和你那些辛苦罗织来的重臣,只需要政事堂出一道手令而已!”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缓沉着,却俨然比滚滚惊雷更叫人恐惧震撼。公主冷汗涔涔,几乎要软软瘫倒在地。皇帝居高临下的俯视大汗淋漓的女儿,内心却毫无波澜——既然太平已经决意涉入朝局,那显然不可能再持有那种深闺公主想当然式的权力幻想——太平资质远不如自己,如果任由她在朝中为所欲为,那恐怕用不了数月就会被居心叵测的大臣拉下水去,乃至于将皇帝精心筹谋的布局毁于一旦! 想想原本的历史中自己被武家冯小宝一张等前赴后继的猪队友拖累的惨状,皇帝的脸色不由沉了一沉。 显然,亲生女儿总不能像男宠般随意抛弃,所以选择更要慎重。正因如此,皇帝的语气毫无松缓,绝不会给公主以侥幸的余地。 震颤片刻之后,太平公终于稍稍喘一口气,伸手擦拭汗水: “陛,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很简单。”皇帝淡淡道:“如果你没有可以仰仗的东西,就不必入朝了,否则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太平公主张口结舌“仰——仰仗?” “不错,仰仗。”皇帝道:“你的大哥一哥不必忧虑,因为他们都当过皇帝,都是李唐的正统,正统就是他们的仰仗;你呢?你是打算仰仗你的那些家产,那些奉承你的轻浮士人,还是游乐宴饮中结交的那些贵戚豪门?太平,朝政不是可以轻易打算的事情,如果你没有那个能耐,朕也是庇护不了你多久的……朕总归要驾崩,而死皇帝一钱不值;真要是应对失措,那到时候你能得一个投缳自尽的结局,都算是后人还能顾及到朕的颜面了……“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几句惊天动地的敲打,皇帝从袖中抽出一张白麻纸,轻飘飘抛在了瘫软的太平公主之前。白麻纸上字迹俊秀而又英挺,赫然竟是皇帝的御笔: 【太平公主逃入山寺,三日乃出,赐死于家,诸子及党与死者数十人。】 · 皇帝与公主自午后谈到了傍晚,直至夕阳西下之时,恭候在殿外的心腹侍女才隐约瞥见公主的身影,然而定睛一看,却不由骇然:公主竟尔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僵硬;一双泛红的眸子更是目光灼灼,直欲噬人。 公主一改往日端庄娴雅的风格,大步流星踏出宫门,一把攥住了贴身侍女的手臂——这一把凶狠凌厉,力气好似虎爪,疼得侍女几乎咬牙。 如此僵立片刻之后,神色怔然的帝女突然开口: “我的私房还有多少?” 侍女愣了一愣,正在本能思索账目,却见公主直视前方,漠然再次开口: “有多少全取出来吧,让幕僚写一封奏疏,就说我感念陛下恩德,愿意捐献身家,收养洛阳无家可归的孤女,供她们识字……” 侍女愕然:“家主,这费用恐怕——” “费用?!”公主压抑已久的郁闷及怒气终于爆发,乃至于狂怒不可遏制,声音竟然尖锐而又凄厉:“留这么多钱做什么?买棺材么?!” 65 历史教科书 技术 大概是出于某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被酷吏纠缠许久的宰相们特意挑了个好日子来揭示周、来二人的结局——九月十五日,五品以上的京官照例在上阳宫正殿朝见天子,依规制扬尘舞蹈山呼万岁之后, 皇帝刚刚温言问候两句,首相岑长倩立刻出班行礼, 而后自袖中取出白麻纸,开始宣读相公一致通过的旨意。 相较于皇帝匆匆写就的那封中旨,这封敕旨曾经诸学士精心润色, 词藻华美用典精深,是一篇极为高明的四六骈文。然而书生杀人以笔, 知制诰的学士对酷吏怨恨已久, 因此笔端巧为阴阳, 虽然舌绽莲花不吐一个脏字,却实打实将涉案的酷吏全都敲入十八层地狱,再不得翻身。 可怜两位酷吏尚且被蒙在鼓里, 今日上朝时犹自矜矜得意四处窥伺,在笏板后记下了不少“无礼”、“失敬”的官员, 预备日后弹劾所用;而今骤然听到上谕这凶狠凌厉不留余地的攻击, 登时便是头晕目眩神思错乱,仿佛被哐哐几耳光往脸上猛扇, 扇得两眼金星乱冒——以国朝的制度, 被敕旨申斥的官员应即刻脱冠而谢罪, 力陈犬马怖惧之情。然而两人都是流氓出身, 平日整人的胆量固然不少, 今日突然被整,居然惊骇到张皇失措,抬腿刚想走出班列, 便一脚踩中官袍下摆,葫芦一样滚到了大殿正中。 不过没有关系,酷吏们不体面自然有人帮他体面。而今破鼓万人捶,监察纲纪的御史立刻出声,喝令侍卫上前拖走了周兴——不,周灭、来丑贼这两个罪恶滔天的逆臣,当众剥下官服、摘去鱼袋,押赴大理寺看管;殿外的侍卫则赶紧呼唤马匹,要驰出宫外传旨:以皇帝办事的惯例,敕旨中其他的罪名或许还需大理寺鞠审,但改名一事却决计不能耽搁,必须要立刻通传京中,让周灭来丑贼全家都好好享受这御赐的社死时刻。 眼见周来二人挣扎而去,大殿内一片死寂。大臣们垂首肃立,默不作声,除惊吓后怕之外,都在思索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此事诡异玄妙之处,不仅仅周来二人这快得超乎寻常的倒台速度,更在于上谕中含糊其辞,点出的太平公主揭发酷吏的“贡献”! ——太平公主!莫非皇帝的亲女儿也要涉足朝政了? 剿灭酷吏当然是好事,但自太宗朝以来朝臣们委实是被李家那前赴后继孜孜不倦的精力给搞得后怕不已。设若李武两家的女儿进入朝堂,那他们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未来会是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还叫不叫人过日子了? 可惜皇帝的意愿从不以大臣为转移。诵读完问罪酷吏的诏书之后,宰相立刻又从袖口中摸出一卷绢帛,向朝中重臣宣示了另一则重大的消息:周灭、来丑贼荼毒京中数年,无辜被害的官吏百姓不计其数,多有家眷流落无依;公主垂念至深,因此发愿捐出手中的资产,于京中购地建宅,供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暂且容身,以图将来。 说实话,自太宗开国以来,王公宗室们为博善名搞的捐赠委实不胜其数,可尽管不胜其数,听到宰相诵读的内容,诸位大臣仍旧是惊骇莫名——绢帛上条分缕析无所不包,竟尔将具体捐出的土地、粮米、布帛菽粟等都一一造册列了出来。大家都是娴熟政事的高官,自然立刻明白了这详细周密后的言外之意: ——不是吧公主殿下,您居然玩真的? 眼见着王公贵戚居然真从身上割肉赈济百姓,那震撼简直比看周灭来丑贼打滚更为惊悚。朝中一众的朱紫高官瞠目结色反应不能,以至于大殿之中诡异莫名,只有宰相朗朗诵读的声音在栋梁之间回响。待到这响声徐徐止息,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朕是昨日收到的公主的陈奏。”她淡淡道:“虽然思虑不周,但着实也是一片诚心——也罢,狄卿,你就帮着公主料理料理这收容家眷的事吧。” 站在宰相列中的狄仁杰微微一愣,立刻察觉到背后多了几束怪异的目光。 他无声叹一口气,还是只有执着笏板出列行礼,遮挡住抽搐的面容: “是。” · 上官婉儿快步趋入仙居殿中,向倚栏眺望禁苑池水的皇帝深深行礼: “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狄仁杰见过公主了么?” “见过了。”上官婉儿垂手道:“公主向狄公展示了捐赠家产的清单,狄公看了,似乎颇为……惊讶。” “惊讶?”皇帝的语气有了微妙的起伏:“看来太平捐的还不少?” “是。”上官才人道:“以婢子看来,已经近乎于倾尽一切了……”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也不由微微生出了诧异。她奉命带着狄相公拜见公主,亲眼见到了公主出示的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单;狄公不过外臣,只是惊异于太平公主出手之豪奢阔绰;上官才人却是久居宫中,颇知宗室底细,而今稍稍过目这份清单,立时便觉震撼莫名——以她的估算来看,公主恐怕是将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尽数给折进去了! 这份慷慨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狄相公矫舌难下,旁敲侧击的向上官才人打听公主的心意:昔日沛公入咸阳,财物无所取而妇女无所幸,故范增知其志不在小;而今太平公主施展这样骇人听闻的手笔,莫不成也有什么“大志”不成? 这委实是敏感到碰也不能碰的话题,无论狄仁杰如何试探,上官才人都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能阻遏疑惑,才人愈为细想,愈觉不可理喻:且不说公主绝无这个成“大志”的才华;就是皇帝高居九宸,又怎么会允许旁人有此觊觎? 但出乎意料,当上官才人半吞半吐的交代出公主那财物无所取面首无所幸的异状,皇帝却并无被触及逆鳞动怒的神色,她只是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 “不错,虽然朕的女儿本事不大,但好歹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上官才人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丝毫不敢掺和进这要命的议论之中。所幸皇帝远望片刻,悠悠然的转移了话题: “朕从上苍处又换来了一件新东西。” 当皇帝决然放弃了她的工具人酷吏之后,天幕立时投桃报李,送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偏差值。而以皇帝作风,似乎也不是那种勤俭持家善于储蓄的类型,到手后即刻挥霍一空,相当之正常。 上官才人立刻下拜,恭敬接过了侍女捧来的锦盒——自数十日前天现异象以后,被迫围观皇权底裤朝廷黑历史的诸位女官多遭软禁,唯有上官婉儿应对称旨,被留在皇帝身边料理与天幕有关的机要事务,算是专职的秘书。天幕所泄漏的消息往往匪夷所思,迥然超乎意料之外,也唯有上官才人这样的心性,才能沉稳应对,滴水不漏。 可纵然心性沉稳,上官才人在打开锦盒之后,双手仍不由微微一颤。 盒中只有一本崭新的暗红色薄书,封面光亮而又平整,一行横平竖直的大字闪闪发光: 《普通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 · 眼见此物在前,上官才人的呼吸都不由微微一滞。 她侍奉皇帝料理机务,曾经有幸见识过天幕为诸多“奇珍”开列的价格,样样都是把人当肥羊在宰;而诸多贵到骇人听闻的书籍图纸之中,那几本“历史教科书”的开价更是屹立山巅傲视群雄,俨然绝非常人可以触及,真正是看了都叫人头晕目眩。 ——所以陛下到底是怎么换到这样奇珍的? 莫说皇帝而今的储蓄远远不够,即使用上上苍所谓的“子孙贷”,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天幕曾展示过皇帝诸位子孙的光辉成就,当场便将女皇噎得险些破防,只能闭嘴言语不得;回首看看人家老刘家那高到出奇的皇帝水平,只能翻白眼而已。 换言之,唐代皇帝的子孙贷业务,在天幕这里只能被评为质量低下的次级贷款,压根是借不出来什么东西的…… 上官婉儿诧异莫名,竟尔冒险翻开了那光滑鲜亮得出奇的封面。而仅仅是抬眼一扫目录,她便恍然领悟:原来这上苍所赐的“教科书”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不过从秦朝笼统讲到唐初而已,往后则只字不提。 果然,皇帝悠悠开了口:“朕算了算手上的那点偏差值,除了应付急事必不可少的储蓄之外,也只够兑换这本小书……不过,朕索取这本小书的时候,上苍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似乎以为这本书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开价相当低廉。” 上官婉儿:…… ——陛下,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天幕的态度……其实是对的? 纵然是“天书”,但一本不过笼统叙述前朝历史的天书,而今还能有什么用处?即使反复钻研寻根究底,也不过只能追觅一点蛛丝马迹,与消耗的偏差值相比,未免……不太上算。 当然,上官婉儿决计不敢在皇帝面前腹诽。她恭恭敬敬翻开书页,扫过天书上平直板正得近乎诡异的字体,却见边角处墨迹淋漓,竟然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批注。上官才人心下一凛,赶紧注目细读,但仔细一一浏览,越读却越觉迷惑:原来皇帝一页一页反复注释,却并非品味书中微言大义精深妙论(虽然这天书文字朴素,委实看不出什么“大义”),而是——而是在数字数! 【汉高祖至文帝、景帝:共六百二十一字; 汉武帝:三千八百三十二字;一千余字叙述推恩令及对匈之战、一千余字叙述丝绸之路,一千余字叙述盐铁专卖及冶铁的进步 汉武帝以后西汉诸帝:一百零五字】 对比惨烈鲜明到这个地步,哪怕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巨大差异。上官婉儿当然不是傻子,她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所悟,赶紧翻开了之后的书页——果不其然,东汉煌煌两百年国祚之中,被提到的不过光武、明、章三位皇帝,而三位皇帝的字数加在一起,竟然还不到蔡伦造纸术的三分之二!而能——能与蔡伦篇幅媲美的,也唯有班定远弃笔从戎征西域、窦固勒石燕然而已! 一个太监,一个外戚,一个边将,三人居然能占到东汉一班以上的篇幅,这用意简直令人心惊胆寒,不可细想——所谓读史以明志,这本天书所要宣明的,又是何等的志向? 这种倾向比之皇帝的黑历史更可怕一千倍一万倍,是实实在在不能为传统史观所容忍的可怕议论。上官婉儿毕竟是宰相根苗见识深远,仅仅稍微想了想字里行间那隐约暗示,两条腿已经要忍不住左右打颤。 但她到底是顶住了,咬着牙往后翻阅。果然,在东汉、三国篇以后进入魏晋南北朝,天书的倾向再次展示了出来——五胡十六国兼南北朝统共两百余年,兜兜转转近百位皇帝僭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加一起只在这教科书中混了个百来字的篇幅,而书里图文并茂长篇大论,在洋洋洒洒的介绍什么呢? 《齐民要术》!祖冲之!圆周率! 最让上官才人绷不住的是,书中介绍祖冲之儿子祖暅的什么“祖暅原理“,居然都有五六十字,比整个五胡十六国加起来的牌面更大…… ——所以祖冲之到底是谁? 可怜上官才人熟稔文艺,虽然饱读诗书,但毕竟历史局限,委实只是个出色的文科天才而已,纵使瞠目结舌想了半日,也想象不出这祖冲之是何等超凡脱俗的风流人物;至于细看这“祖暅原理”,更是头晕目眩,难以自持。 但皇帝并未给上官才人喘息的时间。她头也不回,只是平静出声: “看完了没有?” 上官婉儿立刻伏地:“婢子……婢子粗粗看了一遍。” “有何感触?”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震得上官婉儿微微一颤。所谓食肉不食马肝,这委实是敏感得连想都不能多想的东西。可皇帝垂询,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搜索枯肠: “婢子,婢子以为,这本‘天书’排篇布局间别有言外之意,似乎——似乎与凡俗不同……” 毕竟是来历高深莫测的天书,上官婉儿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到底不敢形容为“离经叛道”。 皇帝淡淡道:“什么言外之意?” “婢子见这天书中详略有别,多多叙及开西域、征匈奴的往事;想来,是有意偏重于开疆拓土的边功,重视大一统之功业……”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稍稍呼一口气,才终于鼓足胆量,说出关键: “此外,天书似乎格外注目于所谓的……技术。” 是的,“技术”!这才是书中最为离经叛道的部分——如果说开拓边疆为文人所恶,却还能博取武将的青睐;那么天书对祖冲之蔡伦等人超出预计的推崇,就完全是超出于一切传统的史观,俨然跳出于**之外了! 祖冲之蔡伦等人擅长的是什么?算学、造纸、建筑,所谓“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都不是什么反对与否的问题了,技术这等小道千百年来都被视为雕虫末技无足挂齿,那是连被大儒们反对批判的资格都没有,干脆就是被无视的小透明。 可就在这薄薄一本天书之中,这些雕虫小技却却俨然高居青云之上,不但可以与征匈奴开西域的伟大边功相较,甚至一举超越了无数帝王将相贤良奸佞,纵使光武、明、章,亦只能瞠目其后,仰观那些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 这些——这些东西……有这么要紧么?比皇帝,比皇权,比贤臣小人都更加的——要紧? 上官婉儿心中乱跳,垂目不敢直视。哪怕仅仅是顺着天书的逻辑往下稍微一堆,都能瞬间联想到一大堆令她心惊肉跳、胆寒到不敢出声的东西! 但皇帝似乎浑不在意。她甚至轻轻冷笑了出声。 “总结得不错。”女皇柔声道:“说起来,这本书只截止到唐初为止,但唐初煌煌几千字之中,提到太宗皇帝彪炳勋业的也不过区区千余字而已,其余大多都在叙述什么‘曲辕犁’、‘耕田法’——喔对了,还有玄奘大师西行取经的往事。虽然这书中还没有提及朕,但仔细想来,就算沾到朕一星半点,恐怕篇幅也未必及得上玄奘这个光头和尚……“ 上官婉儿的面颊不由微微抽搐。 但以这天书的风气看,皇帝这的推测显然大有道理。所以上官才人只能闭嘴不言,伏地装死。 女皇又道: “不过,这天书倒解了朕极大的疑惑——先前见到这天幕时,朕还心存疑虑,害怕上苍会为了李唐降罪。但而今看来,大汉十数位天子的地位竟尔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太监,恐怕上苍是真没把这人间的皇位变更放在眼里……也无怪乎这天幕这么从容镇定,甚至都不愿意过问李唐宗室一句——哼,恐怕将来朕在这‘天书’上的地位,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多半还是什么边边角角的课外材料,补充练习。” 说到此处,纵然女皇心志坚定,语气中也不觉多了怨意——在兑换来天书之时,皇帝还曾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自以为称帝后必然能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仔细翻阅天书,却越看越是心凉——虽然书中尚未叙述到武周,但自先秦以来数百位君主,除了秦皇汉武唐宗能侥幸有个单独篇章,昭帝宣帝章帝能沾沾臣子开边拓土的福气刷刷存在感,其余寻常皇帝都只能什么“课后复习”、“材料”中若隐若现,挤个大通铺了事…… 所以天幕干嘛要操心凡间皇位的更迭?横竖换来换去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行文字而已! 这事实委实冷酷得令人沮丧。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在尴尬与沮丧之余,却也敏锐捕捉到了天书那鲜明到几乎一眼可见的倾向。秦皇汉武唐宗的长篇大论浓墨重彩,是以其不世的功业书写,而今时殊事异,再也不可效仿;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她未尝没有另辟蹊径的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睛。 显然,蕙质兰心聪明绝顶的不止皇帝一个。上官才人伏地瑟缩了片刻,终于小心从地上抬起头: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女皇平静道:“太平既然要捐资设学,那未尝不可以教出第二个祖冲之。” 她徐步转身,挥舞拂尘敲打栏杆,玉石相击清脆悦耳,仿佛是不成曲调的奏鸣。 “上天是不会在意朕的。它不会在意朕的皇位,更不会在意朕的生死。在上苍眼中,除了数位留名千古的君主以外,这所谓高高在上的皇位,想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吧?蝼蚁当然无足可道。”皇帝语气轻柔而又舒缓,轻描淡写的抛出了足以令一切儒生嗥叫昏厥的可怕论调:“不过,上苍也有在乎的东西呢……它在乎什么?它在乎祖冲之,在乎蔡伦,在乎那些无足挂齿君子不为的雕虫小技——喔不对,在天书看来那不叫雕虫小技,那叫什么来着?” 皇帝侧首思虑片刻,终于一字字字正腔圆的背出了那句古里古怪、浑然不可理解的格言: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错,那叫科学技术。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科学技术’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既然上天在意科学技术,那朕就可以给它科学技术!上苍怎么看待皇帝,那无关紧要;但只要朕有了这‘科学技术’,那么上苍也必须要顾怜朕!” ——说到此处,终于图穷而匕见了! 不错,皇帝果然是皇帝,阴损狠辣心计无可比拟的皇帝。即使在天书那匪夷所思史观的震撼之下,皇帝依旧意识到了字里行间所泄漏的破绽——不仅仅在于天书中对祖冲之等人非同寻常的青睐,更在于习题与材料中反复诘问的疑难: ——为什么华夏古代的技术如此领先,却在数百年后逐渐落后呢? 这所谓的“李约瑟之问”在课后的题目中不断出现,其后隐藏的痛苦与悔恨简直昭然若揭;仅仅阅览这天书的编排,都能领略到编者在写作时那不可自抑的巨大心结: 怎么会落后呢?为什么会落后呢? 皇帝回答不了这样的疑问,但她可以利用这个疑问。上天或许不在意皇帝的死活,但它能不在意祖冲之祖暅的死活吗?只要——只要女皇手上握住了第二个祖冲之第二个祖暅,那么,仅仅为了照顾它视若珍宝的那些“科学技术”,那些“华夏科学文明的萌芽”,上苍也必须要保住她这个皇帝! 这叫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不对,挟技术以令上天! 上苍承受得起那个打断技术进步的历史责任么?如果承受不起,那是不是可以稍稍照顾一下皇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微微一愣,终于软软瘫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仪态。 ——显然,在领悟了皇帝的用意之后,即使上官才人,也承受不住这算计上天的疯狂了…… 煌煌上苍,也是可以谋算的么? 皇帝并未理会心腹的惊惧。她特意将上官氏招来,殷殷交代这样详细的底牌,当然不是为了倾吐心意宣泄情绪——事实上,这样缜密而关键的计划,而今也唯有举目无亲、依附皇权为生的上官婉儿,可以稍稍信任了。 所谓用人不疑,信任就要信任到底。皇帝径直下了命令: “太平公主将来要设立学堂,你便帮朕看上一眼吧——此外,让内侍去选几位擅长算学的博士,送到宫中听用。” 66 太平公主 心怀苍生 当皇帝吐露心声, 上官才人便再也没有了选择。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行下礼去: “婢子领命。” 皇帝满意的颔首,屈指轻轻一敲栏杆;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悦耳, 圣上长袖翻飞,飘飘的步入店内,神色依旧平静。 “也不必做得太招摇了, 省得引人注目。太平不是说要收留洛阳无家可归的幼童么?放手让她做好了。等到朝中的议论平息了,再随便找个由头,让这些孩子练一练《九章算术》之类的典籍,就说是为了他们将来的谋生考虑……” 皇帝果然老辣狠厉,一举便盯准了朝政的要害要害。有司马宣帝当日阴养死士的案例垂范在前, 朝中重臣对收养孤儿极为敏感,惴惴然唯恐事变。教授这些孤儿经术, 或许会被怀疑为培养心腹;教授这些孤儿兵法,或许会被怀疑为训养私兵;但唯有算术是绝对的安全——大臣们想象力再过丰富, 估计也想不出那堆勾股三角和差能怎么“危害社稷”。 有了这一层遮蔽,公主要收留孤儿的事便好办得多了。上官才人俯首一一记下, 却见皇帝转动着拂尘兀自沉吟, 如此思索片刻之后,方才徐徐开口: “对了, 收养幼童、开设学堂的诸多事宜,就由你与狄仁杰总览吧。太平公主就不必过问得太细了。” 皇帝是太知道自己那个女儿的水平了。固然在生死的压迫下她可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但却委实没有用好这个潜力的才华, 一旦热情上头失去理智,搞不好会整出什么让皇帝措手不及的大活。 如若其余事务,让女儿练一练手也就罢了。但这学堂关乎皇帝权力的根基,那是决计不能退让一步的要害, 更不容忍有什么猪队友从中作梗! ——一念及“猪队友”三字,皇帝的脸色立刻又是一变。她冷声道: “此外,朕会给你与狄仁杰各写一张手谕,设若冯小宝与武家的人敢来闹事,你们自行料理,不必过问朕了。” 看来,皇帝对自己身边猪队友的组成,还是相当之有数的……不过嘛,上官婉儿谨慎小心,也便罢了;让狄仁杰这等精明强干的复唐派拿到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怕不是能把武家人胃里的隔夜饭都给捶出来…… 上官才人满头冷汗,只能小心跪了下去: “诺。” · “……公主?” “公主?!” 正在怔怔出神的太平公主猛然一个激灵,几乎从软垫上滑跪下来。她慌张坐正,一抬头却见狄仁杰狄相公神色从容,周围跪坐的政事堂书吏则垂首不言,不敢瞻望贵人失态的举止。 狄仁杰在砚台中蘸一蘸毛笔,揽袖轻试狼毫,语气却依旧平静淡定: “公主是累了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出了某种心虚: “……许是暑热吧。” “是么?”狄相公抬头仔细看她一眼,俨然若有所思,手下却依旧挥毫如故,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臣看公主的神情,不像是体热躁郁,倒像是动了肝气。肝气上火最为上升,公主还是要擅自养摄,不要随意发怒的好。” 太平公主:………… 不错,公主府邸豪奢精致,树荫冰碗无不齐备,怎么会让贵人有一丁点的热意?太平公主之所以辗转反侧深夜难寐,念兹在兹不能忘怀的,正是那张皇帝亲笔书写的致命纸条——【太平公主赐死家中】! 赐死家中?被谁赐死?为何会是这般下场?公主旁敲侧击求问再三,也不能从母亲口中打探出一丁点的细节。政变与死亡固然恐惧,但未知的死亡更恐惧一万倍不止,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便不自主的会想起那道寥寥数语的要命文字,因此颤栗恐惧,难以自制。 ——到底是谁动的手? 虽然女皇缄口不言,但太平公主思索再三,还是隐约猜出了一点来龙去脉——设若是权臣谋逆改朝换代,料理她这前朝公主绝不会有“赐死”这样的优待;能在残忍中还保留几分颜面,动手的必定是公主的近亲。 再想想大唐开国以来太子宗王在谋逆一事上前赴后继的巨大勇气,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了。 但正因为前赴后继的先例实在太多,故而太平公主环视左右,只觉狐疑不能决断。她的亲哥哥亲侄子们固然是怀疑的重点,但夫家诸武却也不能信任;虽然武家人在朝政上的愚蠢有口皆碑,但武家的儿媳却未必没有搅动风雨的能耐——有女皇珠玉在前,而今三亲六戚之中,当真是谁也不可以信任了。 而今被狄相公点破心结,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我从来没有料理过收留孤儿这样的琐事,难免有些牵肠挂肚,让相公见笑了。” 脚不沾泥的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话,当真是诧异得前来协办的政事堂书吏两眼溜圆,几乎以为天气太热贵人发了呓症。倒是狄仁杰的宰相气度委实非凡,虽然也被震得手指微微一颤,但依旧迅速平静下来,招手令书吏捧来了一张神都的舆图: “臣已经与政事堂的同僚议论过了,若要在神都收养孤儿,总得筹建房屋。只是洛阳勋贵辐辏,土地委实紧张……“ 这既是实话,也是虚话。神都的确权贵云集土地紧张,但再怎么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政事堂宰相的手?狄仁杰特意以此开头,就是要试探公主的心意:如若只以孤儿为朝堂养望的跳板,那么在荒郊野岭随意画一块野地即可;若是认真要做一番事业,倒不妨在城门口挑几块平整后的好地——平整地面的成本也实在不小,贵人等闲还未必愿意。 果然,公主皱了皱眉,而后很快的开口: “陛下曾赏赐给我道政坊的八百亩地。” 狄仁杰……狄仁杰缓缓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公主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狄相公,莫非八百亩还不够么?我手上的土地多半在长安,而今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狄仁杰只能伸手揉捏鼻梁,觉得太阳穴胀得发疼……道政坊!八百亩!——这已经不是什么够不够的问题了,道政坊可不是洛阳城中寻常的坊市,它毗邻北城,距皇宫禁苑不过数百步之遥,地理位置优越到不可思议,是洛阳实打实的权贵云集之地,真正的人上人集中区。这样权钱涌动的风水宝地,价格自然高到耸人听闻的地步。 ——这么说吧,武周朝高官的俸禄也算丰厚了,但要是皇帝不赏赐宅邸,仅凭狄仁杰的本身的身家底蕴,那就是掏光六个钱包再干个一十年的宰相,都别想能凑齐道政坊的首付。 所以这种东西是能随意挥霍的么? 狄仁杰的心态稍稍有那么一点绷不住了;他仔细打量了太平公主一样,而后悲哀的得出了结论——她搞不好还真是认真的…… 他一时间五味杂陈,想一想自家那占地不过两百余亩的宅院,颇有些被公主这毫无意识的炫富所刺伤的痛楚。但很快相公反应了过来,立刻意识到不对——即使金尊玉贵如太平公主,道政坊的土地也不是可以随意挥洒抛弃的东西,她能一口气拿出皇帝御赐的八百亩,绝对算是忍痛割肉下了血本。 但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血本? 狄公眯起了眼睛。 迟疑片刻后,他徐徐道:“公主慷慨解囊,八百亩地怎么会不够?只是土地毕竟是御赐,还是要考虑陛下的圣意。” “这不妨事。”公主立刻道:“我可以立刻奏报圣人。” 狄仁杰眨了眨眼。 ……喔,看来这么巨大的投入还真不是太平公主一时上头,多半还有皇帝的默许。 这母女俩在算计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圣人若能俯允,自然是最好的。臣听说公主还有意要让收留的孤儿读书识字,明理习文,真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只是学问渊深,难以尽知,不知公主打算教授他们些什么呢?” “实在当不起‘教授’一字。”公主似乎极为谦虚,赶紧逊谢:“教化而育人,那是朝中贤臣才能做的经国大事,我一个幽居深宫的公主,哪里敢这样自大?只不过是怜悯这些孩子孤苦无依,让他学点一技之长,将来也好存身罢了。” 狄公随之点头附和,笑意殷殷神色温和,仿佛真正被公主的坦诚感动。但宰相的目光何等老辣,仅仅一扫便看出了底细:太平公主这样冠冕堂皇恳切谦逊的应对,背后决计有高人指点——从这个口气来看,搞不好还是皇帝心腹女官亲自拟定的草稿。 所以更可疑了! 于是狄仁杰微笑:“公主太过谦了。公主慈心,何人可以比拟?其余大臣不敢论,如臣等庸碌之辈,也只是战战兢兢照例供职,不辜负陛下的俸禄而已。不过臣于经术典籍还颇有一点浅见,不知将来开设学堂之时,能否附骥沾一沾光,也见识见识这有教无类的盛事呢?” 无论皇帝与亲女儿在谋算什么,只要有他这个宰相随侍左右,那任何手段都决逃不过狄公的法眼。 当然,公主或许会顾左右而言他巧言推辞,但对于磨砺数十年的重臣来说,套路一个深闺公主当真比吃饭喝水更加轻松;除非公主迫不得已请出她亲妈,否则狄仁杰以老欺小不讲武德,必定能从年青不懂事的太平口中挖出消息来! 然而大大出乎意料,公主竟尔欣然点头: “正要请相公指教呢!” 说罢,她双手一拍,身后侍女恭敬上前,捧来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算经十书》 狄仁杰抬手翻看,随即放回:初唐讲求武事,渐渐留意到算数在军旅中的重大应用,因而太宗曾特意下旨在国子监中讲授算学,正是以这《算经十书》为课本;但算学毕竟只是小道,君子所不为;所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太平公主以此教授幼童,并不算逾矩。 只是,一开始便上《算经十书》,这难度会不会大了一些? 狄仁杰举目一望。却见又有侍女以金盘捧上了一本厚书: 《齐民要术》 纵以狄公的渊博,于此书也是空闻其名而已,只听过是极为渊深的农书。他接过稍稍一翻,果然内里农耕畜牧瓜果蔬菜无所不备,真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巨著。无论如何仔细揣摩,此书都丝毫不涉及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朝堂之事,真是一本纯纯的农书。 狄公……狄公罕见的感到了茫然。 他默不作声放回了书籍,却见太平公主拍一拍手,立刻又有十余位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把持的都却是些什么钉耙木犁,颇为令人瞠目。 “我想着,那些孤儿学圣贤经传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练一练手艺。”公主微笑道:“无论是学了算术还是农书,将来耕田也好,为商贾办事也罢,总算有口饭吃,相公以为如何?” 狄仁杰蠕动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学圣贤经传而专攻这些雕虫小技求生之术,意味着公主培育出的孤儿充其量不过农官小吏算学博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搅动朝廷。如此一来,所有关于太平公主预谋乱政的嫌疑,便都烟消云散,再无任何根据可言。公主……公主耗费巨资收留孤儿,还真就只是收留孤儿而已。 可是——太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她,她还真的心怀苍生不成? 狄仁杰瞠目不语,只觉生平六十余年,头一回感到了彻头彻尾的茫然。 67 三角 西行(准备进入天幕后日谈)…… 太平公主会心怀苍生么? 这委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如若数年——不, 哪怕数日以前,即使朝中最无耻下贱的奸佞小人,恐怕都不敢当众说出这样疯狂的谬论。毕竟公主横行洛阳权势滔天,其门下的小人更是仰仗着势力所向无忌, 得罪的人上至公卿下至小吏, 当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实在没有洗地的空间。 不客气一点说,如果武承嗣与武三思在朝中是人憎狗嫌闻之掩鼻, 那太平公主至少也得是个人见人怕的京中一霸。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诞生出心怀苍生这样仁厚而又高贵的情感。莫不成还真是女皇陛下所信奉的那位弥勒佛下凡开了个光? 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携着太平公主办学堂的条陈拜见了老前辈李昭德。李相公仅仅粗粗一翻,再看条陈上“太平公主李”的签名, 随即皱眉: “怀英,不要戏弄老夫!” 狄怀英嘴角抽搐, 但只能叹气:“在下哪里敢戏弄您老?” 李昭德皱了皱眉, 仔细再翻看了几页,而后眼睛渐渐瞪得溜圆——与久居外地消息闭塞的狄怀英不同, 李昭德在洛阳掌枢已久,对京中权贵的家底那真是如数家珍, 因此他上下一扫,立刻知道了这清单的威力: 这么说吧, 就是太平公主眼下山穷水尽冰山倾覆, 官吏们奉命抄家, 都未必能把公主的家底抄得这么个一干二净! 比如吧, 为了给收养的孤儿供给粮食,公主居然主动献出了城东九百亩的妆奁田,为将来学堂开支之用——而这洛阳城东水利齐备土地丰腴的肥田,原本是皇帝在爱女与武家时特意赐下的嫁妆;而今神都人多地少土地耗竭, 这样的肥田真是拿着黄金也难寻觅,怎么会有人平白的贡献出来? 难道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 李昭德伸手揉捏鼻梁,只觉头晕目眩,难以自抑。但毕竟是磨砺多年的宰相,他晕眩片刻之后立刻抓住了重点。 “这消耗也太多了!”李相公断然道:“神都居大不易,但再不易,养几百个上千个孤儿也是轻轻松松,怎么就连公主的妆奁都要拿出来了?朝廷窘迫到这个地步了么?“ 这见解一针见血,狄仁杰却只能微微苦笑: “当然不止在神都一地。公主说了,天下都是一家,除洛阳、长安两京以外,她还想请陛下的圣旨,在关中与关外也购地开办学堂,收揽孤儿养育老弱,算是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尽一点心意。“ 李昭德不由再揉了揉鼻梁——说实话,若不是公主身份特殊,他都要怀疑此人是要借机养望谋夺江山。但寻常人养望还有些用处,皇室宗亲就算在民间刷爆好感值,又能左右京中的局势么?真以为各个都是太宗皇帝,声望高到振臂一呼就能带着亲兵冲玄武门呢? 而且,既然公主要“请旨”,那这收养孤儿的德望,多半会被陛下尽数笑纳,成为武周煌煌盛世的点缀。所谓子女孝顺父母乃是以德行光大父母的声名,无论太平公主如何慈悲悯下,这份功绩都得记在她亲妈头上。 而公主的亲妈,当今的圣上,那可不是什么仁慈宽厚,会以德行来挑选继承人的“仁君”呐…… 如此吃力而不讨好的花费,委实是难以理喻之至。除非——除非真如太平公主所说,是真诚的要“尽一点心意”,为此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甚至,甚至都顾不得自己的名声了? 这,这样的情操,就是古之尧、舜,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昭德的脸色渐渐变得颇为诡异了。 狄仁杰停了一停,似乎是特意给了老前辈缓冲消化的余地,而后慢慢开口: “此外,公主还有意要延请几位天竺的高僧**,这费用也是不菲……” 李昭德微微抬了抬眉毛。若以往日他正色立朝的作风,听到这番禀报本该皱眉驳斥,拮抗王公子弟这谄侍鬼神的风气。但或许是今日被太平公主那种种莫名其妙的举止震得实在三观俱碎反应不能,而今听到这熟悉的佞佛狂信挥霍无度作风,李相公居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心安。 比起而今这难以理解如圣如贤般的太平公主,还是旧日那骄横奢侈的帝女作风更让人容易接受……至少吧,佞佛这档子事还没有那么重那么奇特的违和感。 ——简而言之,公主您还是操心佛事骄奢淫逸去吧,不然咱们实在害怕。 大概是出于这微妙的心态。李昭德沉吟片刻,罕见的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颇为矜持的表示了忧虑: “天竺虽为佛国,但毕竟也是外邦。外邦的僧人为圣朝的公主**,礼仪上会不会有疏漏的地方?彼此议论的佛经典籍,要不要让内卫看一眼?” 万一典籍中参杂了什么碰都不能碰的话题呢?是不是得过个审核才放心呐? 狄仁杰缓缓摇了摇头,神色迟疑。 “这就不必过虑了。”他低声道:“公主说,她请天竺高僧讲的法,并不是佛法……” “什么?” · “什么?” 天竺僧人菩提流志跪坐于软榻之上,呆呆望着面前整洁挺括的白纸,脑子里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在回荡。 公主虽尔特意向狄相公报备了延请外地天竺高僧入京**的事宜,但也不过只为表示对政事堂权限的尊重而已;而今上行下效崇佛成风,公主私下要求见哪位高僧,宰相也无权置喙。因此,狄相公前脚一走,公主立刻命人往佛授记寺送了一份拜帖,指名要见此寺庙的高僧菩提流志大师。 菩提流志本为南天竺僧人,取道西域千里万里而至中原,持有心精纯如一,正为弘法而来。永淳二年,菩提流志被朝廷遣使迎至东都洛阳。皇帝曾亲自召见,大为叹赏,称许菩提流志“聪睿绝伦,风神爽异,洞晓声明,通达三藏”,是一等一的高僧;遂为菩提流志修筑寺庙,供高僧翻译佛经所用。 这样声震洛阳上达天听的高僧,即使尊贵荣宠如太平公主,拜见时也要自抑己身,恭敬执弟子礼。 但恭敬归恭敬,太平公主一开口却震得高僧的雪白长眉都微微颤动: “妾身这几日广览典籍,追慕太宗皇帝时玄奘法师独行天竺的壮举,也想资助一名高僧远涉西域,到异邦求取真经,以解妾身多日的困惑……“ 她停一停,又道:“陛下也曾赞同。” ——实际上,何止“陛下赞同”,这分明就是陛下召见亲女时暗示的用意!前日太平请上官婉儿入宫禀报,回返后赐下的珍物之中,除数张莫名其妙的白纸之外,赫然竟有三藏法师之《大唐西域记》,这意图之昭然若揭,简直连太平公主的脑子都可以轻松领悟,再不回有任何误解。 不仅如此,上官婉儿折返后还奉命转达了陛下的训话,其中夹杂了大量如“开拓西域”、“积极进取”、“对外交流”、“丝绸之路”、“历史偏差”之类似懂不懂的怪话。不过虽然似懂不懂,但太平公主依然敏锐抓住了陛下那毫不遮掩的偏好——既然皇帝对此事如此重视,做女儿的岂有不尽力之理? 但这是这份孝顺皇帝的炙热心意,反而将菩提流志大师震得神色僵硬。大师远涉西域而至中原,人情世故无不通达,一听公主这匪夷所思的念头,心中立刻咯噔声响:所谓“效仿玄奘法师”,玄奘法师是那么好效仿的么?西域局势错综复杂难以理喻,中原上国随随便便派个使节护送高僧过境,那搞不好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滔天的狂澜! ——说难听点,谁知道你这高僧是去取经,还是在给中原的大军带路?别说什么孤身在外势单力薄的笑话,唐人使节破国亡家横扫异域,需要调动唐军么? 你说是吧,王玄策? 正因为此殷鉴不远,才实在难以承担这份因果。菩提流志大师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委婉劝阻: “西域毕竟路途遥远,轻易不便动身。不知贵主有何疑问?小僧略知经义,或可一解。” 公主当即欣然颔首: “大师能为妾身解惑,那当然最好。劳烦大师了。” 说着她将手一挥,身后的侍女立刻上前,捧来了一张挺括的御用白麻纸。 菩提流志抬眼一扫,看见若干密密麻麻的小字: 【在三角形中,正切、正弦、余弦等定义如下……】 · 菩提流志……菩提流志深深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自东入中原这十数年来,他遭遇过的辩难与质疑不计其数,多有居心叵测者拿着千奇百怪的问题来考验这弘法的高僧。但□□心胸豁达才辩无双,都能一一对答如流,丝毫不落下风。 但今日,□□是真的觉得困惑了。 这倒不是因为公主出示了什么谬论……不,不,虽然公主的白纸措辞古怪而又晦涩,但他仔细分辨,依然看出了端倪。这似乎——似乎是天竺某些僧侣在建造祭坛时在实践中发现的图形游戏,涉及到什么与“三角”有关的高论。 据说这些东西高深却又精妙,是僧侣们口口相传的艰涩秘籍,即使博学如□□,亦然所知寥寥。可公主——深居洛阳的太平公主,是怎么探知的呢? 莫非有新的天竺僧侣到了洛阳? 怀着这不可解的迷惑,大师又翻开了白纸,而后瞪圆了眼睛:在一堆怪异莫名的符号之中,分明有一个小小的数字【30】。 这不是,这不是天竺的计数符号么…… 68 大唐后日谈(一) 玄奘法师 贞观六年, 三月。 固然天气尚未入夏,但西域沙漠一望无涯, 炎炎烈日依旧高悬于上。布衣而拄杖的玄奘大师在沙土中默默伫立, 眺望着起伏连绵的土丘与枯草,怅然不能言语。 如若不是禅心通明而意志坚如磐石,在戈壁中跋涉了数月之久的法师, 大概早已经在内外交困下生出不可知的魔障,乃至于癫狂错乱。毕竟, 这数年以来的种种遭遇委实匪夷所思, 纵使天人神通广大无限,恐怕亦难以预料,唯有瞠目而已。 玄奘法师虔信佛学,用心精纯,因苦于中土经纶不全、辨析不清, 早有求法于天竺的夙愿。自贞观二年以来, 他便屡屡向朝廷上表,请求能出关西行求取真经。奏表数上而略无回响,直到一年以前, 才由门下省发来一张莫名其妙的敕令,敕令中同意发给他西出求法的“过所”(通关文牒), 还特意令沿途的官府给予方便;只是要玄奘等待片刻, 须得贞观五年以后才能动身。 虽然不知敕令为何要设置这怪异的期限。但既然能正当出关, 法师自不会与王法违拗,于是安静住了下来。倒是他挂单的庄严寺住持亲眼见过了敕令, 却疑虑万分百思不解,总觉得这敕令的笔迹飘逸潇洒隐似飞白,看来看去实在眼熟, 只是始终不得要领而已。 因为心中牵念难舍,贞观五年元月,玄奘法师立刻动身,取道秦州、凉州而至瓜州玉门关,徒步跋涉数千里地,艰难险阻难以名状。本来有敕令在身,可以随意调动沿途官府的物资驿马,但法师自觉求道须诚,实不应假借外物,只有在出玉门关时向瓜州总督李大亮求取了粮米与饮水,以及一头体健的老马(不知为何,孙都督执意要送他白马)。 或许是看在敕令的面子上,孙大亮对法师极为亲和谦逊,不但有求必应一诺无辞,还主动询问法师是否需要随行护送的侍从。但被法师婉言谢绝之后,倒也并不坚持,反而执着法师的手微笑: “也是,明犯强汉者,虽远亦必诛之。大师虽然远行千里万里,但只要有陛下的威福庇佑,又会有什么大碍呢?只是西域的风景人所罕见,不知大师能否稍作记录,供下官瞻仰一番呢?” 玄奘大师缓缓点头应允,神色却依旧茫然: 不是,贫僧就是西行求个法而已,怎么还牵扯上皇帝陛下的威福了? · 有瓜州都督鼎力相助,玄奘法师脚程大大加速;不过月余的骑驴跋涉,他已西出玉门关,由五烽而过野马泉,取捷径而进入了伊吾国。伊吾是西域商道必经之处,国中官吏大多靠勒索往来商贾牟利,眼见法师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实在压榨不出什么油水,干脆扣下老马后诬为唐人间谍,径直扔入监狱之中,要法师做苦力以自赎。 佛门弟子心定如水,早无贪嗔痴诸毒,玄奘日夜劳作,倒也不以为意;但在牢中呆了不过半月的功夫,某一日便听到城外轰隆隆喊声震地,而后便是兵荒马乱的嗥叫与砍杀声,沸反盈天不可名状。玄奘大师心知大事不妙,但出家人四大皆空,只是在狱中盘坐默念《莲华经》、静祈观音而已。 但经文念诵不过数句,牢门訇然洞开,进来的却并非伊吾国杀人的狱吏,而是数个戴幞头着皮甲的唐兵士卒。这些唐兵态度极为谦和,恭敬将一脸茫然的法师请出监狱,护送着穿过一团混乱的街道,径入伊吾城中的王宫。 偌大王宫灯火通明,两侧守卫的却尽数是精锐的唐兵,而瓜州都督孙大亮站于王座之下,殷勤的快步上前,时隔数月再次握住了法师的手,抢先行了弟子礼: “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与大师相见!” 事起突然,玄奘法师懵逼良久,待回头看见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伊吾国国王与诸位贵族时,心中微微一呆,才终于领悟了瓜州都督临别时一番寄语的深意。 ……喔,原来是这么个威福庇佑法啊。 · 眼见法师怔怔出神,被捆在地上的某个贵族却忽然挣扎而起,先是痛骂唐人背信弃义,而后望着玄奘法师放声狂叫,声调凄厉,好似杜鹃啼血: “王上,王上!我就说这和尚是唐人的暗探!” 玄奘愣了一愣,认出这正是在城门口指使小吏扣押他马匹诬陷他罪名的大官,据说此人与高昌王沾亲带故,依仗高昌撑腰才这般骄横,纵使伊吾国王亦无法劾制,委实是西域商贾极大的祸害。 不过法师心态宽和,倒也不计较对方折辱自己的往事,谦和的合掌回复: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说差了,贫僧实在不是唐人的暗探。” “不是暗探?!”高昌贵族号叫道:“唐军与你分明是前后脚到的伊吾,你还与唐军将领如此熟识!” “阿弥陀佛。贫僧虽曾生受这位贵人的供奉,但委实与贵人不算熟识,只是巧合而已……” “放屁!放屁!我看你们就是里外勾结,倚强好胜要占我伊吾,唐人的皇帝贪婪无耻——” 话未说完,孙大亮抬手就是一记马鞭,抽得高昌贵族满地乱滚。待打断这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后,忠肝义胆之瓜州都督才拱手向长安方向行礼,义正词严呵斥出声: “大胆!桀犬也敢吠尧耶?尔西域诸国凌虐黎庶阻塞商道多行不法,我至圣至明之皇帝陛下垂念黔首以德化远,不得已方尔恭行天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唐天子岂得贪念区区土地珍宝?正为吊民而伐——” 说到此处,瓜州都督口中一缩,忽的记起一件小事——这所谓“吊民伐罪”之“民”,似乎犯了至圣至明之皇帝陛下的尊讳! 当然,陛下早有圣旨,令天下除“世民”二字连用须避讳以外,其余不必顾忌。但作为忠君爱国渴望进步之瓜州都督,孙大亮当然要对自己要求更严标准更高,必得体现出封疆大吏以身作则的风范;于是孙都督稍一思索,立刻补上了全文: “——正为吊人伐罪而来!尔等虽为化外蛮夷,终究也要知道羞耻,怎么如此妄言詈骂君父?!” 高昌贵族一脸茫然。他虽然颇通汉文,但毕竟久居异域,还不懂避讳这样高明的道道,兀自还在思索“吊人伐罪”有何深意。李都督却又抬手狠抽了身侧陪绑的官吏几鞭,逼问出历年贪墨赃物的所在,遂命士卒为法师将马匹赶来,又请法师稍候片刻: “在下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法师。” 法师合掌:“不敢,不知都督何事赐教?” “一件小事而已。”孙都督笑容亲和:“是这样,伊吾、高昌的大小官吏胡作非为,除了勒索往来行商之外,还收留了不少打家劫舍的马贼,实在是流毒无穷。此次讨伐西域,下官便奉门下敕令,料理了一下隐匿的马贼……“ 说罢,他携着法师的手走出九曲长廊,令人推开了王宫大门。大门敞开后火把与林,将漆黑城池照得如同白日,而光辉耀眼之下,却见四面的树木石柱上黑影重重,竟尔全都是吊在高处随风摇摆的尸首! “法师会念往生咒吧?”孙大亮亲热的说。 · 往生咒念不到数句,留在宫殿的唐军便连踢带踹的将那兀自咒骂的高昌贵族押了出来,让他辨认马贼中的祸首。那贵族被踢得晕头转向,一抬头就望见了火光下钟摆一样上下荡着秋千的尸首。 天下刺激莫此为甚,刹那间高丽贵族两眼翻白,几乎被生生骇得昏过去。不过也许是被惊恐震坏了脑子,这小小的贵族竟然竭力挣脱了士卒的手,滚在地上拼命号叫了起来: “吊人伐罪!这就是唐人的吊人伐罪吗?!你们什么意思,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就地打了个滚,一转头又看见了盘膝在地念诵转生咒超度亡灵的玄奘大师,终于完全崩溃了: “你们——你们他妈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虽然大师有心解释,但无奈那高昌贵族又哭又叫近似疯癫,实在已经听不进去半句人话。于是孙都督只能抬手再抽他一鞭,将人打晕之后再向法师道歉: “大师见笑了,此人原是高昌王的亲戚,因此陛下曾有特旨,要放他回高昌劝国王弃暗投明,所以实在不好轻动,只能委屈法师了。” 玄奘嘴角抽搐,赶紧合掌口称不敢,心中却不由嘀咕: 如果没有皇帝陛下的特旨,这位孙都督难道还打算再“吊”一个人不成? 说实话,这‘吊人伐罪’总不能真从字面上理解吧…… · 在伊吾国补充水米以后,玄奘不敢耽搁,立刻便请辞上路。孙都督倒是很依依不舍,临行时亲自为长老牵马,并长吁短叹憾恨不已,说自己若非公务缠身,定要拜入长老门下做一俗家弟子,还特意叮嘱长老,说前途道路不定,还是尽快动身为好。 玄奘大师当然听出了言外之意——这数日以来他在唐军中为众人**,亲眼看到唐兵的辎重堆积如山不可胜数,俨然是早有预备雄心不小,估计是真要一路“吊人伐罪”吊到西域的尽头。要是稍有迟误耽搁在战事中,那身死事小,恐怕会误了求正法的宏愿! 一念及此,大师再不敢耽搁,遂冒险取捷径从绿洲小道穿越戈壁。茫茫大漠寥无人烟,长老行到中途,便这浩荡黄沙之中迷失方向,乘马在路途中兜兜转转数日,所见依然是枯草干枝黄沙石砾,再无丁点生机;而随身携带的水米却渐渐耗尽,再无补给。 而值此生死关头,才终于现出了一代高僧的本色——虽尔水米匮乏腹如擂鼓,但十数年修炼出的定力真正非同凡响;长老依旧起卧如常而镇定自若,每日功课毫不懈怠,竟似丝毫不以生死为念,只是朝暮课诵之后,还要额外诵念观自在大士百遍,祈求大士神力,能够俯允自己西行求法的心愿。 似乎真是观自在菩萨施下了恩德,在马匹体力即将不支之时,竟有一老一少的父子俩赶着马队从沙漠中穿行而过,恰巧遇见了奄奄待毙的法师。西域诸国都是佛国,这父子俩崇信佛门,立刻便救下了垂危的长老,并请长老为自己**颂经,以消前业。 玄奘法师声震长安,盛名之下自然绝无虚士,一番说法讲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真正听得父子俩欢喜不尽而心驰神往,不但顶礼膜拜请法师祈福,还主动献上水米粮草布施,将法师一路送到了戈壁边缘,这才依依惜别。只是告别之时,那头发花白的老者却郑重嘱托长老: “师傅是四禅天中人,自有神佛庇佑,原本不需小老儿多嘴。只是此去西陲路途艰险,别有风波,师傅还是多多小心才好……” 长老合掌道:“敢请施主赐教,贫僧感激不尽。” 老者左右望了一望,神色颇有不安,分明是空无人烟的大漠,却仿佛真正神目如电,有什么视线能穿透千里窥伺此处。他按捺住惶恐,终于凑近耳边低声警告: “长老不知,而今各国都在疯传,说是东土大唐来了个白面的胖和尚,骑着一匹七八尺高的大白马,不知怎么的出了玉门关,在西域四处的溜达。往来的商贾都说,此人原是中华大唐天子的御弟,身份尊贵之至,之所以远途跋涉,乃是为唐军当暗探——听说瓜州那个姓孙的都督原本就是这唐朝和尚的徒弟,而今就带着十万中土的天兵天将跟在和尚身后!只要这和尚稍微受了点委屈,那姓孙的就要‘吊人伐罪’——把冒犯他师傅的通通吊起来,用大棒子痛打着责问他们的罪行!” 玄奘大师……玄奘大师的手微微颤了一颤。 “这……人言多有虚妄,恐怕也不可尽信吧?”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瘦的玄奘大师低声开口,夹紧了身下同样又黑又瘦,已然看不出本色的大白马。 “小老儿怎敢欺瞒大师!”老者的声音变得急促了:“大师不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几日在戈壁往来的马贼都被惊动了,四处派了探子去找这唐朝和尚,找着了便得把他礼送出境,万万不能让这煞星再留在西域了!这胖和尚也便罢了,他那姓孙的徒弟委实得罪不起……” 玄奘大师……玄奘大师默默闭上了嘴。 · 大概是被这接踵而至的变故搞出了心理阴影,辞别好心的父子两人后,玄奘大师心有余悸紧赶慢赶,生怕被唐军赶上再栽个什么匪夷所思的谣言。然而尽管是这样的日夜兼程,抵达高昌王城时仍旧迟了一步,虽然唐军大队尚未赶来,但作前哨的数千精锐部队却已逼近王城以外,兵锋锐不可当。 不过,尽管唐兵威势惊人,但数千部队毕竟太少,似乎并不足以威胁高墙深池的高昌王城。因此城中虽然慌乱,秩序却并未混乱,除筹备城防粮草以外,还有大批的官吏上下搜罗,严查唐人派来的密探,尤其是某个白面胖大身骑白马身份尊贵由东土大唐而来的御弟和尚。玄奘大师虽然被晒得面目全非,依旧被这细如罗网的搜查给翻了出来,囚禁在密室中等候发落。 这实在前所未有的险境。高昌国天高皇帝远,一向并不将长安天子放在眼中,纵使眼下唐军虎视眈眈于外,高昌官吏依旧是愤怒大于惶恐,一心急于发泄。而今抓住大唐高僧,狂怒之下磨刀霍霍,竟打算将大师的手脚斩下,送至城外震慑唐人。 大师自知辩解也是无用,只能盘膝坐地,泰然而处之,静候着自己的处置。但囚室外的官吏尚在彼此争论刑罚,便听到窗外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天崩地裂高山倾覆,顷刻间轰鸣阵阵如雷霆如海啸,连绵回响震耳欲聋,竟连囚室的木板都被震得簇簇发抖。 囚室中几人下意识扑到窗口,却见王城外围烟尘翻滚,高耸屹立的城墙已经坍塌了大半,而身着铁甲的唐军正自缺口处鱼贯而入,便如一条蜿蜒闪光的长蛇。 事出突然梦寐不及,扒着窗子的官吏登即惊倒在地,声音抖颤得不成样子: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狂呼乱叫的嘶吼了片刻之后,这些官吏似乎恍然大悟,又或者是终于被异象逼迫得疯狂,终于又哭又笑的开始嚎叫: “神通!神通!那姓孙的有神通——啊这是什么神通?!这是和尚教的,这是唐朝和尚教的!” 玄奘法师忍耐不住,只能诵佛一声,低声开口: “阿弥陀佛。施主,这并非什么邪门外道的神通,想来只是攻城的器械而已……” 为唐军**时他曾亲眼看见士卒搬运包裹严密的口袋,据说便是名为“火药”的神物,摧坚克难,锐莫敢当。 玄奘大师禅心通明,修为愈高愈不为外物所动,纵然对这“火药”的效力颇为惊异,但心境依旧平稳从容。眼见官吏瘫软在地哭号震天,俨然三观崩裂后无所适从,他本有心劝解两句,但思来想去,还是轻轻叹一口气,绕过瘫倒满地的狱吏,推开半掩的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是赶紧走吧,设若再被孙都督追赶上,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不清了。 · 事实证明,纵然没有被孙都督赶上,玄奘大师一样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出高昌后一路向西,随行化缘乞求布施,为人说法消灾,沿途听到的消息却越来越离谱。而今的传闻已经不再限于唐朝和尚与他姓孙的徒弟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西域人民在添油加醋中尽情释放想象力,宣传这姓孙的徒弟神通广**力无边,只是在高昌王城外轻轻用手一指,便叫整个城墙都飞上了天! 如此扭曲夸张反复渲染,愈演愈不可收拾,等玄奘法师抵达龟兹国时,随行所遇见的老者已经在信誓旦旦向行商们宣扬,称这唐朝御弟和尚的孙徒弟原本是只野猴成精! 法师在旁默默听了片刻,终于遏制不住,合掌问礼: “好叫长·者知道,这位孙都督虽有大唐国县侯的爵位,但委实与山野间的猴子没有什么关系……” 高鼻深目的胡人老头茫然看着他,半日才以艰涩的汉语开口: “什么猴来着?” “老丈,不是什么猴,是大唐的爵位县侯……” “县——县什么来着?” “……大唐县侯。” “大什么县侯来着?” “……老丈您歇着吧,贫僧去化斋了。” · 不过很可惜,玄奘法师并没有化到斋饭。事实上,他刚刚在龟兹国穿行数步,道旁的商贩护兵立刻就是一阵大乱,而后事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唐朝和尚来了,唐朝和尚来了!” 玄奘法师:?!! 可怜法师尚且在懵逼之中,便身不由己被护兵们涌着推入了龟兹王宫以内,只听宫内兵荒马乱乒乒乓乓一通乱响,一个衣着华贵的人物终于从人群中挤出,亲切的握住了法师的手,言语殷切而又热情: “小王有失远迎,实在无礼,大师莫要见怪!不知大师此来,可带有大唐皇帝的旨意么?” 玄奘无语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王上,贫僧不是唐朝的探子……” “好的好的,大师怎么会是探子?大师的确不是探子!”国王一叠声答应,却又试探着发问:“不知大师的高徒何在?” 说罢,他小心翼翼的左右扫视,尤其注意空中的蝇虫——据最新的谣言,唐朝和尚那姓孙的徒弟除了毁天灭地以外,还多了一项变化随心的神通。 “王上,孙都督不是贫僧的徒弟,他也委实没有什么神通……” “好的好的,没有神通!孙——孙都督一定没有神通!不过,不知大师此行何处?” “贫僧是往天竺那烂陀寺求取真经的。” “喔,天竺。”龟兹国王的脸色立刻松弛了下来:“原来是去攻占——不是——拜访天竺。只是此去山高水涨,法师可要随身带些钱财么?小王这里金银尽有。” “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贫僧多谢王上的美意。” “不要金银?那不知土地可否?小王愿让出龟兹一半的国土,只求法师赐小王一个容身之所。” 玄奘法师又沉默了片刻。 “……王上,贫僧真的不是唐军的间谍。” “是的是的,大师怎么会是唐军的间谍?谁再敢说小王割了谁的舌头——大师,龟兹国还有十余万人力,大师可以将青壮尽数带走,小王能守住祖先基业就心满意足了……“ · 被迫成为唐朝使者的玄奘法师在龟兹羁留了三月之久,其间无论他如何推辞解释,龟兹国王都是对对对是是是完全赞同,然后开出一个比一个更可怕的条件。这条件开到最后法师实在不敢再说话了,毕竟再让国王这么退让下去,估计玄奘法师只能留于龟兹正位为王了。 这种无奈的局面持续了很久,直到秋日百草枯黄,孙都督才率唐军姗姗来迟。接受了龟兹国王几近迫不及待的投降之后,孙大亮接见了困顿许久的法师,温言安慰以后亲身送法师出城。 临别之时,法师想起龟兹国王的话语,终究是心中一动,忍不住行礼发问: “敢问都督,不知圣朝的大军,是否要前往……天竺?” 如若要前往天竺,那贫僧还西行什么?国内游么? 孙都督愣了一愣,随后微笑: “天竺?天竺是王玄策的事——啊不,我是说陛下宽容仁厚,怎会无故兴兵?法师不必杞忧。” 玄奘法师踌躇片刻,越想越觉得自己绝不是杞忧。但他终究不好再多说什么,叹一口气后,只好作辞而去。 · “玄奘法师送到边境了么?” “……已经奉命送出去了。” “为何迟疑?” “陛下,长乐公主随行熟悉西域兵事时,似乎不慎把陛下御赐的《西游记》带了几页出去。” 皇帝沉吟片刻。 “……带去便带去吧,命门下发个急递,让公主留意一些。” “是。只是《西游记》中鬼神之说甚多。如若西域诸国信以为真,恐怕会打搅法师清净。” 皇帝随意翻了一页书。 “这也不碍事。”他淡淡道:“让孙大亮多照看着些。对了,政事堂可以用朕的名义给西域诸国送一封信去,就说……” 皇帝似乎思索了片刻: “——让法师好好的过去,否则朕就只有亲自过来了。” 69 大唐后事谈(二) 超级大章 贞观六年五月, 第一份西域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送进了太极宫中。 一如皇帝与宰相重臣们在开战以前的庙算,西域绝无抵抗中原的力量,不过倚仗突厥的势力骑墙中立而已;一旦突厥受挫势力不展, 那么征伐西域就的确是秋风扫落叶等闲不足奇, 轻松写意得仿佛武装散步, 甚至只需出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瓜州都督,便足以完成皇帝交付的重任。 当然, 进军西域毕竟是关系国家方略的大事,送来的军报仍需圣上御览定夺。只是军报日复一日送来, 除了叙述玄奘法师西行的消息之外, 其余的消息委实不算新鲜。一开始呈报密奏时初担重任的孙大亮还激动难耐, 在奏疏中洋洋洒洒极近铺陈之能事,描绘王师远征异域左操黄钺右秉白旄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的赫赫武功, 喜悦亢奋之情, 实在溢于言表。 但在接连不断的大胜了十余次后,孙大亮似乎也被连续不断的捷报折磨压榨得才思耗竭,渐渐没有了往日长篇大论的兴致, 奏报也渐转朴素: 【贞观五年八月五日,王师伐伊吾,鼓行而进, 至王城, 填堑围城,又为巢车, 高十丈,俯瞰城中,战六日有余,遂克之; 贞观五年九月二十五日, 伐高昌,战五日,斩首千余,克之; 贞观五年十二月八日,伐焉耆,克之; ……】 仅仅从奏报的长度上,皇帝都能窥伺出打了十几场胜仗的臣子那逐渐百无聊赖的心境。 当然,对于曾为天策上将的至尊而言,这种赢了又赢最终赢到麻木的感觉已经相当熟悉了。所以他也不在意孙大亮的这点心思,只是随手在战报上画一个圈,丢入一旁的木篓之中,预备上朝时与宰相议论,而后再小心抽出了战报附带的密褶。 相较于简单乏味的战争简报,这份密折就详尽了许多。孙大亮在奏折中仔细叙述了自己护送玄奘法师西行的经过,并一一回禀了大师的反应。显然,玄奘大师虽尔高蹈世外,但绝非一无所知的愚鲁僧人,仅仅只看唐军这声势浩大武装护送的架势,猜也能猜出几分底细来。 不过,虽然猜出了底细,但当孙大亮诚恳请托大师详细记录在天竺的诸多见闻之时,大师依旧一诺无辞,毫无拒绝。 ——开玩笑,先不说数万唐军屯驻于后横扫西域所向披靡;就是玄奘大师真念在同宗的香火情上庇护天竺一二,那也只是适得其反而已。如若这《大唐天竺记》写得足够详细,说不定李二陛下还能居中制衡调拨离间——不,怀德化远,少作杀伤;设若缺乏情报而只能派猛将横扫,那多半就是“吊人伐罪”的手段了! 阿弥陀佛,总归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为表对大唐的忠诚,玄奘法师还抽出数日的功夫,特意将西域随行的见闻默写下来,托孙都督一并转呈了上来。法师博学广闻辩才无碍,笔墨上的功夫是纵横大唐宗教界绝无敌手,而今皇帝稍稍翻动记录,立刻便觉条理清晰文字晓畅,在朝堂上也能算一等一的奏稿文章,由不得人不眼前一亮。 当然,皇帝对西域的底细不甚了了,多半还是只能仰赖长孙无忌定下纲领。但这份小小的文件对皇帝的影响绝不止于此,至尊稍稍吸了口气,抬手往空中一招。 一块小巧的光幕悄无声息飘了出来: 【监测到重大历史文化事件 文化领域偏差值:+100 详情提要:在用户「李世民」的鼎力推动下,玄奘法师已经跨越边境,开始了他伟大的西行之旅。 即使不讨论玄奘法师之于中土佛教界近乎革·命性的影响,这次漫长而艰难的旅途也必将深刻的改变历史——尽管这种改变或许是完全无意的。以后世的眼光看,法师的西行开创了华夏最有生命力的ip之一,并为后世的历史学家做出了难以想象的重大贡献——对于西域及古印度的诸多小国而言,法师经过此地时随手的记载,或许是他们能在时光中留下的唯一痕迹了。 记载 】 李二陛下抬了抬眉毛:他并不太理解这所谓的“ip”与历史影响,只是凝神注目这来之不易的文化偏差值,如此思索片刻以后,又挥手召唤出了更大的光幕。 光幕上显示的依旧是李二陛下那长得傲视群雄的历史偏差值,只不过随着级数上升条目细分了许多,除常见的内政、外交点数以外,还划分出了武功与文化两大项目。 理所当然的,皇帝在武功上的数值真正是一骑绝尘蔚为壮观,条形图长得连加宽的光幕都险些无法容纳;但也正因为长得太一骑绝尘誉为壮观,以至于早早陷入了某种被天幕称为“边际效应”的困境之中——对而今的皇帝来说,不仅境外交战的小打小闹已经无法带来数值,就算是平定西域这样的赫赫功业,也不过只能在武功上增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分数而已。 显然,再往军功上倾注过多精力,效用上已经是大打折扣了。圣人注目少顷,终究是叹一口气,将目光移到了文化领域。 相比起近乎夸张的武功数值,文化领域固然超凡脱俗,但总还在常人理解范围以内,而且还难免有点短板。譬如皇帝念兹在兹的所谓“历史文化影响”,与其余高耸入云的偏差值相较,就实在是相形见绌,太过于平平无奇。 有短板就有奋发图强赚取偏差值的空间,但令至尊尤为不心服的是,这天幕号称是以传世的文化作品来衡量历史影响数值,但给初唐贞观年间定的等次却不过是“上等”而已;更为甚者,在皇皇大唐数百年之中,贞观的文化都还排不上前三。 这就实在令皇帝有些破防了——贞观承隋末乱离之后,你要说财源民生比不过自己的子孙,那朕也只能认了;这所谓“传世”的文化佳作,怎么还能被拉出这种天悬地隔的差距呢?李隆基区区一个败家子,他的文化分数凭什么就能高出天际,足足可以吊打前面几个朝代的总和? ——当我秦王府十八学士是假的啊? 这委实是对贞观上下名臣极大的污蔑,甚至是一盆脏水泼到了至尊头上——圣人惩于隋炀帝的旧事,一向不愿炫示文采,但对自己的文笔也算心中有数,乃至微微自得。而今被一棒子扫出顶尖之外,实在是不可忍耐! 正因怀此郁闷之心,皇帝情难自抑,还曾为此询问过天幕,而天幕对老客户服务周到,为证自己所言不虚,立刻为他提供了不涉及历史细节的盛唐作品,譬如……诗仙诗圣诗佛的选集。 皇帝翻看了一顿饭的功夫,默默合上了文集。 ……好吧,如果盛唐真是这个水平,那而今宫廷诗歌的水平与之相较,确实——确实是不能媲美。 圣人默默咽下了脑中自然生出的那“自取其辱”四个字,换了一个更为温和的字眼。 【以总体评价而言,客户的文艺水平在皇帝中还是处于第一流的。】或许是偏差值兑换过多,天幕居然也有了情商:【虽然不能与魏武帝魏文帝及南唐后主等顶尖高手相提并论,但已经大大超出于众多没有天赋而平白浪费笔墨的皇帝……】 说着,天幕光华一闪,竟尔主动投下了一本厚得出奇的书册。 以天幕那种石头中都能榨出油来的尿性,白送书籍简直比太阳自西边出来更不可思议。皇帝又惊又奇,捡起书册拍打灰土,却见封面装裱精美,赫然一行墨字: 《清高宗御制诗集》 皇帝随手翻开一页,而后面部起了某种不自觉的抽搐 ——大概是与先前李杜的选集对比得过于鲜明,圣人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 总的来说,在鉴赏完天幕提供的诗集之后,皇帝算是绝了在文艺上追赶子孙的信心——这玩意儿真正不是大力可以出奇迹的,所谓文章殆天授而非人力,艺术进步到了某个阶段,那真是纯粹比拼天赋风骨气质等等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的东西了。既而贞观朝的文士出生时没有带着这天赐的才华,那此生要想望李白杜甫之项背,便只能是痴心妄想。 如若皇帝以权力强行加速的话……搞不好就只能憋出清高宗御制诗集之类的玩意儿。 当然,以乾隆帝来比喻贞观文士,那伤害性与侮辱性都未免过强。但天幕赠书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皇帝思索再三,终于决意从偏门入手——文艺作品固然是文化影响的大类,但能留之后世的却并非只是诗词文章,还有种种意义深远的典章制度、书籍记录。 譬如玄奘大师所遗留的西域记录,譬如……科举。 不错,科举。当以重金兑换来科举制的详细章程之后,圣人慧眼独运,立刻鉴别出了这制度莫大的潜力,并为此色授神与、情难自禁:自隋朝大业年间以进士科取士以来,科举发展十数年之久,渐渐已经成了朝廷用人有力的补充;但毕竟制度草创无所借鉴,各项流程之中多有纰漏,到现在也难登大雅之堂。总的来说,它固然有潜力,但也只是有潜力而已。 但天幕处兑换的章程却彻底弥补了科举制一切可能的疏漏。虽尔贞观君臣聪颖绝伦,但终究抵不过科举上一千年间前赴后继绞尽脑汁在残酷实践中磨砺出的可怕智慧,皇帝仔细翻阅章程,越看越觉心动难耐、热血沸腾,几乎难以自抑——于寻常大臣不同,圣人是久经考验在生死场上锻炼出的老辣眼光;也正因为这老辣至极的眼光,皇帝才一眼看出这章程中种种安排的妙处:如殿试、糊名、誊卷等等制度,那简直是招揽人心广纳贤才的不二利器啊! 这叫什么?这才叫“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与这样精密严谨一丝不错的科举制相比,而今贞观朝每年举行的贡举简直粗糙得像个草台班子。 对比如此鲜明,优势如此耀眼,而科举制所能换取的偏差值更是数量惊人,迥然超乎想象。但正因为超乎想象,所以李二陛下才在狂喜中生出了难以自制的犹豫——以天幕的定义而论,科举这高得离谱的偏差值,正源于它高得离谱的影响力;它是所有制度中寥寥可数的异类,所谓能影响一千年文明气数的根本大计。这种东西的收益与风险同样惊人,干得好了固然脱胎换骨天翻地覆,但稍稍干出个什么差池遗祸于后代,那搞不好能把皇帝辛苦积攒的偏差值败个干干净净。 以常理而论,皇帝似乎不应该冒险了。他毕竟已经把稳了一个千古一帝的位置,只要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搞好内政外交,已经足够留名青史永垂不朽,为什么要拿这么多的积蓄做这一把危险至极的梭·哈呢?收益损失如此悬殊,也无怪乎魏征房玄龄等会委婉劝谏,请求皇帝从长计议。 可以相信一下后人的智慧嘛!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日子过得太顺,功业实在太过辉煌,虽尔高踞御座五六年之久,但至尊心中独属于往昔天策上将的热血竟然还没有凉透,终究是不愿意给后人留这样难以料理的麻烦。虽然犹豫再三再四,皇帝还是悄悄招来了至亲长孙无忌,命大舅子暗地里筹备完善科举的诸项事宜;此外,他又不惜重本,兑换来了讲解科举的视频。 大概是为了在这关键时刻狠切客户一刀,天幕将视频裁成了上下两段。上段照惯例吹了科举一番,什么阶层流动维护稳定奠定数千年文官录取制度根基云云。而下一段就要阴暗得多了,阴暗得李二陛下一看就头皮发麻: 【科举与宋化】 兑换天幕的视频太多,皇帝现在也算知道宋朝是个什么光景了。以天幕往日的倾向来看,这“宋化”看似温文尔雅,但搞不好是相当恶毒的评价…… 皇帝沉吟许久,终于屈指点开了这危险之至的标题。 · 【至新的时代以来,对科举的评价似乎渐渐转而正面。人们开始强调它在选举人才上难得的公正性,为社会流动所做出的种种伟大贡献。这些意义当然是客观而深刻的,但无论如何强调这旧日选人制度的益处,恐怕都很难回答当年质疑科举者最致命的问题: 如果科举这么好的话,那么后一千年的中国是怎么衰落的呢? 这句话实在是很厉害。毕竟,只要稍有眼光者,应该都能看出秦大一统以来前后两个千年里华夏文明那惊人的差距;虽尔都有高峰与低谷,但强汉巨唐之于宋明,平均而言相差何止道里计? 这样近乎于悬殊的可怕差距,固然能以种种理由解释。但作为后一个千年中近乎于国本的大制度,科举难道真能摆脱文明衰败的责任么? 恐怕很难推脱吧? 不过,科举又是怎么在后一千年的衰亡中推波助澜的呢? 其实说起来有点尴尬,所谓祸福相倚,科举制最大的矛盾,恰恰孕育在它最大的优势之中。 ——它太公平了。 公平当然是好的,但不合时宜的公平……却未必会有那么好。】 皇帝蓦然眯起了眼睛:“太公平”? 这句话实在是匪夷所思。要知道,当初科举制之所以能吸引皇帝的关窍,恰恰在于它的公平——不,不要误会,李二陛下绝非什么勇于捍卫平等正义的圣人,他在意这科举的“公平”,只是因为公平中莫大的益处。 自北朝以来关陇世家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各个都是世代公卿矜矜自诩的豪门,早已经将高官厚禄看为了理所应当的囊中之物,无论至尊如何下血本赏赐名利,都很难收获这些险要贵戚的忠诚与感激。但若能利用这科举的“公平”,荐拔毫无根基的寒门进入朝堂,那么这些出身低微的士子毫无依靠,便必然成为皇帝最忠实的拥趸,那么皇权借此扩张,便是轻而易举之至了! 这样的两全其美冠冕堂皇,才真正是戳中了李二陛下心坎的妙计。为此他念兹在兹,甚至不惜以开国皇帝的权威排除万难,强行底定乾坤——无论这科举如何变更,单只这“公平”一样,也足够皇帝下血本了! 毕竟,即使李二陛下自己威望无双可以轻易掌握朝堂,他可还有那么多不争气的子孙呢…… ——但是,为什么天幕品评这科举,第一个点出的却是“太公平”? 皇帝漠然不动声色,只是神情微微一凝 【 自宋代而始,传统的世家贵族们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门荫制与举荐制渐趋衰败,取而代之的是以考试而定终身的科举。 新的制度空前扩充了统治的根基,新的庶族地主们终于有了步入朝堂的进身之阶,而皇权也终于借由科举达成了它渴望已久的梦想——相较于冥顽不化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而言,那些分割于各地的小地主们明显势单力薄孤苦无依,决计无法抵抗权力的强压,于是中央集权借此扩充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臣子俯首帖耳,自此再也没有与皇权拮抗的底气。 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小地主们得到了渴盼许久的进身之阶,皇帝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稳固地位,除了被朱温丢进黄河中的豪门大族以外,似乎走进新时代的每个人都赢了又赢,可以舒舒服服将这个游戏玩到一千年之久。 但新的问题由此出现了,这些被给予上升通道,并最终把控朝堂的庶族地主们,能承担起那个治国的重任么? 当然,这绝非什么平民不如贵族的血统论歧视,而是实实在在的忧虑。 所谓汉唐以来把控局面的世家大族豪门望姓,倚仗的当然不只是几个姓氏与官位。他们同时是占地无数坐拥私兵的庄园主与奴隶主,仅仅依靠祖上的家产便可以为维系奢靡的生活,乃至于铺张浪费到近乎惊人的教育——古时一匹好马等同于数十中人之家的家产,但西汉往后的士族勋戚却无不是弓马娴熟的好手,就连贵族女子都有驰骋骑射的惯例,且不论什么“尚武”与否的价值观,仅仅这笔开销便不容小觑。 而对于宋以后汲汲于生计的小地主来说,这花费就太高昂了。 如果纵观史册,那么可以轻易看出中古时代往后士大夫们明显的流变。如果说唐朝及以前的士人还隐约有古之君子上马牧兵下马牧民文武兼备的风范,那么宋及以后的士子就迅速开始了退化。不要说广览百家兼收而并取的博学姿态,就连传统的“君子六艺”都无法坚守了。 原因无他,穷尔。毕竟吧,对于小镇做题家来说,还是别搞啥素质教育了…… 这种退化或许是可以谅解的,但效果却恐怕难以接受。传统的贵族培养体系也许浮夸虚无,但它能强健而旺盛的延续千年之久,绝非其来无自;自春秋以来的“君子六艺”中,大半的技艺都是在磨练士大夫们的军事行政能力;而汉唐时兴盛不衰的大型狩猎,则等于皇室出面组织的武装演习,贵族们在狩猎中锻炼组织人力与调动队伍的技巧,熟悉地理与环境,为日后执掌政事做充裕的准备。 不要忘了,卫青与霍去病,就是在孝武帝的上林苑中历练出来的。 这种历练当然是粗浅的。但再粗浅也毕竟是种磨砺,而当科举一举而摧毁了过往贵族所有的锻炼体系之后,它又为培育选拔人才打造出了什么新的,更优越的标准么? 很可惜,没有。 当然,科举横跨数千年的光景,历代贤人志士所做的变革不计其数,但究其实质,无论唐宋之诗赋策论,抑或明清之八股文章,又真的与科举创生之初有什么差别?建元初年汉武帝于未央宫策问取士,考求经义;而由唐至宋由明至清,科举形式体裁千变万化,但归根到底,不还是在考察儒家经典的“经义”,策问士人于国家大政的见解么? 就那么几部寥寥数千言的儒家经典,再如何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但是,虽然经义策问的本质千年不变,可后世又怎么能与西汉比拟?汉武帝虽以经义取士,但被推荐选拔上来的士人却早已在家族与师徒的私学中接受了全套的行政军事能力的训练,撰写经义不过是向皇帝展现对帝国价值观无上的忠诚而已。可宋代以后这种贵族私相授受治国技巧的模式已经完全崩溃,如若再生搬硬套以经义取士,又会选上来些什么? 那当然是威力加强版,而且偏科偏到极点的小镇做题家!】 皇帝敲打着长几的手终于一顿。 ……等等,偏科? 皇帝稍稍停手,而后缓缓的,缓缓的吐了一口浊气,顺带吐出的,还有心中一闪而过的惊惧: ……是的,偏科。 天幕只有寥寥数语,但正是这寥寥数语,却终于点破了李二陛下一直视而不见的某个盲区:原来以科举经义取士,是会偏科的! 天可怜见,李二陛下自小出身贵胄娴熟弓马兵阵,生平所见的也都是文武全才理政带兵无所不能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数十年潜移默化下来,他早就将这些技巧看作与生俱有的天赋,自然而然的便忽略不计,以至于思考科举制这么久,居然都一直未曾突破这个思维的盲区: 如果真要选拔家境窘迫的寒门,他们还能拥有这样的“天赋”么? 设若不能拥有,那么满朝都是只会讲求经义的儒生,局势又当如何?! 皇帝吐出了第二口浊气。 ……还是草率了。 【简单来说,宋代以后的科举制度看似完善,但在选人上纯粹是个残缺版——唐及以前是对接受了完整贵族教育的士人进行文学经义的选拔;而唐以后则沦为了纯粹文学经义的比拼。至于什么治国安民带兵列阵兴修水利?——懂不懂什么叫一心只读圣贤书啊?懂不懂范进孔乙己的含金量啊? 当然,以宋朝那蔚为壮观的文学成就而言,这种模式在选拔文学家哲学家上确实卓有成效,但考虑到科举的实际作用,那它便等于选拔了一堆从书山中卷出来的文学家和哲学家来管理整个国家。而偏偏——偏偏自秦朝以来,华夏中央集权干强枝弱,天下的安危治乱,大半就仰仗于朝廷大臣的素质! 两相搭配之下,这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总的来说,自宋朝以来,臣子们素质参差不齐,但以总体的施政水平而论,相当于汉唐简直是惨不忍睹的消费降级——不要说维持汉武唐宗开拓进取的雄风,革新制度的壮志,对后世的朝廷而言,即便维持华夏已有的局势,都已经艰难之至。 由靖康至明末,整个中原居然两次亡于异族之手,而天下倾覆家国兴亡之时,明宋两代士大夫的作为更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理喻,堪称类人迷惑行为大赏! 用王夫之的话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能够壮烈殉国的,都已经是士大夫中一等一的人才了,至于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绝世操作——你做什么梦呢?而今有这样的人物么? 说白了,平时读孔子读孟子读春秋读得太多太深,士大夫们深自砥砺,的确可以磨练出一番死不旋踵的浩然正气,但浩然正气磨砺得再泠冽再感人,又真能改变实际什么呢?道德批判当然是有意义的,但士大夫们莫不成是指望着用道德批判来推动这个世界吧? 这才是科举真正的,最致命的短板——朝堂上每一个人都是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天然而然伟大光荣又正确的道德高手,辩经能辩得天花乱坠浑然忘我,所谓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人肉转经筒;但朝堂之下呢?朝堂之下却是一泡烂污,行政能力在塌方一样的崩溃,整个社会的秩序也在这种崩溃中急剧萎缩,最后退化到连一千年以前都不如的地步! 是的,是连一千年以前的秦汉都不如的地步——若以军事而论,则西汉时布警备于四方,朝廷甚至能为驻守边境的底层士卒提供基本的识字教育;而宋明精兵尽数淤积于京城,可皇帝敢摸一摸京城大营的底子么? 而至为惨烈者,还是基层秩序的比较:秦汉之时中央的权力触手可以延伸到亭长一级,即使从而今遗留竹简的只言片语,也可以看出基层官吏在清理地方人口维护法律秩序的兢兢业业;而由宋至明清,朝廷的耳目则迅速自乡里一级收缩,仅仅只在县城中保存象征性的存在感,所谓的“皇权不下乡”正式发轫,华夏基层从此处于空芒一片的无政府状态。 这种种的退缩,保守、溃败,难道能归之于生产力,归之于某一个皇帝么?秦汉时以竹简牛车都可以维持的秩序,为什么偏偏到大宋以后便一败涂地,再也不可收拾? 归根究底,还是南宋遗民马端临那句痛彻心扉的话:“光岳既分,风气日漓,民生其间,才益乏而智益劣”——风气浇漓颓丧到了这个地步,就是以科举选拔的士人成千上万,也不过只是乏才而劣智的蠢货而已! 如果纵观史论,那么这种因为行政能力匮乏而带来的秩序崩溃,对华夏的戕害简直无可计算。满腹经纶的辩经高手们唯一擅长的只有道德批判,而当现实拒绝按照四书五经的道德运转时,他们所唯一能做的便是破口大骂拼命攻讦,然后捂上眼睛视若不见。 所以我们能看到后一千年令人迷惑的历史进程——一方面皇帝肆无忌惮的凌·辱这些只会玩弄嘴皮子的辩经家,毫无节制的扩张皇权;另一面却是朝廷果断抛弃了一切他们那贫弱的能力所不能负担的责任,蜷缩于区区几个大城市之中,真正开始了与乡绅贤达共天下的时代。 某种意义上,我们所熟悉的大半封建时代的罪孽,都是由科举选拔出来的辩经家们所创立的。权力厌恶真空,当朝廷的力量彻底从乡野中消退,宗族与豪强便接管了一切;随之而来的,便是宋代以后族权父权与夫权急剧的扩张,以及女性权益的迅速萎缩。乃至于沦为彻底的工具。 秦、汉、唐时,地方的官吏还能主动介入家族的纠纷,以法律稍稍维护妇女的权益;而宋朝以后,朝廷则默认宗族拥有处置族人财产地位来自身家性命的权力,我们熟知的“吃绝户”、“欺寡妇”便堂而皇之,闪亮登场 当然,仅仅默认还不够满足宗族的胃口,至明清两朝,这种摧残、打压与折辱更是抵达了巅峰。士大夫们摆脱了对女性最后的道德愧疚,堂而皇之的将“节妇”、“烈女”定义为了儒学新的规章,开始公然的允许宗族表彰“节妇”、“烈女”;于是族中女人争相求死,而地方县志中的“节烈传”开始迅速增长,终于蔚为壮观,自成一脉。 这是什么?这便是保守僵硬而孱弱的“宋化”——朝廷已然无力维持组织与动员,军事上衰竭得连祖宗疆域都无法维持;于是士大夫一转攻势,开始在女人的节烈贞操上大作文章;一切女人流下的血汗与泪水都因此变得甘美,而士大夫与宗族豪强们举杯痛饮,欢呼着这吞噬着受害者血肉而生的美好时代! 是的,多么美好的时代!虽然士大夫们的行政能力已经溃烂到惨不忍睹,虽然范进与孔乙己们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无法料理。但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在后一千年的光阴里,士大夫们一次又一次的将他们无法负荷的权力抛弃于地,任由最堕落最肮脏的势力将权力拾起。 至于孱弱的受害者是如何在豪强的权力下呻·吟?那已经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以说,后世对于文人一切卑劣、无耻、谄媚的印象,尽数来自于后一千年这些德不配位的贵物们。或许单个来看,被科举所拣选的士人都是光鲜亮丽的,甚至个人道德上都未必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但不要忘记,作为秉持朝廷气数的臣工,总荷天下事物的官吏,不作为便是最大最不可容忍的恶——权力空白中无秩序的恐怖,几乎必然要超过权力扩张时的恐怖。 然而悲哀的是,在低能中彼此厮混的士大夫们从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可怕的境地。科举的选拔是一个无可挣脱的恶性循环,被经义道德洗脑的儒学士人已经无力维持宏大的视角了,纵有一二个不世之才,也不过是万马齐喑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而已,整个士人群体已经是太无能,太堕落,太颓丧了,即使光辉如于少保张太岳乃至岳武穆,也不过是绝望而痛苦的挣扎而已——他们愈发辉煌,便衬托得整个时代时代愈发的昏暗而又悲惨。 科举……已经无力自我革新了。 到了这个地步,历史所能回应的,也唯有同样尖锐而痛苦的呐喊了——那是一千年以来,所有被弃如敝屣的节妇、烈女、孤弱者们从血泪中发出的喊叫: 科举必须死,因为华夏需要生! 】 70 大唐后事谈(三) 考公 皇帝倏然从御榻上站了起来, 一抬脚跨下了数级台阶,两步迈到了光幕以前,仰头凝视着其上漂浮而过的大字。 至尊的一举一动都该安详镇定, 这样火急火燎的大步流星, 委实是极大的失礼。但皇帝之所以不管不顾大失常态,正是因为被这天幕的长篇大论戳中了心头的痛处。 如果宋明清朝都在采用科举后出现了相当的症状, 所谓保守而孱弱的“宋化”, 那么,凭什么大唐就能超脱于此困境之外? 甚而言之, 在天幕口中历朝历代并不乏聪明通透的高明之士,如果他们辛苦挣扎一千年也没办法从这科举的“宋化”陷阱中挣脱,那是否意味着科举制有着某种难以修补的根本缺陷, 以至于穷竭人力也无可回天? 这对皇帝来说可绝非好消息。他的眼光老练而又独到, 早已在天幕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某种不可违逆的历史进程——即使至尊本人还可以仰仗着功勋豪门维持朝堂,将科举仅仅作为用人的点缀,但他的后世子孙却恐怕没有这样强韧而巧妙的政治手腕,难免又会走上科举的老路。 一旦走上科举的老路, 那么这“宋化”的结果就…… 一念及此,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即使只有天幕语焉不详的科普, 至尊隐约也猜出了宋化本宋以及被宋化之大明那惨淡的结果。国家兴亡何代无之,但中原皇帝先后被掳掠到东北与漠北做客,这委实就太超出想象了……更何况,宋徽宗宋钦宗明堡宗还不过只是王朝七八代的皇帝而已, 国家还远远没有到衰颓灭亡的时候, 能把这种级别的国力在极短时间内折腾到接近崩溃,所谓“宋化”的威力可见一斑。 李二陛下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显然, 积弊能蔓延一千年之久,那决计是制度的根基出了问题,已经不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权术阴谋可以扭转的了。如果真要为子孙后世计,为千秋万代计,便必得大刀阔斧而未雨绸缪,在科举的党徒尚未根深蒂固胶连错结之前,为这新兴的制度弥补上它致命的疏漏。 譬如,改革考试内容。 不错,天幕长篇大论论述许久,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如果再依靠经义策问取士,那么科举选上来的便唯有一批又一批下笔千言而胸无一策的文学高人,最终贻害不可胜计;即使贵族传统的培养体系已经不可持续,那也要设法汲取这一套培养体系的精华,并融纳入新的用人制度之中。 但改革科举又谈何容易?且不说经义策问沿袭数代之久,早已成了士子心中莫可动摇的煌煌正道;就是真下定决心要动摇根基,又该在科举考试中调整加入些什么? 骑射?狩猎?驾车? 虽尔天幕将这些技艺视为所谓军事演习的一部分,但毕竟耗费太过高昂,如果强行在考试中塞入如此庞杂的内容,那么科举的公平性也就无从谈起了。 没有了公平,又如何能笼络寒门,维系朝堂的平衡? 皇帝相当之敏锐的把握住了重点。他思索片刻,终于拎起长几上的金如意,随手敲击铜质的香炉。 铿然悠长的回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少许功夫以后,静候在殿外的宫人小心打开了紧闭的殿门,恭敬向皇帝匍匐了下去。 “先召魏征、房玄龄。”至尊淡淡道:“再召傅弈。” · 当宫廷的使者疾驰出太极宫大门之时,太子少傅、行中书令傅弈正在琢磨星图。 不错,正是太子少傅、行中书令——煌煌正品的高官,足以昂首阔步入太极宫政事堂与皇帝宰相议政的绝对重臣,堪称朝廷柱石与栋梁的顶级官僚。如果考虑到仅仅五年以前,傅弈还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下的太史令,那这升迁速度简直已经算是祖坟着火,可以让人怀疑皇帝神智是否清醒的地步。 当然,数年之间青云直上直冲九霄,不止朝中百官侧目而视心怀叵测,就是傅弈自己也觉得难以承当。但在如此非同寻常的任命上,皇帝却展示出了相当罕见的强硬,不仅弹劾与劝谏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还绕开政事堂直接下发中旨,给傅弈赐了个男爵的爵位,毫无疑义的展示了抬举这位太史令的坚决态度。 而更为离奇者,还在于政事堂中诸位宰相——原本中旨赐爵是对相权极大的侵蚀,但相公们与皇帝稍稍议论数次,立刻便一转攻势,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附和至尊对傅弈超出寻常的提拔。如侯君集等激进者,干脆公开宣扬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理念,要求朝廷重用如太史令一般的贤才,以此为天下垂范。 “不拘一格降人才”!诗倒是好诗,但百官听起来总觉有点不是滋味……意思是我们就不是人才呗?侯大人您晚上可别睡太死。 当然,虽说傅中书官职等身形同宰相,但他毕竟不同于料理政事的真相公,皇帝虽尔青眼有加,但托付给他的事务却格外简单——只不过是深居阁中,继续研究天文星图而已。 “傅公发现的那个什么星体运转的规律很好,很有用处。还要多多做这样的发现才好!”皇帝特意温言鼓励他:“不过一人智短,傅公应当再招揽天文算学的人才,为国效力才是。天文星象国之大事,朕会命诸皇子公主一并研习。” 说实话,傅中书不过是偶然间发现了星体绕太阳轨道的形状而已,这样小小的规律,似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很有用处”,他为此大感迷惑,但终究不敢质疑陛下的睿断,只能召集国子监中的算学博士,日夜研究这玄妙莫测的星图。 而今日,今日,反复琢磨数年之后,傅中书似乎又隐约接触到了某个至为重要的定律。 他注目凝视良久,俯身在星图上作下了最后一个标记。 “如此一来,应该便是清晰无误的了。”他喃喃道。 旁边侍奉的太史丞李淳风随之点头: “傅公大才,见解极是。” 纵使心智沉稳,听见得力下属的奉承,傅公还是不由笑逐颜开: “哪里,哪里!算学上老夫不算精通,还要足下多多指教才好。” 李淳风俯首称是,却径直趋向星图之前。自皇帝任命傅中书主管天文星象并兼有选拔人才的特权以来,李淳风算是他慧眼荐拔出的第一流人物——傅公虽然借由星图隐约意识到了星辰环绕太阳的轨迹,却苦于学识不足,仅仅只能停留于大致的描述;而李淳风曾研习过西域大秦传来的密法,算学之强当时无匹,于是一眼便在这冗杂的轨迹中看出了真相:星辰环绕太阳并非仅仅是个类圆的轨迹,它实际上应当是大秦典籍中所述之“椭圆”! 而且,这种椭圆的轨道似乎不仅仅局限环绕太阳——李淳风详细纠正了几个月亮运行的观测数据之后,便将炭笔递还给了傅弈。以几人平时工作的默契而言,这便是“验算合格”的意思。 傅弈更为喜悦了。他仔细欣赏片刻自己的杰作,终于欣然开口: “不知太子殿下看懂了么?” 全程在两人身后,默默围观着这张星图的太子:………… · 不错,虽然皇帝金口玉言,允诺会送皇子公主来一同研习。但有幸能与品的高官朝夕相处的,还是只有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子女。而今长乐公主随军巡视于外,魏王则被皇后督促着运动减肥,能日日来点卯的,自然只有无可奈何的太子殿下李承乾了。 面对傅中书的提问,李承乾……李成乾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作答:“自——自星图上看,月亮似乎是绕着——绕着大地在转?” “殿下睿智天成。”傅中书笑语亲和,婉转之至——他毕竟有太子少傅的官衔,自然要对太子循循善诱:“那么,这个轨迹又是什么形状的呢?殿下,老臣两个月前可曾经讲过这个知识点……” 李承乾凝视地图,开始第一千次的怨恨他那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当初孙大亮奉命征讨西域,按惯例本是由李道宗总览监军,但长乐公主在被算学折磨了半年之后,敏锐察觉到了教学中难度日益提高的可怕征兆,为了逃开算学无止尽的凌逼,果断以效法平阳昭公主亲临战事为托词,顺利跟着堂叔逃开了这水深火热的学堂。 临行之前,长乐公主还情真意切的抓住太子大哥的手,劝大哥努力加餐饭,不要为算学过于忧虑,损伤身体。而太子竭力挣扎,仍然妄图挽留住一个同甘共苦的难友: “小妹,边陲苦寒兵凶战危,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参合……“ “阿兄,我都知道。”公主真诚的说:“但阿耶不是教导我们,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人只要被逼到一定地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喔对了,算学除外。” · 而现在,太子就要孤身面对这算学的压迫了。他瞪着眼睛望了半日,费力思索着数年以来学的知识。为了完成皇帝殷殷的重托,除教授九章算术及常见的算经以外,傅中书李淳风等人还将自己苦心专研而来,最新最好的成果传授给了太子,譬如什么“圆锥曲线”,什么“角学”! ……这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太子毕竟聪颖伶俐,还是勉强分辨了出来: “……这是一个椭圆。”他喃喃道:“大地在椭圆的某一个焦点上。” 所谓椭圆也罢、焦点也罢,都是李淳风自大秦传来的算学书籍中自己译出来的怪异名字,太子居然能熟记无误,委实出色。 “不错!”傅中书抚掌而笑:“月亮绕大地运转的轨迹是一个椭圆,而大地位于椭圆的一个焦点上!嗯,这一点倒与老夫数年前所发现的那星辰绕太阳转动的轨迹颇为一致……” 说到此处,他不觉眨了眨眼:两者的迹象居然若合符节,那保不准…… “保不准月球与大地,星辰与太阳,都符合着同一套规律,所以如此一致。”李淳风若有所思:“大胆一点推测的话,九霄云外的星辰何止亿万?说不定这些星辰之间同样符合这套规律——一颗星辰会绕着另一颗星辰旋转,轨迹为椭圆……” 狂想到此处,李淳风却不觉皱眉:“——但为什么会是椭圆型呢? 李淳风傅弈都是用心专一的高士,他们能在天文算学上有如此精深高妙的造诣,绝不仅因功名利禄的诱惑,而正源于某种纯质而天然的好奇心。故而李淳风一提出疑问,傅弈也便随之皱眉。两人面面相觑,却俨然不得头绪。 毕竟,在星图运转中发现规律是一回事,要思索出一个能解释规律的“所以然”,那难度又大大提升了——两人都是实践中砥砺磨炼出的人物,对天文星象各有别出机杼的见解,当然不屑于寻常腐儒那动辄脑洞大开,轻易推给所谓“阴阳五行”的愚蠢做派。但要抛弃什么阴阳相生五行生克的朴素唯物观,自己思索一套解释,未免也实在困难。 在此难题之前,两人各握炭笔,敲打着纸张沉吟。而太子静坐于下,渐渐却不耐烦了——他是知道这两位先生的脾气的,真要是专心致志的思索下去那就是无休无止,搞不好自己今天连放风的时间都会被搭进算学里面。轻轻咳嗽几声后两人毫无察觉,坐了半个多时辰的太子终于决定铤而走险,随便找个理由强行打断。 “我看这也很简单!”太子兴之所至胡说八道:“长乐公主喜欢玩用马鞭拴着的陀螺,一旦用力甩起来,那陀螺就在空中呼呼的转,不恰恰是转个圆形么?依我的见解,说不好太阳与星星、大地与月亮之间也拴着这么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所以转起来的时候才接近圆形!” 这一番话荒谬之至,虽然惊醒了傅、李二人,却听得他们无语半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殿下说笑了……” · “朕的意思。”皇帝缓缓道:“是照着这本书的样子,改一改科举。” 魏征与房玄龄一起行礼,而后小心接过了侍女捧上来的锦盒。盒内赫然一张鲜丽挺括的彩纸: 《中公教育·临考秘籍》 仅仅一看彩纸上绚丽夺目而栩栩如生的图像,便知必是天幕处兑换来的珍宝。魏征小心翻开,却不觉一愣:除了光亮的封面以外,竟然只有寥寥的几页……目录? 却听皇帝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似乎颇为惆怅: “朕原本也打算尽数换来,但思来想去,那价格实在是太过高昂,只能先换一份目录,供诸爱卿参详参详。” 闻听此言,魏征房玄龄都不由挑起了眉毛。虽尔不知皇帝偏差值的具体储备,但毕竟是极为惊人的天文数字。能令这样财大气粗的皇帝都痛感“价格高昂”,这本书到底该是如何的天价? 魏征等默默低头,小心翻开了目录。目录整洁清晰排版美观,以颜色准确区分出了个板块: “行政能力测试”、“申论”、“专业考核” 而行政能力之中,详细又分为言语表达、常识判断、数量关系、判断推理和逻辑分析,条分缕析,每一块分列出不同的题型,可谓严丝合缝,排布清晰之至。 都是朝堂上磨砺十几年的重臣,虽然目录中的不少措辞似懂非懂,魏征房玄龄依然迅速领悟了文中的真义——显然,这是一份详尽细密准确可行的考试大纲,而且考察的范围真正是包罗万象统括古今,几乎包含了一个合格官吏所需掌握的一切知识。 不,何止是合格官吏而已?若真有人能在此数个板块中游刃有余,那只要稍加砥砺,恐怕将来是一定能上《名臣传》的! 当然,仅仅从这目录的细枝末节就能推敲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大纲,也无怪乎完整书本那高得惊人的天价了——对于皇帝魏征房玄龄等身经百战的顶级人物而言,这本秘籍仅仅是“临考”所用么?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只要拿到了这份目录所对应的题目,那么后世朝廷用人的方针、施政的倾向,乃至有由上到下权力的运转与流变,便等于是昭然若揭了! 这算什么?这算把后世子孙的底裤都给扒了! 显然,天幕绝不愚蠢。稍微泄漏后世的细节可以,但要扒下底裤仔仔细细揣摩清楚……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至于另外的价钱嘛,似乎皇帝暂时还难以承担。 魏征与房玄龄对视一眼,同时俯下身去。 “陛下,这份……目录当然极好。”魏征字斟句酌,缓缓开口:“但若真要照着目录改革科举,是否动作太大?” ——以目录中的内容来看,估计只能将经义与策论塞入到所谓“申论”之中,而其余大半的篇幅,都被什么“数量关系”、“逻辑”充塞。数量关系,数量关系,虽然听着不解其意,但看起来应当是与算学差不多的科目。至今为止,朝廷虽设有“明算科”,但终究是千百年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而已;如今一跃而成为科举绝对的主流,刺激是不是也太剧烈了一点? 当然,魏征虽然出言进谏,但口气并不坚决——在入宫之后,皇帝已经向他隐约的吐露了传统科举模式的种种弊端;魏征思索再,对改革一事也颇为赞同,只是要尽到谏官的职责而已。 皇帝点一点头,却不觉叹息。 “我何尝不知此理?”他道:“毕竟这份目录上只是空有名目而已,详细内容一概阙如。什么是‘行政能力’?什么是‘申论’?朕虽然有所猜想,但事关重大,总不敢下定论。” 说罢,他挥手招出了光幕: “诸卿不妨看一看,这本书委实贵的惊人——” 话未说完,却听光幕叮咚一声震响,而后屏幕上方的偏差值数目急剧变化,条形进程图迅速增长扩充,乃至于屏幕已经完全无法容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缩小文字调整比例,适应这高得同样突破天际的数字—— 皇帝目瞪口呆:“发生甚么事了?!” 第二声叮咚响了起来,屏幕弹出了红色的通告: 【李承乾、傅弈、李淳风等,合作发现引力定律雏形】 71 大唐后事谈(四) 基层 太子所渴望的放风终究还是成了泡影。傅弈、李淳风两人刚打算松口结束今日的教学, 宫中派遣的使者便一溜小跑冲入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达皇帝的口谕,命太子与两位大臣一同入宫陛见, 不得稍有迟误。 太子心下立刻就是咯噔一声响。皇帝当然是慈父, 对长子也算颇为包容,但这种慈爱仅限于平时。以他与李丽质往常的经验看,设若在召见傅中书时听到了自己在算学上那并不如意的表现, 搞不好就会是一次父呲子啸的大场面。 李承乾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怨恨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 ……要不是惩于秦扶苏之变,历代太子再无居外领兵的先例,他怎么会把这机会让给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 ,皇帝此次召见, 并没有在意好大儿的平时成绩。他与傅中书李太史寒暄了数句,而后极为委婉的探听几位专业人士近日的进展。而这一下可算搔到了痒处,傅中书滔滔不绝,立刻向皇帝展示了自己与李淳风等人辛苦砥砺一年多所发现的重大规律,其中夹杂着大量稀奇古怪的术语, 显然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理解范围以外。 于是皇帝的眼神中理所当然的出现了迷茫。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困惑片刻立即展颜而笑,宣称要大大的褒奖一切有功人员, 不仅主持此事的傅弈、李淳风受赐黄金千斤, 还为所有参与计算与分析的国子监算学博士考课上上, 减磨勘, 赐绢帛牛酒。 房玄龄魏征垂手肃立在侧,闻言不觉一齐眯眼:赏赐金帛牛酒倒也罢了,“考课上等”却是颇为紧要的大事。初唐规制,每年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官吏的考核,国子监博士需考核满三年, 结果均为中中以上,才有选材授官的资格,号称“磨勘”。而今皇帝直接赐予上上考课的资格,减去足足三年的磨勘,真正是莫大的恩惠。 朝中高官视考课如无物,这恩典当然无足轻重;但对芸芸低级官吏、翘首以待官职的国子监博士而言,这三年磨勘的差距,那可就太为紧要了。而今被借调来协助傅中书演算的算学博士及诸生少说九十余人,这些人脱颖而出青云直上,恐怕不日就会在国子监中激起滔天的巨浪。 这样的巨浪会引发什么影响?魏征房玄龄老于政事,用头发丝都能想出那些盼官位盼红了眼的底层监生会被挑逗出怎样狂放的热情——对大多数监生而言,朝廷其余的门路都太遥远也太艰难了,唯有这依靠算学博取皇恩的手段,却是切切实实,毫无虚假,足够让卷王们倾注所有的热情。 傅弈李淳风等倒虑不及此,只是叉手行礼谢恩。却听皇帝又慢悠悠开口: “朕听说太子这几月都在算学馆,不知跟着两位名士日日磨砺,又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么?” 太子恭敬侍奉在侧,闻言只觉额头青筋乱跳——他那情急之下的胡说八道要是当着宰相的面被宣示出来,那简直等同于最高级别的社死,搞不好能上史书的那种! 可皇帝面前委实没有推脱矫饰的空间,虽然殿下眼神哀求,但傅中书沉默片刻,还是只能将太子以陀螺仪马鞭比拟星辰太阳的言论稍稍装扮,然后和盘托出。 果然,这话效果极为显著,皇帝……皇帝与宰相们一起沉默了。 正当太子头皮发麻面皮发热脚趾紧紧抠地之时,却听皇帝缓缓开口: “……其实,太子所言固然跳脱了一些,可也未必没有启发嘛。” 傅弈、李淳风:??? 陛下,您到底是在说甚么?! 疼儿子有这么个疼法吗?您说出这句话不觉得亏心么? 就连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听到亲爹这番堪称匪夷所思的袒护之后,自己都还知道面红耳赤,扭捏不安呢! 皇帝的脸皮当然远远甚于太子,但面对傅中书那难以掩饰的诧异目光,还是稍稍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 “当然,朕不是说真有个什么看不见的马鞭。朕的意思是,或许存在类似的作用牵扯住了星辰嘛!可以定名为‘引力’什么的……” 所以华夏文字就是博大精深,仅仅“引力”两个字望文生义,便让李淳风微微一愣:如果将者“引力”定义为星辰之间彼此拉扯的力量,那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解释,似乎真可以填上他们思索出的那个大坑——当然,要想完成具体的解释,还有许多的工作要做…… 眼见李淳风隐隐陷入思索,皇帝咳嗽了一声赶紧扯开话题。他照搬卖弄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实在不能露馅: “傅卿。”他殷殷的望着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爱将,眼神中是对偏差值最诚挚的真情:“朕想,既然这算学这么有用这么好,那应该推而广之才是。所谓孤陋者寡闻如若仅仅是国子监算学馆的这些博士监生,未免人数太少,不能有益国家。朕的意思,是干脆将算学、农学等等一并铺开,令国子监中诸生人人习练,否则仅仅诵读经义讲章,不免有闭门造车之嫌。只是此事并无先例,朕想托付给傅卿,好好参谋一二。” 傅弈常年浸淫天文,对朝政委实不算敏感(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太上皇面前点出“秦王当有天下”这种能让心肺停止的狠话),但再迟钝愚鲁,听见陛下殷殷言外之意,他本能的也感到了不对——国子监改革可是大事,主持改革的更无一不是当朝重臣,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头上呢? 他颇为惶恐的左右环顾。但两位宰相束手不语,俨然默认。傅弈茫然片刻,终于垂下手去: “……是。” · 眼见傅中书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殿外,魏征终于幽幽开口: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改革朝廷用人的大政了么?” “也不过是先尝试一二罢了。”皇帝平静道:“现在要革新的也不过是国子监教授与选拔的制度而已,暂时还不涉及其他。” 贞观年间选拔官吏的途径无非一种。其一是勋贵世家子弟凭借父辈的功劳名望荫蔽为官;其二是各地举荐上来的贤良名士;其三则是群聚于国子监中定期考核的诸生。皇帝以国子监的改革为起步,的确是相当稳妥——只要勋贵与地方不说话,那就算给国子监的学生们加上题海题山月考周考,也决计掀不起半点的风浪。 皇帝缓缓道:“不过,也不止是用人的制度。朕先前观看天幕的展示,曾经留意到一个极为有趣的迹象——自所谓的‘宋’以后。历代选用中枢宰相的标准,便渐渐趋于一致,似乎都青睐于文学之士。” 以天幕泄漏的只言片语来看,宋朝选用宰执是所谓“四入头”,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内挑选,其中翰林学士尤为清贵,称为“半相”;而至明朝,此风气则更为极端,号称“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仅仅负责起草文书修饰词章的翰林院,竟尔能扶摇直上,垄断了整个国家中枢机构。 原本李二陛下还颇为不解,疑惑后世君主怎么口味如此一致,清一色的都偏好文章辞藻笔墨之臣;但在听闻天音对科举的种种指摘之后,他隐约也有了猜想:文学之士充塞中枢,恐怕也是所谓“宋化”的征兆…… 想想也很合理,既然科举汲汲于经义策论文采风流,那能被选到朝廷顶端的当然都应该是一等一的文章高手。可如果宰相的位置上全放着妙笔生花的文人高士,那个结果就—— 显然,魏征房玄龄等人立刻领悟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并一齐皱起了眉头。 “当然,各朝有各朝的苦衷,亦不能苛责什么。但清谈而误国,一味的用舞文弄墨的文士,也未必是国家的福气。”皇帝淡淡道:“朕的意思是,猛将必发于卒伍……” 两位宰相默默彼此对视,自然而然补上了下一句: 宰相必起于州郡!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命题了。京官高高在上,缺乏在地方在基层的经验,决计不会有主揽全国政事的能耐。贞观朝名相辈出,如杜如晦房玄龄魏征等,那不都是在隋末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么?但凡临机应变的本事稍微差那么一点,诸位大人现在可能都已经年满十八了! 如果是最理想的状况,那当然应该压着京官们下地方摸爬滚打,不说磨练出房杜等人的本事,至少也不能太高高在上,矜矜然沉醉于文章辞藻彼此应和之中,真成了什么脚不沾地的诗人骚客。 可理想归理想,做起来谈何容易?长安是此时全天下最为繁华富胜的都市,京官靠近于权力之中枢,更是天然比地方官高出一等;地位享受相差如此悬殊,由地方调入中央,便如登仙一般。如若反其道行之,强行将京城仙境中的官吏大量贬谪至地方,那岂非是要将满朝上下的文武往死里得罪? 即使以魏征那怼天怼地公然斥责圣上为桀纣的刚猛脾气,想到这一决策执行后一连杆带下水的济济百官,那一时间都是头皮发麻,作声不得。 这会不会太有……魄力了? 最终还是房玄龄硬着头皮顶了上去:“……陛下这是至论。臣请旨,由臣牵头,下朝后向几位重臣通一通风声。” 果然是当年拄杖谒军门的第一功臣,房公这是打算自己亲手去捅这个马蜂窝了——说实话,即使以房相公的威望资历,贸然去谈这种触及根本利益的问题。必定也是被锤个满头包的下场。 懂不懂什么叫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难啊? 大抵是性格所然,李二陛下在刻薄寡恩上尚且还不如寻常皇帝那般登峰造极,一时还撕不下脸让老臣来扛这个火药包,所以仅仅是微微一愣,很快便露出了微笑: “哪里至于如此?治大国如烹小鲜,总得慢慢来嘛!朕的想法,是先将国子监合格的监生们分批调往地方任职,也算是看看朕改革了这教授考核的制度之后,有没有什么功效。如此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的确是正道,但魏征迅速皱起了眉: “陛下,国子监可有三五千的监生!” 要将这些监生派往地方——即使只选派考核合格者——那也等于地方要平白多出三五千的官吏!而今天下初定正要休养生息,地方上无事安民犹且不及,怎么能平白塞下数千张吃干饭的嘴?地方就只有这么一点储备,几千国子监出生的官吏连吃带捞再拿几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挥霍个精光! 显然,这就是魏征魏大人所知太过短浅了,没有见识到李二陛下那好儿媳好大孙滥施官爵,搞到尚书都多得没有座位的盛状。大概只要见识一眼,就会直呼内行,明白这区区三五千地方官不过小事一桩。 不过,李二陛下显然也没有比烂的爱好。他立刻接了上去: “这不要紧。孙大亮发来了密折,说西域颇有水草丰茂之处,可以兴修水利开垦田地,效法先汉的驻兵之法;大致算来,保底可以屯驻二三十万兵民。有兵有民就要有官吏,以西域的体量,派个一千官吏过去料理诸项事务,不为过分。” “至于其他的么……”皇帝想了一想:“从西域引进的棉花,已经快要铺开了。” 听说此处,魏征……魏相公不觉嘴角猛烈一抽。 数年之前他与皇帝约定,只有修筑在关中的十余座巨型仓库尽数填满,国家才能考虑征伐辽东之事。这些仓库硕大无朋莫可比拟,容量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每一座保底都能储存下国家一年的税赋与粮草。也正因如此,魏征曾自信满满再三估算,以为照而今的岁入,要将这些一一存满不留空余,少说也得十二三年的功夫,足够百姓休养生息。 但结果呢?结果呢?结果而今不过贞观六年,空闲的仓库便只有一座了! 谁懂啊家人们!这个收入怎么能这么离谱啊家人们!大无语事件啊家人们! 但无语归无语,魏征总司户部,算来算去也实在算不出什么猫腻,只能日日看着账簿上惊人的数字继续无语——以这个趋势看,要不是前年征突厥今年伐西域转移了朝堂注意力,恐怕他们现在都该议论平辽的大事了。 不过还好,天幕曾经谆谆教诲,说开发辽东需要便宜且能御寒的什么“棉花”衣料,又需要抗寒的作物。而皇帝倾尽家产买下了这么两件宝贝,而今都在几处肥田里日日的伺候着呢,一时还没有做好十全的准备。 既然没有十全的准备,那皇帝估计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大概并没有要阴阳魏相公的意思。但魏征反躬自省,一时默不作声,只能噎住。于是房玄龄立刻顶上: “陛下要收复辽东?” “自然。”皇帝大概是天幕看多了,一张嘴一套一套的来,好像是要考研:“毕竟辽东汉四郡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大唐的领土……不过,为安定民心其间,要对辽东动手,那也只能就近从齐鲁一带调兵调粮——也罢,只要打下辽东,那朕为河南道的百姓免赋税三年,将辽东一带的官职,大半都赏赐给齐鲁及河北诸地的监生吧!” “——当然,只往外调也不行。”皇帝成竹在胸,一句句安排妥帖:“只要在地方做到了一定的年限,可以再为他们安排考核,优异者调到京城。” 如此几句轻描淡写,却连恭敬站立的房玄龄都忍不住面色微微扭曲! 这是什么?这是官吏扩充,这是编制扩招!这是——这是朝廷历来最凌厉凶狠的杀招! ——别唧唧歪歪什么边疆不边疆的,你就说这是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国家编制吧! ——再说了,干得好还能调回中央呢! 更何况,皇帝所允诺的辽东官吏职位,还基本是专为齐鲁诸地量身打造的编制扩招。其余诸地就不说了,房玄龄对齐鲁的民风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打下辽东半岛后能有个吃公家饭的机会,那搞不好会把高句丽国王的骨头都给嚼了…… 陛下,这是不是太狠了陛下?! 房相公不敢答话,只能俯首称是。 · 眼见房相公与魏相公退到殿中撰写旨意,皇帝在御座上沉吟片刻,终于抬手招来了太子。 先前君臣议论,太子全程默默侍奉在后,不过是一个观政的背景板而已。而今宰相退后,才是君臣父子间交心的时候。 皇帝也不遮掩了,直接了当开口: “听懂了没有?” “明白了一些。”太子恭敬道:“只领略到阿耶一点深谋远虑而已……” 皇帝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不要再说这些空话。”他道:“我的确是想得很多,竭尽全力为你考虑,但事事不能十全十美,朕筹谋再多,总有疏漏,你明白么……” 眼见太子微微茫然,皇帝终于直言点破: “朕改革国子监也好,调任地方也罢,都是在磨砺官吏的能力。但这些学了算学农学百家诸学,又真正在基层打过滚的监生,如果将来真的磨砺出来了,你能驾驭么?” “说直接点,你能不能看懂他们的奏报?! 太子的眼迷惑的开阖了数次,然后终于慢慢的……瞪大了。 ——是的,如果说文章辞藻经义辩论还可以强词夺理望文生义,那算学,算学之类,只要不懂,可就真是一点都不懂…… 换句话说,要是皇帝没几把刷子,在朝政上可就真是个清澈见底的文盲了。 眼见爱子由恍惚而至惊骇,皇帝终于点了点头。 “多向李、傅几位先生请教吧,功课绝不能落下了。”圣人轻描淡写的说:“对了,朕从天幕处换了一件好东西给你。” 眼见御座旁宫人手中以黄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事,太子殿下在心神俱丧魂飞魄散之余,终于咬一咬牙鼓起怒火,决定发动最惨烈的报复: “陛下,臣想着,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这样的赏赐,怎么敢一个人领受?” · “——这是?” “这是太子殿下亲手密封的礼物。”东宫的使者恭敬躬身,双手奉上金盒:“命臣一定要送到公主手中。” 长乐公主李丽质一脸茫然,但终究是行礼谢过长兄的厚礼,小心揭开了金盒: 锦盒内是一本鲜丽光亮的厚书,艳红字体先声夺人: 《五年中考,三年模拟》 标题下面则是太子法度严谨的楷书: 【自学第一页到第二十页】 72 大唐后事谈(五) 李丽质(视频片段+…… 因为平定西域之战势如破竹, 战后诸事顺遂,贞观六年十二月,随行督军的李道宗及李丽质叔侄便带队返回长安, 预备到宫中过年。 虽说是奉命督军,但毕竟长乐公主年纪尚幼, 全程不过是在凉州本营随叔父一同整理战报而已。如今随行回京,自然要顺道拜访驻守兰州的陇右道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杜如晦杜相公。 贞观三年以来, 杜相公风疾数次发作, 渐渐不能视事, 乃至病重垂危。以圣人所得之天书而言,这风疾似乎与饮食及气候息息相关;而长安湿热难耐, 对风疾实在大大不利;皇帝因此怜惜老臣, 特意将杜相公任命为了使相, 长居于干爽开阔的兰州总理陇右及西域一切事务, 顺带调养身体。 这样声名赫赫的开国功臣, 纵使皇嗣宗亲亦须礼敬。故而李道宗谦逊之至,带着长乐公主拜访杜相公私室时, 不但坚决不让杜公起身行礼,还主动命长乐公主执晚辈礼,向杜公问安。 杜如晦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 推辞数句后便坐于榻上休息。只是榻边小几上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公文纸张,显然杜相公绝非优游自在高蹈世外的逍遥派,即使皇帝特意为他预备了这个养老的职务,他依旧是改不了往昔的内卷爱好。 “老臣能见到两位殿下的玉容, 实在是欣喜而不自禁。”杜如晦咳嗽着说道:“唉,老臣衰朽之至难以理事,而今忝居此位, 实在是有负陛下的重托……” 李道宗赶忙奉承:“相公说的哪里的话?西汉时汲黯卧而治淮阳,天下称贤。而今我等途径凉州、兰州各郡,所闻都是诗书之声,所见都文质彬彬的大治之相,相公的才能,不减于古人啊!” 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却也是实情。凉州兰州毗邻西域,南北朝时常为五胡所踞,故而士民都沾染了胡风;数年前御史还曾上书禀告,称此处百姓好勇斗狠,喜厮杀而厌诗书,俨然是腥膻已久,浑无半点华夏气象了。 但这腥膻已久宛然异域的地方,竟然区区一年之间便一转而为诗书朗朗,这变动之大,委实令李道宗惊愕不已,亦且五体投地:能在不动声色之中教化百姓,岂非正是贤相的风采? 但杜如晦只咳嗽了一声,轻轻摇头。 “任城王太高看老臣了。”他低声道:“什么口诵诗书?这些人诵念阅览的,多半是老夫命人抄好后散发的《齐民要术》、《四民月令》……喔,还有几本道经。” 李道宗:……什么? “不过说起来,前几任的兰州都督与兰州都督倒真是推行过诗书。”杜如晦轻描淡写道:“他们发的还都是些什么《尚书》、《春秋》,诸子讲章,说是要‘以夏化夷’,令蛮夷入华夏而华夏之……用心倒是很好,可惜这里与中原分隔太久,寻常人实在读不懂夫子的微言大义。所以嘛,听说这些经籍大半都成了记账的账本。 李道宗:………… “还是相公眼光深远。”他艰难道。 杜如晦叹了口气:“也不算什么深远不深远吧。只是老臣以为,华夏与否暂且不论,要推行书籍教化,总得让人读得懂、愿意读才是。所以老臣思之再三,才挑了这些书——道经中的种种比喻精妙绝伦,当作故事也是好看的;至于《齐民要术》么,就算不耕田不种地,仿照着上面的法子,做点酢菜吃吃也好啊。” 李道宗……李道宗是实在有点不敢说话了。显然,杜相公的言辞已经不仅仅是闲谈寒暄,而是隐隐牵涉到了朝政的纠葛:前几任凉州都督兰州都督脑子又没有进水,难道不知道尚书春秋在本地推行不开?之所以无视实际强制推行,不过是为了满足大唐朝廷根深蒂固的政治正确罢了——所谓儒为百家之本,还有什么比口诵春秋尚书更能让大臣们生出教化蛮夷的快感呢? 而今杜相公寥寥数句,算是把朝中高谈阔论诸大臣最阴暗险恶的心思都给扒了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设若京城跃跃欲试的诸位言官听到这番议论,那岂不该拼力喷出所有口水,以捍卫儒学正道? ……好吧言官可能确实不太敢。毕竟杜如晦杜公威望无双,生平又以能言敢断而闻名,号称是有仇不过夜,睚眦必报。真要惹翻了他,搞不好全家都会被送到江州度假。 但惹不起杜如晦,还惹不起他李道宗么?即使不好直言围攻,总可以暗戳戳讽刺几句武夫粗鄙,保管引经据典阴阳怪气,恶心得任城王吃不下饭。 他一个武将,拿什么去和职业玩嘴的辩经高手斗啊? 显然,杜相公不会顾及武将的心情,他慢悠悠再次开口: “当然,老臣用这些杂书,也是无可奈何——兰州凉州其实也有读书的士人,但却并不愿意在这些诸子典籍上消耗光阴。他们自己觉得经义的水平与长安差距太远,就是再如何苦读钻研,也不可能在贡举或国子监中出人头地。又何必花这些功夫呢?” ……李道宗是彻底麻了。 贡举!国子监!样样都是朝廷用人的大政,样样也都是神仙打架大佬互殴深不可测的浑水,绝不是他这身份尴尬的武人宗室可以参言半句的! ——你们顶级文官高手对决,能不能顾虑一下咱这个粗人的感受? 惊骇绝伦之下,任城王绞尽脑汁不得其所,连鼻孔都变大了! 所幸杜如晦似乎没有拉人下水的爱好。在任城王呼呼喘息之前,他咳嗽一声,又缓缓道: “当然,臣老病侵寻,这些事实在也不该多操心了……不过,老臣还奉了陛下的一封密旨,想向长乐公主求取一件东西。” 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李道宗立刻双眼一亮,真正是长长舒气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告辞,快步赶出门外,只留下侄女李丽质与杜相公彼此独对。 · 眼见任城王近乎仓皇的退出,杜如晦俯首又急促喘息,似乎是说话太多,气短而神疲。他摆手谢绝了公主倒来的茶水,只是低声开口: “公主……公主听了老臣刚刚的话,不知有什么想法呢?” 大概是年纪尚小,还来不及想那么多的弯弯绕,李丽质毫无犹豫,一口回答: “我觉得相公的法子很好!” 是的,虽然说是要教化百姓,但百姓连经义都一脸茫然,那印发这么多典籍又有何用呢?还不如从耕作农学等实际入手。李丽质是真觉得杜公因地制宜,贤能敏锐。她想了一想,甚至补充了一句: “我此次回京,一定会向陛下奏报在兰州的见闻。” 杜如晦微微一笑,却只是轻轻咳嗽。 “那就多谢公主的美意了。”他缓缓道:“既然公主如此说法,那老臣心中也算有个底了……殿下在宫中日久,最得圣人的垂怜。不知圣人可曾向殿下展示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典籍文章么?” 李丽质……李丽质微微瞪大了眼睛。 显然,皇帝疼爱子女无微而不至,绝不会吝惜这上苍所赐的天幕机缘。长乐公主与太子及魏王在宫中久居,彼此都曾听过父亲或有意或无意泄漏出的天幕消息。宰相们频繁入宫议政,对这秘密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心照不宣归心照不宣,被杜公直白揭露,还是猝不及防。 李丽质犹豫了少顷,承认道:“是的。” “老臣想来也是如此。”杜如晦道:“那么,殿下知道‘朱元璋’这个人么?” “……知道。”李丽质低声道:“陛下——阿耶曾向我提起过他,说他是后世一位再造华夏,混同南北的君主,因此对他极为赞许。” “陛下的评论实在是中肯。”杜如晦喃喃道:“不错,以老臣之见,这位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生最大的功业,也恰恰在‘再造华夏,混同南北’这八个字……公主可能不太明白,但如天幕所说,在这位乞丐出身的开国皇帝之前,华夏已经是衰微而不绝若缕。彼时,长江南北分裂三百年有余,而燕山以北的所谓‘燕云十六州’,则已被胡人统御五百余年之久了。五百年的腥膻胡风呐……“ “天幕说,当朱元璋起兵的时候,长江南北的人心已经近乎是分裂独立,彼此视为‘南人’、‘北人’,相互敌视攻讦,目为异类。至于同为汉人的回忆,则已经是飘渺遥远,再也不可追寻了。而朱元璋……朱元璋就是要在这样的境地下,再次统合南北,重塑华夏。这样的功业……” 说到此处,杜如晦再次轻轻咳嗽。待喘气已毕,他仰头瞻视窗外,眺望那澄澈如水的天空,如此端详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真是艰难呐。” “老臣卧病在此,再无作为。生平最后要办的大事,是希望为朝廷教化这陇右诸州,涤荡此地腥膻蛮夷之风,复归于华夏。只是老臣的心志虽尔雄壮,但到任后稍一举措,却是无处不觉掣肘,事事都难料理。”杜相公一字字道:“这还不过是被胡人沾染了百年的区区一道之地而已。朱元璋时北方被夷狄所踞五百年之久,他又是怎么扭转乾坤,混同南北的呢?唉,事非经过不知难,果然只有自己上手了,才知道贤愚不肖,竟是这样天旋地隔的差别!”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却也真是毫无遮掩,字字锥心,锥得李丽质都有些坐立不安,只能硬着头皮安慰: “……相公太过谦了。” “谈何过谦?”杜如晦摇头:“若以天幕的评价,能在历史地位上与这朱重八相较的,皇皇大唐之中,也唯有你父皇可堪一比了。更何况,人家还是乞丐出身……与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只能叫老臣惭愧而已。不过,见贤思齐焉,老臣特意上奏,请求陛下告知当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再造华夏的种种举措。而陛下赐给了臣一封密函……” 说罢,他抬手按动榻前小几的机关,从暗格处抽出了一张绢帛,双手奉予长乐公主。 “公主不妨一看。” 李丽质不明所以,为方便老臣细听,接过绢帛后直接念出了声来: 【朱元璋与南北榜案】 她停了一停,纳闷这“混同华夏”怎么能与大案有关。但还是读了下去: 【明洪武三十年,已经走到生命尽头,老病而垂危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主持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恩科。翰林学士、湖南大儒刘三吾等主持殿试,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无登第者。