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从不越矩》
1. 替嫁
进入腊月之后,北地越发冷了,沈府暗潮涌动,因了经济不景气,已经打发了好几个下人。
夜里风大,又刚刚下了几场雪,风卷过残雪扑打着游廊下几盏昏黄绢灯。灯影摇曳,将沈玖鸢单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
沈玖鸢穿过游廊,从亭子间拾级而下。
迎面有声音,顺着风雪传入她耳膜。
“江南苏家聘礼,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塞满了半个庭院。听说那苏瑾公子,风月多情,是万里挑一的……”
两个小婢女揣着手炉,叽叽喳喳从回廊那头过来,声音在撞见玖鸢时,戛然而止。
二人对视一眼,匆匆行礼,便擦身而过,窃窃私语随风飘来:
“可惜了,嫡小姐闹成那样,这泼天的富贵,难不成真要落在她身上?”
江南苏氏,皇商巨贾,富甲天下。
沈氏以军功起家,掌北地盐铁,看似显赫,内里却因子弟奢靡,开支浩大,早已捉襟见肘。与苏家联姻,是沈家家主主沈寂,她那名义上的父亲,稳固权势填补亏空的一步重棋。
而被选中的棋子,正是嫡出长孙女沈芷兰。
玖鸢眉眼未动,皎白容色上毫无波澜般,她默默沿着台阶走下,又行了一段路,前面是一段曲折小径,铺着陈年旧砖,她能听到自己衣衫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窣窸声。
再走几步,转过弯就是紫草园,紫草园其实和荒废了差不多,三年前玖鸢娘不明不白身死,沈家便给娘匆匆葬在了这里,因了娘身份低微,家族甚至不许玖鸢娘入沈家祖坟。
乱草岗中有娘亲,一想到这些,玖鸢就难过得想哭。
“玖鸢小姐,”一个沉稳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老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赵嬷嬷。
赵嬷嬷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恭敬,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玖鸢心想,该来的,终究来了。
玖鸢手有些冰冷,不由暗地里半握瘦拳,面上却不着半点痕迹,只是礼貌颔首:“有劳嬷嬷带路。”
玖鸢原本是想去看看娘亲的,娘亲坟茔就在隔壁,也就百十来米就到,但眼下是不可能了。
赵嬷嬷在前带路,走的极快,大约是得了老太太指令,玖鸢提了一口气在后面跟着,二人折身从另一条路一路疾行,不一会便到了“闲沁院”。
闲沁院是沈府家主沈寂为老太太辟出的一处静室,院子不大,却也有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此刻寿安堂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如阳春三月。
沈老太太端坐紫檀木罗汉床上,穿着赭石色锦缎棉袍,上面绣着万字不断头金线纹,额间戴着昭君套,看到玖鸢进来,老太太原本严厉容色上,淡淡掠过一抹笑意。
老太太下首坐着沈寂正妻,如今的当家主母周氏,亦是沈芷兰的生母。
周氏快四十的妇人,因了保养得宜,脸上丰腴洇润,涂了淡淡脂膏,灯地里略有些妖娆。
“给祖母、母亲请安。”玖鸢敛衽行礼,声音清凌凌的,如碎玉投盘。
周氏抬起眼,目光锐利,在玖鸢身上扫过,玖鸢身上还是去年那件棉裙,裙角卷了边,材质是最普通不过的。
可玖鸢这张脸,却是即便不施半点脂粉,也足以令满室生辉。
看到这张脸,周氏便想起玖鸢那个娘,玖鸢娘长得一如玖鸢,皎若芙渠灿若星辰,即便不说话就是站在那里,也能令男子魂不守舍的那种。周氏心头涌起一阵厌恶,语气便带了几分不耐:“起来吧。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办。”
老太太缓缓点头,面上浮一层恰到好处慈悲。
“芷兰这孩子,昨日不小心染了风寒,病势来得凶猛,卧床不起。”老太太顿了顿,目光落在玖鸢脸上,“我沈家与苏家婚期已定,就在三日后,断无更改之理。苏家迎亲队伍,已到了城外驿站。”
老太太说及此处,略微停顿,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绢揩揩嘴角,她虽没有说出下半句,但言下之意,便是苏家与沈家这门亲事,已是势在必行。
玖鸢心中冷笑。
风寒?以沈芷兰那性子,听闻要嫁去江南,在这之前早已闹了数月,昨日更是以死相逼,砸了满屋瓷器古玩,动静只怕半个府邸都听见了。如今不过是寻个由头,找个替身罢了。
老太太堂而皇之,一把年纪了,竟也愿意陪着沈寂及周氏两口子演戏。
玖鸢心下鄙视着这些人,但面子上去并无半点情绪波澜,只垂眸不语,静待下文。
周氏见玖鸢沉默,只当她怯懦,语气稍缓,却依旧是惯常冷厉:
“玖鸢,你虽是庶出,但终究是沈家血脉。如今家族需用你之时,你当挺身而出。芷兰病着,这桩婚事,便由你代她去吧。”
周氏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赐予了玖鸢天大恩典。
“代嫁?”
玖鸢终于抬起眼,眸光清澈,映着堂内烛火,竟让周氏心头一凛。
周氏心想,莫非玖鸢要拒绝替嫁?若是这样,少不得她要动用家族力量,强逼她,哪怕是拽着她,也要拽上出嫁轿子。
“母亲,女儿无才无德,只怕辱没了门楣,也怠慢了苏家公子。”
“哼,若非不得已,这等好事岂会轮到你?”
周氏身边的管事婆子忍不住插嘴,被周氏一眼瞪了回去。
老太太叹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悲悯:
“孩子,我们知道委屈了你。但家族兴衰,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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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你且放心去,沈家不会亏待你。你生母的坟茔,我们会派人好生照看,四季香火不断。你弟弟在边关,我们也会多加打点,保他平安。”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生母安宁,胞弟前程,便是悬在玖鸢头顶的利剑,也是系在她脖颈上的缰绳。
玖鸢抿嘴不语,心下已恨到了极点,若不是这些人,娘亲何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弟弟何至于十七不到,便被发去边关从军。
如今老太太竟然拿着玖鸢娘亲和弟弟来胁迫于她,真真是往她心上捅刀子,这刀子虽不见血,却字字都如浸了血,让玖鸢恨意连绵,恨不得立刻就和这些人翻脸。
但是她隐忍了。
娘亲临终前紧握着玖鸢手,半口气吊在那儿,迟迟不想踏上黄泉路,咽泪于她:
“鸢儿……活下去……查清……”未尽话语,成了玖鸢这些年午夜梦回的唯一执念。还有她那唯一弟弟,至今还在苦寒边关挣扎求存。
也因之,玖鸢眼下最需要权力,需要地位,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去查清母亲冤死真相,去庇护远方的弟弟。
沈家一向弃玖鸢如敝履,如今,却要亲手将她送上这条或许能通往青云之巅,也可能万劫不复的路。
玖鸢怎么可能拒绝!又怎么可能放过这唯一机会!
想及此,玖鸢缓缓跪了下去,额头触在冰凉金砖地上,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顺与谦卑。
“孙女遵命。愿为家族分忧。”
周氏与老太太对视一眼,皆松了一口气。周氏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好孩子,快起来。这才是我沈家的好女儿。来人,带二小姐下去,好生梳洗打扮,三日后,风风光光出嫁!”
“玖鸢谢过祖母与母亲大人。”玖鸢垂首恭敬回应,周氏道:
“下去吧。”
玖鸢又最后给老太太和周氏行了礼,然后起身,垂眸退出。
门外风雪更急,吹得她衣袂翻飞。玖鸢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堂屋,眼神冰冷,再无半分方才怯懦。
回到僻静狭小院落,玖鸢掩上房门,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旧书,封面无字,然旧书内里却绘满奇花异草,记载着各种精妙医理毒方。
这是玖鸢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玖鸢将书凑到灯地里,一张张翻过,翻到第九页时停住了。
泛黄纸页上,是一幅图,图上是一株草,旁边注着一行小字:
令箭宁。
玖鸢纤长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植物图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弧度。
“沈芷兰,你既不愿嫁,便好好病着吧。这泼天富贵,妹妹我却之不恭了。”
2. 锋芒
夜色如墨,沈芷兰所居的锦绣阁此刻却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滚!都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沈芷兰尖利声音穿透门扉,“让我嫁那个铜臭商人,除非我死!”
婢女婆子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
周氏闻讯赶来,看着满地狼藉和女儿红肿双眼,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娘命啊。那苏瑾有什么不好?苏家富可敌国,你嫁过去便是嫡长孙媳,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比留在北地,嫁个武夫强?”
“富可敌国?还不是个商户!士农工商,他苏家排在最末!我沈芷兰是国公府的嫡小姐,怎能自贬身份,与商贾为伍!”沈芷兰哭得梨花带雨,扯着周氏衣袖,“娘,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周氏头痛欲裂,正欲再劝,忽闻外间婢女通报:
“夫人,二小姐来了,说是听闻姐姐病重,特来探望,还带了自己调的安神香。”
周氏眉头一皱,刚想回绝,却见沈芷兰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她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让她滚!”
话音未落,玖鸢已端着一个小小鎏金铜香炉,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玖鸢换上了一身府里临时赶制的簇新棉裙,上配藕荷色绣折枝梅花,虽不及沈芷兰平日穿戴华贵,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玖鸢似乎丝毫未觉屋内的紧张气氛,对着周氏盈盈一拜:
“母亲。”
又转向沈芷兰,语气轻柔,“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妹妹调了些安神香,或可助姐姐宁神静气。”
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出一股清冽香气,似梅似檀,闻之令人心绪莫名一静。
沈芷兰却像突然之间变得异常暴躁,抬头指着玖鸢,啐了一口道:
“谁要你假好心!收起你那套狐媚子功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代我出嫁,你也配!”
闻言玖鸢并不动怒,只将香炉轻轻放在窗下矮几上,声音依旧温和:
“姐姐说笑了。妹妹只是担心姐姐身体,苏家婚事已定,姐姐若一直这般郁结于心,伤了身子,岂不叫母亲心疼?”
玖鸢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扫过沈芷兰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况且,姐姐乃金枝玉叶,何必为了不愿之事,徒惹烦恼,甚至伤及自身呢?”
玖鸢话语轻柔,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沈芷兰心坎上。
沈芷兰怔了怔,看着玖鸢平静无波的脸,一股莫名寒意忽然从心底升起。
周氏见玖鸢如此懂事,心下稍慰,又见那香似乎真让女儿情绪稳定了些,便道:
“还是玖鸢有心。兰儿,你好好歇着,莫要再闹了。事已至此,你若真不想嫁入苏家,自有你妹妹替你担着。所以你是闹什么脾气呢。”
周氏说罢,又安抚了沈芷兰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留下玖鸢和沈芷兰在屋内。
房门被带上,屋内只剩下姐妹二人。
沈芷兰死死瞪着玖鸢,胸口剧烈起伏。她一看到玖鸢这张脸,就莫明怒气冲天。
“瞧你这副样子,你以为是去苏家享福么,苏家岂是你这种人能高攀的!哪天只要让苏瑾知道你是我沈芷兰替身,看他会不会休了你,然后治你死罪!”
沈芷兰说到此处,从床上蹦到地下,拿起桌上一个茶碗,迎面朝着玖鸢脚底掼去。
砰!咔嚓!
随着尖锐撞击声,茶碗在玖鸢脚底碎裂,碎片四处迸溅,有几粒瓷器碴子撞到玖鸢脚踝处,切入嫩肤,立刻便有血顺着棉布袜子洇了出来。
血渍刺目猩红。
玖鸢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这些年,沈芷兰打她骂她已是常事,她没有反抗过,所有屈辱都被她一笔一笔记着。
到时候,她要连本带利,再一笔一笔讨回来。
玖鸢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寂夜色,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沈芷兰,我允许你最后再践踏我一次,再过几天我就要嫁入江南,成为苏府少夫人,而你,不过是风月场上的玩物,最多只是那人一个妾而已。”
“哈哈!”玖鸢突然回身大笑,不屑看向沈家这个宠儿。
玖鸢许久没有这样大笑过,她一直谨小慎微,活得小心奕奕,但此刻她不想再装下去。
沈芷兰尖笑,“玖鸢,你这个贱婢,你敢直呼我沈芷兰?什么叫我是妾,玖鸢你给我听着,但凡我不松口,但凡我不同意,你就一万个嫁不了苏瑾!”
沈芷兰尖利地笑着,一脸怨毒,拨下鬓边华美紫金摇正要刺向玖鸢,身子一软,却又坐在了床沿上。
玖鸢不屑看了她一眼,道:“沈芷兰,眼下我嫁与不嫁苏瑾,还由得了你么,再说了,你舍得离开那个姓谢男人么,他可是十里长街第一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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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管和他吟风弄月就可。”
闻言沈芷兰全身一震,面色微变:“你,你胡说什么!”
谢明月,是她唯一软肋。
“姐姐腕上的车磲串,似乎不是府中之物吧?”
玖鸢目光落在对方手腕上,“还有,你枕下那些谢生赠物,若被父亲知晓……”
沈芷兰浑身发抖,指着玖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最大的秘密,竟被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妹知晓!
“姐姐不必惊慌。”
玖鸢走近几步,安神香的气息愈发浓郁,“妹妹并无恶意,只是提醒姐姐,有些路走错了,便是万丈深渊。嫁入苏家,至少能保全你名声,保全沈家的颜面。不过可惜你错过了,至于那位谢郎……”
玖鸢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蛊惑,“若他真心待你,也未尝不可,来日方长,你若与他私好,或许晋升为正室也差不多。”
玖鸢说着,又发出数缕冷笑。
沈芷兰怔怔看着玖鸢,眼前的玖鸢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庶女,而是一个掌控着秘密,令人心生畏惧的存在。
此刻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沈芷兰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走,竟连起身力气都没有,软软地瘫倒在榻上。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到了此刻,沈芷兰才惊觉玖鸢所谓的安宁香有问题,她一下子惊恐万分。
玖鸢俯下身,盯牢沈芷兰,眼神却冰冷如霜:
“没什么,只是安魂香而已。你不是病了么,我需要你躺在这里,闭上嘴巴,在我嫁入苏家之前,不要再兴风作浪。”
这些话一字一句落在沈芷兰耳中,竟有如晴天劈雷一般。她没有想到,玖鸢竟然是愿意替嫁的,竟然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嫁入江南苏家!
沈芷兰想喊,却已经发不出声,任由玖鸢将她放倒在被子上,眼睁睁看着玖鸢转过身,吹熄烛火。
玖鸢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角落一盏。昏暗光线中,她看着沈芷兰逐渐涣散的眼神,低声道:
“这安魂香气,会让你安安稳稳病上一段时日。足够我代替你,走进那龙潭虎穴了。”
说完,玖鸢不再看沈芷兰一眼,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般安静。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一弯冷月悬在天际,清辉洒在残雪上,反射出幽寂冷光。
3. 初谋
三日转瞬即过。
沈府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庆景象。只是这喜庆之下,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氛。
下人们步履匆匆,交换着心照不宣眼神,大小姐沈芷兰病重不起,由二小姐玖鸢代嫁的消息,早已在府内悄然传开。
北地的清晨,天色是那种浸了寒水的鸭蛋青,稀薄日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沈府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封雪霁般寒光。
一大早,仆从们身着崭新青衣小褂,步履匆匆,穿梭如织,将红绸悬挂上廊檐树梢上,各处都悬挂了四季宫灯,厨房间笑语喧哗,毕竟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沈家庶女沈玖鸢,要嫁与南方富家公子苏家大少爷。
虽说沈玖鸢是庶女,因了此次玖鸢小姐是替大小姐沈芷兰出嫁,周氏两口子便动作大了点,一应出嫁派头便刻意体面了一些,给足了玖鸢面子。
玖鸢坐在临时充作闺房的暖香坞里,这里平日是招待女客的处所,远比她那个偏僻小院华丽宽敞。
紫檀木雕花梳妆台前,玖鸢绝美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任由周氏精心挑选来的全福嬷嬷和婢女们摆布。
空气中弥漫着头油、脂粉与熏香混合的气味,醺得玖鸢差点呕出来。
嬷嬷一双手在玖鸢如瀑青丝间穿梭,篦子蘸着浸泡了玫瑰花瓣的头油,一遍遍梳理,试图将玖鸢每一根发丝都驯服得光滑如缎。
发根被绷紧的刺痛感阵阵传来,玖鸢却恍若未觉,只定定望着铜镜中那张被一点点描绘,变得陌生而秾丽的脸。
胭脂是上好的金陵胭脂膏,用细簪子挑上一点,化在掌心,兑了露水,一点点拍上双颊,玖鸢脸上立刻便晕开两团娇艳的桃花色。
眉是远山黛,经了嬷嬷仔细描画,延伸出婉约弧度。唇上点了饱满口脂,是正宫红,衬得玖鸢本就雪白的肌肤,更是透出一种莹润光泽。
“二小姐,瞧老奴这记性,该叫大小姐了!”
全福嬷嬷一边为玖鸢戴上赤金点翠垂珠步摇,一边陪着笑脸,“您这容貌,老奴梳头妆扮了半辈子,也是头一遭见到这般标致的。便是天上仙女,怕也不过如此罢了。”
周围丫环们也齐齐赞叹,然而赞叹之后,却私下里也替玖鸢捏了一把汗。
毕竟,谁都知道,这凤冠霞帔之下,是怎样的尴尬与艰难。
玖鸢唇角微微牵动,算是回应了一个极淡的笑意,未达眼底。镜中人,眉眼精致,华服加身,确然是倾国倾城之姿。可这美绝之下,此刻更像一层华丽面具,掩盖着玖鸢内里无数挣扎。
大红嫁衣是几十个绣娘连夜赶工,依照沈芷兰尺寸改制而成。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上用金线掺着彩丝,绣着繁复鸾凤和鸣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华丽光泽。只是穿在玖鸢身上,仍显得有些空落,尤其是腰身处,需得悄悄在内里收拢几分,才不至于太过晃荡。
最后,是那顶沉甸甸宝石凤冠。
这是苏家送来的凤冠,赤金点翠,尤缀了宝石。
此刻这顶凤冠,由两个婢女小心翼翼从铺着软绒的托盘上捧起,缓缓戴在玖鸢发髻上。
凤冠极重,戴在玖鸢头上,仿佛要将她纤细颈骨压弯。
冠上垂下珠珞流苏,在玖鸢眼前微微晃动,碰撞出细碎清冷声响,扰乱了视线,也像是在她与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摇曳珠帘。
“小姐,且忍一忍,这凤冠瞧着重,却是顶顶的体面。”
赵嬷嬷在一旁低声说道,语气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调子。
玖鸢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体面?沈家的体面,如今要靠一个弃女来维系,何其讽刺。玖鸢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挺直脊背,承受着这份体面带来的重量。
吉时将至,外面鼓乐声、鞭炮声、人语喧哗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进这间暂时隔绝的屋子。
一个小婢女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
“花轿已经到了府门外,苏家迎亲的队伍,好生气派!”
周氏在一群婆子簇拥下走了进来。
周氏今日穿着诰命夫人礼服,绛紫色派系,上有缠枝牡丹纹,头戴珠翠,妆容得体,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笑容,她上前,亲自为玖鸢理了理本就已经无比平整的衣领,又拿起一旁托盘上的大红盖头。
盖头用的是极品软烟罗,轻薄如蝉翼,却又密不透光,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
“玖鸢,”周氏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哽咽,握住玖鸢手,悲伤不已般,“今日一别,你便是苏家妇。往后要谨守妇道,相夫教子,莫要辱没了沈家的门风。”
周氏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在玖鸢脸上停留一瞬,“兰儿病着,无法为你送行,你莫要怪她。到了江南,一切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蕴含着无尽的敲打与警告。
玖鸢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嘲。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大礼,声音透过即将覆上的盖头,平静无波传出。
“玖鸢拜别母亲。多年养育之恩,铭记于心。今日远去,定当恪尽职分,不负家族所托。”
玖鸢将养育之恩和家族所托几个字,咬得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周氏似乎松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赵嬷嬷,吩咐道:“路上仔细照料大小姐。”
“老奴省得。”赵嬷嬷躬身应道。
终于,周氏手中举着的红盖头,缓缓落在玖鸢头上额上,彻底隔绝了玖鸢视线。
眼前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外界声音仿佛瞬间被放大,脚步声,环佩叮当声,自己心跳声,在玖鸢耳边交织回响。
玖鸢在喜娘一左一右搀扶下,缓缓起身。
凤冠重量让玖鸢身形微晃,但很快便稳住了。
脚步踏在铺着红毡地面上,裙裾曳地,环佩轻摇,发出有节奏的庄重声响。
穿过一道道回廊,经过一重重门扉。
玖鸢能感觉到沿途投射而来的无数目光,好奇探究,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细密雨丝,袅袅埏埏浇在她背上,和着冷空气一起浸入她内衬衣服。
这么冷的天,玖鸢竟然出汗了。或许是紧张所致。
那些忽隐忽现窃窃私语,也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真真是造化弄人……”
“谁说不是呢,这般品貌,若是嫡出……”
“听说苏家那位长孙,也不是简单角色,这福气,还不知道能不能接住呢……”
“总好过留在府里,看人脸色……”
玖鸢置若罔闻,所有感官与心神,都集中于脚下这条路,以及前方未知的命运。袖中,玖鸢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及藏在袖袋暗格里一个冰凉硬物,是一枚母亲留下的令牌,材质非金非玉,上面刻着古老纹路,是她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也是她此刻内心唯一倚仗。
府门外,喧闹声达到了顶峰。
鞭炮炸响,硫磺气味弥漫。鼓乐班子卖力吹打着《凤求凰》曲调,喜庆而喧阗。
当玖鸢被搀扶着迈过高高门槛时,即便隔着盖头,也能感觉到外面明亮的光线,以及无数人汇聚而来的视线。
沈家家主沈寂与周氏,作为家主和主母,站在府门前最显眼位置,接受着宾客的道贺。
沈寂身着国公朝服,面容肃穆,偶尔颔首,威仪十足。周氏则始终维持着那完美无缺混合着骄傲与不舍的表情。
玖鸢在喜娘指引下,转向他们,再次深深拜下。这是最后告别,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戏码。
“去吧。”沈寂沉厚声音传来,冰凉又严厉,依旧是没有半点温度。
起身,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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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喜娘小心翼翼扶着玖鸢,一步步走下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离那个禁锢了玖鸢十七年的牢笼远一步。台阶下,八人抬的描金刺绣大红喜轿,静静等待着她。
轿身以名贵木材制成,通体朱漆,上面用金粉描绘着百子千孙、富贵牡丹图案,在冬日稀薄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晃花了人眼。
轿帘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四周垂着大红流苏。
轿夫皆是精壮汉子,身着统一红绸短褂,肃然而立。整个迎亲队伍,从仪仗、乐队到仆从、护卫,浩浩荡荡,排出数里之远,无声彰显着江南苏氏的泼天富贵与深厚底蕴。
就在玖鸢弯腰,准备踏入轿门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疾风,毫无预兆席卷而过,力道强劲,猛地掀起了玖鸢大红盖头的前襟!
“啊!”周围响起一片低低惊呼。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只见新娘子半张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肤光胜雪,细腻得不见丝毫毛孔。挺翘鼻梁勾勒出完美侧颜线条,长长睫毛如同蝶翼,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阴影。那一点朱唇,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抿起,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更添了一种惊心动魄冷冽的美。
玖鸢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伸出纤纤玉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从容优雅地将被风吹起的盖头布料重新拉下,整理好,覆住容颜。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尘。
风过无痕,却在众多苏家仆从,迎亲宾客以及围观路人心中,留下了惊鸿一影。那是一种超越单纯美貌,源自骨子里的镇定与气度。
人群中,一个穿着靛蓝色暗纹云锦长袍,外罩玄狐毛领披风的年轻男子,原本抱臂倚在一匹神骏白马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此刻不由微微直起身子,俊朗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一双凤眸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讶异与兴味。
他便是苏瑾堂弟,苏家二房嫡子苏虞,此次代表苏家前来迎亲。
“这位沈芷兰小姐……”苏虞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唇角重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弧度,“倒是比传闻中有趣得多。看来,我那堂兄的后院,日后要热闹了。”
玖鸢对此一无所知。
她已稳稳坐进花轿,轿帘落下,将外界所有喧嚣、目光、探究,彻底隔绝。
轿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猩红地毯,设有软垫,角落里还放置着一个固定的小小熏笼,里面燃着淡淡薰衣草香。
轿子被稳稳抬起的那一刻,轻微失重感传来。随即,队伍开始缓缓移动,鼓乐声再次高亢响起,鞭炮也重新炸开,一切恢复了表面的喜庆与有序。
玖鸢静静坐着。
直到轿子行出了一段距离,沈府那象征着权势与束缚的巍峨门楼,彻底消失在视线可及范围之外,玖鸢才缓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玖鸢抬起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轻轻掀开厚重盖头,将其搭在凤冠之上。
眼前骤然明亮,玖鸢透过镶嵌着琉璃的小小轿窗,望向外面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
北地冬日,草木凋零,屋舍俨然,行人面带风霜。这与她想象中杏花春雨的江南,是何等不同。
玖鸢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华丽到刺眼的大红嫁衣,唇角那抹一直压抑着的冰冷弧度,终于不再掩饰,清晰浮现出来。
从今日起,她便是暂时脱离了沈府,从今后,她所有生存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生或者死,将不再听命于任何人,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花轿晃晃悠悠,载着眼神燃起熊熊烈焰的佳人,驶出了这座冰冷的北方雄城,驶向烟雨朦胧却也波谲云诡的南方。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玖鸢心中,已无半分彷徨。
4. 南地
离了北地沈氏城池,送嫁队伍一路向南。
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凛冽北风渐渐失了锐气,空气中开始掺杂进湿润若有若无暖意。
官道两旁景色,也从枯枝败雪的肃杀,悄然过渡到零星绿意,经冬未凋,可见得南方冬天的确比北方舒适。
花轿之内,玖鸢早已将盖头彻底掀开,凤冠也小心翼翼取下,置于身旁软垫上。
取了凤冠之后,玖鸢脖颈上骤然轻松,她稍微活动一下臂肘和脚踝,瓷片割破的脚踝处还有点疼痛,这都是拜沈芷兰所赐。
玖鸢扭过头,目光透过右侧琉璃窗口,静静看着外面。
苏家果然不愧是江南大户,这次娶亲排场极大,护卫森严,仆从如云,人虽然是多,但一路行来竟然是听不到半点喧哗,显是累世大族积淀下的章法。
这与沈氏那种依靠军功起家,难免带些武夫粗豪气的门风截然不同。江南苏氏,以商立本,最重规矩与脸面,也最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玖鸢心下明镜似地,自己此番踏入的,绝非仅仅是另一个豪门宅院,而是一个更为精致也更为凶险的战场。
迎亲队伍白日行路,夜晚则宿在苏家早已打点好的各处驿馆或别院。每一处都布置得舒适奢华,一应物品俱全,伺候的仆妇也皆是低眉顺目,礼数周全,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而即便是这样,玖鸢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陌生窥探,还有未来主子与仆从之间的疏离,她不敢有半分疏忽。
玖鸢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默与柔顺。
不多言,不多问,举止端庄,用餐起居极有规矩,让人寻不到丝毫沈氏武将家风的粗疏。
玖鸢甚至会在驿馆庭院中,对着南方遥遥一拜,口中低声祈愿姐姐沈芷兰早日康复,姿态恳切,情真意挚,落在苏家仆从眼中,自是觉得这位新夫人虽出身将门,却难得的知礼重情。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处一室时,玖鸢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无名书卷,还有那枚冰凉的身份令牌,于灯下默默注目,眼中方才流露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深沉与坚韧。
如此行了约莫半月余,车马终于踏入了江南地界。
这一日,轿窗外景致大变。
窗外不再是黄土官道,取而代之是纵横交错的水网,石桥如虹,舟楫往来如织。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与水草的清新气息。
远处田畴阡陌,虽在冬季,仍可见大片精心养护的绿意,那是过冬的麦苗或是常青树木。
村落白墙黛瓦,错落有致,与北地浑厚朴拙迥然相异,别有一番精巧雅致的韵味。
“小姐,前面就到金陵地界了。”
轿外,名唤铃兰的婢女隔着轿帘小声禀报,这是沈家陪嫁婢女,以前是周氏身边的人,这次周氏大约觉得玖鸢替了她女儿远嫁,心下喜悦,便破天荒拨了一个丫头给玖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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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过,玖鸢也轻易并不敢太信任铃兰,毕竟是周氏的人,人心难测。
玖鸢淡淡“嗯”了一声,重新将凤冠戴好,又以盖头覆面。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队伍又行了大半日,轿子速度缓了下来,外界喧闹声也逐渐鼎沸,似乎穿过了极为热闹的市集,人声、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良久,轿身微微一沉,似是过了某道门槛,周遭瞬间安静了许多,只余下轿夫整齐的脚步声在空旷处回响。
终于,轿子彻底停稳。
外面传来司仪高亢悠长的唱喏声:“吉时到——新娘子落轿——”
随之轿帘被掀开,光线涌入。
喜娘再次一左一右搀扶住玖鸢,小心翼翼将她引出花轿。脚踏在坚实地面上,隔着薄薄鞋底,玖鸢能感受到脚下铺设的是光滑而冰凉的石板。
耳边是更为清晰的鼓乐声和鞭炮声,比在沈府门外更显隆重。
玖鸢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引领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四周似乎聚集了无数的人,目光灼灼,汇聚在她这个新娘子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尽管听不分明,但那其中蕴含的好奇、审视,乃至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玖鸢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这便是北地沈家的小姐?”
