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拍一我拍一》 第1章 第 1 章 晒谷场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能感到一股子灼人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往上传。谷子金灿灿地铺了满场,几个拖着鼻涕的娃崽正在上面疯跑,扬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狗娃领头唱,声音又尖又亮,像刚打鸣的小公鸡。他后头跟着四五条小尾巴,包括我六岁的小堂弟水生。水生跑得小脸通红,辫子都快散了,还是一边咯咯笑,一边卖力地拍着手,调子跑到天边去也不管。 我坐在场边的石碾子上,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密密麻麻。堂姐秀云蹲在一旁,正把一堆混了沙土的陈年谷子用细箩筛着,沙沙的声响,和着远处的童谣,让人昏昏欲睡。山坳里的赵家村,几十年上百年都是这么个安静样子,日子慢得像是溪涧里的水,看不出会有什么变化。 先是村口传来几声狗吠,急促,带着惊惶。接着,那吠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 秀云姐的手停住了,侧耳听着。晒谷场上的娃崽们还没觉察,依旧在跑,在唱:“……坐飞机——” “砰!” 一声脆响,像是谁家瓷碗摔碎了,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声响,闷响、惊呼,还有我们从未听过的、硬皮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又重又急。 晒谷场边上那排矮房子的拐角,猛地转出几个土黄色的人影。那么矮,那么壮,头上戴着屁帘儿帽,手里端着带刺刀的长枪。那刺刀明晃晃的,在太阳底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鬼子!是鬼子来了!” 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嗓子,晒谷场上瞬间炸了营。 大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混成一片。谷子被慌乱的脚步踢得到处都是。我想从石碾子上跳下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一个日本兵已经冲到了谷场中央,他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叽里咕噜地吼着什么,枪托一抡,就把挡在前面的张老爹砸倒在地。老爹哼都没哼一声,蜷缩着不动了。 另一个鬼子用刺刀猛地挑向堆好的稻垛,金黄的稻谷哗啦啦泻下来,淋了他一头一身。他怪笑着,又把刺刀往更深的稻垛里捅去。 童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娃崽们吓傻了,呆呆地站在满地狼藉的谷子里。水生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大眼睛里全是惊恐。他看着那些横冲直撞的土黄色影子,看着明晃晃的刺刀,看着倒下的张老爹。 突然,他像是梦游似的,嘴唇动了动,极轻地,又唱了起来,还是那句开头: “你拍一,我拍一……” 声音小小的,发着颤,在一片死寂和喧嚣混杂的背景下,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细丝。 秀云姐猛地扑过来,不是扑向水生,而是扑向我。她一把将我从石碾子上拽下来,力气大得惊人。她的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蹲下身,飞快地在地上抓了一把。那不是泥土,是刚才被刺刀挑散的谷子,混着张老爹身上淌出的、还带着温热的鲜血,黏糊糊地沾在一起。 她把那捧沾血的谷粒死死攥在手里,然后用力掰开我的嘴,不由分说地往里塞! “呜……” 我挣扎着,那血腥气和泥土味呛得我直犯恶心。 秀云姐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卡着我的下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哑,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耳朵: “咽下去!活下去!把这首歌……把这首歌唱出去!带出山!听到没有?!” 谷粒混着血块卡在我的喉咙,我呛出了眼泪,在她骇人的目光下,只能拼命地、一点头。 第2章 第 2 章 喉咙里那股混着血腥气的糙米团,像一块烧红的炭,堵得我几乎背过气去。秀云姐猛地一推,我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硬的石碾子上,痛得眼前发黑。 几乎在我倒地的同时,那个挑开稻垛的鬼子听到了动静,扭过头来。他看到了秀云姐,看到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沾着血和谷壳的手。那张焦黄的脸扭曲了一下,嘴里骂咧着,端着刺刀就冲了过来。 “姐——!” 我想喊,声音却卡在灼痛的喉咙里,只剩嘶哑的气音。 秀云姐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看那把直刺过来的刺刀。她的目光越过鬼子的肩膀,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火在烧,有山一样的重量。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 快走。 “噗嗤。” 是利刃穿透棉布和身体的声音,闷得让人心口发凉。 秀云姐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折断的稻秆。她向前弓了一下,又顽强地挺住,双手死死抓住了捅穿她腹部的刺刀刀身,血立刻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那鬼子兵吼叫着,想拔出刺刀,却被秀云姐死死攥住,一时竟抽不出来。 晒谷场上,死一样的寂静被这惨烈的一幕打破。水生站在不远处,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里的落叶。他看着秀云姐身上那截明晃晃的刀尖,看着汩汩流淌的鲜血,大眼睛里空洞一片。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然后,极轻极轻地,那童谣又溢了出来,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两个小孩…坐飞机……” 这微弱的童声,像一根细针,扎进在场每一个幸存乡邻的耳朵里。 抓着我的那只手——不知道是哪位婶娘,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猛地用力,把我从石碾子后面往后拖。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拖着,拽着,滚进了晒谷场边沿半人高的杂草丛里。 枯草划过我的脸,刺痒痒的。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秀云姐还站着,以那种诡异的、抓着刺刀的姿势站着,为我们的逃离争取了宝贵的几息时间。更多的鬼子围了上去,骂声、殴打声传来。 然后,我被彻底拖进了草丛深处,视线被杂乱的草叶遮挡,只剩下那片金灿灿的、被鲜血和暴行玷污的晒谷场,以及水生那游丝般、反复吟唱的童谣,还在脑后飘荡。 “……坐飞机……” 我们在山林里没命地跑,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直到再也听不到村子方向的任何声响,直到夜幕像沉重的黑布一样笼罩下来。 活下来的只有七八个人,都是女人和孩子。我们挤在一个猎人废弃的狭小窝棚里,瑟瑟发抖。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我蜷缩在角落,喉咙里那股血腥味还在,秀云姐最后的目光烙在我的脑子里。窝棚外,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我抱紧膝盖,把脸埋进去。黑暗中,那首童谣不受控制地在我心里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秀云姐的血,带着水生颤抖的尾音。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我们在深山里躲了三天,靠嚼野果和啃树皮活了下来。第四天凌晨,我们遇到了另一股逃难的多亲,才知道赵家村已经没了。房子被烧了,粮被抢了,没跑掉的人……都死了。 “秀云那孩子……是好样的,” 一个满脸烟灰的老叔哑着嗓子说,“她拖住了鬼子,听说……挨了好几刀,都没松手……”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秀云姐塞进我嘴里的那捧带血谷粒,有些当时被我下意识地攥在了手心,已经干瘪发黑,黏在掌纹里。 我把手慢慢合拢,握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很疼。 秀云姐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把这首歌……带出山!” 我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发不出清晰的调子。只能在心里,一字一句,用力地默念: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第3章 第 3 章 窝棚里的气息浑浊不堪,混合着汗味、血污的腥气,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那老叔嘶哑的话语落下后,便只剩下死寂,沉重的、几乎要压垮脊梁的死寂。有人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有人眼神发直,盯着窝棚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我摊开手掌,借着从窝棚缝隙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看着掌心那些干涸发黑、嵌在纹路里的谷粒。它们曾经是金黄的,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如今却沾满了秀云姐的血,变得沉甸甸的,像几颗冰冷的铅子,烙在我的肉里。耳边是山风穿过林海的呜咽,一阵紧似一阵,但我却奇异地、清晰地听见了水生那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童谣,还有秀云姐最后那无声的、燃烧着嘱托的目光。 “把这首歌……带出山!” 这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而是从我骨髓深处升起,带着那口咽下的、混着血的谷粒的灼痛,一遍遍敲打着我的神经。 天快亮的时候,山林里起了雾,乳白色的、湿冷的雾气弥漫开来,包裹着山峦、树木,也包裹着我们这群侥幸逃生的人。脸上烟灰的老叔挣扎着站起身,他的腿在逃跑时被流弹擦过,草草捆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发硬。“不能待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鬼子肯定会搜山,得往更深里走,往南边,听说那边有咱们的队伍。” 没人有异议。留下是死,走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浓雾里。脚下的腐叶软塌塌的,吸饱了露水,踩上去发出噗嗤的轻响。每一声响动都让我们心惊肉跳,不时有人因虚弱或绊到树根而摔倒,又立刻被旁边的人死死捂住嘴,生怕那一声痛呼引来搜山的恶魔。 我紧紧跟着队伍,手始终攥着拳,那些谷粒硌着掌心。秀云姐的目光和那首童谣,成了支撑我这具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的唯一力量。 我们在莽莽山林里跋涉了不知道多少天。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带的那点野果早就吃光了,只能挖草根,剥树皮,偶尔找到几颗酸涩的野莓,都成了难得的美味。伤口在发炎,高烧折磨着几个人,夜里总能听到压抑的呻吟。有人走着走着,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我们甚至没有力气去掩埋同伴,只能扯些树枝草草盖上,然后继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前行。 死亡成了常态,悲伤都显得奢侈。 直到有一天,走在最前面的老叔突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不同于山风呼啸、也不同于鸟兽啼鸣的声音。是枪声!密集的、爆豆般的枪声,中间还夹杂着沉闷的爆炸! “是打仗!前面在打仗!”一个年轻人哑着嗓子说,脸上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老叔的脸色更加凝重:“绕过去!不管是哪边的人,撞上了咱们都得完蛋!” 我们调转方向,试图远离那战场。但枪炮声似乎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浓烈的硝烟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呛得人直咳嗽。脚下的土地也在微微震颤。 又挣扎着走了大半天,我们来到一处较高的山脊。扒开茂密的灌木向下望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山下原本应该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此刻却如同炼狱。焦黑的土地上千疮百孔,到处是弹坑和残破的工事。几辆被击毁的坦克冒着滚滚浓烟,残骸扭曲得像怪物的骨架。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散落各处的尸体,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和穿着灰色、蓝色军装的交错叠压在一起,凝固的血液将泥土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褐色。零星还有枪声和爆炸声在谷地各处响起,显示着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我们趴在山脊上,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就是战争,真实的、**裸的、残酷到极点的战争。晒谷场上的惨剧在这里被放大了千百倍。 “看那边!”有人低声惊呼,手指颤抖着指向谷地边缘。 那里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沟,河水浑浊不堪,漂着杂物。一个穿着灰色军装、浑身湿透的士兵,正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艰难地往我们这边的山坡爬来。他身后,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河对岸,举起了枪。 “砰!砰!” 几声枪响。那灰色身影猛地一颤,趴在地上不动了。 对岸的鬼子兵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似乎确认了目标死亡,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屏息等待了很久,直到确定下面再没有动静。 “下去个人看看,”老叔哑声说,“小心点。” 那个之前说话的年轻人自告奋勇,灵活地顺着陡坡滑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趴伏不动的士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脖颈。 “还有气!很弱!”他抬头向我们打着手势。 我们最终把那个重伤的士兵拖回了暂时藏身的一个狭窄山洞里。他伤得很重,一颗子弹从后背射入,大概伤到了肺,呼吸时带着嘶嘶的漏气声,还有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失血很多。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干裂起皮,浑身滚烫,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我们没有任何药品,只能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用随身水囊里仅存的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血迹。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几个女人忍不住别过头去呕吐。水很快用完了,伤口也只是看起来干净了一点,根本无济于事。 “这……这咋办啊?”一个婶子带着哭腔问。 老叔沉默地看着昏迷的士兵,又看了看我们这群面黄肌瘦、自身难保的老弱妇孺,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蹲在士兵身边,看着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他的眉头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军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上面除了血污,还有泥浆和硝烟的痕迹。 忽然,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我凑近了些,屏住呼吸仔细听。 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成调,也听不清字句。