于是舆情哗然,天下侧目而视,称此榜为“南榜”——科举榜上竟无北人姓名,非南榜而为何? 为笼络人心而开的恩科竟然出了这样前所未见的异闻,皇帝自然不满之极,于是令张信、戴彝、王俊华等再次阅卷,选拔北人中文理出色者入第。而诸儒臣核查数次,却回报称刘三吾评判并无差错,并指斥北方士子的策对“文理不通”、“多有悖逆之处”,不录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当然,这份奏报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快便有官吏上书,弹劾张信等故意选取鄙陋不堪的试卷来迎合刘三吾。这笔笔墨官司再次打到了皇帝那里,而接到奏报的朱元璋再没有花心力去调查什么是非曲直,他径直下旨:刘三吾流放;张信、戴彝等二十余考官凌迟处死;被刘三吾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则一同戍边。同年夏日,皇帝亲自策问,再取北面士人六十一人,号为北榜。 洪武年前最后一场大案,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停了一停。 杜如晦咳嗽着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到底是皇帝的女儿,长乐公主倒没有被朱重八那一气凌迟二十余人的狠辣手段镇住(好吧的确很惊悚),而是犹豫了片刻: “这南北榜案,似乎不止是一场考试的问题……” “殿下很敏锐。”杜如晦点了点头:“殿下再往下看吧。” 【显然,作为洪武皇帝此生最后一次的大案,南北榜案绝不缺乏热度。而由于朱重八处事一向的严苛、狠厉,不留余地,此案在程序上其实是有问题的——不管刘三吾张信等人舞弊的嫌疑多么大,他们毕竟是在调查尚未出结果之前就被判处了极刑,这样的不留余地,难免令人诟病。 也正因为如此,自晚明以来,为此案辩驳的声音便不在少数。不少人都曾指出,刘三吾选中的状元榜眼探花皆非湖南人,看不出偏袒家乡的私心;再审的考官张信与刘三吾多有不睦,似乎并无迎合刘三吾的动机。而南方士人这样罕见的优势,也不是没有缘由——在蒙元百年暴·政之后,北方的人口经济都已经濒于崩溃;乃至于徐达率军北伐之时,在原人烟密集的华北平原上看到的竟是一片荒野,可谓凋零已极。文化随经济一同衰退,有这个结果很奇怪么? 这些解释是否合理呢?其实很合理。毕竟吧,就算休养生息到了永乐帝的时候,北方的人口都只占天下区区三成不到,其余建设则更加凋敝。而且天下儒宗一向在江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巨大优势,总不能忽略。 那么,既然如此合理,这些解释又是否正确呢? 正确个屁! ——某种意义上,所谓的人口、经济、文化都不过虚浮的掩饰而已;其实整件事情归根到底,只有一句话:科举科举,皇帝重视之至的抡才大典,难道真是给你们这些大儒用来考验文化用的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儒生觉得科举就是普普通通正常不过的一次考试吧? 说白了,科举——尤其是南北案中已经走到最后一步殿试的科举,它真正的本质,最根本的色彩,从来不是什么“考试”,而是“用人”;不是什么刷题内卷,而是“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它是皇帝网罗天下人才,收买南北人心,与整个统治阶级分享权力的手段;至于什么“儒学”、“策问”,不过是为了合理化这赤·裸裸的手段,为它笼罩上的一层温情脉脉的轻纱而已。 轻纱当然很美,但轻纱永远是轻纱,绝不可以喧宾夺主。 而现在,主持科举的大儒们,却在一场至关紧要的殿试中,将一切北人摒除在外,而由南方包圆了所有的名额。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朝堂至关重要的权力分割中,在这场足以影响未来数十年的关键博弈中,南方大儒试图将北人全部清除出局,一口吞下所有的蛋糕!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读到此处,李丽质都噎了一噎。 当然,她所惊骇之处,不仅仅在于大儒那毫无底线的贪婪与无耻,更在于天书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那阴冷凌厉的现实。 “南北……南北之争,竟一至于此么?”她喃喃道。 杜如晦却只是微微一笑。 “当年隋文帝平江南,任命的官吏颇为残暴。”他淡淡道:“江南百姓不堪忍受,于是愤而造反,抓住官吏后便会抽出他们的肠子,一边抽一边痛骂:‘北虏,现在还得意么?’叛乱持续数年,方尔平息。” 都是分裂了几百年,在南北矛盾上,大唐大隋大明可是大哥笑不得二哥。 李丽质却大为惊异:“可……可我随陛下听政。从没有听过这样隔阂的事情!” “那是圣人仁心为怀,安抚得好。”杜如晦平静道:“再有,隋朝也做了不小的贡献。隋文帝当然苛暴,但隋炀帝对江东士族还是不错的——他宠爱萧皇后,所以多多的提拔了江东的世家宗室,拉拢了不少人心。” 称颂公主的亲爹当然很好,但要牵扯上了隋炀帝,那就实在难以接话——毕竟说什么都像是阴阳怪气……公主愣了一愣,还是默默的低头再读天书: 【 明白了这一点,你大概也就能明白南榜发布后天下那惊骇欲绝的哗然,以及皇帝不可遏制的愤怒了。往小处讲,这是南方儒生在试图侵吞皇权扩充力量,试探朱元璋这条垂死的老龙;往大处讲,则是撕开了大明最不能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 不要忘了,此时北方被胡人所踞已有三五百年之久,南北隔阂已经是天悬地特,长江两岸彼此视为陌路;而大明,大明那短暂的统一,才维系了不到三十年而已! 所以,现在彼此视为陌路的南方人,要如此公开而毫无忌惮的排挤北方人了;所以,现在大儒们要撕破一切嘴脸,直截了当的展示持续五百年的地域敌对了。洪武皇帝花了三十年来反复的诵念南北一家,而现在主考官只需轻轻一管墨笔,便可以将三十年所有的诵念都变成笑话——如果北方人连在朝堂上容身的立足之处都没有,还谈什么“一家”? 要知道,即使在粗鄙残暴的蒙元,科举时断时续的蒙元,北方人可都还出了三五个状元;而今呢?而今在大明朝治下,在自己的手足同胞手里,居然连一个进士都出不了了么? 说难听点,这是牵扯到大明朝乃至华夏的立国之本,所谓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了……如果所谓的华夏同胞、炎黄子孙都尚且是这个待遇,那恐怕北人真的是要想起某个禁忌的问题了: 北方的士子还是不是大明朝的士子?北方的子民还是不是大明朝的子民?甚而论之,北方人还是不是中国人?! 这问题太恐怖也太吓人了,所以无怪乎典籍纷纷记载,说洪武皇帝得到消息后立刻暴怒——他的确该暴怒,因为这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诛而居心不可问,真真正正在皇帝底线上蹦迪——连华夏那点脆弱的根基都可以拿来做手脚,南方的大儒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也许是实在太老也太过衰弱了(朱重八洪武三十一年驾崩,此时已经不足一年),皇帝居然罕见的表示出了耐心与宽厚。他虽尔勃然大怒厉加申斥,但终究没有直接挥舞屠刀,而是给了第二次机会。他命令张信等再次阅卷,并且择优录用北方士人。 ……在触犯天大禁忌后居然还有第二次机会,李善长傅友德估计都要痛哭流涕。 但是,有时候你都不能不佩服儒生们的胆量,在得到皇帝明确的指示之后,张信等人居然还是阅出了个零蛋,并明确称北方考生的卷子文理拙劣,而且语多悖逆。 ……真的,就凭这份胆量,蓝玉来了都得叫他们一声哥。 】 哪怕先前已经看过,杜如晦杜相公都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以此抒发心中压制不住的惊异之情。 “虽说利令智昏,但能昏到这个地步,委实难以想象。恐怕只有当年的齐王李元吉——” 杜相公仔细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能太过于侮辱李元吉: “——就连当年的李元吉,也没有这种蠢法。” 李丽质:…… 长乐公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说实话,虽然她对朝局不甚了了,但仅凭这几年听政的经验,隐约也能闻出天书字里行间那隐约的杀气——当然,这也不奇怪,敢在如此致命的国本上施展阴谋,即使她那以宽厚闻名的阿耶,恐怕都要大开杀戒;更不用说这传闻中提一提裤腰带就要杀人的洪武皇帝了。 ……所以这些儒生是怎么敢的? 恍惚疑惑之中,似乎连那残酷至极的凌迟酷刑,也不为奇怪了。 【说实话,这些儒生作到这一步,那洪武皇帝的反应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不细审之后再杀?因为没有必要细审了。张信公开宣称北人试卷“文理不通”、“语多悖逆”,那便是实实在在的取死有道,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死法而已。 什么叫“文理不通”、“语多悖逆”?所谓文理不通,等同于斥责朱元璋是桀纣都不如的昏君暴君废物皇帝,在他的治下北方文化水平一路倒退三十年,终于到了连蒙元都不如的地步;也等同于侮辱北方人是大脑退化的奇行种,写的文章只能迎合大字不识的蒙古蛮夷;而所谓“语多悖逆”,则是将北方的官员士绅一律扫入叛党之流——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放任狂悖逆反的士人一路考到了京城来,不是叛乱又是什么? 说白了,寥寥几句话能将皇帝士人北方官吏全部往死里得罪,这份嘴皮子功夫一般人还真是望尘莫及。 而理所当然的,朱元璋只是老了,不是死了。他相当之果断的举起了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统统去死吧,赶紧的。 当然,说到这里,我们也该给出自己的答案了——怎么评价南北榜案呢? 残酷么?血腥么?粗暴么?当然。但你要我再选十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更: ——杀得好,可惜少了一点。 在朱重八其余的大案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私心,难见天日的丑恶权谋、嗜血本能;但唯独这一场南北榜案中,洪武皇帝却是切切实实的印证了自己的历史地位,尽到了自己作为皇帝的历史责任——所谓再造华夏、混同南北,所谓光复天下的千古一帝,岂是浪得虚名! 说白了,这场南北榜大案难道仅仅是一场科举舞弊勾连的案子么?不,与其说它是十几个主考官私心作祟而偏袒南方,倒不如说是至五代十六国以来,被分裂被割离被摧残宰割数百年的华夏矛盾的总爆发。它看似是蝇营狗苟的权力斗争,实则却是指向了整个民族最惨烈的伤口:自宋初以来,燕云十六州已经被胡人所踞五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自北宋末以来,长江以北已经被胡人统治三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统而言之,北方人算不算中国人? 这是最尖锐、最森严、最可怕的拷问,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整个华夏民族生死存亡的一问。长达五百年的孱弱与隔绝终于给这个民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隔阂,汉唐时那天下亲如一家的光辉记忆已经悄然褪色,所残留不忘的却唯有宋辽金元以来南北各自为政彼此攻伐杀戮的惨烈与痛苦。即使血肉相连的纽带如何的牢固,又哪堪这样时光匆匆的消磨! 所以,这个拷问往往是无法回答的。民族本来是想象的共同体,它磅礴的力量多半来自于久远的回忆,这些回忆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温暖而美好的童话。可童话总是经不起质问的。当一部分人开始拷问民族共同的回忆时,文明的纽带也就摇摇欲坠了——这拷问本身,就是对文明记忆莫大的伤害。 但是,这种拷问往往又是不可避免的。军事的统一或许艰难,但更艰难的却是弥合分裂。短暂的统一并非罕见,便譬如昔日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征服、奥勒里安努斯光复;可彼此分裂的习惯深入了骨髓,以致于歧视与区隔无处不在,于是终究有一天纷争与冲突爆发,逼出了这样凌厉而又伤人的呐喊。 但所幸,所幸面对这个拷问的是朱元璋,所谓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心狠手辣的朱元璋!当数百年分裂的代价以那样凌厉而凶狠的姿态扑来时,这垂死的皇帝却绝无躲闪与遮掩——在洪武三十年,失去了老妻长子,失去了人生大半倚靠的至尊,却骤然而奋起精神,以最后的力气,回应了历史最可怕的诘问: 北方人是中国人吗?! 当然! 这份回答是以二十多个儒生的血来写的,而皇帝的态度亦借由鲜血表达得坚决如斯——维护南北统一华夏混同的国策绝不可更改,任何挑战者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鲜血的代价;他朱元璋不是南方的皇帝,他朱元璋是由南而北中国的皇帝。 为了验证这一点,杀二十几个考官不足惜,流放状元榜眼探花不足惜,纵使为此再开大狱,以江南大儒的鲜血将长江染红,亦不足惜! 某种意义上,千古一帝超乎于凡俗帝王之上的神格,就是在这小小的一个决策之中奠定了——历史往往暗流涌动,决定整个民族整个文明命运的转折或许就在这无足轻重的细节之中。而洪武三十年,高皇帝朱元璋便面临了同样的时刻。而奠定他历史地位的,也恰恰是那毫无犹豫,甚至血腥淋漓的回答。 所以,所以中国的天下之光复者,明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再造了华夏,混同南北;而罗马的世界光复者却最终功亏一篑,辛苦收复的疆域再次分裂,而蛮族卷土重来,将文明推坠入深渊之中。 你看,这个古老民族的幸运,从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甚而言之,朱元璋对江南儒生们那严厉到近乎苛暴的处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即使——即使我们认同儒生那卑劣下贱到不可言说的价值观,真的无视什么南北混同,而纵容华夏限于分裂之中,只为谋求南方那一点可鄙的私利;那么,这点私利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被断绝了在朝中一切希望的北方,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吧? 而北方的更北方,可是当年并没有吝惜官位的北元喔。 ……所以,历史长了就是有这个好处。再贪婪再离奇的应对,你都能找到相似的旧例。在南北朝之时,北魏孝文帝迁都汉化之后,盘踞洛阳的官吏也曾依仗自己在朝中的权势,蓄意斩断了边境六镇的进身之阶,垄断了一切官位。 然后呢?然后就是血腥的六镇之乱。被壅塞前途的人才前赴后继的投入了那场叛乱的熊熊之火中,最终这场由不平与愤恨所引发的业火横扫四野,终究烧毁了高高在上的洛阳。 你看,朝廷不给他们出路,那恐怕他们也不会给朝廷留什么活路。 以史为鉴而知兴替,与这样灼热而愤怒,必将焚毁天下的业火相比,皇帝一时的怒气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区区二十几人痛哭,总比江南上下血泪凝涕来得好! ——或者说,皇帝以区区二十几颗人头拯救了江南数十万百万的性命,难道江南儒生们不该感激么? 可惜啊,可惜,江南儒生似乎真的没有感激。在皇帝力挽狂澜以后的两百年,历史终于还是在大儒们无底线的贪婪中收束了。当江南的士绅拒绝承担自己的责任,把持着舆论而不愿意支付哪怕最基本的税收时,北方的防御也终将无以为继,并轰然倒塌。于是满清长驱而直入,华夏文明至为黑暗而惨淡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 李丽质……李丽质低声念完最后一后句话,声音终于多了难以掩饰的抽动。 这哽咽抽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幕中所泄漏的那辉煌却又难掩惨淡的历史,更源于某种不可自制的惊惧——读到了此处,以长乐公主的聪慧,已然隐约猜测出了杜相公今日单独面见自己的用意。 杜如晦并没有在意公主的失态,他以手轻轻拍打木榻,发出悠长而沉着的感慨: “‘历史终于在大儒的贪婪中收束了’。可惜,可惜!”他道:“不过,洪武皇帝辛苦筹谋一遭,终究没有白费。只是不知道,老臣在这陇右道倾注的种种精力,能不能有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结果?” 长乐公主沉默不语。杜相公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兀自开口: “其实说来好笑。老夫在此地辛苦经营一年,还不如陛下轻轻一道圣旨来得有效。十几日前陛下发下旨意,要在陇右道实验什么以算学农学取士,立刻便有本地的大族向我探问,要求取《九章算术》一类的书籍。嘿,这些大族醉心弓马不好读书,而今主动求教,真是异事。结果嘛,我仔细问过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喜读书,只是往日朝廷考核经义策问,他们自问隔绝中原太久,再如何用心也及不上关中,索性不再浪费精力。至于这算学农学嘛,虽尔也与关内富盛之地有差距,但总还是追得上来的,所以很愿意学一学……” 说到此处,公主不能不开口了。李丽质低低道: “是么? “那是自然。”杜如晦颔首道:“当然,陇右的大族还有顾虑。他们毕竟沦落于异族太久,在长安实在没有根基。就算学有所成,会不会在用人选人时被排挤呢?” 杜如晦顿了一顿,淡淡道: “……便譬如明之南北榜一般。” “陛下是明君,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子民的。”李丽质轻声道:“再说,不还有杜公为他们保举么?” “圣上必定会顾及。但圣上的事情太多了,难免会有疏漏。而陇右与中华分隔得太久了,双方都有不可解释的猜疑;朝廷中一点小小的疏漏,都会在此地激起莫大的风浪。真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要学洪武皇帝开杀戒么?”杜如晦平静道:“……至于老臣,老臣当然会保举,但老臣已经快要死了。” 李丽质立刻从小凳上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凝重之至。 杜如晦神色自若,甚至微微笑了一笑。 “公主不必操心老臣的死活,公主应该操心老臣还没有办完的事情。”杜公柔声道:“老臣年近五十,可死;待罪宰相,恩遇无比,可死;子孙皆贵,无所不足,可死;所以忍死以待者,是要为陇右道的大事找一个替手——陇右道新归中华,在朝中的声量实在太弱。需要有人为它保驾护航,为它疏通上升的阶梯,争取长安的恩遇,平等对待此地的百姓。如此徐徐图之,才能混而为一,不至于貌合神离,再次分崩离析……“ “不过,这样的人选的确难找。此人要有圣人绝对的信任,又不能太卷入政事之中,如此若即若离,才能掌握安抚陇右的尺度,既能抵挡心怀叵测的攻讦,又不至于陷入政潮,无可自拔;此外,此人的身份还要超然一点,不然长期的照拂陇右,总有挟地方以自重的嫌疑……喔对了,安抚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人最好还要足够年轻,能够把事情办完。” “——这么说起来,人选似乎不多了呢,公主殿下?” 73 大唐后事谈(六) 李丽质的决意 即使早有预料, 但骤然听见杜公如此直白而毫无掩饰的询问,李丽质依旧目瞪而口呆,几乎反应不能。呆楞许久之后, 她低声道: “杜公——杜公说笑了。我怎么敢克当……再说,不是还有太子与魏王么?” 杜如晦面色平静:“太子是储君,储君正位东宫, 正当不偏不倚,不能有太过明显的倾向;魏王……魏王殿下别有任用。而今皇后陛下的诸位子女之中, 也唯有公主最为合适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公主是当今皇帝的爱女,将来皇帝的同胞亲妹,地位便宛如当年纵横两朝的汉窦长公主。她的权位稳如泰山,绝无动摇,正适合做陇右士人的依靠。 再说, 大唐本就有平阳昭公主的先例,公主将来长成,以帝女的身份向朝廷举荐陇右人才, 为皇室拉拢西域民心,是很正常的事情。 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推拒的空间门。公主愕然不语,但隐约又有骤然面临重任的惶恐, 迟疑片刻,只能嗫嚅开口: “……我实在不知如何着手。” “公主不必着急。老臣虽然奄奄一息, 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公主可以随时来信。”杜如晦淡淡道:“但归根到底,还是纲举而目张,公主若真有心要料理好陇右的事, 请先定好两个纲目,不可动摇。” ……什么有心料理好,现在还有得选么? 公主心情复杂之至,但仍向杜如晦行了一礼: “请相公赐教。” 虽尔威望至重,杜如晦仍在榻上欠身,表示不敢受公主的礼。 “这也是很简单的事。以《礼记》的话说,不过是正心诚意而已。”杜相公喘了一口气,缓缓发言:“其一,是盼望公主不要忘却自己的初心。公主扶持陇右的人才,原本是为了教化西域,混同华夏。可长此以外,难免会有陇西出身的官员聚拢在公主身侧,为公主马首是瞻。设若殿下借此结党而营私,那便是错尽错绝,贻害将不可计算……如果真到那一步,老臣纵在九泉,亦无颜见大唐之列祖列宗。” 他又咳嗽了一声: “当然,老臣会在遗褶中请求陛下留意,设若真有不忍言之事,那就只有送殿下出家了。” 李丽质:…… 彳亍口巴,她算是领略到“杜断”当年刚直敢言浑无顾忌,一人一笔喷遍朝廷而无一人与之抗衡的实力了。 但领略到又如何呢?这样威望卓著,而且奄奄待毙的重臣是绝对无敌的,就是她亲爹驾临也只能避让三分锋芒,先让相公喷爽了再说。 李丽质只能干巴巴开口:“多谢相公指点。” “……臣冒犯了。只是,臣也是不得已。”杜相公也轻轻叹了口气:“其次么,便是请殿下稍微留意扶持的方法,不可本末倒置。须知,扶持是为了融入,融入之后站稳脚跟,便不必再扶持,否则扶持太久,关中、河北这样的根本之地也会不满。所以,扶持的力度还是要先大后小。一开始引荐人才之时可以广开门路,效法当年汉高祖皇帝的举止,待局势稳定,举荐的便该是亲近朝廷、为大唐流血出汗的士子游侠,当地大族。如此徐徐为之,才是治国的方略。” 眼见公主颔首领教,杜如晦终于露出了笑意。 “老臣尚且可以支持,殿下暂时不必着急。”杜相公的语气依旧平静:“事缓则圆,陇右道的事不容易料理,但也不难料理。只要有二三十年的光景,那什么都能平复下来。所以,殿下还是要善自养摄,力加餐饭的好……“ 说到此处,他俯首连连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成通红;似乎真是大事已毕心满意足,横亘胸中久久不去的念头稍稍一松,立刻就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病势了。长乐公主赶紧起身为老臣端茶送水,捶打后背,稍稍平息之后,又到屋外叫来了被皇帝指派随身看护的老臣,闹到傍晚方散。 · 在兰州盘桓一日以后,李道宗李丽质辞别了杜相公,率中军迂回返京。为防扰民,大军在大唐境内的速度颇为缓慢,逶迤走了二十余日后,才将将抵达关内。而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司空长孙无忌却快马驰骋而来,提前迎接得胜回朝的军队。 自贞观二年以来,因为长孙皇后再三的固请,皇帝不得已只能罢免大舅子宰相的职位,仅仅保留司空这样位高而无权的虚职。但权力虽尔消失,皇帝的信任却未稍减,这几年长孙无忌时常奔驰内外传递消息,俨然是圣上的化身。如今亲身慰问大军,的确是莫大的荣宠。 在宣示陛下口谕褒奖有功将帅,并赐下诸多财物之后,长孙无忌立刻请求与长乐公主密谈。皇帝皇后挂怀爱女,常有书信珍物寄至军中,而今托至亲传话,委实不足为奇。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为舅甥二人腾出空间门。 彼此叙完家礼,长孙无忌自袖中取出了一张黄麻纸 “陛下与诸位宰相商议了,决定以陇右兰州、凉州五百户为公主的食邑。回京以后就会下敕旨。” 显然,这是杜如晦在说服长乐公主以后与皇帝达成的默契。以大唐规制而言,公主食封多半在三百户左右,而今加到五百户之多,无疑是皇帝对爱女的补偿了。 虽无正式旨意,长乐公主依旧行礼如仪,恭敬谢过。谢恩之后,长孙无忌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份黄纸奏折: “此外,杜相公还特意上了一份密折。”齐国公缓缓道:“密折中弹劾了陇右道豪强当年勾结突厥引敌入寇的罪行;而今天下太平,彼等又收买朝廷命官,肆行不法,妄图推诿塞责。种种罪证昭然若揭,已是罄竹难书,罪不可逭。因此,杜公开列了一百余人的名单,请求陛下惩处。” 李丽质眨了眨眼,不懂舅舅怎么会和自己谈起朝政:“如何惩处?” “最轻的也是腰斩。” 李丽质……李丽质缓缓瞪大了眼睛。 说实话,大唐的宰相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毕竟只是皇室的高级打工人,因而都有打工人极为微妙的心态;所谓威福本由人主自专,除非皇帝明确暗示,否则宰相们多半不愿大开杀戒——同朝为官便譬如同乘一船,都有风浪骤起难以料理的时候,何必苦苦逼迫呢?不怕对手拼死反扑么? ……好吧,俨然日落西山的杜如晦杜相公可能确实不怕了,毕竟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生死面前已经再无大事,又何惧之有? 手握重权威望昭著的开国重臣是强大的,而奄奄一息的开国重臣则是无敌的——尤其是皇帝正当壮年,对往昔亦师亦友的老臣的眷念深情,更是日甚一日,不可断绝;即使这份密折稍显狠辣,以圣人对杜相公眷顾之深,恐怕也将勉强依从…… 所以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呐杜相公! 不是您老说的要收服陇右人心的么杜相公! 长孙无忌小心将誊抄的密折放在一旁的几案上,笔直跪坐。 “公主明白杜公的用心了么?”长孙无忌严肃道。 虽然尚在惊骇迷惑之中,李丽质依旧缓缓点了点头。 “无怪乎……无怪乎相公会给我看洪武皇帝的事迹。”她喃喃道。 是的,混同南北的例子虽尔不多,却也不少,为什么要特意选择朱元璋,选择南北榜案?杜如晦之良苦用心,正是在这委婉曲折的暗示之中: 教化百姓、统合天下这种事,可绝不是你好我好援引几个人才就能顺理成章做成的;有的时候,它是要见血的。 公主呆楞片刻,却又低声道:“……虽然如此,但牵涉一百余人,未免太多。” 朱元璋当年都才剐了二十几个人而已呢! 一百多人可绝不只一百多条性命,恐怕还要牵扯到无数的家族。这样凌厉凶狠,是不是太过头了? “的确多了些。”长孙无忌平静道:“所以杜相公托臣来转交这份密折。密折中凡以红圈勾画者,都是罪大恶极,百死莫赎之人;但其余六七十人,却还有开脱宽宥的余地。待密折公布之后,公主可以到圣人前为这些人作保,只将他们流放抄家即可,不必处死。” 公主聪慧敏锐,自然一听便懂,知道这是所谓市恩而笼络人心的手段,但代价却是杜相公在陇右的声名——被解救下的陇右豪强固然会感念自己,但对杜相公恐怕是要恨之入骨,磨牙吮血,绝不肯罢休了。 李丽质心下触动感怀之至,却知道杜相公密折已上便等于决心已下,是绝不愿意见到自己如小儿女一般犹豫忸怩,于是径直拿起密折,叉手向兰州的方位郑重一礼。 长孙无忌又道:“此外,杜公还请我向公主转呈几乎不好当面说的话。” 他停了一停,沉声开口: “殿下想知道,当日朱元璋南北榜案的后续么?” “……请舅舅赐教。” “谈何赐教呢?”齐国公叹了口气:“以天书所言,朱元璋于洪武三十年掀起南北榜案,处死江南儒生二十余人;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他的孙子朱允炆继位,改元为建文。建文二年,明朝朝廷再开科举,这一次所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部都是江西吉安府的人……“ 李丽质:………… “……这也太癫狂了。”她喃喃道。 是的,儒生们搞得也太狂野太癫狂了。在被洪武皇帝操起刀子疯狂图图了一遍之后,这群人居然还能有胆色搞出此中花活,其百折不挠勇猛精进,简直能让人生出敬意来。 “然后呢?” “然后建文皇帝并没有约束他们。科举照常进行了下去。”长孙无忌平静道:“接下来就是由削藩所引发的靖难之役了。驻守北地的燕王朱棣起兵‘清君侧’,集聚北方人马,纵兵南下,终于在建文四年攻克南京,料理掉了他的亲侄儿。” 无怪乎杜相公不愿意当面提及了。一个外姓大臣莫名其妙谈什么藩王起兵清君侧的成功案例,就是再怎么受皇帝信任也难免有点尴尬,不如让至亲长孙无忌转达。 ……不过,以李丽质的见识而言,纵览秦朝开国至今近千年,似乎从无藩王作乱能从外地起兵把正统朝廷给剿了的旧事。即使大晋朝那司马杀了司马的八王之战,好歹也是京城内乱,召藩王宿卫才闹出的大事。 所以这建文帝的水平,是不是也菜了一点? 长孙无忌徐徐道: “当然,靖难之所以成功,缘由错综复杂,倒也不能仅仅归于一面。不过,建文皇帝自身的倾向,委实是极为要命的因素。他所亲近之黄子澄、齐泰、方孝孺,无一不是儒生,也无一不是南方人:黄子澄出身明之江西分宜;齐泰出身明之南直隶,方孝孺出身明之浙江,都是文采风流、科举的重地。而皇帝亲之信之,任之用之,那态度便已经昭然若揭——朱元璋的这个孙子,是文人的皇帝,南人的皇帝,却唯独不是全天下人的皇帝。” “不过,既然他不想做北人的皇帝与武将的皇帝,那这些人就只有将燕王请下来,让建文做不得皇帝了。” 李丽质默然片刻,只道:“想不到南北的冲突竟能激烈到这个地步。” “彼此分隔数百年之久,南北早就已经互为异域了,冲突怎么能不激烈呢?”齐国公语气平静:“不过,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以天幕的话说,还是洪武皇帝太过于心慈手软,姑息而纵容。” “——心慈手软?” 李丽质瞠目结舌,神思恍惚,大概穷尽想象,也不能将天幕细节中那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洪武皇帝与心慈手软四个字联系起来。 什么心慈手软?洪武朝的文臣武将真不会在梦中骂娘么? “的确是心慈手软。”长孙无忌道:“他当然是弥合南北一统华夏的所谓‘千古一帝’,但在牵涉自家人时还是太过于软弱了。朱元璋定都于金陵,故尔有水运之便、财赋之利,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怎么能隔绝江南儒学的影响?仅仅靠亡羊补牢大开杀戒,恐怕已经不够用了。” “——而且,他杀得实在也太不够了……区区二十几个儒生又如何呢?江南的黄子澄、齐泰、方孝孺早就隐匿于皇太孙,后日失国之建文皇帝身侧,大受重用了。” 李丽质眨了眨眼。 她大概,似乎,也许听懂了长孙无忌的言外之意。但正因为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大受震撼: “……舅舅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长孙无忌垂目凝视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女,一字一字的开口,而称呼也在悄然之中变更: “殿下,天下最难的就是做事,要做成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教化陇右这样的大事。孔子说,上古的圣贤只要以身作则,便能用德行感召天下,百姓如水一样归附他。但古今又有多少圣贤呢?臣等不是圣贤,想来公主也不是圣贤。不是圣贤就不能以德感人,有时候难免要做一些杀伐果断、沾染血腥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是绝不能拖的——祸乱萌芽时要杀的可能只有一两个人,祸乱滋生时要杀的可能便是数十人,到了祸乱不可收拾的地步,被搅进来或有罪或无罪的死者,可能就是成千上万,乃至不计其数了!” “殿下,朱元璋在南北榜案之前犯下的,便是同样的过错,温吞、迟疑、不能决断的过错——早在一开始他就不该长久定都于金陵,如若尽早为迁都北方谋划,江南儒生的势力未必会强到那个地步,南北榜案或许便消弭无形;即使定都金陵,如果留心长孙身边的官吏,应当也能养出一个不偏不倚、兼顾南北的储君,那么天下平定,或许也不会有靖难之变;而等到一切都根深蒂固之时,再杀人便已经太晚了。” “——当然,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杀人也比不杀更好。朱元璋砍下了二十几个人头,虽然已经不能挽回皇太孙的倾向、弥合南北的冲突,但终究给了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二十几条性命已经足够取信北人,让他们相信朱家皇帝的诚意。大明太·祖高皇帝统一中国的心意是真诚的,而建文只不过是小小的异数。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另一个姓朱的皇帝,而不是引北元南下,与江南再度分裂。” 长篇大论说到此处,长孙无忌终于稍稍喘息,以此平复激动的心绪——在接到杜如晦密信之后,他昼夜兼程赶到此地,一路上都在反复斟酌着用词,而今终于在外甥女之前滔滔不绝和盘托出,虽尔外表镇定自若,内心却难免波涛汹涌的起伏。 ——是的,收复陇右,再归华夏,是他与杜如晦乃至圣上筹谋许久,彼此都精纯如一而念念不忘的理想。且不说统合此地所带来的巨量偏差值,即便只考虑当年博望侯冠军侯定远侯于此的煌煌功业,顾及此祖宗暴霜露斩荆棘而有的尺寸之地,也不能举以予人,随便弃之于蛮夷。盛唐承接强汉之法统,怎么能背弃强汉辛苦经营所得之故土?皇帝之所以心系辽东汉四郡,不也正为此么? 为了这心心念念之热望,杜如晦抛掷身后名亦不足惜。但重臣抛弃身后名也罢,要让公主加入,却可能有种种的难处——一如天书中所言,统合这种事绝非温情脉脉,一旦事不得已,是很可能要杀人的;而且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酷无可比拟。即使现在有杜公挡在身前,将来公主亲身料理,也是免不得要手上沾血的! 可公主凭什么要手上沾血?她是当今皇帝的爱女未来皇帝同胞亲妹,荣华富贵悠远绵长,此生不会有任何忧虑烦恼。这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上人,为什么要搅合进肮脏丑陋不忍直视的现实中呢?当陛下乖乖的小公主难道不好么? ……当然,魏国公辩才无双,即使长乐公主真有什么犹豫,他也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挑动外甥女内心最隐秘诡谲的念头,让公主在权欲驱使下懵懵懂懂的接下这个重大的责任。 但现在……现在的长孙无忌默不作声,只是沉默的打量着自己的外甥女。 就算是巧舌如簧,一时说动了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在这件事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杀伐果断坚持下去,需要的是铁一样的决心。 铁一样的决心,可不是几句话能缔造的。 显然,长乐公主意识到了舅舅的缄默之中某种沉重的分量,而年纪轻轻的公主似乎并不习惯于这个分量。在局促不安的片刻功夫之后,李丽质才小声开口: “……舅舅,相公在奏折中开列的名单,便是他要杀的所有人么?”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莫测: “这倒也不一定。如此的大事,陛下一定会让朝中议论数次,名单也会有增减。不过,单子上有些人是实实在在无可饶恕,杜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即使陛下宽宥,杜公也一定会上折子再争。” 李丽质向长孙无忌行了一个礼。 “那么,请舅舅帮我留意着。”她轻声道:“待到杜相公最后的名单送上去时,我会亲自祈请陛下,不要放过名单上任何一人。” 74 大唐后事谈(七) 造势 长孙无忌此来, 除了转交杜如晦的密折,确定公主的心意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试验火药。 不错,自从长孙无忌在天幕中窥伺到了火药的制法以后, 他苦心孤诣, 日夜不忘, 大半精力都倾注在了这小小的黑色粉末之上。而这数年间他精心揣摩, 也在多次试验失败之后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譬如新的、更好的配比, 更为精纯的提炼法,而其中最令他引以为自豪的革新, 还是全新的火药利用法。 不错,当发现火药的功效之后,他与皇帝欣喜若狂之余, 首先思虑的,便是这新发明在军事上几近无边无际的前景。但尝试数次之后,效果却不甚理想——火药的响动与爆炸看似威力惊人,但杀伤力却远远不足,在五六丈以外便可规避,即使用以攻坚,也只能震塌用黄土筑的矮墙而已。如此孱弱不堪一用, 委实令齐国公大为失望。 这火药的应用牵涉到几乎整个时代的变迁,堪称是军事领域至为关键的革新。如此干系重大,天幕自然不肯轻易吐露消息。但长孙无忌揣摩良久,还是在字里行间察觉出了迹象——天幕说这火药的应用要讲究“密闭性”,什么是密闭性? 大唐的锻造技术不算发达,造不出什么密闭性良好的容器, 但齐国公思路开阔,立刻相当了替代之法:他令人在地下挖出了长长的隧道,而后将火药塞入木桶之中,送入隧道引爆,希望以厚厚的土层,达成所谓天然的“密闭”, 而效果呢?效果就是长孙无忌被言官弹劾了次——因为长孙府的地面整体塌陷了足足五回,言官们怀疑魏国公在挖地道养死士!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革新,火药立刻翻身做主,展示出了其在攻坚战无限的应用前景。此次孙大亮率兵出关征伐西域,除炫示武功收复异域以外,也正是奉密旨要实验长孙无忌这新思路的威力。而一路攻坚克难所向披靡,这火药与地道的结合发挥出了匪夷所思的威力——唐军纵横陇西十余国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无论任何坚城深池,都没有在火药前坚持过五天。 怎么说呢,即使唐军早有预料,都免不了遭到了一个小小的军事革·命震撼。 而现在,蛰伏两年之久的齐国公,又要带着他斟酌多日的新发明,来再一次改变世界了。 长孙无忌此次专程在秦州郊外拦下大军,正为一举两得。此次征西大军东返,随军带回了不少被俘虏的西域国王与豪贵,要送至长安让圣上亲自裁断。如今大唐在西域的根基尚且薄弱,只能仰仗着亲近大唐的本地官吏徐徐治理。为了顾及西域上层的感受,这些俘虏多半只会被囚禁几年,然后挑选可以合作的对象释放回本国。 不过,所谓恩威并施,在施展皇帝宽宥逆臣的恩德之前,长孙无忌正要以新实验出的火药配方来震慑这些不知好歹的蛮夷。此配方已经经他调整检验过多次,威力绝伦百倍于往昔,必然能让西域小邦的诸多蛮夷心胆俱裂,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过,也正因为威力绝伦更甚往昔,长孙无忌才不得不赶来秦州演练——毕竟,以他的累累前科而言,如果再在长安京畿展示一次威力,恐怕言官们的折子能把太极宫都给淹了。 · 这次演练是以检阅军队为名,除邀请了附近州郡长官以外,还强制俘虏随行观礼。考虑到日后长乐公主在陇右西域一带即将发挥的特殊作用,长孙无忌此行还特意带来了一套极华丽威严的礼服,让公主服御以后盛大登场,展示大唐圣朝的威仪。 如萧丞相所言,非壮丽无以重威,长孙无忌苦心孤诣,在造型与出场的方式上百般斟酌,力求完美无暇。公主身量不足,因此他特命在检阅场外搭起高耸的木台,让木台的c位正对着冉冉初生的朝阳。一旦火药爆炸天崩地裂,惊慌失措的蛮夷酋首们便将在烟尘灰土中看到光辉耀眼的大唐公主——这件特制的礼服上以黄金镶嵌了装饰性的甲片,太阳照射后灼灼闪耀,正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必定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足以为外邦的蛮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计划得如此周详完美,纵使沉稳如长孙相公,心中亦不由暗自得意。翌日兵甲齐备,列队整肃,在搀扶外甥女缓步登上木台以后(显然,这么隆重的礼服正常人是决计无法单独驾驭的),在居高临下纵览严整军阵之余,长孙无忌还特意向孙女炫示了他辛苦钻研出的秘方: “臣再斟酌,在原本的火药中加入了石蜜的粉末,果然威力大增……“ “便是天幕所谓的‘白砂糖’么?” “正是。不过那甘蔗汁液所凝结的石蜜怎么也无法变白,臣尝试了数次,还是只有以黄糖的粉末加入其中,所幸效果似乎并无太大的变更。此外,臣还设法改造了引爆的法师——原本挖地道的法子虽然好,但毕竟直来直往,还是容易漏气。所以现在选了最好的矿工,在地道上加一个弯曲,更能密封。” 长孙无忌在手中画了个“之”字形,向长乐公主展示,又道: “这原本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公主大吃一惊:“我哥?!” “是的。”长孙无忌轻声道:“太子殿下聪颖天成,于这些图像上别有造诣,所以臣也不时请教。” 长乐公主呆了一呆,不觉隐约打了个寒噤——显然,她出走西域半年之久,与自己的亲哥哥之间已经生出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明明自己出发之前,太子还对着几何大为苦手来着…… 背着我偷偷卷是吧? 长乐公主心绪如麻,不由又想起了李承乾千里迢迢给自己寄来的五年中考年模拟,据他说这是陛下自天幕处辛苦兑换而来至珍至贵的异宝,长久习练后必有妙用。但李丽质最近自学了数页,却觉得艰难莫可比拟,实在头痛。 据太子说皇帝还打算在天下士人之中推广……这玩意儿是能推广的么? 在怔怔之中,偌大野地上号角响起,呜呜高亢激昂,而唐军装备齐整,依次行进过空地。被调来作战的地方府军当然无法与长安卫戍的军队相较,但这些部队刚刚在西域纵横无敌,对被俘之各国贵族格外有震慑的buff。这些破国亡家的小国首领胆战心惊的坐于特备的看台之后,眼见当日的敌军列阵而来杀气直冲霄汉,真有心神动荡之感。 按实战中战力由低至高,走过看台的分别是步兵、弓兵、轻甲的骑兵、以及周身重甲一人双马的重骑兵——即使铸造工艺有所发展,具甲重骑兵这一身铠甲仍能抵得上数十中人之家的家产,更不必说人皆双马,奔走往来的消耗;纵以大唐的富庶,而今也不过能供养六七千具甲的重骑精兵而已,而今拨给征西大军五百余重骑兵,已经算是压箱底的老本了。 当然,所谓术高莫用,也正因为是压箱底的老本,所以负责指挥的孙大亮至为爱惜,只有在征伐高昌王城对决王城精锐时投入过一次战场,其余时间统统在后方围观。而今看台上西域各国的高朋满座,也只隐约听闻过这些铁皮罐子的赫赫凶名而已。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当亲眼望见这些连人带马足有米来高的重甲怪物自台下缓缓而过时,稍稍有点军事常识的贵族仍然是呼吸一窒——这种由钢铁包裹的骑兵是冲杀陷阵的利器,往往只要居高临下一次冲击,便能凭借这数千斤的重量在军阵中碾出一条血路,制造成百倍的伤亡。 在当下这个时代,重骑兵是任何部队战力最核心的核心,如今打马炫示而过,已经足够将西域国王们震慑得言语不得。然而看台下首的几个贵族探头望去,却看见滚滚烟尘中哒哒声渐响,在重骑兵的高头大马之后,竟然缓缓走来了几头——驴? 不错,就是驴。只不过驴上还坐着几个青衫的白面书生,背后背着一支弓箭。 西域贵族:…… 这些人比重骑兵还厉害? 唐人没搞错吧? 当然,有个别清醒的聪明人,已经趁着看守官吏不察,小声嘀咕了起来。以他们的看法,这多半是唐人阴损的招数,要暗戳戳宣传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恶毒观念,腐化西域的勇士。 可笑!难道唐人征服西域,靠的是念书么? 高昌王麹文泰尤为不满,以突厥语向自己的儿子麹智盛诉说亡国之苦: “汉人实在太奸猾了!原来的西域老爷们成了汉人的奴仆,原来的太太们也成了汉人的婢女。汉人不让真正的智者和真正勇者有晋升的机会,若有人犯了错误,汉人决不赦免任何一个,还会株连,从其直系亲属,直到氏族、部落。我们曾因受其甜言蜜语与精金良玉之惑,大批人遭到杀害。啊,西域诸国的人呐,你们将要死亡了!” 嘟嘟囔囔说到此处,看台外监视的官吏终于转过了头来: “国王与王子殿下,你们是在说什么呢?” 麹文泰赶紧俯下身来,以汉语毕恭毕敬的回答:“我们是说,皇帝陛下高见。” · 高耸木台之上,李丽质也抬起了眉: “这些是做什么的?” “这些都是国子监的博士与监生,随我来实验火药的。”长孙无忌平静道:按照傅中书的先例,如若此次实验成功,陛下也会减他们一年的磨勘。” 那无怪乎会如此积极了。李丽质远远望去,却见几头驴在野地边缘停下了脚步——当年隋炀帝大兴土木,曾经在此处修铸新城,建有极为坚固牢实的高耸城墙,只是修筑未半而天下纷乱,只留下往昔宏伟的遗址而已,自然是做实验最好的场地。 几位博士手持火把,点燃了地道外以油浸润的长长麻绳,待见到火焰一路蜿蜒而入,才策驴快速退后,俨然是早就吃过大亏,避之唯恐不及。 眼见点火顺利,长孙无忌精神一振,立刻小声叮嘱外甥女: “我在地道中放入了几百斤的火药,想必阵仗不会小。等到这些人被火药震动,神思恍忽之时,你再站起来高声诵读预备好的稿子。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传话的人。” 李丽质点一点头。昨夜她舅舅就为她精心筹谋了一篇稿子,简短有力铿锵豪迈,在火药爆裂后大声诵念,必能克建奇功。 长孙无忌又道:“不过也不必惊慌,阵仗虽大,但我早有预备——” 一语未毕,李丽质便不由咦了一声,她明明是坐在丝绸布帛的软垫之上,却猛然感觉身下一个迅即的震颤,而后是骏马驰骋一样的颠簸。然后——然后闷雷一样的浑厚声响轰然而起,淹没了长乐公主下意识的惊呼。 公主茫然的向后转头,看到随侍的宫人乃至侍从那惊慌失措的面容,乃至张大到近乎于扭曲的口鼻。可是奇怪,明明是在嘶声喊叫,但公主的耳目嗡嗡振鸣,所能听见的唯有蚊子一样大小的细细鸣叫,以及此起彼伏,不可断绝的沉闷雷声。当然,还有脚底下越来越猛烈的晃动颠簸—— 李丽质向左望去,看到贵为国公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依旧镇定。他神色有些紧张,但还是向公主连比带说,似乎是安慰她不必紧张。 公主还未理解明白,只是茫然之间往外一望,便不由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木台上摔了下去。 ——原因无他,此时此刻,野地外那长数百步高二十余丈,调动十万民力足足修筑一年,号称能与长安城池媲美的隋朝城墙,已经连带着周遭的树木土丘山石一起,消失不见了。 而今唯一的痕迹,便只有场地上空那弥漫蔓延,浑黄而厚重的烟尘云雾,仿佛华盖一般笼罩于山石之上,久久不去。 饶是早有预备,李丽质仍然在这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惊人迹象前呆住了。她目不转睛的望住远方的烟云,震慑于此前所未有的暴力之前;即使听力渐渐恢复,神志也依旧在恍惚中不能自已,直到舅舅的惊叫在耳边响起: “糟了,火药量好像放多了!” 与此同时,几人脚下的木台发出了嘎吱一声,可怕至极的声响。 · 如果说唐朝的官吏早被提醒,还能勉强控制情绪。那么西域诸国的国王骤然遭遇此变,就真是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刹那之间狼奔豕突一团混乱,险些将看台都冲个稀烂。不过,尚未等到看守的官吏紧急调兵来弹压,这些慌乱中不顾一切的贵族们顷刻间从看台上望见了远处飘起的烟云,于是喊叫哭号刹那间消失无踪,这些贵人再次蜷缩在看台以下,动也不敢乱动。 高昌王麹文泰年迈体弱,被挤得一跤摔在了地上。等他挣扎着从泥土中爬起,刚好看见烟云渐散,而原本屹立高耸的城墙与门楼在阵阵的闷雷中缓缓下沉,最终在数个呼吸之中倾颓瓦解,化为一地不知所踪的瓦砾;整个过程平静而又沉默,毫无惊天动地的阵仗。整栋城墙便仿佛狂风下的沙山,在莫名的巨力肆意揉捏下轻易的变形坍塌,一如幼童揉搓泥巴。 麹文泰在王城外见识过唐军以火药破城的战例。但正因为见识过如此的战例,而今再次仰望者倒塌的围墙,他才在惊恐中有了不可遏制的颤抖——与数月以前攻破高昌王城相比,而今的威力何止翻了十倍不止! 这就是唐人的力量吗?这样的力量居然还可以增长吗? 麹文泰喉咙格格作响,几乎在恐惧中呼吸不得。但正是在这惊惧交加犹如油煎的茫然与恐怖里,他的神志訇然震动,终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念头: ——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帝国,这样的帝国! 原来人类还可以强盛到这个地步,原来国家还可以强盛到这个地步! 而他呢?在这样的力量于中原孕育之时,当中原的帝国逐渐强盛至无可比拟之时,他又在做什么?! 他在纵容那些无耻下贱虚弱到不能弯弓盘马的贵族,他在给虚张声势的突厥人当狗啊! 他居然——居然在讨好那么孱弱、可悲、愚蠢的势力啊! 刹那之间,恐惧与愤懑在胸中一起迸发,如火如荼如岩浆奔涌轰,轰然炸裂不可遏制。年近五十的高昌王竟尔从骨头中榨出了力气。他猛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儿子,快步向看台以外奔去,一面狂奔,一面是嘶哑而变形的呐喊: “大唐皇帝陛下万岁!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 显然,长孙无忌的估算还是不够精确。虽然火药效果超乎意料,但毁坏性也超乎预料——秦州长官命人连夜搭建的木台,终于还是在狂猛的震颤中塌了一半。 不过,木台还是结实的,虽然地板有所塌陷,但总算没有伤人,只是长乐公主一脚踩在了地板裂缝之中,竟尔陷下去了大半——她那身礼服实在过于沉重了,根本挣扎不开。 长孙无忌与侍卫合力,像拔萝卜一样把外甥女拔了出来,同时连连咳嗽,流泪不止——先前掀在空中的尘土终于下降了,灰扑扑撒了高台上所有的人一头一脸,飘飘洒洒永无穷尽。齐国公与长乐公主的服饰最为华丽,所以也最为遭重:他们灰头土脸连咳带喘,就像是逃难的难民一般。 “……草率了,下次该调整用量。”长孙无忌喘息道:“公主殿下,您还记得那篇稿子么?说几句也行。” 李丽质呸一声吐出口中泥沙,甩一甩嗡嗡的脑子,愁眉苦脸: “……前面忘了,中间忘了,后面也忘了。” 长孙无忌:…… “好吧臣也忘了。”他只能承认:“……不过,现在可能用不上了。” 长孙无忌向看台外指去,此时烟尘已经降落,湛蓝天空中澄澈如洗,唯有一轮耀眼夺目的朝阳。天空下土地苍茫一片,无数翻腾的人流正从远处的看台涌出,潮水一样的向半坍的木台奔来。 耀眼阳光中人流五色斑斓金光闪闪,各色的服饰与珠宝在晴空下闪烁着微光,但最终汇拢于这浩荡的人潮之中——来自西域各国的贵族王公们在挥舞手臂扭动着身体;这些稀奇古怪的首领以某种狂热的激情高声呐喊,连滚带爬的朝木台——朝大唐的公主处涌来。 “他们这是——” “他们这是在朝见大唐,朝见大唐的皇帝陛下。”长孙无忌静静地说:“原本应该钦差还礼……但现在只有公主代行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将外甥女推到半坍塌的木台之上。 李丽质愕然至极,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衣袖,瞬间灰尘四起,呛得公主几乎掩鼻——她的礼服已经是尘土满面,再也分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这怎么行?这也太不体面了!” 好歹她是代表大唐出面,煌煌大唐不要面子的吗? “殿下。”齐国公长孙无忌在公主身后轻声开口了:“什么是体面?没有什么是天生体面的,有力量的人说什么是体面,什么就是体面。” “现在,大唐的公主愿意召见他们,那无论穿什么,都是给了他们天大的体面。” 75 大唐后世谈(七) 文化输出 贞观六年的十二月, 长乐公主终于与长孙无忌先行返回了京城。 爱女出行西域半年,皇帝自然思念不已,乃至于激动难耐,竟尔破例出城门迎接臣子与女儿的车驾。只是这荣宠固然逾越常理, 接待女儿与大舅子的仪式却不得不稍作收敛——征西的部队还在关中慢吞吞行军呢, 怎么能先抬举自己并无大功的亲戚?长乐公主毕竟只是随行观战,如若身价抬得太高, 拿走了一切的荣誉, 恐怕会令将军们心寒。 考虑至此,至尊与皇后只是宫中办了个盛大的家宴, 为公主接风洗尘。在宴席上,皇帝除殷殷过问公主随军的种种见闻,关怀起居饮食以外,还颇为自得的介绍了京城这半年以来的形势,国子监及贡举改革所激发的种种活力, 长篇大论之后, 还特意补了一句: “我让太子在主持这其中的种种事务,可以让你大哥带你去看看嘛!” 闻听此语,原本在含笑斟酒的太子面色微微一变, 毫无疑义的露出了某种怪异的神色。 · 皇帝令太子主持国子监及贡举的改革, 绝非心血来潮, 而是早有筹谋的规划。他阅览自天幕中抽取的种种科举规章,其中最为满意者便是“殿试”——天子亲自于正殿策问自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精英, 不仅可以表示对朝廷用人大政的极高重视, 还是施恩于士子的绝佳手段。所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有什么恩典,能比皇帝亲自赏赐给你功名利禄, 更为深厚宏大? 此外,一旦经过殿试策问,有皇帝亲手的选拔,那么进士与皇权之间便格外多了一层师徒的恩义。所谓师者若父,为皇帝亲眼赏识亲手拔擢君臣间关系匪浅的寒门士子,岂不比凭借父辈门荫入仕,矜矜然不以朝廷为意的豪门子弟更忠诚百倍? 而今国子监教育与选拔的改革逐步启动,皇帝自然也暗自动心,打算在革新中效仿殿试的精髓。当然,他本人对时下推行的算学农学乃至巫医百工之学等等委实一窍不通,似乎实在充不起这个“帝师”的门面。但没有关系,虽然圣人不懂,但他不是有个被一路鸡娃长大,活用活用的好大儿么? 不错,虽然革新圣旨下发后国子监诸监生闻弦歌而知雅意,早有嗅觉灵敏的卷王投入到了全新的领域之中。但毕竟积年旧习荒废太久,绝大多数监生博士也就能掌握个《九章算术》的基础而已,如若平移到后世计算,大概勉强能够算一个小学五年级,所谓刚刚掌握简易方程与基本图形的水平。 而太子呢?虽然数年以来太子被傅中书折磨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但长孙无忌当日夸赞他的“聪颖天成”还真不是什么客套——以他在数字与图形上那种颇为瞩目的天资,外加可能是当世最为有名的两位算学家日夜不休之磨练,年方十五的李承乾竟尔一举突破知识与见闻的瓶颈,在算学与常识上极为罕见的达到了——初中毕业的水平! 以当时的平均段位衡量,这实在是太了不起的成就了。 也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便天然有了教诲诸生答疑解惑的资格——初中水平倒也不足为奇,但教训区区一群小学段位,那就太绰绰有余了! 怎么,教导国子监监生还用得着傅中书出手么?!杀鸡焉用牛刀耳! 正因如此,这半年以来,太子都会抽出闲暇巡视内外,不失时机的向苦闷的国子监监生展示皇家的恩典与智慧。天可怜见,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贩卖学问才气的文人高士们却永远也免不了那自以为是的酸臭气味;即使李唐王朝立国十数年威重令行天下俨然,被特意征辟来的隐士依旧会不时表现出怪异的姿态,仿佛在隐约挑衅皇室:打仗,我不行;辩经呢?辩经你不是也不行? 那么而今,而今的李唐皇室便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怼回去了——辩经我不行,但算学你行不行? 我们家太子与傅中书李淳风三人联手,那必定能在算学界嘎嘎乱杀! 当然,太子毕竟是储君,再如何放下身段拉拢士子,也绝不可能日日考核,只不过是隔三差五派人到国子监发放太子主持编订的讲义,详细讨论监生们苦思不得的难题而已。这还是他在五·三中学到的经验,而今小试牛刀,果然灵光之至——士子们在苦苦钻研算学,领悟讲义微言大义之时,难免便会将敬畏转移到太子,乃至皇室的身上。 毕竟,“虽然不明白但总感觉好厉害”这种心理,是不区分地域时间的。 但为招待阔别半年的亲妹妹,履行皇帝宴席间随意的口谕,太子却一改往日的习惯,特意带长乐公主微服出巡,各着便衣、戴皮冠,乘小车悄悄进了务本坊,要让公主见识见识革新之后的国子监。 与往常书声琅琅,念诵吟咏之声回响不绝的兴旺景象迥乎不同,而今的国子监——尤其是算学、天文诸馆,竟尔是一片安静,呼吸言谈之声不闻;几人稍稍走近打探,却见偌大堂内数十方长桌摆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坐在小马扎上俯首奋笔疾书的青衫士子——因为算学所需的计算量实在太大,由西域传入的坐法竟尔在国子监大行其道,颇受欢迎。 不过,在一众埋头苦学的卷王之中,也依旧有人难以忍受难题的折磨,演算片刻后头颅便上下起伏,乃至于垂目闭眼,在长桌前昏昏欲睡。堂内的学生们尚未发觉,紧随在贵人身后的国子监博士却是脸色发绿——虽然两位贵人口口声声说微服私行,但再怎么低调平和,又怎么能容忍这样公然抹黑朝廷至高学府的行径? 于是激愤之下不假思索,立刻开了门冲进堂内,张口就开始呵斥——当然,他不敢泄漏太子与公主的行踪,只敢上价值指桑骂槐: “——你这个年龄段,你这个阶段,你怎么睡得着的?!有点出息没有!……“ 眼见睡觉的监生惊慌失措的站起,满面通红神思恍惚,在劈头盖脸的指责中似乎依旧茫然不能自已,在窗外窥伺的太子终于微微一笑。 “这是我放松的不二法门。”他向妹妹介绍道:“只要傅先生布置的题目做不出来了,我就到这里逛一逛,看着他们挨训,我心里就舒坦多了……“ 李丽质:…… “……你可真坏啊。”她喃喃道。 · 太子带着公主出了国子监,在大殿后随意散步,带来的侍卫随从则远远跟在身后,垂首不敢听贵人的言语。 如此漫步片刻之后,太子似乎是无意间开口: “听说你要接下西域和陇右的那一摊子事情?” 长乐公主点头:“听几个相公的意思,似乎已经是敲定了。” “敲定了就好。”太子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句实话,当初为了安顿陇右及西域的差使,几位宰相差点在政事堂打起来……” 长乐公主微微愕然:“什么?” “意见分歧太大了。”太子左右望了一眼,眼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开口:“魏征等主张处之以静,不要在这些异域消耗太多精力,所谓不能‘劳中国而逸四方’,房玄龄、杜如晦两位相公则刚好相反,以为突厥正是仰仗商道兴起,如果不切实的控制住西域,即使剿灭了突厥,也会有其余的蛮夷趁势崛起……” 李丽质更觉愕然了。她迟疑片刻,轻声道:“这不是……早就有的争论么?” 是的,自贞观元年她与太子随朝听政以来,对西域或动或静的处置便争论不休,至今仍莫衷一是;但也正因为争论不休,所以按理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才对——在同一议题上翻来覆去都吵了五六年了,即使宰相们不烦皇帝也要烦得脑袋嗡嗡响;朝廷还要不要办事了? “不错,是争过很久,但这一次格外不同。”太子道:“……毕竟吧,最近陛下才向宰相们展示了那什么‘安史之乱’。” 李丽质的睫毛颤了一颤。 ……不错,安史之乱。 虽然以皇帝开阔宽厚的胸襟,对大唐的结局尚且还能平静以待(将近三百年的国祚,还能再奢求什么?);但纵使再宽厚仁慈,眼见着在自己重孙子手上犯下的安史之乱,那都是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真正是低血压的良药。 原因无他,虽然天幕遮遮掩掩没有泄漏安史之乱的多少底细,但只要看一看舆图上叛军由北至南肆虐过的路线,诸位宰相们也能隐约猜出叛乱中那残酷暴烈的细节——叛军由河北范阳兴起,一路蜿蜒向下竟尔波及至洛阳、长安,乃至威慑江浙。所过都是大唐人口税赋最为集中的膏腴之地,天下三分之二的岁入仰给于此,一旦牵涉入兵火厮杀之中,结局可想而知! 无怪乎天幕所划分之“盛唐”于安史之乱后戛然而止,以关中所遭遇的祸患摧残,国家还有什么元气可言?! 与先前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相较,这肉眼可见的惨淡未来就委实太过惊人了。也无怪乎宰相们对此心有余悸念兹在兹,以至于在政务中生出了某种难以避免的创伤应激来。 安史之乱爆发于河北,所以河北的人心一定要安抚,要稳定;安史之乱是胡人边将率同突厥契丹室韦等诸部蛮夷南下进攻中原,那么如魏征这等心心念念强干弱枝贵中华贱夷狄的臣子,自然要表现出最坚决的态度——陇右、河北诸地的胡人必须要遏制;中央必须要强于地方;绝不可有藩将拥兵自重的恶例。 有鉴于此,那魏征对陇右道乃至西域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教化统合当然很好,但如果在其中倾注太多资源,岂非是损耗中原腹心,以弥补边疆外族?如果外强内弱,天下翻覆,岂非又是安史一般的祸端? 这道理严丝合缝正大光明,更隐约戳中了皇帝难以示人的隐痛。即使政事堂其余相公颇有异议,也实在难以抵御安史之乱所激发的恐怖联想,多半只能就范而已。 ……但看太子的神色,似乎政事堂中并非魏征占据道德优势后的一边倒,反倒颇有争执。 李丽质不由好奇:“那宰相们怎么争论的呢?” “魏相公还是老样子。动辄便是干强枝弱防患未然的说辞,希望陛下考虑在西域的布局,只要通商往来彼此交流,便能大大有利于边民,实在没有必要太重视这些蕞尔小国,白白的投放这么多兵力。”太子道:“往常这套说辞算是横扫无敌,一开口就能将其余宰相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最近嘛,房杜两位相公就找着理由了……” “什么理由?” “他们倒不反对通商,但坚决反对散漫的通商——为了平定西域,朝廷在凉州瓜州设置了关口,一年多下来抄检出了不少要害的货物。那些往来的商贾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当真是什么都敢买:中原时兴的铁器、钢刀;良种的稻谷、蚕茧,甚至还有朝廷历年的邸报,这就实在不可容忍了……“ “房、杜两位相公都以为,这便是天幕所说的‘技术扩散’。如果朝廷放任自流,恐怕胡人很快就会掌握与中原相差无几的力量,便譬如安史之乱一般——突厥室韦契丹居然都能正面击破朝廷的守军,那不正是技术扩散胡人强盛的铁证么?设若不加管控,将来如何收拾!” 李丽质眨了眨眼。 行吧,怪不得宰相们能打起擂台,原来是各自都挑好了道德高地,正在准备着居高望远魔法对轰呢。 当然,虽说两方都站稳了安史之乱这个绝不容反驳的道德高地,但天子的倾向仍旧一目了然——所谓大唐毕竟不是大宋,大唐天子也毕竟不是赵家人,那种开拓进取一往无前本就是天策上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怎么能因为一个安史之乱就放任自流,仅仅关注一点商贾利润便万事大吉? 难道朕是为了区区一点蝇头小利收复西域的么? 好吧虽然西域商道的利润的确有那么一点多…… 但以皇帝这样的雄主而言,仅仅躺着收税还绝不能满足,必定要将整条肥得流油的商道都握在手心,卧榻之侧无他人酣睡,那才是真正的心满意足。而今房杜二人以“技术扩散”为辞,间接为皇帝熊熊野心提供了借口,那简直是瞌睡送上了枕头。 “所以陛下是要在西域中严加查禁么?”李丽质低声道:“听说要往西域屯田驻军,莫非正为刺史?” 