“听闻是沈家庶女,是代嫁而来……”
“代嫁?庶女?只怕是驾御不了大少爷,大少爷那般人物……”
5. 入夜
玖鸢听了这一字一句议论声,难免不受盅惑,但眼下之局,是她自己选的,虽说沈家主母和家主,还有沈家祖母皆有强逼之意,但路,终究也是她自己暗地里想要博弈的。
她唯于忽视这些言论,这些言论于己无益,听多了倒反是扰乱心神。
盖头下,玖鸢唇角浅浅挑了一抹不屑,屏息凝神,将所有杂音摒弃在外,只专注于脚下的路和喜娘指引。
代嫁又如何,庶女又如何,她沈玖鸢在沈家一直隐忍伏低,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一朝跨越出去,和沈家,和沈芷兰,及沈家所有上上下下,割裂分解,然后有机会,再看着沈家一点点崩塌,甚至于毁灭。
至于苏家大少爷,她并不抱多大希望。她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他之于她,说白了,在玖鸢心中也只是一个跳板而已。
玖鸢是相当理性的。
她扶着喜娘胳臂,跨过一个高高门槛,想着应是府门,又行了一段路,再跨过一个稍低些的门槛。
喜娘扶了玖鸢手腕,带着她又行了段路,扶着玖鸢上了三层台阶,穿过似乎有回廊庭院,最终,在一处地方站定。
应是到了吧,玖鸢猜测着。
喧闹人声在这里变得略微收敛,却更显密集。玖鸢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新人到——拜堂——”司仪声音再次响起。
玖鸢被引至堂中站定,透过盖头下方极窄的缝隙,能看到地面是光可鉴人的金砖,前方似乎设着香案,红烛高烧。
玖鸢身边,似乎站了一个人,身量颇高,带着一种清冽若有若无气息,气息沉稳,高大影子即便隔着盖帘,亦能感受到一种无形威压。
这应当就是她的未来夫君苏瑾,苏家长孙,苏府大少爷,人称江南商界英才的一位俊杰,天之骄子,据说在金陵城内,追求仰慕这位大少爷的贵门名媛能排半条街不止。
也因之,和北地沈家结亲,于这位才俊来说,应属万般无奈。
此刻苏瑾站在玖鸢一米之外,并未靠近,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疏离距离。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整个过程,玖鸢依着喜娘提示,动作流畅标准,姿态优美。
在与苏瑾对拜时,玖鸢微微低头,能从盖头缝隙瞥见他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袍角,和一双织金云纹靴子。他动作亦是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子程式化的淡漠,并无新郎该有的热切。
礼成。司仪高呼:“送入洞房——”
玖鸢被人簇拥着,离开正堂,又是一阵七拐八绕,最终进入了一处名为砚澜轩的院落。这里显然便是新房所在。
新房里布置得极尽奢华。
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
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罩,叠着玉带罗衾。
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
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柱子,四周的墙壁全是白色石砖雕砌而成,黄金雕成的兰花在白石之间妖艳绽放。
果然是豪门大家,比之北地武将沈氏家府之奢俗,更是贵奢盈溢。光是这一个新房子,怕没有个几万两银子,织造不成如此煌煌气势。
金贵质地,因了巧夺天工精心布局,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流香溢彩,入之给人以暖适之感。
空气中弥漫着甜香,是棠春兰混合着某种不知名花蕊香气,。
久鸢被引至床沿坐下,喜娘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领着大部分仆妇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女嬷嬷。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玖鸢端坐不动,盖头依旧覆面。她在等待,等待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前来揭开这最后一层屏障。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渐暗,红烛燃了近半,外面宴饮的喧闹声似乎也渐渐歇了。然而,苏瑾始终没有出现。
留守的婢女嬷嬷们开始有些不安,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出声。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婢女们精神一振,连忙躬身准备迎接。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并非苏瑾,而是一个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嬷嬷,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的小婢女。
“老奴姓宋,是老夫人身边的。”
嬷嬷声音平稳,带着些年长上位的底气,“大少爷方才在前头宴客,多饮了几杯,有些不适,怕酒气冲撞了新人,已由人扶着在书房歇下了。老夫人特命老奴前来告知少夫人,并送些点心过来,请少夫人自行先用些,不必再等。”
宋嬷嬷话音一落,新房内空气仿佛凝固,竟有几秒静寂。
大婚之夜,新郎官竟不入洞房,去了书房安歇!无论有多少种理由,都在宣告着对新娘子的轻视,还有不掩不藏的羞辱。
几个沈家陪嫁过来的婢女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铃兰更是急得眼圈发红,看向玖鸢,却又不敢说话。
玖鸢端坐在床沿,盖头下的面容看不真切,身形却纹丝未动,连呼吸频率都未曾改变。仿佛宋嬷嬷方才说的,不过是一句无足轻重之话。
这片刻寂静,反而让原本气势十足的宋嬷嬷,心中微微生出一丝异样。这位北地来的新夫人,反应未免太过平静了些。
良久,盖头下才传来玖鸢平静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怒意或委屈:“有劳宋嬷嬷回禀祖母,孙媳知道了。夫君身体要紧,还请祖母和夫君不必挂心。”
玖鸢声音清越温和,如同玉珠落盘,在这过分安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
宋嬷嬷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如常,躬身道:“少夫人深明大义,老奴定当回禀。请少夫人早些安歇。”说罢,示意婢女将食盒放在桌上,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新房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房间内越发寂静,漫过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与沉重。
“小姐!”铃兰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上前,“姑爷他,他怎么可以……”
“住口。”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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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淡淡打断铃兰,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这里是苏府,岂容你妄议主子?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铃兰被主子语气中的冷意慑住,噎了一下,终究不敢再多言,与其他几个婢女惴惴不安退了出去。
当房门彻底合拢,屋内只剩下玖鸢一人时,她才缓缓地自己伸手,揭开了顶在头上几乎一整天的沉甸甸盖头。
烛光下,玖鸢面容平静如水,唯有那双点墨般眸子里,掠过一丝冰寒讥诮。
不入洞房?下马威?还是他苏瑾,根本不屑于这桩被强加的婚姻?
很好。
于苏家这个大少爷,玖鸢并未有太多期许,也因之,就没有太失落。
玖鸢站起身,走到那桌丰盛却已微凉的点心前,目光扫过精致糕饼,却没有动。而是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开始自己动手,一点点卸下头上繁复贵重的首饰。
镜中映出玖鸢绝美容颜,以及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
苏瑾的回避,虽在玖鸢意料之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像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被迫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还是来自与苏家格格不入的武将家族女子,心中岂会没有抵触?今日这出,不过是他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
也罢。
苏瑾既不来,玖鸢反倒乐得清静,也省去了新婚之夜彼此虚与委蛇的尴尬。
玖鸢将头上腕上所有首饰卸下,又仔细收入妆奁,换下身上大红嫁衣,只着一身素雅月白中衣。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支摘窗。
清冷夜风带着水汽氤氲涌入,吹散了屋内那些甜腻香气,也让玖鸢精神为之一振。
窗外,是砚澜轩庭院,借着廊下悬挂的灯笼和皎洁月光,可见院中假山玲珑,曲径通幽,种植着许多玖鸢叫不出名字的南方花草,即便在冬日,这些花草也显得郁郁葱葱。
远处,苏府楼阁重重,灯火零星,隐没在沉沉夜色与水汽中,望不到边际。
这便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玖鸢需要立足,需要周旋,需要征服的地方。
夫君不喜,婆家莫测,仆从观望,自身根基浅薄。
前路,遍布荆棘。而且亦有太多不确定。仿佛下一步每一秒,都极有可能面临被夫家休书的可能。
先前沈氏一族外房有个族女,嫁的便是南方一富商之子,没过半年便被男方休回族中,原因是不喜沈族这女子粗犷外放性子。
所以即便今日进了苏家这门,有朝一日被休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玖鸢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火焰。
她轻轻抚摸着窗棂上冰凉雕花,嘴角掠过一抹几不可察诮笑,这个未来夫君或许以为,他今夜不入洞房,便是于她最彻底的漠视,殊不知这于玖鸢而言,连沈府万分之一伤害都不到。
一曳凉风不着痕迹漫过眼角眉梢,玖鸢心上起过些微波澜,心想苏瑾不入洞房,只是开始。未来需要面对的,恐不只是这些单纯的表象,内里水深水浅,也只有一步步涉越之后,才知究竟。
6. 晨省
江南晨曦,来得比北地要委婉得多。
天际并非陡然亮起,而是由沉沉青瞿,逐渐晕染开一片鱼肚白,继而透出淡淡如同少女羞赧脸颊般的粉橘色。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花草清新气息,夹杂着远处厨房传来的若有若无烟火气。
砚澜轩内,玖鸢早已起身。
无需婢女催促,玖鸢自幼在沈家谨小慎微生活,早已养成了寅时即起的习惯。
昨夜,玖鸢屏退了所有婢女,独自在这陌生而华丽的新房中安歇。拔步床宽敞得有些空旷,锦被柔软温暖,她却睡得并不沉。
半梦半醒间,总是母亲模糊的面容,沈芷兰怨毒眼神,以及苏瑾那未见其人,先感其冷的疏离气息交织浮现。
玖鸢用冷水净了面,刺骨凉意驱散了最后一丝朦胧睡意。
对镜梳妆时,玖鸢摒弃了所有鲜艳色彩,只择了一身藕荷色暗纹缎面交领长袄,下系月白色百褶棉裙,乌发绾成一个简洁利落圆髻,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簪子,簪子上有几朵米珠串成的珠花。
玖鸢脸上未施脂粉,却更显得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天然一段清丽风姿。
“小姐,您真好看。”
被允许进来伺候的铃兰,一边为玖鸢整理裙角,一边低声赞叹,眼底藏着一丝忧色,“只是,是否太过素净了些?小姐今日要去拜见老夫人和太太们……”
玖鸢从镜中看了铃兰一眼,目光平静。
“新妇初次拜见长辈,重在端庄恭谨,而非艳丽夺目。如此便好。”
玖鸢深知,在苏家这等规矩森严,眼高于顶大家族里,自己这个代嫁而来根基浅薄的北地女子,过分张扬的美貌与刻意打扮,只会引来更多口水与轻蔑。不如示人以弱,以静制动。
收拾停当,早有宋嬷嬷派来的小婢女在门外等候,引玖鸢去往老夫人的柏草堂。
穿过层层叠叠弯曲游廊,绕过三处嶙峋假山,假山不远处还有结了薄冰的池塘,池塘上有一座石拱木桥,玖鸢默默记着路径与沿途景致。
苏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无不精致典雅,一草一木布置都透着匠心巧夺天工,远非沈府的粗犷可比。
仆从们见到玖鸢,皆停下脚步,垂首敛目,恭敬行礼,称呼一声“大奶奶”,序礼姿态无可挑剔。
不过,这些仆从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探究与好奇,没有逃过玖鸢眼睛。
柏草堂位于苏府中轴线上,是府中最轩敞也最显肃穆的院落。
尚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悠远沉静的檀香气息。
堂前种着几株高大松柏,经冬不凋,苍翠逼人,倒是应了这柏草堂之名。
踏入堂内,暖意混合着更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
地上铺着厚厚的吉祥如意团花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正堂上首,设着一张紫檀木雕罗汉床,床围雕着福寿绵长图案,床上端坐着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清癯的老妇人。
老夫人身穿深褐色锦缎棉袍,上有缠枝宝相花纹,额间戴了镶嵌着祖母绿的眉勒,手腕上勒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佛珠。
老夫人虽未言语,通身却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气度,正是苏府的老封君,苏瑾祖母,苏老太太。
挨着炕床,下首两排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已坐了不少珠环翠绕女眷。
女眷们皆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低声交谈着,目光此刻不约而同在玖鸢踏入门口瞬间,齐刷刷落在了她身上。
好奇、审视、比较,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心思,数道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网。
玖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微澜,步履从容地走上前,在距离罗汉床约五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依照昨日恶补的苏家礼仪,双手叠在腰间,深深标准地行了一个万福礼,道:
“孙媳沈氏,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玖鸢声音清越柔和,不高不低,恰能让满室的人都听得清楚。
玖鸢没有自称小名,而是用了更显郑重和疏离的沈氏。
苏老夫人勒了手中珠串,抬起眼皮,是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亮的眼睛,此刻落在玖鸢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这初次正式亮相的新妇身上。
只不过片刻静默,时间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起来吧。”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容色间慈宁却不失威严,“你先抬起头来,让祖母好好看看,祖母年纪大了,若不细瞧了,怕过一会就忘了你长何模样。”
玖鸢依言缓缓抬头,目光温顺地垂视着下方,既不失礼,也不显得过分大胆。
映入老夫人眼底间的,是一张不施粉黛却清丽绝伦的脸,尤其是这双沉静如水眸子,端的是与众不同。
见之,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讶异。
这女子,与想象中北地将门虎女那股飒爽英气不同,或是惶恐不安,似乎都相去甚远。
这份沉静与恭谨,倒像是江南书香门第里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姐。
“嗯,是个齐整孩子。”老夫人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路上辛苦了。既进了苏家门,往后便是苏家人,要恪守妇道,和睦妯娌,尽心侍奉夫君,绵延子嗣。”
“是,孙媳谨记祖母教诲。”玖鸢再次敛衽行礼。
接着,玖鸢便是在宋嬷嬷引领下,一一拜见各位长辈。
坐在老夫人左下首第一位是苏瑾母亲,苏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林氏。
林氏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绛紫色百蝶穿花袖袄,戴着赤金镶红宝头面,容貌姣好,只是眉眼间带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郁色和挑剔。
林氏受了玖鸢恭礼,淡淡说了句“起来吧”,便从自家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普通玉镯,命身旁的嬷嬷递给玖鸢,算是见面礼,态度不冷不热。
玖鸢恭敬接过,道了谢,只此一着,玖鸢便心中明了,这位婆母,或也是对自己和苏瑾这桩婚事,乃至对自己这个人,恐怕都心存芥蒂。
接下来是二房太太王氏,也就是苏虞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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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
王氏生得圆脸富态,未语先笑,穿着宝蓝色织金缎裙,显得十分和气。她拉着玖鸢的手,夸了几句“模样真好”,“瞧着就惹人疼”,送了玖鸢一支金簪,有点分量,态度极为热络。
只是王氏就算笑意如此欢畅,却也只是浅浅敛在眼角而已,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接下来是三房太太赵氏,人比前两个年轻,神情间有些倨傲,给玖鸢见面礼是一对珍珠耳坠,态度敷衍。
还有几位旁支的婶母、姨奶奶,玖鸢都一一拜见,礼数周全,应对得体,既不卑不亢,又显得十分恭顺。
拜见过长辈们,便是平辈的妯娌和姊妹。
二房庶出的几位小姐,年纪尚小,皆好奇打量着这位新嫂嫂。
三房小姐苏雯,与玖鸢年岁相仿,容貌俏丽,眼神间跳跃着挑剔,行礼时姿态也有些傲慢。
这一圈见下来,玖鸢虽始终低眉顺目,心中却已对苏府后宅人物关系有了大致轮廓。
老夫人威严,婆母林氏冷淡,二房王氏表面热情,三房赵氏疏离,平辈之中,善意者少,观望者多。
而那个最关键人物,她的夫君苏瑾,自始至终,未曾露面。
晨省接近尾声,老夫人挥挥手,略显疲惫道:
“好了,人都已见过,你们都散了吧。老大家的,”老夫人看向林氏,“瑾哥儿媳妇初来乍到,许多规矩不熟,你多费心教导。”
林氏起身应了:“是,母亲。”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玖鸢跟在林氏身后,走出柏草堂。
林氏脚步不快不慢,并未与玖鸢多言,只在她即将转入通往砚澜轩岔路时,才停下脚步,侧身淡淡道:“今日起,你每日辰时初刻过来,我与你分说家中事务,熟悉规矩。”
“是,母亲。”玖鸢恭声应道。
林氏看了玖鸢一眼,目光在她素净衣着上停留了一瞬,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扶着婢女手走了。
玖鸢站在原地,看着林氏远去背影,又抬眼望了望苏府上空那片蓝天,蓝天被亭台楼阁分割开,蓄了淡淡晨雾。
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如履薄冰,却并未失仪。
回到砚澜轩,铃兰连忙奉上热茶,小声道:“小姐,您可回来了。方才大少爷身边小厮过来传话,说大少爷事务繁忙,近期都宿在外书房,让小姐不必等他用膳。”
玖鸢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温热,神色未变,只轻轻“嗯”了一声。
新婚第二日,夫君便明确表示宿在外书房。这消息,恐怕此刻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苏府每一个角落。
玖鸢低头,吹开茶盏中浮起的碧绿茶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眉眼。
苏瑾,你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你并不承认这桩婚事,也并不承认我这个妻子吗?
也好。
你越是如此,我越要在这苏府,稳稳地站住脚跟。
玖鸢抿了一口清茶,目光落往窗外,庭院中几株翠竹,即便在寒冬中依旧挺拔。
7. 城府
接下来的日子,玖鸢日常生活按部就班,仿佛被嵌入了一个固定而刻板的模子。
每日寅时三刻起身,梳洗用过早饭后,玖鸢便在晨光熹微中前往主母林氏所居的静心苑,开始听取为期一个时辰的规矩教导。
静心苑正厅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药香,与林氏眉宇间那缕化不开的郁色相得益彰。
林氏端坐在上首紫檀木扶手椅上,手边永远放着一盏温热散发着苦味的参茶。
林氏教导的内容,从苏家族谱辈分,各房关系利害,到府中人事安排,产业分布概况,再到待人接物的礼仪分寸,乃至饮食起居细微习惯,琐碎而庞杂。
林氏声音一贯平铺直叙,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如同在背诵一本陈年账簿。
林氏虽说并不刻意刁难玖鸢,却也绝无半分亲近之意。
林氏偶尔提问玖鸢时,目光锐利无比,似乎想从玖鸢恭顺回答中,挑剔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沈家的粗野或是不驯。
“府中中馈,如今虽主要由我掌管,但各房皆有份额定例,田庄、铺面、船运等外务,则由你公公与瑾儿他们打理。你初来,首要便是谨言慎行,莫要插手不该管的事,平白惹人笑话。”
林氏抿了一口参茶,淡淡出声。
“尤其是各房之间银钱往来、人情交际,分寸拿捏,最是考验人。”
玖鸢垂首静听,心中雪亮。
林氏这话里话外,皆是在告诫她,也是在下意识地巩固自己当家主母权威,将她排除在苏家权力核心之外。
玖鸢心下明白这些,只温顺应道:“儿媳明白,定当恪守本分。”
这日,林氏正说到苏家在城中的几处重要绸缎庄,和茶行营生,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脚步声,随即是婢女略显慌张的禀报:
“太太,不好了!二夫人房里的绮罗姑娘,失足落水了!”
林氏闻言眉头一皱,放下茶盏。
“人可是救上来了?怎么回事?”
“救是救上来了,只是呛了水,又受了寒,如今发着高热,胡话不止。二夫人那边已经请了大夫,只是……”婢女欲言又止。
林氏脸色微沉:“只是什么?”
“只是绮罗姑娘昏迷前,一直念叨着……念叨着冲撞了水里的……不干净东西……”婢女声音越来越低。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伺候的嬷嬷婢女都变了脸色。
江南水乡,本就多信这些神鬼之说,尤其是在这深宅大院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出无数遐想。
林氏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库房取些上好老参和安神香料,替我送去二房,告诉二夫人,好生照料着,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林氏又看向玖鸢,语气没什么波澜,“你也随我一起去看看吧,虽说你是新妇,但既撞上了,也该表表心意。”
“是。”
玖鸢起身,心中却是一动。
绮罗是二房太太王氏身边颇得脸的大婢女,性子稳重,怎会无故落水?还牵扯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到了二房所在的锦绣阁,果然是一片忙乱。
婢女绮罗虽是被打捞上来了,但只剩了悠悠一口气,此刻全身湿透,脸色苍白闭眼躺在木板上,嬤嬷婢女们都在手忙脚乱呼叫着绮罗。
王氏坐在外间,拿着帕子抹泪,见到林氏和玖鸢,忙起身相迎,眼圈红红地道:
“大嫂来了,真是祸事啊。绮罗那丫头一向稳妥,今日不过是去后园折几支梅花,怎么就……”
王氏说着,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惊恐,“府里近来是不是不太平?前儿个看园子的老张头也说夜里听到怪声……”
林氏没有回应王氏这种说辞,只宽慰了王氏几句,语气依旧平稳:
“弟妹莫要胡思乱想,许是冬日池边路滑,绮罗不小心罢了。好生治病要紧,莫要自己吓自己。”
玖鸢跟在林氏身后,目光悄然扫过屋内。
婢女婆子们面色惊惶,交头接耳,显然都被不干净东西的说法搅得心神不宁。
玖鸢注意到角落里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婢女,眼神闪烁,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
趁着林氏与王氏说话空隙,玖鸢缓步走到小婢女身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你别怕,可是看到了什么?”
小婢女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新来的大少奶奶,神色温和,不似作伪,犹豫了一下,才哆哆嗦嗦道:
“奴婢……奴婢早上好像看见……看见绮罗姐姐不是一个人去的池边,好像还有个人影,隔得远,没看清……”
听了这话,玖鸢也觉诧异,既相跟着人去的池边,落水后跟前怎反倒没人了?不过玖鸢虽是心下这样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和道:
“许是看花了眼,莫要声张,免得惹更多是非。”
说着,玖鸢悄悄将腕上一枚不起眼的银镯子褪下,塞到小婢女手里,“拿去压压惊。”
小婢女感激地看了玖鸢一眼,紧紧攥住了镯子。
从二房出来,林氏揉揉额角,显得有些疲惫,对玖鸢道:
“你也看见了,府里人多口杂,一点小事便能传得风风雨雨。你日后言行更需谨慎,莫要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儿媳谨记母亲教诲。”玖鸢恭顺应答,心中却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深宅大院,想要独善其身,恐怕是痴人说梦。
回到砚澜轩,已是午后。
玖鸢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将今日之事细细思量。绮罗落水,绝非意外那么简单。
小婢女看见的人影,是关键。
是灭口,是争执,还是有人想借此事,在苏府掀起什么风浪?
所谓的不干净东西,不过是扰乱视线的烟幕罢了。
正沉思间,忽闻院中传来一阵清朗笑语声,伴随着婢女们的请安声:“大爷回来了,二少爷安。”
随即,门帘被掀起,一股带着室外寒气的风卷入,伴随着一个戏谑声音:
“小弟苏虞,特来拜见嫂嫂,不知嫂嫂可还适应我们这江南水土?”
玖鸢抬眸,只见苏虞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暗纹锦袍,外罩玄狐斗篷,眉眼含笑,风流倜傥站在门口,手中还摇着一把不合时节的折扇,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
苏虞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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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穿着月白暗竹纹杭绸直裰,外罩墨色鹤氅,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蕴着一股书卷气的疏淡,不是她那名义上的夫君苏瑾,又是谁?
他终于,出现了。
苏瑾目光也落在了玖鸢身上,相较于苏虞的炽热,苏瑾眼神更像是一潭深水,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玖鸢起身,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玖鸢见过二弟,见过夫君。”最后两个字,在玖鸢舌尖轻轻滚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
苏虞哈哈一笑,自顾自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了,扇子“唰”地一收。
“嫂嫂不必多礼。我今日是拉着大哥来的,他整日泡在书房和铺子里,都快成了木头人,我怕嫂嫂闷坏了,特来陪你说说话。”
苏瑾并未坐下,只负手立于窗边,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仿佛那里的一草一物,比屋内新婚妻子更有吸引力。他淡声道:“二弟顽劣,你莫要见怪。”
苏瑾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意。
玖鸢垂眸,唇角噙着一抹得体浅笑。
“二弟活泼率真,夫君忙于正事,皆是应当。妾身在此一切安好,劳烦挂心。”
苏虞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容更深,开始东拉西扯地说些金陵城中的趣闻轶事,试图活跃气氛。玖鸢偶尔应答几句,声音柔和,态度从容。
苏瑾始终沉默,只在苏虞说到一桩关于漕运货物被扣的麻烦时,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插言。
片刻后,苏瑾转身,对苏虞道:“二弟,前头书房还有几份账目需你一同核验,莫要在此过多打扰你嫂嫂休息。”
苏虞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只好起身,对着玖鸢笑嘻嘻地道:“那嫂嫂好生歇着,小弟改日再来叨扰。”
玖鸢起身相送。
“二弟慢走。”玖鸢目光,最终落回苏瑾身上,他依旧没有看她,只微微颔首,便与苏虞一同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苏瑾未曾与玖鸢多说一句话,未曾有过一丝夫妻间该有的温存,甚至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予。
铃兰在一旁,气得眼圈又红了,替自家小姐感到无比委屈。
玖鸢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两人离去背影,尤其是苏瑾挺拔却疏离的背影,目光幽深。
苏瑾今日前来,是因苏虞强拉,还是也听说了二房之事,前来探探她这个新妇的虚实?
无论何种原因,他这态度,已然明确。
玖鸢缓缓坐回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窗棂上划过。
苏瑾,你视我如无物,我便偏要在这苏府,活出个样子来。
绮罗落水,府中流言,或许正是我的机会。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绵绵冬雨,悄然而至,敲打在屋檐窗棂上,淅淅沥沥。
苏府每一个人,都似乎戴着面具,面具下那些诮小微虞,即便是没有实质性的交往,玖鸢也能感知到。
尤其苏瑾,虽没有明说,但眼睑末梢每处神经,似乎都在无声宣判,她沈玖鸢,不过是平庸之辈,做他内室,她是哪来的底气!
8. 筹谋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丝连绵,不绝如缕,敲打在砚澜轩琉璃瓦上,汇聚成串,顺着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水花。
庭院中的花草在雨幕里显得格外鲜润,绿的分外醒目,红的粉的越发明艳。
玖鸢坐在临窗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苏府往年往来的礼单册子,这是林氏让她熟悉人情往来之用。
玖鸢目光虽落在字里行间,心神却有一半,系在了昨天二房落水之事上。
铃兰端着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进来,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低声道:
“小姐,二房那边传来消息,素罗姐姐高热退了些,但人还是昏沉沉的,嘴里偶尔还会说胡话,二夫人请了城外白云观道士明日过府做法事呢。”
玖鸢放下册子,接过茶盏,眉眼之间略微沉思。
大冬天的,虽然江南这边没有北地那么寒冷,湖水尚不致薄冰,但素罗一个婢女,没事跑到湖边干什么,据她妹妹讲,还带了个男子,又突然落水,这之中,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玖鸢刚来苏府才几天,苏府便出了这种事,不能不令她警觉。看来苏府,也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顺遂。
“做法事?看来二婶是认定了府里不干净。”
“可不是嘛,”铃兰压低声音,“现在府里下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多年前淹死过婢女的,有说冲撞了哪路神仙的,人心惶惶的。”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闻院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压低争执声。
“宋嬷嬷,求您再通传一声,素罗她,她怕是不好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哀求道。
“不是请了大夫了吗?大少奶奶今日也受惊了,刚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这是宋嬷嬷略显不悦的声音。
玖鸢眸光微闪,扬声道:“铃兰,去看看外面何事?”