但那种节奏,那种试图发出声音的渴望……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童谣吗? 不,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是伤痛的呻吟,或者是无意识的呓语。 我直起身,摇了摇头。众人都期待地看着我,见我摇头,眼神又黯淡下去。 山洞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伤兵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洞外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遥远枪炮的余音。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鬼子的搜索队,或者打扫战场的部队,随时可能发现这个山洞。而且,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留在这里,所有人都得死。 “得走。”老叔最终下了决心,声音干涩,“把他……把他安置好,我们得继续往南。” 所谓“安置好”,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们无法带着一个垂死的人穿越这危机四伏的山林。 没有人说话。沉默即是同意。 我们找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树叶和软草,铺在伤兵身下,让他能躺得舒服一点。又把那个几乎空了的水囊放在他手边——尽管他知道,他可能永远也用不上了。 做完这一切,我们默默地收拾起那点可怜的随身物品,准备离开这个暂时的避难所。 我最后一个走出山洞,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士兵静静地躺在树叶铺成的“床”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山洞的阴影笼罩着他,只有一点点天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 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洞内过于安静,或许是我的心弦绷得太紧,我听得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更像是一个音节的开头,模糊不清,带着漏气的嘶声。 但那个模糊的音节,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记忆。 像……像“拍”字的声母?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是巧合吗?还是…… 秀云姐的目光再次浮现在眼前,那燃烧的、沉重的嘱托。水生颤抖的童谣在耳边回响。 万一……万一他不是在胡乱呓语呢? 万一他也会……也会那首童谣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等等!”我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已经走出几步的同伴们愕然回头看我。 “他……他刚才好像……在唱歌。”我指着洞内的伤兵,声音发抖。 “唱歌?”老叔皱紧了眉头,“丫头,你是吓糊涂了吧?他都那样了……” “不!我真的听到了!”我急切地辩解,甚至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固执,“很像……很像我们村里孩子唱的那首!” 提到“村里”,所有人的脸色都黯淡了一下。晒谷场的惨剧是我们所有人无法愈合的伤口。 “哪首?”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疑惑地问。 “‘你拍一,我拍一’……”我下意识地低声念了出来。 山洞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 那妇人摇了摇头:“这种童谣,好多地方的孩子都会唱,调子都差不多,不稀奇。” 她说的有道理。这首童谣流传很广,并不独特。 可是……万一呢?万一他就是知道完整的呢?秀云姐让我带出去的,不就是这首完整的、承载着我们村庄最后记忆和血泪的童谣吗?如果他能唱出来,哪怕多一句,是不是就意味着,这首歌真的有可能被带出去,被更多的人记住? 我看着同伴们疲惫而麻木的脸,知道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活下去。我的坚持,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不可理喻的。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老叔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叔,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试试……我试试能不能让他再出声!如果……如果他真的会唱,哪怕多听清一句也好!” 老叔看着我眼中近乎偏执的光,又看了看洞内奄奄一息的士兵,沉重地叹了口气:“丫头,不是叔心狠,是咱们……”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咱们自身难保!可是……可是我答应过我姐!我答应过她的!要把歌带出去!这也许……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这些天积压的恐惧、悲伤和绝望。 老叔沉默了。其他人都低着头。 最终,老叔挥了挥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刻钟。最多一刻钟。鬼子不知道啥时候就来。” 我几乎是扑回到那个伤兵身边的。 跪在他身旁的树叶上,我凑近他的脸,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微弱而灼热的气息。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像指缝间的流沙。 “喂?你能听见吗?”我小声地、急切地呼唤他,“你刚才……在唱歌吗?” 没有任何回应。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嘴唇紧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外的同伴们不安地踱步,每一次轻微的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开口? 忽然,我想起了水生。想起他是在极度恐惧下,无意识地唱出了那首童谣。 恐惧……或许,在意识的最后深处,人能抓住的,反而是最初记忆里最熟悉、最本能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开始哼唱。哼的是那首童谣的调子,模糊的,不成字的。我只反复哼着开头的旋律,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孩提。 哼了几遍,他的呼吸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 我停下来,屏息等待。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再次微微张开。 更微弱的气流声,比刚才还要模糊。 我几乎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孩……飞……” 两个极其破碎的音节,夹杂在嘶嘶的漏气声中。 孩?飞? 是“小孩”和“飞机”吗?!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他!他真的在唱!唱的就是“两个小孩坐飞机”! 巨大的激动和难以置信席卷了我,让我浑身都开始发抖。我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继续用更轻柔、更稳定的声音哼唱那开头的调子,试图引导他,像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 “嗯……嗯……”他发出了无意识的鼻音,似乎在努力跟随这熟悉的旋律。 他的嘴唇又动了几下,这一次,似乎试图组成更完整的句子,但出来的依旧是破碎的音节:“……拍……三……” 拍三?是“你拍三,我拍三”吗? 童谣的下一句是什么?我拼命回忆。我们村里的孩子通常唱的是“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后面呢?后面的我记不太清了,水生那时候小,也总是唱到前面几句就乱编了。 秀云姐让我带出去的,是完整的!完整的! “后面呢?”我忍不住低声追问,声音带着颤抖,“你拍三,我拍三,然后是什么?” 伤兵没有任何回应。他似乎耗尽了下意识哼唱的力气,呼吸变得更加微弱而急促,脸上的死灰色更加浓重。 “别睡!求你!再唱一句!就一句!”我摇晃着他的手臂,虽然知道这毫无用处。 洞外传来了老叔压低声音的催促:“丫头!差不多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已经唱出了“拍三”,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或许就能听到更后面的! 我看着伤兵急剧起伏的胸膛,知道他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就在这时,我猛地想起了秀云姐塞进我嘴里的那口带血的谷粒。那不仅仅是活下去的嘱托,那更是一种力量的传递,一种来自土地、来自生命本源的力量! 我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看着掌心那些黑红色的谷粒。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下一小点——那已经不再是谷粒,而是凝固的血与誓言——将它轻轻放在了伤兵干裂的嘴唇上。 仿佛是一个古老的仪式。 我俯下身,再次在他耳边,用尽我所有的虔诚和力量,低声地、清晰地唱出了我知道的那部分: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我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他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想要睁开,却无力办到。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后,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灵魂而不是用声音,他吐出了几个字,比刚才清晰了无数倍: “三……个……小孩……爬……雪……山……”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 听到了!我听到了!完整的第三句!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放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 然而,他的生命之火也似乎随着这完整一句的唱出而燃到了尽头。那艰难挤出的声音戛然而止,胸膛的起伏猛地停顿,然后,彻底归于平静。 他死了。 带着那句刚刚唱出的、完整的童谣,死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洞里。 山洞里死一般寂静。 我跪在原地,看着那张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泪水无声地滚落。掌心还残留着谷粒的碎屑,以及他嘴唇上最后那一点微弱的湿意。 “丫头!”老叔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恐慌从洞口传来,“有动静!快走!” 我猛地惊醒。远处,似乎传来了日语叽里呱啦的吆喝声和军犬的吠叫。 不能再耽搁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不知名的士兵,将“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这句话死死地刻进脑子里,然后抓起身边的小包袱,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山洞。 “他……”老叔看了一眼洞内,已然明白。 “死了。”我哑声说,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但我们快走!” 我们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茂密的丛林,向着与鬼子声音传来的相反方向亡命奔逃。身后,隐约听到了鬼子兵发现山洞的喧哗,甚至还有几声试探性的枪响。 我们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树枝刮破了衣服和皮肤也浑然不觉。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兵的声音,我们才瘫倒在一处隐蔽的溪流边,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心脏还在狂跳。但这一次,除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胸腔里还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东西。 那个士兵……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怎么会唱这首童谣?是家乡的孩子都唱,还是……有什么别的渊源?他已经永远无法回答了。 但他用最后一点生命力,为我,为秀云姐的嘱托,补全了童谣的一块碎片。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 秀云姐,你听到了吗?歌,又多了一句。它正在被带出去,虽然是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代价。 我从贴身的衣袋里——那件衣服上还沾着晒谷场的血迹和泥土——摸索出一小截之前捡到的、烧焦了一半的铅笔头,又找出一张勉强能写字的、皱巴巴的糙纸。这是我在逃难路上偶然发现的,一直藏着,觉得或许有用。 我背对着其他人,就着溪边岩石略微平坦的地方,用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一,坐飞机。 二,梳小辫。 三,爬雪山。 字写得歪歪扭扭,很难看。但每一个字,都像用血刻上去的一样。 写完后,我仔细地把这张纸折好,和掌心剩下的那几颗带血的谷粒放在一起,重新塞回贴身的衣袋,紧紧挨着我的心口。 那里,沉甸甸的,不再仅仅是悲伤和恐惧,还有了一份必须完成的重量。 接下来的路程,依旧充满艰辛和危险。我们躲避着鬼子的扫荡队伍,穿过荒芜的村庄,踏过焦灼的战场边缘。见过了太多惨状:被焚毁的房屋,无人收敛的尸体,坐在废墟上目光呆滞的老人…… 但我的心态,却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不再只是一个被恐惧驱赶着逃命的幸存者。我成了一个承载者。我的身体里,藏着一首用生命换来的、尚未完整的歌谣,和一个必须完成的誓言。 我更加留意沿途遇到的所有孩子。那些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婴孩,那些在难民队伍中茫然睁大眼睛的幼童,那些在临时难民营地里追逐打闹、试图找回一丝快乐的娃崽。 我悄悄地、仔细地听他们是否唱起童谣,唱的是哪一首。 有一次,在一个被炮火摧毁了一半的破庙改建的临时栖身所,我听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抱着一个没有头的破布娃娃,咿咿呀呀地哼着:“你拍一,我拍一……”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靠近。 “……一个小孩穿花衣。” 她唱的是“一个小孩穿花衣”。和我们的不一样。 失望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触。这首童谣,就像野草的种子,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以不同的形态,在不同的孩子口中顽强地生长着。它们或许词句略有不同,但那节奏,那韵律,那份属于孩童的、对生活和游戏的本能向往,是相通的。 这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对毁灭的抵抗,对遗忘的抵抗。 我们继续向南。听说南边有“咱们的队伍”,能打鬼子,能给穷人饭吃。这成了我们这群飘萍般的人唯一的方向。 历经数月跋涉,翻越了无数山岭,趟过了数条河流,我们这支最初十几人的逃难队伍,最终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抵达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被称为“后方”的区域。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穿着整齐军装、纪律似乎截然不同的中**队。也看到了很多和我们一样的难民,以及来自各地的、满怀热血的年轻人。墙上刷着抗日的标语,有人在高声宣讲,有人在组织募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沦陷区死寂绝望截然不同的、紧张却又充满希望的气息。 老叔和其他几位幸存的多亲,选择在附近一个残破的村庄暂时安顿下来,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找个能糊口的活计。 而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看着那些忙碌的、眼神坚定的人们,摸了摸胸口那硬硬的、藏着血谷和童谣记录的纸包。 