当然,理智最想问出口的还是,她这个封邑特地被安排在陇右的公主,莫不成也要掺和到将来这查抄货物,封禁“技术扩散”的国策中去? ——难道煌煌大唐帝女还成设卡收税、抄家查封的了不成? 抄了家之后能分几成啊? 太子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李承乾语气平静:“就以大唐而今这点人手,撒到茫茫西域就和云梦泽撒了把盐差不多,那但凡要有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纯属浪费国家俸禄而已。所以陛下的意思,还是堵不如疏;与其派重兵堵塞商路两败俱伤,还不如朝廷自己下场,引导异域的风潮——商人逐利而动,贩卖什么只不过是看贵人们的所需所求而已。只要能变革西域贵族的心意,那也不至于忙着追缴禁物了。” “譬如吧,相比起钢铁、蚕茧,乃至未来的火药等等,大唐更愿意售卖的,还是丝绸、瓷器、茶叶,各色各样精巧绝伦的器物、首饰。甚至什么诸子百家、诗词歌赋,都一并欢迎挑选,西域要多少朝廷卖多少,绝不推辞;连过往的关税都可以削减一半,尽其所能的供应诸位贵人们。——所以,与其让西域汲汲于刀剑钢铁这样的凶器,还不如派一位手段高明的人物去收拢人心,引导着这些蛮夷领略中原种种高雅华美的品味,能够欣赏种种金玉锦帛的美……” “用天幕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喔,文化输出。” 李丽质缓缓、缓缓抽了一口凉气。 长乐公主之所以倒抽凉气者,其一是为这前所未见的所谓“文化输出”,其二则为太子这长篇大论背后隐伏的言外之意。 “……大哥。”她艰难道:“你说这输出文化的人选,该不会是——” “以当今的身份,地位,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也只有堂堂公主,才能震慑住那些捧高踩低的蛮夷嘛!”太子笑意盈盈,径直开口,打断了亲妹最后的妄念:“所以,以后母亲会亲自的培养你,什么品茶赏花、作诗吟赋,乃至首饰衣衫狩猎玩乐,都要一一的学起来,将来到了陇右到了西域,才能拿捏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广大我大唐中国的品味与风采,让他们玩物丧——懂得生活嘛!” 他轻轻一拍公主肩头,公主随之一晃,被这人生的重击拍得几乎栽倒在地。 “喔对了,陛下还说了,仅仅是瓷器玉器这些俗物,还未必能满足那些西域的权贵——毕竟都是见过荣华富贵的主儿嘛,还是得从心窍上打动这些俗人。所以呢,以后朝中但凡有文采出众犯下过失的士人,我都会为你留意着,只要堪用的,就可以减免了罪过发往西域,让他们舞文弄墨,震慑蛮夷去。” 说罢,太子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小小的白麻纸,当头正是东宫亲笔的蝇头小楷: “王勃”、“卢照邻”…… 76 大唐后世谈(八) 宴饮 “快些!快些!” 管事宫女的催促一声比一声急促, 怀抱着各色锦盒的宫人低头匆匆行过,仪态却兀自端方平正,不敢有一丁点的东张西望的怠慢——虽尔如今远在陇右, 但她们依旧是朝廷贵人精心挑选来的耳目心腹, 责任重大关系至深, 因而一举一动都仍旧是宫中的规制, 整整有序一丝不乱。 十数名宫女逶迤走过朱红长廊,依次将锦盒捧入了小小偏殿之中, 彼此俯首垂目,不敢稍有瞻望。 但尽管垂眉低目,可顾盼时稍一眺望, 仍然被满殿的金碧辉煌刺得有些睁眼不得——虽尔不过是凌晨卯时五刻,但当熹微的晨光自窗□□入之后, 依旧将殿中的金箔银箔百般珠宝照射得熠熠生辉, 几乎有摄人心魄之感。 在此摄人心魄的熠熠彩光之中, 为珠宝金玉所环绕的帝女便愈发不似凡人了,当清晨的阳光在华丽繁复缀满珠玉的礼服上折射出氤氲彩气之时, 那艳美庄严的容色俨然超凡脱俗, 任何一个俯首踏入殿中的人, 都会怀疑自己是在参拜九天玄女。 但九天玄女晃了晃满头的珠翠饰物,却骤然开口了: “爷爷的, 什么时候才能画好妆?” 身边侍奉的女官立刻下跪了: “公主慎言。” “慎言什么?”公主不以为意:“我杀过废过流放过这么多人, 还怕说几句脏话么?姑姑也太胶柱鼓瑟了。” 女官依旧俯首不起:“公主是大唐的公主,请公主慎言。” 是的,大唐公主就是不履凡尘的天上人,天上人可以杀人废人流放人,但唯独不可以说脏话。 “——好吧好吧我就随意一说, 请姑姑不要转告我娘。”公主无奈了:“所以还要画多久?” “还有一个时辰。请公主静侯。” 公主嘴唇开阖,她很想再发表一下感想,但既然不能说脏话,那就实在没有可说的了。 眼见帝女神色不愉,贴身侍奉的女官双手轻招,身后梳妆的宫人稍稍停顿,身前却有宫女俯首快步而来,双手捧上一份绢帛,在公主眼前小心展开。 “这是此次宴饮的名单。”女官轻声道:“殿下,您看……” 李丽质的注意力果然从这冗长而无聊的化妆粉饰中转移了。她目光向下移动,逐一扫过绢帛上那些更为冗长枯燥,不知名所云的音译名字。 好吧,更无聊了。 · 是的,宴饮。 这是自长乐公主及笄以来,西域乃至整个陇右最为盛大而隆重的典仪。每年九月中旬,秋高气爽之时,常年居住于长安帝都的镇国长乐公主都会辞别中原皇帝天可汗陛下,奉命巡视自己的封邑,并代皇帝赐宴。这场宴饮将会持续半月之久,而自陇右西域乃至漠北,一切德高望重威名赫赫勋贵豪门都会被邀请入宴会,享受这中原皇帝陛下天覆而地载的恩德。 中原朝廷的赏赐本不算罕事,西域诸国的国王也曾入长安朝见天子,亲眼见识过当世第一城池的繁华富丽;但纵使如此,长乐公主于封邑召集的宴会仍旧光辉灿烂而炫人耳目,但凡有幸与宴者,无不是目眩神迷翘舌难下,乃至于魂牵梦萦到夙夜难寐的地步。 是的,即使对见多识广的贵族而言,公主的宴会也太过于新奇、绚丽、匪夷所思了。那绝非只是庸常宴请中金银器皿珠宝绸缎毫无意义的堆砌与装饰,而是不亚于皇宫内廷的富贵与繁华。整个中原最高雅奢靡的享受在半个多月的聚会中依次铺陈开来,宾客们在主人的带领下逐一领略长安皇都的风尚;无论是品鉴美食美酒、赏玩古董珍宝,抑或是吟诗作赋歌舞助兴,乃至于品茶赏瓷狩猎赌赛,每一样都尽态极妍妖娆妩媚,乐趣无穷而回味无限,真真是穷尽了这个时代一切人类所能意料的享受,迥然超乎常年僻居西域漠北,平生只知饮酒的诸位土嗨贵族想象之外。 正因为这匪夷所思的享受,仅仅参与了一次宴会之后,大小官吏贵戚乃至国王们色授魂与,几乎立刻沉浸于了大唐那宽广辽阔的文娱产业之内——毕竟,在公元七世纪的中古时代,当大多数城邦与国家都在饥荒疫病与兵灾中苦苦挣扎时,恐怕也只有大唐,天可汗统领下的大唐,可以轻而易举的提取出这么多的农业剩余,养活这么多这么广泛的娱乐方式。而当同样为饥荒疫病兵灾所苦,生活枯燥无味到只能看野马呲牙玩的贵族骤然体味到这丰富多彩眼花缭乱的大唐风采时,那冲击可想而知。 某种意义上,这是更先进的物质文明彻头彻尾的碾压。西域地处商道,本来并不缺乏黄金珠宝各色珍玩,但同样的金银珠玉乃至宝石首饰,却一定是大唐工匠所亲手加工的,更为绚丽夺目光彩耀人,远远超出于那些只是经过粗糙打磨的原生矿石;不仅如此,即使西域贵族们最为钟爱的马匹与美酒,大唐也永远能推陈出新,别出花样:长安皇家的驯马师精通繁殖骏马的技术;而美酒——美酒,当国子监的几位博士终于搞出蒸馏工具之后,以原始发酵手段酿造的酒浆就再也无法与人为提纯的烈酒相提并论了。而西域诸多贵族染上酒瘾,也不过是区区一两年的功夫而已。 当然,随宴会中诸多大唐享受而一起声名鹊起的,是主持宴会的贵人,身份高贵而莫可比拟的镇国长乐公主。但凡有幸能在封邑中聚会饮宴的贵族,无不对这位天可汗的嫡女印象极深,甚至更在于宴席那花样百出的游乐之上。寻常的游玩取乐不过是耳目之愉而已,但当公主驾临于宴会之中,代表的便是天可汗——乃至大唐绝对的权威,某种无上的地位与威严。也正因为如此,公主在陇右的一举一动都备为瞩目,并且大受追捧——她穿着的服饰、佩戴的珠玉,欣赏的器具,乃至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会立刻在西域诸国中掀起风潮,引发近乎狂热的追捧。 也正因如此,在宴会举办仅仅两三年以后,参与长乐公主赐宴便成了西域乃至漠北高层不可或缺的娱乐与社交活动。不仅仅因为那些令人魂牵梦绕的享受,更在于宴席上那必将左右上层权贵圈子的审美——只要缺席一年,那么在彼此的交游往来中,难免都要因为过于土气过时而被嘲讽,下不来台面。 此外,公主也往往会在聚会中展现皇室非凡的恩典——贵族们被大唐的生活乃至娱乐吸引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但要在遥远的西域复刻如长安宫廷一般的享受,那未变就太过吃力艰难了。所以,天可汗的嫡女表示了惊人的慷慨。只要被她邀请参与宴会者,都能在随驾的商贾手上以较低的折扣购买到原本遥不可及的奢侈品,而且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能被公主携来封邑销售珍物的都是长安豪商,如果胆敢在赐宴上玩弄手脚,必将遭受皇权严惩。 当然,每当在宴会上大肆挥霍,消耗干自己手上仅有的那点商税田赋之后,也不是没有贵族国王生出过怀疑。不过,只要一杯大唐特产的烈酒下肚,这种怀疑便恍兮惚兮,朦胧不知所往了。 · 长乐公主仔细打量绢帛,终于分辨出了那些晦涩难言的蛮夷名字。 “比往年似乎少了几个?”她皱眉道。 “是的。”心腹女官俯首:“高昌有几个大臣纵容手下劫掠行商,所以稍示惩戒,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长乐公主微微冷笑了:“只是一次宴会而言,能以儆什么效尤?把这些人列入封禁的单子里,永不许再入我的封邑。” 心腹女官唯唯称是,立刻命人去取单子。 为表对朝廷的尊重,对西域都护治权的尊重,尽管间接掌握有舅舅为她预备的无上伟力,但长乐公主很少以严苛的手段处置陇右与西域的豪门贵戚。她用以表示不满的手法,不过是将此罪人逐出宴会以外而已。 不错,仅仅是这小小的霸凌手段而已——“你知道吗,今年我们要举办一个超厉害的宴会,所有风云人物都会出席,但你猜,谁没有收到邀请?” 但大唐霸凌可比美式霸凌厉害太多了。一旦贵族长久没有收到邀请,那么其余豪门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便会领悟到长乐公主乃至中原皇帝欲说还休的暗示,于是各种背刺暗算欺辱便会接踵而至,直到将罪人真正霸凌成一个死人,或者跪在公主脚下,付出足够惨痛的代价为止。 当然,在场的女官显然不会在意公主这小小的霸凌会有什么结果。她立刻又命人捧上了一个锦盒。 “这是朝中命人送来的花冠,昨夜刚到,请公主在宴席中戴上。” 锦盒打开以后,只见内里光辉闪耀,公主竟尔一时睁不开眼。待到伸手遮住炫光,却见盒中竟然是一顶耀眼夺目的金冠,冠冕之上上都是栩栩如生、翩然欲飞的黄金花朵。 “全部用的金?”李丽质愕然:“母亲不是才下了懿旨,说宫中的首饰必要节俭……” 话未说完,女官便双手将金冠捧起,动作流畅姿态自如,并不像是捧着一块沉重的黄金。 李丽质定睛一看。果然,虽尔金冠辉煌闪耀,但却只有表面一层精雕细琢的金花金叶而已,冠冕的主体依旧是略微暗淡的材质,应当是黄金与白银的合金——只是,这么一点金子,是怎么做出这闪闪发光,俨然金山金海的模样的? “这是太子殿下想出的法子。”女官是皇后委派,贴身伺候亲女的心腹亲信,即使是朝廷最机密的事务,也能知晓一二:“说是太子殿下与国子监博士们自五三的什么物理‘光学’中得到了启发,只要将这些金片安插得到,便可以折射阳光,闪耀夺目……” 李丽质眨了眨眼睛:她是听闻大哥在学完算学以后又在奉命钻研什么格物致知的“物理”,但万万料不到这物理还有如此妙用。 “不过一顶金冠而已,至于大哥出手么……”她喃喃自语,又伸手一指黄金花瓣下透明澄澈,却同样辉光四射的花萼:“这又是什么?” 原本金冠应该以翠鸟的羽毛、各色宝石来装点冠托,但而今的冠托上却仅有几块绿松石蓝田玉,其余都是这透明而材质怪异的石头;饶是李丽质见惯珍宝,一时也不知来历。 “这是长孙相公炼制出的玻璃。”女官轻声道:“说是改变了琉璃的配方,辛苦在窑中炼出来的,然后再借鉴了太子殿下的思路,也用什么‘光学原理’精心打磨成这般闪闪发光……” 说到此处,她左右望了一眼,终于向前一步,低声开口: “长孙相公还让我转告公主,说往日公主在宴席穿戴的服饰珠宝固然大受欢迎,贸易上获利不小,但毕竟还是要纯金纯银,珠玉宝石;这些都是外邦重金购入,打造成首饰后再卖给西域各国,花费其实也不菲。长孙相公说了,若以天书的说法,这只能叫‘加工贸易’,平白要被原料产地剥一层皮,利润再怎么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朝廷的意思,是搞什么‘产业升级’,能靠着自己的密法锻造首饰,只要有了独门秘方、自主技术,那才是源源不断的重利……” 77 大唐后世谈(九) 宴会 “源源不断的重利” 听到这句, 纵使公主的脸被脂粉一层一层涂抹得紧绷严实,依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而在这抽搐的嘴角之下,是某种压抑不住的怒意: 我皇皇大唐公主, 竟沦落到考虑这些商贾铜臭之事了吗? 不过, 这怒气也只是一闪而过, 公主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扫一眼那金光四射灿烂辉煌的冠冕,平静开口: “这东西卖多少?” 女官俯首道:“朝廷那边的意思,这顶花冠用料毕竟粗糙了些, 以在长安的行情看,能卖个寻常金冠的五六成价,也算是好的了。” ……也算好的?公主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天可怜见,虽然公主本人并不想承认,但在陇右带货数年之久, 她对这些珠宝珍玩已经有了本能的敏感——五六成的售价?!这一顶被精心设计, 用什么金片玻璃糊弄出来的花冠,恐怕成本只有寻常金冠的十分之一不到! 这是几倍的利润?这是几倍的利润? 在仅仅一瞬间里, 长乐公主便原谅了自己那长兄舅舅等贪图小利自降身份的种种粗鄙举止——当然, 粗鄙还是粗鄙的, 这钱给得也太特么多了,多得实在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所以, 天幕中所说的什么“产业升级”, 居然这么赚钱么? “西域不同于长安。这些国王垄断了商路几十年, 有的是窖藏的金银。”沉默片刻以后,公主淡淡开口:“设若开价太低,反倒是折损了朝廷的颜面,我也不能戴着这种货色见客——吩咐下去, 价格往上调一调,调到九成以上才好。” 既然太子与国舅已经率先剥下了脸皮,那我大唐镇国公主李丽质也便不客气了。 毕竟西域的水这么深,长安的皇室宗亲们未必把握得住,还是得让公主殿下来先把握把握。 ……当然,太子公主及重臣外戚纷纷在西域商道上大展拳脚,乃至于不顾颜面亲自下场争夺利润,绝非是皇室贵戚们一时的心血来潮——毕竟言官笔锋如剑,真要被他们风闻奏事批上两句自降身份,那也是极为难堪的耻辱。 事实上,在第一年聚拢权贵赐下宴席时,无论朝廷还是公主都没有料想过什么利润。他们只是为了输出所谓中原的文化,顺手将长安豪商们一起编入公主巡行陇右的队伍而已。中原文化总要有商贸作支撑,如果公主展示了半天的茶道花道赏瓷品酒,与会的贵族却连茶叶瓷器都空空欠奉,岂非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但衮衮诸公仅仅忧心国事,却实在是太低估大唐帝女的名人示范效应,或者说太低估西域的购买力了——当年宴会散去,安插在商人队中的眼线收集线报,却回报了豪商们此行极为惊人的营收。这个营收能离谱到什么程度呢?离谱到商贾自己清点完利润后都坐立不安,甚至主动谒见公主,请求为朝廷献上重金,以表拳拳忠爱之心! 当然,商贾的忠君爱国之心绝没有到能主动割肉的地步。他们之所以一反常态,大半还是因为忧虑与贪欲——这笔钱实在太多利润实在太肥,肥得已经足够让长安城中的世家豪门心生觊觎下场抢食,如果不想头破血流,就必得要主动为皇室献金换取保护;其次,一年的收益便如此丰厚,两年当为如何?十年又当如何?所谓细水长流,与其独吞收益,倒不如引朝廷入局。 至于朝廷……朝廷在收到这笔预料之外的重金以后,那惊骇迷茫,更是超出寻常。自隋末以来突厥强盛,中原与西域的联系断绝得实在太久了。重臣们或许听说过西域巨商种种豪富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利润,依旧大为震撼。 ——原来商贾买卖,互通有无,是这样赚钱的勾当!无怪乎当年汉武帝汲汲营营,不惜兴倾国之兵,也要远涉千里讨伐大宛,彻底掌控西域! 于是乎一窍通时百窍通,诸位重臣福至心头,立刻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历经半年的争执博弈之后。政事堂诸宰相终于与皇帝一同立下了规矩,与公主随行的豪商们每年须交出四成以上的利润;而这笔庞大的费用被一分为三,六分入国库,三分入内库,剩下一分则算是公主辛苦奔波的犒劳——赐宴玩乐,交游权贵,纵使有朝廷补贴,那也要难以想象的家底。 有如此的重利,才有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默许,乃至皇帝有意无意的怂恿、含蓄而无声的掩饰——皇室贵胄亲身涉入商贾,当然有失颜面;但如若以格物致知、体察民情等诸多名头行事,那就再冠冕堂皇不过了。 ——至于言官?而今朝廷发给从三品以下文官的俸禄都是从西域的分利中拨给,如果真有谁生了什么风闻奏事、揭露底细的心思,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打翻所有人饭碗的勇气了。 所以—— “把这劳什子花冠给我戴上。”公主语气平静,神色自若:“不过,以后再有这样的新玩意儿,总得先与我说一声,才好推销——才好在宴会上展示嘛。“ · 辰初二刻,寂静空旷的偌大宫殿之中终于多了细细钟鼓之声,紧闭的宫门一重重打开,迎候清晨灿烂的阳光。而五色华裳的宫娥各持拂尘罗帕九曲黄伞等自殿中鱼贯而出,俯首恭敬侍立于长廊两侧,闭口垂言不出一眼。而细细鼓乐之声悠远绵长回环不绝,却渐渐从大殿深处传了出来。于是静候在殿外的诸位世家贵戚无不凛然,垂手侍立于班次之上。 虽然名为宴席,但毕竟是代天赐宴,礼制森严之至,等级也极为分明。如寻常西域贵族外邦小王,即使接到请柬,也不过只能在傍晚的宾客云集的大宴中入内瞻仰玩乐,或者有幸于千人万人之中窥伺一眼公主金枝玉叶华丽不可逼视的绝世容颜而已。唯有高昌、龟兹诸大国的国王,乃至陇右诸豪门望族的族长,才能被延请入内殿之中,于早膳时与帝女彼此谈论要事。 这当然是极为盛大的恩典,更隐匿着朝廷难以言说的用心——帝女除每年赐宴招揽异域豪贵以来,还有向朝中举荐陇右人才的责任。这几年能在长安崭露头角的陇右贤人,背后多半都有长乐公主的扶持。而历年以来,举凡陇右被公主看中的苗子,都会被带到这清晨早宴之上亮相,也算是在5豪强面前拜一拜码头。 某种意义上说,这算是陇右人才交流人脉彼此联络互助的场所。也正因如此,即使对奢侈宴会不甚以为然的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也要端己而正身,年复一年的恭领公主赐宴,而丝毫不敢有所懈怠——纵使自己老了无所谓,也总要为将来的儿孙作些打算吧? 但今日殿中女官宫人五色云集,却看不到几个青衫的士子,四周几案也并无铺设的笔墨纸砚,与往昔的陈设大相径庭。 等候在殿外的显贵们小心环顾,正觉迷惑不解之时,却听门前啪啪三声击掌,逶迤而入的队伍终于众星捧月似得迎出了一位霓裳羽衣、华美莫可比拟的宫装丽人出来,行动之时环佩珠玉的敲击声叮当铿锵,恰恰应和了钟鼓奏乐的节奏。 这是私下的燕见,无需行大礼。但陇右豪贵依旧轻拍衣袖,垂手肃立。只是几人动作稍缓,低头之时却无意瞥见了公主的面容,却见云鬓花钿之上精光灼灼耀眼,竟尔是一座辉煌夺目、不可逼视的冠冕,灿烂阳光这这小小金冠上聚拢折射,几乎刺得外人眼睛发疼。 这又是什么宝物? 豪贵们惊异不定。长乐公主是皇帝皇后至亲的爱女,每次随行展示的珍物都是炫人耳目而迥然超乎意料,由不得诸位贵族不心驰神往,也由不得诸位贵族不一掷千金倾家荡产——纵然事后也许会后悔,但每当当面看到帝女那些精美绝伦的珍物之时,心中的欲念依旧不可遏制。 因此,抗拒是没有用的,他们终究会以重金买下公主在宴席上展示的一切珠宝珍玩。 ……所以,这金冠要多少钱? 众人正自心中打鼓,却听上首环佩声轻轻一动,而后是公主贴身的女官朗声开口: “奉公主的谕令,将那东西呈上来,给诸位贵人们看一看。” 这也是寻常事了。为示朝廷的优隆尊宠,公主每次在早宴召见陇右豪强,都会赏赐长安的珍物。而这些物事流传在外,往往也会被竞相效仿,引领另一波中原文化的热潮。 豪强们俯身正欲谢恩,两个体格粗壮的宫女抬上来了一个偌大的锦盒,其上饰以金花,左右雕以宝石,端的是极为奢侈华贵的器物。尚未等贵人们抬头欣赏这盒身曼妙的纹路,两个宫女按下机括,已经将盒盖啪嗒打开。 却见耀眼金光中腥气臭气铺面而来,仰卧在锦盒金帛之上的,竟尔是一颗凝血的人头。 “焉耆国的宰相包庇马贼要饭,略买中原妇女为奴,罪在不赦。”女官的声音不徐不疾,仿佛只是在叙述公主近日的妆容:“朝廷再三垂谕,此獠不能悔改,反而心生怨望,侮及我至圣至明之大唐天子陛下。公主既为天子之女,主辱臣死,焉得坐视?不得已而恭行天讨,冒犯各位贵人了。” 78 大唐后世谈(十) 谈判 只见盒中热气氤氲, 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但手捧锦盒的两个宫女却是神色从容,手脚稳当, 俨然是受过严格的训练, 再怎么恐怖都不会动容。倒是殿外侍立的西域贵族们嘴角肌肉抽动,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陇右的豪强世家大多是在隋末乱世沙场上搏出来的身家, 原本也不至于被区区一颗头颅震慑;但公主殿阁富贵温柔乡中,骤然捧出这么一颗似曾相识的大好头颅,那刺激委实也是无与伦比;一时间惶惑与惊恐大起, 甚至有人慌忙举头四望, 生怕这是什么居心叵测的鸿门宴。 却听上首的女官抑扬顿挫的开口: “略买百姓为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更兼有詈骂君父的恶逆之举,原本该处以大辟的极刑。只是公主仰承圣人谆谆训谕,俯念好生之德, 因而法外施仁,从宽抄没一切家产, 枭首了事。” 说罢,两位宫女合上盒盖,却又取出一张黄麻纸的公文,向诸位贵人宣示, 公文上笔墨寥寥, 大致记述了近日凉州瓜州等地官吏清查人口时发现的种种罪证, 以此来指证焉耆国宰相的滔天恶行。而公文下一大一小盖着两个印章,其一是西域都护府的大印, 其二则是御赐长乐公主的金印。 女官道:“诸位贵人想来也看清楚了,正因公主仁慈为怀,才有了这样宽大的处置。否则, 大辟、腰斩的酷刑,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听到此语,即使众人均在震惊之中,也不由嘴角抽搐,大为难耐——西域距离长安太过遥远,为方便节制地方管理蛮夷,都护府一向有便宜行事的特权;但诛杀一国宰相毕竟不是小事,没有你这代天巡视的帝女许可,哪里就敢一刀剁了人家的脑袋?真要按正常流程交大理寺刑部定罪,犯人搞不好还能苟活个两三年! ——失算了,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唐朝公主看起来娇滴滴养尊处优,但俨然还是天可汗的血脉! 姓李的人都这么狠的吗? 当然,最关键的是,锦盒中虽尔珠光宝气,以金帛宝石精心装饰了死者的头颅,但依旧可以看到头面处淋漓的血迹,八成是在死前遭遇了什么酷刑。 大唐的刑罚取法于大隋,虽然在定罪量刑上较为公允恰当,可一旦涉及到大逆不道的罪行,那处置的思路就渐渐变得有点不大正常了——这么说吧,与大逆有关的律条多半是在隋炀帝后期修订的,以炀皇帝晚年那盗贼蜂起而神志近乎癫狂的状态,他会为反贼预备下什么不可思议的折磨,那简直是用脚后跟都能猜想出来。 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被大唐的刑具挨个伺候一遍之后,这位焉耆国的宰相恐怕是攀咬牵连不顾一切,能把大半个西域的贵族都给牵扯下去! 所以理所当然的,在场所有人的脸都变绿了。 显然,虽说大唐天子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但西域的蛮夷也不是傻的。人家虽然没有汉人那冥顽不灵对历史近乎于变态的痴迷,但好歹也有自己口口相传的回忆。大唐李二陛下天天自称汉家天子汉家天子,真当蛮夷们不记得上一个汉家天子一言不合便发送卫青霍去病的丰功伟绩了么? 当然大唐是没有卫青霍去病了,但大唐可有李卫公与尉迟敬德。对于散居西域的各蕞尔小国来说,这种活得太长的名将简直比噩梦还可怕。 上午的阳光灿烂而又热烈,但国王豪贵们直勾勾看着锦盒丝毫不敢眨眼,盒中那带血的头颅在光影里摇曳朦胧,俨然已经变成自己的面容。反倒是陇右的豪强世家神色凛然垂目肃立,表情却要镇定得多。毕竟,无论如何计算血脉亲疏,他们陇右大族都与中原藕断丝连不可分割,是实打实的华夏苗裔世家姻亲。公主与都护府当然可以轻而易举的诛杀蛮夷,但要清洗真正的朝中“自己人”,那势力还远远不及。 调兵包围偏殿搞个鸿门宴?料想长乐公主也没这么疯癫。 果然,女官抬手令宫人搬下了锦盒,笑容可掬: “惊扰各位贵客了。”她柔声道:“只是这也是公主情非得已,无奈之举。公主说,所谓乱世用重典,而今西域多事,为长远所计,不得不以重刑而立威,如此刻深寡恩,实在有惭先王的盛德。” 殿下鸦雀无声,没有一个敢开口回话。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自大汉孝武皇帝以来历代汉家天子文臣武将的尿性,那一个个谈论起道德都是舌绽莲花,动辄引经据典微言大义,口口声声都是宽仁慈爱以德化远,但嘴上越为温柔和蔼,手上割人头的刀子便挥得愈发凶狠凌厉。自卫霍以来,蛮夷们也算被捶出历史经验了,而今绝不会开口去接这要命的引咎自责。 不过,虽然惊惧不已,但几位熟悉朝廷规制的豪强仍然敏锐意识到了女官传话的关键。什么叫“为长远计”?唐人已经在西域设置驻兵屯田都护府,还有公主每年一次的巡视赐宴,移风易俗、明定赏罚,运营诸国,如布棋子,拿捏高贵,如驭牛马;这掌控的力度之深远宽广,纵使比之昔日强汉孝武孝宣之时,亦卓然而凌驾于上。换言之,现在连底裤都已经捏在唐人手里了,他们还要再玩什么花样? 不过,也正因为底裤被人握在手里,所以实在没有反抗的余地。众人只能俯首,唯唯而称是。 女官又道:“当然,焉耆国的宰相是作恶多端,绝不可恕。但仔细算来,又何尝不是朝廷先前禁制不力,致使人人侥幸,祸端四延?而今至难以收拾的地步,才不得已行此不教之诛,实在有负圣人的托付。归根究底,还是平日督促不严之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还是要防范于未然的好。” 大概是终于触及了痛处,有人斗胆小心开口了: “殿下说的这‘防范未然’,不知有何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呢?不过是公主的一片慈心而已。”女官微微而笑:“诸位向来不知道,殿下这几年人虽在长安,心眼神意却无一不在西域陇右,每日战战兢兢心心念念,都挂怀的是此地的民生往来,商贾贸易。只是,今年动身巡视之前,却自陇右收到了不少书信……“ 说到此处,她轻轻击掌,身后的宫女两两一对,抬出了三个镶金的藤箱。箱盖掀开后白纸堆积如山,纸山上一张诉状猎猎飞舞,其上正是一个“冤”字——血色淋漓飘扬飞舞,笔墨钩转间俨然是刻骨铭心的怨气。 “想来诸位贵人不知,因为书信太多搬运不便,这几箱还是公主府内的书吏再三拣选,才挑选出来的精粹,每一封信中喊冤叫屈,起步都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呢。”女官柔声道。 说完此语,她俯首收拢长袖,恭敬退到宫女之中,让出了公主那天香国色,光华不可逼视的面容。 如此沉默良久之后,华服盛妆下的公主终于开了口,声音飘渺高远,似有而若无: “诸位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么?”她淡淡道:“本宫看了这些书信,当真是触目而惊心。” 片刻的战栗不语以后,终于有人鼓足了胆量,小心上前: “殿下,这也是西域常有的事情……” 是的,常有的事情。商道往来的利润太过丰厚,有谁不想以黑吃黑暗中分润一笔?就是殿中冠冕堂皇的衮衮诸公,他们的基业又有多么干净么? 公主默然不语,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几位豪强胆气愈壮,犹豫着开口发声: “殿下,臣等承圣天子天载地覆之恩,原本有辅佐朝廷底定西域的职守。数年前孙都督奉命清剿西域的马贼盗匪。臣等也曾为王师策马前驱,不敢稍有懈怠轻慢。只是,只是西域如此广大,零星的一点杀人越货,实在是管不过来……“ 虽然昧着良心用“零星”来矫为掩饰,但的确是实实在在的点通了事情的关窍。西域商道纵横数千余里,荒漠戈壁不胜其数,就算有千百万的官吏士卒,撒到茫茫戈壁也真真只是沧海一粟,于局势委实毫无补益。 昔日孝武帝远征绝漠,不也只能半途作废,无功而返么?大唐的国力再为强盛浩大,难道还能在此边陲消耗殆尽么? 果然,公主沉吟片刻之后,依旧徐徐点头。 “诸公说得不无道理,茫茫大漠空无人烟,的确很难处置。”她淡淡道:“只是,都护府还额外送给了本宫一张单子,说是派遣官吏调查了往来的所有商贾,听取他们对而今行商的意见,如此统合整理,列出了一份清单。“ 身边的女官立刻捧上了一张白纸,公主伸手拿起,向阶下扬了一扬,殿外诸多贵族的目光随白纸而移动,隐约只能看见纸面上隐约的墨迹,似乎誊写着大量怪异难解的数字与符号。 “清单中列出了诸位商人往来买卖主要的障碍,不过说来有趣,对大部分商人而言,他们出门买卖最大的困苦,还不在于这千里万里茫茫的无人戈壁,而是人烟聚集的集市与城郭——用这些人的话说,戈壁沙漠虽然艰苦已极,但好歹还有规律可循,只要小心谨慎运气不差,十个中总能活下七八个来。反倒是市集中的黑店黑市与盗贼,那撞上了真是十死无生,再老练的商人也别想挣脱罗网。” “换句话说,在城中居住歇息补充辎重,居然还要比行进于沙漠更危险,存活的可能更低。这听起来简直都有点地狱笑话了……喔对了,诸位想必不懂地狱笑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有关系,诸公稍稍算一算自己的钱袋子,应该就能明白本宫说的这番至理——自上年以来,诸公在城中设卡收税,能拿到手的税赋是越来越少了吧?” 第二声击掌响起,宫女们鱼贯而下,为诸位大人们各捧来了一份黄纸的小册。各豪强贵戚上手一翻,脸色顿时变更:小册上分门别类罗列详细,赫然将诸位历年以来在商道关卡上所得的分润列举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一丝不乱。严谨细密得便仿佛是伪造的。 诸位大人瞪圆了双眼,不顾仪态哗啦啦翻动账簿,仔细看上几页之后,果然一如预料,还是……无法分辨。 是的,虽然西域的豪强权贵们都在仰仗商道吃饭,但他们对商税的管理水平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整体而言,别说什么按商品门类获利多少分别收税这种高端操作,就连口赋告缗和均输官卖这种中原推行了上千年的税制都实行不下来,搞到最后只好施行半残废的包税人制度——将各地的税收全部打包卖给了当地有势力的豪商,每年按比例分成即可。说白了,这种连管仲来了都得皱眉的烂账,当然分辨不出什么真真假假。 不过,近年以来,连这半残废的税收体制也无力维持了。承包税收的豪商们纷纷叫苦,都说城中往来的商人大量减少,收入实在不支,必须得削减分成方能支持。诸位国王贵戚利益平白受损,自是勃然大怒不可遏制。但在反复博弈之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没有办法,以诸公手上那草台班子一样的人才框架,离开了这些贪得无厌的包税人,搞不好是真的一分钱都收不上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众人听见公主轻描淡写点出自己这数年以来焦心忧虑的财政危机,一时之间都不由凛然。自从宴席上购买中原奢侈品的习惯蔚然成风以来,西域豪贵的储蓄将近挥霍一空,是实实在在承受不起任何财务上的风波了。 只是,公主到底是怎么摸清税收底细的? 几位贵戚哗啦啦又将小册子翻到末尾,而后眼皮一跳——他们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熟悉之至的、都护府的印章。 自孙大亮横扫西域万邦来朝之后,朝廷以协助兵卒就地驻扎屯田耕作为由,往凉州瓜州兰州陆陆续续派遣了一千余的国子监监生,而这些监生平日里往来穿梭西域诸国之中,诛杀马贼调停冲突,随身携带的便是这都护府特制、象征朝廷威权的令章。而今在税收清单上重见此印,那公主的消息由何而来,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当然,监生们频频出入西域,能从商人口中调查出点底细也不足为奇。但要将这种种的底细统合整理分析出整个税收的流向,那需要的功力可就非同寻常了——西域诸位贵族手下的官吏,那是决计没有这份本事的。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乎? “以此种种观之,那显然不能推之于什么荒漠戈壁。”公主平静道:“毕竟,荒漠戈壁再如何辽阔无垠,总不能让入城的商人们日日的减少,乃至于关卡的税收竟尔锐减三成有余吧?如此日削月割,逐年耗损,即使以诸公之富,又能支持多久?而归根结底,商贸之所以萧条不兴者,正缘于当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以都护府的官吏来报,当今的商人,那是宁愿带足干粮、绕行数百里地,也不敢贸贸然入城中修养补给;而寻常的百姓农工,更是畏惧边疆关市如虎,裹足不前而不敢入内半步,否则一旦为人暗算略买,沦为奴隶,又何处说理?” “商人商人不敢来,百姓百姓不敢往,长此以往百业萧条,税源焉能不枯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诸公,设若这税源再这么崩塌下去,你们何以自处呢?” 殿中寂静片刻,似乎隐约有几人露出了惶恐之色。但大半的贵族仍旧茫然,并没有什么当头棒喝纳头便拜的桥段。如此尴尬迟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上前,整衣而拜: “殿下所言当然是至理。可好教殿下知道,这西域千年以来,就是这样的呀……” 什么黑店,什么走私,什么略买人口,什么抢劫贪墨,那不是自西域商道开辟以来,数千年间引为惯例的常态么?难道数千年的习俗,还能一朝改变不成? 商人减少……商人减少就减少嘛,减少了又有什么要紧?商人减少了中原的奢侈品要价就会暴涨,待到利润足够高昂,总归会有不怕死的冒险再走商路,继续与走私与黑店与抢劫斗智斗勇,一切不又回归正轨了? 懂不懂什么叫自由市场无形的手啊?! 长乐公主:…… 大概是生平在皇帝与政事堂诸位相公的陶冶下磨砺得久了,李丽质对这样光明正大摆烂的操作真正是震惊骇异不可理喻,沉默片刻以后才冷冷开口: “常有的事?好个常有的事。数年之前,都护府奉命平定西域的马贼与盗匪,似乎也有人向朝廷进谏,说这是常有的事!” 这语气已经隐隐暗含不满,台下衮衮诸公一时惶惑不安,但除却惶恐之外,额外的却是不可自制的疑惑,以至于垂手低头,却只能诺诺回答: “殿下责备得是,臣等当然不敢辩驳……只是——只是这种种积弊,的确是西域千年以来的顽疾。就是当年扫荡马贼,那也是借了上国的兵马威势,才能一举讨平,犁庭扫穴。至于其余的事,那便更是为难了。” 李丽质被噎住了。 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表情居然稍微的有了那么一点扭曲,以至于辛苦数个时辰涂抹的粉底支撑不住,竟簇簇掉下一块来。 “……你们的意思。”公主的语气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波动:“是要朝廷又一次派出官吏,才能料理干净这整个西域的种种污浊啰?” 意思就是赖上大唐了是不? 她举目扫视,目光掠过殿中众人,所见都是慌乱中带着迷茫的神色,只是这迷茫中却带着她熟悉之至的,某种理所当然的神色: ——当然啊,不然呢? 不会吧不会吧,公主殿下不会指望着西域各国发奋图强独立自主,自个就能把自己料理干净吧? 即使早有预备,李丽质也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有破防的痛楚。 ——这就是生生赖上大唐了呗? ……不过说起来,她此次千里而来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宫殿中展示逆贼血淋淋的头颅,如此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自然是别有所图,希望能将朝廷的手在西域中伸得更深。深入介入西域当然会引发本地力量的反弹,所以此次动身之前公主已经百般谋划,设想过对手若干推脱阻碍阳奉阴违的手段,并为此预备了甲乙丙丁无数的方案。但万万料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表达出介入的意愿,人家就直接躺下了! 不是,大唐的力量一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你们就真不考虑稍微做点挣扎吗? 你们连挣扎都不挣扎,那我花费了十几日与幕僚们辛苦筹备的方案算什么?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吗? 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感到了某种莫大的侮辱。 她咬牙思索了片刻,不阴不阳的开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边陲不宁波及腹心,中原当然有扶助教化的职责。只是教化首需得人,以而今陇右以外的局势,真要底定乾坤,恐怕不是抓两个人能了事的,多半还要派出朝廷的官吏常驻西域各国,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 至此,长乐公主铺垫许久,终于图穷而匕见——借着这一颗小小的人头,借着这几箱喊冤叫屈的书信,借着数年以来略买人口抢夺劫掠的种种罪行,朝廷要乘势将触手探入诸国之中,以外派的官吏而施行完全的掌控。 什么“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西域各国的财政多半仰给于商税,如果这商业往来的秩序完全被朝廷官吏把控、罪责刑律尽数悬于国子监诸监生之口,那么各小国所谓的国王贵族,还有什么统御能力?能作威福者为尊上,如若作威作福的手段都被唐人捏在手里,那么谁才是西域的主人? 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毒计,能将西域诸国斩草除根彻底架空,从此尽数沦为富贵闲人的计谋。这样狠戾的计谋必然遭遇反弹,所以公主紧紧的盯住了台阶下低垂的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看到猜忌与恐惧,而只是某种更加明显的……欣然? ——听起来大唐朝廷好像是要全部接手商道秩序的样子,那是不是就可以摆脱那些贪得无厌的包税人,多捞一点钱了? 好人呐公主殿下!好人呐皇帝陛下! 公主愈发不得劲了。她的声音继续低了下去: “此外,为杜绝西域商贸中种种混乱的局面,还必得推行中原的种种法制,统一以大唐的度量衡互通有无,最好再以中原的铜钱计价,彼此收税才更方便。” 这同样是出自天书的毒计,一旦顺利施展,那么朝廷便可以通过货币与度量衡远程操控西域的市场,甚至于利用某些隐秘而诡谲的规则,进行所谓的“金融”动作。 当然,具体的执行他们尚且不甚了了,但不妨碍未雨绸缪,提前为天书所说,统一之“大市场”做充分的准备。 不过,这种准备必得有当地的配合方可,为此大唐甚至愿意付出一点代价,比如—— “……殿下。”几个来自高昌与龟兹的大贵族终于小心开口了:“如若统一——统一了度量衡,整理了税制,这未来征收的商税……” “商税中给诸公的分成绝不会动摇。”公主立刻道:“陛下的恩典,朝廷的恩典,诸公每年的分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说到此处,公主有意停了一停。这是皇帝教给她的小技巧——在彼此谈判纷争之中,绝不能一次性的抛出自己所有的底牌,而要慢慢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在此次离京之前,朝廷已经给她交了此次与西域豪贵们谈判的底线。为了交换安插官吏与统一市场的权力,可以收纳一部分豪贵子弟亲戚,借门荫以特旨入仕为官;甚至可以允许他们保留一部分军队、购买大唐的兵甲,以此安定人心,迅速开展局面。 当然,这些底线要逐一抛出,她要看着西域豪贵们的脸色,一步步的做试探…… 公主凝视了殿下众人,目不转睛,神色专注之至。如是整整半盏茶的功夫,眼见人群内鸦雀无声,李丽质眉毛稍稍挑起,终于在诧异与迷惑中意识到了某个关键: ——不是,难道这样就算了事了? 你们的脑子都想不出钱以外的条件了么? 79 大唐后世谈(十一) 天书讲解(一)…… · 公主瞠目盯了殿中衮衮诸公足足有半刻钟, 期待着能在这些西域贵族眼中看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但凝视片刻之后,她不得不悻悻然移开目光。 如果仅仅用金钱就能交换来这至关重要的进展,那当然是朝中重臣们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好结果。可明明是这样意料不及梦寐以求的好结果, 前所未有的喜悦, 公主在抬眼确认之时,心中生出的却是某种难言的郁气。 当然,作为皇帝的嫡女,此次奉命出使的钦差,李丽质绝不能显出一丁点的诧异来。她甚至要端正神色, 言辞谨慎,安定下这些“远人”的心思。 “大唐涉入西域之后,诸位现在所有的一切权益,都不会稍有变更。一旦利税梳理清楚、商道畅通, 各国的收入还会大大的上涨,绝无任何的损失。诸公,唐人远道而来, 只为安人定国, 怀德化远,绝无贪图土地人口的恶念。我钦奉大唐圣天子陛下的谕令,可以在此为诸位立誓, 纵使河水如带, 高山若厉, 大唐的承诺亦永无变更, 必将惠及诸位的苗裔。” 说罢,长乐公主整衣而敛袖,抬手遥遥面向大殿西处,高耸陇山的方向, 深深行了一礼。 这是西域所谓之“指山为誓”,各国崇拜陇山,历来将其视为庇护商贾农耕百工百业的神山,而今指山起誓,已经算是最为郑重的誓言。当然,相较于誓言本身的神性而言,最令诸位贵族动容的,恐怕还是长乐公主的举措——煌煌大唐公主愿意纡尊降贵,亲自行这个所谓“蛮夷”的礼节,实在已经是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为此,诸位西域豪贵诚惶诚恐,纷纷端整仪容拍打衣袖,一齐向公主拱手还礼。 · 在李丽质幻想的所谓明枪暗箭费尽心力的谈判结束之后,等候在侧的女官们立刻撤下了藤箱书信与血淋淋的人头,迅速呈上了早已预备齐全的早膳。公主赐宴都是以皇家的标准预备,上方玉食珍馐杂设,迥非寻常可比。站立两边的贵族们眼中立刻闪动光芒,甚至逾越礼制,冒昧向女官手捧的食盒看了几眼——中原汉人在烹饪上委实是天下无双,尤其是有西域流入的诸多香料助力之后,那技法与手段都渐趋成熟,对缺少创新的辽阔西域可谓降维打击。而今思来,亦不由口中生唾。 坐在主位的李丽质一眼扫过众生百态,在茫然困惑之余,心中却不由生出一股悲凉:显然,她精心筹谋,不惜为此打破常规抛弃公主颜面,公然出示这血腥头颅的惊世之举,已经是完全无效了——以眼下看来,这玩意儿甚至都没有影响到各国豪贵的胃口…… 当然,这样的浑然无畏似乎与什么胆气心力没有关系,纯粹是诸位豪贵们的脑回路过于奇怪,以至于这常规的威慑全然失效而已。 李丽质默然片刻,终于忍耐不住于,长叹一声拂袖而起: “本宫要去更衣。” · 此处所说的“更衣”,当然不仅仅是托辞。事实上,为了全方位的向西域上层社交圈展示大唐衣着服饰百工百物的丰厚奢靡无所不有,公主每次出行西域,仅仅衣料首饰便要五十辆马车往来运送。而为全面展示这些堆积如山的衣衫服饰,公主平均每天要更衣到九次,每次更衣大概三刻钟有余,可谓换衣换到手脚发软眼发木,真真是平生难得的折磨。 不过今日更衣却不同往常,公主仅仅是在大殿后的小阁内换了几根发簪理了理花钿,便命左右退后,而后亲手推开铜镜旁的暗门,一步跨了进去。 暗门内烛火摇曳光滑四射,明亮犹如白昼,河间王开府仪同三司领司空李孝恭盘坐于西域进贡的羊绒地毯之上,扶几起身,向盛装入内的公主俯首微微一礼,然后情不自禁的抬手遮掩双目——公主头顶那精心设计的冠冕实在闪耀得太为过分,连河间王亦不能克当。 公主揽衣行下家礼,徐步迈入暗房,同样跪坐了下来。 “伯伯想必听见外面的动静了?”她叹气道。 这间暗室同样是特殊设计,据说参照了天书的什么“声学原理”,可以将殿中的声音分毫不差的传至暗阁之中,李孝恭端坐于密室之内,便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如雷贯耳,大为醒脾。”李孝恭微微而笑:“我早年奉旨都督凉州,也曾领略过西域豪贵们的做派,倒与公主感同身受。说句实话,他们这个反应委实不算奇怪。” 河间王李孝恭是太上皇帝的族侄,当今皇帝的堂弟,旁支宗室中血脉最近而功业最盛者,偏偏性情又谦退随和,血裔至亲用心精纯,最得天子的信任,甚至能参与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务。而今天子以密旨派出这样的重量级人物随公主一路西行,明显是有极为重大的嘱托。而今从容出声语气柔和,长乐公主却不能不郑重以对: “请叔叔指点。” “谈何指点呢?”李孝恭温和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体会而已。我也是在凉州与高昌龟兹等国的使者贵族盘桓许久,才隐约悟出的道理——西域诸国都是小国,而小国的心思,从来与大唐,与强汉,与一切统合中原、混一南北的大国强国都不同。如若用天书的话讲,小国天然是没有自主性的,它们做出的抉择,大国的臣民往往很难理解。” “叔叔的意思是……” “想必公主还记得当年征伐突厥的大战。”李孝恭道:“贞观三年的时侯,李药师以二十万人奔袭漠北,一举讨灭突厥王庭,擒拿颉利、突利二可汗,东西突厥土崩而瓦解,百年北狄之患,至此消弭。当颉利可汗被押送入京时,我与尉迟敬德曾奉命责问酋首,历数他的种种罪行。彼时颉利可汗咄苾心胆俱裂,意气全消,无论我们斥责他虐民、背盟、险诈等等罪行,都是照单全收,毫无反驳的余地。唯有尉迟敬德呵斥他曾对太上皇侮慢无礼的大罪时,此人却竭力抗辩,说自己不懂唐人礼节,无礼或者有之,却实在没有侮慢之心。” 公主啊了一声。她当然知道所谓“侮慢太上皇”的大罪是怎么回事——武德年间大唐虚弱而突厥强盛,为了在征讨王世充窦建德时稳住这虎视眈眈的邻居,彼时的皇帝而今的太上皇陛下谦词卑礼,曾经给突厥人写过数封低声下气的求和书信。 堂堂中原天子竟尔屈膝侍奉夷狄,这自然被太上皇视为平生莫可忘怀的奇耻大辱,朝廷上下噤若寒蝉的软肋逆鳞。而当今圣上身为人子,数年前又与太上皇有过玄武门这样微妙的过往,那自然要倾尽全力表现自己孝不可言的殷殷诚心,皇室垂范天下的父慈子孝。为此专门派近臣刺一刺颉利可汗,自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颉利可汗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么? 李孝恭道:“颉利如此妄言否认,做臣子的当然义愤填膺。尉迟敬德立刻出示了他昔日与太上皇往来的信件,直指称呼中种种悖逆之处——彼时颉利可汗强盛,竟然在信中直呼太上皇的名讳,又称太上皇‘李家老翁’,如此狂悖犯上的言行,真是令臣下不忍耳闻。以彼时的形势,我们本以为颉利会否认这狂妄的言辞,想不到他毫无推辞,竟尔一口承认了下来,只是承认下来后却迷惑不解,直言询问我等,不知这有何侮慢之处?” “荒唐悖逆到这等程度,真正是令人罕见。我等刚要呵斥,这颉利可汗却说,当年他的爷爷沙钵略可汗曾向大隋效忠,能够做隋朝天子的奴才便心满意足、万分喜悦。彼时突厥上下都知道此事,也不觉得有如何侮慢呐?如若大唐天子不满,他颉利也可以给大唐的皇帝做奴才。此人还言之凿凿,说他愿意效仿他爷爷的先例:如果我与尉迟敬德可以牵线搭桥,介绍他当上大唐皇帝的奴才,他会倾家荡产的报答我等……“ 公主……公主缓慢的眨了眨眼。 “颉利可汗在效法勾践之志,卧薪尝胆?”她喃喃道。 李孝恭叹了一口气。 “言辞实在过于无稽,我等也有如此的怀疑。”他道:“但我等随后讯问了东突厥的其余贵人,果然是各个都对昔日沙钵略可汗做隋文帝奴才的光辉往事记忆犹新,乃至心驰神往,恨不能效法先贤。颉利颇有才略,或者还有忍辱负重的志向,这些东突厥贵人多半是酒囊饭袋,决计没有这个矫情自饰的本事。换言之,突厥上下还真是对昔日为奴的往事了如指掌,乃至欣欣然引以为自得……” 李丽质:………… 即使时过境迁平息已久,她也能从自家叔伯眼中窥伺出当初那种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惊骇。 显然,世间最为凌厉的武器便是真诚。当突厥人不遮不掩毫无避讳的向李孝恭尉迟敬德等炫示自己祖上为奴的光辉往事时,纵以两位名将久历沙场的阅历,想必一时间也是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以至于预备下的种种问罪之辞居然在这坦诚之前黯然失色,瞬间丧失了一切杀伤力。 ——是啊,人家爷爷当了奴才都可以公开宣传,你爹写两封语气卑微一点的书信又算得了什么呢? 估计皇帝亲耳听闻,都要被这样的坦坦荡荡噎得直翻白眼。 在惊骇迷茫之余,长乐公主隐约也记起来了:“我记得贞观三年时,陛下是曾痛骂过突厥形如野兽,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不可以仁义待之……“ “是的。”李孝恭喟叹道:“我与尉迟敬德回报了颉利的反应,圣人大为震动,也颇为恼怒,当然不会对突厥有什么好脸色——以圣人的说法,突厥与中原各为其国,彼此凌逼侮辱其实也不算大事,但突厥人竟尔恬不知耻自甘卑贱,公然炫示祖宗为奴的旧事,那就不止是将突厥的品格贬入地底,更是对大唐莫大的羞辱。” ——说白了,突厥人恬不知耻下作卑贱,那与突厥僵持多年的大唐又算什么?颉利可汗无耻到这个地步,那就连皇帝三年讨平蛮夷的功业都要黯淡几分。毕竟千秋史册煌煌公论,谁喜欢看中原圣天子陛下放下身段与这样卑鄙的人物纠缠?即使以文章笔法而论,那好歹也得窦建德、刘黑闼之流的豪杰,才能衬托出胜利者的光辉万丈。 皇帝自然深谙这对比烘托的妙处,所以才颇为恼怒,乃至心绪不平。他原本打算教授颉利可汗文章诗赋,令其宴前颂圣,昭成功于太上皇御前;而今也不能不暂时停止,只是排了一支舞蹈了事——毕竟,以颉利可汗的种种作为来看,他搞不好会当着太上皇帝的面迅猛开舔,一旦舔功不得其法,难免要说出某些会让两位圣人尴尬难言,乃至于永载大唐史册的名梗。 ——比如什么“做大唐的狗就是荣幸啊”之类的…… “不过,陛下的怒火并未持续太久。东西突厥平定之后,原本依附于突厥的小国惶恐不安,纷纷派出了使节入贡请罪。这些使者或高明或愚鲁,或文官或武将,但在谒见陛下之时,那副谄媚奉承的嘴脸却都如出一辙,真真是阿谀奉迎唯恐不至,毫无底线品格可言,超乎圣人与朝中诸大臣的意料之外——以房相公的话说,昔日南北分立,江南也不是没有过苟延残喘的小国,但小国侍奉大国,卑辞屈礼或者有之,却实在少有如此孱弱无骨的做派。” “当然,正因为见事见得多了。陛下及大臣们才不觉生出疑惑:如若突厥可谓蛮夷无耻,那么这么多小国彼此相似的做派,难道也能统一归之于不知羞耻么?正因如此,陛下才特意召集我等,细细研读了天幕所示的一二篇章,领悟其中的深意。天幕中所说,华夏周边诸多小国都缺乏自主性,此言诚为得之。” 事涉天幕,俨然便是李孝恭此次千里而来,要向公主所转述的关窍。李丽质听得全神贯注,本能的开口询问:“缺乏自主性?” “不错。”李孝恭颔首道:“公主请看此图。” 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绢帛,展开以后纹理灿然,赫然是一幅纤毫毕现舆图。只是图中山峦起伏河道蜿蜒,标记的并非寻常可见的州郡分界,而是以各种线条区隔出的地势与地形,乃至降雨数量、日照强度。 长久与天书打交道,公主一眼就辨认了出来,这应该是天幕供应的所谓地势舆图,描绘的乃是各地之自然禀赋。只是舆图中有大片的颜色渲染涂抹,却与寻常所见的舆图迥然不同。 “这是……” “这是天幕标出的所谓‘宜居带’。”李孝恭平静道:“以天幕的话讲,人生长繁衍仰赖于五谷,五谷生长繁衍仰赖于雨水阳光,如果将各处一年所能承受的阳光雨露计算出来,便可以大致区分出适宜于居住耕作的土地。而以此分析天下大局,便如掌上观文,一目了然。” 说罢,他以拂尘指点舆图。果然,除了舆图正中一片无大不大,几乎笼罩了整个中原的主要宜居带以外,其余宜居带零散分布于长城以外漠南漠北之地、吐蕃高原,以及陇右以西茫茫戈壁之中——只不过这西域的宜居带随水源河流起伏零落,散碎如满天星斗。 李丽质随同听政多年,立即从这分布中看出了端倪。 星罗棋布环绕中原的宜居带,恰恰是大唐数年以来战略重心所倾向的要点,而且随宜居带之大小不同,策略也迥然相反——长城以北的宜居带最为广大,虽为戈壁山脉分割,但蔓延辽阔仅次于中原;而朝廷厉兵秣马,对北方突厥也是犁庭扫穴、从不姑息;吐蕃的宜居带较为狭窄,又巴蜀之地的崇山峻岭所阻隔,朝廷的策略也变动不居,时而出兵威慑,时而遣使招抚;至于宜居带最为分散割裂的西域,则被圣人视为囊中之物,为此再三优容,怀柔化远。 到底是精心培育出的大公主,李丽质沉吟若有所思,隐约领会到了这舆图的妙处: 但舆图所指示出的宜居带用意远不止于此。李孝恭轻敲图纸,平静询问侄女: “公主,若比较中原与四夷,你又看出了些什么?” 这还用比较么?公主不假思索: “中原的宜居带最为广袤无际,无边无涯,无论漠北西域,西南东南,加起来也不能与之相比。” 说到此处,她也不觉感慨: “这真是天赐列祖列宗的好地啊。” 李孝恭……李孝恭微微默了一默。 显然,数千年前禹王定鼎中原区区一隅之地时,那触目所及都是东夷,是三苗,是西戎,是北狄,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杂胡。仅以这上古典籍的只言片语来看,上天也显然没有那么慈悲温和,愿意将由南至北这无大不大的膏腴肥沃之地尽数清空,尽数赐予华夏。以公羊派的话讲,彼时是“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所谓中原中原,原者平原也,这么肥美风沃一览无余的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万人觊觎的四战之地,兵家意义上真正不可守的绝境,何谈天赐? 当然,明明是平坦肥沃一览无余的平原,往来无碍的四战之地,怎么蛮夷戎狄会渐渐退却,心甘情愿拱手让人了呢? 以圣人经传的话讲,这是因为上古圣王的德行太崇高了,崇高得丑恶的蛮夷自惭形秽掩面而逃,不敢再生活在圣王光辉的德行之下,而宁愿在漠北西南那些偏远狭隘的宜居带内自我放逐,以此彰显圣王的荣耀。 而以天书的话来讲嘛,那些在夏商周三代时不愿意领会圣王仁德的丑恶蛮夷,最后多半都被圣王给“用”了。 所以,这天赐不天赐的,就难免有些微妙……华夏文明的确运气很好,它一向没有什么敌人。但它之所以没有什么敌人,只不过是因为它的敌人都没有了而已。 当然,这些凌厉而又冷冽的内容应当属于皇家口传心授的帝王术,不该由宗室提及。所以李孝恭沉默片刻,岔开了话题: “不错,中原及江南的确是最为广袤肥沃的土地。其余适宜居住的地带则大半被沙漠山脉河流等等切割瓦解,仅仅只是孤立的小块而已。以天书的说法,这些小块的宜居带之间天然就有孤立的倾向,即使有强横的势力横扫千里,也不过只能逼迫这些小小的势力低头臣服,而难以真正的侵吞蚕食。” 李孝恭的手指在舆图的北面划过,指点漠北那些支离破碎的水源地、星罗棋布的绿洲——长城以北的辽阔草原恰恰吻合着这天书反复叙述的规律。茫茫草地上各色杂胡交错聚居,虽尔霸主突厥控弦百万横绝一时,但也只能压服契丹丁零等部落,而无法完全吞并同化,融合为一。故而突厥一朝崩溃,草原群龙无首,立刻恢复到了往日分裂割据的局面。 而此种分裂散碎彼此为政,则似乎是草原的常态。自匈奴统一漠北以来,历代霸主轮番登场掌控大漠,但无一不是其兴忽焉其亡勃焉,无论再如何兴旺强盛,都决计无法扭转这千年的铁律,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重新散落为大大小小的碎块。 某种意义上说,这便是天书所谓之“地缘规律”,不声不响无形无色,但却高居于幕后掌控一切,纵使明君贤主英雄豪杰,穷尽此生一切才智,亦无法违逆。 “以天幕的话讲,这是‘地理决定论’。”李孝恭复述着那怪异的名词:“草原看似处处青葱,但真正能饲育牲畜养活人口的草场却是变动不居,其间还有大量逾越的干旱地带。被分割在各个贫瘠牧场的小部落往往实力孱弱,无法抵挡强盛的外敌。但外敌纵使强盛,却也很难彻底吞下这些部落——跋涉戈壁的行军实在太过艰难,能够保证基本的臣服就已经相当够本,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所以,对于这些散居于各地的小国小部落来说,屈服于外敌其实是相当正常的选择。他们既是无力反抗,也多半是不能反抗——如果保持恭顺,那么外来的霸主可能仅仅只会索取一些财产人口而已。如果反抗过于激烈,那搞不好会引发强敌的愤恨,因此而沦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毕竟,外来者当然不可能远涉大漠一个一个收拾所有小国,但要集中军力料理一两个榜样,那绝不为难。” 李丽质……李丽质瞠目结舌,嘴唇开阖数次,终于喃喃道: “大宛。” “不错,大宛。”李孝恭微微叹气:“李广利平大宛之战,就是小国不知好歹,贸然触怒强敌的结果……当然,那也是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气太激烈了。” 是的,就算真要域外势力真要杀鸡儆猴,那多半也是挑个软柿子捏,谁知道武皇帝那么头铁,硬生生耗竭国力横渡千里,也要砍下宛王的头颅呢? 当然,这种头铁的示范效应是强大的。事实上,李丽质今日威逼利诱诸位西域的权贵,所预备的杀手锏正是一篇《贰师将军赋》,这是她自陇右挖掘出的人才仿司马相如《子虚赋》所做的一篇歌咏李广利征西的大赋,一旦谈判久久不利,公主便会令人将这大赋呈上来供诸公“欣赏”。而以她往日的经验来看,西域诸国只要听到李广利大名,那多半是魂飞魄散言语失态,估计会忙不迭的答应下一切条款…… 不过,西域诸豪强在识时务上委实超出预料,长乐公主竟尔无机可乘,只能瞪眼而已。 “所以,对于诸如西域之类的小国来说,服从外力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也不会危害自己的根本。”李孝恭总结道:“反正不会被外力吞并,低一低头其实也没什么——说实话,西域也罢、漠北也罢,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等强盛的部族来了又去,反倒是这些小国屹立千年,始终不倒。在彼等看来,大唐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来了又去的外人呢?按天幕的说法,这是所谓的‘生存智慧’,其实无足指摘,也不必为它们感到羞耻。” “——但是公主,中原的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李孝恭手指向下,移至广阔丰美的中原。这是整片舆图中真真正正的肥地沃地应许之地,不但土壤蔓延起伏尽皆在充足的雨水阳光笼罩之下,而且彼此之间毫无隔断,一往而去宜居带彼此相连,即使最封闭的巴蜀盆地,亦有汉中小道及长江水流彼此勾连,充分保证了不同区域内人力物力自然的交通与流动。 但也正因为这毫无阻碍的沟通,才凸显出中原腹地相较于四周最大的独特之处。如果说西域漠北有天然的隔断割裂,那么中原就是真正的奔驰千里,毫无阻碍。而奔驰千里毫无阻碍,也就意味着—— “中原太大了。”李丽质喃喃道。 “是的,中原太大了,土地也太好了。”李孝恭语气从容:“与漠北西域相比,中原乃至江南是没有真正的天险的。即使所谓的黄河、长江,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种种关卡,都不能与周遭那种真正的隔绝与分裂相比。若以十万大军征伐漠北小国,纵使沿途绝无阻碍,仅仅人吃马嚼民夫消耗,一年便要花上国库大半的钱粮,途中病死的马匹都是成千上万。可若要横渡长江一统南北呢?只要能把控住淮河与荆州,再在关键的水战中赢上一次,江南便是望风披靡,可以传檄而下了!至于黄河?黄河连长江都不如——它冬天是会结冰的。圣人当年领骑兵冬日渡河,胜仗不知道打过多少。” “换言之,只要有稍为稳定的后方,那么黄河长江乃至中原的一切关隘都从来不是阻碍。这些关隘平日里商贾百姓往来如织,而百姓可以走的军队便可以走,而大军所过之处,便是朝廷政令所及之处。只要能以军队时时威压、震慑,那么同化也好,吞并也罢,都是易如反掌,可以徐徐为之的事情。” “这叫什么?喔,这叫‘大一统的必然趋势’——想必公主已经很熟悉了。” 是的,公主当然很熟悉。大一统三个字天书翻来覆去的念,念到皇帝重臣皇子帝女全都耳朵生茧的地步,如此心心念念反复不忘,不像是在阐述什么客观规律,反倒更像是魔怔入骨的复读。但直到此时,天幕才终于借李孝恭之口,展示了大一统必然趋势的缘由——这主宰了华夏文明数千年的终极规律,在历史中若隐若现无可违逆的伟大规则,终于展现了它真正的面目。 原来,原来它这样的平实而普通。所谓光耀恢弘的终极规律,不过是地理地势那平平无奇而左右一切的威能而已。 李丽质恍然领悟,却又一时被这深刻冷酷的洞见怔在原地,一时做声不得。 李孝恭并不在乎,他轻敲长几,神色渐渐悠远,似乎沉浸在了天书曾经的讲解之中。而今的娓娓道来,不过只是转述而已。 “所以,中原与外围是有根本不同的。外围的小国可以依仗距离与天险庇护自己,而中原却绝无可能——设若有两股势力同时于中原兴起,那么他们之间便面临着最危险的竞争。对于中土的势力而言,一切山川河流乃至地形的阻隔都不可靠,只要兵力足够壮盛,那么强者可以轻而易举的吞没弱者,完成统一。正因如此,中原不同势力之间,往往是没有妥协余地的——即使南北朝分立数百年,两岸也是无一日不战,或尔南征或尔北伐,终归要决出胜负为止。” 李丽质睫毛微微一颤。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她喃喃道。 “不错,诸葛丞相此语,可谓得之!”李孝恭抚掌而笑,意态悠然:“中原永远容不下偏安的势力,一切的分裂、割据、孤立,都最终要在决战中清算,而这决战必然到来!所以,对于一切雄踞中土的豪杰而言,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横扫一切外敌,称雄天下;要么被外敌所横扫,沦为圣天子的阶下之鬼。生死荣枯判若云泥,偏偏期间没有任何的缓冲,任何的中间道路。或王或死或兴或灭,群雄逐鹿容不得他人在卧榻酣睡。而如西域小国一般卑躬屈膝侍奉外敌以自存?那更是绝对的妄想!这片土地太平整通畅了,没有天险做阻隔,弱小者凭什么生存?” “所以,但凡稍有求生欲的势力,它的选择都只有一个——战斗,不停的战斗下去。拼死战斗或者还有侥幸胜利的可能,至于屈膝投降嘛……屈膝投降也逃不过大军压顶同化灭亡的命运,反而会留下莫大的耻辱——假使不去打仗,那么敌人用刺刀杀死了他们,还要用手指着他们的骨头:‘看,这就是奴隶’!” “长此以往,这种选择被日益固化,也就成了华夏文化推崇备至的东西,所谓舍生取义,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谓凛凛气节,大概如此。归根到底,不过是不同形式下不同国家的立身之道而已。” 大概是这泄漏的天机太过惊人,望着李孝恭从容平静的面容,李丽质嘴唇蠕动片刻,终于低声吐出一句: “所以——所以这道德节义,也是因时而生,因地——因地制宜么?” 说到此处,纵然长乐公主广阅世事久经历练,也不由感到了一丝心悸——自孔子笔削春秋以来,儒家最重纲常仁义,渐渐已经将道德崇高化神圣化,拟定为了某种万世不可更易普天如一的神圣标准。而——而如果李孝恭之言准确无误,那岂非道德也是由不同的环境孕育而生,并会随之演变流化,再无常规? 这不是要赤·裸裸打三纲五常的脸吗? 李丽质有点不太敢回话了。 倒是李孝恭极为镇定,微微一笑,语气不变: “这就不是我可以揣度的了,我只不过复述天书的话而已……不过天书所言确凿无疑,中土与西域诸小国,处世的思路的确截然不同。