铃兰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面色有些古怪。
“小姐,是二房素罗的妹妹,叫素绢的小丫头,哭着求见您,说素罗情况危急,大夫开的药灌下去都吐了出来,眼看就不行了,她听说您今日宽和,想求您去看看,或许有什么法子……”
素罗妹妹竟来求她,玖鸢心中微讶。
她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妇,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北地来的自身难保的代嫁之人,这素绢怎会病急乱投医,求到她头上?
这委实有点奇怪,难道素绢是看在她昨天赏了一个镯子,故而觉得玖鸢这个大奶奶好共事不成。
玖鸢犹豫着,要不要管素罗这档子事。
有些事宜出头,有些事管的多了,难免引火烧身。
铃兰急道:“小姐,这可不能去。府上人人都说素罗说是撞了邪,万一,万一沾上什么不干净东西,波及到小姐身上,或者治不好,岂不是于小姐不益。”
玖鸢沉吟片刻,却缓缓起身:“更衣,我去看看。”
“小姐!”铃兰惊呼。
“人命关天。”玖鸢从容穿衣,脸上神色微妙莫测,“去将我那日带来的那个紫檀木小药箱取来。”
药箱是母亲遗物,里面有些玖鸢平日根据母亲手札调制的寻常丸散,虽治不了那些所谓不干净怪谈规则,但对急症或有些许缓解之效。
更重要是,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展现价值的机会。
风险固然有,但若畏首畏尾,她便永远只能在这砚澜轩中,做一个被众人轻视,被夫君厌弃的透明人。
玖鸢披上一件莲青色斗篷,上面绣着枝叶莲纹,铃兰提了药箱打着雨伞随在玖鸢身侧。后面还跟着两个粗使婆子,素罗妹妹素绢也一路小跑着跟在身后。
众人一路匆匆踏入雨幕,走向二房的锦绣阁。
锦绣阁内,下人们虽不似昨日乱哄哄的,却也人人心思沉重,脸上神色间都不大好看。
王氏坐在外间,双手合十闭眼不知在念叨什么,脸色发白。这会子听到动静遽然睁开眼睛,见到玖鸢带人进来,她愣了一下,随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瑾哥儿媳妇,你怎么来了?雨下得这么大……”
“听闻素罗姑娘情况不好,侄媳心中不安,略通些医理,特来瞧瞧,或许能帮上一二。”玖鸢解下斗篷递给一个嬷嬷,边抬头说道。
王氏将信将疑,但见玖鸢神色沉静,不似作伪,又见床上素罗确实气息奄奄,便叹了口气:
“难为你有心了,且去看看吧,只是……唉……”
内室药气浓郁,夹杂着病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气。素罗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颊泛着异样深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果然是一副危殆之象。
旁边还站着两个束手无策的大夫,和几个一脸恐色婢女。
玖鸢上前,先是仔细观察了素罗面色、眼睑、口舌,又搭上她腕脉。
素罗脉象悬浮,零乱且急促,肌肤无比滚烫。
玖鸢并非神医,但母亲手札中记载甚详,此乃风寒入里化热,兼有惊厥之兆,并非什么邪祟作怪。
玖鸢看过大夫开的药方子,方子本是对症的,只是素罗受惊过度,心神不宁,胃气上逆,导致汤药难入。
玖鸢便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两粒朱红色丸药,对素绢道:
“取些温水来,将这丸药化开,少量多次,慢慢喂她服下。此药有安神定惊、降逆止呕之效。”
这丸药是玖鸢用朱砂、黄连、半夏等药材精心配制,本是预备自己或是身边人急用的,此刻倒也派上用场。朱砂镇惊,黄连清热,半夏降逆,正对此症。
素绢连忙照做。
或许是丸药起效,又或许是玖鸢沉静态度带来了某种安抚,喂药过程竟比之前顺利许多,素罗虽仍昏迷,却不再剧烈呕吐。
玖鸢又吩咐用温水蘸湿棉帕,轻轻擦拭素罗额头和四肢,帮助散热。
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份镇定自若,无形中感染了周围慌乱众人。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素罗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高热也略有消退迹象。
王氏进来查看,见状不由面露讶异,拉着玖鸢手道:“瑾哥儿媳妇,真是多亏了你。没想到你竟还有这等本事!”
玖鸢谦逊道:“二婶过奖了,不过是凑巧懂得些皮毛,能帮上忙就好。”
此时,外间传来婢女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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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瑾大爷来了。”
玖鸢心中微微一动,自嫁入苏府至今,少说也有三四天了,但她只见到苏瑾一次面,苏瑾还是随着苏虞来的。
也就是说,虽说已嫁入苏家,成了苏瑾娘子,但是想要见到苏瑾一面,却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所以此刻骤然听到通报声,竟是暗暗惊喜。
当下玖鸢抬眼望去,只见苏瑾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肩头带着湿意,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闻讯赶至。
苏瑾目光扫过屋内,在玖鸢身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淡漠样子,只对王氏道:“二婶,素罗可好些了?”
王氏忙将玖鸢方才施救情形说了一遍,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
苏瑾听完,目光再次落到玖鸢身上,这次停留时间略长了些,幽深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诧异,但很快便消散无形。
他只微微颔首,道:“有劳。”语气依旧疏离。
玖鸢敛衽回礼:“夫君言重,分内之事。”
苏瑾没有再多言,转而与王氏说了几句关于明日法事和安抚下人的安排,便转身离开了。来去如风,仿佛只是履行了一项必要程序。
玖鸢看着苏瑾消失在门外,又匆匆飘入雨幕之中的样子,心中怪不是滋味。
他这一声有劳,比责难更显客套,比无视更显遥远。
然而仔细想一想,苏瑾这个样子,似乎对她目前处境,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利。
今日之事过后,至少在这二房,乃至部分下人眼中,她玖鸢不再仅仅是一个空有美貌任人拿捏的代嫁新娘。
她展现了自己潜在价值,一种超乎他们预期的沉稳与能力。
回到砚澜轩,已是深夜。雨势渐歇,只余檐角滴答。
铃兰一边伺候玖鸢卸妆,一边忍不住道:
“小姐,您今日真是太冒险了。不过也真是厉害,看二夫人那样子,对您可是感激得很呢。”
玖鸢看着镜中自己容颜,略显疲惫却眼神依旧清亮,淡淡道:“感激未必,至少,不敢再轻易小觑了。”
“恩恩,小姐说的对,放眼整个苏府,似小姐这样容貌,又似小姐这般多才多艺之人,又有几个。况且小姐竟然还会诊病望脉,这真真是世间少有,他们哪个再敢小觑小姐呢。”
主子争气,下人自然扬眉吐气,铃兰突然之间心情好得不得了,帮小姐卸好妆后,又帮着一个嬷嬷给玖鸢放了一木桶热水,进来唤玖鸢冼澡。
“小姐,奴婢和嬷嬷们给小姐准备了温水,小姐去冼个澡呗,小姐这一天也累了不少,定是乏了,冼冼尘土可解乏呢。”
玖鸢恩了一声,点头起身。
澡房在另一屋,走几步便到。
玖鸢躺在澡桶里,水上浮着花瓣,香气宜人,给她一种昏昏欲睡之感,微闭了眼,玖鸢便想起苏瑾白天短暂停留的目光,还有一缕几乎难以捕捉的诧异。
【苏瑾,你以为我一无是处,我恰不是你相象中那般平庸。】
今天在二太太那里,玖鸢不过是展示了冰山一角,她所有的未雨绸繆,恰似积年已久的封存,须得一步一步慢慢铺陈。
9. 扇坠
素罗服了玖鸢配制的药,烧是退下去了,二太太那里一夜无事。
翌日,白云观道士如期而至,在二房院落外设坛做法,铃铛声、诵经声断续传来,香烟缭绕,更给府里平添了几分神秘紧张气氛。
然而,或许是因玖鸢昨夜施以援手,稳定了素罗病情,那不干净东西的说法虽仍在私下流传,却少了几分笃定,多了几分将信将疑。
晨省时,柏草堂内的目光,落在玖鸢身上时,便与往日有了些微不同。
二太太王氏见到玖鸢,未语先笑,亲热地拉过她的手,对老夫人和其他女眷道:
“母亲,您是不知道,昨夜可真是多亏了瑾哥儿媳妇。那等沉稳气度,那手医术,真真是将门虎女,处变不惊。素罗那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一半了!”
王氏这话说得漂亮,既抬高了玖鸢,又不着痕迹地把将门虎女名头与她昨夜表现联系起来,冲淡了可能因医术带来的非闺阁正道质疑声。
老夫人正在拨动佛珠,这时停了手中动作,抬眼看向玖鸢,目光中审视意味淡了些,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哦?孙媳妇竟还通医理?”
玖鸢敛衽垂眸,声音温婉:
“回祖母话,不过是幼时身子弱,母亲忧心,延请过几位医婆嬷嬷,孙媳在旁听得几句,记得些粗浅方子,登不得大雅之堂。昨夜也是情急之下,姑且一试,幸而未酿大错。”
玖鸢将缘由推给幼时体弱和母亲忧心,合情合理,既解释了医术来源,又显得谦逊,不张扬。
老夫人微微颔首,未再深究,只道:“有心总是好的。只是女子当以德言容功为本,这些技艺,知晓便可,莫要过于沉溺。”
“孙媳谨记祖母教诲。”
玖鸢恭顺应下。她知道,在这等高门,女子行医问药,终究非正途,老夫人此言,是在提醒她何事不要太过。
三太太赵氏在一旁,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道:
“二嫂说得是,瑾哥儿媳妇确是有能耐。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终究不是开医馆药铺的,主子们亲自出手,传出去,没得叫人笑话咱们府上没了规矩,连个得力大夫都请不起。”这话便带着明显酸意和挑拨了。
林氏坐在一旁,脸色依旧平淡,闻言只淡淡道:
“三弟妹多虑了。瑾哥儿媳妇也是一片好心,救了人总是功德。规矩自在人心,不在这些小节。”她虽不喜玖鸢,但更不愿见三房借题发挥,落了长房脸面。
玖鸢只作未闻,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目模样。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或反驳都是多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从柏草堂出来,往静心苑去的路上,林氏破天荒地主动开口。
“你能放低身段,给一个下人诊医行药,属实难得,彰显善心善德。只是日后类似之事,需得更谨慎些,莫要轻易沾染,平白落了身份。”
“是,母亲,儿媳明白了。”玖鸢应道。
玖鸢能感觉到,林氏态度虽未热络,但那层若隐若现的隔膜,似乎因了她这次悍然出手,且结果惊人,而似乎终于对她有了一丝改观。
到了静心苑,林氏今日教导的内容,竟不再是枯燥的族规家训,而是开始涉及一些府中日常用度的账目核对,以及人情往来具体事例分析。
林氏依旧语气平淡,但讲解得细致了许多。
“城中锦华绸缎庄,上月收益比往年同期减了一成,管事报上来说是因今冬南边来的新式花样不多,客源被西街新开的秦氏绸庄分去了些……”林氏翻着账册,似是无意地提及。
秦氏?
玖鸢心中一动,是那个西境秦家?
她记得母亲手札中似乎提过,秦家近年在江南动作频频。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认真听着。
午间从静心苑回到砚澜轩,玖鸢发现院中多了几盆品相极佳的素心腊梅,幽香扑鼻。
铃兰喜滋滋地回禀:
“小姐,是二夫人派人送来的,说是感谢您昨日援手之恩。”
下午,又有三房那位倨傲的苏雯小姐,派人送来了一盒新式江南点心,虽未亲自前来,却也足见态度软化。
甚至连厨房送来的晚膳,都比往日更精致了几分,还特意多加了一道暖胃上等奶昔。
铃兰看着这一切,难掩兴奋:“小姐,您看,府里这些人,如今对您可客气多了。”
玖鸢坐在窗下,腑身嗅过一瓣嫩黄腊梅,神色却不见多少喜色。
“客气,未必是真心。不过是因我昨日之举,让他们看到了些许用处,或是暂时摸不清我底细,不敢轻易得罪罢了。”
玖鸢声音平静,“这苏府之中,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今日这些,不过是浮云。”
玖鸢想起苏瑾那声疏离的有劳,想起林氏那句莫要落了身份,想起三太太赵氏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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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带刺的话语。
这点滴的好转局面,如同冬日短暂阳光,看似温暖,实则根基浅薄,随时可能被下一场风雪淹没。
真正的立足,远非如此简单。
玖鸢需要更清晰地了解苏府权力格局,需要找到真正能为自己所用的力量,需要让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无法再忽视她的存在。
正沉思间,忽见院门外一个小婢女探头探脑,正是昨日在二房那个被她赠予银镯的小婢女素绢。
铃兰出去询问,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低声道:“小姐,是素绢,她说多谢您救了她姐姐,无以为报,这是她偶然在池边捡到的,觉得或许有用,特来交给您。”
玖鸢接过布包,入手微沉。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男子常用扇坠,是青玉打造,玉质普通,雕工也寻常,但边缘处却沾着一点不易察觉污渍。
污渍已然干涸发暗,似是指甲刮擦留下的胭脂痕,颜色与那日落水被救起时素罗指甲缝里残留的些许颜色,极为相似。
玖鸢的心,猛地一跳。
素罗落水,果然不是意外。
这扇坠,是关键证物,素绢将此物交给她,是信任,更是一个烫手山芋。
玖鸢将扇坠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玉石硌着掌纹。
这苏府的风,果然是比她想象的还要诡谲。
这枚小小扇坠,是男人之物,已完全印证她先前猜测,素罗落水,并不是单纯一个事件。
但是她若较真,又会牵出苏府怎样的秘密。她未来之前,苏府一团和气,即便只是表面上,也上下有序,礼仪之家,何曾有过半点绯闻。
难道她竟要捅破这层暗流穴口,使府上原本的暗潮涌动,化为汹涌肆水么。
想到这一点,玖鸢颇为踌躇。
明明依她眼下身份,似该着安分守己,保全自我,在缓慢的时光里,等着大少爷苏瑾哪天心血来潮,或是突然之间情不知所起,而来砚澜轩宠幸她一回,等着有个一儿半女,妥妥当她的大奶奶身份,然后终老一生。
再者,婆婆林氏也警告过玖鸢,行事要谨慎自律,凡事不可强出头。
夜色,再次笼罩下来,将砚澜轩,连同这偌大的苏府,一起吞没。
只有那几株二房新送的腊梅,在寒冷夜风中幽然吐芳,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更剧烈的风雨,即将来临。
10. 对弈
腊月二十四,扫尘日刚过,苏府便迎来了一场由二太太王氏做东,遍请各房女眷的赏梅小宴。
地点就设在二房院落相邻的沁梅园中。
因着素罗之事,王氏似乎想借此冲淡府中连日来的沉闷与流言,也顺带彰显二房的宽厚与雅趣。
玖鸢接到帖子时,正对着一方白绢,用极细墨笔勾勒着一株梅花轮廓。这是母亲教她的静心之法,亦是她暗中练习绘制药草图谱的基本功。
听闻赏梅之邀,玖鸢笔下微微一顿,墨点险些晕开。
“小姐,二夫人这宴,怕是鸿门宴呢。”
铃兰一边为玖鸢挑选赴宴衣裳,一边忧心道,“昨日三房那边才送了点心,今日二房就摆宴,谁知道是不是藏着什么心思。”
玖鸢放下笔,看着绢上险些毁了的梅花,神色平静。
“是宴非宴,总要去了才知道。既来之,则安之。”玖鸢深知,自素罗之事后,她已无法再完全置身事外。这赏梅宴,是试探,是拉拢,也可能是新的风波。
玖鸢依旧择了一身素净衣裳,藕荷色夹棉长袄,上面配了枝兰草纹月华裙,发髻间簪了支素银珍珠簪,并一朵新摘的绿萼梅。淡雅出尘,与满园争奇斗艳的女眷相比,反倒格外显眼。
沁梅园内,果然已是笑语喧阗。
数十株老梅虬枝盘错,红梅似火,白梅如雪,绿萼梅清雅脱俗,幽香浮动,沁人心脾。
暖阁早已备下,地龙烧得暖融,四周悬着厚厚锦帘挡风,中间设着紫铜大火盆,炭火烧得正旺。
各房太太、奶奶、小姐们皆是盛装出席,环佩叮当,珠光宝气,将这暖阁映衬得如同瑶台仙境。
王氏今日穿着件玫瑰紫锦袄,袄上绣着牡丹彩蝶,显得格外富丽堂皇,见玖鸢到来,忙亲热地迎上来,拉着玖鸢手向众人笑道:“这是瑾哥儿媳妇,真正是人比花美,瑾哥儿媳妇这通身气派,倒把这满园梅花都比下去了。”
这话引得众女眷纷纷看来,目光各异。
三太太赵氏穿着一身绛红色百鸟朝凤丝裙,闻言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二嫂这话说的,梅花清骨,岂是凡花可比?就算瑾哥儿媳妇长得如花似玉,奈何……”三太太话未说尽,尾音拖长,引人遐思。
三太太这未尽之语,无非是暗指玖鸢空有美貌,却也不过是沈家一个庶女而已,再者说了,就算玖鸢长得如花似玉,不也落个独守空房,大少爷目前为止,恐怕是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
伴着三太太这席欲尽未尽之意,人群中微微引起一片唏嘘低喟。
玖鸢只作未闻,从容地向王氏及各位长辈、平辈见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她被引至一处靠近窗边位置坐下,正好可以观赏窗外一株姿态奇绝的白梅。
婆婆林氏也来了,坐在上首,与几位年长妯娌说着话,目光偶尔扫过玖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婢女们穿梭斟酒布菜,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气氛看似融洽热烈。
酒过三巡,王氏笑着提议:
“光是吃酒赏花也无趣,不若咱们行个酒令如何?就以梅为题,或诗或词,或典或故,接不上来的,罚酒一杯!”
众女眷纷纷叫好,显是常玩此类游戏。玖鸢心中微愕,她于诗词一道虽也读过些,却非所长,更不熟悉江南这些世家女眷偏爱的雅致玩法。
果然,几轮下来,几位苏家小姐,尤其是三房的苏恬,表现抢眼,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博得阵阵喝彩。轮到玖鸢时,场面瞬时一静。
苏恬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讥刺,笑道:“大嫂来自北地,想必见惯了铁马冰河,不知对这江南梅花,可有别样见解?”
话语之间,略有揶揄之意,而且苏恬笑的姿意敞扬,在她看来,玖鸢一出生便居武道世家,且又是家族庶女,于诗礼之教定是输于皇商世家。
玖鸢放下手中蜜饯,抬眼,一双美目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窗外那株白梅上,缓声道:
“诗词歌赋,妾身确实粗通。但说到江南梅花,虽不及北地冰寒旷味,却饶有南地傲然一绝风骨,眼前这株白落梅,倒令妾身想起幼时母亲说过的一桩旧闻。”
“噢,什么旧闻,瑾哥儿媳妇可否道来?”王氏听得饶有兴味。
玖鸢淡淡一笑,眉目之间山岳澄湖,气度闲适,不卑不亢埏郦出声:
“听闻前朝有位名医,曾于大雪封山时,以白梅之蕊,合以几味寻常药材,救治过无数染了时疫的灾民。医者仁心,万物皆可入药,观这满园冬梅,不止可供清赏,亦可活人性命。妾身以为,此等功德,或许比风花雪月,更值得铭记。”
话声清淡,却字字若珠玑落盘,泠泠之声蜿埏成曲一般,可深可品可及大雅之堂,这番高论,任谁都不敢起半点亵渎之意。
玖鸢这番话,避开了不擅长的诗词,转而从医理与仁心切入,既回应了苏恬刁难,又不着痕迹地再次点出自己通晓医理之事,更将话题拔高,一下子不知高了几个档次。
暖阁内静了一瞬。
王氏率先抚掌笑道:“说得好,好一个医者仁心。瑾哥儿媳妇见识不凡,心地仁善,难怪那日能救素罗于危难。”
林氏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开一分,似乎对玖鸢这番应对颇为满意。
苏恬脸上有些挂不住,神色变了几变,冷冷笑道:“大嫂巧言善变,果然是武道之脉,见解粗旷。”
苏恬这话说的极为没有礼貌,粗旷二字也用得有点不妥,因了苏恬年岁尚幼,众人便只是笑了笑,玖鸢只当没有听见,不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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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个负责伺候酒水的小婢女,不知是紧张还是地滑,手一抖,竟将半壶温酒泼洒出来,恰巧溅到了坐在下首的一位旁支小姐裙子上,那小姐惊叫一声,站了起来。
“没眼力见的东西!”王氏脸色一沉,呵斥道。
小婢女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玖鸢离得近,见那位小姐裙子上酒水泼洒过显出痕迹,又目睹小婢女惶恐眼神,心中忽有所动。
玖鸢起身走过去,声音柔和:“你且去一边歇歇,我来看看可有补救。”她略微看了一眼茶渍,对旁支小姐道:
“妹妹莫惊,先用干帕子吸一吸,我这有一瓶自制的祛渍露,或可一试。”
玖鸢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瓷瓶,倒出些许透明液体,示意这位本家族女擦拭。
女子将信将疑地试了试,果然酒渍淡去许多。
这小小插曲,虽化解了一场尴尬,却也让玖鸢心中疑云更甚。
玖鸢方才看得分明,小婢女摔倒前,眼神似乎惊恐地瞟向了三太太赵氏身后一个嬷嬷。而那泼酒的方位,若她坐的位置再偏一些,恐怕被泼湿的就是她自己了。
是意外,还是有人想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玖鸢越想越觉得这事有点可疑。
这件事过后,整个赏梅宴还算和谐盛世,没有再出什么状况。或许是玖鸢也起了提防之心,事事谨小慎微,做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克制有度。
也或许是因着玖鸢到底是大奶奶身份,大少爷苏瑾又是苏府权力中心核心人物,所以也并没有人敢正面找她茬子,玖鸢倒也乐得安心省事。
夜里大约亥时,由二房太太组织的这场赏梅宴终于结束。
回到砚澜轩,玖鸢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一个布包,布包里面是那枚扇坠。
玖鸢将扇坠拿在手中时,冰凉触感传来,上面那点胭脂痕尤为触目。
素罗落水,扇坠,宴席上疑似针对玖鸢的意外,这些碎片,拚凑成一个疑团,不能不令玖鸢思绪滚滚。
玖鸢想起母亲手札中曾提及,高门后宅,争斗不休,有时看似针对某个人,实则背后牵扯的是更大利益纠葛。
府上如今突然多了一个大奶奶,即便是有名无实,即便大少爷并不悦见玖鸢,但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变量,是否无意中触动了一些人利益?
窗外,夜色深沉,寒梅幽香固执地透窗而入。
玖鸢将扇坠紧紧握在手心,心想以她孤身一人踏入这苏家百十来口家族,想要觅得一席之地,委实不是件容易事。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沈家她是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倒是在这苏府上下,值得她打拚出一片新天地。
她约略为自己设定了一方棋局,一步一步,暗地里筹谋。
11. 内宅
沁梅园那日风波虽过,但之中掩映的端倪,还有隐约之间的敌意,令的玖鸢不能不防。
玖鸢心中清楚,那日的泼酒绝非意外,只是对方手段尚算含蓄,未到图穷匕见之时。
既然对方尚算得上伪装,做人留一线,大家都没必要撕破脸,玖鸢便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每日晨昏定省,前往静心苑听训,姿态恭顺如常,仿佛那日梅宴上的机锋与惊险从未发生。
然而,苏府这潭水,却不会因玖鸢静默而停止翻涌。
这日清晨,玖鸢前往柏草堂请安时,便察觉气氛不同往日。
老太太虽依旧端坐罗汉床上,手中拨动着佛珠,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与痛楚,脸色也比平日苍白几分。
老太太和众人搭话时,偶尔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头,搭在引枕上的手,似有乌青曲黑。
堂下众女眷显然也察觉了,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多言。林氏眉间忧色更重,几次欲言又止。
请安将散时,老太太终于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都散了吧,我今日有些精神不济,想静静歇会儿。”
众人依言告退。
玖鸢跟在林氏身后,走出柏草堂不远,便见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宋嬷嬷脚步匆匆追了上来,面带焦灼地对林氏道:
“太太,老太太头风症又犯了,疼得厉害,刚服了常备的安神汤,却似乎效果不大。”
林氏脸色一变:“怎会如此?不是一直用着薛太医的方子调理着吗?快去再请薛太医!”
宋嬷嬷为难道:“薛太医昨日告假,回乡下老家探亲去了,需得三五日才能回来。已派人去请城中其他几位名医,只是老太太这病症来得急,怕是远水难救近火……”
林氏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老太太的头风是旧疾,发作起来头痛欲裂,严重时甚至呕吐、畏光,寻常药物难见速效。薛太医是调理此症的老手,他一走,竟一时无人能顶替。
玖鸢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老太太这头风症,听症状似是肝阳上亢,风痰上扰所致。母亲手札中,对此类病症有过详细记述,并有一套应急针灸之法,配合特定穴位按摩,可暂缓剧痛。
只是她若此时出手,风险极大。
成功了,固然能进一步获取老太太好感,甚至改变自身处境。可若是有丝毫差池,那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林氏与宋嬷嬷焦急商议是否要递牌子请太医正时,玖鸢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
“母亲,宋嬷嬷,祖母病发,妾身心忧如焚。妾身有一法,或可暂缓祖母疼痛。”
闻言林氏和宋嬷嬷同时一怔,看向她。
“你?”
林氏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深深怀疑,“你又想做什么?你祖母这病,连太医都需谨慎应对,岂是你能胡乱插手的?”梅宴之事刚过,林氏实在不愿再节外生枝。
宋嬷嬷虽未说话,眼神中也满是疑虑与不赞同。
玖鸢迎上林氏审视目光,不闪不避,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安静底气:“母亲容禀,妾身此法,并非用药,而是源于古法针灸与推拿,只专攻特定穴位,疏导经络,平肝熄风,并无侵入脏腑之险。妾身曾以此法,缓解过身边嬷嬷类似急症。祖母此刻正受煎熬,妾身愿尽力一试,若无效,甘受任何责罚。”
玖鸢将古法,针灸推拿,无侵入之险点出,是为了降低林氏的抗拒,同时立下军令状,表明决心。
林氏仍在犹豫,宋嬷嬷却看着玖鸢那双沉静如水眸子,想起那夜她救治素罗时惊人奇效,想着玖鸢多少是懂点医理的,又闻听到内室老太太压抑的呻唤声,心下一横,对林氏低声道:
“太太,老奴看大奶奶不似妄言之人。如今薛太医不在,其他太医赶来尚需时间,老太太实在痛苦……不如,就让大奶奶试试?老奴在一旁紧紧盯着,若有任何不妥,立刻停止。”
林氏见老太太也实在是难受得不行,再拖下去恐更是折麿,又见玖鸢样子笃定,且这些日子仔细观察接触下来,玖鸢似也不是个乱来事的人,又见赵嬷嬷放话,便也顺水推舟道:
“也好,玖鸢,就让你试一试着给看看,但你需得万分小心,万不能有半分差池。”
“儿媳明白。”玖鸢躬身,随即对宋嬷嬷道,“请嬷嬷准备一盏清酒,一块干净白巾,再取我的紫檀药箱来。”
东西很快备齐,玖鸢净手后,打开药箱,取出的并非药丸,而是一个小巧羊皮卷,展开后,里面是数十根细如牛毛,闪着寒光的金针。她又取出一盒气味清冽药膏。
柏草堂内室,锦帐低垂,光线昏暗。
老太太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额头冷汗涔涔,手指用力掐着太阳穴,发出压抑抽气声。
玖鸢屏退闲杂人等,只留林氏和宋嬷嬷在旁。
她走近榻边,柔声道:“祖母,孙媳玖鸢,为您施针缓解疼痛,可能会有些许酸胀,您且放松。”
老太太痛苦中微微睁眼,看了玖鸢一眼,又无力地闭上,算是默许。
玖鸢凝神静气,指尖拈起一根金针,在清酒灯焰上微微一燎,看准老太太头部百会、风池、太阳等穴,以及手上合谷穴,稳、准、轻、快地一一刺入。
玖鸢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韵律感,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林氏和宋嬷嬷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紧紧盯着玖鸢每一个动作。
金针每扎入一下,老太太身体便微微一颤。
玖鸢指尖或捻或弹,运用着母亲手札中记载的特殊手法,疏导着淤堵气血。随后,她又蘸取药膏,以恰到好处力道,为老太太按摩头颈部的经络。
时间一点点过去,内室静得只剩下几人轻微呼吸声。
约莫一炷香后,老太太紧蹙眉头竟真的缓缓舒展开来,掐着太阳穴的手也渐渐松开,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虽然未曾完全清醒,但那显而易见的痛苦之色,已消退大半。
“这……真的有效?”林氏难以置信,看向玖鸢的目光,彻底变了。那里面,有太多惊疑,还有震撼。
宋嬷嬷更是激动得眼眶微红,连声道:“佛祖保佑!老太太看起来好多了!”