秀云姐,我走出大山了。 我来到了你说的“外面”。 但歌,还没有完整。誓言,还未完成。 这时,我看到街角贴着一张大字海报:“救死扶伤,支援前线!战地医护人员培训招募!” 海报旁边,几个穿着灰色制服、臂上带着红十字袖章的女兵正在给围拢过来的人登记。 战地护士……能去到最前线,能接触到来自天南海北的士兵,能救死扶伤,也能……听到更多的声音,包括那些可能存在于士兵记忆深处的、来自他们遥远家乡的童谣。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我心中疯狂生长。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用手拢了拢枯草般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向着那张海报,向着那几个女兵,坚定地走了过去。 秀云姐,水生,不知名的士兵……请你们看着我。 我不会停下。 歌,一定要完整地传下去。无论还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4章 第 4 章 招募点设在街角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里,青砖墙面上除了那张醒目的招募海报,还贴着许多标语和战况简报。院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的面孔,有男有女,眼神里混杂着与我相似的惶恐,以及一种更为炽热的、我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火焰——那是希望,是复仇的渴望,是建设新世界的憧憬。 我排在队伍末尾,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身上这件逃难途中不知从哪个废弃屋舍捡来的、过于宽大的粗布衣衫,虽然勉强遮体,却掩不住数月风餐露宿留下的狼狈与污迹。头发枯黄打结,脸颊凹陷,只有一双眼睛,因为胸腔里那股灼热的重压和刚刚下定的决心,而异常明亮地睁着,像两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轮到我时,负责登记的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兵,皮肤微黑,眉眼清秀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她臂上的红十字袖章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 “姓名?”她头也没抬,手里拿着一支蘸水笔,面前摊开一本粗糙的登记簿。 “赵……赵小梅。”我哑声回答。这是秀云姐以前常叫我的小名。 “年龄?” “十六。”我虚报了两岁,怕年纪太小不被接收。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营养不良的脸和瘦削的身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哪里人?识字吗?” “赵家村的。认得……认得几个字。”我想起怀里那张写着童谣的糙纸,那是我识字的全部证明了。 “赵家村?”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地名,随即眼神黯淡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是北边那个……遭了难的?” 我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她沉默片刻,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继续问:“为什么想当战地护士?” 为什么? 晒谷场上飞溅的鲜血,秀云姐最后燃烧的目光,水生颤抖的童谣,山洞里无名士兵用生命挤出的破碎音节,掌心那几颗永不磨灭的、带血的谷粒……无数画面和声音在我脑中轰然炸开,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低语:“我……我想救人。也想……把一些东西,传下去。” 她看着我,目光深沉,仿佛要穿透我单薄的躯壳,看到里面承载的沉重过往。她没有追问“东西”是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在登记簿上迅速写下几行字。 “我们这里很苦,非常苦。要学包扎、止血、抬担架,要跟着部队行军,有时候几天几夜没合眼,炮弹就在身边炸开,缺医少药是常事,看到断手断脚、肠子流出来的伤员,你不能晕,不能怕。”她的语气平静而冷酷,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且,我们救不了所有人,很多时候,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你,能行吗?” 我能行吗? 我想起山林里倒下的同伴,想起山洞里那个无名士兵在我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死亡,我已经见过太多。恐惧,早已被更沉重的责任压到了心底最深处。 “我能行。”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递过来一张粗糙的、盖着红印的纸条:“去里面院子,找李班长报到。先进行基础培训,合格了才能留下。”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张准入凭证,更像是一张通往未知、通往誓言下一程的车票。 临时医护培训点设在院落深处,原先可能是个祠堂或者学堂,空间宽敞,但此刻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草药的苦涩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十个和我一样新来的年轻人,男女都有,围成一个半圆,中间站着一位四十岁左右、面容严肃、同样戴着红十字袖章的女兵,她就是李班长。 李班长手里拿着一卷干净的(相对而言)绷带,动作麻利地在一个充当模特的老兵胳膊上演示着包扎手法。她的讲解简洁、快速,不带任何感**彩。 “压迫止血点是关键!看清楚,这里是肱动脉,这里是桡动脉……绷带不要缠得太紧,影响血液循环,也不能太松,止不住血……三角巾的用法都记牢,头、肩、手臂、大腿,不同部位打法不同……”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每一张紧张而专注的脸。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现在学的每一个手法,记住的每一个要点,到了前线,可能就是一条命!是咱们战士的命!别给我吊儿郎当,别给我怕脏怕累!在这里流汗,好过在前线看着伤员因为你们技术不到家而流血身亡!”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们被分成小组,开始练习。绷带、夹板、简陋的担架……一切都是那么粗糙,却又承载着生命的重量。我学得异常认真,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拼命往脑子里刻。手指因为反复练习打结而磨破了皮,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休息的间隙,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院子里忙碌穿梭的身影。有步履匆匆、端着消毒盘子的护士,有满身血污、刚从转运车上跳下来的担架员,还有躺在临时搭起的床板上,忍着伤痛不吭一声的伤员。他们的眼神,或疲惫,或坚毅,或茫然,或带着求生的渴望。 这里,是另一个战场。没有刺刀的拼杀,却有与死神的赛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张写着童谣的纸和硬硬的谷粒隔着布料传来真实的触感。在这个充满伤痛与死亡的地方,那首未完成的、属于孩童的歌谣,像是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却又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坚实的理由。 一天训练结束后,我们领到了两套灰色的、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的护士制服,以及一个简单的个人用品包。当我换上那身制服,臂膀上还没有戴上红十字袖章,但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依旧瘦弱、眼神却不再只有惶恐的女孩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不再仅仅是赵家村幸存的那个小梅了。 晚上,我们睡在祠堂打通的大通铺上,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耳边是同伴们疲惫的鼾声和梦呓,窗外是遥远天际偶尔划过的探照灯光柱。我睡不着,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再次掏出那张糙纸,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上面的字迹: 一,坐飞机。 二,梳小辫。 三,爬雪山。 无名士兵用生命补全的第三句,像一块珍贵的拼图,嵌入了这首歌谣里。后面还有四、五、六、七……一直到十。剩下的七句,它们在哪里?在哪个孩子的口中?在哪个即将逝去的士兵的记忆深处? 秀云姐,我走到了这里,穿上了这身衣服。我会救人,也会继续寻找。歌,一定会完整的。 我在心里,将已知的三句,连同那熟悉的调子,默默哼唱了一遍。在这充满战争气息的夜晚,这微弱的、无声的吟唱,是我唯一的安眠曲。 基础培训紧张而短暂,只有不到十天。我们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掌握止血、包扎、固定、搬运等最基本的战场救护技能,还要学习辨认常见的疾病症状,了解极其有限的几种药品的用法用量。 李班长的严厉近乎苛刻。任何一个不规范的动作,任何一瞬间的犹豫,都会招来她毫不留情的呵斥。 “快!再快!战场上鬼子子弹会等你慢慢包扎吗?” “手稳点!你抖一下,伤员就多受一分罪!” “眼泪给我憋回去!这里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你的手和你的心!” 好几次,有年纪小的女孩因为操作失误或者被她训斥,偷偷躲在角落抹眼泪。我没有。不是我不怕,不累,不委屈,而是我知道,李班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晒谷场上,如果当时有人懂得正确的包扎,张老爹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山洞里,如果我有更多的医药知识,那个无名士兵或许…… 没有或许。战争不相信或许。 我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练习中,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可能救命的知識。我的手上添了不少新伤,旧疤叠着新疤,手臂因为反复练习抬担架而酸胀不堪,但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沉静,动作也越来越麻利。 李班长偶尔在巡视时,目光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审视的意味似乎淡了一些。 培训的最后一天是考核。模拟战场环境,烟雾弥漫(用湿柴草制造),伴有爆炸声(敲铁桶),我们需要在限定时间内,对扮演伤员的同伴进行伤情判断、止血包扎,并将其安全转运到指定地点。 现场一片混乱。烟雾呛得人直流眼泪,爆炸声震耳欲聋,“伤员”们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尖叫。有人慌了神,手忙脚乱找不到绷带;有人被“爆炸”吓到,呆立当场。 我深吸一口被烟雾污染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秀云姐死死抓住刺刀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那股决绝的力量仿佛传递到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快速匍匐到一个大腿被“炸伤”(绑着红色染料布条)的“伤员”身边,检查伤口,压迫止血,上夹板,缠绕绷带,动作一气呵成,虽然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每一步都清晰准确。 然后,我和另外一名考核者抬起担架,在弥漫的烟雾和模拟的枪炮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后方医疗点”冲刺。担架很沉,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汗水迷住了眼睛,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我咬紧牙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把他送出去! 当我们成功将“伤员”送达终点时,我几乎虚脱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李班长站在终点,看着计时用的粗糙沙漏,又看了看我们这几个顺利完成考核、狼狈不堪的新兵,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还行,没白费粮食。” 我知道,这大概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考核结束的当晚,分配名单张贴了出来。我和另外十几个人,被分配到了即将开赴前线的野战救护队。名单下面,是一片压抑的沉默。有人面露惧色,有人神情肃穆,也有人像我一样,眼神复杂,既有对未知战场的恐惧,也有一种终于要踏上真正征途的决然。 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装——两套换洗制服,个人用品,以及那个贴身藏着的、装着血谷和童谣记录的粗布小包。 第二天拂晓,天色灰蒙蒙的,下着冰冷的细雨。我们这批新补充的医护兵,跟随着一支物资运输队,即将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临时后方,前往战火纷飞的前线。 站在湿漉漉的街口,回望那片在雨中显得模糊的院落,那里曾是我短暂学习和喘息的地方。然后,我转过身,紧了紧背上不算沉重的行囊,踏着泥泞,汇入了那条向着北方、向着枪炮声传来的方向蜿蜒前行的灰色洪流。 秀云姐,水生,无名士兵……我来了。带着你们未完的歌,和这条捡回来的命。 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我的心口,那片贴着血谷和童谣纸片的地方,却始终滚烫。 行军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没有骡马代步,我们全靠两条腿。道路泥泞不堪,时常要躲避敌军飞机的侦察和轰炸。运输队的速度不算快,但对我们这些新兵来说,保持不掉队已经需要拼尽全力。 沉重的行囊压在瘦削的肩头,很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脚底很快就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雨水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冷风一吹,冻得人牙齿打颤。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 但没有人抱怨,至少没有人大声抱怨。队伍里沉默的时候居多,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军官偶尔压低声音传来的口令。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身体的痛苦是真实的,但精神的弦却绷得紧紧。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那些沉默前行、面容坚毅的老兵;那些和我一样稚嫩、却努力挺直腰板的新兵;道路两旁被炮火摧毁的村庄残骸;田野里无人收割、已然腐烂的庄稼…… 这一切,都在不断地向我印证着战争的残酷,也让我更加明白自己肩负的、那看似微小却重于千钧的使命。 休息的时候,我们挤在路边的残垣断壁下,啃着冰冷梆硬的干粮。有人会低声交谈,互相鼓劲。我大多时候沉默,听着他们用带着各地口音的话语,讲述着家乡,讲述着亲人,讲述着对鬼子的仇恨。 偶尔,会有年轻的士兵,或许是为了驱散行军的沉闷和恐惧,低声哼唱起家乡的小调。每一次听到类似的旋律,我的心都会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屏住呼吸,希望能从那陌生的曲调里,捕捉到一丝熟悉的音节。 但,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些小调,有的是江南水乡的温软,有的是西北高原的苍凉,有的是东北黑土地的泼辣……它们各不相同,唯独没有我魂牵梦绕的那首“你拍一,我拍一”。 失望吗?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的了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着无数像赵家村一样的村庄,有着无数像秀云、水生一样的人们,也有着无数首承载着不同记忆、却同样真挚的童谣。我要寻找的,只是其中特定的一首,而这首童谣的完整,或许需要走遍这片饱受创伤的河山,听遍所有濒临逝去的低吟。 这个任务,比我想象的更加艰难,也更加宏大。 行军途中,我们也会遇到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队伍。看到那些缠着渗血绷带、拄着拐杖、或者躺在担架上人事不省的士兵,我们这些医护兵会下意识地站起身,行注目礼。