西域漠北的小国部族完全可以以投降为生,做一根毫无负荷的墙头草。但中土不行。中土天然就是大国,所以绝无投降与依附的空间——一切稍有常识的外敌,都不会允许这样的大国有一丝复苏崛起的时机,所以只要稍有可能,都必定会不遗余力,施加最为惨烈狂猛的攻势。而在这样的攻势之前,中土甚至连投降乞和的余地都是没有的。谁会接受一个大国的投降?谁会容忍一个壮盛古老的广大国家静息在侧,默默的等待东山再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虽然天书中老赵家子孙后辈不争气,但他们祖宗说的这句,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理。” “所以,大国小国之间彼此难以理解,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对于小国来说,屈膝也好乞降也罢,甚至为强者做奴才,都是可选的生存之法,人家说不定还代代口传心授,密授着投降献媚的心法呢——形势如此,没有什么可以鄙夷的。即使陛下……陛下稍稍了解以后,其实也无可指摘。但大国嘛——大国没有投降的资格。大国一旦屈膝,那就连奴才也没得做,所谓亡国而灭种,所谓侵吞而蚕食,下场之凄惨痛苦,绝非小国寡民的部族可以预料……所以,对于中土而言,从一开始就没有投降能够苟活的选项——如果外敌实在过于强大,那么在抵抗中死亡,也总比耻辱的屈服中被残杀脔割强上百倍。” 说到此处,李孝恭停了一停。他此时心绪起伏,想起的却是自天幕上窥伺到的那个案例。自贞观六百年以后,偏安江南的赵宋最终亡于蒙古人之手;这些兴于漠北的蒙古人被称为“天灾”,所过之处劫掠捣毁无不残破,凡有抵抗都会遭遇屠城的恶报,高于车轮的孩童都会被杀死。而在南宋钓鱼城处,蒙古人所遭遇的抵抗前所未有,乃至于连可汗蒙哥都死在钓鱼城城墙以外。这种抵挡并未挽救南宋灭亡的命运,但在之后的战斗中,蒙古人却忽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他们基本没有在江南屠过城。华夏文化由此幸存,躲过了翻天覆地的灭顶之灾。 而这仅存的一点江南元气,就成了朱元璋日后北伐翻盘的底牌。 所以说,不抵抗者是死,稍微抵抗的死得更惨,但如果你坚决抵抗到底,抵抗到将对方的首脑都一炮砸死,那对方反而会变得温和起来,愿意给你一条侥幸的活路。 从这种意义上说,历代圣贤谆谆教诲,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真不是什么无稽放诞虚无缥缈的假话空话套话,而是实实在在传承千年文明最底层的本色。作为占据中土这块天赐之地应许之地的民族,屈膝投降者死无葬生之地,而成仁取义死不旋踵的豪杰,则往往能给后人留下一丁点的星火——他未必能驱逐外敌,但功成不毕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所有的抵挡都有它的意义;而为抵抗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将获得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偿。 历来英烈雄杰舍生取义前赴后继,所心心念念的,大抵也是如此了。 当然,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在这种底色中浸淫久了的人,天然而然就会有某种不可自觉的大国气质,以至于竟然用这种独属于天·朝上国的标准有意无意的要求诸位蛮夷小国,乃至于为它们做起了道德审判——天可怜见,这些小国有讲究气节讲究道德讲究舍生取义的资格吗?你让人家宁死不屈,那岂不是逼着它亡国灭种? 用天幕的原话来说—— 【你华夏泱泱大国,有岳飞有文天祥有于谦,有杀不尽用不完耗之不竭前赴后继心甘情愿为文明为天下而死的英雄豪杰,人家有这么多吗? 你华夏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玩得起历史周期律,就是前人玩脱了都有李世民朱元璋这种不世出的猛人来擦屁股,别人轮得到吗? ——所以差不多就得了,别拿着高要求为难小国了,看把人家憋的。】 当然,天幕在叙述中这些赤·裸裸的吐槽与嬉笑被李孝恭大幅度的削减,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启发与暗示,一唱三叹的朦胧意象。而李丽质也隐约领悟,终于缓缓点头。 “……这么说,倒是我太拘泥不化了。”她低声道。 “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政事堂的诸位宰相见此天书后也曾自承,说眼界毕竟不广,还是对世事有所误解。”李孝恭安慰侄女:“其实概而论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委实不必替小国尴尬——说不定人家甘之若饴呢。只不过作为泱泱上国,中土注定不能走小国的路而已。天书说,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光辉万丈,要么堕落崩裂沦为鱼肉,其间基本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 说到此处,李孝恭也不由喟然叹息: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残酷啊。” 是啊,的确相当残酷。此地连苟且残喘的余地都没有。别处是成者王侯败者寇,此处是成者登临天下败者尸骨无存,绝不容得一丁点的侥幸。 显然,公主亦默而领悟此语。她俯首沉静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多谢伯父的教导。只是,这就是伯父自己要与我说的话么?” 是的,以公主的敏锐聪慧,自然迅速察觉出了这番谈话中的异样。李孝恭奉命转述天书的议论,字字句句看似都是宏大至极的叙事,然而言辞中婉而多讽,却潜移默化的传递了至为关键的劝告: 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要么堕落崩裂,绝无逃避退缩的中间道路可选;而公主皇室至亲与国同休,也绝没有苟且偷生的退路可以选。 要么辅佐着朝廷安邦治国定天下,要么身死族灭为后世所笑。长乐公主所能做的选择,无非此两项而已。她若不能底定西域安抚人心,那么西域一旦生乱,也必定将波及到她自己。 这是委婉优雅的劝诫,而劝诫下却是森严冷酷的警告,这样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谏言,绝不是李孝恭这位武将可以揣度出来的。 果然,李孝恭叹了口气:“这是政事堂房、魏等相公再三叮嘱,一定要我在公主前转述的,纵使陛下也不能阻止。他们说,担心公主会依仗西域的权势兴风作浪,所以预先要做劝谏。” 李丽质……李丽质的脸木了:“诸位相公计谋深远。” ——深远到开始平白无故怀疑人了,是不? “以政事堂的说法,他们是‘待罪宰相,事无大小,无不与闻’。”李孝恭道:“实际上,他们不仅担心公主在西域掀动风浪,也担心魏王会结党、太子会营私,担心长孙无忌会谋乱、后宫嫔妃会违逆法度,日思夜想,无一日不忧心忡忡,进言劝谏,从无停止。” 李丽质:………… ——所以说,李家的人总是喜欢折中的。譬如宰相说,公主在西域权势太大,须要防着作乱,大家一定不会高兴。但如果你主张同时得罪魏王太子乃至后宫嫔妃,他们就会自己调和,觉得怀疑一下也没什么了。 “宰相们还真是操心呐。”公主干巴巴道。 80 大唐后世谈(十二) 天书·贸易 当然, 从另一面看,宰相们如此多疑多思百般提防,本是为确保中枢权威秩序运转的职责中事, 皇室子弟自然无可苛责。只是提防到自己的时候,难免会有不快罢了。 公主稍稍整理心绪, 本能的却觉得不解。 “就算相公们再疑神疑鬼,也不必把我列入名单之中吧?”她嘀咕道:“就算我在西域有什么影响,那又能如何呢?西域何等弱小,难道还能影响中原么……” 是的, 这是皇帝与政事堂宰相乃至天书一并达成的意见。西域诸国坐落于辽阔戈壁中零碎散乱的绿洲盆地, 彼此间被茫茫大漠分割阻隔, 完全无法统合为一。即使公主真在西域呼风唤雨,那也不可能依靠着这孱弱的地缘做些什么,能捞点钱就顶了天了。 所以说,就算相公们有点多疑的老毛病, 那又至于如此么? “这就是天书的影响了。”李孝恭平静道:“这两年以来,宰相们按照天幕中所谓‘经济统计’的思路,初步核算了关中布帛菽粟等关键储备的价格, 却发现了一些异常……” 事实上,虽尔河间郡王说得轻描淡写, 但此寥寥数语之中,却牵涉到朝廷一项极为重大的改革。两年半以前, 圣人与宰相反复议论, 终于决定采取天书的建议, 在关中各处要塞预备驿站招募快骑,每日奔驰往来驰骋不休,源源不断的将关内各地布帛粮米的价格及商贾买卖的消息送入长安;而门下省常有算学出身的书吏二十一余人, 负责整理核算以后送入政事堂中,供宰相及户部堂官参详决策。于是四方货殖低昂及诸利害曲折,朝廷不数日即知端详,由此权衡万货轻重,无往而不利。 新法实施两年以来威力渐显,近年朝廷先征突厥再伐西域,却犹自府库充足而赋税如常,大半便仰赖着这轻重均输之法的妙用。贞观以来的种种改革,大概要以此为第一了。 王荆公所梦想之“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李丽质的重心在陇右西域,对于这样专业繁琐的改革不甚了了,闻言难免疑惑:“都说新法百用百灵,能有什么异常呢?” “与新法无干。”李孝恭摇头道:“宰相们发现,这两年以来,关中各地布帛粮米百工百物的价格都在上涨,尤其是木材、铁器等,涨得格外的厉害。他们定议再三,原本以为是近年关中水旱不均物资匮乏的过错,但后来仔细打探,才发现关中铜钱兑白银的比例居然大变,由武德年间一两银兑一千余铜钱,跌至如今一两银兑九百铜钱,波及还甚为广泛。” 唐人买卖多用铜钱,但近年来受西域及豪商的影响,渐渐也在大宗的买卖中用上了金银。而如今银价居然下跌,那就超出预料之外了——纵使水旱不均,难道还能波及银铜这些死物不成?老天可不能背这个锅。 公主好歹有过几年听政的熏陶,仅仅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银价下跌,那或者是白银太多,或者是铜钱太少——铜钱每年都有铸造,数量不会有什么变动。也只有银子上的毛病了。银子,银子——” 她一挑眉毛,刹那间捕捉到了关窍: “商人?” “公主的确敏锐。”李孝恭颔首:“以政事堂的计算,贞观初年以来西域平靖商道畅通,抵达长安的行商比南北朝至隋以来翻了足足十倍有余。为了行走运送方便,这些行商多是以金银来换取大唐的铁器绢帛、瓷器茶叶,长此以往,运送入长安的白银日积月累,淤积于集市之中,以至于百货腾贵,物价大为变动。” ——当然,除西域及海外行商的贡献之外,公主每年一次推销带货,一来一返也向关中注入了巨量的金银。只不过河间郡王情商相当之高,这一点便顺带而过,再不提起了。 不过,长乐公主依旧从这简明扼要的解释中听出了端倪,她注目伯父,语气微有疑虑: “……仅以西域商人送入的金银,也不足以有这么大的影响吧?” 商贾辗转千里生死难测,又能携带多少金银呢?更何况人家并非只买不卖,也是要出售西域各色珍物的嘛。——当然,华夏物产过于丰富,总体而言在贸易中的收入远远大于支出,即天书所谓之“顺差”、“出超”,但这些金银数量并不算夸张,朝廷是可以轻易调整的。 “这是当然。政事堂已经下令抛售仓库中储备的粮米来兑换金银,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息。”李孝恭道:“但关键是,这小小波动的印证了天书中的某个预言……尤其是朝廷依照天书开发出了新的船只,正欲以此大力发展海上的贸易,那么局势就愈发微妙了。” ——为了征伐辽东,皇帝花重金换来了全新的船只制造技术,计划打造全新的强力水师,隔绝敌寇海上的出路。只是近日西域的利润耀人耳目,却令朝中重臣蠢蠢欲动。考虑到天书曾再三言及“海贸”,设若战后以此大船招募海商往来贩卖,岂非又是一笔天大的进项?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不可遏制,所以皇家的造船图纸与技法一分为二,一份送向琅琊会稽制造战船,一份送往岭南广州,官民合资制造商船。两面都由国公长孙无忌监督总掌,进度极快。至今为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不过,在射出这支贸易之箭以前,宰相们却忽而在天幕中翻找出了一些极其微妙的消息。以至于进退维谷,竟要派出河间郡王与公主协商。 谈到此处,李孝恭终于自身侧的锦袋抽出小小一个金盒,扭动机括打开机关,取出了一张纤薄的麻纸。 “这是宰相们亲自誊抄的天书段落。”李孝恭道:“虽尔写的是后世朱明及以后的事体,对当今却也大有借鉴之处。” 李丽质接过麻纸,仅仅扫一眼开头,心中便微微一动: 【白银货币与海商——带明的坑爹对外贸易史】 自实行新法,掌握关中百货贵贱的情报以来,朝廷在平准均输上的手段便大为纯熟。每月政事堂会计算关中各地基本物资的轻重丰乏,而后损有余补不足调拨货物平衡差额。关中的物价由此长期平稳,从无奸商囤积居奇的空隙,可谓再现了昔日桑弘羊均输法的无上荣光。 但这法子买卖极为频繁,转运中需要调用大量的铜币。而偏偏一如天书所言,华夏自古缺铜,朝廷手中的铜钱常常匮乏,又要供应军中器械,实在难以支撑。因此户部年年饥荒,隔三岔五就要到政事堂中闹事,即使天子也不能平息。而今钱荒迫在眉睫,朝野上下早就有了更改钱法的动议,只是干系太大,一时不敢动手而已。 有这样的压力逼迫在后,也无怪乎宰相们会关注什么“白银货币”。 李丽质屏息凝神,仔细读了下去。这篇麻纸依旧是天书的风格,一开始便漫无目的而随意散淡: 【到明朝中后期为止,发源于隋唐的海上丝绸之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扩张。虽然在气候的急剧变化之下陆上丝绸之路已经断绝,但日益兴盛的海上贸易却完全取代了西域的作用,并表现出了至为惊人、乃至于超乎想象的威能。 这种威能远远超出于汉唐时西域的陆上丝绸之路,甚至超出于由汉至宋历朝历代华夏所有对外贸易的总和。如果说隋唐两宋以来,商人往来诸国还仅仅只是以国家财政的有力补充,或有或无的暴利而已;那么自明以后的历史中,海上贸易就真正成了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关键要素——在以百年计算的光阴里,这条横跨千里万里的丝绸之路塑造了整个华夏的面目,甚至也塑造了整个世界的面目。 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以《白银货币》的观点总结整个近古时代的国际贸易:在1400-1700年的第一波全球化之中,虽然欧洲往来如风叱咤风云,工业革命一片勃勃生机,但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却依旧是华夏。 至于为什么有这么离谱的局势,那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带明是被动卷入了世界市场,但整个华夏文明一旦进入贸易之中,那真是太他妈能赚钱了。 当然,仅仅强调华夏能赚钱,那倒也不符合史实。实际上,这条赚钱的门路多半还应该归功于西班牙。十五至十六世纪时,远赴美洲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在新大陆发现了数额至为惊人的金矿与银矿,储量丰沛到不可思议。以彼时最先进的汞齐法开采,仅仅波托西银矿一地的白银产量,便约等于除美洲以外全世界产能的总和。 这样天量的贵金属极大刺激了西班牙葡萄牙的消费潜力,他们挥舞着白银黄金四处求购商品,但横扫了整个欧洲也不能满足,反倒将欧陆的通货膨胀推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于是这蓬勃的**无处发泄,终于盯上了遥远的东方,拥有庞大生产规模的的华夏——而恰巧,此时的华夏也正好被洪武皇帝以降历代带明天子发行的神奇宝钞折磨得□□痛苦不堪,极端的渴求着稳定的货币。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眉来眼去,迅速展开了贸易合作。 ……怎么说呢,从往后的历史看,大概双方都不太清楚,他们释放出了什么样的怪物。 具体的贸易细节就不必详细叙述了。这里我们只需要稍微提及一下结果。若仅以西班牙为例,则西班牙人自发现新大陆以后一百余年内在美洲所开采出的所有金银,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直接经由所谓的“马尼拉大船”运至澳门,倒入了带明那张永不满足的贸易之口中。】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停了一停。 即使对数字不算敏感,只要稍稍联系一下上下文,也能大概估算出带明自海外获取的白银量——仅所谓“波托西银矿”一地便能产出世界一半的白银,而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流入华夏…… 李丽质不由抽了一口气。 说实话,与此惊人的数量相比,那西域输入的金银所引发的那点小小的价格波动,简直太不值一提了。 原本以为西域的贸易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暴利了,没想到还有这样赚钱赚到头皮发麻的生意——海贸的利润这么夸张吗?! 长乐公主缓缓眨眼,隐约领略到了朝中大臣在推动广州贸易时的急不可耐。 【 而若以华夏一方的观点来看待,那么与欧洲乃至美洲展开贸易以后,所获利润之丰沛广袤,亦完全超乎预料。 仅以1631年一年为例,经由菲律宾、澳门流入华夏的白银便在1400万两左右,大约为明朝自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统共三十一年以内,中国境内所有银矿总产银量的两倍以上;至于经广州乃至东南沿海等传统商路输送而入的巨额白银,则无可计算,只能归之为天文数字而已。 这个天文数字可以夸张到什么地步呢?自堡宗改收金花银以后,至张居正行“一条鞭法”为止,白银渐渐成为大明官方承认的货币,彻底取代往日的宝钞布帛,流通南北横行无阻。但不要忘了,这个“朝野率皆用银”,银两完全普及化泛用化的大明,它本身可是个实打实的贫银国! ——某种意义上,在数千年开采以后,华夏大地缺银比缺铜还更缺得厉害些。那银产量这么紧缺的国家,是靠什么维持的国内货币白银化? 西班牙葡萄牙日本乃至带英:是啊,靠什么呢? 即使以最保守、最谨慎的方法计算,由美洲由欧洲由日本乃至由印度涌入华夏的财富都是惊人的。通过日益繁荣的国际交流货物往来,明朝的商品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创造了巨额的贸易顺差。在西班牙人开启马尼拉航线之后的数百年里,全世界各地每挖掘出一两白银,都会有至少四钱通过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贸易路线,最终沉淀于大明的商贾富豪手中,成为白银货币化源源不断的养料。 以这种取之尽锱铢的架势,无怪乎西洋人会为大明上尊号曰“银泵”——全世界生产的白银如水一般被大明的工业抽取过来,涛涛汹涌而浩荡汪洋,却永远不能满足华夏那无穷无尽的胃口,最终尽数消失于浩荡土地之上,却也再不见踪影。 ——彼时的人类尚且在以贵金属计算财物。如果以此观之,那么仅靠着东南及广东的贸易,带明就要抽走全世界每年三分之一以上的新增财富。所以,什么叫“银泵”,什么叫“贸易黑洞”,诸位大概就能领略一二了。 自然,如此规模宏大而获利无算的贸易,在百年内以顺理成章的方式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当中外的往来全面展开以后,首当其冲的就是西班牙葡萄牙苦心经营的由美洲至菲律宾最后至大明的帆船航线。带明的商品货物百工百业随着白银的浪潮倾泻而出,用不了几十年的功夫就将航线上一切的经济体给倾销得倾家荡产屁滚尿流,连骨髓都给榨了出来。 当时中华的贸易优势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呢?即使在经过复杂而漫长的海洋运输之后,华夏的货物依旧可以轻松吊打全场。仅以欧洲与美洲为例,自15世纪至16世纪中叶,墨西哥市场上华夏丝织品价格是西班牙同类产品的1/3,在东南亚是荷兰产品的1/3,在欧洲是产品的1/4-1/3;而铁质品、麻织品乃至茶叶等大宗商品的价格,则干脆仅有欧洲同类商品的九分之一不到。彼时从事中西货物贸易的船只,轻轻松松就可以有三四倍的利润,足够让资本铤而走险。 除此匪夷所思价格优势以外,彼时带明商品的质量也是冠绝世界,号称“没有一种产品能比得上中国人的创造”、“中国有世界上最好的货物”,东南及两广的豪商,可以轻易的商品种类与质量上鄙夷他们的欧洲同行。 而如此价格与质量的优势双重叠加,那一旦经由贸易路线扩散流布,会引发如何凄惨的爆杀局面,当然也无足意外了。 仅仅十五世纪后期数十年的功夫里,与带明毗邻的菲律宾土著人便在销售狂潮下彻底忘记了传统的织布手艺,而市场则全部被华夏的绸缎布帛占领;十六十七世纪贸易继续扩展,奔涌而出的商品呼啸喷薄,直接摧毁了整个西班牙葡萄牙的纺织业,所过之处唯有一地鸡毛。 到十七世纪后期,就连远在美洲的墨西哥城中,人们都更愿意选择丝绸布帛而非欧洲的破烂货,所谓“一旦中国产品短缺,尽管欧洲产品充斥市场,他们也绝不问津”——逼得当时的法国商人无可奈何。只能给自己的产品印“中国制造”的标签,以次充好,欺瞒消费者。 当然,在这种近乎疯狂的倾销之前,葡萄牙西班牙乃至欧洲人还是竭力做过一点逆转的尝试,希望抹平华夏那年复一年大得近乎夸张的贸易顺差。他们试图往带明贩卖本国的产品,最后却发现自己那堆二流货色实在不讨带明百姓的欢心,唯一有销路的只有从美洲挖掘出的金银。 甚至而言,即使靠着能工巧匠侥幸在中国人未曾涉足的领域拥有了优势,一旦展开贸易之后,优势也会迅速化为乌有。十七世纪的法国工匠早就发现了这个规律——任何销往中国的工业品都会被迅速模仿开发变为物美价廉的货物,然后反向再倾销回来,顺便挤垮老师傅。 ——历史是个圈了属于是。 这种贸易上的垂死挣扎发展到最后,甚至演变为了当时世界霸主葡萄牙与西班牙绝望的封锁。两国的国王都曾经下令限制由马尼拉至中国的航线,减少船只往来,希望挽救本国那点奄奄一息的手工业,阻止贵金属外流。但结果嘛——结果就是带明吸入的贸易顺差愈发离谱,活生生将两国的白银存量抽了个精光,顺带着打爆了它们仅存的产业。 ……只能说,西班牙葡萄牙辛辛苦苦在美洲烧杀抢掠,终究只是个大怨种的下场罢了。 亚当斯密曾经谆谆教诲,说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而今两国的无力挣扎,算是跨时空佐证了一波自家经济学开山怪的理论——洪武皇帝朱元璋逆转不了经济规律,西班牙国王也逆转不了。】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咳嗽了一声。 人不能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长乐公主也是如此。她先前大概的接触过“倾销”的概念,但始终懵懵懂懂不甚了了,直到主掌陇右、西域的诸多事务以后,才隐约生出一点明悟。以她所见,高昌、龟兹等国本是养羊牧牛以羊毛编织衣衫,供应各处,自这几年中原与西域的贸易进展以来,西域诸国的贵人喜爱丝绸锦裳,百姓则习于中原的麻布粗衣,原本编织羊毛的行业,也渐渐没落了。 当然,几个小国行业的变更无足挂齿,毕竟中原只动用了百不足一的精力而已。可设若这投入的规模变大,倾销的范围变广,那么被波及到的人群,恐怕—— 长乐公主心中一动。毕竟是李家的女儿,长久听政的帝女,片刻间她福至心灵,立刻想起了小小的关窍:设若朝廷能控制这倾销的范围,那岂非又是如昔日管仲购置鲁缟处置鲁国一般的妙法?以此料理敌国,当不费吹灰之力。 ……阿弥陀佛,本宫怎么能想这么作孽的事情呢? 【大概到了这个时候,西班牙人才勉强搞清楚,他们当年以白银交换商品,是究竟唤醒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另外,不要忘记,彼时的大明朝其实并没有什么管理贸易组织生产的能力。带明朝廷中衮衮诸公斗得头破血流,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关心什么远在千里万里的“海洋贸易”(当然,或许会有大臣愿意盘剥一番),更不用说实行彼时欧洲国家的重商主义、产业保护。换言之,华夏的手工业是在全然无组织无帮扶乃至受歧视的情况下茫然出击,最后顺手倾销由东到西所有的市场,把一切敢于阻击之敌打得魂飞魄散,留下了长久的心理阴影。 ——如果要评价的话,大概是“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以这数百年间的历史看,整个世界贸易的规律就呼之欲出了。在那个时代里,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在美洲发现了数量惊人的贵金属,英国人统治了印度,而新生的工业革命欣欣向荣,光辉万丈;但无论欧洲人的优势如何巨大,只要彼此的生产力没有拉出根本的差距,那么左右整个国际市场的力量都永远位于东方。只要华夏参与到这场贸易的游戏之中,那么游戏就算结束了:它会以巨额的贸易顺差抽走市场上一切新生的财富,顺带着用商品横扫整个世界。 当然,这种横扫未必是有意的。华夏——尤其是带明时的华夏,对于整个贸易市场而言,大致相当于克苏鲁神话中盲目痴愚的古神。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心在指导着它,它只是凭着本能不断的进食,只不过这进食的规模实在太大,稍微被波及到的经济体都会被抽走白银抽走黄金抽走财富,最后连仅存的工业都会被吸个精光,沦为古神繁殖的场地——它会以这些经济体为跳板,毫无厌倦的将触手探入下一个国家体内,继续吞食货币与市场,吞食数额惊人的贸易顺差。 而这整个过程……整个过程甚至是无意的。古神其实相当温和且善良,它绝不是想摧毁什么,只是稍稍一个不小心,就把世界变成这样了。 这里,我们可以以西方汉学家的话来做个总结了。什么是国际市场上蒸不烂捶不扁棍棒打不垮的经济规律?如果要概而论之,那就是东方绝对的控制能力——一旦让华夏加入世界贸易,那么它必将在近乎一切领域的商品生产中拥有绝对的优势,并由此而获取近乎永久的巨额贸易顺差。 这,就是被历史验证了几百年的,经济规律。】 81 大唐后世谈(十三) 天书 财政 李丽质……李丽质停了一停。 说实话, 即使被天书冲击了再久,三观毁灭又重建再多次,李丽质还是很难想象那长龙吸水, 一口气吞尽全天下多半白银的可怕场面。 说实话,她掌握西域商路,自问也见识过了金山银海获利无穷的贸易,但要让她想象出那种无上无下无远弗届的商业力量, 还是太超乎能力了。 不过,李丽质迅速反应了过来, 宰相们看重这篇文章, 当然不会是想领略朱明那所向无敌的贸易实力, 而多半是想要借鉴些什么——所谓你也是华夏,我也是华夏,双方彼此彼此平起平坐,都享受着所谓“经济规律”的福祉。大明可以在盲目痴愚的无意识中攫取如此惊人的利润, 那凭什么我大唐不可以? 当然,局限于而今这点可怜的人口与生产力, 想要如大明一般横扫天下敲骨吸髓气吞万里如虎, 那是不太可能了;但求其上者得乎中,大唐先把西域天竺波斯等等的贸易一口吞下,总不成问题吧? 当然, 贸易利润尚在其次,最关键的还是大明光辉的示范, 再稍稍联想朝廷现下的困境, 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朝廷想用白银铸钱?”她低声道。 “有几位户部的堂官有这个意思。”李孝恭徐徐道:“主要的议论,是打算以铜钱为主、银钱为辅,在大宗的买卖中倡导银币, 也算能省下一笔铜的开支,稍稍喘一口气。” 李丽质皱了皱眉:即使对钱法轻重并不熟稔,她也能听出这办法的风险来。铜钱银钱并行于市,看似是应付缺铜危机的良法,但银铜之间彼此贵贱不一,却也会扰动民生。为了保证物价的平稳,朝廷必须时时调控银钱与铜钱兑换的比例,在银价高涨时抛售白银买入铜器,或者在铜价高涨时抛售铜器而买入白银。 而今朝廷手上还捂着几个应急的铜矿,可白银就…… “国库的白银够用么?”李丽质道:“总不能真如天书中的大明一般,仰赖贸易输入吧?” 且不论西域的白银能否够得上天书中所谓“美洲”的零头,依靠行商那时有时无的白银供应,依旧是冒险之至。 “当然要有所变革。”李孝恭道:“户部的堂官大多指望广州市舶司的收入。此外,据天书所载,东瀛小岛百物匮乏,但银矿产量却颇为丰富,相隔也不远。” 李丽质眨了眨眼睛:东瀛的确近在咫尺,往来也算熟门熟路,如果天子所求取到的造船术真的实验成功,那此处倒真正是可以稳定控制的白银来源……户部堂官思虑至此,倒也算精细。 当然,这设想天马行空,终究还是要参照已有的实践。长乐公主顿了一顿,继续阅览麻纸上细小的文字: 【总的来说,虽然西洋各国在十五至十七世纪已经在贸易上被带明锤得屁滚尿流,但他们面对的其实只是华夏实力冰山一角而已。毕竟,带明朝廷在财政上是出了名的摆烂到底,在早期是禁海禁商断绝来往(当然,基本执行不怎么下去),隆庆以后好容易打开海关融入市场,却又对这白银汹涌而来的贸易局势一片茫然,仅仅只是以一条鞭法承认现状而已。 至于什么投资新技术什么保障商业环境什么刺激经济,在想屁吃么? 所以,在整个近古时代,吊打全世界乃至抽干美洲贵金属产量的手工业,其实不过仅仅是华夏潜力海洋中溅射出的一滴水珠。 不过,这一滴水珠却似乎给了欧陆的知识分子以某种奇怪的印象。大概是被华夏产品狂暴轰入之后神经错乱,不少学者们绞尽脑汁试图解释东方这bug一样的贸易能力,而且还真让他们折腾出了一点东西。 譬如说,法国重农主义的代表,赫赫有名的魁奈带学士与杜尔哥带学士,就从长久的研究中发现了中华工业如此强盛的缘由。他宣称,华夏之所以能在商贸中所向无敌,是因为他们的皇帝充满了智慧,懂得完全的尊重事物自身的规律,而不是去扰乱商品的运行与生产。而欧洲之所以卖不出货去,正是因为欧洲法律太习惯于阴谋诡计,背离了这伟大的理性传统与自然法则,一言以蔽之,还是体制不行。 ——带明带清诸位皇帝:是吗? 喔对了,为了描述中华这无与伦比的智慧,魁奈还专门从老子的论述中找出了“无为”一词,并将其翻译为“自由放任主义”,立志要将此中华之“自由放任主义”发扬光大,彻底纠正欧洲那沿袭百年政府干预经济的恶劣体制,实现西方的全面中化。为表决心,他还特意将自己著作的出版地标为了北·京。 所以说,若按照欧陆大学士魁奈、洛克等人的观点,在自由主义经济学领域,什么西方学派都得往后稍稍,我带明老朱家历代圣君仁主,那才是所谓自由经济小政府永远的神呐! 不过,虽然欧陆大学士的暴论实在令人目瞪口呆,但真要剥去他们对中华皇帝的奇妙光环,其实这些人的论述还未必有什么大错。老朱家当然扯不上什么经济学,但要论自由放任不管不顾,那彼时欧陆各国,恐怕还真只能瞠目其后——毕竟吧,对于绝大多数的贸易而言,带明朝廷存在与否,确实区别不大。 而某种意义上,这种菜得抠脚的行政能力还真是歪打正着。拜当时空前繁荣的买卖所赐,沿海对人力的需求水涨船高,竞争日益激烈。手工业的作坊主在广袤的市场中血腥搏杀,竟尔部分实现了自由主义经济学中最梦寐以求的境界:华夏在扩大出口,以规模效应压低价格的同时,居然还百般出彩迅速提高了质量,展示出惊人的比较优势;甚至连自由市场中常受诟病的工人待遇,居然也在巨额白银的刺激下提高迅速。 可以说,至隆庆万历年间时,整个由海贸带动的经济是真的有了惊人的增长。这一点可以从传世之《三言》、《二拍》乃至《金瓶梅》等世情中窥探一二。晚明时南北市集繁华已极,不仅达官显贵奢靡挥霍享乐游宴,即使底层的百姓也能不时沾润,饮酒食肉,乃至享用稀奇的珍品。所谓“穷者幸托安生,差徭省,赋役轻。耕者鼓腹,士好辞章,工贾九流熙熙自适,何乐如之”——纵使贫穷孤寡,亦能果腹安乐,昔日开元天宝之盛世,无过于此了! 由自由放任带动贸易兴盛,由贸易兴盛带动经济发展,大概亚当斯密当前,也要目瞪口呆高呼内行,好歹给皇帝陛下磕几个。 不过,自由放任的经济,难道是没有代价的吗? 巨量的白银注入当然带来了财富增长,但白银毕竟是通过海贸注入中国的,能够分享这滚滚财富浪潮的,也唯有沿海各地的豪商与百姓而已;彼时商贸发展带动手工业发展,沿海的百姓大量抛弃农耕从事商业与力工(“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依靠手中丰沛的白银购粮过活,依旧可以逍遥自在。但古典时代生产力不算发达,天下粮食多半是定数,当江南两广需求量暴涨时,又是谁的粮食份额被相应压缩了呢? 陕西陕北与九边:是啊,谁呢? 可以说,虽然明朝晚期的第一波全球化尚且原始粗粝,但却已经完全展示出了国际市场的无上威力。被容纳入国际市场的优势地区赢了又赢,享受着大概是封建时代数千年间最为舒适的生活,时人号称“极乐世界”;可被国际市场摒除在外的弃子,则会遭受经济与生理双重的盘剥,充分体会到原始资本的血腥。 在漫长的隆万盛世中,如陕西陕北及九边等内陆地区无法在贸易中分润,反而是商人惑于重利润,要将本地粮食源源不断的输出,挤占岌岌可危的储备。而以白银为税收的“一条鞭法”则更加重了困局。内陆天然的缺乏银两,农民为了逃避官员的考比,不得不将粮食以极低的价格售出,真正是剥皮削骨的压榨。 换言之,带明在享受着自由经济的好处时,也终于面临了自由市场老生常谈的问题——资本的马太效应实在太强,资源的配置严重扭曲,危机已经近在眼前了。 此时,即使没有什么高妙的经济学知识,仅以一个政府的本能,带明朝廷也该有所举动了。以当时可行的措施看,上策是开拓国外粮食市场缓解粮荒,组织九边失地农民参与全球分工;中策是设法征收豪商重税,尽力补贴内陆;下策——即使是再不得已的下策,也要将陕西及九边的一条鞭法暂停,允许他们以实物缴纳税收吧? 可彼时的万历皇帝在干嘛呢?万历皇帝在持之以恒的摆烂呢。 当然,按照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说法,市场那无形的手是万能的,只要等待的时间足够长,总能够等到市场出清、资源配置重归理性的时候。只不过嘛,当崇祯年间水旱蝗灾接踵而至时,陕西的老农们似乎失去了等待市场恢复理性的耐心,他们果断重拳出击,先将朱明的皇帝陛下给出清了。 自由主义先贤、经济带师朱皇帝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哀哉! 】 读到此处,李丽质都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 行吧,她算是知道宰相通读这份天书之后,心中是何等的万马奔腾了! ——无怪乎要千里迢迢,特意请河间郡王来转交这一张麻纸! 显然,大唐与大明情况迥异,绝不可相提并论。但正如天书所说,“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某些规则在历史之后若隐若现,却绝不会特意的照拂大唐。既然双方都不能割舍贸易中惊人的重利,那么双方便都不能逃脱这“市场”的掌握。 如果大明滚滚而入的白银最终引爆的是陕西是九边是整个内陆此起彼伏不可遏制的农民起义,那么大唐呢? 不错,仅以西域的利润,或者还不足以撬动局势。但设若造船与航海技术大为发展,远渡重洋轻而易举,那么由广州等地输入的利润,由东瀛输入的白银,又将会引发何等不可知的变故呢? 公主忍不住伸手揉捏额头。即使被天书熏陶再久,她的思维仍旧有相当的局限。即使亲临商贸一线,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往来买卖多多益善,金银永不餍足;却从未曾料到,如果利润实在太多,波及实在太广,也会生出不可知的变故…… 想到此处,她终于低声开口: “宰相们——宰相们是个什么见解?” “莫衷一是。”李孝恭叹了口气:“皇帝命政事堂诸位相公与重臣们商议,彼此争执良久也不得要领。部分大臣以为,继而风险如此之大,不如暂停贸易封锁关隘,观望以后再说。” “荒谬!”李丽质脱口道。 “暂停贸易”?说得轻巧!陇右多少人靠着西域往来通商的重利过活?一旦切断买卖,岂非等于活活逼人作乱? “宰相们也是这个见解。”李孝恭道:“魏征魏相公更是直接发了话,说朝廷自西域及两广收来的利税,三成都拨入长安太常仓,充作关中百官百吏的俸禄及赏赐。一旦贸易切断利税无以为继,这个缺口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只能请建议锁国闭关的大臣们自己参详。” 显然,魏相公虽尔与皇帝与房玄龄与长孙无忌颇有争执,但不过是执行道路细枝末节上无谓的争论而已,在开关通商加强贸易上的决心从无动摇。当初将百官俸禄与外贸利税挂钩,便是出自他的建议。所谓动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无论再如何强势的重臣,妄想要将满朝上下的薪俸砸个一干二净,那必定也是千夫所指,屁滚尿流。 但宰相的职责可不仅仅是反驳这些封闭保守一脑子浆糊的老臣,他们总得拿出方案才行。 长乐公主默然片刻,再次展开了麻纸。 【总的来说,明朝末年的所谓九边的“大崩溃”、“大审判”,算是带明数百年来所有摆烂躺平不作为的总清算。要知道,直至天启、崇祯年间,带明大部分地域都依旧是“承平久矣”、“闾里宁谧”的太平气象,绝无乱离的征兆。各种意义上,十七世纪中叶的带明都是真的没有亡国的道理,它算是被不作为的朝廷与发癫的皇帝给一起逼死的——而在这一步步逼死的流程中,海外输入的白银居功至伟。 是的,赚钱都能把自己赚死,没见过吧? 自然,这小小的带明震撼也不是白来的。带明能作到这个地步,多半还要仰仗它那稀烂到匪夷所思的财政制度。虽尔贸易傲视群雄,但带明的财政不但在同期的文明世界属于丢人现眼的垫底水平,甚至于一路倒退萎缩,到了连两宋都不如的地步,可谓是雄辩的扇了制度进步论者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带明的税收制度连两百年前的华夏都不如,你们没见过吧? 这种“不如”是相当离谱的。带宋虽然武德稳居末位,但至少经济上相当上心,号称“历代盘剥之法,本朝皆备”,不但税赋沉重,还广泛以国家力量介入商品的往来贸易之中,实行大规模的“禁榷”、“均输”,朝廷亲自下场搞官卖垄断赚钱;为了灵活调动物资弥补亏空,发明了当时最为先进的纸钞制度及人口调查制度,官员每年都要派遣乡役调查“丁账”,朝廷以御史监察弹劾,最大限度的掌握了国土上的人力物力。 而我带明嘛,那是既没有大规模国营垄断的本事,也没有发纸钞敛财的才华,除了偶尔派几个太监下乡搜刮以外,其余则一律躺平;甚而言之,就连最关键的人口和土地也是一概付之茫然——以当时士大夫的话讲,明朝自洪武永乐年以后的人口统计,基本就是地方官吏直接照抄上一年的数字,随便改动几个交上去完事。至于连抄都懒得抄,干脆一拍脑门编造本地人口数据的,那其实也不在少数。 也正因如此,大明才创造了千古未有之奇迹——国家承平繁荣百余年,在册的人口反而一路减少,径直倒退回高皇帝洪武年间;至于以人口为基础征收的人头税(丁银)嘛,居然还不如唐宋时…… 懂不懂我带明小政府自由主义的含金量啊?! 不过,带明之所以能这么作,多半也是它的天赋条件实在太好了——人民过于勤奋、过于聪明、贸易的优势过于强大,以至于拖着这种稀烂的财政体制,居然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怎么忧虑过经济问题。带宋要辛苦平衡纸钞币值、要维系铜钱价格的稳定,而带明只需要大手一挥,顺其自然即可。前期时以物易物搞复古主义,后期则干脆直接跃进到白银货币。 按理来讲,这种将货币来源完全依赖于外国的做法是十足十的愚蠢,只要外贸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大明的经济都得喝一壶。但你不能不承认华夏在贸易顺差上的天赋异禀——顶着这种作死的debuff,沿海居然都依靠海贸建立了相当稳定的货币体系,推动了晚明惊人的繁荣,生产与消费双双的发展。 不过嘛,在稳定货币刺激之下,华夏人民的激情有那么一点稍稍过头了……以史景迁等人的观点,巨量资本涌入后,在十六世纪至十七世纪早期的江南激发了一次生产技术的革新(宋应星之《天工开物》,便有这次革新的影响),华夏手工业的效率再一次有了飞跃,在原本就高不可攀的质量与价格双重比较优势上再加了一层增益。贸易竞争力又一次增长——堪称要命的增长 然后呢?然后就是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平洋航线沿路经济终于崩溃,再也抵挡不住这近乎于癫狂的吸引力。彼时,日本、西班牙、葡萄牙等白银严重流失,直接引爆了一场通货紧缩式的金融危机。 ——是的,短短几十年内能把当时坐拥世界前几大银矿的日本和西班牙葡萄牙吸到白银不足,这就是带明的魅力时刻。 当然,与之相应的,就是由口岸过量涌入的货币。纵以带明的广袤经济,也无法承受这短时间内暴涨的白银,叠加当时北方天灾的影响,迅速激发了剧烈的通货膨胀,推倒了明朝灭亡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 怎么说呢,盲目痴愚的古神这一次吸得实在有点太过分了,在把其余经济体吸成人干的同时,顺带着把自己也给噎死了。 天降的财富当然是很好的,但当你没有那个料理财富的本领时,天降的财富很可能会变为巨大的灾难——命运赠送的礼物,总在暗中标注了价格。而很可惜,带明的欠账实在太久,它终于支付不起这个价格了。】 读到此处,漫长的麻纸终于告一段落。李丽质小心将麻纸折好,除了由浩荡时空与漫长历史所激发的怅惘与想象之外,她敏锐意识到了这张麻纸背后回味悠久的深意: 朱明享受了海贸的利润,却最终未能支付出回报这份利润的价格;而大唐呢?大唐能支付起这个价格么? 一念及此,李丽质终于领悟出了天子与宰相命宗室至亲送来这份麻纸的用意。 “政事堂要改制变法?”她脱口道。 虽尔新朝锐气正盛,但要骤然变法还是莫大的挑战。毕竟大臣们都经历过广大帝时期近乎癫狂的折腾,对一切过于激烈的变动都本能怀有戒惧。 李孝恭微微颔首:“不错。虽然改制的确艰难,但海贸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敷衍塞责,自由——自由放任,重蹈朱明之覆辙。” 显然,推动海贸已经成为朝野君臣的共识。对于百官而言,海贸与薪俸赏赐荫庇挂钩,不能不尽心尽力;对于皇帝来说,海贸则是至关重要的偏差值来源,要是半途而废,恐怕会被天幕以阻碍历史进程的罪名狠狠扣上一笔。 如此君臣同心,推行自然无往不利,即使牵涉最为复杂的变法改制,也不能阻碍朝廷的大政。 李丽质神情郑重:“不知有无变法的设想?” 河间王道:“宰相们对商贸并不熟悉,所以只是以天书往日的消息拟了几个条陈,还要与公主商量。” 说到此处,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卷绢帛,小心抖开。其上龙飞凤舞飘逸纵横,正是虞世南学士的手笔: 【转移支付】 82 大唐后世谈(十四) 市贸 “……转移支付?” “从天书泄漏的消息看, 这似乎是朝廷向受益的巨商收取重税,设法补贴被贸易隔绝在外的州郡。”李孝恭答道:“以而今论,能从西域贸易中受益的是关中、陇右豪商,从海贸中受益的则是广州乃至岭南的豪商。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些商贾获利既多, 自然可以抽一些利税。” 李丽质抬了抬眉毛。她算是隐约猜出来, 为什么政事堂要不辞辛苦派河间郡王来旁敲侧击, 做如此含蓄委婉的建议了。在数年的往来带货之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乐公主才是西域商道上最大的豪商,一切陇右商人马首是瞻的盟主, 决定了由陇山至葱岭上层社会一切风尚的流行之王。朝廷要想向豪商征税,自然是由她亲自出面,才能一呼百应毫无阻碍。 “贸然向商人征税, 恐怕会有不小的波澜吧?”长乐公主道:“陇右的商人可没有什么缴税的习惯。” 不错, 陇右及西域多年被鲜卑柔然突厥这些蛮子染指,在思维上也蛮子化了——显然, 举族上下大字不识一个的游牧部族是不太可能有收税这样高档的政治操作的,他们除了定期勒索保护费以外, 平日也就是靠着伪装马贼打劫抢掠混一混日子。行商们被这种模式折腾得久了,当然不会有什么纳税意识——除非唐军派人去抢。 “这不要紧。”李孝恭平静道:“相公们效法昔日管仲的旧智, 决定在大军屯田处开设客栈集市, 以高价售卖穿行戈壁必须的水米衣物, 并为往来的客商提供卫队——只要豪商舍得出钱, 大唐的通关文牒可以一路将他护送到波斯与天竺,绝不会有一点的风险。此外,朝廷会在边境设置关卡, 凡是缴纳费用并检验合格者,可以打上‘大唐制造’的印记,标明货物来历。如果再多出一笔,还可以请出少府的长官,为他亲笔题写大唐皇室的证明。” 李丽质:…… 她一听就知道,这必定是自己亲舅舅的手笔! 政事堂诸位宰相固然政务纯熟,但毕竟是光明正大以经义立身的士大夫,再如何豁达开通深明庶务,也对此商贾间买低卖高投机取利的手腕不甚了了。唯有国公长孙无忌家学渊远,绍述先父长孙晟昔日长袖善舞折冲樽俎于列国的光辉功业,才能想出这样老辣的谋划来! 什么叫“效法管仲故智”?——既然商人不愿意缴税,那就化税为费嘛!税可以逃,戈壁茫茫数千里,沿途的水费粮费保护费逃一个试试? 不过,这“大唐制造”、“皇室证明”之类,那就连长孙无忌也只能瞠目其后,必定是来自天书的无上智慧。 果然,李孝恭又徐徐道:“政事堂也已经拟定敕令,警告西域及漠北诸多小国部落,未经朝廷的许可,绝不许张贴大唐制造的标签,否则以悖逆论处。” 长乐公主缓缓眨眼。说实话,政事堂此举其实殊无必要。以数年商贸的经验看,华夏在手工业的优势堪称所向无敌横绝当世,与葱岭以西所有的国家都不在一个层次,属于仿造也仿造不明白的黑科技。只要往来的行商不是瞎的,一上手能轻易分辨出大唐丝绸茶叶瓷器铁器的无上妙处。 “以此解决利税,倒也并无不妥。”公主道:“那么粮食呢?” 贵金属持续流入导致粮食分配不均,最终被贸易体系所抛弃的农民奋起反抗,算是带明亡国的重要诱因。受眼下技术限制,大唐的贸易未必能强到后世那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大唐耕作的水准也绝不能与千年以后相提并论。一旦规模扩大,粮食恐怕很难稳定。 “粮食是转移支付的第二步。”李孝恭道:“以天书记载,西南诸夷的物产极为丰富,如林邑、扶南等国,湿热多雨,土地肥沃,稻谷一年可以三熟,水果、渔获更是不计其数。只不过西南夷人手腕太过粗疏,所以才不甚闻名而已……“ 说到此处,李孝恭都不由停了一停。事实上,天书上的说法可绝没有如此温和,而是直接了当的吐槽了西南诸夷(所谓“东南亚”)的不作为。以它的说法,西南诸国在农耕上的潜力甚至远远超过关中与巴蜀,只不过各色资源太多太丰富,即便躺倒摆烂也不愁吃穿;于是安逸之下不思进取,文明的进展相当迟缓,各种意义上的暴殄天物。 如此暴殄天物抛掷挥洒,自然令政事堂诸公大为痛惜。只不过数年来忙于经略西域,腾不出手料理难面而已。如今贸易牵涉到粮食的根本,那自然不能容许西南夷再这么懒懒散散的浪费下去,所以…… “政事堂的意思,是可以将海贸的利润抽一部分出来,为日后与西南诸夷的往来做准备。”李孝恭又道:“西南面运力短少,能与大唐交换的也唯有象牙沉香一类奇珍而已。只要船只上有所突破,运载粮食并不为难,朝廷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当然,大唐是仁慈的,大唐是宽厚的,至少不会如天汉世宗孝武皇帝一般全面出击。所以政事堂拟定的方案,看上去还是比较讲究的——他们打算将流放岭南的罪犯与无赖全都组织起来,送到林邑扶南等地开垦田地筛选良种,实验天书中所传授的种种技艺,教授当地土著基本的农耕常识。等到贸易路线成熟之后,再以铁器丝绸等交易多余的粮食渔获水果,由海贸注入到广州潮州,乃至于整个沿海各通商口岸之中。 这是一举三得的妙招,除补充粮米维系市场以外,还能处置岭南那数代积累下来令大唐头疼欲裂的庞大罪犯团体。无赖流氓能在彼处扎根驻足当然是莫大的运气,设若又所阻碍,那么庞大的大唐舰队便是他们永远的坚强后盾,所谓“虽远必诛之”,“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咳咳。 李孝恭清一清嗓子,掩盖住了某些比较激烈的思想。 长乐公主显然也领悟出了政事堂的用意,她抬了抬眉毛,抽出几案上的蓝田玉笔,饱蘸浓墨,在写有“转移支付”的丝绸上打了个潇洒淋漓的勾。 这是至为郑重的表态,表示居中掌握西域商道的长乐公主已经完全赞同政事堂的谋划,并愿意翼赞助力,贡献自己作为豪商魁首的绝对威望。 但墨色淋漓未干,公主却径直抛下了墨笔。 “还不够。”她道。 李孝恭神色肃然,于软垫上微微欠身:“请说。” “政事堂顾虑得很周密,很详细,我鲁钝愚昧,不敢措一辞。”公主音色朗然,语气中却是谦和的敬意,极尽晚辈的礼数:“但纵使愚钝,我仍有不解:而今西域商道已开,陇右、关中大获其利;南面贸易万事皆备,巴蜀、广州、潮州乃至东南沿海,都将受益;甚至连稍稍偏北的山东、河东诸地,也能从东瀛处沾润不少——东瀛的白银要西入中原,所过之处恐怕都能沾到好处。” “可是伯父,天下都能分到好处,那么河北呢?河北诸州,难道是忽略的么?若天书所言无误,后日安史之乱,正是自河北兴起!” ——不错,安史之乱的脉络错综复杂,但贞观名臣们抽丝剥茧而条分缕析,一言便看出了关窍:安禄山史思明所赖以作乱的叛兵,正是自河北处募集! 换言之,这几乎是以河北征伐关中的叛乱! 殷鉴惨烈如此,不由得人不心惊胆寒。也无怪乎公主连声询问,口气竟稍转严厉,近乎失礼了: 怎么能无视河北诸地呢?难道忘了后日的教训了么?! “如此,就要涉及第二个策略了。”李孝恭神情平静,自袖中抽出第二张绢帛,再次展开: 【漠北通商】 “这是朱明的故智。”李孝恭道:“自明嘉靖以后,苦于漠北蒙古连年犯边,遂于九边开榷场、行封贡,以铁锅换蒙古的马匹,维持了很长的时间。以政事堂的看法,现在突厥虽败,北面部族却依旧要安抚,让河北诸州主持此事,也算是个贴补。” 公主微微瞪大了眼。大概是生平见惯了自己亲爹挥斥方遒的种种壮举,委实有点难以理解堂堂中原王朝是如何被漠北逼迫到开边的地步……不过前例如此,也难怪宰相们会谨慎保密,甚至特意派出亲近宗室悄悄通传消息了。否则难免有羞辱大唐的嫌疑——圣天子临朝数年,朝廷都沦落到乞和封贡的地步了,是吧? 即使为中原天下共主的身份计,这也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的大事。 不过……“漠北有那个交易本钱么?”公主质疑道。 是的,别看漠北草原茫茫辽阔无疆,真正适合放牧牛羊的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在所谓“生产力”的局限下,游牧部族虽然日夜与马匹为伍,但失去可供耕作的河套及漠南以后,在饲育牛马的经验上还真未必比得过草料充裕广览人才的唐军马场。以而今论之,大唐于陇右繁殖的军马,耐力体力便大大超越突厥。大概也只有往来运送货物的商贾,或是较为富裕的农家,需要买些驽马做苦力而已。这种贸易的范围,恐怕不会太广。 “仅以茶马互市,当然不能长久。”李孝恭缓缓道:“但以天书所言,漠北也有极大的银矿,超出于中原现有一切银矿的巨大储藏。在东瀛的白银完全供给上之前,它足以解当下往来通商的燃眉之急。不过,漠北诸部并没有开采白银的本事,恐怕还要大唐驻军指导,雇佣当地的土著,挖掘矿产。” 长乐公主的眸光微微闪动。自击败突厥以来,屯兵草原的的计划便早已提上日程。只是再三定议,却难以决断:漠北茫茫戈壁水草难寻,驻扎的军队难于就地补给,一旦与本地的部族起了冲突,难免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隐患。 但有了白银为依仗,一切便大大不同了!所谓以利诱之而以威镇之,银矿的利润足以令偏僻鄙陋见识短浅的部族目眩神迷不能自持,只要奉命镇守的将领能巧为把握从中操驭,轻而易举便能拉拢出死心塌地忠诚不渝的亲唐派出来。 ——更关键的是,收买这些亲唐派还不用朝廷自己掏钱! 我大唐布狗天下,民不加赋而蛮夷欣然望化,这实在是三代才能有的德行。即使将来史书工笔,想来也是无愧于后世的。 不过,把铁锅卖给漠北部族还是太冒险了……自从魏国公长孙无忌于火药的制备中领悟出基本的氧化还原原理,并有太子殿下于算学上的鼎力襄助之后,少府冶铁的技术便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堪称神仙开示点石为金,不但一举弥补了自北朝战乱以来丧失的各类技术,还推陈出新更攀高峰,基本解决了冶铁的品质问题。而今技术逐步向民间扩散,引发了关中使用铁器的小小风潮。这些铁器质量极佳,一旦流入草原,说不好会有被铸为武器的可能。 公主敲了敲长几。 “以我个人的见解,还是以贩卖酒水为主的好。”她道:“少府已经掌握了天书中所谓‘蒸馏’的技术,可以大大的提纯酒浆,得到极烈的美酒。伯父可以上书陛下,请求将这造烈酒的法门赐予河北诸州,允诺当地的百姓按定量酿造酒水,出关售卖。” 李孝恭欣然点头:“我出京之前,长孙国公也向我漏过风声。漠北部族最为嗜酒,所食所饮又至为燥热,必得以大黄、茶叶疗愈。只要把住这几样东西,与大漠的往来便无足忧虑了!” 不错,盐税铁税酒税茶税告缗等等算是自桑弘羊以来历朝历代(或许除带明以外)敛财的看家本领,只要财政尚未完全崩盘,靠这几板斧都能苟延残喘再续个几十年的国祚。而今对外贸易方兴未艾,动用这样的手段深度介入,想来也已经够了……吧? 公主敲击长几的节奏缓慢了下来。 在与西域打了几年交道以后,李丽质已经不是往日纸上谈兵的愚蠢新手了。往来商道中眼见着金山银山滚滚而来,她渐渐也领悟了天书中所说的“历史浪潮”、“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种所谓以指数增长的商业力量,真的是依靠往日的经验,便可以一一从容应对下来的么? 想来……想来朝廷的重臣宰相们,也有这样说不出的忧虑吧? 再以天书的话讲,人可以为未来做很多的准备,但最终还是要一无所知的走入这时代的浪潮中,面对莫测的命运。 而现在……一旦她作为西域商贾的魁首点下这个头,浩浩汤汤时代潮流便要奔涌,再不可止步了吧?在此动荡未来之前,实在不能不令人生出惕然的忧惧啊。 公主的敲击渐渐停顿,如此沉吟长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拈起了笔,在“漠北通商”四个字上打了一勾。 再怎么忧惧,也不能裹足不前吧? 眼见侄女儿同意了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条政令,李孝恭神色舒展,终于笑逐颜开。他此行肩负重任,总要克收全功才好;否则陛下纵无责备,也难以见政事堂中房、魏、王等宰相那几张拉长的驴脸。 喜悦之外,他仍然念念不忘临行前被托付的小事,于是笑着开口: “是了,太子殿下还让我转告公主,说闲时多暇,还是要看一看他寄来的算学与商贸的教材才好,指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呢……” 长乐公主终于皱眉了: “什么?” · 贞观十年三月,于诸宰相商议再四之后,中原圣天子陛下终于以明旨晓谕天下,改革官制,于政事堂下设立市贸司,总揽西域及南洋诸国一切贸易事务,乃稍分鸿胪寺之权。但此机构并无前例,初设时职权不明,朝野未免还有狐疑观望之心,群疑满腹莫衷一是,都不知至尊是何等用意。 而这所有的疑惑,终于在两个月后豁然开解了——贞观十年五月,应太子再三的祈请,皇帝同意以嫡长女镇国长乐公主为特进,入市贸司辅政,协助宰相及户部尚书料理一切贸易事务。 ——据说,接到此旨意时,长乐公主欣喜逾越常态,竟尔匍匐在地呆愣不语,足足一刻钟都没有开口谢恩。 83 大唐后世谈(十五) 贞观十二年的五个…… 贞观十二年, 三月 每至冬春交界,天气愈为暖湿之时, 长安城中的气氛也将渐转紧张。自皇帝于六年前下旨改制以来, 二月与三月便是整个帝国中枢最为紧要的日子。二月初至三月初,被捡派至各地观政与实践的国子监监生会被陆续召回京都,迎接一年一度由上而下的磨勘考核, 除检验在外观政的见解与作为以外, 还要考察算学、格物、农学乃至什么“经济学”的水平——此“经济”者,即“经世济民”之谓,据说研习的是强国富民生财有道的学问, 乃是太子与长乐公主连名奏陈, 再三祈请,才在国子监中开设的“特科”。 相较于晦涩艰深的算学与格物而言,经济学中的种种常识似乎更为天马行空, 难以理喻, 迥然超出想象之外。正因如此, 这每年一次的大考便丝毫马虎不得。列位躬逢其盛的生员,除了在观政空闲要反复习练题目以外, 往往还得提前返回长安适应考场, 顺带着作最后的冲刺。而这数千名考生及家属自全国各地涌入, 不但短时间内将京中的食宿起居推至新高,还给治安带来了莫大影响, 以至于京兆府金吾卫等头疼欲裂, 不能不加派人手,清理市集——没有办法,虽说做题家们都被大考折磨得神经错乱,但每年有资格来长安卷一卷的都已经算是士子中的人上人, 未来的栋梁大臣,不能不敷衍一二。 国子监的监生们大多寄宿于务本、兴道两坊,此处毗邻皇城,守备森严,每到年初还要被金吾卫以重兵从头到脚翻上几遍,可谓犁庭扫穴寸草不留。因此盗贼无赖尽皆绝迹,每日只有手持文碟的青衫士子往来出入,寂寂并无声响。 但自二月中旬国子监下发大考纲领以后,坊市中便不知不觉多了些来历不明的生人。这些外人裹着并不合时宜的麻布大衣,鬼鬼祟祟的隐藏于街头巷尾,待到巡视的街使走远,他们才悄悄拦下形单影只的士子,倏然掀开大衣: “新出的《五·三》,前几年国子监大考的真题,要不要?” 当然,这只是最为粗浅鄙陋的备考方式而已,除了资料来源颇为可疑之外,对命题思路的把握也不算准确。稍微有点门路的士子,便会挥霍重金”在坊市中包下酒楼雅间,以各色的名义邀请来国子监中资历深厚的博士、直讲等。而如此惊人手笔,自然也绝非仅为一点泄漏的试题——虽尔大考是朝廷中枢的机密,等闲官吏无所探查,但这些博士在考场厮混得实在太久,仅凭朝中隐约泄露的一丁点蛛丝马迹,便能推测出考试的动向。数年以来诸位博士预言考纲百试百灵,因而被尊称为“名师”,每次在外稍一点拨,额外的分润便不可计算。 今年亦是如此。早有预备的诸生在崇仁坊百尺酒楼中盛设了酒宴,命人延请国子监掌算学的讲经博士,号称于大考考纲铁断如神的张先生,希望能探听一二消息。但张先生贵人自矜,纵然仆人再三上门拜请,依旧以庶务推脱,只是命人送来一个锦囊而已。 被如此峻拒于门外,集会的诸生自然大感不满,但一看见送入的锦囊,多余情绪立刻抛诸九霄云外,几个性急的起身便大声叫嚷: “快取,快取,到底是谁?” 坐在门侧的士子劈手夺过锦囊,探手向内一抓,拎出一支小小银簪来回晃荡,登时笑逐颜开: “是公主!是公主!” 霎时间酒楼中欢声叠起,人人都露出了笑意——自贞观六年皇帝开设制科以考试取士以来,虽尔国子监的大考名义上是礼部主持,但其中最为紧要的“算学”、“格物”、“经济”三科,却是由太子与公主分别“参谋。此数年间考题花样迭出,大家渐渐也摸出了点规律:但凡是太子负责的年份,考题都更为晦涩古怪艰难奇异,时不时还会引入些稀奇古怪的数理概念;而长乐公主负责的年份,考题涉及的范围往往更宽广多样、贴合实际,与时政彼此呼应。 两种出题法当然各有各的难处,但对于芸芸考生庸常之众而言,高深莫测的数理结构显然过于艰难,还是脚踏实地的策问更为温和可亲;毕竟前者不会是真的不会,以头抢地也不会,后者好歹还可以靠着几年下乡磨砺的功夫糊弄几句嘛!只要不犯忌讳,苦的就不是考生,而是费力阅卷的诸位博士。 而今太子退公主起,当真是莫大的喜讯。但欣然自怡彼此道贺之余,握着锦囊的士子却又扔手掏了一掏,这一次摸出了一张纸片,上面是极小的字体: 【车驾已入骊山】 仅仅一眼,几位有幸瞥见的士子便愕然而惊: “圣上游幸骊山汤泉去了?” 脱口而出以后,大家又都面面相觑: “怎么可能呢?” 不错,圣天子自临朝以来夙兴夜寐朝乾夕惕,除每年盛夏避暑于九成宫以外,其余时刻都驻跸于长安理政议事,从无如此无缘无故的巡幸游乐。更何况皇帝威仪至重,车驾出巡,怎能无声无息? 座中到底还是有几位消息灵通的官宦子弟。鸿胪寺丞的长子迟疑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似乎是因为外藩入觐的缘由……” 闻听此言,在座的士子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喔了一声。所谓远人不服而以文德化之,所谓煌煌中华八方仰德,以眼下的理念而论,万国来朝天下归心本是至为光辉荣耀、足以垂名青史的喜事,即使以圣上赫赫功业,那也是在讨灭突厥平定西域以后,才有此天下共主的崇高地位。但近年以来,原本罕见得能上史书的外邦朝贺,却是越发频繁,乃至于年均数次定点入京,长安上下都已经浑然见惯的地步。 搁这儿打卡是吧? 当然,外藩如此频繁且殷勤的觐见,绝非是爱圣人爱得不可自拔,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而是出自某些阴损老辣的算计。自通商贸易的国策底定以来,西域及南洋往来不绝,一切稀奇珍物运入长安,等闲便有十倍二十倍以上的暴利,故此市舶司设置的关税极为高昂;而朝廷为优容番臣起见,举凡入朝进贡的使臣,随身携带的货物都只有一二成的费用。其间套利的空隙如此巨大,自然有人设法钻弥,于是豪商与使臣彼此勾结,开启了自贞观七年以来连续不断的长安打卡之旅。 自然,被当作关底bss来回刷了几十遍的皇帝不可能察觉不到这阴损的心思,一来二往自是被烦得满头起包,虽说出于情面不能峻拒这漫溢的热情,,依旧设法以种种理由推脱。至于这浑然无预兆的骊山游幸,想必便是闻听外夷入京打秋风后的仓促之举。 于是立刻有人啧啧出声:“这些夷人也太过分了——上次进京是为圣上进尊号,再上次进京是为太上皇贺寿,这次又是什么缘由?政事堂的相公们都不知道拦一拦的么?” “彼等此行是恭贺太·祖景皇帝冥诞八十五年。”鸿胪寺丞长子道:“自是不好拦的。” 太·祖景皇帝李虎,为太上皇帝之祖父,当今皇帝之曾祖。这样七拐八弯百年前的亲戚,居然都能被番邦检阅史册翻出来堵皇帝与政事堂的嘴,看来草莽蛮夷之中英才尽有,绝非寻常可以小觑。于是诸位儒生面面相觑,一时竟尔作声不得。 鸿胪寺丞公子又道:“再有,听闻回鹘、吐谷浑等使者东来,也是有大事要请求朝廷,因此入京的仪仗极为隆重,随行携带的珍物逶迤数里,押运的还尽皆是国中贵人,要是陛下晚走一步,恐怕得和这些人敷衍上半月有余,因此匆忙避让,也是常理。至于吐谷浑与回鹘的大事么……” 他停了一停,左右观望片刻,压低声音:“八成是为了关税的事体。” 此语一出,在座士子登时战术后仰,再次露出恍然中意味深长的神情 ——喔,原来是关税啊。 不错,“关税”,这一项在贞观五年设立的全新税种史书所未载,迥然超乎寻常官吏理解之外。但仅仅这四五年弹指一挥的功夫里,此闻所未闻的全新税收便展示了强悍的潜力——仅以西域、漠北而论,则朝廷自关卡中抽成的税收,便足以为域外屯田耕作的万余唐兵提供军械补给,所谓“养兵千里以外,不费百姓一钱”。 而贞观七年以来,在长乐公主一意倡议之下,统管关税的市舶司更做了重大的调整,设立了所谓的“关税同盟”,以关系亲疏而定税赋的高低。举凡西域及南海愿意归顺大唐的小国,都会被纳入同盟之中,享受平均六折的关税;而吐谷浑、回鹘等桀骜不驯阳奉阴违的域外强权,则只能老老实实吃下十成十的重税,甚至前年以来回鹘扰乱商道,还被特旨斥责为“贸易保护”,硬生生加了三成关税,来了一发大招。 不过,大唐也是生平第一次祭出这所谓“自由贸易”的手段,未免技法生疏掌握不住尺度,举止之间难免用力过猛。这三成关税骤然一加,登时便搅得西域风云骤起而波澜起伏,即使远在长安闭门读书的士子,隐约也曾听到风声。 而在大考前夕传出这样的风声,那意味可就愈发不同了——长乐公主命题往往出自于实际,今年大考的策论,八成便要与这些远道而来的回鹘使节息息相关了。至于这么个相干法嘛…… “以我来看,回鹘人多半是来撒泼打滚,请求加入关税同盟。”高居上首,年齿最长的孙姓士子冷哼一声:“口口声声是来朝贡陛下,携带的礼物哪里有朝贡的样子?我听说他们连波斯产的狮子猫都带了百来只,其余珍珠、胭脂更是不计其数—— 圣人要这些狮子猫与胭脂妆奁做什么?这分明是为长乐公主预备的礼物!” 不错,皇帝虽尔高高在上,但把握关税与贸易实权的却是市舶司的顾问镇国长乐公主,因此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但凡是盯准了贸易这块蛋糕的蛮夷,都是满载珍物一路直奔公主府邸。这几年关税同盟搞得如火如荼,那送礼请托之风更是喧嚣尘上,作为组织同盟的首脑,政事堂诸宰相及公主下榻之处更是门庭若市,到了半夜三更都还是人声鼎沸,丝毫不得安宁。 而今回鹘使团千里奔袭有备而来,自然是一早就盯准了目标。见不见得到皇帝无关紧要,所谓千金一笑千金一笑,公主只要略有欣悦,愿意在协议上稍稍高抬贵手,那便是西域诸国吃穿不尽的衣食金山银山,为此再耗上十倍百倍的重金,亦不足为惜! 