玖鸢轻轻起针,用白巾拭去老太太额角细汗,这才直起身,对林氏和宋嬷嬷轻声道:
“祖母经络暂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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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风稍平,疼痛可缓一二时辰。还需安静休养,待太医来了,再行用药巩固。”
玖鸢语气平静,额角却因方才全神贯注用力,渗出一层薄薄细密汗珠,脸色也有些苍白。这套针法极耗心神。
林氏看了玖鸢一眼,似有太多话想说,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况当着赵嬷嬷面,林氏也不想表露太多感情,只是淡淡道:“你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这里自有我们照料。”
玖鸢依言告退,步履沉稳,一个人走出柏草堂。
待回到砚澜轩,屏退左右,玖鸢才放任自己靠在软榻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无异于刀尖起舞。
然而,玖鸢清楚,这一步,她走对了。
果然,未到午时,老太太醒来,头痛大为缓解的消息便传遍了苏府。
随之而来的,是各房态度的微妙转变。
二太太王氏送来的谢礼更加丰厚,连三太太赵氏也派人送来了一盒名贵红燕窝。下人们见到玖鸢,行礼时腰弯得更低,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更重要是,傍晚时分,苏瑾竟再次踏入了砚澜轩。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眉目清冷。但这一次,苏瑾没有站在门口,而是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正在窗下看书的玖鸢身上,深邃难辨。
“今日之事,多谢。”苏瑾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前两次那种刻意疏离,多了几分审慎与探究。
玖鸢放下书卷,起身敛衽:“夫君言重,为祖母尽孝,是孙媳本分。”
苏瑾走近几步,距离拉近,玖鸢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剑兰气息。
对方目光在玖鸢脸上停留片刻,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眸子里,看穿玖鸢究竟是何等样人。
“你通医理,精针灸,沈家竟教这些?”苏瑾忽然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玖鸢心头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回夫君,妾身母亲常年体弱,久病成医,妾身在旁侍疾,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至于针灸,是机缘巧合,得一位游方嬷嬷传授,只习得些粗浅应急之法,不敢称精。”
玖鸢将一切推给母亲和游方嬷嬷,合情合理,不留把柄。
苏瑾沉默片刻,未再追问,只道:
“祖母之事,府中上下皆感念你。日后你若有难处,可遣人来书房寻我。”说罢,他深深看了玖鸢一眼,转身离去。
这算是,认可?
玖鸢看着苏瑾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拂过书页。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苏府的处境,已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被忽视、被轻视的代嫁新娘,她凭借自己能力,撬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
今日她显露的医术,是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苏瑾那句“可遣人来书房寻我”,看似给予方便,又何尝不是将玖鸢置于更显眼的位置。
玖鸢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暮色中愈发显得清幽的腊梅。
金针可度厄,亦可招灾。玖鸢知道,任何事情都可能是双刃剑,有些危机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所以,她不能有任何疏忽。
12. 胜局
腊月将尽,年关气息越发浓烈,苏府亭台楼阁间年味日重。
各庭院檐下,渐渐开始悬挂起写着福字的琉璃灯,库房管事捧着厚厚册子往来于各院,请示年节下的赏赐份例,还有送往各府的年礼规格,仆妇们浆洗洒扫的动静也较往日更忙碌了几分。
柏草堂内,暖融如春。
老太太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下铺了银狐皮,温暖贵气,额间戴着一圈朱绿发戴,中间缀着一颗褐色珠子,气色较发病前已好了十之七八。
这日老太太手中捧了一盏参茶,茶袅袅冒着热气,目光落在下首安静坐着,手持绣绷做针线的玖鸢身上。
那日金针度厄之后,玖鸢在苏府的地位,便如冬日里悄然滋长的地气,虽不见明显动静,内里却已生了根本变化。
晨昏定省时,老太太待玖鸢虽仍不似待其他嫡亲孙媳那般亲昵随意,但那声“起来吧”里,已少了审视,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甚至老太太偶尔会留玖鸢多说几句话,问些北地风物,或是听听玖鸢对府中一些无关紧要事务的看法。
此刻,老太太抿了口参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病后初愈些许沙哑,却自有威严:
“瑾哥儿家的,眼看着要过年了,各房各院的用度,往来年礼,都是一团乱麻。你婆婆身子向来不算硬朗,这些年操持中馈,也是劳心劳力。我如今精神不济,有些事,便想着让你也帮着分担些,学着理一理。”
侍立一旁的宋嬷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了然,垂首不语。
玖鸢执针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眸中当地流露出些许惶恐与谦逊:“祖母信重,孙媳感激不尽。只是孙媳年轻识浅,于家务庶务上更是懵懂,只怕力有不逮,辜负了祖母期望。”
老太太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你是个沉静稳妥的孩子,心思也细,那日为我施针,手法力道皆是恰到好处,可见是个耐得住性子,懂得拿捏分寸的。这家务事,说到底,也不过是用心二字。明日开始,你便每日抽两个时辰,去你婆婆那里,跟着她学看账本,打理些简单年礼往来。若有不懂的,多问,多看。”
“是,孙媳谨遵祖母教诲。”
玖鸢放下绣绷,起身恭敬应下。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老太太此举,既是因她展露了能力而给予的认可与考验,又何尝不是对林氏掌管中馈的一种微妙制衡。
或许,还有另一层期许,因了她是沈家之女,即便就算是庶女,将来苏家在北地商业漕运这方面,或许还有用得着沈家的地方。
从柏草堂出来,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云层仿佛触手可及,似随时酝酿着一场冬雪。玖鸢并未直接回砚澜轩,而是转道去了静心苑。
林氏显然已得了消息,正坐在暖阁里,对着一本摊开账册出神。见玖鸢进来,她脸上惯有的冷淡神色里,又添了几分其他意味。
林氏指指下首座位,语气平淡无波:“坐吧。既然老太太让你来学,你便好好学。府中庶务繁杂,头一件,便是要心中有杆秤,不偏不倚,方能服众。”
林氏命身旁管事嬷嬷取来几本往年旧账,以及今年预备送往各府的年礼单子,开始逐一讲解。
从各房月例份例的定夺,到田庄铺面收成核算,再到与各世家大族年节往来规矩、轻重权衡,林氏讲得条分缕析,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言语间,却将其中错综复杂的人情利害、利益纠葛,点得清清楚楚。
“……譬如这送往吏部张侍郎府的礼,张侍郎是清流言官,不喜奢华,礼须厚重,却不可显金银俗气,当以古籍字画,或是上等湖笔徽墨为宜。而送往靖海侯府的,侯府势大,又尚武,礼则需彰显富贵气象,珊瑚、东珠、名马宝刀,皆可……”
林氏指尖划过礼单上名目,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玖鸢心上。
这哪里是简单的年礼,分明是一张张关系网,是苏家在这金陵城中立足的根基脉络。
玖鸢凝神静听,不时提出一两个看似懵懂,实则切中要害的问题,引得林氏偶尔会抬眸看她一眼,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却也隐隐带上了一丝孺子可教的嘉许。
接下来几日,玖鸢便准时前往静心苑,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与礼单之中。她本就心思缜密,记忆力超群,加之在沈家那些年,早已练就了在蛛丝马迹中洞察人心的本事,学起来竟是飞快。
不过短短数日,玖鸢已将苏府大致收支脉络,各房利益牵扯,以及与各府往来轻重点,摸清了个七七八八。
这日,玖鸢正核对一批准备入库的綾罗绸缎数目,忽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忽高忽低争执声。
仔细辨听,似是负责采办的一位姓钱管事,与库房一位老嬷嬷在争执,因一批新到的雪浪笺数目对不上,各执一词。
钱管事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嬷嬷明鉴,这批笺纸是小人亲自从文华斋订的,数目清清楚楚,断不会错。定是入库时清点有误。”
那老嬷嬷却是不依不饶,声音尖利:“放屁!老婆子我管了十几年库房,从未出过这等纰漏!分明是你这起子黑心奴才,从中克扣了,想糊弄过去!”
林氏被惊动,蹙眉让人将他们唤进来。
两人在底下吵得面红耳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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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竟难以决断。
玖鸢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扫过堆放在一旁洁白如雪笺纸,又掠过钱管事额角的细汗,与老嬷嬷紧抿的嘴角,心中已然有数。
她放下手中账册,起身对林氏微微一福。
“母亲,可否容儿媳说一句?”
林氏看了她一眼,颔首。
玖鸢走到那堆笺纸前,随手拿起一沓,指尖在纸缘轻轻捻过,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纸质纹理,这才转身,声音清越平和。
“钱管事,你言这批笺纸是文华斋所出。文华斋的雪浪笺,纸质绵韧,帘纹细密均匀,纸缘裁切光滑如镜。而眼前这些,”玖鸢将手中那沓纸示于众人,“纸质略显松脆,帘纹粗疏,且纸缘有细微毛刺。这并非文华斋正品,乃是仿造的次货,价格相差近半。”
众人闻言,俱是脸色骤变,如果玖鸢所言是实,那这雪浪笺岂不是钱管事为了得利,从中给哄骗了府上。
若果真是这样,这事就闹大了。
屋内落针可闻,下人们谁也不敢插话。
就是钱管事和那位库管嬷嬷,也脸色微变,都紧张地看向玖鸢。
玖鸢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骤变的老嬷嬷,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年岁不大少有的威慑:
“嬷嬷入库清点,数目或许无误,但这货品成色,只怕是被人掉了包。依我看,此事关键不在数目,而在这笺纸的来源与经手之人了。”
玖鸢一席话,如石破天惊。老嬷嬷顿时哑口无言,脸色灰败。钱管事则是又惊又喜,连声道:“大奶奶明鉴!大奶奶明鉴啊!”
林氏深深地看着玖鸢,眸中光芒闪烁,半晌,才沉声道:
“将这刁奴带下去,仔细拷问!钱管事,你既无过错,便下去吧,日后采办,更需谨慎。”
处置完毕,屋内重归寂静。林氏看着重新坐回位置继续安静核对账目的玖鸢,心中波澜起伏。
林氏原以为这北地来的儿媳,不过是仗着几分医术和容貌得了老太太垂爱,未曾想,这个儿媳于这庶务人情上,竟也有如此敏锐洞察力与决断力。
“你做得很好。”林氏终是开口,语气复杂,“这中馈之事,看似琐碎,却最是考验人心。一杆玉秤,量物,更量人。”
玖鸢抬眸,迎上林氏目光,唇角噙着一抹温婉浅笑。
“母亲教诲的是。儿媳定当谨记,凡事用心。”
婆媳两个说话时,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雪花,纷纷扬扬,将庭院染上一层薄白。
玖鸢知道,她在这苏府立足的第一步,随着接手苏府部分帐务,才算是真正稳稳地踏了下去。
13. 疏离
细雪下了一夜,翌日清晨,苏府便裹上了一层素净银装。
屋檐瓦当垂挂下晶莹冰凌,庭中花木的枯枝也被积雪勾勒出丰腴轮廓,日光一照,折射出碎钻般光芒,清冷炫目。
砚澜轩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寒意。
玖鸢却无暇欣赏这雪后初霁美景,她正坐在临窗书案前,面前摊开着几本刚从静心苑取来的帐册,册子关乎苏家部分外务营生。
老太太既开了口让她学着打理,婆婆林氏虽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也不能再敷衍,将一些不甚紧要却又牵连颇广的产业账目,拨给了玖鸢核对。
这其中,便有苏家在金陵城中几处绸缎庄、茶行近三个月的出入细账。
玖鸢执着一支紫毫小楷,蘸了朱墨,一行行仔细核对着。
她看得极慢,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在旁边草纸上写下几个数字。铃兰安静地在一旁磨墨,不敢出声打扰。
空气里只有炭火偶尔噼啪声,和笔尖划过纸张沙沙轻响。
时间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升高,透过糊着白绢的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光影。玖鸢沐着这暖意,仔细核对帐目,看了几页,目光最终停留在其中一本记录锦华轩绸缎庄采买原料的账册上,久久未曾移动。
“铃兰,”玖鸢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凝重,“去将我前几日让你收好的,去岁同期锦华轩的旧账寻来。”
铃兰连忙应声,从一旁的多宝阁暗格里,取出一本略显陈旧的蓝皮账册。
玖鸢将新旧两本账册并排摊开,纤细指尖在两行记录上缓缓划过。
一行是去岁腊月,锦华轩购入江南本地丝茧“千两,计价银八百两”;另一行是今岁腊月,同样是购入本地丝茧“千两,计价银却是一千一百两”。
丝价虽有波动,但短短一年间,涨幅竟如此之大。且看其他项下开支,人工、运输、损耗,皆与去岁相差无几,唯独这最主要的原料成本,突兀地增加了三成有余。
玖鸢沉吟片刻,又翻到记录与西境秦家生丝往来一页。
账目显示,近三月来,锦华轩因本地丝茧价高质次,转而向秦家购入数批上等湖州生丝,价格更是比江南本地丝价高出近五成,且每次交易数额巨大。
秦家。
玖鸢在墨迹淋漓的秦字上专注看了很久。
母亲手札中曾隐晦提及,西境秦家崛起迅猛,手段狠辣,与各地世家关系盘根错节。苏家与秦家素有生意往来,但这般大量高价采购,实在有悖常理。
苏瑾掌管外务,以他的精明,会容许这等明显不合算的买卖?
除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或是秦家掌握了某种苏家必需的稀缺资源,或是这账目本身,就有问题。
玖鸢想起那日梅宴上,林氏无意中提及锦华轩收益下跌,提及秦氏绸庄的竞争。如今看来,内忧外患,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铃兰,”玖鸢放下账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你去悄悄打听一下,如今府中负责与秦家接洽丝绸生意的,是哪位管事?平日里风评如何?”
铃兰虽不解其意,但见玖鸢神色凝重,立刻点头应下,悄声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
玖鸢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冽空气瞬间涌入,让她精神一振。
庭院中积雪未融,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跳跃觅食,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更反衬出这深宅静谧。
玖鸢今日接触的这些帐目,之中看着确有微瑕,究竟是下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还是有更高层级人物,在暗中运作。都有可能。
苏瑾他知道吗,若他知道,是默许,还是也被蒙在鼓里。
玖鸢心中有无数个疑问,暗地里也隐约有些许震惊,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苏府庞大冰山一角。这冰山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下午,铃兰带回消息,声音压得极低:
“小姐,打听到了。如今主要负责与秦家丝绸往来的是外院一位姓胡的管事,听说是三太太娘家那边的远亲,很得三老爷看重。风评嘛,有人说他精明能干,也有人说他手面阔绰,结交甚广。”
三房?闻言玖鸢眸光微闪。
三太太赵氏,难怪那日梅宴,她话中带刺。若这胡管事真与三房关系匪浅,那这账目上的蹊跷,恐怕就不仅仅是下人贪墨那么简单了。
玖鸢沉吟良久,终是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将几处关键账目差异,以及自己的疑虑,用工整小楷一一列出,并未写下结论,只中肯陈述。然后,她将素笺仔细封好,交给铃兰。
“你想办法,将此信交到大少爷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厮手中,不必言明是我所递,只说是账房整理旧档时发现的些许不清之处,请大少爷闲暇时过目即可。”
玖鸢不能直接去找苏瑾,不免有点太过突兀,也容易打草惊蛇。以此种方式递送,既提醒了大少爷,又保留了转圜余地,更可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
铃兰紧张地接过信,揣入怀中,重重点了点头。
信送出去后,一连两日,风平浪静。
苏瑾那边毫无动静,仿佛石沉大海。玖鸢心中虽有些许忐忑,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每日照常去静心苑学看账目,处理些琐事。
直到这日傍晚,她刚从静心苑出来,踏着尚未融尽的残雪往回走,却在通往砚澜轩的月洞门前,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苏瑾穿着一件墨狐毛领玄色大氅,负手立于一株老梅树下,身姿挺拔,几乎与苍茫暮色融为一体。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玖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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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他开口,声音在寒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清冽。
玖鸢心中微紧,敛衽行礼:
“夫君。”
玖鸢注意到,苏瑾手中似乎捏着一角折叠纸张,颜色与她前日所用的素笺极为相似。
苏瑾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近两步,距离近得玖鸢能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清冷的剑兰气息,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淡淡陈墨,与账册陈墨味道极为相似。
玖鸢紧张到不行,面上却努力维持镇定。
“那笺上的疑虑,我看过了。”他开门见山,目光如古井深潭,看不出情绪,“你看得很细。”
玖鸢垂眸,语气谦逊:“妾身初学,只是觉得有些数目不合常理,不敢妄断,故而请教夫君。”
苏瑾沉默片刻,忽然道:“锦华轩的胡管事,三日前已因账目不清,亏空公款,被革职查办,送入官府了。”
闻言玖鸢猛地抬眸,眼中难掩惊愕。
这么快?而且是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方式。她原以为,至少会有一番暗中查证,拉扯博弈。
苏瑾看到玖鸢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府中之事,有时需快刀斩乱麻。”
苏瑾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至于秦家的生丝价格,确是高于市价,但其中另有缘由,并非账目有误。”
苏瑾并未解释缘由是什么,但话语中的笃定与不以为然,却让玖鸢明白,他并非不知情,甚至可能,这一切都在他意料或掌控之中。
也许胡管事,或许不过是枚被弃掉的棋子。
“妾身明白了。”
玖鸢压下心头起伏波澜,重新垂下眼帘。她知道自己触及了某些隐秘,而苏瑾此刻出现,既是告知,也是一种无声警告,苏府的水很深,有些界限,不容逾越。
苏瑾深深看了玖鸢一眼,目光似乎要穿透她恭顺的表象,直抵内心。
“你很好。”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让玖鸢心跳漏了一拍。“年关事忙,母亲那里,你多费心。”
说完,苏瑾不再多言,转身踏着积雪,消失在渐浓暮色里。
玖鸢独自站在月洞门下,看着雪地上那两行渐行渐远脚印,心底忽然生起一股凉意。
胡管事被迅速处置,秦家生丝价格另有缘由,苏瑾轻描淡写几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何等的风雷涌动。
玖鸢原本以为凭借细心发现的账目问题,可以稍微掌握一点主动,如今看来,她所窥见的,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真正的暗流,依旧在她无法触及之深处,汹涌澎湃。
寒风卷着雪沫,吹起玖鸢裙角。玖鸢拢了拢衣襟,将满腹疑云与寒意,一同压回心底,静悄悄回了砚澜轩。
14. 风起
胡管事被革职查办,在苏府上下激起了不小波澜。
只是这波澜被年关将近的喜庆忙碌,刻意冲淡着,明面上无人敢公然议论,但暗地里,窃窃私语无处不在,人人莫明不安。
各房似乎也因之多了些提防,尽管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三房所在的栖云阁更是连日来门户紧闭,气氛低迷,连带着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玖鸢对此心知肚明,却只作不知。
她依旧每日往返于砚澜轩与静心苑之间,埋首于愈发繁冗的账册,与年节庶务之中。
苏瑾那日来砚澜轩,应是结婚之后第三次与玖鸢见面,寥寥数语,像一道无形界限,划定了她目前所能触及的范围。
玖鸢便纵有太多克职尽守,但夫君苏瑾心思不明,态度极为冷淡,似不太喜欢玖鸢太多插手生意上事。
于是玖鸢略微收敛锋芒,将某些疑虑暂埋心底,只在核对账目时,越发谨慎细致,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关联的蛛丝马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夜,夜风凛冽,卷着鹅毛般雪片,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声响。砚澜轩内烛火通明,玖鸢正在核对送往各府的年礼单子,炭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灯地里玖鸢心无旁鹜,一脸专注。
忽而,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叩门声,在这寂静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守夜婆子嘀咕着去应门,片刻后,脚步声伴着低语声渐近。
铃兰掀帘进来,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道:
“小姐,是原先在胡管事手下做事的一个小账房,叫何均,说有急事求见您,浑身都叫雪打湿了,瞧着很是惊慌。”
玖鸢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胡管事手下的人?
在这等时候,冒着大雪深夜来访,定是有不寻常之事,玖鸢心中骤然不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请他到偏厅等候,我即刻便来。”
披上一件莲青色斗篷,玖鸢步入偏厅。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灰布棉袍,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正局促不安站在地当中,头发肩头皆是湿漉漉的雪水,脸色冻得青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见到玖鸢,这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大奶奶!大奶奶救命!求大奶奶救小人一命!”
声音凄惶,带着哭腔。
玖鸢在主位坐下,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安抚力量:“何账房,不必如此,起来说话。有何难处,慢慢道来。”
何均却不肯起,抬起涕泪交加的脸,颤声道:
“大奶奶明鉴,胡管事的事,小人是知道一些内情,但绝不敢参与其中啊。那账目上的亏空,多半是胡管事与他上面的人做的,可如今胡管事被拿了,他们,他们怕是要寻个替罪羊,小人……小人只怕性命难保啊!”
何均说得语无伦次,但意思却很清楚。他知道胡管事背后还有人,如今上面要灭口。
“上面的人?”玖鸢眸光一凝,“你可知是谁?”
何均浑身一颤,眼神惊恐地四下张望,仿佛黑暗中潜伏着噬人猛兽,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小人,小人不敢妄言,只偶然听胡管事醉酒后提过,是府里极有体面的主子,涉及,涉及与西边秦家的生意往来,里头水太深了……”
何均说及此处,骤然停住口,原先发白的脸此刻因了惊恐,越发苍白,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浑身抖个不止。
虽然何均话只说了一半,但言下之意有提到府里主子,这令的玖鸢心中咯噔一下子,也骤起寒意。
不仅有苏府主子参与,还有西境秦家。
如果何均所说是真,那这事情就堪堪有点严重了。
玖鸢心缓缓沉了下去。这与她之前猜测不谋而合,三房的嫌疑,似乎越来越大。
“何管事,你莫慌张,有事尽管说来,先别把自己拖尽沟里。”
玖鸢拿捏了一下口气,才徐徐出声。
“大奶奶明鉴,小的是想说出来,可是,可是小的位卑人轻,恐说多了怕是连命也保不住。”
听了这话,玖鸢竟有些明了何均现时处境,她想起前天自己和夫君苏瑾曾提过绸缎庄帐目龊龌之事,看苏瑾那意思,仿佛是嫌她管的太多了。
所以,牵连到胡管事一案,何均既有实情禀报,是不是该先通报一下苏家大少爷苏瑾呢。
“何管事,你既知内情,为何不去求大少爷?或是禀明太太?”玖鸢不动声色地问。
何均哭丧着脸,双掌搓一下脸颊,叹了口气。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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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雷霆手段,小人怕说不清楚,反被当成同党。太太平日不管外务,且小人身份低微,如何见得着?思来想去,那日听闻大奶奶查账精细,处事公允,连老太太都赞许,小人只能冒死前来,求大奶奶给指条生路。”
何均说着,又从怀中哆哆嗦嗦摸出一本边缘破损册子,双手呈上。
“这……这是小人私下里记下的一些,一些不清不楚往来数目和经手人名字,或许对大奶奶有用,只求大奶奶能庇护小人一二。”
玖鸢看着这本浸染了雪水显得皱巴巴册子,又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何均,心中念头飞转。
收下这册子,便意味着自己正式卷入苏府漩涡中心,再无退路。
但若不收,这何均恐怕难逃毒手,而这条可能指向真相的线索,也将就此中断。
风险与机遇,往往并存。
玖鸢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了这本册子,册子入手冰凉潮湿,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此事我已知晓。”玖鸢声音依旧平稳,“你且先回去,今夜之事,勿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会设法,但能否保你,尚需时机。”
何均如蒙大赦,又是连连磕头。
“多谢大奶奶,多谢大奶奶。小人一定守口如瓶,守口如瓶。”
何均一边口口声声发誓,一边脸色渐渐缓和过来,惊恐之色淡去,踉踉跄跄地起身,又躬身给玖鸢行了几个大礼,由铃兰引着,悄无声息从后门送了出去。
偏厅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哔剥声。
玖鸢独自坐着,手上握着何均刚刚给的册子,并未立刻翻开。窗外风雪更急,风夹着雪撞击窗纸,仿佛是无数不甘在呐喊。
玖鸢知道,从接过这本册子那一刻起,她与这苏府暗处的较量,便正式开始了。这不再是隔岸观火,而是身陷局中。
只是,她尚有疑虑,姓何的在这个时候,突然来找自己,且送来这么一本账册,究竟是真心让她查明真相,还是另有所图?
那极有体面的主子,究竟是谁?
不会是……大少爷苏瑾?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令的玖鸢狠狠惊了一下子,她将册子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投向窗外无边黑暗与风雪,竟有一丝丝惶惑。
在这个庞大家族里,她始终是她,终究是一个人,面对着无数人。
15. 家宴
雪后初霁,日光透过云层,洒在覆雪琉璃瓦上,耀目生辉。
苏府内张灯结彩,准备年节愈发忙碌,年节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砚澜轩内却仿佛隔出了一方独立凝重的天地。
玖鸢屏退了所有下人,独坐于内室窗下。炭盆里的火静静燃着,驱不散她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自何均手中接过浸过雪水的册子,此刻正摊开在她膝头。
册子纸张粗糙,墨迹因水渍而多有晕染模糊,但上面略显稚嫩却工整的笔触,记录下一笔笔数目,一个个代号与缩写,像一把冰冷钥匙,试图撬开隐藏在苏府繁华表象下的黑暗之门。
玖鸢看得极慢,极仔细。指尖在那些模糊字迹上缓缓移动,试图辨认,串联起其中的关联。
册子记录时间跨度约莫一年,涉及的并非锦华轩一处账目,更有几处玖鸢尚未接触过的,苏家位于码头附近的货栈与仓廪出入记录。
其中频繁出现一个代号西山,与之对应的,是大宗丝绸、茶叶,乃至一些未曾列明具体名目的杂货运出记录,接收方则隐约指向西境。
这些大宗交易,结算的银钱数目,远低于市价,甚至有些条目旁,用极细笔标注了抵、欠等字样。
更令玖鸢心惊的是,有几条记录旁,竟提到了兵备司废弃军械,以旧换新等含糊字眼,虽语焉不详,但军械二字,已足够触目惊心。
本朝对军械管制极严,私相授受乃是重罪。
而经手人一栏,除了已被处置的胡管事,还多次出现一个缩写ZM,以及一个负责核对盖印的签押人赵奎。
玖鸢记得,大太太林氏让她看过府中部分管事名册中,负责码头货栈事务的副管事,正是姓赵名奎,而此人似乎是三太太赵氏的陪房出身。
ZM,赵氏,赵某,还是其他?