李班长和其他老兵则会立刻上前,询问伤情,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伤兵转运站,停下来短暂休整和补充饮水。转运站设在一个破败的庙宇里,条件极其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臭气味。呻吟声、呓语声不绝于耳。 我端着水壶,小心翼翼地穿过躺满伤员的殿堂,想去后院的水井打水。目光所及,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和痛苦扭曲的面容。就在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一个头上缠着厚厚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年轻伤员,正在低声啜泣,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 我脚步一顿,凝神细听。 “……娘……我想回家……坐飞机……飞回家……” 坐飞机! 这三个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几乎要冲过去抓住他问个明白! 但下一刻,我看清了他的状态。他神志不清,显然是在高烧和伤痛产生的谵妄中。他说的“坐飞机”,更像是一个孩子对快速归家最直接、最虚幻的渴望,而不是在唱那首结构完整的童谣。 我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打扰伤员,更不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而影响这里的秩序。 我默默地走到后院,打了水,又默默地穿过殿堂。经过那个伤员身边时,他依旧在喃喃着“坐飞机……回家……”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 秀云姐,这首歌,到底牵连着多少人的乡愁和生命? 越靠近前线,气氛越发紧张。枪炮声从遥远的闷雷变成了清晰可辨的轰鸣,夜晚的天际时常被炮火映成诡异的橘红色。空气中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道路上也出现了更多匆忙调动的部队和辎重。 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个位于战线后方约十几里地的野战救护所。这里比之前的转运站规模更大,但也更加混乱和忙碌。帐篷连绵,人来人往,担架兵不断抬着新的伤员冲进来,医护人员小跑着穿梭其间,呼喊声、命令声、伤员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高度紧张、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我们没有时间适应,立刻就被投入了工作。我被分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收容重伤员的帐篷里,负责协助一位姓陈的女医生。 陈医生约莫三十岁,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她话不多,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检查伤口、清创、缝合、下达医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的工作琐碎而繁重:更换绷带、清洗伤口(能用上的清水极其有限)、喂水喂饭、帮助伤员翻身、处理排泄物……还要时刻留意伤员的情况变化,一旦有异常立刻报告。 第一个直面胸膛被炸开、内脏隐约可见的伤员时,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双腿的发软,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想起李班长的训斥:“不能晕,不能怕!”想起秀云姐抓着刺刀的手。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尝到腥甜味,然后颤抖着双手,按照培训时学到的,协助陈医生进行紧急处理。 那个伤员最终没能救回来。看着他被蒙上白布抬走,我靠在帐篷的支柱上,浑身脱力,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陈医生经过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疲惫而沙哑:“习惯就好。我们尽力了。” 习惯?我永远无法习惯死亡。但我必须学会在死亡面前,保持继续救人的力量和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炼狱中穿梭。工作时间长得没有尽头,休息成了一种奢侈。我的双手很快就因为频繁接触消毒水和血污而变得粗糙开裂,军装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血迹和污渍。累极了的时候,随便找个角落就能睡着,耳边却总是回荡着伤员的呻吟和炮火的轰鸣。 但我没有忘记我的寻找。在给伤员喂水、擦拭身体或者仅仅是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我会格外留意他们的呓语,他们无意识的哼唱。尤其是那些伤势极重、意识模糊的士兵,他们的意识往往会飘回遥远的、安全的童年。 我听到过许多模糊的片段,有叫“狗蛋”、“铁柱”的小名,有念叨着“村口的大槐树”、“河里的鱼”,也有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小曲。 我像一个在茫茫沙海中寻找特定金粒的淘金者,耐心而执着地筛选着每一个声音。 直到那天傍晚。 担架兵抬进来一个重伤员,直接放在了帐篷里离马灯最近、也就是光线最好的那张简易手术台(其实就是两张拼在一起的木板桌)上。陈医生立刻围了上去。 我也被叫过去帮忙。那个伤员很年轻,可能比我大不了几岁,整张脸因为失血过多和疼痛而扭曲着,惨白得像一张纸。他的腹部中弹,简单的包扎根本无法止住汩汩涌出的鲜血,灰色的军装下摆已经被彻底染成暗红色。 陈医生快速检查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她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护士低声道:“伤到主动脉了,不行了,准备吗啡。” 吗啡,是为了减轻他最后时刻的痛苦。 伤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 陈医生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唇:“兄弟,你想说什么?慢慢说……” 帐篷里其他伤员的呻吟似乎都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这边。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悲悯在空气中弥漫。 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手里还端着准备用来清洗伤口的盐水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个伤员的气息越来越弱,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字音。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的节奏: “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敲大鼓……”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击中。手中的盐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突兀。 陈医生和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我。 但我完全顾不上了!我像疯了一样冲过去,扑到手术台边,抓住那个伤员已经逐渐冰凉的手,眼泪奔涌而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再说一遍!求你!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干什么?敲大鼓吗?是不是敲大鼓?!” 伤员已经无法再回应我了。他的瞳孔正在快速散大,最后一点生命的光泽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他死了。 他死了。带着童谣的第五句,“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敲大鼓”,死了。 我僵在原地,抓着他尚存一丝余温的手,失声痛哭。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震撼和……确认! 歌!又多了一句! 秀云姐!你听到了吗?!又一个!又一个兄弟……他把歌……传给我了! 陈医生看着我失控的样子,皱了皱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其他人把遗体抬走。她或许以为我是因为目睹死亡而情绪崩溃。 只有我知道不是。 我瘫坐在地上,在周围混杂着同情和不解的目光中,颤抖着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张糙纸和半截铅笔。不顾地上的血污,我趴在膝盖上,用尽全身力气,在那条“三,爬雪山。”的下面,用力地、清晰地添上了一行: 五,敲大鼓。 四呢?第四句在哪里?还有六、七、八、九、十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条路,我必须继续走下去。直到这首歌,如同秀云姐所愿,完整地、响亮地,响彻这片她挚爱的、正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空。 第5章 第 5 章 帐篷里死寂了一瞬,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和远处依旧连绵不绝的炮火轰鸣形成诡异的反差。地上的盐水蜿蜒流淌,混入了尚未干涸的血迹,映着摇曳的马灯光,泛着暗红的光泽。 陈医生沉默地看了我几秒,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慰,只是对旁边的护士低声吩咐:“清理一下。”然后便转身走向另一个需要处理的伤员。在这里,死亡和崩溃都太过寻常,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情感可以浪费。 我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刚添上第五句的糙纸,泪水滴落在字迹上,模糊了“敲大鼓”三个歪扭的墨痕。那个不知名的、年轻的士兵,他最后的气息化作了这五个字,像一枚滚烫的弹片,深深嵌入了我的灵魂。他来自哪里?他的家乡是否也有一个晒谷场,也有唱着童谣的孩童?这一切,都随着他生命的消逝,成了永恒的谜。 秀云姐,又一个……又一个兄弟用命,传了歌。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攫住了我。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承诺,一个嘱托。这是一条用生命铺就的路,每一句童谣的浮现,都伴随着一个鲜活生命的陨落。我承受得起吗?我这具从血火中捡回来的、瘦弱的身躯,真的能背负起如此之多逝者的期望,走到最后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心脏。 但下一刻,掌心那几颗血谷坚硬的触感,秀云姐最后那燃烧的目光,水生颤抖的童谣,无名士兵山洞里的低吟,以及刚刚逝去士兵最后挤出的“敲大鼓”……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那层冰冷的恐惧。 我猛地用手背擦去糊住视线的泪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能倒下。绝对不能。我倒下了,这些用生命传递过来的歌句,就会随着我一起,埋葬在这无名的战火之中。 我将糙纸仔细折好,重新塞回最贴身的衣袋,紧紧挨着那几颗血谷。那里,如今沉甸甸地装着三句半(第四句依旧缺失)用生命验证的歌谣。 我默默地拿起角落的扫帚和破布,开始清理地上泼洒的盐水和血污。动作有些僵硬,但很认真。陈医生在给另一个伤员换药时,余光瞥见我的动作,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工作,我做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仿佛只有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些繁琐、劳累甚至肮脏的救护工作中,才能稍稍抵消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巨浪。给伤员喂水时,我会更仔细地倾听他们含糊的呓语;擦拭身体时,我会留意他们无意识蜷缩手指的节奏;甚至在帮他们处理排泄物时,我都绷紧着神经,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可能与那首童谣相关的、来自记忆深处的细微声响。 我知道这近乎偏执,像是在大海里打捞一根特定的针。但我没有别的办法。这首歌的线索,似乎只存在于生与死的边缘,存在于意识回归混沌的刹那。 野战救护所的生活没有日夜之分,只有伤员源源不断送来的紧张间隙,和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喘息。炮火成了永恒的背景音,饥饿、疲惫和死亡是常态。 几天后,我们接到命令,救护所需要跟随部队向前推进十几里,设立新的前沿救护点。这意味着更靠近火线,也更危险。 拆帐篷,搬运药品和器械,协助重伤员转移……又是一番紧张的忙碌。当我们这支疲惫不堪的医疗队,跟随着辎重部队,踏着被反复轰炸、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道路,抵达新的设立点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新的救护点设在一个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村庄外围,几间侥幸未完全倒塌的土坯房成了临时手术室和重伤员安置点,更多的轻伤员只能分散在挖掘的简易防炮洞或者残垣断壁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硝烟味和焦糊味,地上随处可见弹坑和散落的砖石瓦砾,偶尔还能看到未能及时清理的、已经发黑的凝固血块。 我们几乎没有休息,立刻开始搭建新的救护场所。抬门板当床铺,找相对干净的布料悬挂起来充当隔断,清点所剩无几的药品……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机械地运转着。 就在我们忙着整理一箱受潮的绷带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 “炮击!隐蔽——!” 经验丰富的老兵声嘶力竭地吼道。 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扑向最近的掩体。我被人猛地一拽,踉跄着滚进了一个刚刚挖好、还没来得及使用的散兵坑里,重重摔在坑底的泥土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大地剧烈颤抖,泥土、碎石、木屑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灼热和死亡的气息,从坑口呼啸而过。我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呛人的尘土堵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 爆炸声持续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 当炮击的余音渐渐消散,只剩下零星遥远的爆炸声和建筑物残骸垮塌的闷响时,我才敢微微抬起头。坑口已经被落下的浮土掩埋了大半,光线昏暗。拽我下来的那个老兵趴在坑口附近,一动不动,背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 “班长?班长!”我挣扎着爬过去,声音嘶哑地呼喊。 他没有回应。我颤抖着手探向他的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但他的后脑被一块飞溅的碎石击中,鲜血正汩汩流出,浸湿了灰白的头发和身下的泥土。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必须救他!必须把他弄出去! 我拼命用手刨开堵住坑口的浮土,指甲翻裂,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也浑然不觉。好不容易扒开一个可供人钻出的缺口,我奋力将昏迷的老兵往外推。他身材魁梧,十分沉重,我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将他上半身推出坑外。 “来人!帮帮忙!这里有人受伤了!”我朝着外面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空地嘶喊。 几个同样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医护兵和担架兵闻声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老兵完全抬出散兵坑,进行紧急止血和包扎。 我瘫坐在坑边,看着他们忙碌,看着老兵被迅速抬往临时手术室的方向,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的擦肩而过。