不过,回鹘前年扣押大唐商人的货物,面对唐朝使节的责备,还曾倨傲蛮横无礼冒犯,竟称“姓李的皇帝是天可汗,咱也是个可汗,如何不能平起平坐?”,侮慢之词恬不知耻,忠臣义士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但正因为万难理喻,而今骤然一转攻势,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固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但反转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他们不要脸吗——好吧搞政治的可能确实不怎么要脸,但他们都不需要花点时间做心理建设的么? 于是沉吟片刻以后,便有人疑惑发声:“回鹘到底也是盘踞西域漠北的大国,难道连这三成的关税都抵不住么?恐怕未必会如此软弱罢?” 闻听此言,作为长·者的孙姓士人立刻便是一声冷笑,语气却颇为怅然: “我知道诸位老弟在想什么……唉,大家在中原待得太久了,大概实在不知道这些西域南洋的小国,平日是怎么个治国法,所以才会将大唐朝廷理政的习惯牵扯到这些草台班子上。唉,我昔日奉命于西域都护府观政,出发之前,也是从没有想过其中的差别。” 一听此语,大家登时肃然起敬:而今西域牵涉至重,能奉命于都护府观政者,无不是国子监中上上大才,岂可轻忽?于是立刻有人起身为前辈斟酒,还小心恭维: “请先生赐教。” “不敢,不过初出茅庐的愚鲁之过而已。”孙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当日国子监分派我等外出观政,每两年要提交一份观政的报告来。于是我斟酌再三,选了彼时西域的焉耆国——此国地处要冲,国中又出产美玉宝石诸多珍物,因此在商贸中获利无算,百姓殷富。我当时考察良久,认为此国前途无量,光辉似锦,因此特意攥写报告,请求朝廷能扶持此国……“ 诸位士子茫然眨眼。以他们所知道的那一点经济学“比较优势”的理论而言,焉耆国若能在商道中扬长避短发挥优势,的确有借美玉宝石致富的可能,又谈何“愚鲁之过”? 在此一片疑惑之中,还是。鸿胪寺丞的公子隐约记了起来: “我记得,这焉耆国似乎与大唐不太——不太和睦……” “足下说得不错。”孙先生幽幽叹息:“我辛辛苦苦筹备了半年的报告刚刚定下初稿,便听闻边境事变,焉耆国招揽突厥余孽,被都护府给犁庭扫穴了。” 众人:………… 行吧,他们算是明白,为什么孙先生才学优异年资上品,却依旧迟迟没有授官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明白这些小国是为什么要这么作死。”孙先生怅然道:“不过后来我念头也通达了——听说陛下接到焉耆作乱的消息以后,那是足足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搞明白缘由呢。” “所以,你说它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 “他妈的!这些蛮夷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本奏疏摔在地上,而后是哐当一声巨响,端坐上首的长乐公主一掌拍动几案,只听笔墨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高耸的书山摇摇欲坠,愈发衬得公主面色阴沉,狰狞可怖。 侍立在公主身后的女官无声叹气,但终究欲言又止。没有办法,虽然身负长孙皇后重托,竭力要维持公主皇室的风度;但自帝女奉命于市舶司听政以后,受朝中种种不可思议的形式所迫,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脏话竟尔无师自通,源源不断慷慨如滔滔江水,实在不能阻遏,女官唯有扼腕羞惭而已。 当然这也不足为怪,毕竟房、魏、王等谦谦君子,一旦入政事堂议事论决,那不也是奇谈怪论脱口而出,丝毫不顾朝廷的颜面吗? 说白了,谁能在工作的福报中保持镇定呢? 不过,同样被奏折淹没的太子倒还维持着气度。他不急不缓合上一本奏章,而后才徐徐开口: “何必如此?回鹘——好吧,回鹘的局势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不出乎意料,也不会特意召集合议嘛……” 贞观六年设置市舶司伊始,即使圣上与政事堂也没有预测到它那赫然兴盛的未来——短短五六年光景里,随着通商贸易规模与关税比例急剧增加,市舶司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虽尔依旧是六部名义的下属机构,但威权至重手握财源,俨然已经能与老上司户部平起平坐,正是所谓干弱枝强而调度不灵的局面。 为了应付这尴尬复杂的局面,贞观八年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太子同样听政于户部,并与长乐公主每月聚会议政一次,共同料理财政上与贸易有关的重大疑难事务。这制度原本是为缝合户部与市舶司龃龉的仓促之举,但实行以后却同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皇太子与大公主联手起来,不过一年零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已经将户部架空得干干净净。 ——说白了,一旦贸易与税收合流之后,其余财政上还能有多少“大事”,可供户部参详呢? 而今日紧急召见合议,正为现今紧赶慢赶入长安城打秋风的回鹘使团。大唐安插在西域的暗探不知凡几,所探知的消息比寻常士子所知详细百倍,也更触目惊心百倍——国子监的监生们所料不差,回鹘的态度反转得如此快速凌厉,恰因国内那糟糕到无以言喻的局势。仅以暗探的奏报,则回鹘仅粮价布价与铁器价格,一年内便足足翻了十倍有余,真正骇人听闻。以至于暗探都在回报中再三感慨,称颂朝廷料事如神,灭国不用一兵一卒。 而这番马屁陈奏上来,却立刻让长乐公主破了防。天可怜见,虽然当初的确是她亲口建议圣上加的关税,但本意可绝不是要回鹘人的性命——大唐又不是后世搅屎搅到周遭秩序全盘崩溃的神经病帝国,基本的上国常识还是懂一些的;要是因一点冒犯就随意降倾国之怒,这万邦共主王道至尊的地位还要不要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才加了区区三成关税而已么? ……好吧,以奏报的细节来看,这事情还真不能归咎于长乐公主。回鹘部族林立而中央虚弱,可汗常以商税收买贵族,供上层享受奢靡生活。而三成关税生效以后贸易减少,虽然对回鹘国力没有根本的影响,却大大削减了可汗享乐的开销。于是当代回鹘可汗苦心孤诣,除特意加大搜刮弥补损失以外,还额外参照了他麾下数位大贤之士的见解,决定效仿中原以废铁与青铜铸造钱币,直截了当捞它一笔。 某种意义上,诸位粗通汉典的大贤之士倒也没有哄骗可汗,中原皇帝的确曾有以低劣金属铸造恶钱的举止,而且铸此铁钱的皇帝还多半都声名赫赫,永垂青史,能在货币史上留下永恒的教材。他们的形象光辉耀眼,而他们的名字亦永不能被百姓忘却——譬如王莽,譬如萧衍,又譬如广大帝,个个都是类人宇宙闪耀的群星。 而理所当然,在实行铁钱后不到一月,回鹘那点脆弱零散的商品经济立刻向着地狱一路狂奔,一比一严格再现了历朝历代铸造恶钱牟利后的统一下场,甚至结局更为恶劣——毕竟吧,滥发钞票这种事也不是每个经济体都能承受;洪武皇帝滥发宝钞,虽然有以物易物的害处,但最终结果不过是让全国人民在擦屁股时多一种选择而已,回鹘这种小国滥发货币,那么商人与小民就都别想活了。 就凭区区二十几万人的经济体也敢碰瓷我带明自由主义小政府神国吗?狗儿的,凭你也配? 奏报中说,回鹘可汗现在已经在铸造“大钱当千”了——原本面值为百的货币改为一千,原本面值为千的货币改为一万,依次翻倍永无止尽,试图以此抵抗波涛汹涌一浪高似一浪的通货膨胀。而长乐公主——即使长乐公主在货币经济学上的造诣远不如她饱读典籍的兄长,仅凭历史直觉,也能一眼看出可怕的端倪: 要知道,上一次新朝王莽陛下搞“大钱当五十”后不过数年,自己的脑壳可就挂在义军枪杆上了…… 换言之,回鹘可汗凭一己之力,终于将大唐轻描淡写的惩罚扩大衍生,推演出了连创始者都梦想不及的神奇变化 这是什么五年叛乱三年亡国的卧龙凤雏啊?天壤之间怎么会生出这种货色啊? “混账!” 被蛮夷理政能力所破防的长乐公主忍耐不住,终于再次怒骂出声。 84 大唐后世谈(十六) 下 当然, 事到如今,再如何怒骂回鹘可汗祖宗十八代,也已经是无济于事了。虽然公主狂怒于心, 恨不能上奏圣人立刻向西域发送侯君集, 将蛮夷尽数送上天;但独自愤怒片刻以后, 还是只能翻检宫人们拾起的奏折,继续那令她破大防的报告。 显然, 回鹘贵族依然保留着一点大脑, 在意识到涨价已经完全不可控制以后, 还是果断向长安派出了使团, 企图以卑躬屈膝来请求中原皇帝解除关税,恢复到往日岁月静好的时光。 但经济问题是能一键还原无伤修复的东西么?长乐公主只能伸手揉捏眉心, 咬牙开口: “无论如何, 总不能什么都由大唐接手,否则岂不成了冤大头……” 如果仅仅因为可能的动荡便对回鹘让步,那么中原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大唐是天下共主万邦君父, 可不是给周遭小国当无私奉献的亲妈。真要退了一步,将来扑上来吸血的恐怕不知凡几!即使为了阻遏他人觊觎之心, 也不能随意开此恶例。 当然,摒弃回鹘的后果难以预料, 在长乐公主咬牙切齿的下此万般艰难的决心之时,静坐在侧的皇太子平静开口了。 “以都护府的消息,而今国内动荡, 回鹘可汗却仍旧饮酒高乐,日夜狩猎不休。”李承乾道:“回鹘使臣直言告知西域都护使,如若大唐袖手旁观,他们决计撑不过今年了。” 李丽质:………… “回鹘使臣特意上报这些做什么?”长乐公主惊诧莫名, 隐约又有些不满:“他们是在破罐子破摔么?本部可汗破罐子破摔,又与我大唐有何相干——” 一语未毕,公主却不觉微微一噎。 ——不,怎么就不相干呢? 如天书所说,坐落于大国身侧的小国固然身不由己,但却都有一记无可阻挡的绝招,即所谓“死给你看”——只要小国勇于躺平果断摆烂,那任凭大国力能拔山,往往也只有瞠目结舌而已。以回鹘为例,如若可汗与贵族们当真躺下开摆,那么一旦国家崩溃社稷动荡,数十万衣食无着的饥民被有心驱赶着向东前进,绝对能让西域都护府与陇右各州结结实实喝上一壶。到时候流民四散天下大乱,回鹘能不能保住国祚姑且不论,关中以西各州各郡一片骚然,是必定要找朝廷拼命的。 朝廷能冒这个险吗?冒不起知道吧? 听说回鹘贵族精于骑射各有骏马,真有了万不得以的时候上马就能直奔天竺落地重开。可大唐呢?——别说这几十万饥民一路涌进陇右是怎样可怕的局面了,回鹘人就是向转东北冲进草原烧荒求生,那野火一旦蔓延不可阻遏,都能让长安领略领略沙尘暴与大雾霾的滋味…… 虽然还在公元七世纪,但大唐依旧感受到了某种被全球化所牵扯的痛楚。 眼见自家妹妹渐渐面无表情,皇太子适当的补上了一击。 “其实这也是沧海一粟罢了。”李承乾轻声道:“以而今的消息来看,南洋也好,西域也罢,与回鹘处境相似的小国其实不在少数。只不过上下清歌于漏舟之中,对已有的变故安之若素,并不以为意而已……“ 他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抽出了一本,展开以后向李丽质遥遥一举。奏本上朱砂淋漓鲜红耀眼,高昌扶南等小国名称之后,赫然是统合出的惊人数字,而这些数字连年增长幅度惊人,却无一不是经由贸易流入中原的……逆差。 开通商路允许贸易当然相当简单,但要管理贸易却极为复杂。数年以来皇太子抽干了国子监中培育出的所有算学人才,鞭打快牛一人顶俩,参考着天书照猫画虎,勉强才在西域与广州搭起了一个简陋之至的海关架子,能够征收关税统计数据,还能以出口入口的货物大致推算出每年贸易的状况,总不至于落得如后世大明小政府的下场。 这个仓促搭建的海关当然是草台班子,但仅仅是如此粗鄙简陋的草台班子,却也足以在统计数据里管中窥豹。在扩大贸易后不过区区区区数年功夫,天书所预言的“银泵”效应便再次发挥了它不可抵御的吸力。这六七年里海关统计出的贸易顺差连年暴增,数额远远超出最狂野的预计,甚至连朝廷都有措手不及的仓促之感——显然,虽尔相隔九百年,但后世主宰华夏大地的某种神秘经济学规律已经迅速发挥了作用,并在这蛛丝马迹中展示了它无上的威能。 大明尚且不能摆脱此价值规律,凭什么大唐就能摆脱呢? 这疯狂注入的顺差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自漠北的几处银矿被发现以来,陇右与河北算是金银淤积财如流水,不得不从外地调集粮食来解决通货膨胀;而与顺差相应的,则是域外各国不可控制的逆差。 大唐固然不是九百年后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大明,但西域及漠北的小国却也绝不是手握美洲银矿的西班牙葡萄牙,在这样无遮无拦毫无防备的癫狂吸力之中,西域积攒了数百年的金银珠宝如流水般涌入大唐,换来了丝绸布帛茶叶瓷器等等做梦都想不到的奢侈珍品。但奢侈珍品充塞国内之时,本国财源渐渐枯竭,却隐伏着莫大的危险。 而回鹘——回鹘不过是惹怒了大唐,提前被引爆出风险而已。至于其余经济体内隐藏的大雷,那更是不知凡几——别看诸国在贸易的繁盛中洋洋得意,一旦事情稍有反覆,恐怕会落得连回鹘都不如的地步,所谓“清歌于漏舟之中”,不过如是而已! 不过,以西域诸国那点约等于无的统治能力,他们估计是真搞不明白这顺差逆差通胀通缩,所以安之若素,其实也相当正常。 但对于大唐而言,这种结果可就相当之不正常了。说到底对外贸易是细水长流的买卖,总不能一上头吸顺差吸得实在太爽,将周遭小国一口气给榨成人干吧?带明虽将日本葡萄牙榨成人干,但好歹还隔着茫茫大海数千里疆土,不必忧虑什么风波;西域漠北与南洋可是近在咫尺,一旦榨成人干天下鼎沸,那么大唐高低得喝上一壶…… 这个道理长乐公主当然不会不懂,数年前设立所谓的关税同盟,正是想要在国际间组织好产业协调,尽量减缓所谓自由市场沛莫能御的吸力,强至无与伦比的马太效应。但以今年汇报上来的数据看,关税同盟不说效用昭著,至少也能算屁用不顶。以天书的术语讲,他们的策略只能算是“有效减缓了同盟内友邦逆差增速过快上升的趋势”,要一口气开到三阶导数,才能勉强找到一点辩解的说辞——至于被摒弃在关税同盟以外的诸位么……那是连开导**也没有希望,只能摆烂而已了。 如今太子再次取出这惊人的贸易账簿,无异于是宣告数年以来市舶司所有努力的失败。公主的面容微微抽动,但终究不能否认这铁一样的事实,只能无力反驳一句: “当初定议之时,谁能预料到这个局面?朝廷对西域诸国的判断,毕竟还是有误差……” ——高情商:判断有误差;低情商:菜得超出了想象。 “的确是有误差。”皇太子也只能叹了口气:“当初建立同盟之时,原本以为还能挽回一二贸易的局势,但现在看来,估算基本是全盘错误……” 这算是引咎自责,为妹妹分担责任了——当初论证关税同盟,计算未来顺差的报告,就是由国子监算学博士出具,皇太子亲笔演算后画敕通过;而今理论与实际偏差到了他姥姥家,实在是叫朝廷颜面无光。 “不过,这也实在不能怪罪什么。”太子话锋一转,又理所当然的找补了一句:“从计算上来看,只要各国能将同盟协议中拟定的关税收齐,其实情况绝不至于恶化至此。但从眼下的情景看,各国应收的关税恐怕连一成都没有收齐,上昏下庸,一盘散沙,所以才会落得这么个局面。”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朝廷当初高估了他们。而今往来商道的行商,除了在玉门关外要向大唐交一笔关税,或者购买特许‘大唐制造’的标识以外,出关西行以后,基本是一路坦途再无阻碍——这都不是什么逃税的问题,因为茫茫西域中根本就没有人收税,所谓的各国税卡,不过是摆设而已……如果以往年的习俗,蛮横一点的部落与马贼勾结,还能靠着劫掠抢夺挣一点外快,但自都护府铁腕扫黑以后,这笔收入也算尽数断绝。落得如此下场,其实也不足为奇。” 公主稍稍抬了抬眼皮。显然,所谓“高估”的解释实在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即使以大唐上乘北周北齐乃至汉晋列代,成熟完善堪称冠绝天下的官僚体系,在尝试设立海关时翻车也不知凡几,还是靠着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的国子监监生才勉强顶上。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又如何能指望区区小国能掌握?带明皇帝当年缺钱缺到当裤子,都没能成功从海贸手中抠出几个子儿呢。 “以眼下的形势看,仅仅靠着这些小国自己的能耐,是决计无法解决贸易问题了。”太子徐徐下了结论:“因此,我个人的见解,还是要回到贞观六年的思路上去。否则敷衍塞责,终究不能解决问题——难道还真要靠着大唐贴补它们不成么?即使顾虑到朝廷的颜面,有些事情,再难也要办好。” 所谓“贞观六年的思路”,乃是当初市舶司初建海关前途未卜时的争论。彼时朝中分为两派,如魏征房玄龄等一力主大举西出,以为贸易全开后西域将无一国能置身事外,与其后日外邦动荡波及中原,倒不如先行强化都护府的权势,真正能遥控列国把握局势,消弭一切潜伏的隐患。 这一主张显然是惩于天书所描述的种种弊端,试图一劳永逸防患未然;但思虑固然周详,可嘴脸却委实是难看到不堪入目,俨然是一副太上皇帝的做派。于是引得陈叔达等老臣们大为反弹,以为上国仁德化远偃武修文,怎么能表现出如此霸道难看的姿态?朝局一时争论不休。 ——简而言之,你就是真要当全天下的爹,那能不能先注意一下态度问题?将来史书还要记上一笔呢! 以皇帝的本心而言,显然是大为嘉许魏征房玄龄等人标本兼治的刚直之言。不过某种无谓的天·朝上国堂堂君父的尊严到底还是牵绊住了他。大概是文明性格使然,实在学不了后世诸帝国那种炉火纯青的恬不知耻大缺大德,到底还是要脸的皇帝陛下犹豫了许久;外加彼时关中水旱灾害此起彼伏,国内时有动荡,此事便也搁了下来。 但现在……现在再提,就浑然不同了。 果然,李丽质凝神注目,沉吟片刻: “……你是说,让都护府与市舶司介入各国的贸易与财政?现在国子监的监生已经能够干预各国税收,如果再往前进一步,那么介入的程度可能会相当……深。” ——深到如臂使指,再无反抗的地步。 “不是‘介入’。”太子立刻纠正了妹妹政治上不太正确的发言:“是‘指导’,指导懂不懂?各国没有这个收税的本事,但大唐的海关有嘛!所谓君父垂怜化外夷民,我大唐为万邦之长,自然有教导各藩王理政治国的职责,所谓‘垂衣裳而化天下’,‘执干戚而有苗服’,这是自然之理。” 他叽里呱啦引用了一堆《尚书》、《春秋》,引经据典高屋建瓴,雄辩的证明了大唐教导诸国的天赋职责。诸般圣人经典文字词章,归根到底一句话: 他们还得谢咱呢! 长乐公主奔波在外,没有经历过这样高深莫测的儒家辩经训练,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矫舌难下,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丁点纰漏来——不过也用不着她找纰漏了,贞观七年以后历位老臣先后病逝,而今朝中已经再也没有会顾忌吃相的迂腐重臣了。只要理论上稍稍能交代过去,难道政事堂还会阻拦不成? 洋洋洒洒引述完毕,太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奏折,伸手递给了妹妹。 长乐公主展开一看,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最上方是【大唐友好通商贸易协定】几个大字。 李丽质缓慢眨了眨眼:“这个协定……” ……她怎么隐约记得,天书对这种类似名称的协定评价都不算高,曾经怒斥过什么“不平等条约”来着? 当然朝中的大臣未必懂什么平等不平等,但要是吃相太过难看,将来还是不容易交代的。 归根到底一句话,大唐还是太要脸了一点 “这是我等重新拟定的协议,绝无什么‘不平等’可言!”太子断然开口辩驳,绝不能纵容对大唐任何一点可能的污蔑,他斩钉截铁,庄严宣告:“协定中的每一条,都是公平公允之至,即使将来留之史册,千秋公论,也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说罢,他还揽袖起身,拎起拂尘敲打奏折,指点公主仔细观看条文,不能因区区一个名称的偏见,便平白施加如此的不明之诬。李丽质被唬得微微一愣,只听太子振振有词的讲解: “你看,自第一款第一条开始,此协定处处便是‘公平’二字!第一款中,只要与大唐缔结了这友好协定的国家,便可以互相向对方国内派遣官吏,提供改革的建议——因此,不但我大唐可以向诸国派出生员指导他们的税关与财务,这些小国也可以向大唐派出臣僚参与中原的事务嘛!彼此待遇完全一致,有何可议论之处? “再有,第一款第二条还规定,两国的军民商贾可以自由往来于双方国土之上,不得有任何阻遏刁难——这是什么?这分明是天书所称许的自由通行嘛!所谓我可往彼亦可往,大唐百姓固然能自由出入西域,西域百姓不也能自由出入长安?公允之至!” 太子一样一样指点下去,引导着公主一样一样的看过,果然,协定制定得严丝合缝,一丝不错。自第一款后,第二款又规定【缔约诸国均能于彼此国土驻军】——大唐可以驻军西域,而理论上西域也能驻军长安;第三款规定双方完全向彼此开放市场,不得有丝毫阻遏;第四款则规定,双方均享有在彼此国土开采矿产的权力……如此连篇累牍,不可胜记,条条款款,却都紧扣着“双方平等”四个字。 于是,太子愈发理直气壮了。 “凡是大唐享有的待遇,这些小国都能享有——这不是最大的公平吗?千秋万代以后,还有何话可说?” 说到此处,他有力的挥一挥手,下了最终的论断: “这样的公平公允,大唐这样的殷殷仁爱,我看将来是可以成一番千古佳话,永载史册的!” 李丽质瞠目结舌,盯着那些“彼此”、“平等”看了半日,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贞观十二年四月,于骊山汤泉休养的皇帝接到了太子与公主联名奏陈的《大唐友好通商贸易协定》,仔细审阅后以明旨下发,作为对远道而来回鹘使团的回应。 彼时,回鹘使团尚尔远在凉州,旨意传达尚须数日之久;京中的邸报便抢先发出了敕旨,附带着《友好通商贸易协定》的全文,供朝中百官参详。不过,朝中百官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协定中的微言大义,不少常驻于长安的小国使节——如高昌、扶南等——却立刻设法取来了邸报原文,并请幕僚翻译解释。 自然,朝廷敕旨骈四俪六工于用典,以诸小国使节那来长安不久那接近于丈育的汉文水平,即使翻译了也无法理解。所幸聘请的幕僚水平很高,删繁就简后向东家精准的转述了协定的中心: 只要签下这份协定,就可以借助大唐的力量整顿国内的财政与关税,从此再也不会有财源匮乏的忧虑;但相应的,国中一切的权力恐怕也会被大唐染指,权贵们将只剩下一个吃喝享乐的空架子。 如此简单粗暴的解释之后,即使迟钝如蛮夷也领悟过来了,这是一份精心掩饰而居心叵测的协定,协定中的话语甜如蜜糖,出卖的却是权贵们视若珍宝的权力。想来佛经中所谓诱骗魂魄的魔鬼,也不过于此了。这是为精心筹谋的圈套,专为回鹘而设。 于是小国使节们赫然震撼,并迸发出了强烈的怒意: 居然没有我等!——凭什么没有我等?! · 贞观十二年四月二十日,皇帝明旨下发以后五日,高昌扶南林邑诸国在京的使者终于广下请帖,邀请驻留于长安的诸国商人宾客聚会于鸿胪寺前。诸使慷慨激昂,于众人前宣讲了此新拟定之友好通商协定,于是众人哗然一片无不义愤填膺,稍稍挑拨之后立刻血气上头,遂步行至皇城墙外,伏阙于太极宫门以前,表示最强烈的抗议。更有胆大者于政事堂外张贴公告,当众叙述自己效忠大唐的累累功勋,控诉朝廷“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衮衮诸公负恩多”、“一往情深,而真心错付”,竟尔偏袒狼子野心的回鹘,而忽视了诸位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的外邦臣子!激愤之处,乃至于放声大哭,悲不可抑。 眼见宫城外已经闹成了一片仿佛话本中情人互撕的狗血现场,值守的相公不能不召集禁军维护秩序,并出面力劝诸位使臣安心镇定——毕竟都是国家的宾客,实在吹不得碰不得。但使臣们越扶越醉,一片吵嚷后反而达成了共识,觉得在长安城中讨不到公道,只能去骊山汤泉宫求陛下诉苦!于是呼喊一声后众人相应,立刻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陈词: “听我说,皇帝陛下绝不忍我等如此受苦,都是他身边的奸臣对他隐瞒了我等的心意,隐瞒了西域的境况!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于是众人呼声雷动,簇拥着几位冲锋在前的壮士便向北门涌去,一路上还有人扯下白布咬破手指以血为书,殷红一片鲜血淋漓,真是说不出的悲愤冤屈。 到这一刻政事堂也压不住了。长乐公主不得不匆忙出门,请来太子带足侍卫,打着仪仗便往城门处冲。但车驾还未驶出内城,被安插在人群中的眼线便紧急送来了消息,说几位领头的使节大概是被气氛烘托得戏瘾大发,居然各自割破胸膛出血为墨,写了斗大的“诉冤”、“清君侧”、“尊王攘奸”等等横幅,扛着标语耀武扬威四处展示,不可一世。 长乐公主:………… 行吧,都闹到这一步,骊山上是绝对瞒不住了。 在随行的诸位宫女惊悚至极的目光里,同样神魂未定的太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振振有词开了口: “你看,我就说我拟定的是绝对的平等条约吧?”他斩钉截铁道:“大唐与突厥签订协议,契丹就会怨恨;大唐与回鹘签订协议,高昌就会怨恨,都说‘为什么把我放在后面?’——这是什么?这是孟老夫子说过,如商汤一般,圣人的德行啊!” “大唐,有德啊!” 85 大汉后世谈(一) 天书传语(一)…… 当钟鼓声第三次响起时, 偌大的殿阁内立刻响起了长短不一的叹息声。伏案奋笔疾书的太学生们依次起立,尽管仍然手持毛笔恋恋不舍,却不敢有丝毫的迟误, 只能小心整理笔墨收拾衣衫, 俯首退出了这空旷沉肃的太学正殿,寂静无一丝响动。 当然,这谨声屏气的恭敬姿态仅仅维持了片刻。步出正殿以后不过片刻,门外便是轰一声叽叽喳喳: “这是谁出的题?一点把握也没有啊!” “少来!足下哪次不是这个说法?足下哪次又不是考的第一?” “这一次我是真没有把握……对了今日的几何也太难了,陛下不是说要不拘一格录人才么?” “不错, 还有说这算学术数是一年简单一年难?我看是愈来愈难,必定无边无涯了……” “即使不拘一格, 录的也得是人才方可,总不能把蠢货给招进去。上林苑的刘老夫子早就说了,当今县官看重军械、冶铁, 这一回少府招录上岸的考试,必定会注重几何与冶炼。几何之中, 勾股更会一枝独秀,卓然而立。当时在下便劝诸位师法刘老夫子,如萧、陈等辈, 不过尸居余气,冢中枯骨而已。” “足下慎言!人家好歹也是侯门的跟脚——” “侯门如何?县官改制三年以来, 他们的子弟上过岸么?连汲公的心法都一无所知,不过荫蔽之辈而已……” 大门訇然闭合,将吵嚷声隔绝在外。肃立于殿中几案之前的御史大夫张汤抖一抖衣袖,终于郑重出声: “收卷吧。” 几位被借调来监考的御史中丞自屏风后依次步入殿中,收取平摊在几案上的试卷,并一一检视错落之处——元朔五年, 少府的方士们终于在皇帝的逼迫下试验出了所谓的“纸张”,而今这“造纸术”反复改造渐趋完善,至元朔七年始,终于有幸登大雅之堂,以特旨用于朝廷抡才之盛典;此“纸张”轻薄挺括,与往日的竹简大相径庭,太学诸生在大考中初次见此奇物,答题时难免战战兢兢,多有污损,需要再行誊抄;而污损过甚难于面圣者,则唯有黜落了事。 这是干系用人大政的要事,因此御史们屏息凝神,小心翻检那些天书一般的算学符号,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如此逐次收拾,忽有人咦了一声,小心捡起几案上厚厚一沓草纸,快步走入殿中,双手捧于御史大夫: “张公,这份试卷似乎颇有些稀奇。” 张汤注目凝视俯首屏息的手下,目光高深莫测。可惜,这些被皇帝特旨超擢专程负责考核太学的御史修为到底不够,他们或许精通算学冶金乃至营造,却实在不懂窥伺上官的心思,一双手仍旧不动不摇,呈递着那份符号扭曲怪异不可辨认的草稿。 张大夫只能开口了,语气同样飘渺难测: “是吗?” “下官不敢欺瞒。” 这也实在太不开窍了。张大夫沉默片刻,凝视着草纸出神少许。虽尔穷尽想象,但以他那临时恶补,仅相当于小学肄业的算学水平,显然在理解上稍微有点吃力。 反复追问至此,御史大夫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浅薄了: “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被拔擢上来的御史中丞老成淳朴,没有听出御史大夫话中隐约的不满,老老实实回答: “以小子的见解,此人应当是想要解决陛下于上年张贴出的疑问——如何打造火炉,才能使冶铁的火焰足够炽热……“ 而今太学初建,太学的考核也尚在摸索之中,因此答题的形式相当自由。除了回答规定的题目之外,还可以索取草纸书写附录,向圣上展示自己横溢而出不可为考纲所阻碍的才华。不过,而今考核已有三年,这“附录”的制度却是形同虚设,大抵考核实在太难,能竭力从几何术算天文地理中挣扎出来的已经是士子中的上品,怎么还能奢求有展示才华的闲暇呢? 正因如此,眼见这三年来百中无一的附录,御史中丞才表现出了格外的谨慎。 张汤的神色也变得肃穆了。他仔细翻动草纸,虽然仍旧理解不了诘屈聱牙的文字,却勉强看出了此人在繁琐论证中讨论的问题——数年以前,皇帝为了精研军械、磨砺兵力,曾于太学以外张贴三个疑问,则这篇附录连篇累牍,正是在尝试回答第一个疑问: 【如何培育出最为炽热的冶铁之火?】 一年以前,少府中的方士回答出了三个疑问中的第一个,于是立蒙宸赏,青云直上——数月之间,此区区布衣黎庶便被皇帝敕封为关内侯、食八百户、赐千金之重,荣宠莫可言喻;连举荐此方士的臣工亦因此锡恩,声光大为不同。故此,即使以张汤的城府,一时间也不由微微愕然,而后小心展开了草纸最后几页。 不过,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一语中的的结论,在一堆稀奇古怪的图形之后(难为这考生,竟能以毛笔画得这般横平竖直),末尾却是匆匆的几句话: 【解法至妙,惜纸短而地促,无可描画矣,叹叹。】 ——我有一个绝妙的解法,可惜纸张太短,实在不能再写了。 张汤瞠目良久,终于从腰间取下印绶,在草纸的一头一尾铃印下御史大夫的印章,而后以蜡封装,仔细包裹。 “为我通报上林苑。”他道:“就说我要求见陛下。” · 当御史大夫疾驰出太学时,皇帝正在上林苑中检阅羽林骑射——顺带着接见远道而归的骠姚校尉,亲外甥霍去病。 自元朔元年天书降临以来已有七年有余,朝廷依仗着这由天而降莫可比拟的金手指,一步步在汉匈战争中奠定了绝对的优势;而去年九月十三日,与公孙贺卫青与汲黯等商议数日之久以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以三十万的兵力倾国而出,决意以优势转为胜势,与匈奴做最后的决战。 此战关系至重,因此调兵遣将莫不谨慎;除近年来光辉耀目的大将军卫青以外,有幸执掌方面分兵出击者都是苏建公孙贺等久历沙场的元老宿将,负责后勤辎重的更是朝中心腹重臣,可谓调度严谨细微之至。但这样缜密严格的计划之中,皇帝却骤然颁下特旨,令年方十九的霍去病领上林精兵八千,虽听令于大将军帐下,却有自行裁断的特权。 此令匪夷所思,领军将帅莫不惊愕:霍去病初出茅庐而无尺寸之功,如何能承担这领军陷阵独当方面的重任?皇帝如此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简直有藐视大将任人唯亲的嫌疑,不能不令军中瞠目结舌,万难理喻。 ——当然,有鉴于皇帝上一次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任命的乃是卫青卫大将军,故而将帅再为疑惑不满,终究不敢出声。 ……不过,卫家有一个初出茅庐一鸣惊人的卫青便够了,难道还要添个姓霍的么?真当名将是一窝一窝生的呐? 以皇帝战前的规划,此次决战应该是稳扎稳打的犁庭扫穴,卫青等率主力直奔匈奴绝不可舍弃的水源地,与单于王庭正面迎击;而霍去病则领精兵奇袭西域,斩断匈奴勾连河西走廊的臂膀,阻绝漠北骑兵逃遁的后路。 以元老宿将正面迎敌,以新锐小将阻截败军,这算是极为妥帖、处处吻合兵法常理的安排。但霍去病的思路显然超出于兵法常理之外,此人领军直出北郡,立刻便抛弃一切辎重千里奔袭西域,趁着出兵的消息尚未扩散之时抢先发动了斩首行动,将亲近匈奴的各部族小国首脑一网打尽,彻底扫清漠北入侵西域的一切势力;稍作休憩又立刻领兵折返直扑漠北,在俘虏与眼线带领下准确阻击了被汉军主力锤得屁滚尿流一路西逃的匈奴单于卫队,与沿途赶来的卫青苏建等来了个两面包夹之势。 此役可谓大获全胜,不但左右贤王被一网打尽,王庭贵族多半就俘,即使最为阴险狡诈骑术高明的伊稚斜单于亦不能幸免——虽然他豺狼心性狠辣恶毒,不惜以母亲与幼子吸引汉军的注意;但在骑马奔驰之时,多年前在臀部的箭疮还是迅速发作,并恶化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当汉军紧赶慢赶追上之时,所能发现的已经只有一句惨不忍睹的尸体了。而随行记录的太史令司马迁心怀不忍,大笔一挥,婉转记载了这位雄主最后的下场: “将逃,肠出于尻,遂卒。” 虽然没有生擒酋首,但此战战果的确辉煌已极,迥然超乎战前百官最为大胆的估计——在数月秋风逐落叶般的犁庭扫穴以后,措手不及的匈奴上层几乎被一网打尽,有单于王庭继承权的贵族勋戚或死或俘,扫荡无余。至此,存续约七十余年的匈奴草原帝国算是被连根拔起,在自冒顿单于以来苦心经营五代人所培育的上层精英损失殆尽以后,即使有部分残余的部落依旧在漠北茫茫戈壁中游荡求生,也决计无力再支撑一个统合草原南北的政权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真正底定乾坤的一战——大汉终于逆转秦以后漠北与西域逐年整合而渐次威胁中原的趋势,彻底粉碎游牧部族所建立的一切国家机器,使草原重归于数十年前群龙无首、“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的时代。汉匈彼此相持凡七十余年之久,终于以一场流血漂橹的暴烈战争画上了句号。 但战果固然辉煌耀眼,但大事稍一平定,草原的局势却是错综复杂,难于料理。奉大将军的谕令,此战中俘获无算、论功第一的校尉霍去病先行折返,向皇帝汇报功绩,请示处置的方略。 这是大将军对朝廷极为婉转的奉承,皇帝亲眼看中的将才竟尔建树如此大功,圣人洞明烛照,垂谟深远,岂是庸俗可以臆测?而陛下闻弦歌知雅意,欣欣然喜而不自胜,除了连下温旨褒扬功绩,还打破惯例,令一千石重臣于长安城外迎候霍校尉返京的队伍,行所谓“郊迎”的礼节。而陛见重赏之后,皇帝更额外赐非分之恩,每日辰时都要召霍去病于上林苑议论对匈军务,偶尔还会带太子出面见一见亲戚。 虽然名为议论,但以霍将军寡言少泄的风格,上林苑对答多半都相当标准;具体而言,每日都是以霍将军汇报军情开头,再是皇帝陛下兴之所至,做出重要指示,霍将军表示坚决拥护,完全赞成,毫不动摇跟随圣上的意旨;而后便是皇帝指出,皇帝强调,皇帝要求——整场对话行云流水,稍稍修饰便可以放在太学生的教材中做公文的模版。而遵皇帝特旨,从军的太史令司马迁千里迢迢随霍去病赶回,每日都要侍奉于圣上身侧,记录君臣对答冠冕堂皇的文章。 不过,在交谈半个时辰以后,皇帝会屏退太史令,仅留霍去病一人独对;用意也是昭然若揭: ——现在,咱们来唠一唠史记上不能写的。 到这种时候,霍将军往往更惜字如金了。除谨慎汇报战况见闻以外,对皇帝种种的询问大多沉默以对,或者自承愚鲁而已;但皇帝倒也并不在意,他之所以要与自己一手培育的将种反复议论,也不过是天书看得实在太多,揣摩过度心痒难耐,不吐不快而已。 而这数日以来秘密的讨论,要点却都牵系于一处: 匈奴虽灭,余患却延绵不绝;如何一劳永逸,防止漠北再度生乱? 霍去病奉命返京,启程前便与大将军反复商定,诸般办法已经成竹在胸。但面对面与皇帝交谈之时,无论他提出何种妙策——分封瓦解重礼收买抑或重兵征讨迎头痛剿,刚柔相济威福并用,仔细聆听后的皇帝都只会问出同样一句话: “如此,便能一劳永逸么?” 搜肠刮肚贡献出所有的方案以后,面对着杠精一样来回抬杠的皇帝,寡言少语的霍将军沉默片刻,只能承认: “不能。” ——是的,不能。即使将军们的才智勇力万中无一,又怎么敢奢求以人力胜天,一举定鼎、2再无疏漏?实际上,种种策略能保个五六十年的平安,已经是他们预计中的绝佳效力了。 皇帝随之哼了一声。 “这倒也不奇怪。”他喃喃道:“以朕自天书中的所得来看,漠北的边患绵延数千年,历朝历代都没有断绝过的时候。毕竟茫茫草原就在那里么,总会养出难以料理的强敌来。即使一时占据上风,也很难斩草除根……” 说白了,几千年来的能人志士贤才伟人难道少了么?人家倾尽才力尚不能解决的问题,凭什么能让皇帝轻轻松松料理? 霍去病随之默然。虽然少年将军雄心万丈,但常年随姑父浸淫于天书种种玄妙的理论,他渐渐也领悟出了隐匿于文字之后的某些规则——这些规则或许浅陋怪异,却在实际上主宰着整个历史的轨迹;即使大汉的战力所向披靡,也对这些玄秘的规则无可如何。 如若高情商如公孙贺张汤东方朔,大概此时已经在搜肠刮肚的思索安慰皇帝的借口。但霍去病沉默片刻,只是一板一眼道: “陛下说得不错。” 皇帝只微微一笑。 “不过,朕也不是没有做过尝试。朕的才气或许不如几千年以降的贤哲,但却有诸位圣贤都没有的天书珍物。”他悠悠道:“朕反复询问天幕,始终不得要领,最终逼到了极处,迫出天幕的一句话——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事,还是要相信后来人的智慧。” “朕想了一想,觉得上苍的垂训确有道理,当初皇祖文皇帝、皇考景皇帝,不就是养精蓄锐、含羞忍辱,将讨平匈奴的大业,托付给了朕么?所谓敬天法祖,列位先帝的深谋远虑,正当取法。” 皇帝停了一停。 “然后,朕再次逼了一逼,终于从天书口中问出了实话。” 霍去病:………… 好吧,这还真是皇帝那决心已定而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作风。所谓“汉家庶事草创,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他要真相信后人的智慧,那又何必穷尽国力,与匈奴作此不死不休的决战?以此刚硬独断到近乎可怕的心志,是天书区区几句劝告可以扭转的么? 当然,皇帝之所以要如此苦苦逼迫,也是有其缘由。他解释道: “天书既然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想必数百数千年以后,终究还是有一代人一劳永逸,消弭了北境的边患。既然后人有此良法,大汉为何不可效法?即使办法天马行空,听一听也是好的。” 霍去病的嘴抽了一抽。所谓“听一听也是好的”,说来真是轻描淡写,但要逼迫天幕开口吐露实情,不知又要砸多少偏差值进去?仔细想一想,也幸亏皇帝有如此赫赫功业,否则以这样挥金如土的性格,早晚得走上借贷的不归之路。 “想必陛下已经有了见解。”霍将军低声道。 “谈不上见解,只是一点启示而已。”皇帝平静道:“知道‘火器’么?” 霍去病微微一愣:“是陛下自天幕中兑换的……” 两年以前,皇帝以重金自天幕中换出了火药与火器的配方,视为是能改变整个战场局势,莫可抵御的神兵利器;因此特意召集关中关东一切方士,聚于长安郊外实验配方,并为此允诺下了封侯的重赏。不过以霍去病所知,虽尔方士们勤勤恳恳尝试数载,也不过只是造出了能炸塌半座房子的怪异粉末而已,虽然在战场应用甚广,但尚且与传说的火器相差极远。 “天幕给陛下的启示,便是‘火器’么?” 如果以天书所言,那么火器的确是威力莫可比拟的杀器;但要说能一劳永逸的解决漠北边患,似乎还是匪夷所思。 皇帝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他道:“火器固然威力无穷,但以天书所言,后世的朱明虽然掌握了火铳火炮,依然是亡于异族之手,难以回天。毕竟,火器虽然精细,终究是工匠可以锻造出的东西,蛮夷只要设法俘虏中原的工匠,也可以探知火器的秘密。所谓的‘技术外流’,是不可避免的。” 的确,即使皇帝已经谨慎封锁了大汉与匈奴的边境,但匈奴人依旧成功从商人手中窃取到了某些中原冶铁的奥秘,能够打造粗糙的铁器,“颇得汉巧”;只不过汉军雷霆之击来得太快,技术还远未成熟罢了。 “但破局的关键,却又恰恰在这‘火器’上。”皇帝轻声道:“天书说,一把两把,乃至十把百把千把火器,在历史的规则前都无济于事。但量变是会引发质变的。如若朕能打造十万把乃至百万把的火铳,为所有边境的汉军尽数配备;那么,便已经接近了解决漠北的最终答案。” 霍去病呆了一呆:“即使十万把火器,又能如何……” 只要被蛮夷盗走工匠,不一样是被仿制破解的下场么—— 不,似乎不太一样。霍去病到底是天资聪颖无与伦比的将才,他敏锐的意识到了皇帝寥寥数语中的关键,因此仓促咽下了后半句话。 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以天幕的说法,一把两把乃至千把火器,都只是‘工艺品’而已。它们可以由能工巧匠精心打磨,一次次的试错试出来;但一旦数量上了十万百万,那就不是工匠可以应付的了——它需要的是无数人无数产业紧密的配合,如链条一般环环相扣,因此唤做‘产业链’。”皇帝稍稍思索,仔细复述着这莫名怪异的论述,语气却依旧平静:“制造十万把可用的火铳,需要的是采矿、冶铁、锻造、火药,十数个产业中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熟练工人,与这些工人相吻合的体制,或者换一个名字——‘工业化’。” “这些,才是文明解决蛮夷的关键。” 霍去病怔怔看着皇帝,一面是被这前所未有的叙述与种种怪异名词冲击得头昏脑胀,一面却是在本能的迷惑: 工业化,工业化,即使这工业化真有天书所言的玄妙高深;那么蛮夷——蛮夷难道就不可以学习,不可以模仿,不可以同样组织工人,造出这十数万把火铳了么? 霍将军眼神微微闪动,心中猛然生出了明悟。 “以天书的说法,能为军中随时提供十万计的火铳火炮与充足火药,整条产业链需要至少十余万的工人,因此称为‘工业化。”皇帝缓缓道:“而蛮夷……以漠北茫茫草原的那点地产,蛮夷要是能供养得起十余万计的工人,还入侵中原做什么?” 以游牧业那点看天吃饭的可怜收成,以牛羊马等那少得可悲的能量转化率,这十余万计身强体壮不事生产每日白白消耗粮食的汉子,便是连匈奴帝国全盛之时也不可负荷的泰山之重——而这,才是最终制约游牧部族要害,最大也最可怕的,逆鳞。 世间奇谋诡计层出不穷,但最终以力破巧横压一切变化的,还是最不起眼却最根本的东西。 人口,乃至自然资源。 “……所以,天书告诉朕,当工业化全面铺开之后,一切游牧文明,骤然都变得能歌善舞了。” 皇帝微微一笑,但顾盼之间,却是神色熠熠,俨然有不可遏制的欣喜热望: “也是奇闻一桩,对吧?” 86 大汉后世谈(二) 渡劫 霍去病呆呆看着陛下。惶惑惊愕, 难以自已,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某种意义上说,天书再次展示了它那匪夷所思难以理喻的视角, 那种宏大、直白,却一针见血的视角。自汉匈战争——不,自先秦六国与草原诸部交战以来, 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穷竭智力,也曾有人觉察过中原相较于漠北真正的优势:那丰沛充裕、无穷无尽的人力;广袤辽阔,近乎于予取予求的自然禀赋,所谓“国力强盛,十倍于匈奴”。 不过,国力强盛归强盛, 强盛的国力却未必能转化为强盛的军力——文景时天下饶富,仓库的粮米层层累积,乃至于腐朽败坏不可食用, 但应对匈奴时却是屡屡吃瘪,仅能自保而已。因此重臣们早有共识,认为战胜匈奴的关键,便在于以恰当的策略发挥中原无穷尽的潜力,所谓王道坦坦, 堂堂正正的碾压过去。 不过, 思路固然尽善尽美, 这能激发潜力的“恰当策略”却恐怕是镜花水月而已,毕竟几千年来贤人高士们上下寻觅, 但中原王朝终究还是有马失前蹄被蛮夷翻盘的时候,在这以千年为尺度的历史上,种种奇思妙想都会被敌手破解效仿, 所谓“万全之策”,似乎只是虚妄而已。 相较于历代这穷极智力的精妙智谋而论,天书描述的道路当然简单粗暴,毫无美感;但正是这样毫无美感的思路,却一语中的的指出了中原与漠北彼此抗衡的关键: 既然种种奇谋密术都有扩散后被仿制的风险,那么何不走一条永远无法被蛮夷模仿,而威力无可比拟的道路? 既然旧有道路不一定卷得出头,那就量身定制一条新赛道嘛! 自然,新赛道也绝不是好卷的。天书的解释又简单又粗暴,但霍去病隐约领悟到了简单直白后微妙的逻辑——□□火炮并不是关键,甚至一切昙花一现的技术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量产这种技术的能力,即所谓的“工业化”。 霍去病沉默良久,终于低低开口: “陛下,这恐怕……不太容易。” 是的,即使以皇皇天汉的人力物力,要想达成量产火器的工业化,那也是艰难之至的。以天书的说法,而今大汉编户齐民,朝廷可以掌控的人口在四千万人左右;但要以这四千万的人力物力投入于这前所未有的量产计划之中,恐怕也力有未逮。 ——十余万脱产工人!这数字未免过于惊人了! “说的是。”皇帝居然点头赞同:“朕问过了,巴蜀一带,冶铁煮盐往来求财的豪商聚集如云,每家都有数千的僮仆力工,但即使笼统算来,也不过能招募两三万的力工,便必须仰给于外地所输入的粮米,才能勉强维持了。数目再多下去,必将无可负荷。” 大汉时的农业生产还是太脆弱了。纵使巴蜀天府之国帝王之资,纵使盐商铁商们雇佣的力工依旧是半农半工并未脱产,如今这点农业剩余也很难再支撑产业额外的扩张,而外地输粮可靠性太低,必将是川蜀冶铁业莫大的风险。 不过这也是正理,工业化固然是点石成金的灵丹妙药,游牧部族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但如此艰深复杂而进程,又怎么是大汉可以一蹴而就的呢?天命再眷顾皇帝,也没有垂怜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 说起来,天书之所以半推半就还能吐露这点实情,多半就是看中了朝廷的无所能为。皇帝再雄心壮志又有何用?生产力的天壑决计无法逾越,即使千古一帝也是如此。 但皇帝似乎并不懊恼,他只是在上林苑中随意踱步,衣袖翩翩飞舞。 “天书说,工业化的道路艰难险阻、莫可名状,路上死者枕藉而尸横遍野,流下的鲜血能充塞整条黄河。即使大汉皇室,也未必能在这样的剧变中存活下来,搞不好就会沦落为历史的渣滓余烬,归于黄粱。所以它苦口婆心,劝朕还是要谨慎行事,不可太过操切。这样的反复比喻,朕亦不能不动容。” 霍去病眨了眨眼:一贯老辣精明算计百端的天书居然有这样委婉诚恳的言辞,真正是超乎意料的罕见;不过,也正是这样罕见的诚恳言辞,反而有意无意的暴露出了什么。 这名为“工业化”的进程,恐怕相当不一般吧? “陛下做了回复么? 显然,皇帝同样在天书的含混其辞中捕捉到了敏感的关窍,于是他微微一笑: “当然。朕告诉它,朕不信。” 霍去病:?!!! ——为啥不信?! 当然,霍将军很快反应了过来:皇帝再怎么刚愎强猛,终究不是脑瘫的杠精,绝无可能将天书的警告视为无物,之所以表现出这样混不吝的态度,大概是想从天书口中再敲诈出一点关键的线索。 而天书呢?天书未必察觉不出皇帝阴损的用心,但它却实在不敢做此冒险——天幕曾称许皇帝心意之坚,已至精钢不可夺其志之境;可换个方向想,这“精钢不可夺其志”,不就是一条道走到底的魔怔么? 要知道,武皇帝秉政四十余年,固然在痛殴匈奴与开拓西域的大事上百折不挠,永不回头;可一旦沉迷于方士巫蛊长生秘闻,那也是疯批魔怔而坚定不移,直到赔光了一家老小子孙三代,才终于幡然醒悟,算是悬崖勒马。 要是皇帝真被什么“工业化”的论调所迷惑,疯批上头来个强力推行,届时天下鼎沸社稷丘墟,难道天书能顶得住这个责任么? 它当然顶不住。所以,在半推半就的怒气与迟疑中,天书泄漏了更多的消息。 “上苍告诉朕,这所谓的‘工业化’绝不是组织一批力工制造火器,便算大功告成。”皇帝平静道:“实际上,如若真组织起了这么一批力工,那么整个天下的局势反而会不可揣测。以天书的话讲,这叫先进生产力必定会反作用于整个社会,如若社会制度不能适应,则可能被急剧膨胀的生产力直接刺破,乃至剿灭无余……” 他停了一停: “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生产力’是什么,似乎是生产器械的能耐。但要打个比喻的话,那么大汉便譬如母体,生产力便譬如婴儿,如若母体孱弱而胞胎过于旺盛,那么壮盛的婴儿就会直接破体而出,将整个国家拖入灭亡的境地。” “所以,生产得太多,生产得太好,其实也是有害的。” 霍去病缓缓瞪大了眼: “……有害?” ——连产铁器产火器产得多产得好,也会“有害”?害什么?赚得太多么?! 说实话,纵使天书平日屡发暴论,而今这样的奇谈怪论莫名解释,也实在是太超出常人的见识了。无怪乎霍将军一反常态,罕见的表达了惊愕。 但皇帝波澜不惊,只是稍稍抬眉。显然,他在与上苍秘密往来的交流中已经看见过了某些强而有力的证据,强力到足以碾碎一切的常识。 “天书给朕举了一个例子。”皇帝缓缓道:“它说,在至今一千余年以后,华夏的方士掌握了所谓‘火药’的技术。数代人反复改造以后,这种黑色粉末的威力渐渐不可抵御,赫然有移山平海、摧坚克难的功效。不能不算是所谓‘生产力’巨大的进步——这一点,想必出征的大军已经有所体会。” 霍去病默默点头。此次征伐匈奴,除了奔袭千里惯熟的闪电战术以外,最为重要的决战器械,却是由卫青亲兵所秘密携带,据传由方士们尝试数年之久才勉强炼出的百来斤“火药”粉末。当两军决战之时,正是掩伏的奇兵以火药炸毁了匈奴王庭上游的河道,奔涌而下的滔滔浊水将匈奴的府库辎重席卷而空,才最终导致了王庭卫队的彻底崩溃,奠定此次决战最终的胜局。 ——说实话,匈奴毕竟是有七十年底蕴的顶级强国,即使数年以来大汉凭着天书泄漏的种种机密大占上风,但等硬碰硬逼出匈奴最后也是最强的老本时,纵然卫、霍联手,也在倾国之力的大决战中吃力万分,艰难困苦,莫可名状。如果没有这火药的神来一笔,那么最关键的几场战役,还要难打十倍以上。 正因如此神效,但凡能有幸于决战中目睹这神物威能者,无论上下都对这“火药”称许备至,五体投地;而霍去病此次千里迢迢而来,在回禀之时也曾反复祈请,希望皇帝能继续制备这莫可抵御的琐屑粉末,加强它的威力。 大不了再苦一苦方士嘛,骂名他霍去病可以担。 迄今为止,大汉不过是刚刚领略到一□□微不足道的能耐而已。如若后世的朝代真的掌握了成熟可靠的火药技术,那么“生产力”的提高,何止道里计? “虽说赵宋以降的华夏皇帝,对所谓‘技术’似乎不甚热衷,但火药毕竟威力太大,还是迅速在军阵之中有了应用。不过,应用于军阵的火药技术,却并未带来意料中的优势——火药需要填埋、引燃,需要密闭的空间,而来去如风的游牧部族,恐怕绝不会给中原大军优哉游哉精心设置陷阱的机会。在远距离发射的火器成熟之前,爆燃式的火药最大的用处,只能是用于炸毁某些固定的工事,譬如城墙。” “……不错,不过数百年的功夫,中原辛苦发明的火药便被漠北所掌握,然后反手用在了它的发源地上。在火药面前,数千年辛苦修建的高墙深池名城险关全都不堪一击,农耕民族赖以抵抗游牧铁骑的防御工事自此化为乌有,被拖入无休无止的野战之中——实际上,无论元灭宋之战,还是满清入关南侵,火药都发挥了至为重要的作用。自己发明出的技术居然葬送了自己,倒也真算是千古的奇谈了。” 皇帝平静转述完天书那苦口婆心真挚诚恳的教诲,而后反问霍去病: “你以为如何?” 霍去病瞠目而结舌,嗫嚅着嘴唇要开口出声,但脑中混乱茫然,却始终不得要领,唯有迟疑含混,讷讷不言而已——显然,即使霍将军少年新锐,但数年耳濡目染旁观政事,基本的素养是决计不缺。当听到皇帝叙述出这火药在未来所引发如此惊人变故时,他原本该立刻匍匐下拜,引经据典,请求陛下以前人——不,后人为鉴。甚而言之,为了表示对大汉的无上忠诚,他还应当慷慨陈词竭力劝谏,请求皇帝慎重考虑这后果难以预料的“火药”。 反正——反正匈奴已经殄灭,又何必保留这危险之至的不详异物呢?没有火药,大汉不是一样可以辉煌闪耀,睥睨天下么?为何要为了区区一点外物的效用,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呢? 如若是公孙贺、东方朔、朱买臣等儒臣在此,大概还可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借用圣贤以文化远修德感民的种种典故,巧妙而又委婉的劝说皇帝放弃火药隐匿技术,或者干脆将涉事的方士一并诛杀,不可为了蝇头小利而置社稷于积薪之上。条条见见莫不吻合圣人大道,足以载之史册而永垂不朽。 而霍去病——霍去病当然也学过经纶典章,也当然知道此时此刻他应当承担的身份;无论以国家大义以深谋远虑,他都应该站出来果断开口,说出自己应有的劝谏,坚定皇帝摒弃火药的决心——毕竟,陛下私下与他独对,难道不就是为了定此大事么?此所谓天下安危存于一言,他如何能辞让! 但不知为何,霍去病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但皇帝没有打算放过自己的外甥,他不紧不慢再问了一句: “前车之鉴如此,朕是不是该放弃这火药呢?” 那理所应当的答案已经悬在了唇齿之间,但霍将军愕然良久,终于只能低声开口: “……臣惶恐,这种大事,当然是由陛下圣心独断,臣下何敢妄言。” 皇帝微微笑了。 “以朕往日的经验,凡是祈请‘圣心独断’的臣子,其实内心都是不太赞同,只不过不敢出声而已。”他慢悠悠道:“你也是如此么?霍卿。” 口称霍卿而非“去病”,这是已经一句句逼到极处了。霍去病不能不咬牙吐露最诚挚的心声: “是的,陛下。” “喔?”皇帝挑眉:“为何不赞同放弃火药呢?” 这句话波澜不惊,但话外隐隐却有莫能抵御的风雷。显然,在皇帝已经明白昭示“火药”对国体对未来巨大的风险之后,坚持保留这难以掌控的物事是极为不合时宜的。以皇权本能的刻薄寡恩,恐怕会怀疑是军方为一己私利而置长远于不顾,行此截断后路的绝计。 如果是卫青在此,大概会有更委婉更贴切的谏言,不至于瞬间将局势激化到如此地步。但霍去病毕竟资历尚浅而经验不足,在这样紧要激切的关口心潮翻涌,实在组织不起什么高妙而谨慎的的言论,于是情急之下只能俯首行礼,口不择言的说出萦绕于脑中那些如沸如蒸而乱七八糟的念头: “陛下,陛下,匈奴虽灭,天下却未曾平靖。九州之中,难道就只有我们——只有大汉能制作出这火药吗?大汉可以放弃火药,但域外的蛮夷会放弃么?!——如若,如若他国也制作出来了呢?如若他国找到扬长避短的法子了呢?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不错,这才是隐匿于霍去病心中,根深蒂固而难以解释的念头: 大汉当然强盛壮健横绝天下,可能开发技术制造火药的,却未必只有大汉一个!如果——如果因为这飘渺的未来放弃眼下的战力,岂非是坐以待毙,眼睁睁将胜利拱手让予他人? 此次霍去病随军出征,除了一展他天赋的军事才华以外,最为深刻根本的变化,却是将平日里所知所闻所阅览的兵法策术真正落到了实处——此次出征以前,他尚有某种少年的傲气,蔑然自高而视匈奴诸部漠北蛮夷如无物,只以为是弹指间便可以犁庭扫穴殄灭无余的化外丑类;但等到真的犁庭扫穴立下了大汉数十年未有之战功后,少年将军反而沉寂下来了。往日些许自傲荡然无存,留下的却是不可磨灭的印象: 虽然惨败于大汉之手,但能立足草原七十年之久的匈奴,的确也是极为聪明、敏锐、强韧的部族。汉军的胜利绝非轻而易举,即使有天书情报乃至各种造物的帮助,战役中的波折困境依旧不可胜数,数十万大军真是在生死边缘挣扎了无数次,才有此堪称“侥幸”的胜利! 不错,侥幸。匈奴当然野蛮凶暴,但野蛮凶暴并不代表可以蔑视。实际上,能与中原相持数十年之久的匈奴,绝对是大汉合格的敌人。它之所以被硬生生锤到灭国,本质上是对手开挂太狠,而绝非战力不济。 对这样的敌人,可以痛恨可以忌惮,却绝不可以蔑视。某种意义上,所谓“大汉天下无敌”,朝廷以此激励人心尚可,但做为亲临前线的将领,心中必须要有自己的衡量。 以此论之,消灭匈奴难道便是战争的终焉了么?如果仅仅因为未来可能的祸患,便抛弃这样的神物,设若有更为强力的外敌掌握了同样的力量,难道还能妄想大汉的军力可以继续无敌天下,横压万国么? 公孙贺等文臣可以有这样不切实际百战百胜的幻梦,但被坚执锐的将领却委实生不出如此的自信——敌人是强悍的,敌人是凶猛的;一旦稍有麻痹大意,中原所遭受的反扑,恐怕将无可计算。 当然,这种“为之奈何”的论调实在是有点悲观了,多半不合皇帝那雄才大略而目空一切的心气。所以霍去病垂目视地,心中不能不有忐忑。但即使再忐忑不安,这句话也是非说不可的。所谓百战百胜而国必亡,如果真因为胜利而生出了某种盲目的虚骄之气,那实在是不可预料的麻烦。 但出乎意料,皇帝只是轻声笑了一笑。 “说得倒有些意思。”他曼声道:“天书为朕转述过一段话,什么‘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虽然不知出于何方英杰之口,但似乎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朕也问了天书一句——它口口声声将所谓‘生产力的发展’说得如此可怕,那么,上下数千年不可计算的国家朝代,难道都从没有从这生产力发展的困境中摆脱出去么?” 显然,这个问题是皇帝窥伺斟酌已久,所精心推测出的天书避无可避之软肋——如果生产力发展如此危险,为什么在历史偏差值的计算中,又将技术进步推许到如此的地步?天音对历代发明兴革的推崇,又难道是假的么? 这一问委实是神来之笔,无怪乎皇帝的语气中有了得意: “朕问出这一句后,这天书就支支吾吾再难开口了。要不是反复逼迫,略施手段,还真套不出消息来……它最后吞吐着告诉朕,说孕育生产力是最为冒险的大事,某种意义上类似于修道的天劫,十个国家有九都个不能度过生产力发展时重重的劫数,稍有不慎便是形神俱灭;可真要是有那一份侥幸能顺利走完这条登天之路,那么旧社会产育出的婴儿便将壮大强盛,脱胎换骨,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了——便仿佛凡人羽化成仙,与先前的境界再不可相提并论,原有的敌国外患,就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了。” “而这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嘛,便唤做‘工业革·命’。” 霍将军嘴角不觉微微抽动。显然,天书深知皇帝那崇信方士熟稔阴阳的脾气,所以挑的例子都是在往修仙上靠……不过,这比喻也确实恰如其分,顷刻间便让霍去病把握到了关窍。他叉手肃立,低低出声: “陛下,若以天书的意思,莫非是真有国家,走完过这条路么……” 否则何以言之凿凿,精确至此呢? “应该是,不过它拒不解释。”皇帝漫不经心道:“朕想了一点法子,讯问——询问了良久,才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东西。它说,距大汉往西一万里以外,有名为‘大秦’的国土。而这‘大秦’文明旁枝的旁支,便得天之幸,居然真的度过了这‘工业革·命’的坎。” 87 大汉后世谈(三) 代价 · 霍去病茫然抬起了头。他自少年时受命于上林苑中, 有幸能参与整个帝国最核心的机密,因此博闻广知,隐约听闻过不少牵涉西域的秘闻。 元朔三年。迷失西域数十载的张骞终于自茫茫大漠中折返,并立刻领受了皇帝莫大的恩遇——数月以内, 张公受封博望侯、领五千户、赐千金, 拜二千石,贵幸几可与如日中天的大将军卫青比拟。而今张公的声名煊赫于朝野, 张公滞留异域十余年的种种际遇也随之不胫而走。而博望侯徜徉万里之外, 的确曾在大夏、乌孙登国打听到过这“大秦”的消息;据传此国“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其人民皆长大平正人物长大、有类中国”, 似乎并非是北夷南蛮等凶暴残忍不可一世的部族, 而是隐约能与大汉相提并论的鼎盛文明。 文明与文明之间总会有心照不宣的好感, 所以皇帝曾特意下令,命博望侯整理西行的游记,希望能找出由长安直抵这“大秦”的商路,能有彼此往来的机会;但除声息相通同气应和之外,两个相邻的文明却也不可避免的是彼此最危险的敌人——匈奴自然野蛮,但也仅仅是野蛮而已。只有底蕴深厚的文明, 才真正知道怎么拿捏对手的死穴。 如此想来, 这“大秦”居然能侥幸跨过工业革·命的鸿沟,似乎也不算意外。 不过, 这跨过了鸿沟以后脱胎换骨的“先进文明”, 实力突飞猛进而接近于所向披靡的强盛帝国,又会对这广袤世界中星罗棋布的大小国邦,表示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以常理而论, 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善意吧? 大汉与大秦相隔实在太远,远得足够抹平一切的猜忌与怀疑,仅留下臆想中朦胧似幻梦的美。可一旦生产力抹平的地理的距离, 技术连通了丘壑山岭,当力量可以投放到彼此边界之时,双方还能保持如此的友善么? 真当大国的领土是靠着仁德感化下来的呐? 皇帝与霍去病都是精明强干的人物,一旦提到这“大秦”的旁支提前完成了脱凡入仙点石成金一般的工业革·命,那接下来就什么都不必说了。自古大胜小而强欺弱,如果中原迟迟没有在生产力上跨出这决定生死的一步,那命运便可想而知。 这一对君臣又不是什么以仁义为干戈礼乐为樯橹的腐儒,自然深谙落后便要被暴打的真理,因此相视默喻之间,已经猜到了大汉乃至中原未来的下场——败于蛮族之手,还有卧薪尝胆再图奋发的可能;败于化石为金更为先进的强势文明之手,那想要翻盘便难如登天了。 恐怕后世子孙要再兴中华,难度更比汉初这七十余年要高出百倍不止。 ……而最微妙的是,天书虽尔泄漏了未来,却没有指出这大秦旁支完成工业革·命脱胎换骨的具体时间——皇帝未必有思虑千年大计的雅兴,但要牵涉到自己的子孙后代,那还是不能如此洒脱的。毕竟屈指算来大汉总有四五百年的国祚,要是一个不慎真被人踏上门来,那么老刘家的下场恐怕难以预料。 毕竟吧,华夏文明内部改朝换代,好歹还要讲究个二王三恪的流程,等闲不会亏待前朝的帝室;但要是异族入侵决一生死,那结局就实在有点难说了——譬如那天书所念念不忘的,赵宋的下场。 所以皇帝呵了一声,长袖飘飘间转过身来,向他心爱的将军投去了高深莫测的目光。 以帝王心术而言,此时应该是居高临下低头俯瞰,才最有皇权凌凌然藐视众生的气概。但皇帝尝试数次,发现纵然霍去病俯首行礼如仪,但自己的身高依旧无法形成有效压制,于是乎宽袍长袖再次飘动,半只脚不动声色的挪到了路边的小土坡上。 “你怎么看?”他淡淡道。 霍去病默默不语。他毕竟在宫中长大,当然深谙陛下的心意。皇帝特意将这位甫立大功的心腹爱将召来,如此殷切诚恳的展示天书的绝顶机密,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说白了,这位毕竟是意气风发而心志刚硬的人物,绝无可能容忍敷衍塞责而养痈遗患的愚行,即使风险再大,恐怕都是要试上一试。 但正因为明了圣上的决心,这句回复才万分艰难。霍去病沉吟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这所谓的‘工业革·命’,当真有如此厉害么?” 大概是天书形容得太过夸张了,什么“脱胎换骨”、“脱凡成仙”,虽然吻合了圣上那好大喜功天马行空的脾胃,但让老老实实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将军听来,总是莫名的虚夸浮躁。 “这是自然。”皇帝微笑道:“实际上,天幕向朕吐露了不少消息。” 他屈指一弹,一道光晕自袖中飞出,展开为辽阔的天幕。只不过,这一次天幕那熟悉的语气却俨然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飘渺高冷,反而多了些莫名的郁气。 ——看来是在一来一往中的问答中被皇帝折腾得不轻。 【……如果要为人类所创造的生产力粗粗的划分阶段,那么,自数万年前新仙女事件所引发的农业技术爆发以后,历史最为值得记录的事件,大概也就是诞生于西欧的工业革·命。某种意义上说,这两次技术的革新绝非仅仅是革新而已,生产力决定上层建筑,而人类迄今为止一切的理念、思想乃至社会制度,几乎都是被这两次生产力的飞跃所塑造的——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理解一切工业革·命后的思想与理论,大致也可以猜测农业时代的所思与所想,但对农业生产以前的原始社会,恐怕便真是一无所知,乃至于不可理喻了。 以文明的角度讲,原始的人都未必能被现在的人看作同类。 不过有趣的是,虽然生产力的飞跃意义重大,但生产力飞跃的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事实上,当技术跃过瓶颈,新的生产工具开始塑造人类社会之时,它所首先带来的往往不是福祉,而是尸山与血海。 