玖鸢越想越惊骇,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若这册子所记为真,那便不仅仅是贪墨公款,以次充好那么简单了。这背后牵扯的,可能是与西境秦家更为隐秘,甚至可能触及律法的交易,而三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恐怕绝非清白。
玖鸢合上册子,闭了闭眼。
脑海中浮现出三太太赵氏那张保养得宜,却时常带着倨傲与精明的脸,以及那日梅宴上含沙射影的话语。若真是三房所为,他们图什么?巨大的利益,还是另有更大图谋。
这册子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可成为玖鸢在这府中立足甚至反击的利器。用得不好,则可能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何均将此物交给玖鸢,是求助,亦是将玖鸢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不能贸然行动。需得印证,需得等待时机。
将册子小心藏于妆奁夹层之后,玖鸢唤来铃兰,神色如常地吩咐:
“去打听一下,码头货栈的赵奎赵副管事,近来可有什么动向。还有,三老爷近日是否常在外书房留宿。”
铃兰虽不解,但见玖鸢神色凝重,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接下来两日,玖鸢依旧如常打理庶务,协助林氏准备年节事宜,甚至在老太太问起时,还能温言软语地说些吉祥话,仿佛那本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册子从未存在过。
然而,暗地里的试探与观察,却未曾停止。
铃兰带回消息称,赵奎管事近来确实颇为活跃,常往三老爷外书房跑,且与西边来的客商接触频繁。
而三老爷苏慎元,也就是苏瑾的三叔,近日也确实多宿于外书房,似乎忙于年底对账与各处生意往来。
玖鸢嫁入苏家才不到不到两月,对苏家上下主子们,了解并不彻底,尤其是三老爷苏慎元,玖鸢更是所知甚少,只是偶尔听闻下人传言,三老爷似有外室,不在苏府的日子,就在外室那里宿着。
腊月二十八,苏府举行家宴,既是辞旧,也是犒劳一年辛苦的族人管事。
宴设于招待贵客的嘉禧堂,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各房主子,有头脸的管事皆在列,气氛热闹非凡。
玖鸢随着大太太林氏入席,位置被安排在苏瑾下首。
这是自新婚那日后,玖鸢首次与苏瑾在正式场合并席。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只在领口袖边绣着暗银云纹,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冷冽。
苏瑾并未多看玖鸢,只与身旁的二叔,三叔等人低声交谈着,神色平静,仿佛那日雪夜与玖鸢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三老爷苏慎元显然多饮了几杯,面泛红光,正与二老爷苏恪元高声谈论着来年开拓西南商路的计划,言辞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西南那边,虽说山路难行,但盛产药材、木材,若是打通关节,利润不可限量!届时,还需二哥多多支持才是!”苏慎元举杯向苏恪元示意。
苏恪元性子较为沉稳,只笑着应和:“三弟雄心可嘉,只是开拓新路,还需谨慎,尤其需打点好沿途关系,莫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二哥放心!”苏慎元大手一挥,“我自有分寸。如今我们苏家与西境秦家合作日益紧密,有秦家在西边的人脉,西南之路,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他这话声音不小,引得邻近几桌都侧目看来。
坐于上首的老太太闻言,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苏慎元一眼,目光深沉,未置一词。林氏则是眉头微蹙。
玖鸢垂眸,执起面前的青玉酒杯,借以掩饰内心思绪。
三老爷如此公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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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与秦家的紧密合作,是酒后失言,还是有意试探。她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向身旁的苏瑾。
苏瑾依旧神色淡然,执筷夹起一片水晶肴肉,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并未听见三叔那略显张扬的话语。只是在将肉片送入口中之前,他眼睫微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玖鸢的方向,与她来不及完全收回的视线,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接触。
苏瑾目光依旧深邃难辨,但玖鸢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闪而过极冷的锐光。
苏家少主听到了,而且,他并非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斟酒的小婢女,许是被这热闹场面弄得紧张,脚下不慎绊了一下,手中捧着的酒壶猛地一倾,竟直直朝着玖鸢的方向泼来!
事发突然,玖鸢避无可避,眼看那琥珀色的酒液就要泼洒在玖鸢簇新衣裙上,旁边却倏地伸过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即将倾倒的酒壶壶底,手腕一翻,便将险情化解于无形。
酒壶被轻轻放回桌上,只有几滴酒液溅出,落在深色地毯上,瞬间洇开。
出手的,竟是苏瑾。
他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若非那酒壶此刻正完好地置于桌上,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毛手毛脚,成何体统。”苏瑾淡淡开口,语气并无太多责备,却让那小婢女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告罪。
满桌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瑾哥儿反应真是迅捷。”二太太王氏笑着打圆场。
三太太赵氏也扯了扯嘴角,眼神在苏瑾与玖鸢之间转了转,语气微妙:“是啊,大哥儿真是体贴。”
玖鸢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起身对着苏瑾微微一福:“多谢夫君。”她抬起头看向苏瑾,目光清澈干净。
苏瑾看了玖鸢一眼,只微微颔首,便收回手,仿佛刚才那迅疾而精准的援手,不过是顺手为之。他转而看向闯祸的婢女,语气平淡:“下去吧,此处不必你伺候了。”
一场小小风波就此平息,宴席继续。
然而,玖鸢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苏瑾方才出手,是出于基本礼仪,还是某种下意识维护,他方才那一眼,又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味。
玖鸢重新坐下。
欢宴依旧在继续,各房子弟,还有长辈们都在一边喝酒用餐,一边唠嗑,气氛热闹,三老爷苏慎元谈笑风生,和二老爷苏恪元畅饮之后,又跑到老太太那一桌闹去了。
苏府几个老爷子,难得如此尽兴,也是,苏府歌舞升平,又正值盛世之时,表面看,各房一团和气富足丰盈,并没有什么权谋和心计存在。
玖鸢忽然觉得,姓何的交与她那本册子,此刻犹如一个烫手山芋,弄得她竟是越发进退维艰了。
16. 瑾爷
嘉禧堂的家宴,于夜里子时终于结束。
丝竹声歇,灯火渐阑,宾客们三三两两告辞离去,寒暄声中夹杂着酒意与各自的心思。
玖鸢随着人流走出嘉禧堂,冰冷夜风夹杂着未散酒气扑面而来,让她因方才惊变而有些纷乱的心神为之一清。
玖鸢很感念苏瑾今晚意外帮她,她原以为苏瑾是极不在意她存在的,以为即便她是他夫人,即便她是以大奶奶身份和他坐在一块,也定是他不太喜欢的。
但是今晚家宴上那场突发小插曲,苏瑾及时出手,且替玖鸢解了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并非全然无视玖鸢存在。
然而,这份并非无视背后,是审视还是利用,还是一丝微乎其微的维护,玖鸢不敢深想,亦无法确定。
回到砚澜轩,铃兰一边为玖鸢卸下钗环,一边仍是心有余悸:“小姐,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幸好瑾大爷出手快,您说瑾大爷他是不是……”
铃兰欲言又止。
“慎言。”玖鸢打断铃兰话,目光透过铜镜,看向镜中自己过于清亮的眸子,“今日之事,不过是意外。瑾爷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非我等可以揣度。”
铃兰噤声,不敢再多言。
卸去华服珠翠,换上素雅寝衣,玖鸢却毫无睡意。
窗外月色清冷,映着残雪,将庭院照得一片朦胧。
何管事拿来的那本册子,如同一块烫手山芋,在玖鸢心头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还有今晚二房组织的这场家宴,家宴上三老爷苏慎元话里话外都扬言要与秦家宴秦家紧密合作,夫君苏瑾呢看似平静无波,不过眼神之处微不可见之锋芒,或许只有玖鸢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玖鸢脑海之中来回旋转,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苏府这潭水下暗流,已到了即将喷薄的边缘。
而她自己,眼下手握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册子,再想独善其身,已是痴人说梦。
何均将册子交给她,是祸水东引,亦是将选择的主动权交到了她手中。是继续隐忍,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灭顶之灾,还是主动出击,将这浑水搅得更浑,或许能于乱中觅得一线生机。
玖鸢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双不甘的眼眸,想起沈家冰冷祠堂与嫡母姐妹刻薄嘴脸,想起自己代嫁离家时那份决绝,她沈玖鸢,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机会,往往稍纵即逝。而今晚,苏瑾那意味深长一瞥,或许就是她等待的契机。
“铃兰,”玖鸢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去将我那件墨狐毛领的斗篷取来。”
铃兰一愣:“小姐,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
“嗯,”玖鸢起身,走到书案前,将那本至关重要的册子取出,用一方素锦仔细包好,纳入袖中,“我去一趟外书房。”
铃兰惊得瞪大了眼睛:“外书房?小姐,那是瑾爷处理公务的地方,夜深人静,您去那里,怕是不合规矩,惹人闲话……”
“规矩?”玖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冷意的弧度,“在这苏府,有些时候,打破规矩,或许才能找到生路。”她顿了顿,看向铃兰,“你留在院里,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已歇下。”
铃兰看着自家小姐不容置疑的神情,终是将劝诫话咽了回去,默默取来斗篷,为她系好。
夜色深沉,寒风刺骨。玖鸢拢紧了斗篷,独自一人,踏着清冷月光与未化积雪,穿过一道道寂静回廊,朝着位于苏府前院与外院交界处的墨韵斋走去。
那里,是苏瑾平日处理外务,会见心腹属下的地方。
越靠近墨韵斋,周遭便越是安静,只余下玖鸢踩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以及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
书房院落外有小厮值守,见到玖鸢深夜前来,皆是面露讶异,却不敢阻拦,只躬身行礼,低声通传。
片刻,书房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被从内打开,暖黄光线流淌而出,是随伺在苏瑾身边的书童容三。
容三见到玖鸢,眼中亦是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躬身道:“大奶奶,您怎么来了?瑾爷正在里面处理公务。”
“我有要事,需面见瑾爷,烦请通传。”玖鸢身子端正直立,透着一种上位者的冷冽,令的容三不敢小觑。
容三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开:“大奶奶请稍候。”他转身入内禀报。
玖鸢站在廊下,寒风卷着雪沫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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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面颊,带来刺骨凉意。她能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不多时,容三出来,躬身道:“大奶奶,瑾爷请您进去。”
玖鸢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这间象征着苏府权力核心之一的书房。
书房内极为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典籍账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墨香与檀香。
苏瑾正坐在一张宽大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堆满了文书账册,一盏精致琉璃灯盏散发着明亮而柔和光线,将他清俊侧脸勾勒得愈发深邃。
苏瑾并未抬头,手中执着一支狼毫笔,正在一份文书上批注着什么,仿佛她的到来,并未打断他思绪。
“夫君。”玖鸢敛衽行礼,声音在空旷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苏瑾并未立刻回应,直到笔下最后一个字落成,他才缓缓放下笔,抬眸看向玖鸢。
苏瑾目光沉静如水,落在玖鸢裹着墨狐斗篷,更显得脸蛋白皙剔透的身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泄露出几分紧张与决然的眸子里。
“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苏瑾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自有一股无形压力弥漫开来。
玖鸢迎着苏瑾目光,没有退缩。她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个用素锦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置于书案之上。
“妾身偶然得此物,其中记载,关乎苏家与外姓往来,涉及银钱数目巨大,且有些许不合常理之处。妾身愚钝,不敢擅专,特来请夫君过目定夺。”玖鸢言辞谨慎,并未直接指控谁,只将册子作为不合常理的疑点呈上。
苏瑾目光落在那个素锦包裹上,并未立刻去拿。
“偶然得之?”苏瑾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微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疑惑,“从何处得来?”
玖鸢心头一紧,知道这才是关键。她若供出何均,以苏瑾的手段,何均恐怕凶多吉少。
她沉默片刻,终是抬起眼,目光清正地看向苏瑾:“来源暂且不便明言。妾身只问夫君,此物所载,是真是假。于苏家,是福是祸?”
17. 年关
玖鸢将问题抛了回去,同时也微不可见地隐约流露出,自己保护信息来源的态度。
苏瑾看向玖鸢,那双深邃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类似欣赏的光芒,但转瞬即逝。他不再追问来源,而是伸手解开素锦,露出了里面边缘破损浸染过水渍的册子。
苏瑾并未立刻翻阅,只拿起册子,在手中掂了掂,仿佛在估量它的分量。然后,他才缓缓翻开,一页页看了下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苏瑾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琉璃灯盏的光线在苏瑾脸上投下明明暗暗光影,使得他此刻的神情,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玖鸢屏息凝神地站着,能清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瞬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苏瑾终于合上册子,将其轻轻放回案上。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玖鸢身上,那目光里,已没了方才的淡漠疏懒,取而代之是一种莫测高深。
“你可知,此物若流传出去,于苏家意味着什么?”苏瑾缓缓出声,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玖鸢迎着他目光,毫不避让:“妾身不知全部,但知其凶险。故而,未曾示于第二人眼。”
“哦?”苏瑾眉梢微挑,“那你为何不将其毁去,一了百了。反而要送到我面前?”
玖鸢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因为妾身以为,骨肤之腐,遮之掩之,只会令其溃烂流毒,损及根本。唯有剜除腐肉,清源正本,方能保家宅长久安宁,妾身虽力微,亦不愿见苏氏门楣为宵小所累。”
玖鸢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且似深明大义,她字字句句都拿苏家长久安宁说事,身为长媳,她觉得自己必与苏家荣辱与共,也不知她这份心意,苏瑾能听懂几分。
苏瑾静静地听着,眸中神色变幻不定。
他看着玖鸢,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这个来自北地看似柔弱,却屡屡出乎他意料的女人。她有着惊人美貌,更有超乎寻常的冷静,敏锐与胆识。
良久,苏瑾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极低,却打破了书房内凝滞的气氛。
“好一个剜除腐肉,清源正本。”
苏瑾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玖鸢面前。高大身影带来一股迫人压力,玖鸢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剑兰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属于权力的冷硬。
苏瑾伸出手。
玖鸢以为苏瑾要拿那本册子,却不料他竟是抬手轻轻拂过她斗篷领口沾染的一点雪沫,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突兀与亲昵。
“此事,我已知晓。”苏瑾收回手,目光深沉地看着玖鸢,“你做得很好。今夜之后,闭门谢客,安心准备年节之事,外面一切风雨,自有我去处置。”
苏瑾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解释什么,但这寥寥数语,却让玖鸢惊喜不已,原来,苏瑾其实也并没有表面那样不近人情,看来她今晚算是来对了。
将册子交到苏瑾手上,玖鸢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
玖鸢知道,自己赌对了。苏瑾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也意味着,他默许了她踏入这权力棋局的边缘。
“是,妾身明白了。”玖鸢再次敛衽行礼,这一次,心绪已然不同。
“回去吧。”苏瑾转过身,重新走向书案,背影挺拔而孤峭,“夜露深重,小心着凉。”
“是,妾身回去了。”
玖鸢最后看了一眼置于案头的册子,以及苏瑾沉静如山的背影,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书房。
踏入寒冷夜色中,玖鸢不由回望灯火通明的墨韵斋,知道从今夜起,她与这位心思深沉的夫君之间,那层无形隔膜已被打破,一种新的更为复杂也更为危险的关系,已然确立。
而苏府的天,恐怕很快,就要变了。
腊月三十,除夕。
苏府上下早已被妆点得焕然一新,朱漆大门上贴着崭新门神与春联,廊连下悬挂着大红灯笼,连庭院中光秃的树枝上也系着彩绸,处处彰显着鼎盛之家的富贵与喜庆。
仆从们脚步轻快,脸上带着节日笑意,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烟味,厨房飘来丰盛食物香气,交织成一股独属于年关的热闹而忙碌氛围。
然而,这份热闹之下,却涌动着只有少数人才能感知到的紧张暗流。
自那夜玖鸢叩响墨韵斋书房门,将那份要命册子交到苏瑾手中之后,苏府表面看似一切如常,内里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悄然绷紧。
砚澜轩内,玖鸢依着苏瑾那夜的吩咐,对外只称染了轻微风寒,需静养几日,实则闭门不出,连晨昏定省也暂且免了。
她每日里不过看看书,做些针线,或是透过窗棂,静观庭院中积雪消融、腊梅吐蕊的景象,姿态闲适得仿佛真是一位安心养病的新妇。
只有贴身伺候的铃兰能察觉到,自家小姐看似平静的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凝重。
玖鸢在等,等苏瑾有所作为,等必然将会到来的风波。
除夕这日的重头戏,是晚上团圆家宴与守岁,依照规矩,苏府各房主子皆需出席,玖鸢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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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玖鸢仔细梳妆,依旧择了一身不算扎眼却也足够端庄的锦缎袄裙,颜色是蜜合色,上面绣了淡折枝玉兰,发间簪了赤金点翠步摇并两朵新巧的宫花,薄施脂粉,掩去了连日思虑可能有的些许憔悴。
家宴定在荣禧堂举办,等玖鸢跟着下人们踏入荣禧堂时,厅内已是济济一堂,笑语喧闹。
巨大紫檀木圆桌上铺着猩红团花桌围,上面已摆满了冷盘果碟,银筷玉盏,流光溢彩。
上首坐着老太太,老太太今日穿了赭红色五福捧寿纹的吉服,精神看着尚可,只是眼神扫过下方时,比往日更显深沉。
大太太林氏坐在老太太左下首,穿着绛紫色金通袖袄,神色依旧带着惯有的疏淡,只是眉宇间那缕郁色,似乎因年节的热闹冲淡了些许。
二太太王氏依旧是未语先笑,与身旁妯娌说着话。三太太赵氏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牡丹衣裙,裙上遍是织金缠枝,珠翠环绕,显得格外明艳张扬,正与身旁的三老爷苏慎元低声谈笑。
苏瑾与二房、三房的几位爷们坐在另一处说话,他今日亦是一身玄色锦袍,领口袖缘以金线绣着繁复云纹,衬得他面容清俊,气度沉凝。他似乎并未注意到玖鸢到来,只偶尔与二叔苏恪元交谈几句,神色平静无波。
玖鸢依序向老太太及各位长辈请安后,便被引至女眷一席坐下,位置恰在三房大小姐苏恬身旁。
苏恬今日打扮得也十分娇艳,见到玖鸢,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与另一旁的堂姐妹说话,态度倨傲依旧。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众人说着吉祥话,互相敬酒,场面一派和乐融融。
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络。
三老爷苏慎元显然心情极佳,多饮了几杯,面泛红光,又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这次说的是开春后准备与几位江南世族联合,组建船队,开拓海外贸易的宏图。
“这一次若能成事,利润何止十倍。届时,我苏家便是这江南商界的执牛耳者!”苏慎元意气风发,举杯邀饮。
二老爷苏恪元依旧持重,只委婉提醒:“海外风波险恶,且需打点关节众多,三弟还需从长计议。”
“二哥未免太过谨慎!”苏慎元不以为然地摆手,“如今我们与秦家合作顺畅,秦家在西境乃至西域皆有门路,借其势力,海外之路,指日可待!”他又一次提到了秦家。
这一次,老太太拨动佛珠的手明显顿住了,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看了苏慎元一眼。
大太太林氏似乎也略微皱了下眉。
18. 盛宴
玖鸢垂眸,执起面前的甜白釉酒盅,浅啜了一口温热屠苏酒,辛辣中带着微甜口感在舌尖蔓延,她差点呛出声音来。
但玖鸢努力忍住了,自小受母亲悉心教导,她三岁便习了琴棋,五岁入席时掩口入食,从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虽然沈家苛待她们母女,将玖鸢身份踩到屑小尘埃,但玖鸢一直努力去学大家闺秀的仪态礼数,再加上暗地里习了无数诗书史卷,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倒练就了太多从容气度。
玖鸢啜了几小口酒,便挟箸执其它佳肴,每样只略微尝了几口,她能感觉到,席间原本热闹气氛,因苏慎元再次提及秦家,而有了瞬间微妙凝滞。
然而也仅只是刹那而已,丝竹管弦之声埏郦而来,因了今天是大节,依照习俗,金陵各大商户图个吉利图个彩头,都会请花堂女伶青衣们来唱戏,烘托节日气氛。
此刻堂上正在咿咿呀呀在唱一折子戏拜寿,击鼓传花,丝弦契合,堂下满室琳琅贵食,端的是富足安宁。
众人皆是春风满面,就连一向郁郁寡欢的大太太林氏,此刻也难得地唇角掩过几缕笑意。
老太太饭量轻,便只尝了几口宫里赏来的几样茶点,还有一盅土茯苓煲龙骨汤,便由丫环嬷嬷们环伺着净手漱口,然后专注地看戏去了。
三老爷苏慎元已经转而和二老爷苏恪元低声交谈,各房大小主子们笑意盎然,三太太赵氏正在向二太太王氏展示自己一款手镯,那是西境来的最新款式,即便是宫中那些显贵主子太太们,恐怕也未必能见识到这种镯子。
所以三太太这是在显摆么,二太太王氏一边奉承三太太,一边在内心极度怀疑三老爷苏慎元借着外务便利,大约是在中饱私囊。
此刻玖鸢也已经由铃兰和另一个小婢女伺候着,净了手漱了口,正在淡定自若小口小口饮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神色匆匆从厅外疾步而入,绕过欢宴人群,径直走到主桌旁,对着苏瑾耳语了几句。
苏瑾原本平静的神色未变,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冷芒。他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那管事便又匆匆退下。
这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宴席依旧在继续。
然而,不过一炷香功夫,忽听得荣禧堂外传来一阵不小骚动,夹杂着几声惊呼与呵斥。厅内丝竹声不由得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门口。
只见方才离去的那名管事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四名身着皂隶服色,腰佩朴刀的官差。
为首是一名面色冷峻捕头,他目光如电,扫过满堂锦衣华服众人,最后定格在三老爷苏慎元脸上,抱拳沉声道:
“苏三老爷,打扰了。府上码头货栈管事唐瑞,涉嫌勾结外人,倒卖朝廷管制之物,人赃并获。现奉府衙之命,请三老爷过府,协助调查。”
“哗——!”
满堂皆惊,歌舞升平的盛宴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消息炸得粉碎。
唐瑞竟然倒卖管制之物,这,岂不是杀头之罪?
所有人目光,刹那间全都聚焦在面色骤变的苏慎元身上。他方才还红光满面的脸,此刻已是一片煞白,手中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胡说八道!”三太太赵氏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唐瑞他,他怎么可能,你们这是诬陷!”
捕头面色不变,语气公事公办:“是否诬陷,府尊大人自有公断。还请苏三老爷莫要让我等为难。”
苏慎元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苏瑾,眼神中充满了慌乱与求助。
苏瑾缓缓站起身,他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眸子里,此刻已凝满了冰霜。他看向捕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王捕头,今日乃除夕佳节,府中正在团聚。三叔身为苏家主子,岂是你说带走便能带走的?即便有事,也需有府衙正式公文,待明日……”
“大少爷,”王捕头似乎对苏瑾颇为忌惮,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坚持,“此案事关重大,人犯唐瑞已当场招认部分罪行,并攀扯出一些内情。府尊大人有令,需即刻请三老爷过堂问话。这是拘票,请过目。”
说着,王捕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盖着金陵府尹大印的文书。
苏瑾接过拘票,目光快速扫过,眸色更沉。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将拘票递还给王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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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淡淡道:
“既如此,苏家自当配合。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若事后查明乃是诬告,或是有人滥用职权,我苏家,也绝非任人拿捏之辈。”
王捕头神色一凛,躬身道:“大少爷放心,我等只是依律行事。”
苏瑾不再多言,只对面色灰败几乎站立不稳的苏慎元道:
“三叔,且随他们去一趟吧。清者自清,苏家的讼师,稍后便会到府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无可转圜,苏慎元在三太太赵氏凄惶哭喊声中,被两名官差请了出去。荣禧堂内,死一般寂静。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宴席,此刻只剩下满桌狼藉与一室惊惶未定的面孔。
老太太闭着眼,手中佛珠拨得飞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大太太林氏扶了额头,似是不忍再看,二房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神色复杂。而三房的女眷们,早已是哭作一团。
玖鸢安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她知道,这就是苏瑾的反击,快、准、狠。
选择在除夕夜,在全家团聚之时发难,不仅是要坐实唐瑞罪名,更是要将三房,尤其是三老爷苏慎元,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那本册子,便是最关键的证据之一。
玖鸢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站在厅中,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的苏瑾,他仿佛感应到她目光,也恰在此时,转眸向她看来。
隔着喧嚣过后的短暂沉寂,隔着满堂惊惶各异眸光,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苏瑾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后的风暴余韵。
而玖鸢眉眼之中,恭谨柔顺,眸中有浅浅震撼,也有懂得,了然,似乎想给苏瑾一点并肩倚靠的传递,总之一万个心思,这之中也有隐秘的惊恐。
毕竟,这豪门生活真的是有点惊心动魄,她选择站在苏瑾这边,恐怕也不仅仅觉得他是她夫君。
苏瑾应是接收到了玖鸢传递的信息,并以一种她未曾预料到的,如此激烈而彻底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苏府的天,就在这除旧迎新爆竹声中,被一道惊雷,悍然劈开。
19. 落子
除夕夜的变故,并未随着旧岁逝去而消散,苏府上上下下皆焦灼不安。
因了三老爷苏慎元被官府突然带走,一场欢宴顿时哀戚涟涟,荣禧堂家宴仓促中断,不欢而散,苏府上空雾霭重重,新年第一天流年不利。
苏府大年初一,依祖礼需开祠堂祭祖,然后各房互相拜年。然而,今年的初一,苏府上下却笼罩在一片重重寂静之中。
祠堂依旧开了,香烛依旧点了,但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如同祠堂外未曾融尽的积雪,带着挥之不去寒意。
老太太由宋嬷嬷和大太太林氏一左一右搀扶着,全程脸色铁青,未曾言语一句,只在祖宗牌位前上了香,便借口精神不济,由人扶回了柏草堂。
三房所在的栖云阁,更是门户深锁,如同被遗弃的孤岛,下人进出皆是屏息凝神,面带惶恐。三太太赵氏据说自昨夜起便病倒了,未曾露面。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三老爷苏慎元,此刻正身陷府衙,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击垮了三房的顶梁柱,更让所有与三房关系密切的管事仆从,人人自危。
玖鸢依旧称病,未曾前往祠堂,也未去各房拜年。
砚澜轩内,她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窗外天色阴沉,如同此刻苏府般人心惶惶。
铃兰轻手轻脚进来,换了热茶,低声道:
“小姐,外头乱糟糟的,听说老太太回去后便大发雷霆,摔了一套最喜欢的甜白釉茶具,连宋嬷嬷都挨了训斥。太太那边,也是愁云惨淡的,几位依附三房的管事跑去求见,都被挡了回去。”
玖鸢“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苏瑾此举,无异于在苏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的波澜,足以让所有依附于旧有秩序的人感到恐慌与愤怒。
老太太这滔天怒火,既是愤恨三房的不争气,恐怕也夹杂着对苏瑾如此不留情面,在年节期间悍然动手的不满与忌惮。
“栖云阁那边呢?”玖鸢放下书卷,问道。
“更是不得了,”铃兰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后怕,“听说三太太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就砸东西,骂大少爷狼子野心,不顾亲情,还隐约提到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难听得很。几位小姐少爷也是哭哭啼啼的,乱作一团。”
三太太何以会说出这种话,所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究竟是在怨怼谁呢,玖鸢不由心中微动。
或许也是三房遭此变故,气极之下随口就放出话污蔑苏府其他主子们,但也不排除三太太赵氏或行无意中透露了什么。
三房与秦家紧密合作,莫非并非单纯的生意往来,其中还牵扯了苏瑾不便言明,甚至需要借三房之手去做的隐秘?
或者退一步讲,莫非如今事态眼看失控,苏瑾便果断弃车保帅,甚至反过来将三房推出去顶罪?
若真如此,那苏瑾的心机与手段,未免太过深沉可怕。
想及此,玖鸢不禁背上寒意遽然而至,这个想法令的她瞬间惊骇至极。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妄自怀疑苏瑾,毕竟他是自己夫君,虽然二人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圆房,但名义上,她依旧是苏府大奶奶。
这个身份,是身为苏家大少爷苏瑾给与她的。
所以她怎么可能妄自揣测于苏瑾呢。
玖鸢一容皎白上,掠过一抹自责,将手上那些年下往来册子,一件件整理。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铃兰前去应门,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张素雅花笺。
“小姐,是二夫人身边的绮云姐姐送来的,说是二夫人请您得空时,过去品茶说话。”铃兰将花笺呈上。
玖鸢接过,展开一看,上面是王氏惯用的簪花小楷,言辞恳切,只说是新得了些好茶,请她过去尝尝,散散心。落款处还画了一株小小的俏皮兰花。
在这个时候,二太太王氏的邀请,意味深长。是想探听虚实,还是有意示好,甚至结盟,都有可能。
玖鸢沉吟片刻。
她如今名义上是病着,不宜过多走动,但二房的面子也不能不给,况且,她也需要更多了解府中如今局势。
“去回话,说我稍后便到。”
稍作整理,玖鸢依旧是一身素净装扮,披上斗篷,带着铃兰,往二房所在的锦绣阁而去。
锦绣阁内温暖如春,与外面肃杀寒冷截然不同。二太太王氏今日穿着一身杏子穿花云锦袄,上面缀着缕金百蝶,神色虽也带着几分凝重,却不似旁人那般惶惶,见到玖鸢未语先笑,亲热地拉玖鸢坐下。
“好孩子,快坐。知道你身子不适,本不该打扰,只是这府里,唉,实在是闷得慌,想着请你来说说话,散散心。”
二太太王氏亲自执壶,为玖鸢斟上一盏香气馥郁的碧螺春。
茶是顶好的皇家碧螺春,汤色清亮,香气高扬。玖鸢谢过,浅啜一口,赞道:“二婶这里的茶,总是最好的。”
王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茶是好茶,只可惜这品茶的心境,却是大不如前了。谁能想到,这大过年的,竟闹出这等事来,真是……”二太太说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看着玖鸢。
玖鸢放下茶盏,垂眸看着杯中沉浮茶叶,语气温和而淡然。
“世事难料,福祸相依。祖母常教导,家族兴衰,系于规矩法度,若有人行差踏错,触犯家规国法,自有其应得之果。我们做晚辈的,谨守本分便是。”
玖鸢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且无比大义凛然,她并不想特意指责三房大小主子们,至于苏慎元到底干了哪些违禁事,或者亏空了苏家多少利益,这都不是她该妄议之事。
她只是极为堂皇地,也可以说她自己很圆滑,讲了一些做人本份而已。
王氏乍一听觉得玖鸢这话说的没毛病,且字字都彰显豪门主子该有的气度,不过冠冕堂皇话谁不会说,真正骨子里谁又能知道谁是人是鬼,她颇有些不甘地:
“侄媳妇你这话没毛病,不过这规矩法度,也要看由谁来执掌,瑾哥儿这次的手段,未免太过凌厉了些,只怕会寒了人心。”
王氏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昨夜那唐瑞在府衙,攀咬了不少人,连我们二房名下一处绸缎庄管事,都牵扯了进去,说是曾经经手过一些来路不明的杂货……”
二太太王氏说及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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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免就脸色煞白了一下子。
三老爷苏慎元已经被官府押走,唐瑞又在乱咬人,那万一自家夫君苏恪元有什么不周不备,不是随时也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二太太不能不惊恐万分,但是在玖鸢面前又不能表现到太过明显。
玖鸢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竟有此事?可要紧?”