如果不是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兵在关键时刻拉了我一把,现在躺在那里流血昏迷的,甚至是一具冰冷尸体的,就是我了。 战争的残酷,以前是看到的,听到的,此刻,是切身体会到的,像一把冰冷的刺刀,抵在了我的咽喉。 我抬起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摸了摸胸口。那张糙纸和血谷还在。它们在,秀云姐的嘱托就在,那些逝者传递的歌谣就在。 我不能死。至少,在歌谣完整之前,我不能死。 炮击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救护所里更加拥挤和混乱。药品,尤其是止血和消炎的药品,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很快就要见底。纱布绷带反复清洗使用,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洁白和韧性。 我被分配到协助处理轻伤员,主要是更换绷带和清理一些不算太严重的伤口。这些伤员大多是从火线上刚刚撤下来的,带着满身的硝烟和疲惫,很多人的伤口只是经过了最简单的包扎,此刻已经化脓感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一个临时用门板搭成的“病床”前,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伤员。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可能只有十五六岁,比我还小,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沾满泥污的灰色军装。他的胳膊被子弹擦伤,伤口不深,但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边缘已经红肿溃烂。 我小心翼翼地用所剩不多的消毒水给他清洗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哼出一声。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不时地望向帐篷外枪炮声传来的方向,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甚至是一丝……渴望? “小同志,忍着点,很快就好。”我尽量放柔声音,虽然我自己也累得声音发哑。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当我开始给他缠绕干净的(相对而言)绷带时,他忽然低声开口了,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护士……姐姐,你说,咱们能打赢吗?”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这个问题,我听过很多次,从不同伤员的嘴里,带着绝望、带着期盼、带着麻木。但从这个孩子嘴里问出来,却格外让人心酸。 “能。”我没有丝毫犹豫,语气坚定,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定能。” 他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轻轻吁了口气,目光依旧望着外面,喃喃道:“那就好……等打赢了,我就能回家了……我娘……还等着我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思念。 就在这时,或许是放松了下来,或许是伤痛和疲惫让他意识有些模糊,他无意识地、极轻地哼唱了起来。那调子很模糊,断断续续,像是梦呓。 但我的心脏却猛地漏跳了一拍!那节奏……那开头隐约的旋律…… 我屏住呼吸,凑近了些,手上的动作也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他这无意识的哼唱。 他哼了几句模糊的音节,然后,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吐出了几个字: “……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写大字……” 轰! 仿佛又一个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写大字! 第四句!是缺失的第四句! 我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强行压抑住颤抖的声音,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轻声问他:“小同志,你……你刚才唱的是什么?能再唱一遍吗?” 他被我的问话惊醒,茫然地转过头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对一句童谣这么感兴趣。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俺……俺也不知道是啥,就记得小时候……俺娘好像这么哄过俺睡觉……模模糊糊的调子,词也记不全了……” 他记不全了。但这足够了!他无意识中哼出的,就是第四句!“写大字”! “谢谢!谢谢你!”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连声道谢,泪水再次盈满眼眶,但这次是喜悦的,是充满希望的。 他被我激动的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憨厚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再解释,只是飞快地、珍惜地将他哼出的这句“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写大字”牢牢刻进心里,刻进那首正在用生命拼凑的童谣里。 秀云姐,第四句!我们找到第四句了!不是一个逝去的生命,是一个活着的、充满希望的小战士,在思念家乡和母亲时,无意中为我们补上了这关键的一块拼图! 这让我相信,这首歌,不仅仅连接着死亡和悲伤,也连接着生命和希望! 我几乎是飞奔着找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其实只是一段塌了半边的土墙后面。炮声依旧在远处轰鸣,但此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写大字”三个字。 我颤抖着再次掏出那张已然磨损严重的糙纸和短小的铅笔头。靠着残墙,避开簌簌落下的尘土,我小心翼翼地在“三,爬雪山。”和“五,敲大鼓。”之间,郑重地、一笔一划地添上了新的字迹: 四,写大字。 看着纸上那依次排列的四句童谣记录,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交织在心头。一行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痕。 一,坐飞机。 (水生,赵家村) 二,梳小辫。 (水生,赵家村) 三,爬雪山。 (无名士兵,山洞) 四,写大字。 (小战士,前沿救护点) 五,敲大鼓。 (垂死士兵,野战救护所) 五句了。已经集齐了一半。 这五句,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有的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传递,有的在懵懂思念中无意哼出。它们像散落在战争废墟上的珍珠,被我这颗执着的心,一颗一颗地拾起,串连。 还剩下五句。六、七、八、九、十。 它们在哪里?在哪个即将崩塌的记忆里?在哪个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中?还是在某个像我一样,承载着秘密和嘱托的幸存者心中?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须继续找下去。希望就在前方,在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的某个角落。 我将纸张仔细收好,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尘土味的空气,抹去脸上的泪痕和污迹,重新走向那片忙碌而痛苦的救护区域。脚步,比之前更加坚定。 那个提供了第四句的小战士,在简单处理和休息后,被归入了轻伤员序列,准备随时重返前线。临走前,他找到我,依旧有些腼腆,递给我一小块用油纸包着、已经有些发黑的糖块。 “护士姐姐,这个……给你。谢谢你给俺包扎。” 我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坚毅的脸,看着他递过来的、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前线堪称奢侈品的糖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摇了摇头,把糖块推回给他:“你留着,补充体力。到了那边……自己小心。”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还算洁白的牙齿,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小跑着汇入了那支即将开赴火线的、灰色的队伍里,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希望他能活着,希望他能回家,见到他等待的娘。 也希望,他能记住那首模糊的童谣,在某一天和平降临的日子里,完整地唱给他的孩子听。 新的前沿救护点条件比之前更加恶劣。缺水是最大的问题,仅有的几口井要么被炸毁,要么水质浑浊不堪,需要反复沉淀才能勉强使用。清洗伤口、饮用、做饭,都指望着那点宝贵的水。我们这些医护兵,往往一天下来也分不到一口水润润喉咙,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是着了火。 药品彻底告罄了。最后一点磺胺粉用在了几个伤势最重的伤员身上,效果也是微乎其微。没有麻醉药,截肢、取弹片这样的手术,只能靠伤员硬扛,嘴里塞着木棍或者破布,痛苦的嘶吼声让人心碎。没有消炎药,伤口感染化脓几乎是必然,很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于术后的败血症或坏疽。 死亡,成了这里最不稀奇的事情。每天清晨,都要抬出去几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草草掩埋在救护点后方的野地里,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我的工作变得更加艰难和痛苦。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仅仅是给伤员喂一点点水,用清水(如果还有的话)或者仅仅是撕下的衣襟擦拭一下伤口周围的脓血,然后看着他们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无能为力。 这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消逝而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比身体的疲惫和环境的危险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但我依旧没有放弃寻找童谣的线索。在给那些意识模糊的伤员喂水时,在陪伴那些弥留之际的士兵走完最后一程时,我总会格外留意他们的呓语和哼唱。我知道这很渺茫,甚至有些残忍,像是在死亡的边缘搜寻着希望的碎片。但这已经成了支撑我在这人间炼狱里保持清醒、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 然而,接连几天,我一无所获。听到的,只有痛苦的呻吟,对家乡和亲人的呼唤,对鬼子的咒骂,或者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不成调的歌谣。 希望,仿佛被这残酷的现实和弥漫的死亡气息一点点磨蚀。 直到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暂时压制了战场上的硝烟和尘土,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救护所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痛苦扭动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 我守在一个重伤员身边。他年纪很大了,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在这个队伍里算是“老兵”。他胸口中弹,子弹卡在肺里,呼吸极其困难,带着拉风箱一样的嘶嘶声。陈医生看过,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救了。 我所能做的,只是时不时用棉签蘸点水,湿润他干裂得出血的嘴唇,然后握着他冰凉的手,陪着他。 他的意识时清醒时模糊。清醒的时候,他会用浑浊的眼睛看看我,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几声急促的喘息。模糊的时候,他会陷入深深的梦魇,身体微微抽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握着他的手,靠近他,仔细分辨着那些破碎的音节。 大多数时候,听不清。直到后半夜,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就在我以为他即将无声无息地离去时,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咯咯声,像是积痰,又像是最后的挣扎。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吐出了几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字: “拍……拍七……七个小孩……刷油漆……” 声音落下,他头一歪,彻底停止了呼吸。 我僵在原地,握着他尚存一丝余温的手,听着帐篷外淅沥的雨声和远处沉闷的炮声,心脏像是被瞬间冻结,然后又猛地被投入沸水! 第七句! 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刷油漆! 又一个!在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夜,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用最后一点生命力,传出了第七句!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觉得浑身冰冷,血液却像是在燃烧。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他的手放平,为他拉上那脏污的白布。 然后,我走到油灯下,再次掏出那张糙纸和铅笔。手稳得出奇,在那条“五,敲大鼓。”的下面,用力地、清晰地写下: 七,刷油漆。 第六句依旧缺失。八、九、十也依旧空白。 但我知道,它们一定在。在某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某一段即将湮灭的记忆里,等待着被发现,被传递。 歌未绝,路,就还要继续走下去。 我将纸张贴肉藏好,感受着那冰冷的纸张和坚硬的谷粒带来的刺痛。这刺痛,提醒着我活着,提醒着我肩负着什么。 雨,还在下。夜,还很长。战争,也远未结束。 但黎明,总会来的。带着完整的歌谣,和无数逝者与生者共同的期盼。 第6章 第 6 章 冰凉的雨丝渗进帐篷的缝隙,在地面的坑洼处积聚成小小的水潭,映照着摇曳的油灯,泛着破碎的光。覆盖着老兵的白布,在昏暗光线下形成一个沉默的、悲伤的凸起。帐篷里其他伤员的呻吟似乎也低了下去,仿佛被这无声的逝去和窗外无尽的冷雨所凝固。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刚添上第七句的糙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被血谷硌得生疼,但这疼痛却让我异常清醒。第七句,“刷油漆”,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这首正在用生命拼凑的童谣骨架里。它来自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兵,在雨夜弥留之际,伴随着拉风箱般艰难的呼吸,交付给了我。 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细细品味这又一次“收获”带来的复杂冲击。新的伤员还在不断送来,痛苦的呼喊、焦急的命令、器械碰撞的声响,很快将帐篷里的寂静打破。我深吸一口带着血腥、脓污和湿冷泥土气息的空气,将糙纸仔细藏好,重新扎紧腰间的布带,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伤员。 陈医生在给一个腿部重伤的士兵做紧急处理,没有麻醉,直接用探针寻找弹片的位置。士兵咬着一块木棍,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全身肌肉绷紧如铁。我快步上前,和另一个护士一起,用力按住他挣扎的身体。 “按住!别让他动!”陈医生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溅上的血点。 我的手掌紧紧压住士兵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感受到他心脏狂野的搏动,以及那几乎要崩断的痛苦。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油灯跳跃的火苗,还有对疼痛最原始的恐惧。这一刻,什么童谣,什么嘱托,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具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身体,和必须完成的任务——按住他,帮助陈医生取出夺命的弹片,让他活下去! 