万余年前,人类发明农业与耕作之时,这些自土壤中孕育的小小谷种,便并未向培育它们的凡人赐下什么饱足与富盛的恩典;当生产的剩余足够填塞仓库,阶级便随之诞生;固有的原始社会在生产力的发展中瓦解,原本矇昧的平等日渐崩坏,而统治者愈发高高居上,上下层间分化出严格的界限。 当然,这种分化或许是历史的必须。以上古那孱弱的生产力,唯有将生产的剩余剥夺出来供给一小部分脱产的贵族,这些无所事事的大脑才终于能有时间思考,由此而放肆想象而发挥理性,最终创建出种种形而上的东西——譬如国家,譬如制度,譬如宗教,譬如某些人类践行到现在的社会形态。 这种脱产的想象当然自关紧要;农业发明以前的狩猎时代,人类尽管有种种的热情与智慧,但大致只可以看作是一只格外聪明而得天独厚的动物而已;唯有农业剩余积累后整个上层建筑由无而至有的飞跃,才算是人类文明的发轫,所谓无论如何粉饰也不算夸张的,一切历史的起点。 不过,对于或有意或无意而进入农业时代的人类而言,他们恐怕就未必能体味到这样重大的意义了。以而今的考古学调查来看,尽管生产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农业发明以后的人类却在体质上大大的弱于远古的猎人们——按遗留的尸骨判断,进入文明以后的人平均身高更低、骨质更加脆弱、身体的病痛更为频繁,而所遭受的痛苦搓磨乃至由内而外的压迫与□□,比之于先前矇昧时的放旷与自由,又何止强了百倍? 文明带来的幸福吗?生产力带来了幸福吗? 同样的原理也一分不差的作用在了工业革·命以后。如果以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为这场巨□□的开端,那么不过数十年以内,人类所掌握的力量膨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与此同时,被卷入工业的绝大多数人类平均待遇也下降到了可悲的程度。新式的工业机器当然提高了人类的力量,但同时也使上层剥削的手段更为粗暴、极端,掠夺得更不留余地。 当然,这里倒不是为农业时代的地主们开脱。地主们刮骨剥皮吮血吸髓的决心是不容质疑的,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毕竟抵挡不住自然规律,皇帝与封建主再过凶狠,也不能强迫手脚无力的幼儿下地耕作——他好歹得抓个壮丁。 但生产力高度发展以后,机械大大节省了人力,人造光源取代了太阳的作用,原本需要强壮劳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骤然变得轻松,于是剥削的范围与力度便立刻随之扩大,终于臻至前人所梦想不及的地步——在带英帝国工业革·命鼎盛的十七至十八世纪,工厂中充塞着五岁左右的童工,而平均工作时间则高达十六个小时以上,低于这个数字的雇主都可以被歌颂为伟大的人道主义;在超高强度工作与糟糕至不可想象的生活条件交相攻击之下,较为恶劣的工厂基本可以保证工人入厂后平均存活时间不超过三年,效率可以与广大帝的大运河相比。 怎么说呢,在农业与医学技术高速发展之后,带英帝国工人的寿命居然一路下跌到连欧陆农业区的农民都不如的地步。如此大缺大德,真正是连历朝历代的封建主们看了都要自惭形秽。只能说,剥削与压迫也是一门手艺,而新的器具给予了人类前所未有的能力,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压榨的本事也随之大大进化了。技术革·命当然是光辉的,但生活在这光辉技术革·命之下的芸芸众生,恐怕未必能感受到什么进步的福祉。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自老庄以降数千年间,才会有无穷无尽不可计算的圣贤哲人们以那样的热情怀念上古,怀念所谓“鸡犬之声相闻”、“与麋鹿共处”,尚未诞生智慧与文明的蛮荒时代。而今的人多半将这种怀念视为是不知所云的呓语,但如若真设身处地想上一想,这种“今不如古”的慨叹,某种程度上还真未必是妄言。 历史是曲折发展的,但对于渺小的个体来说,时代大潮中一点小小的起伏,已经足够断送一生了。】 皇帝呵了一声,挥袖将光幕静音。 “这一段大概是来警告朕的。”他漫不经心道:“上苍先是举了个什么朱明赵宋的例子,问朕有何感想。朕斟酌再三,告诉他宋明之所以被外族所乘,原因不在于火药,而在于外族——开国全盛以后不能借着兵力技术的优势斩草除根一网打尽,那自然会留下衰落时的纰漏,这又何足为怪?既然天书示警,朕自然不会疏忽,一定兢兢业业,犁庭扫穴……” 宋明不是因为无法容纳生产力而为外族所破么?那么直接解决掉东西南北目之所及一切的外族,即使不能治本,不也可以暂时腾出发展技术孕育制度,乃至于完成这“工业革·命”的空间么? 霍去病:………… 行吧,果然是至尊之天子陛下的行事作风,他算是知道天书为何会如此郁闷不乐,近乎憋气了。 “陛下高瞻远瞩。”他只能干巴巴道。” “这一点就不必奉承了。”皇帝道:“总之,在朕开口解释之后,天音似乎时迟疑了很久,又为朕送上了这么一个片段,言下之意,无非还是旁敲侧击而已——如若朕铁了心推动所谓的工业革·命,那么天书中所记载的种种惨象,便会一样不差一件不少的落在大汉上,甚至因为技术的落后,后果还要更为惨重。到时候百姓倒悬天下鼎沸,难道朕能抵受得住这个压力么?它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这么个威胁。” 霍去病微微张口,但终究沉默。显然,虽说天书列举之案例只有寥寥数语,但这工业革·命以后的尸骨累累却已经是隐约可见——能让壮年的力工在四五年后便力竭暴亡,这种力度的压榨即使在徭役中也相当罕见;如果说徭役还有逃避征辟的可能,那么此种级别的压榨一旦推而广之,可就真是人人重足而立,天下沸腾不已了。 不过,皇帝能在青史留名,靠的可绝不是什么仁慈爱民的人设,真要一上头失去了理智,那搞得天下沸腾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晚年巫蛊之乱殷鉴不远,还不能冒此大险。所以,天书顺势而下,还提出了更为森严苛厉的警告。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上苍还告诉朕,说大汉与这极西之地的佃农秉性全不相同,是绝不能生搬硬套的,否则恐怕宗室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的意思是……” 至高无上的天子微微摇头,终于叹了口气: “天书说,在这什么‘大英’工业最为鼎盛的时代,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都被七千家大地主牢牢的把握着,四百家大贵族拥有三成以上的田地,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极点。然后,它问朕——大汉的农民,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土地兼并么?” 听到此处,霍去病……霍去病终于缓缓瞪大了眼。 怎么说呢,霍将军或许不太懂土地民政,但这数字离谱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再如何不懂民政的将领,都要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了。 兼并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以中原农民的脾气,哪怕只兼并这个数字的一半,那好赖也得出它十几个陈胜吴广了! 当种地的人是死的是吧?老刘家的祖坟不想要了?! 大概太过离奇,霍将军恍惚不敢相信: “这些……这些所谓‘大英’的佃农,难道还能容忍么?” “当然不能。”皇帝平静道:“但他们的反抗都被弹压下去了,无伤大雅。所以,这也就是天书对朕的第二个疑问——如若大汉的农人对这工业革·命的后果有那么一点意见,朕能弹压下去么? 霍将军的喉咙立刻梗住了。 能决胜千里之外的名将当然不会对国政一无所知,所以当皇帝轻飘飘吐出“弹压”两个字时,他汗水都沁了出来。 弹压?弹个屁! 大秦没有横压一世雄才大略的皇帝么?大秦没有所向无敌的强军么?即使如此,当陈胜吴广振臂一呼之时,大秦支撑了多久? 归根到底,所谓名将所谓圣君都只不过是中原土壤上壮盛挺立的参天巨树而已。当他们依仗中原的力量应对外敌时,他们战无不胜;可一旦土壤本身抛弃了他们,那么灭亡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了。 皇帝料理匈奴料理朝鲜料理东夷西羌一切蛮夷,都可以毫不犹豫发送卫青发送霍去病,“怕什么,有兵在”!但面对中原鼎沸的骚乱,还能肆无忌惮时,随意动用武力么?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暴秦灭亡至今不过七十余年,贾谊鞭辟入里的论述还依旧是脍炙人口朗朗成颂,皇帝只要脑子没有真被人下了巫蛊,又怎么可能行此自取灭亡的愚行。 某种意义上,天书还真是抓住了皇帝的软肋。 不过,在愕然惊异之时,霍将军心中不由自主而生出的,却是对这天幕所说之“带英”国主的敬畏——兼并国土五分之四的同时还能镇压住被夺走土地一无所有的佃农,这位的倒确是狠人呐…… 皇帝显然预料到了霍去病的反应,所以只是稍稍抬了抬眉,而后屈指一点,光幕随之波动起伏,又传出了声音: 【正因如此,后世对生产力发展,对技术革命所带来的进步,往往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能说,总体来看,社会当然是在前进的,可要具体到某个阶段嘛,只能说还是要面对现实的好。 这种丑陋的现实甚至不仅仅局限于平民的生活上,甚至在我们所常常幻想的,所谓工业革·命所激发的社会上层建筑的变革之中,情况也往往不堪入目。这里仅以创巨痛深的鸦·片战争为例,在此几乎决定了东西方地位的关键战役之中,带英自印度自南亚调来的实际上是一支支离破碎一团稀烂的军队,军队中所有的职位几乎都是以贿赂买来,吃空饷开虚额开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甚至上至军官下至兵卒,还有不少对鸦·片上瘾的货色——倒是完美呼应了战争主题。 这么一支烂到匪夷所思的军队,大抵也就只能在带清面前刷一刷优越感了。但凡是个军制运行正常的中原王朝,恐怕都很难说谁更烂。 所以,这能体现什么制度与组织上的先进性呢? 不过,某种意义上说,也恰恰是这样一团稀烂的军制,才愈发凸显出了工业化以后那不可思议的可怕力量——彼时的带英自然是**而有又堕落,溃烂到骨髓里;可这样**而又堕落的军队,在正面击溃庞大而古老的带清之时,又动用了几分的军力呢? ——以当时正规军军力以及军费占比来计算,大概不过占到带英整体实力的百分之五六而已。真正意义上的“我还没出力,你就倒下了”。 远涉万里重洋,以区区偏师而克敌制胜,其间战力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而计? 纵使腐朽,纵使堕落,纵使亏空朽烂到不可入目,可这样的军队终究取得了胜利,辉煌闪耀而无可比拟的胜利。而胜利者通常不受指责,这便是一般的公理。 也因如此,工业革·命才会所向披靡,以至于横扫上下而纵横宇内,最终成为人类文明几乎唯一的答案。它当然残酷冷血而无情,历史中,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创伤、死亡与痛苦也无可计量,甚至远远超出于农业时代田园牧歌的想象;乃至于当“先进生产力”降临之时,人类所首先领受的并非“进步”,而是灾难与恐怖的循环——它们从不是叫地上得太平,而是叫地上起刀兵。 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那又能如何呢?工业化能够赢得这个世界,依赖的从不是其思想,价值观或宗教的进步与优越,而是通过它运用有组织的暴力方面不可比拟的优势。古往今来的圣贤当然可以思辨一万次一千次,穷尽一切想象从任何可能的角度来指摘这血淋淋的工业革·命那肮脏丑陋的真相,妙语纶音而天花乱坠,足以感动得顽石都为之点头;可工业化呢?工业化要反驳这样逻辑严密思辨高妙的长篇大论,只需要抬手开出一枪而已。 ——被以暴力覆灭的,旧时代的余烬,即使有再多形而上的智慧,又能如何呢? 归根到底,批判的武器还是抵不过武器的批判嘛。 当然,工业化最终还是推动了整个人类世界不可思议的进步。只不过这个进步的过程,大概也是真的太过于卑鄙与邪恶了。那并非温文尔雅的劝说,先进文明或高尚道德自然而然的吸引,而是最恐怖与肮脏的征服、屠杀与奴役。在数百年滔滔历史长河之中,人类一切的国家一切的文明一切的民族,最终都或早或晚或主动或被动的卷入这汹涌澎湃的工业浪潮之中。所谓的“工业文明”,不过是拒绝工业的文明都消失了而已。 大概,历史总是在血腥与污秽中曲折前进吧。 真是残酷啊,对吧?】 天音袅袅尤未断绝,侧耳细听的霍去病却倏然变了脸色,闪出了某种难以遏制的惊愕。 他沉默片刻,终于冒昧抬头望向了皇帝: “陛下……” 他张口欲言,却又出口晦涩,难以描绘那迥然超出于想象的景况,竟一时做声不得。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帝淡淡道:“所谓‘工业化’的威力,是不是?以**堕落的军制,以不到五分的兵力,竟尔能远涉万里轻易击败中原王朝……呵,什么‘脱胎换骨’,还真不是虚妄之谈呐。” ——无怪乎会形容“脱凡入仙”啊……与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相比,即使皇帝幻想中移山填海的仙人,恐怕也相形见绌了吧? “不过,既然如此。”皇帝轻声开口,语气却不已容转环:“大汉绝不能错过这样的力量。” 88 大汉后世谈(四) 组织 霍去病罕见的出现了呆滞。 他与皇帝朝夕相处如此之久, 自然深知这位至尊的心性。大汉天子生于荣华富贵钟鸣鼎食之中,除了天生养成的一副天马行空执着不移的脾气以外,还有某种难以遏制的赌性——昔日王恢献马邑之谋, 朝中大臣迭相反对, 也曾指出这谋划种种不可忽视的弊端;但皇帝心意已定无可回转,为了彰示大汉与匈奴绝不可两立的决心, 尽最大可能消灭匈奴主力,依旧是毫不犹豫压上了赌注。 ——然后险些连底裤都险些输了个精光。 只能说, 还好有日后的漠北之战来描补,否则单凭当日在全天下面前光着屁股丢的那个脸, 上史书后被嘲个七八百年估计不成问题。 当年要谋算的不过是区区匈奴主力,皇帝尚且肯下这样的赌本;更何况而今这“工业化”的力量强极绝伦、沛莫能御?以素日的秉性而论, 为这样的力量冒点风险, 简直仔合理不过了。 说白了, 这位陛下就不是什么老成持重从长计议的人。 当然,以本心而论,只有任何一个军旅出身, 亲眼见过沙场血流成河的名将, 也绝不能无视天书中寥寥数语所描述的空前威能——尽管这威能委实难以想象。以偏师远涉重样而痛击大国, 这又是个什么离谱的概念?这是人力所能企及万一的神迹么? 不过, 这伟大的神迹还不仅仅在于战力。战力或许强大, 但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这战力投送的距离。汉军之强何止胜于西域百倍?可是此次千里出征,纵使有如霍去病一般的将帅领队,真正抵达目的展开阵型之时,却也是辎重十不存一,战力疲怠衰弱已极,再没有往日摧坚克难的锐气。而所谓的“带英”要远渡万里重洋而来, 又是如何保证后勤供应的呢? 霍去病隐隐有所察觉,相较于所向披靡的军力,这样强横无匹的后勤供应能力,恐怕才是所谓“工业化”真正力量的体现。 所以他沉默片刻,但终究低声附和天子: “陛下圣明烛照。” 虽然没有完全出声赞同,但言下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这也就是霍去病身份特异,敢如此当面表态了;换做另一位稍微谨慎的文臣武将,恐怕都是伏地战栗,唯有叩头不语而已。 毕竟,这干系实在太大了。 皇帝露出了微笑。 “果然是朕倚重的人物,还是有那么几分胆气。”他抚掌赞叹:“也罢,这样的事委实不能对公孙贺对张汤乃至对汲公透露一句,唯有你我君臣彼此默喻而已。不过当然,这所谓之‘工业化’,虽尔神乎其神,威力无匹,但到底是个什么底细,其实现在也不甚了了。” 以皇帝的本事,能说出“不甚了了”四个字,那必定是已经穷竭手段将天书逼问得走投无路,再三比对之后才得出的结论。他停了一停,随即又解释: “朕原本以为,这所谓的‘工业’,不过是船坚炮利,生产数量极多的火器而已。但天书告诉朕,说这只是什么器物的工业化,但真正工业化的威力,可绝不是这点外物所能概括的,如果只是器物的进步,那么不过是蒙了一层工业的皮而已。” 皇帝屈指轻点,光幕随之摇晃,却渐渐浮现出两幅画面来——一面是碧波之上高耸如山的偌大舰船,其长其宽莫可计量,行进时滚滚黑烟喷涌而上,呼号咆哮不绝于耳,倒像是一头长声呼啸的钢铁巨兽,望之令人胆寒;而另一面则是寒冬腊日光秃秃白茫茫一片的苦寒土地,隐约能看见白雪中起伏似黑点的人影,只是大多衣衫朴素而身材瘦小,委实没有什么出奇。 “天书说,虽尔猝不及防,遭遇了数千年来从未曾想象的重大变故,但华夏苦苦挣扎百年有余,居然终究还是掌握了这梦寐以求,近乎于神的力量。”皇帝轻声道:“随后它给朕出了个难题:这两幅景象之中,哪一个才标志着真正工业化的力量呢?” 霍去病张了张嘴,这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钢铁打造的巨船如何能浮于海上?那咆哮喷涌的黑烟又隐伏着何等的伟力?思来想去浑然不得其解,似乎只有为天书所反复渲染的“工业”才能打造如此的神物;而“带英”能远渡千里投送兵力,多半也是靠了这无风自动劈波斩浪的巨舰。 工业化的力量,难道不就是这般么? 但不知为何,年少得志的将军有了些莫名的迟疑。天生的名将总会在关键的抉择中捕捉到某些灵感,而现在这种若有若无的灵感再次在心头荡漾;他本能的觉得,答案未必有那么简单。 他只能低声道: “臣愚钝。” 眼见着心腹的窘迫,皇帝却露出了微笑。 “感觉不太对,是不是?不错,朕起初看见天幕垂示的种种,也只觉犹豫不安,不能决断。毕竟这答案实在匪夷所思。”他平静道:“以天幕所说,第一幅景象中的钢铁战舰战力的确出类拔萃,但终究没有挽回彼时中原倾颓的运数,在某次海战中一败涂地之后,依旧是被瓜分瓦解敲骨吸髓的下场;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层光鲜亮丽的纸而已。而后者嘛……后者却是在乱离饥寒、中原元气丧失殆尽之时,被迫走出家门,北上面对天下第一的强敌——以天书的说法,这一次踏上门来的强敌,实力足足有当年那‘带英’的百倍千倍有余。” “然后……”皇帝似乎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他们居然打赢了。” 霍将军立刻瞪圆了眼,以至于几乎忘了尊卑:“——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天子微微摇头:“天书说,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遁其一,天意固然面面俱到,但总有百密一疏照顾不到的地方,而中原的人嘛,却似乎总能在意料不到的疏漏之处创造意料不到的奇迹——所以它也不想明白。以任何军事的常理而论,这样实力悬殊的对战,本该是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机会才对。至于怎么投骰子投出这样的好运气,那只能是**之外,自有存而无论者……” 事实上,皇帝的转述还是太平静,太单调,太波澜不惊了,完全不能描述出当然天书讲解时微妙复杂的情绪。毕竟,按理论模拟兵旗推演,即使以天幕那无可穷尽的算力,亦不能从那样的绝境中窥探出什么有意义的胜率。某种意义上,复现这段历史的难度,大约等同于以人力战胜阿尔法狗。 ……只能说,大概某些时候某些人真的会生出某些不可思议的灵感,下出连人工智能也不可揣摩的神之一手吧? “如天书所说,工业化不工业化,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见真章的。打不赢的终究等于零。”皇帝缓缓道:“既然能够正面迎击天下第一强力的军队,那么结果便是昭然无误了——花费一百年的光阴,数不尽的性命之后,中原到底还是迈过了那道生死大劫,脱胎换骨。虽然彼时绝大部分的百姓依旧被困在农耕之中,未曾得一丁点工业化的德泽,但这个国家已经长出了工业化的骨头,再也不是那区区几艘徒有其表的钢铁舰船所粉饰的外皮了。” 当然,天书在下这样的论断时,态度同样是沉闷的。毕竟以人工智能超迈古今的统计判断,无论如何估算调整,彼时中原的生产力都算得上落后之极,恐怕有八成产业都是贫弱分裂的小农经济;要判断这样的经济体进入工业化的门槛,那委实有些亏良心。 可要是不做此判断,那难道还能是贫弱之至的小农国家正面击败了天下第一强军么?那恐怕是连人工智能都编造不出来的笑话! ——两害相权,还是重新修改一下“工业化”的定义比较稳妥…… 不过,这显然给了皇帝莫大的灵感。当他复述至此的时候,眼眸中居然都忍不住闪出了光亮: “如若天书所言并无差错,那么工业的门槛就未必有那么繁琐——八成产业是农耕的弱国居然可以养出这所谓‘工业化的骨头’,那大汉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嘛……虽然道路艰险,也不是没有一步登天的可能。以天书的说法,这叫什么来着?‘弯道超车’,是不是?“ 自然,皇帝再如何自信充沛,终究没有到狂妄愚钝的地步。天书固然为他举出了这么一个亘古罕见的能逼得人工智能修改定义的工业化特例,但特例之所以为特例者,正在于绝不可仿效——某种意义上,这次特例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均恰逢其会,整个文明花费了百余年才掷出的一把好手气;天子固然也是出了名的强运,但再如何也不能与如此的天命比肩。 所以他语气迅速一转: “所谓自知者明。要论心志坚毅、才高绝世,朕也是万万不能与这天书所说的人物相比,更遑论有那样的功业。但取其上者得其中,朕所欲者,原本也不是如此夸张的战力嘛——什么初出茅庐便迎击天下第一强军,那未免还是太过夸张;能借着这工业的门槛有后日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战力,也不枉白白冒这个险。再说,朕也不是毫无依仗……” 说罢他抬手一招,天幕随之起伏,闪烁出无数怪异玄秘、难以理解的图像与符号。 皇帝当然面临着种种的困难,但他的优势同样也无可比拟——前人在发展生产力改革社会时种种的艰难困苦百般经验,在天幕中尽数一览无余;而历代先贤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先进技术与制度借鉴,也同样唾手可得,毫无阻遏。唯一所需的,不过是一点历史偏差值而已。 ……好吧,也许不止“一点”。 但皇帝的性子大概是最不会在乎资财的了。所以他轻松写意再挥一挥手,光幕再次起伏,这一回飘出的却是长篇大论横平竖直的文字。只是文字框架结构颇为怪异,时不时还有缺少的笔画,似乎在漫长岁月中经历了某些不可预知的变迁。 “虽然不敢奢望能与如此的奇迹相比,但借鉴借鉴总是好的。”皇帝语气从容:“所以,朕设法从天幕手中换来了一点东西……据说,后世子孙正是依仗着这些典章,才最终能一举翻盘,建此殊勋。想来,只要能有所领悟,那么成就便当不可限量。” 天幕中的文字终于稳定了下来。这一次浮出的是一本泛黄的旧书,书页从右至左,又是那缺胳膊少腿的文字,勉强可以辨认出底细来: 《民兵手册》 霍去病:“这是……” 皇帝弹了个响指,天幕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当然,仅仅描述工业化的残暴与伟力,还未免太过浮夸,或许会让沉浸于人某种先进技术的狂想中。当然,工业国家的力量决计离不开先进技术,但仅有先进技术却永远也没法完成工业化;这一点古往今来已经验证过太多次了。事实上就是,即使工业化的现代军队在技术上不存在领先,它要击垮一支古代军队,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要知道,带英当年入侵南亚乃至青藏高原,有不少的战争其实是以冷兵器打的 那么,真正区隔这所谓“工业化”,“现代化”的天壑,又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们就不得不回顾数百年前的经典论述了。在阐述资本工业化的种种奇迹时,先哲们曾经纵情想象,形容这个新时代“仅仅一年所创造的财富,便超越了人类自诞生以来生产的总和”,而最为夸张,最为不可思议的力量,还不在于这物质的极大丰富,而是新生阶级终于借助着生产工具的改进与交通条件的便利,一举击碎了山岭沟壑天高水远乃至数千年以来一切风俗习惯乃至语言文字所制造的阻碍,终于将整个社会组织为了一个整体。而社会的力量亦随之整合、增长,并最终被扩大到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某种意义上,这是封建农耕时代绝不可企及的幻梦。封建时代——即使如华夏一般中央集权书同文车同轨的封建时代,除了极少数的上层士大夫能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之外,大部分百姓恐怕处于昏芒无知,被分割被蒙蔽、“帝力与我何有哉”的境地里。庞大的国家被横向竖向切割为彼此漠不关心的圈层,看似是人烟广袤而无所不有,但真正能组织调动的力量恐怕只有那么一丁点而已。 这一点仅存的力量如此孱弱可怜,又如何能与被充分整合与组织的军队相比?即使仅处于工业化的初步,军事技术上并未达到碾压横扫的地步,这种充沛、旺盛,封建时代所不敢梦想的组织力,也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战争毕竟是人的战争,而自古以来人类彼此征战,从来都是有组织胜于无组织,强组织胜于弱组织。当组织力的差距大到某个地步,甚至连武器的差距都无法挽回。 ……想来带清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工业化与其说是技术的进步,倒不如说是组织的进步。与封闭、保守、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同。工业经济一旦诞生,便有着最强烈的扩张**——完整的工业从来不是区区数个产业的光鲜,而是一整条上下勾连紧密衔接的链条,所谓“产业链”。而产业链中波及到的一切人与团体,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成为被捆绑的最为紧密的共同体,休戚与共而利益相关,不能不彼此联络声息相通,化为整个社会强健的肌体。 以时兴的理论而言,相较于所谓“器物的现代化”、“制度的现代化”,最为关键者,恐怕还是组织与理念的现代化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过往数百年之中,占据优势先发国家往往并不忌讳售卖高级的技术(除非优势已经大大缩小,到了令先发者惶恐的地步),但对后发国家与殖民地在组织术上的尝试却是严防死守,甚至不惜于亲自下场打压——带英当年在印度弹压各路组织的手段,那可真是让人闻之胆寒呐。 毕竟,屠龙术总不能随意授予他人,是吧?】 当天幕娓娓说道此处,惊愕聆听的霍将军却终于忍耐不住,居然冒险向前了一步。 ——大概是相隔太远而懵懵懂懂,天幕对所谓“工业组织”的讲解并未如何打动霍去病的心防,反而是那句“屠龙术”的形容,令他愕然而惊,神思竟为之一震。 什么是“屠龙术”?! 当然,在陛下面前议论什么“屠龙”,未免有点无礼;但这小小比喻中的深意,却迅即为霍将军所领悟——庄子云,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而三年技成,蛟螭蟠龙皆应手屠之;而对于所谓新生的工业革·命而言,原本庞大辽阔无边无涯的世界,臃肿淤塞累积数千年的传统与习俗,不就是盘亘前途,所必定要屠杀的那条“龙”么?数百年间工业化以小胜大而以弱胜强,竟尔将一切敌手驱逐殆尽扫灭无余,这“屠龙术”的威力,又何可计量? 如此威力的屠龙术,当然要谨慎封锁,不能再让往日的败者有意丝可趁之机。 但是——但是,如天幕所说,原本被击败、被摧毁、被封锁的华夏,居然也侥幸掌握了这新时代的屠龙术;并且,并且再三磨砺,5推陈出新,终于将这屠龙之术的威力打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尔一击中的,抵挡住了天下最为强盛的军力。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霍去病直勾勾盯着光幕,凝视着那本老旧的《民兵手册》,神思渐渐飘扬。 显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军队。”他喃喃道。 皇帝啪的伸掌一拍,声音清脆响亮,好似净鞭一响。 “果然是朕看中的英才,果然是聪明绝伦。”皇帝出声赞叹,神色真挚诚恳,再也没有往日玩弄权术时的欲说还休,而是真正的喜悦:“不错!正是军队。” 他伸手召来光幕,长袖衣衫随风翩翩起伏,颇有迎风而舞卓然出尘的气度,而语气亦随之郑重: “你猜的不错。以天书的解释,先发国家对这‘屠龙术’的封锁其实相当严密,严密到中原尝试了一百年,穷尽一切可能的手法救亡图存,依旧是头破血流,不得要领——说实话,也就是中原华夏文明老本实在太厚了而已,否则这样竭泽而渔不顾一切的尝试,恐怕早就是亡国灭种的下场了……但不管怎么样,百年来几代人前赴后继,居然真的让他们试出了一条屠龙术的法门!” 说到此处。连皇帝也不觉提高了声音,他注目凝视着天幕,而神色变化万端,光彩熠熠动人,仿佛心潮亦随之汹涌,不能自已——此时此刻,与其说天子是在向心爱的将军口述训示,倒不如说他是在背诵数日以前自天幕处听到的种种直指人心之宏论,尽管是再次叙述,但积累的情绪依旧起伏而汹涌,隐约中再次回到了那一日的妙悟: “其实一言蔽之,也很简单。既然任何建立工业化组织的尝试都会立刻遭到封锁与打击,那么索性就建立一支军队——一支组织严密、上下一心,以某种先进的理念所武装的队伍,所谓妇孺可与之争道的王者之师,百姓望之如大旱之盼云霓的部队。这样的队伍将是整个社会至关重要的组织核心,顶天立地支撑要害的栋梁。于是,原本散碎、割裂、封闭的文明,将会以这支部队为蓝本而重新组织起来,从而终于跨过那道生死的界限,步入被封锁严密的工业化的界域之中。” 当然,这所谓“以部队为蓝本”组织出的工业社会,可绝没有概括的这么轻描淡写。以天幕描述的种种来看,这简直是复杂到无可言喻的社会工程——被视为榜样与蓝图的部队必须保持近乎于苛刻的圣徒式的作风,由此而能博取百姓绝对的信任,达成真正的水乳交融;另一面来讲,这支被严苛约束的部队还必须承担起最为繁重艰难的任务,那不仅仅是保家卫国的问题,还要一马当先冲在各路艰险的最前面,所谓一心同功而死不旋踵,以此而树立真正的榜样。 简单一句话,这种组织制度中,部队被视为宣扬书、播种机与宣传队,组织力核心的核心;但核心是那么好当的么?它必须与绝大部分人结成比血肉更为紧密的联系,必须得到人民毫无保留、至诚的信任,然后才能大步冲锋向前,带着整个文明去冲击那决定生死的关卡。 而要达成这种不可思议的境界,恐怕唯有上古所谓解民倒悬而放桀伐纣,百姓箪食壶浆而迎之的王者之师,可以殊几近之了。 皇帝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压根不敢指望能效仿这样近乎于夸张的例子。不过,即使最上乘的境界不能奢求,他总可以学一点皮毛吧? 所以,他伸手一点,取出了那本代价昂贵的“民兵手册”。 “——如果这条以军队起步的路是可行的,那么不妨做个演练。”皇帝强自按捺心绪,语气重又变为平和:“朕的意思,是在羽林军中做个试验……” 这才是召霍去病来真正的用意了。羽林孤儿出身关中良家子,算是皇帝最为可亲可信的近卫,以此实验天幕之屠龙术,方能自如把握轻重。而如今卫青功高权重、琐务繁杂,皇帝所能随心任用的将领,也唯有一手培育的霍将军了。 不过,这件大事毕竟是至关紧要,容不得半点马虎,所以皇帝御口亲传,循循善诱解释得如此详细,正是要扫清霍去病心中所可能有的任何一丁点疑虑;不唯如此,即使开口下令之时,天子的神色也是温和轻缓,生怕主事者会有重压下的忌惮惊惧,搅动大局。 而似乎是被圣上的神色鼓励,霍将军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陛下,这兵之一字犹自可解,怎么前面还有个‘民’呢?书上的‘民兵’,又是何意?” 这一问出乎意料,皇帝的笑容不由微微一僵。 ——他总不能向外甥承认,自己给大汉精锐拟定的最高目标,其实不过是后世普通训练的民兵吧? ……当然,这目标的确也有点匪夷所思。按天书的说法,那所谓以军队为蓝本而建立组织的工业社会离谱到了什么地步呢?——它居然一度搞出了全民皆兵这种东西,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接受这类似于民兵手册的训练,号称是下发的武器一百年都用不完…… 说实话,汉承秦制,走的都是那种军功立国而开疆拓土的路子,其武德之盛古来少有;但是吧,纵使是能与秦始皇并称的当今皇帝,用武练兵从无迟疑的圣天子,在听闻后世如此近乎奇幻的操作之后,心下居然都忍不住生出嘀咕来: ——这后世的武德,是不是也有点盛大得太过分了…… 皇帝咳嗽了一声,迅速从震动中拉回了思绪。 “这你就不必过问了。”他断然道:“下去后找几个有点见识的诸生博士,一起参详参详这手册,先拟个方案再说!” 89 大汉后世谈(五) 计划 霍去病倒没有留意到陛下心中这不可告人的弯弯绕。他老老实实喔了一声, 快步趋前,双手接过这本泛黄的小册子。 仅以这本手册的所需的代价而言,其珍贵罕异更在当今一切珍宝之上。霍去病将旧书谨慎包裹, 放入怀中, 而后垂手行礼,才缓步退了回去。 皇帝道:“朕粗粗看过这本册子,虽然于军务不甚了了,但大致还是有点心得。手册中连篇累牍所反复叙述者,却不是什么克敌制胜的计策,而是极为琐碎的练兵之法……“ 所谓“军务不甚了了”,当然只是皇帝自谦而已。但手册中记载的内容,却委实是大大出乎天子的意料。这所谓能逆天改命而所向披靡的屠龙术并没有提出什么高屋建瓴的全新理论, 它唯一的特色,大概只在于“琐碎”——从开篇一段以后, 此书就以极为详细的笔法不厌其烦的描述了练兵的种种细节,无论军姿、队列、行进, 乃至每日训练的科目、操典规章,都是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讲解, 还配有大量的图解与比喻,细致到近乎啰嗦的地步。 自孙武兵法至今,华夏军事技术有过数次飞跃, 对用兵的认识也渐渐由表象而至本质, 建构出了成体系的经验;汉匈战争往来数年, 单反朝中能独当一面的将帅, 在养兵练兵整顿军纪上都有别出机杼而行之有效的心得,功用亦极为显著,否则不能奠定如今的胜局。 但功用再为显著, 这些心得终究只是口传心授而默然神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本能经验,实在难于诉诸文字而整理成篇,在传承上的难度实在极大。大概也只有霍去病卫青等天资纵横的将种,才能于实践中通晓无误,短短数年间便掌握得如此之迅速完善了。 而与这熟能生巧的个人经验相比,这本手册或许失之琐碎呆板,但却真正是体系化制度化可以学习领悟磨砺提高的练兵法门。以此法门谨慎历练,或许不能培育出卫、霍这般的人物,但却能成批量的训练合格的军官与士卒,保证一支战力绝对可控的部队。这样可以批量制造的合格部队,意义可能还在一一超凡脱俗的名将之上。 但此手册的用意似乎还不仅于此。在繁琐细密的军事训练规定之外,书中的内容还深入到了难以理喻的地步——即使在所谓训练之余的“闲暇时间”,手册也要求军队必须随时展开扫盲运动、讲解军事方针与作战理念、进行所谓自社会至自然无所不包的“思想教育”,乃至于提供足够的娱乐消遣,满足士兵的“精神需求”! 又搞扫盲又搞教育又提供娱乐,这还是在练兵么?这是在养儿子吧? 不过,以皇帝超出寻常的颖悟,隐隐却体察到了这安排中的用意。手册花费如此大的篇幅来讲解由思想至生活由娱乐至教育的种种安排,目的显然不止是为训练军队而已。如果由训练而至日常尽数被囊括于其中,那么投身军营的士卒便等于是入炉回铸,由精神意志而至身体都再次被重新塑造,磨砺为一个新的人——难道天幕所说,战无不胜的“组织技术”,便隐伏在如此琐碎的安排之中么? 当然,以天书先前的解释来看,这组织技术的核心应当是在思想教育中引入什么“先进理念”,让士卒明白“因何而战”、“为谁而战”,才能真正的激发士气。不过天书也直接了当给出了警告:相对于琐碎细密的训练之“术”而言,这些先进理念才是屠龙术真正的“道”;这种玩意儿自然威力无穷难以想象,但力量也难免不容易控制,一旦大成之后,搞不好会顺手将老刘家这条龙也给屠了。 【再说,先进与否总是相对而言的。】天幕谆谆教诲:【在而今这个时代,能实行良政的封建主义都算是先进之极的社会形态了。步子迈得太大,恐怕是会劈叉的……】 在关键问题上,皇帝还是很听劝的。所谓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他顺便绕开了这个话题,只是反复叮嘱霍去病,训练羽林军时不必吝惜工本,举凡一切扫盲、娱乐、学习的开支,都可以找自己支领。霍去病垂手听训,只是心中默默计算之后,忍不住补了一句: “陛下,这花费恐怕不小。” 以皇帝豪奢无度的脾气,轻易是不会在钱财上皱眉,但闻言也不由嘘一口气。 “的确不小,即使裁减了山陵的费用,而今内库中的余财,也仅仅只能支撑一支京畿的羽林军而已。”天子喟叹:“若要全面铺开,恐怕穷竭太仓,亦不能补足费用的十分之一。无怪乎天幕心心念念,坚称要发展什么‘生产力’。如此一来,恐怕修筑宫室的旨意也得缓行了。” 皇帝生平两大爱好,一曰修奇观,一曰开疆土,都是好大喜功穷竭国力的操作。而今两者不能得兼,陛下稍作权衡,还是觉得炼成精兵开疆拓土留名史册,才是生平至乐;什么宫殿园林,都只能往后稍稍。 ——再说了,开疆拓土的成就点可不在少数。以皇帝而今这挥霍无度的手笔,还是要多存储一点才好。 以羽林军来试验这未知的改革方案,算是皇帝推敲许久的万全之策,自然要托付与最为亲近可信的心腹。至于所谓“发展生产力”之类玄之又玄的要求,那还是只有托付给少府内诸位自山南海北被收集来的牛鬼蛇神了——迄今为止,大汉尚未建立起完善严密的科研体系,对天书技术的消化改革,还是只能苦一苦诸位方士了。反正骂名又不用皇帝背。 为此,天子特别叮嘱,要霍去病在整顿改革羽林军时,必得与少府密切交流,留意最新的实验成果。眼见外甥俯首唯唯称是,皇帝思索片刻,终于下了最大的决心: “如若真有暧昧难言,不方便与少府诸方士议论的事务,可以奉朕的手令,去廷尉找一找人。” 听到这轻描淡写的口谕,即使以霍去病的沉着,眼睫亦不由微微一颤。他轻声道: “陛下,廷尉要地,以朝廷惯例,恐怕不易轻动……” 以霍将军简在帝心而天资纵横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实在是极为罕见的态度。但没有办法,霍将军少年意气,或许不太在意什么陈腐老套的廷尉要地朝廷惯例,但而今廷尉中囚禁的某位人物,却实在是棘手得威名赫赫,再高贵的重臣也要闻之皱眉。 皇帝立刻安慰他:“不要紧,朕那位叔叔被关了这几年,想来火气也是消了不少,实在不行,朕会命人随从。” 不错,自天书降临泄漏诸多机密以后,皇帝雷厉风行先下手为强,调集军队将预谋叛乱数年的皇叔淮南王刘安来了个全家铲——喔不,说是“预谋叛乱”其实有些太冤枉他这位皇叔了,以酷吏们在淮南国搜山捡海翻出的证据来看,淮南王固然心怀异志而图谋不轨,但这数年以来的谋反进度始终是停留于画大饼做ppt的启动步骤;自建元元年以来精心打磨这数年之久,刘安以重金招揽的诸豪华谋反天团所达成的唯一成绩,大抵便是编定了一本《淮南鸿烈》而已——或许还要加个豆腐。 ……怎么说呢?即使以罗织攀诬闻名天下的皇帝御用酷吏团队,在反复清点证据后居然都查不出什么定罪的实迹,只能草草拟一个“为叛逆事”复命。以往日诸位狱吏苛求拷比无往不中的惯例,这简直已经算是耻辱性的大败——大概废物到了一个级别,即使居心叵测,也只会让人觉得好笑而已吧。 不过,汉法素来严苛,即使淮南王并无谋反的实证,单凭这预谋叛乱的念头,也足以夷灭淮南王父子亲眷。但皇帝却额外展示了恩典,以仰体孝文皇帝慈亲亲尊尊之心为由,不忍加诸极刑,只是罢黜王位收回封地,将亲叔叔囚禁于廷尉之中,非死不得出。 这样的心慈手软,一面是信任刘安那纯粹到不掺杂质的无害,大可以做朝廷粉饰仁义的标杆;另一面则是皇帝再实际不过的现实需要:淮南在朝政上的无能固然骇人听闻,但天书也曾在讲解中反复称许,赞扬他那同样惊人的创造才华。此人憋在国中修仙炼丹凡十余年,虽尔在造反上一事无成,却居然触类旁通,尝试出了不少物理与化学反应的基本原理,创造力可谓惊人之至。皇帝而今对所谓“生产力”念念不忘,难免会顾惜这样难得的人才——就算淮南王居心叵测,总可以抓到廷尉发挥余热,搞一搞发明创造嘛? 不仅如此,赦免淮南王还有意料不到的功效。皇帝宽赦的诏书晓谕上下,立刻就被消息灵通的诸侯王们打探出了底细。这些被主父偃与张汤折腾得屁滚尿流日夜不宁的刘氏宗亲们删繁就简,提取到了最关键的消息——只要能在这些炼丹冶铁百工百业的奇技淫巧上有所造诣,即使犯下谋逆的大罪,都很可能被陛下特旨宽宥。 这个动向一出,被严密监视于封地之内而形同高级囚犯的刘氏宗王们欣喜过望,立刻将无处发泄的精力财力尽数投入到这浩大广阔永无止尽的的探索之中。这数年以来,江都、长沙等国各遣使者,到长安求取算学、格致等各色书籍,还以重金礼聘硕学鸿儒、百家高士,礼贤下士唯恐不至,就连而今担任国子监祭酒、奉命考核太学生的顶尖算学家刘爽,都险些被当代的楚王谦辞卑礼给悄悄挖走。 在技术领域这样的卷生卷死热情澎湃,自然大为皇帝所嘉许。天子斟酌再三,甚至想以明旨晓谕天下,效仿天书中宣传的什么论文专利制度,只要能发表被天幕评价为“高影响力”的结果,那么可以免除大不敬以下恶逆之罪一次…… 横竖以张汤主父偃等罗织的本领,动动手指都能给诸位王公翻出十条以上的大不敬出来。 不过,至尊这隐秘的念头似乎也被淮南王给探知了。大概是谋逆失败以后终于臻至无私无畏的地步,一旦察觉性命无忧吃穿不愁,刘安便在廷尉府中迅速开始了他躺平摆烂的第一人生。 所谓一念开悟以后放飞自我,造反无望的淮南王除了在狱中继续自己的科研大业以外,此生唯一的爱好便是变着法子阴阳朝廷妄议国政,除了不敢直接议论当今圣上以外,举凡京中有些名气的大臣宗亲,都要被里里外外问候一番,权位越高喷得越狠,官职越尊骂得越脏,讲究的就是一个横行无忌念头通达,占的也就是那个血缘上的便宜——他可以引经据典问候张汤主父偃公孙贺祖宗十八代,这几位重臣敢开口碰一碰他老刘家的祖宗么? 而今霍去病这位天子近臣皇帝心腹要奉命拜见,那即将遭受的境遇简直可想而知——这位淮南王文辞出众而天赋过人,在羞辱谩骂上的造诣罕有对手,以霍将军这样寡言少语的性子,在嘴皮子上只有被当面吊打的下场。即使命人随从,以一敌一,也未必能从淮南王的利口中逃出生天。 人家可是亲自编纂典籍的杂家大佬,岂是寻常可以匹敌? 所以霍去病闷声不语,隐约有种被老头欺负得难以开腔的闷气。皇帝终于良心发现,再次温言安慰: “廷尉也是朝廷的禁地,由御史大夫总管。设有闲暇,可以让张汤路。” 霍去病微微一愕:“张大夫有处置……处置那位的妙方么?” 御史大夫张汤以刀笔酷吏而得幸于君上,是出了名刻深寡恩心机细密,闻之能止儿啼。难道而今张大夫名声更涨,居然已经能震慑住那位心态奔放浑无顾忌的淮南王了么? “喔,这当然没有。”皇帝淡淡道:“不过,当初鞠审淮南国谋逆一案,主持者正是张汤,故而朕的那位堂伯将御史大夫恨之入骨,念兹在兹,不能稍忘。要是与张汤同去,大概淮南王只会全力怒骂张汤,便顾不上其余的闲人了。” 霍去病:………… “多谢陛下的圣恩。”他只能干巴巴开口。 · 在交代完最后的细节以后,皇帝以金击子敲响铜罄,召来了在外等候已久的宫人们。而宫人俯首叩拜,却又引来了手捧白纸,同样在园外静候的张汤。 霍去病修为不到,眼见这位莫名被甩锅的御史大夫匆匆来访,登时便觉大为尴尬,只能低头凝视地面。而皇帝本人却面不改色,甚至还情谊殷殷问候数句,而后才命人将张汤搀起,亲手接过了那张至关紧要的白纸。 他不动声色翻了一翻,目光在那些玄妙高深的符号文字上驻留片刻,随手便递予了霍去病,仿佛浑然无意: “霍卿,你怎么看?” 霍去病恭敬接过白纸,抬头一望皇帝,却不由心中微微一颤。他久随至尊身侧,对这样高深莫测而浑然无谓的神情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意味着皇帝本人也对这题目一窍不通,急需心腹解围。 而现今上林苑中,除了演习数论与几何长达数年之久的霍去病,谁还能担此重任? 于是他垂下目光,仔仔细细将稿子看了一遍。 ……好吧,他也不会。 90 大汉后世谈(六) 实用主义 霍去病手捧白纸, 垂目凝视片刻,一时却不能言语。大概是名将天生而成的超凡天资,他对排兵布阵所必需的数论与几何知识是一点便透通晓无碍, 极短时间门内便臻至极高的境界;而诸如线性规划及最优化等等问题,则与行军调兵隐隐相合,那自然也是一点便通, 靠自学都能成才。 但天资毕竟有其极限。在其余与军务无关的算学难题上,纵使聪颖沉着如霍将军, 大抵也只有干瞪眼而已了。 所以霍去病盯着白纸,再没有说话。 这往来之间门的气氛固然微妙, 却迅速被肃立在侧的御史大夫所察觉。张汤抬头瞥了霍去病一眼,心下登时打了个寒颤:他不敢窥视陛下的心思, 却轻易自初出茅庐修为不到的少年将军脸上看出了那欲说还休的尴尬——显然,这篇所谓的“论文”难度实在有点超出了预计,而今被他贸贸然陈递上来, 算是一口气将陛下与陛下的心腹都给架到半空,再也下不来台了。 ……一口气得罪至尊与最炙手可热的军事天才,亲娘嘞, 影响仕途喔。 张大夫的脑子高速旋转,正在绞尽脑汁思索巧妙高明不露痕迹的脱身之法, 却听皇帝忽尔又开口发问: “此次太学考试,情况如何?” 这算是无声无息岔开了话题。张汤心下感激之至, 立刻垂首作答:“回陛下的话,景况甚佳。今年奉旨考核的太学生计有三百零五人,其中提前交卷者十有五人,估计都有优等的资格。” 张大夫对太学考核的什么计算格致之学算是一窍不通,只能从最浮皮潦草的外相判断, 比如卷子写得满不满,比如交卷交得早不早,手法相当之粗糙。 这要是在两千年以后遇上在题海战术中打磨成金刚不坏之身的学生,大概张大夫就能见识到考生们种种搞人心态的惊人举止;也幸好而今太学生还比较淳朴,面对考核如对君父,战战兢兢不敢稍有疏忽,真正是不知者不言不敢妄出一语,所以他这粗糙之极的估计法居然还相当管用。 不过,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但这数字却也极为惊人了。要知道,皇帝虽尔参照天书的说法设立了每年太学的考核,试图以此选拔出可以替代方士,“发展生产力”的人才,但毕竟经验不足手腕不够,出题的难度稍微有那么点把控不足,第一届考试时将诸位士人考得痛哭流涕屁滚尿流,整整折腾了五六个时辰无法交卷,反倒刺激过甚是当场昏厥过去几个,至今都传为异闻,堪称天下读书人最大的心理阴影。 而今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原本令人闻之胆寒的太学大考,居然已经有人一日千里,进步到能提前交卷的地步了! 虽尔中华大地人才济济,无论百工百业奇技淫巧,天资聪颖者无所不有,但三四年间门精进至此,难免还是令皇帝微微吃惊: “太学中竟有如此的人物吗?这些士子出身于何地?” “似乎多半是齐鲁诸郡的太守举荐来的贤才。”张汤恭敬道:“还有几位学过儒术。” 皇帝闻言默默沉吟,却不觉回想起天书曾经的议论。天书当日叙述所谓的“科举”,曾称许这项制度影响甚大,几乎以一己之力为华夏烙下了不可磨灭的文明印记。自宋明千年以降,华夏文明的天赋神通本能妙法,除了种地与做饭这两项吃饭的本事之外,最为擅长的便是做题与考试——那可是真正超凡脱俗横压一世,号称刷题王中王的神通。 而在这深刻文明烙印之中,又属齐鲁等地的读书人天赋异禀,强中更有强中手,能在一众做题家中脱颖而出,硬生生压天下一头。 ……而今看来,这论断虽然令人无语,却似乎还颇有几分道理。 不过,最为令皇帝关怀者,还是一场考试中这惊人的结果。他抬眼又往左近扫去,看见自己的心腹将军还在老老实实捧着白纸细读——虽然依旧是看不懂,但纸上的符号整整有法,显然不是随心所欲的涂抹猜测,而是真正对这御榜宣示的难题有所领悟。 皇帝勉强知道那道题目的分量(据天书说,它甚至已经接近了某种神乎其神,名为“微分”的技巧),即使考生印证有误,这番领悟也绝非寻常的天资可及了。想来算学与格致的书籍经由汲公之手广传世间门,迄今也不过数年而已。数年之久就能脱颖而出如此的人物,真正是让人震动。 于是至尊也不由叹息,啧啧称奇。 “……赤县神州之地,果然历来就是人才济济,取之不尽呐。”皇帝仰头道:“天意垂示,果然毫无差错。” 不错,这也是天幕的启示——自古而论,华夏的人才恐怕从来都是太多,而不是太少。即使是天下逐鹿开邦定国这样宏大至不可思议的功业,所需的英才也是俯拾皆是充裕之极;当年高皇帝开数百年之基业,仅仅在沛县区区一地之中,居然都能搜罗出萧何这样的人物! 小小一县便有汉初三杰这样的大能,若推之于一郡一州乃至整个天下,顶尖的人才又有多少?那是真正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肆意挥霍享用的资源。所以也无怪乎后世会这样卷生卷死,乃至于发明出如“科举”这般怪异的制度来选取人才了——科举取士者,不是因为人才太少,而是因为人才太多,不能不设法筛选! 当然,人才太多也有隐患。即使科举再为完善,不也有如黄巢一般心有郁愤而搅乱天下的人物么?所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但要是野有遗贤,未曾网罗,那可是江山社稷莫大的隐患。甚而言之,皇帝特意在太学中考试增加格致与算学的内容,部分原因也是要开辟新的上升渠道,提拔聪颖敏锐却未必擅长经术策论的高士。 要知道,自陈胜、吴广以来,华夏百姓最为擅长的,可是花式造反…… 天子沉吟斟酌,徐徐道: “算学与都不算容易。太学中的士人,竟尔能精进于斯么?” 张汤有监察百官百寮的职责,聆听圣上垂询后稍加思索,躬身作答: “自元朔二年以来,京中太学生每日耗费的竹简便增了两倍以上,多半都是记录的算学笔记;自元朔三年陛下以特旨于京中推行纸张后,计算与推演的用量更是无可估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都是陛下文德所化,士子们才会如此的用心精纯,一日千里。” 皇帝微微一笑,并未在意重臣的马屁: “……元朔三年?朕记得,元朔三年朕纳汲公之谏,下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当年六月,朕还给几个改进冶铁术的工匠赐了大上造的爵位。所以,这些太学生精诚所至也罢,用心精纯也好,怎么偏偏是在元朔二年以后才这般用功呢?” 张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默不作声神游天外,绝不去接这个要命的话题——士子们为什么这样用功,难道皇帝陛下心里没数么?何苦为难他这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呢? 皇帝倒也不需要捧哏,略停一停便自顾自接了下去: “……所以,什么文德圣心,大概只是说笑的罢了。归根到底,还是功名利禄,动人心弦呐。” 张汤将头埋得更深,似乎是马屁被驳斥后惶恐无地。但他直视地面,目光却依旧澄澈。 ——不然呢? 士子千里迢迢奔赴京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还是为了你们老刘家画的那一手好饼么? 甚至说难听点,士子们之所以这么发奋图强卷生卷死,那多半也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就算朝廷要以格致算学选拔官吏奖励人才,那千百人中又能有中选?反倒是地方诸侯王而今醉心于诸奇技淫巧,广纳贤才大开方便之门,才给了士子们从容的退路——就是中央遴选不上,总可以到地方混几年嘛! 当然,这话是不能由御史大夫出口了。眼见皇帝莫名发表暴论,被迫盯着数学题看得满脑子浆糊的老实孩子霍去病终于放下了白纸,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陛下,高皇帝求贤诏云:‘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爵位名禄,本就是圣天子招揽贤士的资粮,太学生们汲汲于此,又何尝不是仰体高皇帝的圣心呢?” ——你们老刘家的祖宗就是靠着功名利禄拉拢人心的,陛下又何苦在这里上什么价值呢? 心腹近亲的劝谏自然有效,皇帝却只是稍稍颔首: “朕何敢违逆高皇帝的意旨?只是略有感慨而已——原来世人研习学问,多半还是为了实利。” 霍去病略有不解,但依旧束手恭敬作答:“这也是人之常情。” “自然是人之常情。”皇帝缓缓道:“可既然人情如此,那就不得不因势利导了。唉,大抵也是天性如此,无可更改……“ 说到此处,皇帝自小道上徐徐踱步而下,神色却俨然是若有所思,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斟酌某个极大的关窍。侍立在侧的宫人与重臣们识得轻重,垂首敛衣而退,连呼吸都不敢稍有声响。 天子之所以在区区名禄上反复纠结,自然不是嫌弃太学生们的态度——所谓朝廷以名利为饵,要是士子们当真雄图壮志而视功名如粪土,那恐怕才是令公卿们昼夜难眠的心腹大患;但士子们追逐实利之心居然如此精粹专注,竟尔能克服算学中种种艰难,臻至这样绝高的境界,却无疑是印证了他先前听闻过的种种议论。 皇帝覆手在后,渐渐回忆起了与天幕之间门那些玄之又玄而难以言喻的交流,隐约有所领悟。 数日以前,天音曾为皇帝讲述过某些极为奇异而玄深的理论,试图阐释什么“华夏文明的脉络”。大概是顾及听众那点薄弱的基础,所以解释得尤为深入浅出简单粗暴。整场讲解中甚至都没有触碰什么专业术语,而是径直以某个奇异的风俗开场。 以天书所言,在后世中原的华北地区,有所谓“晒龙王”的传统。据传,只要当地久旱不雨,农夫百工便会以重礼祭祀龙王与关圣,祈求雨露甘霖;而再三祈求后仍不下雨,农夫们便会直接将神像推倒拖到野外,经受烈日暴晒狂风吹打;如若还不识趣不肯降雨,那干脆便是斧凿鞭捶一齐上阵,从上到下将龙王爷痛殴一顿,非打到它降水不可! 当然,这份待遇也不是龙王爷独享;真到了万不得已情势所迫的时候,不仅仅是小小的龙王,即使当地城隍土地灶王爷,乃至三界荡魔大帝关公关云长等,统统都是要被庙外晒一晒太阳,所谓红红脸出出汗,免得尊神们在天上歆享香火太久,忘了人世间门的苦恼! ……所以,什么是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呐? 自然,天书叙述这份民俗文化,并不仅仅是开阔皇帝见闻而已。这些求雨的风俗虽尔粗陋且迷信,但却恰恰映射出了由下而上,根植于文明骨髓的底色——某种强烈的、不可掩饰的实用主义。 什么是“实用主义”?皇帝并不明白这后世的术语,但也能从求雨仪式那离谱的作为中猜测一二。中原百姓为龙王塑金身、供香火、勤祭祀,真是因为信仰龙王这位神祇么?不,他们种种的殷勤,不过是因为龙王能布施甘霖,极为“有用”而已——积年的供奉与香火,与其说是出于信仰的奉献,倒不如说是给龙王爷开的工资。 可一旦龙王爷没有用了呢?那么中原的百姓,虔诚淳朴不惜以身家供奉神明的百姓,抛弃这些高高在上的尊神比抛弃一根杂草都更容易。他们鞭打龙王鞭打城隍时,可绝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推而广之,这种“实用主义”的信仰,难道仅仅是对龙王爷而言么?自开辟以来凡数千年岁月,中华文明曾经对许多理念许多观点许多意识形态都表示过相同的“虔诚”,但以后者观之,这种虔诚多半是如百姓拜龙王一样的虔诚;之所以倾心信奉而执礼端肃者,不是因为执着与狂热,而是因为这套玩意儿真的“有用”。 可要是这玩意儿突然没有用了呢? 对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感触最深的大概就应该是儒家。自天汉以来上自朝廷下自庶民推崇孔孟无所不至,两千年时光里诸位贤人高士兀兀穷年,将整个儒家体系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长久坚定的真诚信奉,笃定不移的敬拜供养,无怪乎会给西洋人留下一个“儒教”的印象——信奉如此诚挚,又与宗教何异? 然而,儒学当真有了如“宗教”一般不可质疑的地位么?当这一套学说如日中天,尚且可以维持封建时代华夏鼎盛国力之时,或许还看不出这举国上下一致虔信中的纰漏;但整个封建时代都已风雨飘摇,而儒学大师们再也无力抵御坚船利炮时,那所谓的虔信才真正露出了底色: ——已经没有用处的东西,凭什么还敢盘踞在神座之上?! 要知道,自甲午前的“以仁义为干戈”、“孔子为中国之教皇”,那由上而下对儒学安之若素的迷信,到天下鼎沸社稷骚乱,人人高呼“打倒孔家店”,只用了不到三十年的功夫!区区三十年的光阴里荣枯变易,相伴整个文明两千余年的学说居然骤而被弃若敝屣,乃至于斩草除根扫地无余,几乎将整个儒家体系都连根拔起。 要知道,即使同样面对天下未见之大变局,当工业狂潮叩关而至,往日余晖渐渐暗淡之时,绝大多数文明都依然与传统缠绵悱恻,牵连不去——这实际上也是自然之理;对他们来说,这些短则数百年长则千余年的传统已经深入骨髓,怎么能轻易抛舍?池鱼思故渊,人之常情,本就是如此。 可华夏呢,可华夏呢?相较于独尊儒术的这两千年时光,三十载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门而已。但仅仅就是这弹指一挥之间门,整个文明由上而下毫无迟疑,便能以如此断然决绝的态度彻底斩断往日的一切牵连,但这一份决心便是举世无匹天下无双,乃至于叫人听了都要生出胆寒——什么叫实用主义?这他娘的才是实用主义的巅峰! 归根到底,在这种实用主义的习惯里,孔子不过是另一具更加尊贵的“龙王”而已,儒家学说“有用”的时候,他是高踞文庙享举国香火敬拜的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而儒学“无用”的时候,他便立刻成了孔家店孔老二反动头子,活该被推翻在地,挨上一顿痛打——而这个整个过程之顺滑流畅,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建设。——什么“儒教”,什么“虔诚”?哪门子宗教的神祇是这么个待遇?! 当然,孔夫子本人与龙王爷都未必罪行深重至此,那种横扫无地斩草除根式的残酷,多半是整个民族在绝境时过于极端的挣扎而已。等到危局消解,文明走入复苏的渠道,渐渐心平气和的人们也会给过往的历史以公允的评价——但也仅限于此而已了;大成至圣文宣王一旦失去了它的用处,那数千年穷尽一切心血所研究出的儒学学问,便从此束之高阁,只能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了 这个文明,可是从不养闲人的——即使圣贤也不行。 自然,摒弃孔子不代表不要治国的学问。以后世的经验观之,所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算学格致等等艰深晦涩的学问展示出了它们真正的用处之后,这些“有用”的新学立刻又被请上神坛,代替儒学成为了新的神明。而华夏百姓敬拜侍奉研习不辍,对这些自然科学的态度虔诚恭敬得便一如对待昔日的儒学,真心诚意而殷勤备至;几亿人民前赴后继的在数理学说上卷生卷死,能硬生生卷到将“亚洲”的形象与擅长数学挂上钩——那可真是蜚声国际,而享誉内外的功力。只是不知儒学高人眼见而今这自然科学的风光,心里又会是何等滋味?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是吧? 这份果断狠辣的实用主义是真真刻在骨髓里的底色,绝非任何外力可以阻挡——当然,某种意义上说,华夏文明之所以能生生不息而延绵不绝者,大半便是靠着这近乎于冷酷的薄情寡恩。所谓伟大的民族总是忘恩负义的,如果顾念旧情而与不合时宜的传统盘桓缠绵,难免会耽搁至为关键的时间门;为了完成那光辉的崛起,干脆还是一刀两断,再无挂念吧。 本来嘛,如果连两千年的儒家都可以毫不犹豫抛弃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是这个文明割舍不下的呢?只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手腕,未免会叫后来人战栗啊。 这种实用主义自有其利弊,但现下无疑已经发挥了功效——尽管对算学不甚了了,但在发现这新学问的“用处”之后,士子们依旧是一拥而上、趋之若鹜,展示了充分的热情。可迄今为止,这热情也只能算无根之水,虚浮表面而难以长久。毕竟归根到底,如今这新学的“用处”,不过是皇帝一意孤行,以人力所强行扭曲出的昙花一现而已。所谓人亡政息,即使无人敢于抗衡皇帝的权威,也难保不会有人在死后翻盘——在大多数“正人君子”眼里,这些算学恐怕还只能算“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吧? 不过,要扭转这些正人君子的念头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动用什么强制的手段……以华夏文明根深蒂固的习惯看,“奇技淫巧”不过是对没有实用价值的学说轻蔑的称谓而已;而只要自然科学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那么它立刻就能摆脱“奇技淫巧”的污蔑,转而被视为绝对的“正事”,从上到下都会笃信不疑。 喔不,恐怕还不仅仅是“笃信不疑”的问题。按中原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近似海王的个性,一旦自然科学的收益超过了四书五经,那么四书五经就会成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宫之中。而皇帝怀疑——不,他敢笃定,而今熟读四书口诵孔孟的列位大儒,届时拉踩起孔孟绝对最为出力,而且理所当然居之不疑,丝毫不会有什么薄情负心、刻薄寡恩的疑虑。 ……不过说起来,这份薄情决绝而片叶不沾身的作风,倒真是与自高皇帝以来、汉家列位圣天子的习惯,隐隐相符呢。 只能说,果然是以“汉”命名的文明么? 大概,能成就辉煌功业的伟大存在,在行事之时,都会有那么一点违背人情的冷酷吧。 · 皇帝屈指叩击良久,万千心思萦绕而过,却渐渐生起了一个成形的念头: 如果要推广算学与格致,令天下心悦诚服,便必得展示它的“用处”;而要展示“用处”,又有什么比战场上更为合适的呢? 他抖动衣袖,终于移开目光,随意瞥了张汤一眼: “今年有多少的太学生能够考核合格?” 张大夫等候已久,闻言却立刻躬身,敬慎作答: “拟定的是六十人的名额,但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六十个?”皇帝挑了挑眉:“太少了,酌情再加五六个吧。试卷送汲公处审核之后,挑几个算学功底出色的,送到羽林军听用——对了,少府那边也打个招呼,就说朕要演练新军,让他们每五日与霍去病交接一次,但有需索,尽力满足。不够的朕再补足便是。” 闻听此言,肃立在侧的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心有灵犀,一齐低下了头。 “遵旨。” 91 大汉后世谈(七) 组织 汇报已毕, 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一起行礼告辞, 既是要协商羽林军的种种事务,又是要向廷尉与少府转达天子的口谕,一刻也不能迟缓。皇帝挥手命亲随将重臣们送出,但下令之后却又略停了一停, 忽的一指张汤衣袖中露出的半截纸张: “把这篇文章留下吧。朕再参详参详。” 可怜御史大夫猝不及防, 闻言手都是微微一颤——方才趁着霍去病放下论文行礼,他长袖飘飘衣衫翻滚, 悄无声息的将那篇令皇帝与皇帝重臣都万分尴尬的白纸给抽了回来,举止之间轻灵巧妙不露痕迹, 尽显朝廷重臣无与伦比的情商。 但而今圣口一开,张汤以绝世情商为皇帝搭的这个台阶算是塌了个干干净净。御史大夫不敢多言, 取出文章双手交予侍卫, 而后倒退着走出圣上视线以外, 一面低头快走, 一面还在心中打鼓:那篇难以理喻的论文毕竟是经由他的手亲自带来,要是皇帝看过后百思不得其解, 恼羞之下会不会有所迁怒? 眼见重臣们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皇帝才拿起那叠厚厚的黄纸。