“要紧倒不算十分要紧,”王氏立刻将那些不安生生压下,换了一副轻松口气道:
“幸好我们二房这边管事机灵,留了当初三房那边强压下来的条子,这才撇清了干系。只是想想,也真是后怕。若没有那纸条,岂不是要被冤了。”
二太太说着拍了拍胸口,目光再次落到玖鸢身上,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瑾哥儿媳妇,二婶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如今这府里,风云变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有时候也是眼花缭乱。你跟在你婆婆和瑾哥儿身边,见识又多,日后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望你能提点二婶一二。”
二太太亲自又给玖鸢续上热茶,一脸笑意盈盈,表示着恰到好处的知己和体恤。
二太太不知道玖鸢能不能感应到,但是她就是努力地表演着。
如今在苏府虽说各房都不是好惹的,但权力中心在大房长子苏瑾这儿,而且苏瑾和朝堂权臣也能说上话,不比二房和三房这边,消息到底是闭塞了些。
再一个,二太太王氏也极有意寻求大少爷两口子庇护,或者有朝一日和玖鸢苏瑾结盟。
三房倒台已成定局,二房也是急于在新的权力格局中,找到自己位置,甚至想借玖鸢这条线,搭上苏瑾。
玖鸢心中清明,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温婉模样。
“二婶言重了。侄媳年轻识浅,不过是遵从祖母和婆婆教导,恪守本分罢了。府中大事,自有祖母、婆婆和夫君做主,孙媳岂敢妄加议论。至于提点,更是折煞侄媳了。”
玖鸢再次将话挡了回去,态度谦逊,却立场分明。
王氏看着玖鸢沉静如水眸子,知道眼前这女子绝非易与之辈,绝非几句好话,一点小恩小惠所能打动。她笑了笑,不再强求,转而说起些金陵城中的年节趣闻,气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融洽。
在锦绣阁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玖鸢便起身告辞。
回去路上,寒风依旧凛冽,玖鸢拢了拢斗篷,心中思绪翻涌。
随着三房崩塌,苏家上下一下子人心惶惶,就连一向在苏府游刃有余的二太太王氏,都坐卧不安到处打探消息。
还有老太太,这几天更是深居简出,就连例行的晨省也下令暂时免去,恐怕是心情不好,也不想见着这些晚辈们。
没想到何管事送来一本册子,竟引起苏府掀天移山般暴力冼盘,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那个始终沉静如山的男人,此刻又在想什么呢。
他下一步,又会如何落子?玖鸢真的无比好奇。
玖鸢抬头,望向前院墨韵斋方向,那里烛火隐隐约约发散出来,在墨黑沉沉的苏府,这些烛火虽说也极为微弱,也遍是生人勿近的无声气场,但到底墨韵斋主人是她夫君,哪怕是就远远看着墨韵斋方向,玖鸢也瞬间有了一丝丝安宁和底气。
20. 掌棋
正月里的日子,便在一种表面按部就班,内里却暗潮汹涌的惶惑之中,一天天滑过。
祠堂照常祭拜,各房之间必要的走动也依旧维持着体面,只是人人笑容底下,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谨慎与提防。
栖云阁依旧大门紧闭,如同苏府一块刻意被忽略的疮疤,无人轻易提及,却又无处不在。
玖鸢身体不适之说,在初五迎财神这日,总算名正言顺地痊愈了。
她重新开始每日前往柏草堂晨昏定省,去静心苑协助婆婆林氏处理年节后续的琐碎事务。府中上下对待玖鸢的态度,较之年前,又有了微妙的不同。
前些时因玖鸢救治老太太一事,还有查出账目问题,种种之处,使得苏府上下一致对她心存敬畏之心,这一次三房出事,下人们看玖鸢的眼神,多了几分规避,还有几分警觉。
虽说大房长子苏瑾大少爷在苏府当家也有两三年了,但那二年大房长子行事好像没有这么狠绝,为什么大奶奶才嫁入苏家不到一月,便生出这么多事呢。
所以呢,不只是苏家主子们,就连下人们也觉得,从北地来的这个沈家庶女,委实是厉害人物。
也因之,下人们见了这位大奶奶,行礼时腰弯得更深,眼神里那些质疑,完全被一种近乎讨好的恭顺所取代。
这一切变化的根源,玖鸢自然心知肚明,皆因那夜她绝决踏入墨韵斋,与苏瑾之间达成的那场无声交易。
她身为苏家大奶奶,递出了那把足以搅动风云的钥匙,而苏瑾,则默许了玖鸢在这权力格局重塑初期,占据一个相对安全且特殊的位置。
所以她如今有此待遇,也全然是沾了苏家大少爷之光,玖鸢内心还是微微感激着苏瑾的。
这日从静心苑出来,天空又飘起了细碎雪粒子,落在尚未完全融化的旧雪上,沙沙作响。玖鸢拢了拢兜帽,正要踏上回砚澜轩的抄手游廊,却见容三撑着一把油纸伞,静立在前方廊柱旁,似是等候已久。
“大奶奶,”容三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瑾爷请您去一趟外书房。”
玖鸢哦了一声,容色微动。
她是有些吃惊的。
自除夕夜后,苏瑾忙于应对府衙那边讯问,安抚各房情绪,接手三房骤然空缺出来的部分产业权柄,几乎未曾在内院露面。此刻突然相召,所为何事?
不过玖鸢虽然心中有疑问,但面上却淡定自若,她颔首:“有劳带路。”
再次踏入墨韵斋,书房内陈设依旧,只是宽大书案上堆积的文书账册,似乎又高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墨香与檀香味。
苏瑾正站在一幅悬挂于墙上的巨大舆图前,负手而立。
舆图绘制精细,山川河流、城廓道路清晰可见,其上还以不同颜色的朱笔标记着诸多符号与路线,显是苏家生意遍布天下的脉络。
苏瑾今日只着一身玄色暗纹直身长袍,未系腰带,更显得身姿挺拔,肩背宽阔。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来了。”
“夫君。”玖鸢敛衽行礼。
苏瑾转过身,目光在玖鸢身上停留一瞬。
玖鸢今日穿着一件雪青色素面锦缎棉裙,外罩同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白玉簪子,素净得几乎与这书房沉肃背景融为一体,却偏生那张脸,清绝唯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身子可大好了?”他问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问候。
“劳夫君挂心,已无大碍。”
“嗯。”苏瑾应了一声,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下首一张梨花木扶手椅,“坐。”
玖鸢依言坐下,姿态端正,静待他开口。
苏瑾并未立刻说话,而是从案头一堆文书中抽出一本,推到玖鸢面前。
“这是三房名下,原本由唐瑞负责的码头货栈,以及与之关联的三处绸缎庄,两处茶行最新账目与人员名册,你看看。”
玖鸢微微一怔,抬眼看向苏瑾。
苏瑾神色平静,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苏瑾让她看三房产业账目,这意味着什么,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真正的接纳与委派?
玖鸢压下心中波澜,伸手接过厚厚册子,并未立刻翻开,只道:“夫君,这些恐非妾身所能承负之事。”
苏瑾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目光落在舆图上。
“府中正值多事之秋,用人当不拘一格。你心思缜密,于数字账目上天分不俗,前次锦华轩与何均之事,已足见一斑。如今三房这边乱局初定,千头万绪,母亲一人恐难兼顾,你既已涉足中馈,便该多分担些。”
苏瑾顿了顿,抬眸看玖鸢,眼神深邃:“这些产业,是苏家根基之一,如今蛀虫虽除,却也伤了些元气。需得尽快理清脉络,稳住局面,你,可愿一试?”
可愿一试。
玖鸢握着这本沉甸甸册子,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这不是简单查看账目,而是将一部分实权,真正交到了她手上。
风险与机遇并存,做好了,她沈玖鸢将在苏府真正站稳脚跟,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与话语权。做不好,或是在这过程中触动了某些未被清除的利益网络,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比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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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凶险的境地。
玖鸢迎上苏瑾目光,那目光里没有逼迫,只有深沉的分寸感,如静水一般的不疾不徐,他在等她自己做出选择。
片刻沉默后,玖鸢缓缓站起身,对着苏瑾,郑重地行了一礼。
“蒙夫君信重,妾身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玖鸢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推诿,坦然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期许,也接下了随之而来的所有明枪暗箭。
玖鸢眸光异常明亮,如同突然而至的星辰,干净又绝然,在苏瑾认识的人当中,是极为少见的。
苏瑾不免就心微微动了一下子。他微微颔首:
“如此甚好,若有疑难,可随时来询,或让容三传话。一应人手调度,你可酌情行事。”
“是。”玖鸢应下,她知道,这是苏瑾给予她的支持,也是划定的框架。她可以放手去做,但必须在一定规则之内。
玖鸢抱着一沓关乎三房命脉的账册走出墨韵斋时,细雪已然停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天空,深吸一口冰冷空气,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沉稳而有力。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苏府后宅一个需要小心翼翼求存的大奶奶,而是正式成为了苏瑾重整苏家商业版图的一枚棋子,或者说,一位持子之人。
回到砚澜轩,玖鸢立刻屏退左右,将自己关在内室,翻开了那本账册。
密密麻麻的数字,错综复杂的人名,关联往来的记录,如同一个巨大迷宫,展现在玖鸢面前。
这不仅仅是账目,更是三房多年来经营的人脉网络,利益输送通道,甚至可能隐藏着与秦家更深层次的勾结证据。
玖鸢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可靠人手。
“铃兰,”她唤来心腹婢女,低声吩咐,“你想办法,递个消息给何均,就说他若还想在苏府谋个前程,三日后,让他来见我。”何均熟悉三房旧事,又是账房出身,若能收为己用,将是极大助力。
铃兰神色一凛,立刻点头:“奴婢明白。”
玖鸢又思索片刻,道:“再去打听一下,原先在胡管事手下,或是与唐瑞有过节,能力尚可却又被排挤的那些管事、账房,列个名单给我。”
玖鸢要做的,不仅仅是核对账目,更是要借着苏瑾给予的这把尚方宝剑,在清理三房残余势力同时,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忠诚可靠班底。
窗外,天色渐暗,砚澜轩内早早掌了灯。
玖鸢伏案疾书,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勾画,昏黄灯光在她沉静侧颜上跳跃,映出一片坚毅光影。
21. 上位
砚澜轩的书房,如今已成了玖鸢临时理事之所。
窗外残雪未消,寒意凛冽,室内却因炭火充足而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墨气息。
连着几日,玖鸢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了三房遗留下来的账册与人员名录之上。
玖鸢没有想到,苏瑾这么快就给予了她某种权力,这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举足轻重。
无论如何,苏瑾将三房名下管辖的帐目交给她来审核,是说明对她足够信任,她若辜负了这份信任,就是她做人不够讲究。
玖鸢虽说不上有多受宠若惊,但至少内心,有微微震撼的感觉。
另一方面,因着玖鸢的特殊身份,是苏家大少爷内人,苏瑾在苏府权力中心处于居高临下之位,如今又把这么重要一环交付于玖鸢,是等同于将玖鸢置于了风口浪尖。
玖鸢深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等着看这位年轻新妇如何处置三房留下的烂摊子,是雷厉风行引来反弹,还是畏首畏尾徒留笑柄。
铃兰联系上了何均,果然在第三日傍晚,何均借着送还一批无关紧要旧档的由头,悄悄来到了砚澜轩。
何均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削,脸色苍白,不过眼神里却尽是感激之情,还有无数敬畏在里面,他晓得,若不是苏家这位大奶奶从中周旋,他恐是受到牵连,如今怕也是吃官司进了官局里。
也因之,何均觉得自己找到了新主子,这一次站队显然是无比明智之举,在庆幸之余,又多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人何均,叩谢大奶奶活命之恩。”何均一进门,便又要跪下。
玖鸢抬手虚扶:“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玖鸢倒显得淡定无比,气度从容,她端坐在那里,眉目之间慧气盈溢,说不出的贞静娴雅,但饶是这样,一股威压之势还是扑面而来。
“何均,我让你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在苏府重新立足的机会。但前提是绝对忠诚,和回馈出你的价值。”
闻言何均身子不由一震,立刻道:“大奶奶但有差遣,小人万死不辞。小人对三房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知道得虽不全,但也算知根知底,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均还算反应快,立刻就知道苏家大奶奶言下之意,这也令玖鸢不必再多说其他,她微微颔首,示意何均坐下回话。
何均哪里敢坐,依旧站在书房地下,微微躬了身子,等着苏家大奶奶问话。
玖鸢没有急着询问具体的账目问题,而是先让何均将三房名下那几个货栈,绸缎庄,茶行的主要管事,账房乃至得力伙计,其性情、能力、背后可能关系,一一说来。
何均显然早有准备,说起来条理清晰,何人贪得无厌,何人谨慎,何人是三太太赵氏亲信,何人又曾因分赃不均与唐瑞有过龃龉,甚至哪些人与西境秦家来的客商过从甚密,都细细道出。
玖鸢静静听着,偶尔提笔在纸上记下几个关键名字或关联,心中对三房这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渐渐有了更清晰轮廓。
“码头货栈副管事唐瑞虽已下狱,但他手下有个叫徐?的司库,最是狡猾,许多经手西山货物的具体细节,尤其是那些未曾列明名目的杂货,都是徐?亲自操办,账目上也做得极为隐蔽,多以损耗修补等名目销账。此人好赌,在外头欠了不少印子钱……”
何均压低声音,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
玖鸢听了眸中闪过一凛微光。
西山,这是这本秘密册子里频繁出现的二字,她沉吟片刻,问道:
“那些杂货,通常存放在何处,由谁负责看守清点?”
何均垂眉答道:
“多半存放在码头货栈最里面的丁字三号仓廪,那里位置偏僻,由唐瑞和徐?心腹轮流看守,等闲人不得靠近。每次货物出入,也多在深夜……”
玖鸢一一将之记下。
问完了人员与流程,玖鸢才将话题引回账目本身。
玖鸢指出了几处与西山货物往来,以及和秦家生丝交易中,数目对不上或是价格明显不合常理的地方,让何均凭记忆补充细节。
何均果然没有让玖鸢失望,不仅印证了她的猜测,还补充了几笔账册上做了手脚,但实际经他手记录在私册上的隐秘交易,其中一笔,赫然提到了废弃兵甲,熔铸后混入寻常铁料。
纵然玖鸢早有心理准备,听到兵甲二字,心头仍是猛地一沉。
私贩军械,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三房胆子未免太大了。
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利益,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
“这些,你可有物证?”
何均犹豫了一下,咬牙道:
“小人曾偷偷留下过几张唐瑞命人销毁的原始货单副本,还有一次徐?酒醉后,吹嘘与秦家某人交割一批硬货时,小人恰好在一旁,记下了那人的样貌特征和大概时间地点,东西和记录,都藏在一个稳妥处。”
“很好。”玖鸢看着他,依旧是迫人威势,“那些物证,暂且不要动,你如今先回去,装作无事发生,过两日,我会以核对旧账,清点仓廪的名义,调你暂时协理码头货栈账目。届时,你需暗中留意徐?等人动向,尤其是丁字三号仓的动静,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小人明白。”何均低首连连应承。
送走何均,夜色已深。
玖鸢独自坐在灯下,将方才所得信息细细梳理,三房与秦家的勾结,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涉及利益也更加骇人。
关于这些不知苏瑾知道多少,他眼下清理三房,是为了整顿家风,还是也是为了切断这条过于危险的线?
玖鸢揉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她不知道自己参与这么深,将来会不会与苏瑾站在对立面,那是她极不愿意也不敢面对之事。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接下来几日,玖鸢依照计划,以雷霆手段开始整顿三房产业。
玖鸢并未大规模换人,而是先从账目和流程入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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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各处分号每日报送详尽出入库清单,核对银钱往来,同时以年节盘库为由,派出由大太太林氏那边拨来的相对可靠管事,会同何均等人,开始清点各处仓廪存货。
此举果然引起了不小震动。
一些心中有鬼的管事开始坐立不安,推诿拖延,暗中串联,甚至有人试图往砚澜轩送礼说情,皆被玖鸢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她态度明确,只论公事,不讲私情。
这一日,负责清点码头货栈的管事回来禀报,其他仓廪皆已清点完毕,唯独丁字三号仓,看守的伙计推说钥匙在告假的副管事徐?手中,无法开启。
“徐?告假?”玖鸢放下手中笔,抬眼看向那管事,“所为何事,告假几日?”
“回大奶奶,说是感染了风寒,已告假三日了。”
三日,偏偏在开始盘库时候感染风寒,玖鸢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既如此,便等他病愈再说。传我话,丁字三号仓即日起封存,未有我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重处。”
“是。”
管事退下后,玖鸢沉吟片刻,吩咐铃兰:
“去前头问问容三,大少爷今日可在府中。若在,便说我有事请教。”
玖鸢需要将丁字三号仓的异常,以及徐?恰好在此刻告假的消息,传递给苏瑾。
这已超出了她目前权责所能处置的范围,背后可能牵扯的,是她也无法预估的风险。
消息递出去后,苏瑾那边并未立刻回复,直到傍晚,容三才亲自来到砚澜轩,送来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
“大奶奶,少爷说,此物或对您查账有所助益。另外,少爷让小的转告,府衙那边,唐瑞又吐露了些新东西,涉及几位在外的掌柜,少爷这几日需亲自处理,府中诸事,还请大奶奶多费心。”
玖鸢接过木盒,入手微沉。
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几本看起来十分陈旧的帐册,封面没有任何标记,以及一叠零散写着些代号和数目的纸条。
玖鸢随手翻开一本账册,里面记录的,赫然是多年前与西山及秦家的一些更为隐秘的银钱往来,货物往来,笔迹与那本秘密册子上的字迹,极为相似。
苏瑾这是在给她提供更深的线索,也是在告诉她,他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多。
而他暂时无暇分身,意味着他将后方,乃至部分前线决策权,更大幅度地交给了玖鸢。
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却也带着一种被全然信任的感动。
玖鸢合上木盒,对容三道:“回复大少爷,玖鸢必不负所托。”
送走容三,玖鸢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
夜色四合,苏府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在这雪后夜晚,连成一片朦胧光海。
玖鸢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隐藏在秘册之后的身影,与秦家深度勾结的幕后之人,绝不会坐视自己势力被连根拔起。
而她,已然身陷局中,退无可退。
22. 反转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金陵城内火树银花,笙歌彻夜,便是深宅高院的苏府,也在各主要廊亭庭院挂起了各式精巧花灯,透着几分节日喜气。
砚澜轩内,烛火通明。
玖鸢端坐于书案前,面前摊开着苏瑾送来的几本陈旧账册,与零散纸条,还有她这些时日整理出的,关于三房产业人员脉络与账目疑点汇总。
何均提供的线索,与苏瑾给予的旧档相互印证,经过玖鸢严密推理,结果惊人地清晰,也使得苏府人际关系越发复杂。
丁字三号仓竟然封存,告假在家的徐??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
三太太赵氏那边依旧称病不出,但栖云阁夜间出入的陌生面孔,却比往日频繁了些许。
连带着府中一些原本依附三房,或与三房产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中下层管事,也显得心神不宁,行事愈发谨慎,或者说,鬼祟。
玖鸢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对方定是在观望,在试探,也在暗中布局,而她,不能坐以待毙。
“铃兰,”玖鸢唤来心腹,声音低沉而清晰,“去请林嬷嬷来一趟。”
林嬷嬷是大太太林氏陪房,为人稳重,对林氏忠心耿耿,且在府中仆妇间颇有威信,是玖鸢这些时日观察下来,认为可以有限度借力的人选。
林嬷嬷很快到来,神色恭谨:
“大奶奶有何吩咐?”
玖鸢屏退左右,只留铃兰在门口守着,这才对林嬷嬷道:
“嬷嬷是婆婆身边的老人,见识广,行事稳。如今府中情形,嬷嬷想必也清楚,三房留下的摊子千头万绪,尤以码头货栈那边最为棘手。丁字三号仓迟迟无法开启,管事徐??又恰在此时告假,我心中总觉不安。”
“婆婆身子不适,不便过多劳神,我想请嬷嬷明日带几个稳妥可靠的人,以巡查年节守备,防火防灾的名义,再去一趟码头货栈,尤其留意丁字三号仓周边动静,看看有无异常人员往来,或是夜间有何异动。”
玖鸢并未明言怀疑什么,只以不安和巡查守备为由,既给了林嬷嬷行动的正当性,也保留了回旋余地。
林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玖鸢用意,她沉吟片刻,躬身道:
“大奶奶思虑周全,老奴明白,明日一早便去。”
送走林嬷嬷,玖鸢又将何均悄悄唤来,吩咐道:
“徐??失踪,恐有变故。你之前提及他好赌,欠下印子钱,可知他常去哪家赌坊,债主又是何人?”
何均忙道:“回大奶奶,小人知道,是南城富贵坊的老板,姓刁,人称刁爷,手底下养着一帮打手,在城南一带颇有些势力。”
“很好。”玖鸢眸光一闪,“你想办法,将徐??可能携款潜逃,或是卷入了不得了的是非,即将被官府缉拿的消息,不着痕迹透给那刁爷知道。记住,要让他相信,找到徐??,或许还能追回些赌债,若等官府动手,就血本无归了。”
何均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大奶奶高明,小人这就去办。”
驱狼吞虎,借力打力,那刁爷为了追债,定然会不遗余力地寻找徐??,这比玖鸢自己派人暗中查探,要有效得多,也隐蔽得多。
安排完这两步棋,已是深夜。
玖鸢却毫无睡意,她再次翻开苏瑾送来的旧档,目光凝在其中一页记录上。
上面用朱笔圈出了一个灰衣居士名,旁边标注着几个时间与地点,似乎是与西山货物交接有关,但记录极为简略含糊。
这个灰衣居士,是谁?
玖鸢总觉得,这个灰衣居士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关键人物。
正月十六,林嬷嬷带着人去了码头货栈,回来后向玖鸢回话,表面一切正常,但丁字三号仓附近,夜间似乎确有不明身份的马车短暂停留过,只是未能看清细节。
同日,南城那边传来消息,刁爷的人果然开始大肆搜寻徐??下落,动静不小。
正月十七,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告假多日的码头货栈副管事徐??,昨夜竟在南城一处隐秘私娼寮外,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断了双腿,如今昏迷不醒,被扔在了金陵府衙门口。
徐??身边,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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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着几张模糊不清,似乎与私贩盐铁有关的货单残页。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苏府,引得人人骇然。
是灭口,是警告,还是栽赃陷害?
玖鸢闻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玖鸢没想到对方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徐??成了弃子,甚至被用来反将一军,将私贩盐铁的罪名,隐隐扣向正在整顿三房产业的她,或者说,她背后的苏瑾。
好一招釜底抽薪,顺带泼脏水。
“小姐,现在怎么办?”铃兰吓得脸色发白,“外面都在传,说是您逼得太紧,才惹得狗急跳墙……”
玖鸢放下茶杯,面色沉静如水,对方这是要搅浑水,让她和苏瑾陷入被动。
“慌什么。”玖鸢声音不大,却字字冷冽镇定,“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去前头告诉容三,将徐??被打以及那些残页事情,立刻禀报瑾爷。”
玖鸢相信,苏瑾定然留有后手。
果然,不过半日,局势再次逆转。
先是府衙那边传出消息,经仵作查验,徐??腿伤虽重,但并非致命,且其身上并无挣扎捆绑痕迹,更像是自愿受刑或是苦肉计。
而那些货单残页,经笔迹比对,与徐??平日记录账目的笔迹有明显差异,显是伪造。
紧接着,之前被苏瑾以雷霆手段送入府衙的唐瑞,不知受了何种点拨,竟在堂上翻供,声称之前指控三老爷苏慎元是受刑不过,胡乱攀咬,真正指使他与秦家进行那些隐秘交易,并从中牟取暴利的,是早已被革职的胡管事,以及已然重伤的徐??。
唐瑞甚至还拿出了几封据说是徐??与秦家某位管事往来密信的副本,上面详细提及了如何通过虚报损耗,以次充好等方式,侵吞苏家货款,并利用苏家渠道,夹带私货。
这一下,风向立转。
徐??从可能的受害者,变成了罪魁祸首之一。
而三老爷苏慎元的嫌疑,反而被洗清了大半,虽仍有失察之责,但已不至于伤筋动骨。据闻老太太得知消息后,一直阴沉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23. 惊喜
玖鸢在砚澜轩听闻这一连串变故,心中对苏瑾的手段更是凛然。
看来苏瑾不仅早有准备,而且能将计就计,利用对方的反击,反过来坐实了徐??等人罪名,将自己和三房苏慎元从致命指控中剥离出来。这份心机与掌控力,着实可怕。
傍晚,苏瑾竟亲自来到了砚澜轩。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面容带着连日操劳的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他挥退旁人,只与玖鸢对坐于窗下。
“徐??之事,你处理得不错。”苏瑾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肯定,“驱狼吞虎,引蛇出洞,虽略显急切,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玖鸢微怔,随即明白,她让何均散播消息给刁爷的事,并未瞒过苏瑾。
“妾身僭越了,只是当时情势……”玖鸢微觉惶恐。
“无妨。”苏瑾打断她,语气平淡,“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能想到借外力破局,已是难得。”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玖鸢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你可知,灰衣居士是谁?”
玖鸢心头一跳,抬眸看他:“夫君知晓?”
苏瑾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看似普通的铁质令牌,放在桌上。
令牌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模糊兽头图案,背面则是四个篆体的灰衣居士字。
“这是从徐??一处隐秘外宅中搜出的。”苏瑾声音低沉下去,“灰衣居士,是西境秦家蓄养的一支暗卫代称,专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务。”
秦家暗卫,闻言玖鸢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说来,与三房勾结的,不仅仅是秦家商业势力,甚至动用了这等隐秘力量?那三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恐怕不仅仅是牟利那么简单!
“那三叔他……”玖鸢忍不住问道。
苏瑾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冷光:“三叔或许是被巨大利益蒙蔽了双眼,或许也只是被推到前台的棋子。秦家所图,恐怕远不止钱财。”
苏瑾收起令牌,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徐??倒了,唐瑞翻供,三叔暂时脱困,看似风波暂平,但丁字三号仓里的东西,以及那个灰衣居士,才是关键。对方断尾求生,只会藏得更深。”
苏瑾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玖鸢身上,那目光里,已没有了之前的疏离与刻意分寸,却多了份尊重,似还多了点什么,说不清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会更凶险。你,还要继续吗?”