当啷一声,一块沾满血肉的、扭曲的金属碎片被扔进旁边的搪瓷盘里。陈医生迅速地进行缝合,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士兵终于脱力,晕了过去,全身被冷汗浸透。 我松开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在微微颤抖,掌心也被士兵的军装磨得通红。 “下一个。”陈医生甚至没有抬头,直接走向旁边另一个等待处理的伤员。 这就是前沿救护点的日常。生命在这里以最粗暴的方式被争夺,尊严成了奢侈品,情感需要被深深埋藏。我们像一群在悬崖边与死神拔河的人,筋疲力尽,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几天后,一支来自后方的、规模很小的补给队,冒着炮火艰难地抵达了我们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前沿救护点。他们带来了极其有限的药品——几瓶珍贵的消炎粉,一些绷带,还有少量的食物,主要是炒面和硬邦邦的干粮。 补给队的到来,给死气沉沉的救护所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但这点物资,对于庞大的伤员数量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药品需要严格分配,优先给那些有生存希望的重伤员。 陈医生召集我们几个负责主要工作的医护兵,开了一个极其简短的会议。油灯下,她的脸色憔悴,眼袋深重,但眼神依旧锐利。 “药品怎么用,都清楚。省着点,每一克都可能救一条命。”她的声音沙哑,“另外,上级命令,我们需要抽调两个人,跟随一支小部队,护送一批伤势稳定、可以转移的伤员,后撤到相对安全的后方医院。那里条件好一些,他们活下来的机会更大。” 她目光扫过我们:“赵小梅,你算一个。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我愣了一下。后撤?去后方? 一瞬间,我竟然有些犹豫。这里虽然危险、艰苦、时刻面临死亡,但这里也是童谣线索出现的地方。山洞里的无名士兵,垂死的年轻士兵,哼唱的小战士,雨夜的老兵……都是在这里,在这最前沿的生死线上,将歌谣的碎片传递给我。如果我离开了,剩下的三句(第六、八、九、十,其中第六句依旧缺失)线索会不会就此中断? 陈医生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皱了皱眉:“怎么?怕了?” “不是!”我立刻摇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我……我只是……” 我无法解释那首童谣,那是我内心深处最沉重的秘密和使命。 陈医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道:“这是命令。后方同样需要人手,而且,把伤员安全送到,也是救人。准备吧。” 命令。是的,这是命令。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我是这支队伍里的一颗螺丝钉。 我低下头:“是。” 当晚,我几乎一夜未眠。躺在简陋的地铺上,身下是潮湿的稻草,耳边是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和远处永不停歇的炮火交响。我抚摸着胸口那硬硬的纸包,心里五味杂陈。 后撤,意味着暂时远离最直接的死亡威胁,意味着可能获得相对安稳的休息和食物。但也意味着,我可能错过了收集剩余童谣的最佳场所。后方医院,那里会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士兵,他们的记忆里,会不会有我要寻找的东西? 秀云姐,我该怎么做?是留在这里,在死亡的边缘继续搜寻,还是遵从命令,去往后方,用另一种方式履行救人的职责,并等待新的机会? 没有答案。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轰鸣的炮声。 天刚蒙蒙亮,细雨依旧没有停歇。一支由二十多名伤势相对稳定、可以勉强行走或由担架抬着的伤员,以及我们两名医护兵、一个班的护卫士兵组成的小队,悄然离开了前沿救护点,踏上了后撤的路途。 道路比来时更加泥泞难行。伤员们互相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担架兵们喊着号子,在湿滑的路上竭力保持平衡,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们古铜色的脸上淌下。护卫班的士兵则警惕地分散在队伍前后左右,枪口指向道路两侧可能隐藏危险的草丛和废墟。 我走在队伍中间,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检查伤员们的情况,帮忙固定松动的绷带,或者仅仅是递上水壶,让他们润一润干裂的嘴唇。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每一个伤员的脸,倾听他们因为疲惫和伤痛而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后撤的路,并非坦途。我们同样要躲避敌军可能的追击和远程炮火覆盖,要穿过被反复争夺、危机四伏的区域。有一次,我们经过一个刚刚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小高地,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弹壳、破碎的枪支和来不及收殓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烤肉的味道。几个年轻的伤员忍不住呕吐起来,护卫班长脸色铁青,催促我们快速通过,不要停留。 死亡,如影随形。 在一个临时休息点——一段铁路的废弃涵洞下,我们停下来短暂躲避越来越密的雨丝。伤员们挤在相对干燥的地方,啃着冰冷的干粮。疲惫和伤痛让他们大多沉默着。 我靠坐在冰冷的水泥洞壁上,看着涵洞外连绵的雨幕。这时,我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头上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伤员,正靠在洞壁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他的嘴唇也在微微动着,像是在哼唱什么,声音极低,几乎被雨声掩盖。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又是那种熟悉的、近乎本能的期待。 我悄悄挪近了一些,凝神细听。 调子很模糊,不成形。他似乎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排遣痛苦和疲惫。 我有些失望,正准备移开目光,他却忽然换了一个节奏,手指敲打的频率也变了,嘴里清晰地哼出了几个字: “……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喝老酒……”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涵洞里,我听得很清楚。 第九句! 你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喝老酒!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后撤的路上,在这个废弃的涵洞里,从一个看似普通的伤员口中,竟然如此轻易地(相对而言)听到了第九句! 他没有濒死,甚至意识清醒,只是出于无聊或者习惯,哼出了记忆深处的童谣! 我强压住内心的狂涛骇浪,没有立刻冲过去。我等待着他是否还会哼出更多。但他似乎只记得这一句,哼完之后,便停了下来,继续茫然地看着洞外的雨景。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同志,你刚才哼的歌……挺好听的,是你们家乡的童谣吗?” 他转过头,用那只露出的眼睛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茫然,随即点了点头:“嗯呐,小时候都这么唱。咋了,护士同志?” “没……没什么,”我笑了笑,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就是听着亲切。你还记得完整的吗?” 他努力想了想,摇了摇头:“记不全喽,年头久了,就记得零碎几句。” “没关系,谢谢您。”我真诚地道谢。 他没有提供更多,但这一句“喝老酒”,已经足够了!这让我看到了新的希望!童谣的线索,并非只存在于生死边缘,它也存在于普通士兵的记忆里,存在于他们思乡的情怀中! 我再次掏出那张宝贝般的糙纸,在“七,刷油漆。”下面,郑重地添上了: 九,喝老酒。 第八句和第十句依旧空白。第六句,也依旧缺失。 但希望的火苗,因为这次意外的发现,而重新旺盛地燃烧起来。后撤的路,或许并非背离目标,而是通往更广阔搜寻天地的必经之途。 经过数日艰难跋涉,我们终于抵达了位于相对后方的野战医院。这里规模远非前沿救护点可比,虽然条件依旧简陋,但至少有了相对稳固的房屋(多是征用的祠堂、庙宇或大户人家的宅院),有了更多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药品供应虽然依旧紧张,但比前沿要好了太多。 伤员们被迅速分流,安排到不同的病房(其实就是打通的大房间)。我和同来的医护兵也很快被分配了新的工作。我被分到了一个收容伤势较重、但已脱离生命危险的伤员的病房,主要负责他们的日常护理和康复。 这里的气氛,与前沿救护所有着天壤之别。虽然依旧能听到伤员的呻吟,能看到残缺的身体,但少了许多那种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多了一些缓慢恢复的生机和……沉闷。很多伤员需要长期卧床,身体和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无聊、焦躁、对未来的迷茫,是这里的常态。 我的工作变得琐碎而需要耐心:喂饭、喂药、帮助洗漱、清理便溺、协助翻身防止褥疮、陪他们聊天解闷…… 我依旧没有放弃寻找童谣。在给伤员读后方传来的、字迹模糊的战地小报时,在听他们讲述家乡风物和战斗经历时,在陪他们玩简单的、用石子或草梗代替的棋类游戏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童年,引向记忆里的歌谣。 收获是有的。我听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童谣片段,有“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有“你拍二,我拍二,两个老头卖红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这让我更加确信,这首童谣流传极广,变体极多,而我追寻的,是秀云姐和水生唱的那个特定版本,是那个包含着“坐飞机”、“梳小辫”、“爬雪山”、“写大字”、“敲大鼓”、“刷油漆”、“喝老酒”的完整序列。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我有耐心。秀云姐的目光和那些逝去的面孔,给了我无穷的耐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前线的战事似乎陷入了胶着,后方医院里的伤员进进出出。我熟悉了一些面孔,也送走了一些康复归队或转去更后方休养的人。 直到有一天,病房里新来了一个伤员。他是在一次夜间侦察行动中踩中了地雷,失去了一条小腿。他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性格却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我尝试着和他交流,他总是简单地“嗯”、“啊”回应,或者干脆闭上眼睛,拒绝沟通。这种封闭的状态,对于他的康复极为不利。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好,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在病房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没什么油星的菜粥,走到他的床前。 “同志,吃点东西吧。”我轻声道。 他依旧望着窗外,毫无反应。 我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床头的小木凳上,没有离开,而是在他床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院子里,几个伤势较轻的伤员在拄着拐杖慢慢活动,我忽然心念一动。 我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那棵叶子快要落光的老槐树,用极轻极缓的声音,哼唱了起来。哼的不是别的,正是那首我已知大半的童谣。从我唯一确定无误的开头开始: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 …… 我哼得很慢,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的调子。我没有唱出未知的第六句和第八句,只是将已知的七句(一、二、三、四、五、七、九)连贯地哼唱出来。 当我哼到“你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喝老酒”时,我停了下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其他伤员偶尔的翻身声和咳嗽声。 忽然,我听到旁边传来一个极其沙哑、几乎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 “……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吹喇叭……” 我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伤员。 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消瘦,嘴唇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你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吹喇叭。”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阳光透过窗纸,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他脸上那种沉浸在遥远回忆中的、近乎虔诚的神情。 第八句!“吹喇叭”! 我激动得浑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来。但我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从他封闭内心深处流淌出的珍贵记忆。 我保持着坐姿,没有立刻追问,只是用同样轻柔的、带着鼓励的语气,顺着他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你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吹喇叭……真好听。” 他似乎被我的回应拉回了现实,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我脸上。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茫,而是带着一丝困惑,一丝追忆,还有一丝……被理解的微光。 “你……你怎么会唱这个?”他沙哑地问,声音依旧干涩。 “我……我小时候也唱过。”我斟酌着词句,不敢透露太多,“只是记得不太全了。后面呢?还有吗?你拍十,我拍十是什么?” 他努力地回想,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挖掘一段被深埋的、沾满灰尘的记忆。半晌,他摇了摇头,眼神再次黯淡下去:“记不得了……就记得……拍到九好像就没了?还是……拍到十……真想不起来了……” 拍到九就没了?还是拍到十想不起来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冲散。第八句!我们找到了第八句!“吹喇叭”!这意味着,十句童谣,我们已经集齐了九句!只剩下最后一句,也是最关键的第十句! “没关系,没关系!能想起第八句已经很好了!”我连忙安慰他,将粥碗再次端起来,递到他面前,“先吃点东西吧,吃了东西才有力气想起来,对不对?”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碗寡淡的菜粥,默默地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他开始进食,我心中百感交集。这首童谣,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能够穿透战争的创伤和心灵的壁垒,连接起不同时空的记忆和情感。它救赎不了□□,却或许能慰藉灵魂。 当天晚上,在医护人员休息的狭小隔间里,我再次掏出那张已然写满字迹、边缘磨损不堪的糙纸。借着如豆的油灯光芒,我怀着无比郑重和激动的心情,在“七,刷油漆。”和“九,喝老酒。”之间,添上了那来之不易的第八句: 八,吹喇叭。 现在,纸上清晰地列着: 一,坐飞机。 二,梳小辫。 三,爬雪山。 四,写大字。 五,敲大鼓。 (六,? ) 七,刷油漆。 八,吹喇叭。 九,喝老酒。 (十,? ) 只剩下第六句和第十句了。 第六句依旧神秘地缺失着,而第十句,是整首童谣的收束,是最后的谜底。 秀云姐,我们离完整,只差最后两步了。 第7章 第7章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面上跳跃,映照着那九行歪歪扭扭、却重若千钧的字迹。指尖抚过“吹喇叭”三个字,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沉默伤员终于开启的心扉,能感受到那跨越时空、从童年深处流淌出的微弱回响。 