他翻阅几页依旧是一窍不通,却抬手召唤出了光幕。 光幕上的种种细节一扫而过,皇帝的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大字上。在详细严谨的分析之后, 天幕对这份论文的判断是“有重要影响”。 要知道, 大汉开国七十余年, 迄今为止能被天书看得上眼, 有资格评价为“有影响”的学说也是寥寥无几,除了《九章算术》与冶铁术这两个bug以外,也就只有关中女工们在纺织技术上的革新, 能跻身于“影响力”的行列了。而此区区一篇论文的效用,便能抵上千百工匠半生的苦功么? 饶是早就有所预料,但差距大得如此惊人,皇帝亦不由惊愕。他揭开黄纸上的弥封,封条下却是个闻所未闻的姓名。不但未曾被搜罗人才的御史公卿们发掘,即使是天幕所自后世所提供的重臣名录之中,也从未见此人影踪。 显然,这本该是一个被大汉经术取士所遗漏的偏才;只需皇帝考核的方针稍稍变动,便立刻展示出了如此强力的才华来。 而纵观中原上下,被遗漏错失的人才,又到底有多少? 皇帝沉吟片刻,以拇指在黄纸上稍稍掐了一个指甲印,而后递给了随侍在侧以眼观心的春陀。太学取士是朝廷抡才大典,体制严苛精密之至,只有圣上才有特旨拔擢异才的权限,只要负责批阅试卷的博士看到这个指甲印,自然心领神会,能给出妥善的安置。 即使是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物,在宏大的变法布局中也不算什么。但出色人物涌现得如此之快,却实在出乎皇帝的预料,以至于他都稍稍沉默,而后出声感慨: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么?” 贤才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哪个雄才大略开创功业的君主会嫌弃自己手下贤才过多?可人才虽尔如斯之盛,皇帝手中能供应的官职却是屈指可数,远远不足以满足这些无边无涯前赴后继的人才。而满地寒窗苦读却不能一展所长的人才,那可是举国上下最危险的地雷。 不要忘了,当年的大汉可就是被一群不得志的六国游士硬生生给扶持起来的…… 皇帝自然知道这亡秦的教训。但官位是朝廷的名禄,真不是能随意妄动的橡皮图章。他扫过侍奉在侧的中常侍,眼见春陀垂首肃立恍若不闻,终于开口下了谕令: “先叫主父偃来,再去东宫博望苑宣读朕的旨意,让汲公明日申时二刻来见朕。” · 当皇帝的旨意晓谕内外之时,于前年获封临淄侯食八百户的太子太傅汲黯正在东宫为太子讲学——不,与其说是“讲学”,倒不如说是“听讲”。这数日以来,汲公特意延请了被征辟为太子舍人、农学博士的赵过,请他入东宫讲解培育新种、改良耕作的种种体会。 农耕之事也能登东宫大雅之堂,无疑是在践行汲公“百工百业各有其道”的新学,所谓以实事求是而求治国之道的立身法门。此举开前所未有之先河,自然引得朝堂中哗然一片。但哗然归哗然,却并没有什么够份量的指责,不过私下议论而已。 如此众人钳口,原因倒也很简单:东宫固然是储位重地,但当家作主的太子而今却才只有八岁大小;面对此八岁大小的幼儿,道德君子们有再多手腕,也实在无法上纲上线,就算恳切激烈说到了极处,皇帝只需轻描淡写说一句话就可以将此慷慨陈词抵消得干干净净——所谓“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面对着这样绝妙挡箭牌,公卿们又能再说什么? 再有,就算不是小孩,这太子的帐也实在是不好算的……当年尚在东宫的棋圣孝景皇帝陛下还曾一棋盘将吴王太子的脑壳给掀了呢,那不也无可如何么? 而骤然荣膺宠命、特蒙东宫召见的赵过,就真正是此生意料不到的狂喜了。他虽然也曾受业读书,但在经术策论上并不出彩,实在难以望董仲舒主父偃等人之项背,而平生所长者,却是并不为朝廷所推崇的农耕之学,与“独尊儒术”的方针实在格格不入;要不是汲大夫公然倡导“唯才是举”、“日用即道”,赵过此生恐怕都不会有被征辟任用,乃至面见东宫的机会。 赵过感此知遇之恩,自然是要肝脑涂地,以报圣主;但东宫交付给他的任务,却颇为怪异,竟是让他在博望苑开辟的所谓“实验田”中,演练他积年所学的一切农学见识,展示新的耕作之法。而整个演练的流程,则是复杂详细琐碎到了极致——既要拟定实验的计划、安排记录的人手,又要额外设置什么“实验对照组”、排除干扰因素,还额外自太学延请了数位精于算学的博士,负责在作物收获之后搞什么“统计”。 ——不过是种一种地而已,至于么? 农耕上的实验可不是好开展的。赵过整整在试验田中泡了两年,才终于略有小成,捞到个能向皇太子当面汇报的机会。而在整理总结之时,当日那细密流程的好处,才逐步展现了出来——不同于古籍中在记录农家密典时的含糊朦胧措辞不清,实验的整个来龙去脉及最终结果都展现得清楚明白、一丝不乱,再无一点反驳质疑的余地。如此准确详细,超越前贤何止百倍? 赵过可是能独自开发出代田法与耦犁的狠人,货真价实的上古科研鼻祖,自然是一上手便体察到了此流程开天辟地、非同凡响的重大意义;因此百口称许,推崇备至,在太子面前洋洋洒洒夸美不尽,以至于年方十岁的太子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竟忍不住回头问正襟危坐的太子太傅汲公: “太傅,这便是所谓的夸大逢迎么?我听闻东方学士也擅长此等措辞。” 正在竭力措辞的赵过:………… 汲公于软垫上微微欠身,而后一板一眼的开口。 “并非逢迎,殿下。若以实际而论,这些话的力度恐怕还尚且不够。赵舍人所用的流程,岂止是这一点好处而已?它将来必定发扬光大,恐怕会有莫大的变革。” 太子仔细看着自己的老师,神色都多了茫然。 “太傅的赞许,居然如此之高么?”他喃喃道:“这套——这套流程似乎并无出奇之处呢。” 汲公正色道:“殿下自小便研习新学,当然不会觉得见惯了的东西有什么特异之处。大音希声,大巧不工,天下大事,往往起于此寻常微末——昔日燧人氏不过钻木取火而已,难道又有何出奇之处么?” 这是在谆谆教诲,展示所谓“日用即道”的妙论了。太子肃然挺身,以示尊重,而后才转头望向赵过,神色之间却略有疑问: “太傅如此说,那么这位姓赵的舍人,难道是如上古燧人氏一般的贤哲么?” 汲黯微微一笑:“赵舍人并非开创,不过沿用,当然达不到如圣贤一般的境界。不过,赵舍人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古之贤臣,不过如此了。” 赵过束手聆听两位贵人彼此交流,听到太子太傅的称许简直是懵逼疑惑,不能自已——大概是这意外的运气来得实在太大他,第一时间生起的,竟不是狂喜,而是难以自遏的惶恐: 自己与汲太傅也没有什么交情呐,怎么能克当如此大的赞赏? 赵家祖坟起火了吗? 赵过惶恐不安,芒刺在背,真是紧张得连脚趾头都抠紧了。但无论如何窘迫惊愕,却始终不能开口推托上一句——太子和自己的师傅说话,有他一个小小舍人插嘴的余地么? 所以您二位神仙论法,好端端的提我做什么? 当然,尴尬归尴尬,汲公这轻描淡写一句,却是众多官吏做梦也求不来的福缘。汉家最重储贰,无论孝文、孝景,还是当今圣上,只要能在潜邸时蒙储君青目,日后都是飞黄腾达煊赫无比的声势。真要是太子记住了汲公这句话,赵舍人日后入朝为官,起步也能捞一个九卿当当。 不过太子敬重师长,是当真给太傅面子,听闻举荐后连连点头,甚至抽出毛笔,于长几上书写赵过姓名。但将名字仔细封存之后,他却又出声发问: “既然赵舍人是这样的贤臣,正应入朝展才,若仅仅屈居此博望苑做我的部属,不是太浪费人才了么?” 汲黯神色平静:“辅佐东宫启沃圣心,正是为江山千秋万代计,怎么能说得上‘浪费’二字?不过,殿下如此怜惜贤人,是要向陛下举荐赵舍人么?” 太子颔首,神色郑重:“举荐贤才本是臣子的职守。” 汲黯注目凝视皇太子,神色高深莫测,似乎欲语还休,只能彼此默喻而已。 皇帝三旬得此爱子,呵护教养无所不至,不仅特意延请汲公与万石君等敦厚长者为东宫保傅,还开辟博望苑集贤揽才,供太子交游宾客所用。当然,以太子而今的年龄,迎来送往尚且费力,何况“交游宾客”?与其说是“交游”,倒不如说自关中广募贤良为东宫开设五花八门目不暇接的选修课——在“唯才是举”方针指导下,皇太子接触的可绝不仅仅是经术典籍儒家学问,而是自算学格致至用兵骑射百家百学无所不包,堪称是博观约取而广大精深,颇有种鸡娃的美。 ——毕竟老刘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圣上良苦用心,太子不能不体察。但再如何仰体圣心,太子也只是十岁的幼童而已,恐怕难以克当这殷殷期许。而今太傅对赵舍人推崇备至百般赞许,怕不是又要将赵舍人开发出的这套农学实验纳入东宫课程之中,让储君下田耕作,见识见识稼樯艰难。 那可就要了命了! 哪怕为自己的闲暇着想,这位赵舍人也决计不能再留驻东宫了。太子金口玉言,正为此小小私心。 这私心掩饰得相当巧妙。但刘据毕竟年幼,与太傅对视片刻以后,到底还是垂下头去,略露尴尬之色。 汲公自然不能在外人前伤触东宫的颜面,于是仅仅略一沉吟,便微笑出声: “这是太子的一片孝心,臣当然不能不成全。殿下若要举荐,臣可以带着赵舍人一齐面见陛下。以主上的圣明,想来会有妥善的安置。 闻听此言,赵过眼睛都险些凸出来了——据说当年以司马相如举世无双的文才,为费尽心机求见圣上,都是穷竭妻子卓文君的一切陪嫁,以千金万金贿赂近侍,才终于能讲自己的文赋呈于御前,侥幸有了一面的机缘;而自己呢?自己的才气文华岂能司马相如千万分一?而今居然一言不发,就能有这样的运气?! 莫非老赵家的亲爹亲爷爷还真与汲黯汲公有什么交情,自己还是个隐藏的官宦子弟不成…… 在赵舍人惊骇难言,如堕梦中之时,脸色最为怪异的,却是纯孝仁德之太子殿下:所谓面见皇帝亲自举贤,当然是太傅孜孜不倦为朝廷网罗英杰的盛德,可皇帝拨冗一见之时,难免就要关怀爱子的功课,那一旦问到这几月的进展与成绩,可就真正是不好作答。 不过他没有时间后悔了。在短暂的迟疑中,窗外已经传来了啪啪的击掌声——那是东宫侍卫约定的信号,暗示贵人们未央宫的钦使已经抵达,多半还携带了皇帝的口谕,要宣某人入觐。于是众人一齐起身,拍打衣袖端整仪容,出门迎接天使。 面对天使如对君上,无论使者听到与否,汲公已经出口的允诺都是再也不可以收回了。于是太子太傅转过身来,神态平静,开口向犹自恍兮惚兮的赵过宣示了历来大臣梦想所不能及的最高礼遇: “赵舍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么?如若熟悉,便随老臣入宫一次吧。” · 重臣举荐人才也是有流程要走的,所谓皇帝日理万机,总不能拉一个人大剌剌就往皇宫里搞内推。即使口谕令汲公陛见,被一同携来的赵舍人也只能老老实实静候于宣室殿外,等着推荐人为他在至尊眼前吹完举贤荐能的彩虹屁,自己才能入内一展才华。 陛下似乎是刚从上林苑打猎回来,依旧是一身宽袍长袖的清凉打扮,见到重臣们微笑寒暄,招手赐茶,殷殷问询;一整套礼贤下士的熟练流程走完,然后才接过汲公递过的奏折——以往常的惯例,汲公奏折中多半简述的是太子学业及东宫近况,偶尔还要汇报朝廷市井中新旧学说的冲突,乃至他与东方朔等人思索新学研讨天书的种种“进展。 这些都算是老生常谈,所以皇帝也是一目十行,扫视而过;但读到最后几页时,却眼见行笔匆匆,墨迹犹新,显然是汲黯在路上临时补充的一段内容,其中提及的恰恰是赵过于农耕琐事上非同凡响的才能,以及他才长达两年实验中的宝贵发现—— 皇帝的眼珠忽的瞪圆了: “杂交?” 他盯着奏折后寥寥几列叙述,震惊得居然都无法顾及仪态,倒把周遭侍卫。乃至跪坐聆听的汲黯都震的微微一抖。 “陛下,这所谓‘杂交’,是以不同种的小麦混植,收获之后,选取饱满壮大的麦种,便能种出收成更好的麦子……“汲公不知所以,只能小心解释:“这‘杂交’,也是赵过赵舍人自己取的名字。” 皇帝面色微微抽搐,毫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却又竖起奏折挡住面部,遮挡难以言喻的神色——真正是虚惊一场,原来是这么个‘杂交’!不过这也难怪,真要是如天书中所说那不可思议的农业杂交育种技术,恐怕在汲黯捧着奏折入宫的那一刻起,历史偏差值暴涨的预警声就能如雷贯耳,将他震得大脑空白…… 毕竟,相较于而今那一点可怜的粮食收成,天书所谓之“杂交”,简直不似人力,而接近于后稷的神术了。真要是赵过实验有成,恐怕只能在地坛上为他树个长生牌位。 当然,此“杂交”虽非彼杂交,但能推敲出如此的育种法门,赵过也果然是盛名无虚了,不愧是史书留名的人物。皇帝以奏折掩面,略想一想后才移开纸张,径直发问: “汲公以为此人如何?” 汲公恭敬行礼:“以赵舍人而今之能,稍作历练便可为九卿。其余则非老臣所知。” 稍作历练就能当九卿高官,要是在九卿的位份上再有所建树,又该是什么禄位?无怪乎汲太傅不能开口直言了。 这份举荐实在是份量十足,但皇帝只是稍微思索,随即点头: “……的确是做搜粟校尉、大司农的好苗子,也罢,先磨一两年再说。不过,九卿多有爵位,即使不能裂地封侯国,一个关内侯总是少不了的。” “高皇帝斩白马而为天下约,非功者不候。”汲公缓缓道:“若赵过改良农耕有成,能令天下富饶,也算上体高皇帝之心了。” “这也是正理。”皇帝微笑道:“所谓无名禄爵位,何以奖掖贤才?但今日朕与主父偃见面之时,他却呈上来了一份折子,力劝朕爱惜爵禄,不能随意抛洒……“ 说罢,皇帝自衣袖中抽出一本奏折,递予汲公。而汲公伸手接过,仅仅展开一扫题目,神色却不由立刻就是微微一变:奏折开头寥寥几语,说的却是什么“节用爱民”、“敬天法祖”之类的老生常谈! 这些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由一般的公卿大臣说出,算是常事;但出自于主父偃的手笔,那就真正是令人惶恐到近乎胆寒的地步了!——要知道,虽尔皇帝手下幸臣无数,东方朔张汤等各擅胜场,逢迎圣意无所不至,但在此人才济济百花争艳的博宠内卷之中,主父偃也算是傲然挺立而异于凡俗,幸臣里格外骇人耳目的一朵奇葩了。不同于寻常幸臣毫无底线逢迎皇帝一切举止,人家主父偃主打的就是一个飘忽不定而别出心裁——元光元年他呈送给皇帝第一封策论,可是大力反对征讨匈奴! 能靠着大力反对匈奴得到当今皇帝的宠幸,大概不止朝臣们惊诧绝伦,就连早已魂飞九天之外的博士狄山都要在地下叫屈。但汲公以太子太傅升任台阁,却隐约知道了当日主父偃获宠的真相——此人上书皇帝,是以国内尚未安定、诸侯坐大为由,反对大举用兵匈奴;但在洋洋洒洒陈述了这人人都会说的套话之后,主父偃笔锋一转,自告奋勇要为皇帝灭次朝食,安定疆域。而他所自我举荐的思路,便是日后威名赫赫,能令诸藩王闻之而丧胆的法门:推恩令。 仅仅这开门一招,就显出了主父偃剑走偏锋的独门特色:先以老生常谈迷惑朝臣,而后在策论的某处埋伏一手,巧妙抛出他那阴损老辣而又威力无穷的凶狠计策来,整体框架不像是建言献策,倒是像在绣燕国地图——而这种燕国地图式的文章讲究的就是个前后反差强烈对比,前面的套话越平白越老套,后面埋伏的那一手就越是惊世骇俗,震动人心。 所以此人到底想干什么? 汲公只觉心惊胆战,不能自已,纵使数十年养气功夫,亦不能弹压此惶恐。他翻到第一页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迅速便了然于心:主父偃之所以反对皇帝滥施爵禄,是以为将来太学大兴,长此以往必定人才无算而土地有限,恐怕会令府库枯竭;而为了解决这人才数目与土地的矛盾,主父偃给的建议也是天马行空——他请求派遣通晓兵法的士人,随同军队开辟西南与西域乃至朝鲜,为朝廷寻觅新的财源。 行吧,这果然是主父偃的风格。虽然表面冠冕堂皇,但用心却实在不可揣度——所谓“开辟西域”,说得倒是动听之至;但开辟还能是靠嘴皮子开辟么?一旦动起刀兵,要么是随同军队的士人们将西域诸国给开拓成朝廷财源,要么便是士人们的脑袋给开拓成西域各国的军功! ……好吧,似乎这两者同样都能达到朝廷的目的。 这老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损老辣,突出一个只管解决问题不管死活的冷血残酷。但此法门除了过于冷血残酷以外,还真是抓不出把柄来:朝廷本来就有开拓边疆的打算,而今不过是往开拓的军队中塞几十几百个士人而已,又能妨碍什么呢?总不能士族将领们可以战死疆场,士人们就死不得了吧? 不过,往军中塞入如此之多的士人,又能做到些什么? 汲黯仔细翻动奏折,终于在字缝间看见皇帝以朱砂点抹的批注: “邓巴数” 这样诘屈聱牙、稀奇古怪的文字,显然不是主父偃该知道的东西。太子太傅抬起了头: “陛下,这莫不成是……” “这是天幕告诉朕的东西。”皇帝道:“说是什么心理社会学的结论:一个人可以直接管理、准确把握的下属最大的数目,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自然,这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天书说了,古往今来,有不少超凡脱俗的人物,都或有意、或无意的在军事用过这条原理。譬如——譬如把什么建在连上来着?” 92 大汉后世谈(六)续 随军 即使明悟非常, 汲公也不由微微一愣: “什么?” 皇帝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解释什么。 所谓“将士子派入军队”,虽然出自主父偃的建议, 但建议之后却是皇帝或有意、或无意的手笔。为了达成他苦心孤诣变革军队的目的, 首先便得为由上而下所有的士卒扫盲启蒙,提供最基本的什么“思想教育”;而这些扫盲启蒙关系至重, 可不是简简单单一本发《急就章》就能应付过去的,少说也得要有人居中指点, 把握由上而下的动向方可。就算不能“建在连上”,至少也是求上而得其中,要设法让士人们渗透如军队的底层, 可以随时传达与解释皇帝的旨意。如此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似乎可以粗步达成天书中“能聚能散”的成就。 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对汲公阐明。所以皇帝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 “汲公于郊外开设的学堂, 收效如何?” 这是君臣二人自天幕中所得的第二个启发。数次讲解之时,天书都曾有意无意提及“义务教育”,讨论过后世者完全由国家把握的基础教育体系;虽然只是寥寥数笔, 但天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洞悉了这举措之后无可比拟的深意——迄今为止大汉学风鼎盛, 盛行的却依旧是各门各派各抒己见的“私学”, 虽尔有百花争放而百家争鸣的自由之美, 但在学术领域却堪称混乱一片而不可理喻,即使皇帝以强力“定一尊”,亦无法理清这一池浑水;学术的混乱引发政局的混乱,自征讨匈奴以来朝廷冲突频发,未尝没有各派争斗的影子。 若要平息这无休无止无可把握的学术冲突,又有什么比□□材与理论的义务教育“官学”更加合适?皇帝聪颖绝伦而当机立断, 自三年前便以特旨命汲公于长安京郊设立官学,有教无类广揽天下一切向学之手,而所有资费均由内库少府拨给,尽数走天子私帐,开支的名录还是历年积累下来建山陵的费用——某种意义上,算是县官在拿自己修坟的老本在养人才,诚心不可谓之不足。 自然,即使是造纸术有成培养费用大大下降,即使已经不惜一切动用皇帝修坟的老本,也不可能真搞出广揽一切英杰、真资格的“义务教育”;所谓“有教无类”者,招揽的也不过是被各派大儒排斥在外,踟蹰不得窥门径而入的寻常士人而已,算是以“天子门生”的身份,给了他们一个向学的机会。 但仅仅是如此微小的进步,引发的后续波动便已经难以预料——这些被学堂纳入门墙的寻常士人是受惠于汲公“有教无类”之新学,所以维护起新学不遗余力,与儒门各学派的之间的冲突那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争论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甚至波及到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乃至于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要知道,大汉儒生可绝非后世手不能提的废物,人家那是相当之有武德;真要是嘴皮子上辩论不过,那绝不介意手下比划比划! 总的来说,由去年至今十来个月里,仅由京兆尹上报给皇帝,所谓辩经变群殴的事件便不下百起。要不是御史及廷尉们奉密旨时时弹压,恐怕早就给朝廷整出了个大活。即使如此,郊外学堂也是被严密盯防的看守对象。而今问起“收效如何”,难免令汲公的老脸微微一红。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面无表情作答:“收效颇佳。而今入学的士子,似乎尚可造就……“ 这些寻常士人读书的机会实在难得,但凡有一线求知的门径,那都是求知若渴绝无懈怠,因此成材率委实高得惊人,更胜于诸派大儒门下的勋戚子弟。 ——当然,要是能在求知之余,稍微收敛那动不动就辩经征讨异端的脾气,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微笑道:“都是汲公的功劳。” “不敢。”太傅欠身道:“这也是陛下化育人才之恩。”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毫无伪饰:以大汉建国七十余年的经验教训而论,学派冲突可绝不仅仅是动动嘴皮子玩辩经大赛就能轻松了结的,一个搞不好便是神仙斗法互扔大招,将与学派有关的公卿统统拖入浑水,直至重启大劫再炼地水火风的地步。而今斗法还只停留在群殴的境界,那都是皇帝苦心孤诣,设法弹压的缘故。 “所谓化育人才,也只是居中平衡,调和阴阳而已。”皇帝淡淡道:“不过,士生求学有成,人才难得,总要为他们安排出路。数日前丞相公孙弘便曾上奏,询问是否要在朝中预备官位。“ 闻听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说学派争论还只是精神领域的相互撕X,那么一旦牵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职如此有限,为新学分配则所有学派都将受损,而夺取权势的愤恨更百倍于区区辩经,为此死上一两个重臣都不算离奇! 别忘了,当年窦太后以黄老爆锤儒家时,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们往死里整;要不是辕固生杀猪技术高妙绝伦,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随孔老夫子而去了。 虽尔如今圣天子当朝,皇权无大不大横压一切,但各派争夺名利之心,绝不因此稍有遏制;只不过手法婉转柔和,更为隐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孙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后便有某种说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饰的丞相大人,所赖以起家的经典,便是与新学难以并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孙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会这么慷慨的为研习新学的士人们谋求官位么?汲黯沉默不语,但心思百转,却犹豫难断:如果松口答应公孙弘预备官位的策略,那么朝中波澜大兴,立刻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潮;如果设法回绝,又难免冷了诸寒门士子的心肠,恐怕如今轰轰烈烈而流布甚广的新学,要因此大受摧折。 ……这样绵里藏针而又不可琢磨的计策,果然是公孙丞相的风格呐。 不过,公孙丞相虽尔才智无双,但他偏偏漏了一点致命的细节——这种绵里藏针环环相扣的法门,用来招呼朝中出名的敦厚君子汲黯汲太傅,固然是一招中的精巧绝伦,足以为方兴未艾的新学挖出天大的陷阱;但如若——如若新学背后还有通天的底牌,丞相又该如何应对呢? 汲公只花了两个呼吸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眼皮不抬,心平气和: “用人大事,臣下何得置喙,唯有陛下乾纲独断。” ——当初一意推行新学打造圣人、乃至改革育人用人诸多制度的,可不是他汲黯,而是至尊至明之皇帝陛下;而今皇帝钦定的未来圣人被如此暗算,那岂止是打他汲黯的屁股?那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呐! 所以您确定不管么? 皇帝当然不能坐视,所以仅仅只是沉吟,便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算什么。朕看主父偃上奏的方略也不错——派遣士人随军,派遣士人随军……军务毕竟是大事,不如先在羽林军试演一番。先将郊外学堂的出色士子往羽林军内安排一批,再观后效,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 难怪觐见后劈头就要给我看主父偃的折子,搁这儿等着的呢是吧? 不过这话赶话确实是堵到头了,要是汲太傅再开口推辞,那便真是鄙薄寒门士子,有意壅塞门生们的上进之路了。所以汲公面无表情,终究只能默认而已——顺带着也等于默认了主父偃的方略。 而皇帝语气飘飘,轻描淡写再次转移话题,绝不给老臣任何设法弥补的机会,一口定谳: “……那便这么说定了罢。汲公也不必劳心,让霍去病料理首尾即可。对了,去病此番立功而返,说是年纪太轻,所知太少,尚须历练一二,因此发愿要学《尚书》、《春秋》二经,为将来进益的根本。只是治《春秋》的名家众多,难免有眼花缭乱、歧路亡羊之惑。” 岂止歧路亡羊而已?而今注春秋的公羊、谷梁等派,走的就是微言大义六经注我的路子,号称区区一个“王正月”都可以注解出十万字的大书,真要是让霍去病学这样的《春秋》,那搞不好这辈子也就只能学个封皮而已…… 鉴于如今的春秋派走的都是如此繁复琐碎的风格,那唯一的选择也就昭然若揭了——唯有提倡“万物皆道”、“日用即道”,相对简明扼要得多的“新学”,才算完美吻合霍去病需求的学问。 汲公垂下了眼: “臣记得京郊学堂之中,每三日都要讲《春秋》、《尚书》。东宫也延请有名师。” “那倒是正好。”皇帝欣然道:“所谓师有事而弟子服其劳,霍去病在学堂中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料理料理琐事嘛。” 汲公眼角抽搐了第二次。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能帮助学堂料理什么“琐事”?想想现在学派冲突此起彼伏,群殴不时发作的盛况,再想想以霍去病的身手搅合进如此盛状之中——刹那间汲黯只觉从脑门到后背处处发紧,连牙齿都酸痛不已——这是送了个学生进来么?这是送了个校霸吧! 而且这校霸背后还有亲舅舅的护体,那威力更是无可比拟。汲黯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到将来真有个好歹,皇帝陛下会是何等之嘴脸了——横竖霍将军尚未而立,只要老一老脸皮,总可以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强行混过去。 一念及此,汲公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千回百绕,却只有一个念头: 天呐,你等日后惹出祸来,可千万别把为师说出去…… 93 大汉后世谈(八) 巨复仇理论 皇帝在未央宫中召见太子太傅, 虽然内容并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谨慎的局势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随着新学传播日广, 学派冲突日益激烈而难以遏制,列门列派有所声望见闻的大儒,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搅进这争夺道统的一池浑水之中;就连平息已久的儒道黄老百家的争论,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澜, 生出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这种种变故当然并非皇帝所望, 但纵使强力如当今天子,也很难把握这波涛汹涌的乱局。虽然“新学”是县官与汲公乃至东方朔等所一手炮制,精心筹谋规划无所不至, 可一旦这学说流布开来拥有了生命力,那么即使是创始人也很难把握理论被扭曲变动的走向了——事实上,新学的传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预计,即使有造纸术的强力助推之下,一个崭新创立的学说以区区半年的时间横扫关中、博取拥趸无数,仍旧是太让人瞠目结舌了。要知道, 当年公羊派有皇帝赤·裸裸偏袒, 赢得这天下三分的成就, 都花了少说十年的光景! 某种意义上,这与其说是新学精妙绝伦,妙语纶音一发中的, 轻易折服万众之心;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 迎合了潜伏于大汉民间长久的心思。 而今中原承平七十余年, 由上而下安于富庶,求文论字者不知凡几;如若连边境戍卫的士卒都能有一本《急就篇》,稍微宽裕一些的人家, 怎么能不兴起求学上进之念?但相对于如此广泛真挚、急切热枕的求学之念而言,当今这求学的门槛却真是太高,太高了:兀兀穷年悬梁刺股凡二十余载,才能精通一部《春秋》、《孝经》,这样的时间精力,几人可以克当?相较于这古老、死板,冗长得不可思议的经术流派,显然是平实朴素,讲究“万物皆道”,而不执着于词章句读的新学更贴合大众的口味。 所以,当新学刚刚流布扩散,被压抑于中原数十年之久的求学热情便等于瞬间被点燃,于是乎星火燎原席卷蔓延,立刻便有了此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而今崇信新学的寒门士子遍布关中上下,热情猛烈亢奋犹如雷火,即使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再难把握。那种汹涌澎湃难以遏制的情绪,并非是被新学本身的妙语纶音高妙议论所折服,而是这数十年来被旧学所压抑的愤恨绝望的总爆发——所谓捧一踩一,指桑骂槐,不过如是。 有这样一份捧一踩一的心思在,那基本可以料想民间新旧的学派冲突是怎样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了。如果说京畿重地还有内史与京兆尹全力弹压,那么关中以外基本就只能放任士子们彼此热情交流而已。当然,这种仅限于民间的手脚口舌争论无关大局,在学术斗争逐步白热化之后,双方有见识的大佬都逐渐了悟,而将目光投向了京城。 ——而今能决定冲突辩经之胜负成败的,恐怕唯有朝廷公卿! 以当今局势判断,旧学固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但执新学之牛耳的汲公却也大蒙皇帝恩赏赐;数年间这位直臣青云直上而贵幸莫比,不但轻易有了如丞相御史大夫一般开府辟衙入内朝议事的特权;于是两相抗衡难分高下,旧学所最擅长的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便从此失灵了——大家都能从上面摇人,那就谁也没法分出胜负。 当然,旧学传世已久,那还是有独门之长的。虽尔公羊谷梁诸派冗长啰嗦繁琐到不可思议,但历代大儒在经传上皓首穷经苦心钻研数十年近百年之久,那对圣人微言大义玄语纶音的剖析,便真是精微高妙、莫可比拟。别说汲公本就不以学术见长,新学在理论的厚度与深度上实在难以拮抗;就是起孔老夫子于地下,那看着诸位大儒的煌煌巨作,估计也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但这种理论上望尘莫及的厚度与深度,如今却未能展现出什么效力。研习旧学的士子毕竟太少,民间辩经中双拳难敌四手,玩嘴实在玩不过一心崇信新学的寒门士人。而高层斗法倒不讲究以多取胜,但大儒们要在君上乃至诸重臣面前公开展示自家学说的优势,那总得克服一个小小的弊端——这套玩意儿如此之深,谁特么听得懂呢? 总不能指望皇帝陛下领悟这至玄而至深的儒家哲学吧? 在这一点上,当今丞相公孙弘就相当之有逼数。即使近水楼台先得月,但除日常政务以外,他也从没有给陛下宣讲过一句公羊春秋的经义——这位丞相心中一清二楚,皇帝虽尔青睐公羊派的大复仇理论与大一统学说,但本质不过是老刘家根深蒂固的海王本性,所谓叶公好龙而已。以今观之,县官估计都不会在乎这大一统与大复仇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要听着能吻合朝廷征伐四夷革新制度的需求,那都可以欣然招募麾下,绝无门户之见——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嘛。 但话又说回来了,要论逢迎上意吻合朝廷需求,这公羊一派委实也不是新学的对手……毕竟唯才是举这种狠活吧,一般的士人是真整不了。 正因如此,公孙丞相保持了相当的沉默。除了在举荐人才时搞点似是而非的暗算手段之外,多半都是坐观事态发展,默默一言不发;即使同派的尊长为此多有责难,他绝不会为此而稍有举措——谋定而动,一击中的,这才是公孙丞相自布衣而至三公,能超然于众勋贵豪门之上的手腕。 但纵以公孙弘的城府,在接到皇帝当日令人送来的手敕之后,依旧是面色剧变不能自已。他怔怔然目视手谕良久,而后拂衣起身,立刻命下人请来了借宿于丞相府的公羊大儒黄生——这位黄生算是公孙弘同派的师弟,此次涉险入关在丞相府邸盘桓不去,正是要督促公孙弘施展他作为丞相所拥有的无上权力,重拳出击猛锤新学,以此奠定学派冲突至关重要的胜局。 显然,公孙弘绝不是他师弟这样读书读得脑子进水的腐儒,所以连日以来都是借故不见,喔喔推辞而已。今日迫不得已请见黄生,依旧是设法先声夺人,不等黄生开口说出他那老生常谈的喋喋不休,立刻便将旨意拍在案前,语气峻厉: “这是陛下刚命人送来的手谕。” 黄生不好开口,探着头细读绢帛上的蝇头小字,上下看不了几列,便不由皱眉出声: “陛下要让票姚校尉到城郊的学堂读《春秋》?岂有此理!真正是恶紫之夺朱也——这等粗鄙简陋的词章,如何能领悟圣人笔削春秋、乱臣贼子皆惧的苦心……” 他嘀嘀咕咕抱怨了许多,才放下旨意,屈膝就坐。理所当然的,抱怨旨意只是开头而已,黄生又在腹中暗自草拟说服师兄的言辞。但丞相公孙弘冷眼旁观,却忽然开口: “然后呢?” 黄生愣了一愣: “然后——然后作甚?” “你既然开口,将皇帝的旨意驳得无足可取,那然后呢?”公孙弘冷冷道:“驳斥了旨意陛下也听不见。那么议论了如此之多,又有何用?看着霍去病到城郊新学中去念《春秋》么?” 黄生微微一呆,不由抬头望向师兄,神色却隐隐迷茫:旨意已经下达,除了抱怨两句通达一下念头,又有何法能够挽回?再说了,票姚霍校尉再如何军功卓著,也不过是沙场征战的武人而已,就算真要学《春秋》,又能学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归根到底,一个武人的去留对两派论争的大局委实是无关紧要,不过面子上有点难堪而已……但事到如今,似乎也讲求不了什么面子了吧? 公孙弘何等敏锐老辣,自然一瞬间便看出了自己怨种师弟那清晰可辨的脑回路。他面色变了数变,终于盘膝坐地,神色却惨然之至: “唉,公羊派要灭绝无余了!” 黄生不知所措:“丞相何出此言?” 公孙弘冷冷斜睨他:“有尊驾这样的货色在,公羊派还怕没有灭顶之灾吗?用不了十年的功夫,我就能看到野鹿在公羊派讲学的故地吃草游乐了!” 黄生猝不及防,登时满面紫红,活像被公孙弘当面掴了一掌。但所幸数十年儒家养气功夫不是白给,即使在满心躁狂愤恨之中,依旧保持了一丁点的清醒——所谓“公孙丞相甘如醴”,公孙弘入仕以来走的就是个宽宏长者气宇广博的人设,从来没有因为外人的不逊言辞显露过片刻的怒火;而今莫名其妙喷出这样凶狠凌厉的不逊之词,那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黄生思索再三,终究还是咬牙忍耐:,只是愤愤开口 “丞相如此侮辱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公孙弘呵呵出声,眼神凌厉而又鄙夷,锋锐如刀如剑:“灭顶之灾已经近在咫尺,尊驾居然还一无所知?荒悖愚钝至此,不亡何待!要是公羊派再多几个这样愚鲁无知的人物,那恐怕都不必汲黯的新学杀上门来,自己都可以直接了断……” 说到此处,一半是出于佯装声势的震慑,一半是出于真正的怒火,说到激愤之处,公孙丞相怒不可遏以手拍案,哐当一声震得茶杯茶壶乱响。直到此刻,公孙弘由御史大夫而至丞相,十余年间杀伐决断翻云覆雨的凌厉之气才终于稍有显露,立刻威慑得黄生眉目一颤。 当此重臣盛怒,黄生胆气立衰,但反应过来后终究不解:“就算——就算霍去病投入新学门下,又能有何作为?霍氏又不是什么经术名门,幸臣外戚,攀缘侥幸而已……” “幸臣,外戚?”大概受惊过甚,公孙弘不怒反笑,只是语气颇为怪异:“你是说奔袭千里绝域,一战讨灭西域的幸臣;还是说斩首数千,累功无可计算的外戚?经术名门,经术名门——不错,霍家倒真是奴婢出身,只是咱们这位天子的曾祖,而今大汉皇统的奠基之君,不也只是秦末的亭长而已么?嘿嘿,当日高祖手握百万兵,纵使在叔孙通的儒冠中公然便溺,叔孙博士亦唯有忍耐而已。而今的霍家倒未必有高祖的能耐,但要料理公羊派,却实在是太绰绰有余了……”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掩饰,径直拂袖而起,音色却急转直下,竟隐隐露出了声色俱厉的味道: “尊驾为何不动脑子想一想?能横扫异域的将帅在军中是怎样的威望!霍去病若师事新学,随他出征的将领少说有一多半都要倾向新学;他若再领兵出征而克成大功,则汉军上下便尽是新学的天地——到时候你们怎么争,你们怎么争?拿着笔杆子与火药长剑皮甲去争吗?!” 这一番话倾泻而下气势凌厉,砸得黄生晕头转向几近反应不能,嗫嚅半晌,只能以本能挤出两个字来: “陛下……” ——果然是读书读得脑门子进水的腐儒,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妄想着靠皇权来翻盘。公孙弘两眼一翻,再也不想留任何体面: “是的,陛下。”他冷冷道:“陛下肯定是爱公羊派爱得无法自拔,所以宁愿违背数十万士卒意愿,也要打击新学,维护旧学。” 你当你是人见人爱的学术玛丽苏呢?不知道汉家的皇帝有多么凉薄么? 黄生缓慢眨眼,总算从方才声色俱厉不容喘息的连番质问中喘过气来。他勉强转动大脑,仔细思索片刻,终于找出了这一串质问中的盲点: “……可当日,当日卫大将军不也曾亲近新学。” 不错,数年前拟定新学之初,不要说卫青曾奉命参赞机要,就连公孙弘——铁杆的公羊派公孙弘,不也曾为陛下尽过绵薄之力,有那么一份功勋么? 不过说实话,当年公孙弘之所以全力辅助汲黯拟定学说,本意不过是要借此打击董仲舒而已;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固然一败涂地,得渔翁之利的却居然是这什么“日用即道”、“不拘一格”的新学!自元朔改元以来短短不过数年,,谁特么又能未卜先知,猜到自己当年东拼西凑无意养出的学问,会是如此席卷天下的怪物? 即使公孙丞相当日最乐观的想象,也不过是觉得这学问能在五十年后盛行中原而已……反正那时公孙氏已然一抔黄土,又何足为虑? ——大意了呀! 黄生这句话或许只是出自无意,但公孙弘听者有心,脸色却不由微微一僵。于是沉吟之间,连最后的温厚也没有了: “大将军也是寻常可以比拟的么?卫将军持重谨慎若古人,无旨从不过问政务,他再如何亲近新学,也不过是一己的好恶而已,何足道哉……但现在的票姚校尉,奉旨督管的是天子近卫,上苑羽林——羽林军中的郎官不计其数,都不必霍去病再去引导什么,只要有一半的受影响而倒向新学,将来的朝局便是不问可知,将来公羊派的结局也是不问可知!” 他停了一停,而后一字一字再开口: “——不要忘了,霍去病还不满二十五!” ——是的,四十余岁谨慎小心的长平万户侯卫青大将军亲近新学还不甚要紧,二十余岁年轻气盛而锋芒不可一世的票姚校尉亲近新学,那就真正是足以左右朝局数十年的大事要事,纵使位高权重而如公孙丞相,亦不觉战栗——丞相贵为三公,权势固然无可比拟;但公孙氏可已经是七十余岁,风烛残年的高龄了…… 所谓四个大臣一起对骂,谁活得久谁就是名臣重臣社稷之臣;以公孙弘如今的体质,那估计是很难与霍去病争先了。 黄生终于听懂了这毫无掩饰的警告。当公孙弘说出最后一句要害时,他的脸色也倏然变了,竟至呆呆跪坐原地,出声不得。 如此的震动茫然,犹豫许久以后,黄生终于整肃衣冠,在几案边郑重拜了下来: “大事临头,为之奈何?请丞相垂念同门之谊,能设法为圣学挽回一二,以光前贤绍绝学之殷殷轸念。” 虽然还打着“继往圣绝学”的幌子,但这态度无疑是诚恳之至了。公孙弘治公羊出身,与此经传算是一荣俱荣,于是也不再掩饰委婉,径直开口 “以而今的态势,公羊派还有机会。” 黄生心下登时一跳,赶紧出声询问: “丞相是说……” 公孙弘缓缓再跪坐下来,却伸手拈起了那张轻飘飘的绢帛,神色郑重而又沉肃,仿佛在沉吟长考。如此许久,他低低出声 “陛下不会不知道我的来历,但还是把手谕直接发给了我,这就是机会——陛下对公羊派未必有什么深刻真挚的执念,但毕竟磨合已久,大概也还有点不忍。否则不会多次一举。” 公孙丞相伺候当今皇帝十余年,那可是太熟悉老刘家历代圣君仁主的风范了。真要是皇帝下定决心选择新学而抛弃旧学,那么决计是雷霆闪电迅猛如火,不会给信奉公羊派的官吏任何反应的机会——想当初窦太后薨逝皇帝料理黄老,那基本就是来骗,来偷袭,小小年纪不讲武德,两年不到的功夫就让黄老派高官统统好自为之,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而如今——而如今,既而有这份手谕告知,那么就未必没有殷殷垂念的恻隐之心;当然,对皇帝而言这份恻隐或许微不足道,但却是公羊派唯一能抓住的良机。 于是公孙弘稍一沉默,立刻下了论断。 “公羊派现在的局势是不行的,穷则变,变则通,否则我亦无可奈何。”他直截了当道:“你应当即刻返回关东,将我的意思转告于诸位治公羊的大家,彼此商议一个法子出来。解经解经,解了这么多年的《公羊春秋》,而今也该另辟蹊径了!” 这是明白无误的警告了。以而今的局面,如果没有适应于新形势的新论述,那么必然无法抗衡新学。黄生当然明白此理,但要被迫删改自己倾注毕生精力的典籍,仍旧是心如刀割不能自抑。他低声道: “……如今也有关东的儒生在议论,是否要效——效仿旁人,缩减《公羊传》。我会向他们转述这个意思。” 能够同意削减毕生师法的经典,已经算是儒生心中的辱及道统的切齿之痛,所谓忍辱负重,含羞包耻,大抵莫过于如此。要是没有丞相层层铺垫而后一锤定音的恐吓,大概黄生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屈服。但公孙弘依旧不满意: ”削减《公羊传》?当然应该削减。但纵使削减得再如何细致,也不过是拾新学之牙慧,邯郸学步而已——皇帝已经有了简明扼要削皮见骨的新学,何必要东施效颦之《公羊》?没有自身不可取代的用处,公羊派如何自立于朝堂之上!” 黄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明明是精微奥妙玄深高远的学问,怎么能口口声声“用处”、“好处”?你当是市集卖荇菜呢,讨价还价彼此撕扯? 懂不懂士生体面呐?您好歹委婉点行不? 但事已至此,黄生高洁执着不容侮辱的铮铮傲骨亦无可奈何了。他只能神色僵硬,咬牙沉默——大概不发一言,已经是公羊派大儒最后的骄傲。 但公孙丞相可不在意这点委婉曲折的小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瞥上一言,直接说出自己筹谋许久的规划: “公羊派要与新学相拮抗,一味的效仿不是出路,还是要有自己独门的变通。而今新学大起,虽尔有席卷宇内,沛莫能御的气势,但也不是完满无缺,不可挑剔的圣贤经论。它的缺陷,就是公羊派的机会……“ 说到此处,公孙丞相的语气亦渐转低沉,神色中隐约透出了郑重与肃穆。作为当日奉命与汲黯一起拟定学说的儒臣,他对新学的了解之深刻专一,恐怕并不怎么亚于汲黯淡=这位开宗立派的“大宗师”。但也正因为了解至深,他才能仔细体察新学最为深刻而本质的逻辑。由此反复推演思索,方才有自己积淀数年之久,密不可告人的见解。 黄生依旧茫然:“我们与新学辩经多次……” “即使辩经辩出花来,又有什么用?皇帝会关心春秋王正月有几种写法么?”公孙弘也不在意什么伪饰,直言讽刺:“皓首穷经十余载,尊驾总也得想一想县官的圣意。” 他不再搭理一脸懵逼的师弟,屈指一弹茶杯,敲得碗盖嗡嗡作响,仿佛钟鸣——丞相府的茶盏都是最上好的金玉器皿,震动之后回声悠长深邃,悦耳婉转如聆天音,不亚于精心打造的乐器;而正是在此黄钟大吕的彼此震荡之中,公孙丞相的心思变动迅如闪电,渐渐勾勒出了他预备良久,已然成竹在胸的方案。 “新学不是没有破绽。”他一字字道:“它说,世间万物都有‘道’,又说‘人人皆可得道’,故而‘有教无类’。这一套体系固而严密周全之至,但现实应用起来,却未必没有小小的缺憾——既然人人都能‘悟道’,那么匈奴与西域乃至诸蛮夷戎狄,是否也能悟道?如果他们自称也领悟了大道,则征伐匈奴乃至西域之战,岂非是以无道伐有道?” 只能说果然是明悉汉法深文周纳老刀笔吏出身的大臣,寥寥数语轻描淡写,便如此稳准狠的抓住了新学的痛脚,罗织之时自在写意,俨然又有种儒皮法骨兼容并包的美;以至于黄生都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能——他毕竟是儒生出身,实在难以接受如此的暗算: “这是否……” “是否过于狠辣?”公孙弘淡淡道:“狠辣什么?尊驾放心好了,就是真有人以此构陷新学,皇帝也决计是不屑一顾而已……当今圣上又不是胡亥。这点缺陷微不足道,但若能弥补这点缺陷,却必将为圣上所激赏,才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如何弥补?” “说来也简单。”公孙弘道:“我听说匈奴鄙夷老弱,推崇强壮,甚至有弑父取母的恶行。这种种罪恶,如果只是天然而成,那么不过是蛮夷野兽之性,只需朝廷出兵,稍有惩戒而已;如若自称‘得道’,却依旧行此种种恶行,那便是蓄意败坏正法,诬蔑圣贤,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岂止朝廷要兴兵讨灭,即使天下士子儒生,也要躬行圣贤的训示,与此等率兽食人的丧心病狂之辈不共戴天;所谓诛独夫民贼,不过如是。” 黄生……黄生缓缓张大了嘴。 公孙弘这几句看似平平无奇,但在深谙公羊派学理的黄生看来,却无疑是平地惊雷,骇人听闻之至。 ——公羊春秋鼓吹“大复仇论”,所谓“复仇”者,不过是是国君复国君祖父先辈之仇、臣子复乱贼弑君之仇,昔日皇帝以匈奴侮慢高皇后而出兵讨伐,正是践行第一条法理;但这种“复仇”,终归还是朝堂君主之事,而并不涉及黎庶黔首,规模到底是有限。可公孙弘——公孙弘此寥寥数语,却无疑是空前扩张了复仇的范围!以此而论,则设若匈奴乃至西域变乱儒家大道,那与它有仇的便不只是皇帝一家一室,而是一切师法周公崇效孔子的芸芸士人! 这是什么?这是究极版的大复仇说,真正不死不休的血仇理论——这种道统上变乱正法的仇恨堪比杀父,所谓“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但凡与匈奴人共天下,都将是汉朝儒生不可磨灭的耻辱。如若不杀绝匈奴单于西域诸王,士人们死了也无颜见列代先师孔孟诸贤,耻莫大焉,耻莫大焉! 如此凌厉凶狠的学说,恐怕公羊春秋派原有的“大复仇论”已经不足以概括其高妙气魄,大概只能称呼为“巨复仇论”而已了。 ——所以说,这一套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怎么说呢?黄生算是最诚挚忠心的公羊派信徒,如果这样的人都觉得有点过于极端,那可能——大概——也许是真的极端了一点。 当然,这套究极版的大复仇说估计还真对皇帝的脾胃……黄生瞠目结舌,言语不得,默默沉思良久,终于虚弱开口: “那设若——设若匈奴与西域没有这种种恶行呢……” “没有这种种恶行,便是依从于大汉的礼法,遵从大汉的规矩。”公孙弘不以为然:“所谓入华夏者华夏之,遵从华夏规矩的也可以算远支血裔嘛!再说,太史令司马氏早就考证过,匈奴与西域都是夏后氏之苗裔,仔细算来,其实不过是华夏的小宗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宗庶子固然绝不能觊觎嫡系大宗的身份,但小宗也有小宗的地位,轻易不可剥夺嘛……” 黄生茫然眨了眨眼。或许是震惊实在太多,又或许是见解毕竟浅薄,他都顾不上什么“大宗”、“小宗”、“嫡子”、“庶子”之类不可思议的理论了;而是不自觉关注起了那位“司马氏”的什么考证…… 话说,匈奴乃夏后氏苗裔的事,匈奴人他自己知道吗? 94 大汉后世谈(九) 公羊 总的来说, 公孙弘言两语,阐释自己改革公羊派学说的用意, 字字句句条分缕析, 虽尔简明扼要却都切中于要害——他思索再,知道十余年来公羊春秋之所以能蒙受皇帝青睐而大行于世者,不在于其典章词句精深微妙动人心弦,而在于经传中念念不忘, 浓墨重彩的“大一统”、“大复仇”、“夷夏之防”等等理念。这些理念虽然过于激进, 却是公羊派立身于朝无可取代的优势。新学再如何强调“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终究没有办法与这样暴烈狂猛的意识形态相媲美。 ——与公羊派相比, 一切的儒家学派都显得太过于“温和”了。 如今“大一统”的使命已经完成, 匈奴也已讨灭;但皇帝雄心无穷无尽, 显然不可能纵容西域南越西南诸夷乃至朝鲜等见风使陀坐观成败, 养痈而为后人之患。但不同于匈奴这与大汉相伴七十余年不言自明的生死大仇, 真要料理四夷变更制度,总得有点交代得过去的理由;也正因如此, 才让公孙弘抓住了天赐的良机——若论华夷之辨、中外之分, 还有比公羊派更激进、完善、狂猛的么? 而公羊派能抵御新学的关窍,也恰恰便在于此。只要继续往极端方向高歌猛进,一往无前, 便算是牢牢站稳了这“诛灭四夷”、“大复仇”的生态位,无论新学如何兼容并包流布广泛, 也无法动摇公羊派的根基。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公孙丞相苦心思虑数年之久, 便是要为自家的学说谋取这百年不易的地位。 ——毕竟是积年的老吏,知道根基深厚比一时的煊赫更要紧千百倍。 当然,这种变革不能由丞相下场推动, 所以他才招来自己这一脑子浆糊但经术功底委实超凡脱俗的冤种师弟,借霍去病就学一事连敲带打百般震慑,终于将自己拟定的变革方案塞入了黄生的脑中。不过,为了尽快站稳脚跟扩充力量,公孙弘所定义的新理论未免有些过于极端,即使黄生亦心惊胆战。 而黄生恍兮惚兮,刚刚自新理论的震慑中回过神来,公孙弘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向师弟详细阐述自己变革公羊派的种种构想。公孙丞相浸淫经传凡二十余年,在学术上的造诣委实是举世无双,虽然提出的理论略显极端,但逻辑框架却是严密高妙,没有丝毫的空子可钻。 以公孙弘的论述而言,大汉四面的蛮夷可以有两种选择,其一是拒绝礼乐教化,恃强凌弱而凶蛮横暴,视人伦纲常如无误;这等会被视为无礼无义的蛮夷野兽,被讨伐是理所应当顺天应人。其二则是设法学习汉礼汉制,却是以此强壮自身而觊觎中原;这等便会被视为是“变乱先王正法”、“侮蔑代纲常”,从此不但自绝于天自绝于朝廷,更是与中原一切持孔孟周公之道的儒生结下生死大仇,从此不死不休不共戴天,普天之下凡诵经纶者皆可得而诛之,否则便是“无臣子也”,连做人的资格都丧失了。 面对这样前赴后继无穷无尽的复仇之海,恐怕全盛时的匈奴也要头皮发麻吧? 当然,即使蛮夷格外识时务,愿意服从礼法遵守汉制一切如圣人所命,公孙弘的新体系中也有得是法门制约它——既然司马氏已经考证出所谓“夏后之血裔”,那么中原华夏身为皇五帝的嫡脉,天下宗法绝对的“大宗”,就能理直气壮的干预与教化各边陲蛮荒的“小宗”,轻而易举的将周遭容纳入以中原为主的体系之内,构建皇帝梦寐以求的“天汉”。 ——简而言之,这些理论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为将来扫平四夷,廊清**所预备的。而这样赤·裸裸几近毫无遮掩的进取与扩张**,则恰恰是其余温吞水一样的学说所无法提供的独特价值。 这样的狂躁激进,新学做得到吗?汲黯做得到吗?没那个本事知道吧? 所以说,公孙丞相能十数年简在帝心荣宠不坠,那水平也不是吹的。 而黄生则是全程呐呐,目瞪口呆,言语不得——说实话,他固然对自己这位高权重的师兄期许极深,但心中长久的印象不可磨灭,居然还真以为公孙丞相是以笃实敦厚的谦谦君子作派而身居高位;如今大事临头自家师兄撕下伪装,黄生才在恍惚间瞥见了公孙丞相锋锐莫可比拟的獠牙,一时间受刺激之重,甚至更在那什么魔改得匪夷所思的“新复仇理论”、“大宗小宗论”以上。 ……大概看着老实人露出真面目,总有想不到的惊恐吧。 公孙丞相自然对这位怨种师弟的心思一清二楚,但现在大事紧迫,他实在也顾不得维护自己敦厚老实诚恳士人的形象了。在将改革的要点一一讲解完毕之后,他立刻将帛书交到黄生手中,而后郑重叮嘱,让他以公羊派大儒的身份尽快召集关中治公羊春秋的诸生,先把经义的变革定下来再说。 “……记住,这本帛书的种种要点都是你在京中游历思索所得,与朝廷任何官吏都无甚干系——否则牵扯太深,那么政潮立刻便要波涛起伏、不可料理!”公孙弘神色郑重,一一嘱托:“此外,你们若是拟定了变革后的经义,那也不要在京中滞留太久,免遭是非。可以先往北地、赵郡乃至巴蜀西南等等边陲,宣讲变更后的《公羊春秋》,看一看效果如何……” 这些嘱托看似殷切诚恳,但字字句句却又都是在撇清关系,深得老官吏当政处事的油滑老道。但公孙弘骤然提及向边陲宣讲经义,却还是令黄生微微吃惊: “关中才是文华富盛之地……” “关中自然是文华富盛,但天下传道的儒生方士,谁不知道在关中扎根?公羊派的新论再如何高妙,也绝不能脱颖而出。”公孙弘直截了当,毫无掩饰:“但边陲就不同了。其一是文风不盛,易于侵染;其二则是得天独厚,适应于公羊新论。但凡边境杂居的士卒百姓,谁祖上没有一二笔与蛮夷的血债?彼等仇怨愤恨之心炙热壮盛,天下莫可比拟,才是最适合公羊派复仇一说的种子。 记住!汲黯之新学既而能以“有教无类”、“万物皆道”拉拢霍去病及万千士卒、寒门子弟;公羊派就能以大复仇与夷夏之防拉拢边地百姓,渴慕功业的戍卒与将领——皇帝固然不能为了公羊派摒弃万千士卒,那难道又能为了新学摒弃边地百姓么?只要边境与蛮夷的血仇尚在,公羊派的根基就不可动摇。“ 相较于平日的云山雾绕语义含糊,这算是真正的推心置腹以诚相待,再无半点委婉了——毕竟公羊派与公孙丞相牵扯实在太深,已经决计不能撇清干系,唯有拼力拯救而已;再说他这位怨种师弟在大局上的智慧也实在不好恭维,要是不条分缕析解释到最直白的地步,真怕此人会有什么不妙的误解…… 黄生目瞪口呆,既觉振聋发聩,又觉不可理喻,荒谬绝伦:“可——可是,边地的百姓,哪里懂得什么经义?他们恐怕都未必会识字……” “这就不必你操心了。”公孙弘淡淡道:“新学‘有教无类’,它会让边地的黔首读书识字,以此为公羊经义打好根基。” 黄生的眼瞪得更圆了:“可——可设若新学也做不到……” “设若新学也不能让边境诸民识字读书,那它所谓之‘有教无类’不过欺罔胡言而已,又何惧之有?”公孙弘平静道:“设若它真能‘有教无类’,那么尔等趁虚而入,岂非节省了大半的功夫?无论结果如何,这法子都不会有错。” 黄生……黄生是真的嗔目结舌,言语不得了。大概这位公羊大儒所见毕竟太少,从没有领略过如此细致缜密两头封堵的老辣阳谋,简直有当年苏秦张仪纵横六国时一言而令天下慑服的风范——可公孙氏明明是儒学出身,哪里来的这等细密老练的毒计。 这位公羊派的大儒沉默了许久。虽然震撼恍惚无可言喻,但依旧从公孙弘那正颜厉色而急风骤雨般的暴论中体察到了事情的关键。毕竟是研习经术数十年的大宗师,在默默凝视了帛书半刻钟以后,他终究还是长叹一声,以低沉而喑哑的语气缓缓说出了允诺: “……我会转告丞相的意思,尽力达成这诸多的要求。那么,公羊——公羊派在朝中的声势,便只有请托于丞相了……” 公孙弘亦然随之沉默。他振衣提起酒壶,倾斜壶身缓缓注水,仔细斟下了一杯热酒,而后双手捧杯,恭敬奉于黄生之前。一双枯瘦的老手虽颤颤巍巍,酒盏中澄澈的酒面却平静如砥,绝无动摇。果然是十余年历练出的功底。 “那么,我为其易,君为其难。”公孙弘平静道:“谨以薄酒为君寿。” · 公羊派大儒飘然入京,又飘然而出,往来间无声无息,未曾引起京中一点波动。除一二醉心于经术学说博闻广知的大臣以外,其余并无重臣觉察出公羊派内部不可言说的重大变故。而黄生依从公孙弘的叮嘱,也尽力避人耳目,只在关东琅琊召集了几位有名望的大儒,议论变更旧学重定新经的大事。 即使公羊派素来以灵活多变著称,骤然要更改立身之本的经典也是无大不大的事体,自然会有极大的反弹。但公孙丞相的谋算委实老辣而又完善,无论大儒们如何反感变更经纶的妄行,在得知霍去病倾向于新学的天大秘闻之后,仍然不能不委曲求全,为顾全学派千秋百载的大局,而忍耐这些匪夷所思的改动。 自然,改易经传再释新经的大事必要有大佬主持,在而今公孙丞相有意避嫌,袖手傍观的局势之下,诸公羊派儒生百般争执之余,也唯有起身前往胶西,请求当世唯一能服众的儒学高士出面厘定大局。 ——不错,正是董仲舒。 公孙丞相外宽内忌,居心深险而不可问;虽然与董仲舒同出公羊春秋门下,但对这同道高士却是多加暗算屡下狠手,彼此不能相容。董生原本赋闲在家著书立说,正是公孙弘巧为挑拨,才将他投入胶西国这个天大的火坑。胶西王刘端凶蛮不道,杀死国中官吏不知其数;若非董仲舒素有名望简在帝心,还能激发一点老刘家的天良,大概也早已呜呼哀哉,成了胶西国第五位殉道的国相了。 即使如此,此次命黄生带人求教于董仲舒,也隐匿着公孙弘不可言说的心思——皇帝雄才大略,气度恢弘,但对举手投足间便能左右学派兴衰的圣贤人物依旧略有忌惮;董仲舒若真在变更《公羊春秋》的经义上有所成就,那此生都不必想着能在朝堂上出头。 一箭数雕,才是丞相的风范。 当然,再怎么算计筹谋,公孙弘仍然谨慎执笔,记下了自己与黄生往来问答的所有言论,以密折陈奏于圣上御前,维持自己敦厚诚恳而大公无私的人设。而高高在上的圣人亦不甚计较,仅仅以御笔画敕后令人存档,随即便抛在一边,大半精力依旧倾注于羽林军的所谓“改制”上。 为了达成心中不可告人的隐念,皇帝倾注于改制的精力百倍于寻常政事。不但以特旨令汲公自学堂中挑选出色人才编入军中同受训练,还特意令人抄写《民兵手册》,为诸羽林军军官人手预备一份。作为皇帝护卫京畿的亲随,朝廷为羽林军倾注的资源自然无可计量,即使是普通的士卒小兵,亦能识文断字,乃至略通经义。这便省下了变革军制中极大的疑难——真要一个一个手把手扫盲,新学再“有教无类”,也应付不来。 但纵使如此,待到真正上手改革,才知道繁难艰苦,莫可名状。羽林军士卒是天下无匹的强军,军纪军规严整有法,迥非寻常可以比拟;更不必说还有霍去病当值,以超凡脱俗的天资声名压阵;但纵使有此种种的预备,也实在难以将《民兵手册》的条款一一落实。 ——原因无他,这手册实在太琐碎繁杂了。如若仅仅规定行军布阵临地应对的事务也便罢了,偏偏册子中包罗万象,除训练交战的种种讲解以外,其余多半记载的是约束日常起居的条款规章,甚至连平日训练如厕洗漱的时间都一一排列成表,分毫错乱不得;而冗杂训练以外,还有自学堂中调派来的士人为诸兵卒讲解军法大义、山川地理,乃至于种种高屋建瓴的学说大义——皇帝实在搞不清楚什么“思想教育”,干脆就把现有的经学胡乱拼凑,直接命人灌输了事。 早上肝训练,晚上卷经学,一举一动还都有规章约束;即使是素来约束严谨的兵营,这种折磨也真是太超乎预料了。羽林军的士卒将帅不但莫名其妙,亦且痛苦不堪,执行时便难免会有不尽不到之处;而手册上的规矩又真正是无所不包,往往是随意的举动也常有触犯军规的风险,处罚无时不有,且极为严厉。纵有主帅亲自压阵,被频繁惩戒的士卒也喋有烦言,怨声载道,甚至惊动了高居九霄的皇帝。 羽林军事关重大,皇帝亦不能不持之谨慎。再思索以后,至尊本打算下旨更改规章修订条款,稍稍放松对士卒的约束。但在拟定旨意之时,却遭遇了意料不到的反对。一向寡言少语,甚少议论政事的卫青与霍去病舅甥。两人联袂奏请,却都坚持已经变更的制度绝不可再有退缩,甚至还应以强力继续施行,以此彰显朝廷不容动摇的姿态。 不过,这二位的态度虽然明确之至,但在奏对之时,却实在难以向皇帝解释自己坚持的缘由——卫霍二人都是天下不世出的名将,仅仅稍一领略这《民兵手册》的效力,便已经心领神会而默然自悟,隐隐猜测出了这些繁琐条款之后的真正用意。可惜,这两千余年的光阴委实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纵以这两位的绝世天资,所悟所觉也只是可为而不可说,可知而不可学。他们凭本能便知道了这玩意儿要紧之至,但真要一字一句解释起如何要紧,却也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这种本能的“我寻思”,显然不能说服皇帝。而最终震慑至尊的,却是天幕的示警——在圣上日常打卡开盲盒试验手气之时,天书毫不客气的在盲盒中塞了一个提示,警告他既然已经选择变革,便绝无回头路可走,如若犹豫不决,搞不好还会生出什么未知的祸端。 须知,这工业化的变革被称为“渡劫”,并非仅仅是为迎合皇帝对方术不正常的痴迷,其比喻本身便另有所指——所谓渡劫渡劫,渡过天劫的当然是脱胎换骨超凡脱俗,逃避天劫的其实也可以苟延残喘了此一生;劫数中最为危险的,却是那些贸然选择涉足劫数,却又畏首畏尾不敢跨越艰难险阻的半吊子。渡劫的道路一旦踏上便绝不可回转,要么百转功成超脱凡俗,要么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一旦妄图退后,所遭遇的反噬必将无可计量。 “对于一个稳定的王朝而言,最危险的时刻便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 皇帝或许心志坚如磐石,但真到了这紧要关头,那老刘家血脉中的天赋一旦发作,还是相当听劝的。参照诸多意见后他立刻改弦更张,先是传旨申斥羽林军中抱怨不满的将卒,施展手段为这种种繁琐的规矩立威;而威严之外更有慈惠,皇帝自掏腰包从少府调拨,为训练勤勉的士卒赏赐了数千匹的绢帛,还令钦使向羽林军转达,允诺训练有成之后,可以赐一份独有的前程。 这建议还是来自于陛下的贴心老宝贝公孙弘。公孙丞相虽不能理解这些变革中引而不发的深邃用意,却敏锐察觉到了关键的机缘。他趁机向皇帝陈奏,请求在羽林军的寻常士卒演练见效之后,将杰出者挑选出来,送到边境担任郡尉、士史、侯长等基层的军官;一面是加强皇帝对边军的把控,一面则是试验军制变革的效用。 ——以朝廷而今的这点储量,就算将骨髓精血一齐榨干,也凑不出能满足什么“建在连上”、“打通基层”、“扫盲科普”,数量无可计算的人才来。即使新学着力培育,有所成就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所以公孙弘的见解独到老辣,却恰恰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既然凑不出扫盲科普搞思想教育的人才,那就干脆以羽林军将卒聊作替代——横竖这些士卒读书识字明白无碍,训练期间也算是被灌了一脑子的规章制度乃军事法门至经义伦理,高低也能算个猴版的人才……就算真正的思想教育军民同心不可企及,也可以试一试青春版的嘛。 当然,这种青春版的法门会折腾出什么玩意儿来,纵使皇帝也无可揣测了。 · 有圣上的御准,这份施恩于禁军的诏书拟定得极快,一日的功夫便自尚书发出,越级直抵丞相府;而公孙弘数日里闭门谢客,接到旨意后立即画敕签押,一气呵成走完合法诏令所需的一切流程,并在诏书后附上了一份羽林军习练杰出者的名单。 这份单子排列详细繁杂,一一列举了选拔的规格与缘由,并照此筛选羽林军中数千士卒,终于挑出这百余名脱颖而出的人物;名单由上而下工整严密毫无纰漏,即使以张汤的眼光肉中挑刺,恐怕都不能寻出任何一点破绽。 ——公孙丞相数日里穷尽心血的大作,果然是非同凡响。简直已经称得上是一片公心,毫无偏私。 自然,以公孙丞相的油滑老辣,是绝不会作死作到在皇帝禁卫中插手的,所以这人选是真的丝毫没有问题……再说,他又何必在人选中动什么手脚呢?要知道,羽林军又称羽林孤儿,都是历年征讨四夷阵亡将士的遗孤,为皇帝所抚育成人。以这样的家仇血恨,再一头撞上边陲即将盛行的公羊派新复仇论,那彼此相激相引,又将是何等景象? 公孙弘仔细审视名单,提笔画敕以后,终于微微而笑: “也罢,便算老夫平生为宗派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