玖鸢迎着苏瑾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对方深邃眼眸,清晰而坚定出声:
“开弓没有回头箭,妾身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会一直走下去。”
苏瑾静静地看了玖鸢片刻,缓缓点头:
“好,丁字三号仓,我会亲自处理。府内余下的清理整顿,便交予你了,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简单的四个字,却重于千钧,这是承诺,也是他将背后交付于玖鸢的信任。
玖鸢望着苏瑾离去的挺拔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深处,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走到书案前,看着摊开的账册与名录,眼底掠过一抹坚执。
从来到苏府那天起,玖鸢便做好了上位者的期许,她只能朝前走,再无回头可能。
而如果止步,先前的努力又算什么,岂不是功亏一簧。
更何况,如今有苏瑾在背后撑腰,不管这话有多少含金量,都值得她朝这个盟友靠拢。
徐??之事总算是尘埃落定。
这一次变故,虽未伤及三房根本,却也是一次半倾巢剿除,将依附在三房产业上最根本蚁穴,尽数荡涤。
苏府恢复了往日秩序,虽然只是表面。
栖云阁依旧闭门谢客,三太太赵氏称病不出,三老爷苏慎元虽暂脱囹圄,却也因御下不严,失察之过被老太太勒令在府中静思己过,手中权柄十去七八,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一去不返。
而砚澜轩,这个昔日被视为北地弃女暂居的冷清院落,却渐成为苏府内宅另一个仅次于老太太,太太之外的权力层,每日里往来请示回事的管事嬷嬷络绎不绝,虽不及静心苑那般正式,却也自有一番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
玖鸢端坐于书房内,处理着各方送来的文书账目。
她并未因苏瑾那句一切有我而有丝毫懈怠,反而愈发勤勉谨慎。
玖鸢知道,信任如同琉璃,珍贵却易碎,苏瑾给予她舞台,她便要唱出一台让人无可挑剔的好戏。
玖鸢以整顿三房遗留产业为由,重新掌定了各处管事权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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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采买、核销、仓储等环节分离,互相制约。又借着核查旧账,提拔了几位如何均一般有能力,却长期被压制的账房伙计,这些人背景相对清白。
也因之,玖鸢几乎是顺其自然地,悄然织就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用人脉络。
玖鸢行事既有雷霆手段,又不乏怀柔策略,恩威并施之下,原本对这位年轻大奶奶心存轻视或观望的下人,渐渐收敛心思,多了几分真正敬畏。
这日,玖鸢正与两位负责绸缎庄事务的管事,商议开春后新货采买事宜,大太太林氏身边婢女前来传话,说是老太太请大奶奶过去一趟。
玖鸢心中微动,整理了一下衣饰,便带着铃兰前往柏草堂。
踏入柏草堂,暖香依旧,只是气氛较之以往少了些许沉滞,多了几分春回苏园的感觉。
老太太依旧端坐罗汉床上,林氏陪坐在下首,只是今日,下首还坐着一位面生嬷嬷,穿着体面的靛蓝色杭绸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整肃,眼神锐利,通身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精明干练。
“给祖母、婆婆请安。”玖鸢敛衽行礼,姿态恭谨。
老太太微微颔首,目光在玖鸢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坐。”
老太太指了指那位面生嬷嬷下首的位置,“这位是宫中出来的严嬷嬷,早年曾在尚宫局任职,精于礼仪规制,世家往来。我特意请来府中,日后便由她负责教导你宫中礼仪、以及应对各府诰命夫人往来的规矩。”
玖鸢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依言坐下,对着这位严嬷嬷微微颔首:“有劳严嬷嬷。”
严嬷嬷起身,一丝不苟地回了一礼,声音平板无波:
“大奶奶客气,老奴分内之事。”她打量玖鸢的目光,如同匠人审视一块待雕琢璞玉,严格而挑剔。
林氏在一旁开口道:
“玖鸢,你如今帮着料理家务,日后难免要与各府女眷走动,严嬷嬷经验丰富,你需用心学习,莫要落了苏家颜面。”
林氏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安排严嬷嬷前来,本身已是一种态度转变,说明林氏已经开始真正将玖鸢视为需要培养,能够代表苏家出面交际的嫡长儿媳。
“是,儿媳定当用心向严嬷嬷请教。”玖鸢温顺应下。
24. 争锋
玖鸢明白,这既是机遇,也是考验,学习宫廷礼仪与高门往来之道,意味着她将更进一步踏入金陵顶级贵妇圈层,拥有更广阔的人脉与信息渠道。
但同时,日后自己一言一行也将受到更严苛考量,任何差错都极有可能被放大,成为攻击苏瑾乃至苏家的把柄。
老太太又教导了玖鸢一些规距,和事上一些该有的章法,约盏茶之久,后来林氏看老太太有些累,便打发玖鸢回去。
玖鸢尽量掩藏起心绪波动,恭谨应是,施了礼退出屋子。
从柏草堂出来,严嬷嬷便随玖鸢一同回了砚澜轩,所谓收人钱财,替人做事,严嬷嬷相当敬业,受了苏家老太太重托,严嬷嬷自是不敢怠慢,即刻便对玖鸢开始了宫闱礼仪教程。
从行走坐卧姿态,到觐见不同品级诰命礼节,再到宴席上位次排列,言谈举止的分寸,甚至品茗赏画,投壶弈棋等雅事中的细微规矩,严嬷嬷都要求得极为严苛,一丝不苟。
玖鸢天资聪颖,记忆力超群,加之在沈家那些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隐忍克制的本事,学起来竟是飞快。
不过三五日,玖鸢已将基本礼仪规矩掌握得七七八八,举止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端庄雍容气度,连严嬷嬷那古板面容上,偶尔也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叹与满意。
这日午后,玖鸢刚学完一些高级宫闱礼仪,正准备歇息片刻,前院却传来消息,道是二少爷苏虞求见。
苏虞?玖鸢微微蹙眉。
这位风流倜傥的二堂弟,自她入府以来,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出现,都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探究。
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玖鸢略一沉吟,吩咐道:“请二爷在偏厅稍候。”
稍作整理,玖鸢来到偏厅。
苏虞果然等在那里,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外罩月白鹤氅,手持一柄玉骨扇,依旧是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只是眉宇间少了些许往日轻浮,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
见到玖鸢,他收起折扇,拱手笑道:“嫂嫂安好,冒昧打扰,还望嫂嫂勿怪。”
“二弟客气了,请坐。”玖鸢在主位坐下,铃兰奉上茶来。
苏虞也不绕弯子,呷了口茶,便开门见山道:“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二弟但说无妨。”
“听闻嫂嫂近日接手了三叔名下那几处绸缎庄和茶行庶务?”
苏虞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玖鸢脸上,“其中有一家云锦阁,位置恰在小弟负责的城南那片区域。不瞒嫂嫂,云锦阁隔壁,新开了一家霓裳坊,背后东家似是西境秦家,近来动作频频,不仅压价抢客,还暗中挖走了我们几位手艺极好的老师傅,云锦阁生意,如今是一落千丈。”
闻言玖鸢略做沉思。
秦家果然又出手了,已经是迫不及待和苏家正面交锋,想及此玖鸢不动声色道:“二弟意思是?”
苏虞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苦恼。
“小弟负责城南事务,眼见自家铺子被如此打压,自是心急如焚。也曾想过些法子应对,只是效果甚微,如今嫂嫂执掌这部分产业,小弟便想着,或许嫂嫂能有妙计,挽回颓势?毕竟,嫂嫂连错综复杂的陈年旧账都能理清,这点商场上小风波,想必不在话下。”
苏虞这话,话里话外看似求助,实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激将与试探。
玖鸢立刻感应到了。
苏虞是想看看她这个内宅妇人究竟有多少真本事,还是想借此将她拖入与秦家更直接冲突之中?
玖鸢垂眸,浅浅呷了半口暖茶,沉吟微秒,方才抬眼看向苏虞,唇角噙着一抹清淡笑意。
“二弟过誉了。妾身初涉庶务,于经商之道所知甚浅,不过,既然二弟提及,妾身倒是有些浅见。霓裳坊既是压价抢客,我们若一味跟随,不过是两败俱伤,苏家以丝绸立本,根基在于品质与信誉,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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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们可在新与精上下功夫。”
“哦,嫂嫂请详言。”苏虞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神色。
“其一,云锦阁可推出独家定制之服务,聘请技艺精湛绣娘,依据客人喜好,身形气质,量身定制独一无二衣裳饰品,凸显尊贵与专属。”
“其二,可与城中书画名家,或是知名香道,花道大家合作,定期在阁中举办小型雅集,将购衣与风雅之事结合,吸引那些追求品位的客源。”
“其三,库存积压的旧款,不必一味降价,可稍作修改,或是搭配新到的饰品,以经典重现、限量搭配等名目推出,赋予其新的价值。”
玖鸢声音平和,条理清晰,所提建议竟是苏虞从未想过的,但是此刻听在耳中,却是掷地有声,颇为有理。
“当然,具体细节,还需二弟与云锦阁管事细细商议。妾身以为,与其在价格上与对方缠斗,不若另辟蹊径,以质取胜,以雅引人,不知二弟以为如何?”
苏虞听完,怔了半晌,看着玖鸢的目光,从最初探究,渐渐转为真正的惊讶,最后化作一丝复杂难明钦佩。
苏虞抚掌笑道:
“妙,妙啊,嫂嫂果然非同凡响,此三策看似寻常,实则直指要害,避实击虚,小弟受教了。回去便与管事们商议,定要那霓裳坊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苏家底蕴!”
苏虞站起身,对着玖鸢郑重一揖。
“嫂嫂点拨之恩,小弟铭记于心,日后嫂嫂若有用得着小弟之处,尽管开口。”
送走意气风发的苏虞,玖鸢独自站在偏厅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已抽出嫩绿新芽的垂柳。
与秦家的较量,已从暗处账本权谋,延伸到了明处的商场争锋。
而玖鸢自己,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之上。
苏瑾给予她权柄,老太太安排嬷嬷教导,连苏虞也前来求助,这一切,都预示着她在苏府的角色,正在发生深刻转变。
25. 锦囊
苏虞动作比玖鸢预想的更快。
不过三五日功夫,云锦阁便悄然换了一番气象。
云锦阁门前悬起了名家定制,独此一件的杏黄旗幡,橱窗内陈列的也不再是琳琅满目成衣,而是几件做工极其精致,设计别出心裁的样衣,并配以意境悠远山水画或清供盆景,引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
阁内二楼辟出了几间雅致静谧厢房,专供定制衣物的贵客与绣娘管事,细细商讨款式,量体裁衣。
同时,苏虞也不知用了何种门路,果真请动了金陵城中以画兰竹闻名的顾老先生,在云锦阁举办了一场小型品茗赏画会,虽未大肆宣扬,但闻风而来的文人雅士,闺阁名媛却也不少,连带着云锦阁的声名,也仿佛被墨香茶韵洗涤过一般,陡然清雅高华起来。
至于云锦阁那些积压旧款,经巧手绣娘稍作改动,或是缀以时新珠翠,或是搭配独特刺绣纹样,以韶光回溯、秘藏珍品的名目限量发售,反倒勾起了一些怀旧客人兴致,销路竟比往日还好上几分。
这一连串组合拳下来,霓裳坊那边一味压价,款式却大同小异的策略,顿时显得粗鄙不堪。
不过半月,云锦阁客流虽未暴增,但成交的单价与利润,却翻了一番不止。
来的多是真正讲究品质,不吝银钱的贵客,门庭若市间,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底气。
消息传回苏府,自是引起一番震动。
柏草堂内,老太太听着宋嬷嬷禀报云锦阁近况,拨动佛珠的手缓了下来,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与深思。
老太太原以为这北地来的孙媳,能在账目庶务上不出差错已属难得,未料竟还有这等玲珑心思,于商贾经营之道亦有如此见解。
“倒是小瞧了她。”老太太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
宋嬷嬷垂首道:“大奶奶确是心思灵巧,且行事稳妥,不骄不躁。连严嬷嬷都私下赞过,说大奶奶悟性极高,一点就透。”
老太太“嗯”了一声,未再言语,只脸上掠过几抹欣慰。
静心苑中,大太太林氏听闻此事,对着账册沉默了许久。
林氏执掌中馈多年,深知内宅妇人能理清账目已属不易,若要插手外间经营,并能提出这般行之有效的方略,绝非易事。
这个儿媳,似乎总能在人以为看清她时,又展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林氏想起那日苏瑾过来请安时,提及此事,虽语气依旧平淡,但眉宇间一闪而过几不可察赞许,却未能逃过林氏眼睛。
看来瑾哥儿对这个妻子,似乎也渐渐不同了。
林氏心中滋味复杂,有几分释然,几分酸涩,更有几分难以言喻对未来的隐约期盼。
而反应最大的,当属二房。
二太太王氏特意备了一份厚礼,亲自到砚澜轩向玖鸢道谢,言辞间热络亲近更胜往日。
“好孩子,真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出的好主意,虞儿那边还不知道要焦头烂额到几时,那秦家仗着财大气粗,实在是欺人太甚。如今可好,叫他们瞧瞧,咱们苏家的底蕴。”
王氏拉着玖鸢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日后啊,你有什么事,尽管跟二婶说!咱们才是一家人。”
玖鸢谦逊地应对着,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二房此番示好,既是因她帮苏虞解了围,更是因她展现出的价值,足以让他们投资下注。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对玖鸢多有挑剔的三房小姐苏恬,在几次家宴上遇到玖鸢时,挑衅意味也收敛了不少,虽仍不主动和玖鸢搭话,却也不再如以往那般明目张胆地甩脸色。
这一切微妙变化,玖鸢皆坦然受之,宠辱不惊。
玖鸢依旧每日跟着严嬷嬷学习礼仪,处理庶务,核查账目,闲暇时便看书习字,或是打理庭院中那几株她特意移来的药草,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
唯有在夜深人静时,玖鸢才会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无名书卷和令牌,于灯下默默研读。
书卷中记载的,除了精妙医理毒方,还有一些看似杂乱,实则暗藏玄机的符号与短句,似乎与她身世之谜有关。
而这枚令牌,材质非金非玉,触手生温,上面纹路古老神秘,玖鸢翻阅了许多典籍,也未能查出其来历。
身世如谜,前路未卜。
苏府虽暂可安身,却绝非终点,玖鸢需要力量,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立足之本。
这日,玖鸢正对着一株新移栽的药草出神,药草叶片呈奇异银白色,此草有“凝心静神,可解瘴疠之毒”的记载,玖鸢正想的出神之机,苏瑾却意外踏入了砚澜轩。
他今日未着墨色,反而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少了几分平日冷峻,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逸。
他是来看那几株药草的。
“听闻你移了些草药在院中?”
苏瑾负手立于廊下,目光扫过那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最后落在那株银叶草上,“此草名月影,生于滇南瘴疠之地,京师少见。你从何处得来?”
玖鸢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妾身偶然从一游方郎中处购得,瞧着叶片奇特,便养着玩罢了,夫君认得此草?”
苏瑾走近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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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俯身细看银白叶片,指尖虚虚拂过:“早年随商队南下时,在滇南见过。此草虽可解瘴毒,但其性阴寒,汁液若误触伤口,反会引发溃烂,需得谨慎。”
苏瑾竟对草药也有如此见识,玖鸢压下讶异,恭声道:“多谢夫君提点,妾身记下了。”
苏瑾直起身,目光从药草移到玖鸢脸上,那双深邃眸子里,映着天光,显得格外清亮。
“云锦阁之事,你做得很好。”他忽然说道,语气比平日温和些许,“另辟蹊径,以雅破局,非寻常闺阁眼界。”
这是苏瑾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肯定玖鸢的能力。
玖鸢垂下眼帘:
“妾身不过是些浅见,幸得二弟采纳施行,方能见效。不敢居功。”
苏瑾看着玖鸢低眉顺目的模样,却仿佛能看透她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的聪慧与棱角。“过谦便是傲了。”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玖鸢心头一跳。
苏瑾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题:
“三日后,江宁织造夫人设赏春宴,遍请金陵官宦商贾女眷,祖母与母亲的意思,让你随行。”
赏春宴,江宁织造?
玖鸢微觉诧异,心跳亦有些加速,然却是稳定到几不可察般。
江宁织造虽只是五品官衔,却掌管江南织造事宜,地位特殊,与苏家这等皇商世家往来密切。这场宴席,无疑是金陵顶级女眷圈层的交际场。
让她随行,意味着苏家正式将她推向前台。
“是,妾身明白了。”玖鸢敛衽应下,“定当谨言慎行,不负祖母、母亲与夫君期望。”
苏瑾深深看了玖鸢一眼,似乎想从她沉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道:“严嬷嬷会与你同去,届时,秦家女眷恐怕也会在场。”
苏瑾特意提到秦家女眷,是在提醒玖鸢,玖鸢心中了然,这是苏家与秦家的较量,已从商场延伸至了后宅交际。
“妾身晓得了。”玖鸢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怯意。
苏瑾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月洞门前时,他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留下一句:“那日,穿那件蜜合色绣玉兰的衣裳便很好。”
玖鸢怔在原地,看着苏瑾身影消失在廊角,方才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这件正是蜜合色绣玉兰的常服。
苏瑾竟注意到了自己平日的衣着,属实是令玖鸢有点吃惊。
玖鸢心底某处,仿佛被一片羽毛极轻地拂过,漾开一圈微不可察涟漪。
她抬手,轻轻抚过那株月影草冰凉的银白色叶片,眼神逐渐变得柔软温馨,竟似多了点淡淡雾气。
26. 春宴
江宁织造府邸坐落在金陵城东南,毗邻秦淮河,虽不及苏府占地广阔,气象森严,却自有一番精巧富丽的官家气派。
朱漆大门洞开,门前车马簇簇,衣着光鲜的仆从引着各府女眷软轿、马车,井然有序地由角门而入。
玖鸢随着林氏,下了苏府的青绸帷车,立时便有婆子婢女迎上前来,这些婆子婢女皆穿戴整齐体面,笑容满面将她们引入府内。
严嬷嬷紧随在玖鸢身侧,目不斜视,神情肃穆,仿佛不是来赴宴,而是来督考一般。
众人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值初春,草木尚未完全复苏,但院中移栽的各色名品山茶、迎春、玉兰却已竞相绽放,红粉黄白,点缀在奇石曲水之间,与檐下悬挂的彩绘琉璃灯交相辉映,一派春意盎然、富贵奢靡景象。
宴设在后园临水的璇玑堂。
堂前是一片开阔汉白玉平台,凭栏可见一池碧水,曲廊回旋,连接着水中央的戏台,此刻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昆腔,水音袅袅,更添雅致。
堂内早已宾客云集,珠围翠绕,衣香鬓影。
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宦家眷,豪商巨贾的女眷几乎齐聚于此,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赏玩堂内陈列的古玩玉器,或凭窗远眺园景,或低声笑语,寒暄应酬。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脂粉,香水与茶点瓜果混合的馥郁香气。
玖鸢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却也在悄无声息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玖鸢今日依着苏瑾那日所言,穿身蜜合色锦缎袄裙,颜色清雅,既不逾矩,也不显寒素。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老太太前日赏下的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并两朵新巧宫制堆纱花,耳上坠着小小珍珠坠子,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却偏生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和那份经过严嬷嬷严格调教后浑然天成的端庄气度,让她在满堂珠光宝气中,反而显得格外出尘。
林氏自是熟稔地与几位相熟夫人太太打着招呼,顺势将玖鸢引见给众人。
“这是我们家瑾哥儿媳妇,沈氏。”林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维护。
“哎哟,这就是苏大奶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标致的人儿!”
一位穿着绛紫色福寿纹祆裙的圆脸夫人,笑着拉住玖鸢手,上下打量,她是漕运总督夫人,姓吴。
“苏大奶奶安好。”
另一位身着湖蓝色杭绸裙的年轻妇人微微颔首,她是金陵知府的女儿,嫁与了本地一位翰林编修,气质清冷些。
玖鸢依着严嬷嬷教导的礼仪,一一敛衽回礼,声音清越柔和,姿态优雅得体,应对间不卑不亢,既不过分热络,也无丝毫怯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玖鸢记性极好,林氏介绍过的人,她便能将姓氏、夫君或父兄的官职,乃至家中大概情形记个七七八八,偶尔接上一两句话,也能切中要害,显得知情识趣。
几位夫人太太看着玖鸢的眼神,皆露出讶异与赞赏之色。
原以为这北地将门出身的女子,难免带些粗豪之气,或是初入这等场合会露怯,未料竟是这般玲珑剔透,沉稳大气。
正当林氏引着玖鸢与几位重量级诰命夫人见礼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伴随着婢女们刻意抬高的通传声:
“秦夫人到——秦大小姐到——”
堂内顿时静了一瞬,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转向门口。
只见一位年约四旬,穿着真红色遍地金牡丹团花褙子,头戴整套赤金镶红宝头面的美妇人,在一群婢女婆子簇拥下,雍容华贵迈步而入。
妇人生得明艳照人,眉梢眼角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精明与凌厉,正是西境秦家的当家主母,秦周氏。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着樱草色缕金挑线纱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貌与秦周氏有六七分相似,亦是娇艳明媚,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被娇宠惯了的骄纵之气,顾盼间神采飞扬,正是秦家嫡出大小姐,秦昭烟。
秦家母女的出现,仿佛一道强光投入水面,瞬间吸引了全场注意力。
秦家近年来风头正劲,富可敌国,与宫中、朝堂关系盘根错节,虽无显赫官身,但其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秦周氏笑容满面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言辞热络,八面玲珑。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在与林氏和玖鸢对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笑容依旧完美无瑕,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锐光。
“苏夫人,许久不见,您气色是越发好了。”
秦周氏笑着向林氏走来,目光随即落在玖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这位便是苏大少爷新娶的夫人吧?果然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早就听闻沈小姐出身北地名门,英气勃勃,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尽不实,这通身气派,倒比我们江南水乡的女儿家还要婉约几分。”
秦周氏这话,明着是夸赞,暗里却蕴着机锋。
既点明玖鸢北地出身,暗示其与江南格格不入,又用英气勃勃与婉约对比,隐隐有质疑其身份真实性,或是暗讽其表里不一之意。
林氏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正要开口,玖鸢却已上前半步,对着秦周氏盈盈一拜,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秦夫人谬赞了,玖鸢年幼识浅,当不得国色二字。北地风光壮阔,江南景致婉约,各有其妙,玖鸢有幸得嫁江南,正该好生学习江南女儿的温婉贤淑,方不负祖母、母亲平日教导。”
玖鸢这番话,既谦逊地回应了夸赞,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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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话题引向了学习江南礼仪,巧妙地化解了对方关于出身的暗讽,更抬出了苏家老太太和林氏,显得既懂事又守礼。
秦周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深:
“苏大奶奶真是会说话,烟儿,快来见过苏大奶奶。”她侧身将身后的秦昭烟让了出来。
秦昭烟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走上前,对着玖鸢随意地福了福,声音带着几分娇蛮:
“苏大奶奶安好。”
秦昭烟目光在玖鸢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尤其是在那支点翠凤钗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嫉妒,随即扬起下巴,带着几分挑衅语气道:
“早就听说苏大奶奶手段了得,不仅理家是一把好手,连经商之道也颇为精通,云锦阁近日可是风头无两呢。不知大奶奶师从哪位高人?也让我们学习学习。”
秦家大小姐这话更是夹枪带棒,直指玖鸢插手外务,有违妇德,更暗讽她背后有人指点,或是用了什么不上台面的手段。
堂内众人目光再次聚焦在玖鸢身上,带着各种意味。林氏脸色微沉,严嬷嬷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起。
玖鸢却依旧神色平静,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清淡笑意,仿佛听不出对方话中机锋。
“秦大小姐说笑了,妾身不过是遵从祖母、母亲吩咐,学着打理些家务,偶有些不解之处,向母亲和夫君请教罢了。云锦阁之事,乃是二弟苏虞经营有方,管事伙计们用心做事的结果,妾身岂敢居功?至于师从,严嬷嬷近日正在教导妾身礼仪规矩,若秦大小姐有兴趣,不妨也请一位嬷嬷指点一二。”
玖鸢四两拨千斤,将功劳推给苏虞和下人,点明自己是遵从长辈之命学习,更反将一军,暗示秦昭烟或许需要学习礼仪。
言辞温和,却寸步不让。
秦昭烟被噎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秦周氏一个眼神制止。
秦周氏哈哈一笑,打了圆场:
“年轻人之间说笑罢了,苏大奶奶莫要介意,烟儿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秦周氏说着,亲热地拉起玖鸢手,仿佛方才的机锋从未发生,“今日这赏春宴,菜肴点心皆是织造夫人精心准备,戏班子也是江南最好的,大奶奶定要好好玩玩。”
又寒暄了几句,秦周氏便带着兀自气鼓鼓的秦昭烟转向他处。
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暂告段落。
玖鸢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意。
秦家母女,果然来者不善,今日这赏春宴,恐怕不会太平静。
她抬眼,目光掠过堂内谈笑风生的众人,掠过窗外潋滟湖光山色,最后落在戏台上水袖翩跹的伶人身上。
这璇玑堂,看似风光旖旎,实则步步惊心。
27. 较量
赏春宴的气氛,因着秦家母女与玖鸢不动声色交锋,似乎凝滞了片刻,随即又被更热烈的谈笑与丝竹声冲散。
众人依旧赏花、品茗、听戏,只是目光流转间,对苏家少夫人这个人,不只是好奇,更多则是想着这个北地来的女子,能进入这种上流商户交际圈子,凭什么。
玖鸢仿若未觉,跟着林氏在几位相熟夫人间周旋,言行举止依旧得体从容。
严嬷嬷侍立在玖鸢身后半步之遥,面上不动声色,只在无人注意时,会向玖鸢投去一个几不可察带着赞许的眼神。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热闹的“百鸟朝贺”,锣鼓铿锵,水袖翻飞。
秦周氏与几位身份相当的夫人,坐在离戏台最近暖阁里,言笑晏晏,似乎全然忘记了方才的不快。
秦昭烟则与几位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凑在一处,对着台上伶人指指点点,偶尔发出清脆笑声,只是顾盼眼神之间,不时带着一丝不甘与怨怼,瞟向玖鸢所在方向。
宴至中途,织造夫人笑着提议,请诸位女眷移步至水榭旁的敞轩,那里备下了笔墨纸砚,可即兴赋诗作画,或是投壶弈棋,以为雅趣。
众人自是纷纷附和。
玖鸢随着人流步入敞轩,只见轩内布置清雅,四周悬挂着前朝名家字画,长案上宣纸铺陈,徽墨端砚俱全,另一侧则设着投壶、棋枰等物。
已有几位才情敏捷的夫人小姐提笔挥毫,或描摹园中春色,或书写诗词佳句。
玖鸢于诗词书画上并非专长,只略通皮毛,便安静地立于一隅,欣赏着众人的作品。
林氏被几位夫人拉着品评画作,严嬷嬷则低声在玖鸢耳边,为玖鸢介绍着几位正在作画小姐的家世背景与才名。
就在这时,秦昭烟端着一杯果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两位衣着华贵,眼神略带几分谄媚的少女。
“苏大奶奶怎么独自在此,可是不擅此道?”
秦昭烟语气娇憨,仿佛只是无心之问,眼底却藏着一丝挑衅,“听闻北地女儿多善骑射,想来对这文人雅事,是有些隔阂了。”
秦昭烟身旁一位穿桃红衣裙的小姐掩口笑道:
“烟姐姐说的是呢,投壶倒是与骑射有些相通,不若请苏大奶奶一试?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另一位着鹅黄衣裙的也附和道:“正是,久闻沈家枪法卓绝,想必苏大奶奶手上准头也是极好的。”
三人一唱一和,看似热情相邀,实则又将玖鸢的北地出身拎了出来,言语间隐含着轻视与排挤。
若玖鸢拒绝,便是坐实了不擅雅事,与江南格格不入之名,若她应下却输了,更是徒增笑柄。
周围几位正在作画赏画的夫人小姐也停下动作,目光若有若无扫向这边,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林氏在远处与人说话,并未留意到此间情形。
严嬷嬷眉头微蹙,正欲上前代为周旋,玖鸢却轻轻抬手,止住了她。
玖鸢转过身,面向秦昭烟三人,唇边依旧噙着那抹清淡温婉笑意,目光平静无波:
“秦大小姐与两位妹妹盛情,玖鸢却之不恭。只是这投壶之戏,讲究心静气凝,倒与骑射的迅疾刚猛颇有不同。玖鸢愚钝,只能勉力一试,若有贻笑大方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玖鸢既未否认北地出身,也未显怯懦,坦然应下,言语间又将投壶与心境修养联系起来,显得不卑不亢。
秦昭烟眼中闪过一丝得色,笑道:
“苏大奶奶过谦了,请!”她侧身让开,指向不远处那尊造型古朴的铜制投壶。
壶口细颈,壶身绘着瑞兽图案,壶内已插着几支方才别家小姐投掷未中的箭矢。
早有婢女将一束新的尾羽鲜艳箭矢奉到玖鸢面前。
玖鸢接过箭矢,指尖感受着箭杆冰凉触感。
玖鸢确实不曾精研此道,母亲虽教过她骑射,但更多是为了强身健体与自保,与这等闺阁游戏大相径庭。然而,她心性沉稳,观察力敏锐,方才已暗中留意过几人投壶的手法与力道。
玖鸢缓步走至划定的白线前,屏息凝神,目光落在数步之外的壶口上。
周遭谈笑声似乎渐渐远去,玖鸢脑海中飞快计算着距离、角度与力道。
第一支箭,玖鸢并未急于投出,而是虚虚一比,感受了一下力道。箭矢脱手,力道稍轻,落在壶口边缘弹开了。
周围响起几声细微压抑的嗤笑,秦昭烟唇角勾起毫不掩饰得意之色。
玖鸢面色不变,仿佛只是热身,她再次拈起一支箭。
这一次,玖鸢调整了呼吸,手腕微沉,目光更加专注。
箭矢划出一道平滑弧线,“嗒”一声轻响,竟是稳稳地投入了壶中!