九句了。 只差最后两句。第六句,像一个神秘的缺口,横亘在“敲大鼓”与“刷油漆”之间;第十句,则是整首童谣最终的归宿,是秀云姐和水生,是无数逝者与生者,共同期盼的那个完整句读。 我将纸张贴近胸口,感受着那硬挺的纸角和几粒血谷带来的熟悉触感。胸腔里不再是单纯的沉重,更涌动着一股近乎沸腾的急切。距离完整如此之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首歌谣最终的模样。 然而,后方的日子虽然暂时远离了枪林弹雨,寻找线索却似乎变得更加艰难。伤员的来源更加繁杂,记忆也更加零碎。我依旧在日常护理中留意着每一个可能的声音,但收获甚微。那些模糊的呓语,那些陌生的乡音小调,再也无法与我心中那首特定的童谣产生共鸣。 第六句和第十句,像是被刻意隐藏了起来,沉入了记忆最幽深的底层。 这种停滞不前的感觉,比前沿的生死一线更让人焦灼。 一个月后,我的工作有了调动。由于表现出色(或许只是比其他人更能忍受枯燥和疲惫),我被选入一支即将前往更前线、进行战地救护轮换和经验交流的小组。同行的还有另外三名医护兵和一位负责带队的外科医生。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竟有一丝隐秘的释然。后方医院的相对安全,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温柔的禁锢。童谣的线索,似乎更青睐于那些弥漫着硝烟与生死考验的地方。那里有最真实的痛苦,也有最本能的记忆回溯。 我们乘坐摇摇晃晃的卡车,再次向北行进。越往前,道路两旁的景象越发凄惨。村庄的废墟连绵不绝,焦黑的土地上千疮百孔,空气中永远飘荡着那股熟悉的、混合了硝烟、焦糊和若有若无尸骸气味的战争气息。 新的驻地设在一个刚刚经历过激烈争夺、勉强被我军控制的小镇外围。这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救护所,只是利用几间相对完好的民房和大量挖掘的防炮洞、交通壕,组成了一个简陋的医疗网络。伤员数量惊人,且伤势大多极为严重。 我们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立刻投入了工作。这里的条件,比之前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恶劣。药品比黄金还珍贵,手术往往在烛光甚至手电筒的光线下进行,没有足够的水清洗器械和伤口,感染率居高不下。 死亡,以更高的频率发生着。 我被分配负责一个设在地窖里的重伤员临时安置点。这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挤满了无法移动的重伤员。呻吟声、咳嗽声、痛苦的喘息声,在地窖低矮的穹顶下回荡,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穿梭在这些伤员之间,检查他们的伤势,更换那几乎无法起到消炎作用的简陋敷料,喂水,处理排泄物,以及……陪伴那些弥留之际的生命,走完最后一程。 在这里,人性的坚韧与脆弱以最极端的方式呈现。有人紧紧抓着我的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愿松开;有人眼神空洞,早已放弃了求生的**;还有人,在剧痛的间隙,会突然爆发出对鬼子最恶毒的诅咒,或者对家乡最深沉的呢喃。 我像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界上的记录者,用耳朵,用心,捕捉着每一个可能的声音。 地窖里的日子没有白天黑夜。只有当换班的医护兵下来,带来外面或许是天明、或许是黄昏的消息时,我们才有一点时间的概念。 这天夜里(或许是夜里),炮击格外猛烈。巨大的爆炸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地窖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烛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伤员们在睡梦或被痛醒的迷糊中发出惊恐的呜咽。 我正蹲在一个呼吸极其微弱的伤员身边,用湿布擦拭他干裂的嘴唇。他伤在腹部,肠子都流出来过,虽然勉强塞了回去并做了简单缝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他一直在发高烧,意识模糊,嘴唇不时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音节。 炮击的间隙,地窖里暂时恢复了一点寂静。就在这时,那个伤员忽然停止了那无意义的呓语,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像是被痰堵住的咯咯声。我心中一紧,知道这往往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 我凑近他,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瞳孔在昏暗的烛光下涣散得厉害,却仿佛凝聚了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看”着地窖顶部那虚无的黑暗。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几个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奇异节奏的音节: “……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吃……” 他的气息在这里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后面那个词终究没能说出来。他喉咙里的咯咯声加剧,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停止了呼吸。 我僵在原地,握着他瞬间失去所有温度的手,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第六句! 是第六句!“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 他没能说完!最后一个字,那个关键的字,随着他生命的终结,永远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吃”什么?吃什么?! 我几乎要疯了!只差一个字!只差最后一个字,第六句就完整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停下! 巨大的失望和 frustration (挫败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我用力摇晃着他已然冰冷的身体,嘶哑地低吼:“吃什么?你告诉我吃什么啊?!” 没有回应。只有地窖里其他伤员被我的动静惊动,发出的微弱呻吟和疑惑的目光。 我颓然松手,瘫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地窖的尘土,糊了满脸。希望被抬到最高点,然后又被狠狠摔碎的感觉,莫过于此。 秀云姐,我们离第六句那么近……那么近…… 地窖里的空气似乎更加沉重污浊了。我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张刚刚逝去、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挣扎表情的脸庞,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未尽的“吃”字。 吃什么?馒头?米饭?肉?还是……某种特定的、带有家乡记忆的食物? 无数种可能在我脑中盘旋,每一种似乎都有可能,却又都无法确定。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完全未知更让人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换班的医护兵下来了,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和水汽(外面似乎又下雨了)。她看到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以及旁边刚刚逝去的伤员,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走了一个?别太难过了,小梅,这里……每天都这样。”她的声音也充满了疲惫。 我抬起头,看着她,张了张嘴,想问关于“吃”字的可能,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语言。这其中的缘由,太过复杂,也太过私人。 她将我拉起来,递给我一个冰冷的杂面馒头:“上去透透气吧,吃点东西。这里我先看着。” 我机械地接过馒头,像个游魂一样,踉跄着爬出了地窖。 外面果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天色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我混乱燥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站在残破的屋檐下,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如同废墟般的小镇轮廓,手里那个冰冷的馒头仿佛有千斤重。 “吃”……到底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馒头。粗糙、干硬、带着霉味,艰难地吞咽下去,卡在喉咙里,如同那未尽的第六句童谣。 难道……是“吃馒头”?在这个饥荒与战乱并存的年代,能吃上一个白面馒头,或许是很多孩子最大的奢望。合情合理。 但又或许是“吃糖瓜”?“吃果子”?“吃饺子”? 每一种猜测,都似乎有理,却又都无法让我完全信服。这不是我想要的“完整”。秀云姐想要的,是那个确切的、唯一的、属于我们赵家村,属于水生和她记忆中的完整版本。 这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至关重要。 雨,不停地下着。希望,仿佛也被这冰冷的雨水浇得奄奄一息。 带着满心的失落和那未解的“吃”字谜团,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天。地窖里的工作依旧繁重,死亡依旧司空见惯,但我搜寻童谣的劲头,却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那个悬而未决的第六句,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时时作痛。 直到这天下午,我们接收了一批从更前沿的阵地紧急转运下来的伤员。他们是在一次反冲锋中受伤的,伤势大多极为惨烈。地窖里瞬间人满为患,连转身都困难。 我和其他医护兵忙得脚不沾地,进行最基础的伤情分类和紧急处理。血腥味浓得化不开,痛苦的嘶吼和呻吟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地窖顶棚。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听到角落里,一个被炸断了双腿、浑身血肉模糊的年轻士兵,正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是喊疼,而是反复喊着一句话: “娘!娘!我想吃石榴!我想吃石榴啊!”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渴望。 石榴?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瞬间划过我混沌的脑海! 吃石榴? 那个弥留伤员未尽的“吃”字后面,会不会就是……“石榴”? 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石榴?!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般在我心中蔓延开来!石榴!红彤彤的,多子的,象征着团圆和吉祥的石榴!在很多地方的童谣和习俗里,石榴都有着美好的寓意!这比“吃馒头”、“吃糖瓜”更贴近童谣那种游戏和美好的本质!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立刻冲过去抓住那个哭喊的士兵问个明白!但他显然神志不清,只是在极度痛苦和思念中,喊出了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我需要确认!需要更多的证据! 然而,地窖里的混乱和繁忙让我根本无法脱身去仔细求证。我只能将这个惊人的、充满希望的猜测,死死压在心底,像守护着一个即将破土而出的秘密宝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一边忙碌,一边心不在焉。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所有伤员口中可能出现的与“石榴”相关的字眼。但再也没有听到。 那个哭喊着想吃石榴的士兵,因为伤势过重,在天黑前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带着对石榴的渴望离开了,却为我点亮了寻找第六句的全新方向。 秀云姐,是“吃石榴”吗?会是这样吗? 我迫切地需要找到下一个能够验证这个猜测的线索。无论是要找到一个能唱出完整第六句的人,还是要找到另一个提及“石榴”的记忆碎片。 希望,在经历了短暂的沉寂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燃起。虽然依旧微弱,却指向了一个具体而美好的可能。 第六句的拼图,似乎只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角了。 第8章 第8章【全文完】 地窖里的烛火,因为门外灌入的、带着湿气的冷风而剧烈摇曳,将满墙痛苦扭动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那个哭喊着“想吃石榴”的年轻士兵最终没了声息,被覆盖上脏污的白布,无声地加入到地窖尽头那排逐渐延长的沉默凸起之中。 他走了,带走了身体无法承受的剧痛,却留下了一个滚烫的、带着血色和泪水的词语——石榴。 “吃石榴”…… 这三个字在我脑中疯狂盘旋,与之前那个弥留伤员未尽的话“吃……”死死纠缠在一起。是巧合吗?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提示?在无数种“吃”的可能中,“石榴”这个词,以其独特的意象——鲜艳、多子、象征着乡土中国对团圆和丰收最朴素的祈愿——狠狠击中了我的心弦。 它比任何关于食物的普通词汇,都更贴近一首流传于乡野孩童之间的、带着游戏与美好祝愿的童谣本质! 我必须确认!我必须找到证据,证明第六句就是“六个小孩吃石榴”!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在这人间炼狱里保持清醒的新的支柱。我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伤员,耳朵更加专注地过滤着每一丝声响。每一次给意识模糊的伤员喂水,每一次靠近那些生命烛火即将熄灭的士兵,我都怀抱着一种既期待又恐惧的复杂心情——期待听到确凿的证据,恐惧听到的是另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地窖里的日子在血腥、污秽和死亡的包围中缓慢流淌。外面的炮火时紧时松,带来的伤员也时多时少。我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往往靠着潮湿的土墙就能睡着,但精神却因为那个悬而未决的猜测而始终紧绷着。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炮火声难得地稀疏下来。趁着这短暂的间隙,上面命令我们将一批伤势过于沉重、地窖条件已无法维持其生命的伤员,冒险转移到不远处一个相对坚固、曾被用作指挥所的地下掩体里,那里条件稍好,或许能多撑一段时间。 转移过程紧张而艰难。我们用担架抬着,或者搀扶着那些尚能勉强移动的伤员,在泥泞和残垣断壁间穿行。天空是暗红色的,像是被战火燎伤的巨大疮疤,空气中飘散着硝烟和某种不祥的焦糊气息。 我负责协助抬一个昏迷的老兵。他很瘦,担架并不算沉,但路太难走了。深一脚浅一脚,还要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冷炮或狙击手。汗水浸透了我里层的衣衫,又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我们即将抵达那个地下掩体入口时,一阵突兀的、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黄昏的相对宁静! “炮击!快进掩体!” 护卫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吼。 所有人脸色剧变,抬着担架发疯般地向那黑黢黢的掩体入口冲去!混乱中,我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担架也猛地倾斜,那个昏迷的老兵从担架上滚落下来,压在了我的腿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身后不远处炸响!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弹片和泥土碎石,如同地狱的浪潮般拍击而来!我感到后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眼前一黑,呛人的尘土和硝烟灌满了口鼻。 “快!把人拖进去!” 混乱中有人大喊。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压在我腿上的老兵拖开,然后将我也连拖带拽地拉进了坚固的地下掩体入口。厚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外面地狱般的爆炸声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口中的泥污,后背火辣辣地疼,可能被飞溅的碎石击中了。