周围静了一下,随即响起几声客气赞叹。
秦昭烟笑容微僵。
玖鸢并未停顿,接连又取两矢,手腕翻转间,动作不见如何花哨,却异常稳定,“嗒”、“嗒”两声,竟又是连中。
这一下,连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们也露出了真正讶异之色,三投两中已属不易,她竟是三投三中。
秦昭烟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强笑道:
“苏大奶奶果然深藏不露。”秦昭烟眼珠一转,忽然又道:
“这般投法未免无趣,不若我们换个玩,蒙上眼睛,背身投壶,如何?这才显真本事呢。”
秦昭烟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蒙眼背身投壶,这难度何止增加了数倍,简直堪称刁难。
严嬷嬷脸色一沉,正要开口,玖鸢却已淡淡应道:
“既然秦大小姐有此雅兴,妾身奉陪便是。”
婢女取来两条素绫,秦昭烟抢先蒙上眼睛,转过身,摸索着拿起箭矢,胡乱向后一抛,自然是连壶边都未曾碰到,引得一阵低笑。
她扯下绫布,脸色涨红,却强撑着看向玖鸢。
玖鸢从容接过素绫,亲自蒙住双眼,在脑后系紧,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投壶。
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玖鸢身上,敞轩内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窗外潺潺水声与远处隐约的戏文。
黑暗隔绝了视线,却让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玖鸢能听到自己心跳声,能感受到脚下地板的细微震动,能嗅到空气中不同脂粉香气来源,她在心中默默回想着方才观察到的壶位、距离,以及自身站立的角度。
四周几乎落针可闻。
在众人屏息凝神注视下,玖鸢抬起手,拈起一支箭矢,手腕以一个极其微妙角度向后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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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破空,发出极轻微的“嗖”声。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哐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响声传来。
中了?!
众人愕然望去,却见那箭矢并未落入壶中,而是击打在壶身之上,将壶内原本插着的一支箭震得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而玖鸢自己投出的那支箭,也因力道反弹,歪斜着掉落一旁。
这,这是失误了?
秦昭烟先是一愣,随即几乎要笑出声来,看来这沈玖鸢也只是运气好方才连中,一蒙上眼便原形毕露。
然而,玖鸢却并未露出丝毫懊恼或慌乱。
她静静地站着,蒙着眼睛的面庞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什么。
随即,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拈起两支箭,手腕交错,几乎同时向后掷出。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噗!”“噗!”
两声沉闷,截然不同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
一支箭,稳稳地插入了壶口之中,而另一支箭,则精准地击打在前一支箭的尾羽之上,将其更深地钉入壶内。
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着铜壶之中,唯一一支微微颤动的箭矢,以及地上散落被震出或未投中的其他箭矢。
蒙眼,背身,非但投中,竟还是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一箭定乾坤。
这需要何等的耳力,判断力与掌控力。
“好!”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随即,赞叹声、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几位原本对玖鸢心存轻视的夫人小姐,此刻眼中也充满了真正的敬佩与震撼。
秦昭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玖鸢缓缓扯下蒙眼绫布,那双清亮眸子在光线下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秦家大小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记耳光,所有骄矜与算计,在玖鸢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玖鸢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
“侥幸而已,让诸位见笑了。”
玖鸢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秦昭烟,并未多言,转身走向林氏身边。
林氏看着儿媳,眼神复杂,最终只轻轻拍了拍玖鸢手背,低声道:“很好。”
严嬷嬷紧随其后,低垂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这位大奶奶心性之沉稳,应变之机敏,实在远超她预期。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因出身而轻视这位苏大奶奶。
而玖鸢蒙眼背身,双箭连珠定壶的事实,也随着这场赏春宴,迅速在金陵女眷圈中流传开来。
玖鸢却知,今日看似风光,实则已将秦家得罪得更深。
秦昭烟离去时那怨毒一瞥,眼神犀利,似乎她自己失手是玖鸢过错,甚至于,就连秦家主母秦周氏,脸上也不大高兴。
玖鸢抬眼,望向敞轩外潋滟湖光,心中也不由思绪乍起,刚才只顾着对付这些屑小之人,此刻才骤然发现,自己两只手掌心皆是热汗。
她微微低首。
世上最难测是人心,这金陵的人心,其实比投壶之戏,更要凶险百倍。
28. 茶凉
投壶一事,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余波荡漾,经久不息。
玖鸢蒙眼背身,双箭连珠的惊艳一举,不仅镇住了当场所有心怀轻视或好奇的看客,更似一记无声惊雷,在她与秦家母女之间,划下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
接下来的赏春宴,气氛便显得微妙起来。
明面上,依旧是觥筹交错,笑语喧赫,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夫人们谈论着时兴的衣料首饰,小姐们切磋着诗词画艺,仿佛方才那场不见硝烟的较量从未发生。
然而,有意无意落在玖鸢身上的目光,却已悄然变了味道。
少了几分审视与疑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探究,乃至一丝似有若无的结交之意。
秦周氏依旧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模样,与几位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谈笑风生,仿佛全然未将女儿受挫之事放在心上。
只是她眼角余光扫过安静坐在林氏身侧的玖鸢时,完美笑容下潜藏的冷意,总在不经意间一闪而逝。
秦昭烟则明显蔫了许多,不再如孔雀般四处招摇,只恹恹地坐在母亲身旁,偶尔抬眼看向玖鸢,眼神里混杂着不甘、怨愤,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心底的畏惧。
秦昭烟身旁那两位先前帮腔的少女,也收敛了气焰,不敢再轻易上前挑衅。
林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虽不显,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甚至隐隐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快意。
林氏难得地主动与玖鸢低语了几句,无非是些“莫要骄傲”、“谨言慎行”的寻常嘱咐,语气也比往日和缓了许多。
严嬷嬷依旧如影随形,神情肃穆,只在无人注意时,看向玖鸢的眼神中,那抹激赏之色愈浓。
宴至尾声,织造夫人又命人在水榭中设下茶席,用的是今春新贡的碧螺春,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婢女们捧着红漆描金托盘,将一盏盏雨过天青釉的茶盅,奉至各位女眷面前。
玖鸢接过茶盅,指尖触及温热瓷壁,正要依礼向奉茶的婢女颔首致谢,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异于茶香的清甜气息,若有若无自茶盅内飘出。
这气息极其隐晦,混杂在浓郁花香、果香与脂粉香气中,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她自幼与药材为伍,对气味异常敏感,绝难发现。
玖鸢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垂眸看向盅内。
茶汤色泽碧绿清亮,叶片徐徐舒展,看似并无异常。
然而,那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却让玖鸢心头警铃大作。
这不是碧螺春该有的香气。
倒像是,某种能令人心神恍惚,甚至产生幻觉的迷迭香,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类似于令箭兰那般能引动气血的药性。
虽被茶香巧妙掩盖,剂量也极其微弱,若非玖鸢这等精通药理之人,饮下后最多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心浮气躁,于大庭广众之下失态片刻,事后也只当是酒力不胜或是春日困乏。
可若她方才投壶时精神耗损,或是心绪不宁,再饮下此茶,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竟敢在织造府的宴席上动手脚。
是秦家,还是其他看她不顺眼的人。
电光火石间,玖鸢脑中已闪过数个念头。
玖鸢不能声张,一来无凭无据,二来也会扫了织造夫人面子,更会打草惊蛇,但此茶,是决计不能饮的。
玖鸢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得体微笑,指尖却悄悄一松,茶盅看似无意地向一侧倾斜——
“哎呀!”
身旁伺候的一个小婢女惊呼一声,手忙脚乱想要扶住,却已来不及,小半盏温热茶汤泼洒出来,溅湿了玖鸢袖口和裙裾,也弄湿了婢女自己的手背。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婢女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告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吸引了周遭不少目光。
林氏蹙眉看了过来。
织造夫人也关切地问道:“苏大奶奶没事吧?这蠢笨丫头。”她作势要责罚婢女。
玖鸢忙起身,用帕子擦拭着袖口水渍,语气温和地替婢女开脱:
“夫人息怒,不过是意外罢了,想来是这丫头手滑,怨不得她。只是可惜了这上好新茶,也污了衣裙,实在失礼。”
玖鸢言辞恳切,姿态谦和,反倒让织造夫人不好再发作,只瞪了那婢女一眼,便命人带玖鸢去后院厢房更衣。
严嬷嬷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道:“老奴陪大奶奶前去。”
玖鸢微微颔首,向织造夫人和林氏告了罪,便随着引路的婆子,与严嬷嬷一同离开了喧闹水榭。
前往厢房路上,玖鸢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涛翻涌。
方才那奉茶的小婢女,眼神惊慌,不似作伪,看来并非主谋,只是被人利用。
下药之人,心思极为缜密,用量精准,时机也选得巧妙,若非玖鸢机警,几乎便要着了道。
“嬷嬷,”玖鸢低声对身侧的严嬷嬷道,“方才那茶,气味有异。”
严嬷嬷目光一凛,她虽不通药理,但久居宫廷,见识过无数阴私手段,立刻明白了玖鸢的意思。
“大奶奶确定?”
“八九不离十。”玖鸢声音极低,“此事不宜声张,但需得让夫君知晓。”
玖鸢相信,苏瑾在织造府内,定然也有眼线。
严嬷嬷会意,不再多言,只那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她内心的震怒。
竟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对苏家大奶奶动手,若非苏家大奶奶机敏,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厢房,早有织造府的婢女备好了干净衣物,玖鸢换下湿衣,又借口受了些惊吓,需要静坐片刻,打发走了织造府的婢女,只留严嬷嬷在室内。
“嬷嬷,稍后回去,你设法将方才我泼洒了茶水的那个位置,尤其是地毯上残留茶渍,悄悄取样一些,带回去。”玖鸢冷静地吩咐,她需要证据。
“老奴明白。”严嬷嬷应下,眼中寒光闪烁。
在厢房略坐了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玖鸢便与严嬷嬷一同返回水榭。
宴席已近尾声,众人正陆续告辞。
秦周氏见玖鸢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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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换了一身新衣,且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方才什么都未发生,便装着关心道:
“苏大奶奶没事吧?春日衣衫单薄,可别着了凉。”
“有劳秦夫人挂心,无碍。”玖鸢微微颔首,目光与对方一触即分,平静无波。
秦昭烟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玖鸢那张毫无异样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困惑。
林氏见玖鸢回来,也未多问,只道:“既然无事,我们便回去吧。”
辞别了织造夫人,登上回府马车,车厢内一片寂静。
林氏闭目养神,玖鸢也靠着车壁,看似休息,心中却将下毒之事翻来覆去地思量。
回到苏府,已是夕阳西下。
玖鸢刚回到砚澜轩,还未坐定,苏瑾竟已等在院中,他负手立于那株新移栽的月影草前,暮色为他挺拔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边。
“今日赏春宴,可还顺利?”苏瑾转过身,目光落在玖鸢身上,语气如常。
玖鸢心中微动,苏瑾这么快便知道了?她敛衽行礼:“回夫君,一切尚好。”
苏瑾走近几步,凝视着玖鸢,那双深邃眸子里,似乎能洞察一切。
“我听闻,你在投壶时,大放异彩。”
“侥幸而已。”玖鸢垂眸。
“侥幸?”苏瑾语气微扬,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玩味,“那后来那盏不慎泼洒的茶,也是侥幸?”
玖鸢猛地抬眸,对上夫君洞悉一切的目光,心想着果然是什么事也瞒不了他。
“茶香有异,”玖鸢不再隐瞒,低声道,“似是混了迷迭与些许引动气血之物,剂量极微,但若饮下,恐会当众失仪。”
闻言苏瑾眸色骤然转冷,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凛冽如冰。
“可知是何人所为?”
“尚未可知。”玖鸢摇头,“奉茶婢女似是被利用,妾身已让严嬷嬷设法取样残留茶渍。”
苏瑾沉默片刻,忽而冷笑一声:“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玖鸢脸上,冰冷之中,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做得很好,临危不乱,处置得当。”
这是他第二次明确地赞她。
玖鸢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开,今日是下药令她失仪,明日又会是什么?
“此事,我会彻查。”
苏瑾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你近日出入,务必小心,严嬷嬷会再加派两名会些拳脚的稳妥之人跟着你。”
“是。”玖鸢应下。
苏瑾深深看了玖鸢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道:
“今日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吧。”说罢,转身离去。
玖鸢看着苏瑾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久久未动,晚风拂过,带来月影草淡淡带着一丝凉意的清香。
赏春宴繁华与喧嚣已然散去,留下的,是潜藏在暗处的森然杀机。
茶蘼香冷,暗箭已发,这苏府,乃至整个金陵,注定遍布荆棘。
29. 邀约
暮色四合,砚澜轩内早早掌了灯。
玖鸢屏退左右,独自坐于窗下,赏春宴上那盏险些入喉的毒茶,叫她森然警醒,可见得自己不仅仅在苏府要惊然行事,即便是在其他世家眼中,也有人嫉其存在,想着法子来加害于她。
苏瑾虽说了会彻查,可也不是一时半会之事,有些惊局,终究是要她自己来面对。
另一方面,玖鸢也相信,以苏瑾平日里手段,织造府内发生的龌龊,定然瞒不过他。
只是,查出来之后呢,是雷霆震怒血溅五步,还是暂且隐忍,引蛇出洞?
玖鸢更倾向于后者。
苏瑾非是莽撞之人,秦家势大,盘根错节,在没有确凿证据,没有十足把握将其连根拔起之前,他不会轻易撕破脸。
今日这杯毒茶,与其说是杀招,不如说是一次更阴险的试探与警告。
正思忖间,铃兰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小姐,容三来了,说瑾爷请您去一趟外书房。”
玖鸢点点头。
外书房是苏瑾在墨韵斋一处居室,平时里苏瑾处理一些重大事务便在外书房内,今要她前去,必是非同寻常。
玖鸢整理了一下衣饰,并未多做耽搁,便随着容三再次踏入了这间象征苏府权力核心的墨韵斋。
书房内灯火通明,苏瑾并未如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舆图前,目光沉凝,落在标记着西境与金陵之间的广袤区域。
听到脚步声,苏瑾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苏瑾面容显得有些疲惫,眼底带着一丝连日操劳的血丝,但那双眸子里的锐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冽逼人。
“坐。”
苏瑾指了指书案旁椅子,声音带着一丝低沉暗哑。
玖鸢依言坐下,静待他开口。
苏瑾踱步至书案后,并未立刻提及毒茶之事,而是将一份誊抄工整的文书推到玖鸢面前。
“看看这个。”
玖鸢垂眸看去,是一份关于苏家与西境几家商号近半年来货物往来的汇总清单,上面清晰罗列了货物种类、数量、价格以及运输路线。
与之前玖鸢看过的账册不同,这份清单剔除了所有经由三房经手的,可能存在问题的交易,只保留了由苏瑾直系掌控的核心部分。
“秦家在西境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尤其掌控着通往西域的几条关键商路。”
苏瑾声音在寂静书房内响起,平缓而冷静。
“苏家想要维持江南丝茶盐铁贸易优势,与秦家的合作,短期内无法完全割裂,即便明知其包藏祸心。”
这话,玖鸢心中了然。
这就是现实。
利益交织,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
苏瑾清理三房,是剜除腐肉,但要彻底与秦家决裂,甚至反戈一击,需要时机,更需要足够实力与筹码。
“夫君让妾身看这个,是为何意?”玖鸢抬起眼,看向苏瑾。
苏瑾与她对视,目光深邃。
“三房留下的空缺,需要人填补,与秦家明面上维系,暗地里戒备周旋的格局,也需要有人协同掌控。母亲年岁渐长,精力不济,二房心思活络,却失之沉稳。”
苏瑾顿了顿,语气加重,“你,可愿助我?”
不是询问,不是试探,而是近乎直白的邀约与托付。
苏瑾将更核心的商务机密展露在玖鸢面前,将协同应对秦家的重任,似无比期待玖鸢分担参与。
玖鸢心跳漏了一拍。
这已远超内宅庶务范畴,这是真正触及苏家命脉的权柄。
风险与机遇,从未如此赤裸而巨大。
玖鸢沉默片刻,并非犹豫,而是在权衡自己所能承担的分量。
最终,玖鸢迎上苏瑾不容置疑目光,清晰而冷静出声:
“夫君信重,妾身敢不从命。”
苏瑾眼底冷冽似乎融化了些许,他微微颔首:“好。”
然后他绕过书案,走到玖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股迫人压力再次笼罩下来。
“今日织造府之事,已有眉目。”
玖鸢心神一凛,坐直身体。
“下药的是织造夫人身边一个负责保管香料的三等婢女,收了城外一座无名道观捐来的香火钱。”
苏瑾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寒意,“那道观,与秦家在金陵的一处别院,有些不清不楚往来,婢女已失足落井,线索断了。”
果然如此。
玖鸢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秦家行事,果然狠辣缜密,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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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此举,意在试探,也在警告。”
苏瑾继续道,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试探你深浅,警告你,乃至警告苏家,莫要再进一步,可惜……”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弧度,“他们打错了算盘。”
苏瑾俯下身,距离近得玖鸢能看清他眼中跳动的烛火,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起的微弱气流。
“既然他们出了招,我们若不接,反倒显得怯懦。丁字三号仓,是时候打开了。”
玖鸢闻言脸微微变色。
丁字三号仓里面藏着的,恐怕不仅仅是违禁货物,更是足以将秦家,乃至其背后势力拖入深渊的铁证。
“夫君打算何时动手?”玖鸢声音稍异平时。
“三日后,子时。”
苏瑾直起身,恢复了平时掌控一切的沉静模样,“我会亲自带人去,府内需得有人坐镇,以防对方狗急跳墙,在后宅生事。”
苏瑾看向玖鸢,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信任:“届时,府中安危,便托付于你了。”
将整个苏府内宅安危托付于她,玖鸢感到肩头骤然一沉,仿佛有千钧重担压下。
这不是玩笑,这是生死相托。
玖鸢深吸一口气,起身对着苏瑾,行了一个极其郑重大礼:“玖鸢,定不负所托。”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六个字,却重若山岳。
苏瑾看着她纤瘦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情绪,有欣赏,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起来吧。”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这三日,府中一切照旧,外松内紧。严嬷嬷会协助你,府中护卫,你可凭我令牌调动。”苏瑾将一枚玄铁所铸,刻着苏字暗纹的令牌放在书案上。
玖鸢双手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
“回去吧,早些歇息。”
苏瑾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巨大舆图,背影挺拔如山,却又带着一丝孤军奋战的寂寥。
玖鸢握着这枚仿佛还带着苏瑾体温的令牌,深深看了一眼苏瑾背影,悄然退出了书房。
夜色浓重,寒风凛冽。
玖鸢走在回砚澜轩路上,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手中令牌硌着掌心,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风暴。
风雨欲来,黑云压城。
30. 内乱
接下来三日,苏府内外渐渐趋于平静,年节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仆从们依旧按部就班地洒扫庭除,各房主子们也依旧维持着日常请安与往来。
只是仿佛有什么变了,又仿佛于安静之中,随时都可能发生点什么事。
玖鸢不敢懈怠。
玖鸢依照苏瑾吩咐,外松内紧,她依旧每日处理庶务,跟着严嬷嬷学习礼仪,甚至还应二太太王氏之邀,去锦绣阁品了一回新茶,言谈举止间不见半分异样。
唯有回到砚澜轩,屏退左右后,玖鸢才会与严嬷嬷细细推演可能发生的种种变故,核对府中护卫布防与调度。
玄铁令牌被玖鸢贴身收藏,时刻提醒着她肩上的重担。
苏瑾则几乎不见踪影,据容三回报,大少爷连日都在外书房与几位心腹管事商议要事,连膳食都是送入书房用的。
日子突然之间慢得令人难以忍受,玖鸢这么沉静稳定之人,也竟然有点焦灼,苏瑾说了三日后会动手,她不知道苏瑾安排得怎样。
虽说玖鸢在府中已做了全力防护,以此来确保苏瑾后方无忧,但到底也怕自己年轻不懂事,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将府中所有事安排到接近完美,万一苏瑾那一面有个闪失呢。
玖鸢回想了和苏瑾仅有的几次共事,觉得苏瑾是相当厉害一个人,城府极深,来苏府短短时日以来,苏瑾处理每一件事,好像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然而玖鸢即便是这样想,还是替苏瑾捏了一把汗。
如今她和苏瑾在一条船上,所以她与其说是替苏瑾担忧,毋宁说是因了牵一发而动百之考量。
“大奶奶,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安心才是,大少爷应是个极有分寸之人。”严嬷嬷见玖鸢心神不宁,便小心劝解。
是夜,月黑风高,浓稠乌云卷掩不止,星月微弱,府中各院落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投下幢幢黑影。
戌时刚过,玖鸢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早早熄了砚澜轩主屋灯烛,只在内室留了一盏如豆灯火。
她并未安寝,而是和衣坐在窗下贵妃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耳畔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声响。
严嬷嬷一直守在屋里,陪着玖鸢。
今夜是个不寻常日子。
铃兰与其他几个心腹婢女,则被安排在外间和院门附近,假意做着针线或守着夜,其实一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
亥时末,府中大部分灯火渐次熄灭,陷入沉睡,唯有巡夜婆子单调的梆子声和更夫悠长报时声,偶尔划破寂静。
子时将至。
玖鸢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放下书卷,走到窗边,将支摘窗轻轻推开一道细缝。
萧瑟夜风瞬间涌入,带着泥土气息,且有点潮湿感觉。
远处前院方向,似乎有极其轻微杂沓脚步声,夹着极低微若隐若现人声,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苏瑾应是动手了。
几乎就在同时,砚澜轩外,通往内院深处的抄手游廊尽头,骤然亮起了几簇晃动的火光,伴随着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来了。”严嬷嬷低沉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冰冷杀意。
玖鸢深吸一口气,关上窗户,转身走回榻边坐下,神色恢复平静,低声下令:
“按计划行事。”
片刻后,院门外传来守夜婆子略带惊慌的询问声:“谁?这么晚了……”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打断:
“混账东西!连我的路也敢拦?滚开!我有急事要见大奶奶!”
是栖云阁那边,三太太赵氏身边一个颇为得脸,姓钱的管事嬷嬷的声音。
院门被强行推开,火光晃动间,只见钱嬷嬷领着四五个膀大腰圆,明显不是内院寻常仆妇的婆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灯笼面色惶恐的栖云阁小婢女。
“大奶奶!大奶奶睡下了吗?不好了!出大事了!”
钱嬷嬷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惊慌,径直就往主屋冲来。
铃兰带着两个婢女连忙上前阻拦。
“钱嬷嬷,深更半夜,您这是做什么?大奶奶身子不适,早已歇下了!”
“歇下了也得起来!三太太突发急症,心口疼得厉害,厥过去了!非得请大奶奶拿个主意,开库房取老参救命不可!”
钱嬷嬷声音极大,几乎是嚷出来的,显然是想闹出动静,将玖鸢逼出来,或者将水搅浑。
严嬷嬷一步踏出内室门帘,挡在门前,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人:
“放肆!主子寝居,也是你们能闯的?三太太若真有恙,自有府中常备的太医和药材,何须深夜惊动大奶奶,强开库房?尔等在此喧哗,惊扰大奶奶静养,该当何罪!”
严嬷嬷久居宫中,积威甚重,这一声低斥,竟让几个气势汹汹的婆子脚步一滞。
钱嬷嬷眼神闪烁,强自镇定道:“严嬷嬷,实在是情况危急,那库房的钥匙……”
“库房钥匙自有定规,岂是你说开就开?”严嬷嬷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尔等即刻退出院子,否则,休怪老奴按府规处置!”
就在这时,内室门帘被一只纤白素手轻轻掀开,玖鸢披着一件月白色软缎斗篷,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意,与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目光平静落在钱嬷嬷脸上。
“深更半夜,何事喧哗?”
玖鸢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慑,让原本有些喧嚣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钱嬷嬷见到玖鸢,眼底闪过一丝得色,立刻扑上前几步,做出焦急万分的样子:
“大奶奶!您可出来了!三太太她……她不好了!非得立刻用那支百年老参吊命不可,求大奶奶开恩,开了库房吧!”钱嬷嬷说着,就要往玖鸢身边凑。
严嬷嬷身形一动,已挡在玖鸢身前。
玖鸢看着钱嬷嬷那浮于表面的焦急,以及她身后几个眼神闪烁,肌肉紧绷的婆子,心中冷笑。
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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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突发急症,偏偏选在子时这个时候,且是苏瑾带人去开丁字三号仓之时,还要强开库房,这调虎离山制造混乱的意图,未免太过明显。
“三婶突发急症,确是要紧事。”
玖鸢语气温和,沉吟微秒,不疾不徐道:
“铃兰,你立刻拿我对牌,去前院请当值的李太医速往栖云阁诊治。严嬷嬷,你亲自带两个人,去库房按常例取一支上好山参,即刻送去栖云阁。至于开库房……”玖鸢目光淡淡扫过钱嬷嬷,“规矩不可废,待明日母亲示下再说。”
玖鸢这番安排,有条不紊,既应对了三太太突发急症,又牢牢守住了库房重地,更将严嬷嬷这等高手派出去,明着是送参,实则是去弹压可能存在的真正骚乱源头。
钱嬷嬷没料到玖鸢如此镇定,应对得滴水不漏,一时语塞,脸色变了几变,还想再说什么:“大奶奶,这……”
“怎么?”
玖鸢眉梢微挑,语气依旧平和,眼神却骤然转冷,带着一股无形威压,“钱嬷嬷是觉得我安排不妥?还是觉得三婶性命,比不上府里的规矩重要?”
这话极重,钱嬷嬷顿时冷汗涔涔,连道:“不敢,老奴不敢。”
“既如此,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玖鸢声音微沉,“莫非,三婶急症是假,尔等深夜闯我院落,意图不轨是真?!”
最后一句,玖鸢声色俱厉,面色沉下来,已有了微微怒意。
玖鸢声音稍了提高了一点,院墙阴影处,瞬间悄然现出数道劲装男子,皆手持各种器械,正是玖鸢这几日凭借令牌暗中调派,埋伏在砚澜轩周围的护卫!
钱嬷嬷与她带来的婆子们见状,脸色瞬间惨白,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大奶奶,早已有所准备。
她们今夜的行动,恐怕早已在对方算计之中。
“滚!”严嬷嬷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钱嬷嬷等人再不敢多言,如同斗败公鸡,灰溜溜地连滚带爬退出了砚澜轩。
院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风波。
玖鸢站在廊下,望着钱嬷嬷等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这只是开始,栖云阁那边,恐怕还有后手。
“嬷嬷,速去速回。”她低声对严嬷嬷道。
严嬷嬷会意,点了两个身手最好的护卫,立刻朝着库房方向疾步而去。
玖鸢则转身回到内室,并未松懈,她知道,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不在她这砚澜轩,而在前院码头,在那个即将被打开的丁字三号仓。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玖鸢以为栖云阁那边暂时偃旗息鼓之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嘈杂喧哗之声,其间竟夹杂着兵刃相交的撞击声与呵斥打斗之声。
听声音方向,赫然是库房所在的内院东侧。
对方果然还有第二波人,目标直指库房。
是想制造更大混乱,甚至是想趁乱夺取什么东西,还是想牵制住府中护卫,为码头那边创造机会?
玖鸢心中一紧,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