掩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马灯提供着照明,空气中混合着汗味、血污味和地下特有的霉味。 伤员们被迅速安置。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帮忙,却一阵头晕目眩,腿也软得厉害。 “你别动了!受伤了就先顾着自己!” 一个同样灰头土脸、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医护兵按住我,快速检查了一下我的后背,“还好,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就是肿了。你歇着!” 我被强行按在角落的一个空弹药箱上坐下。看着掩体里忙碌的景象,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仿佛永不停歇的爆炸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我摸了摸后背疼痛的地方,军装已经被划破,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个装着血谷和童谣记录的粗布小包还在,硬硬的硌着胸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 秀云姐,我又差点死了。差一点,就没能继续帮你找歌了。 掩体里的空间比地窖要宽敞一些,结构也更坚固,但同样挤满了人。伤员的呻吟、医护兵的呼喊、军官下达命令的低沉声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形成一种压抑的混响。 我靠在冰冷的水泥墙壁上,后背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我刚才与死神的擦肩而过。疲倦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习惯性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周围的伤员。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斜对面角落里,一个靠着墙壁坐着的、年纪颇大的老兵。他的一条胳膊用简陋的夹板固定着,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硝烟熏黑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明,正默默地看着掩体里忙碌的景象,眼神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他的目光与我对上,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应。 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或许是觉得他看起来状态相对稳定,我忍着背后的疼痛,慢慢挪到他身边不远处坐下,轻声问道:“老同志,您……感觉怎么样?需要水吗?”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疲惫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有力:“没事,丫头。皮肉伤,歇歇就好。你怎么样?刚才摔那一下不轻吧?” “我还好。”我勉强笑了笑。 沉默了片刻。外面的炮声似乎又密集了一些,震得头顶有细小的灰尘落下。 或许是这压抑的环境需要一点声音来打破,又或许是他看出了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他大概以为我是因为受伤和战争而忧虑),他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这仗啊,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想想小时候,那才叫日子……”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这厚厚的掩体,看到了遥远的、和平的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动!小时候!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只是用充满期待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看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用那沙哑的嗓音,极轻极缓地,哼唱了起来。那调子有些模糊,带着他那个年纪的人特有的、缓慢的节奏: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他哼唱的速度很慢,一句一顿,仿佛在仔细回味着每一个字。当他哼到第五句“敲大鼓”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 关键的下一个!第六句!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清晰地、确定地唱出了下一句: “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石榴。” 吃石榴! 真的是“吃石榴”!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太久太久的闪电,终于劈开了厚重的乌云!巨大的喜悦和确认感如同洪水决堤,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疲惫、疼痛和这些日子以来的焦虑! 找到了!第六句!完整的第六句!“六个小孩吃石榴”!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老兵被我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停止了哼唱,疑惑地看着我:“丫头,你……你这是咋了?” 我用力摇头,泪水甩得到处都是,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我指着他,又指着自己的心口,激动得无以复加。 他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温和的怜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问,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我因为激动而颤抖不止的肩膀。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会好的……”他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安慰这掩体里所有饱受创伤的灵魂。 我哭了很久,仿佛要将自从赵家村晒谷场那个午后以来,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恐惧、悲伤、无助、绝望,以及寻找过程中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濒临破灭的煎熬,全都随着这滚烫的泪水冲刷出来。 老兵一直默默地陪着我,没有再多问一句。 直到情绪稍微平复,我才抬起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老兵,用依旧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郑重地说道:“谢谢您!老同志!真的……非常感谢您!” 他看着我通红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似乎明白了这句感谢背后非同寻常的意义。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宽厚的、甚至是有些神圣的表情。 “能帮到你就好。”他简单地说,目光再次投向掩体昏暗的虚空,仿佛在说,能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用一段尘封的童年记忆,给予一个年轻的、饱受折磨的灵魂一点慰藉和确认,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迫不及待地再次掏出那张磨损严重、几乎快要散架的糙纸和那截短小的铅笔。手指因为激动而依旧有些颤抖,但我写得无比认真,无比庄重。在之前空着的、代表着缺失和渴望的那一行,我用力地、清晰地填上了: 六,吃石榴。 现在,纸上只剩下最后一行空白: (十, ? ) 十句童谣,我们已经找到了九句!只差最后一句,那画龙点睛的、作为整首童谣收束的第十句! 一,坐飞机。 (水生,赵家村) 二,梳小辫。 (水生,赵家村) 三,爬雪山。 (无名士兵,山洞) 四,写大字。 (小战士,前沿救护点) 五,敲大鼓。 (垂死士兵,野战救护所) 六,吃石榴。 (老兵,地下掩体) 七,刷油漆。 (弥留老兵,雨夜) 八,吹喇叭。 (沉默伤员,后方医院) 九,喝老酒。 (伤员,撤退涵洞) 九句童谣,九段来自不同时空、不同人物的记忆碎片,九次在生死边缘或平凡瞬间的传递与印证。它们像九颗历经磨难却终究未曾蒙尘的珍珠,被我这双从血火中伸出的手,艰难地、执着地一一拾起,串连。 现在,只差最后那一颗,就能成就一条完整的、闪耀着生命与记忆之光的项链。 秀云姐,你看到了吗?我们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最后一句! 我将纸张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九行字迹和血谷共同带来的、沉甸甸的实感。希望,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切,这般触手可及。 第十句,你究竟在哪里? 地下掩体里的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的炮击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刺耳。 掩体厚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拉开一条缝隙,一名浑身沾满泥泞的通信兵钻了进来,低声向掩体里的军官汇报着情况。声音压得很低,但我隐约听到了“防线稳固”、“敌军暂退”、“抓紧时间转运伤员”等字眼。 战斗似乎告一段落了。 掩体里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但悲伤和疲惫依旧浓得化不开。阵亡者的遗体需要收敛,伤员需要尽快后送。 我和其他伤势较轻的医护兵、还能行动的轻伤员,开始协助进行转移准备。我后背依旧疼痛,动作有些迟缓,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第十句童谣像一道最终谜题,悬在心头,让我对前方的路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我们这支混杂着伤员和医护人员的队伍,再次踏上了后撤的路。这一次,路途相对平静,但战争的创伤无处不在。焦土、废墟、无人收敛的遗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惨烈。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残破的景象,心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已知的九句童谣。从“坐飞机”到“喝老酒”,仿佛勾勒出一幅漫长而曲折的画卷,画卷里有童年的无忧,有成长的印记,有生活的烟火气,也……隐隐指向了某种最终的场景或寓意。 第十句,会是什么?它该如何为这首汇聚了无数生命与记忆的歌谣,画上一个句点? 我们抵达了一个规模更大的后方转运站。这里人声鼎沸,秩序却相对井然。伤员被迅速分流,进行更专业的处理和分类,决定是留治还是继续后送。 我被安排暂时休息,等待进一步的分配。坐在转运站外围一个相对安静的台阶上,我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心中一片澄澈。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承载了这么多嘱托,我终于走到了这里。距离秀云姐的期望,只差最后一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带着浓重乡音的童谣声,从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难民帐篷区传了过来。那声音稚嫩、鲜活,与周围伤兵的呻吟和战争的肃杀格格不入。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那首童谣!完整的吗? 我站起身,循着声音快步走去。只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围坐在一片空地上,认真地拍着手,大声地唱着。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对战争的恐惧,只有属于孩童的、纯粹的游戏快乐。 我屏住呼吸,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他们唱完了第三句“爬雪山”,第四句“写大字”,第五句“敲大鼓”……第六句“吃石榴”! 当孩子们用清脆的嗓音唱出“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石榴”时,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确认了,这就是完整的版本! 孩子们继续往下唱: “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刷油漆!” “你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吹喇叭!” “你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喝老酒!” 唱到这里,孩子们的声音略微一顿,互相看了看,脸上带着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拍着手,喊出了最后一句: “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站得直!” 站得直! 第十句是……十个小孩站得直! 仿佛一道最终的光,瞬间照亮了所有过往的迷雾!站得直!顶天立地!不屈不挠!这不正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像秀云姐、像水生、像那些无名士兵一样的人们,用生命和鲜血在捍卫、在践行的信念吗?! 从“坐飞机”的天真烂漫,到“站得直”的铮铮铁骨!这首童谣,它不仅仅是一首儿歌,它更是一个民族精神内核的缩影,是从孩童嬉戏到成人担当的成长寓言,是穿越战火、必将世代相传的生命密码!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是释然的,是充满了最终确认和无限希望的。 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最后一次掏出那张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糙纸和铅笔。在最后那行空白上,我怀着无比庄严和感恩的心情,用力写下了: 十,站得直。 完成了。 秀云姐,你听到了吗?歌,完整了。我把它……带出来了。 我抬起头,望向蔚蓝如洗的天空,仿佛看到了秀云姐欣慰的笑容,看到了水生和其他逝者安息的面容。我将那张写满了十句童谣的纸张,紧紧、紧紧地贴在胸口,感受着那穿越血火、最终得以完整的重量。 童谣声还在继续,孩子们的拍手声清脆而响亮,像生命的鼓点,敲击在这片饱经沧桑却依旧坚韧的土地上。 “你拍一,我拍一……” “……站得直!” 歌声嘹亮,穿透云霄,传得很远,很远。 (全文完) 第9章 第9章[番外] 转运站的喧嚣如同潮水,拍打着耳膜,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孩子们清脆嘹亮的童谣声已经消散,但那完整的十句,尤其是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站得直”,如同洪钟大吕,依旧在我胸腔里震荡、回响。 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指尖反复摩挲着糙纸上那最后一行墨迹未干的字——“十,站得直”。它不是结束,而是一种确认,一种升华。它将之前所有零散的、带着血泪的记忆碎片,熔铸成了一个完整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图腾。 秀云姐,水生,无名士兵,小战士,垂死的士兵,雨夜的老兵,沉默的伤员,涵洞里的兄弟,还有那位在掩体中哼出关键第六句的老兵……他们的面孔——在我眼前闪过,最终都凝聚在这首完整的童谣里,凝聚在“站得直”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千千万万不屈的脊梁之上。 肩上的重量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神圣。我不再仅仅是“带歌出山”的承诺履行者,我成了这首承载着无数生命与信念的完整歌谣的守护者和传唱人。 “喂!那个护士!发什么呆!过来搭把手!” 一个粗哑的呼喊将我从澎湃的心潮中惊醒。 是转运站负责协调的军士,他正指着不远处,几个担架兵正费力地将一名重伤员从卡车上抬下来。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价值连城的糙纸仔细藏回贴身之处,小跑着过去。脚步落地,沉稳而坚定。 新的工作开始了。这里伤员流转极快,我需要协助进行登记、初步分诊、更换长途转运所需的敷料。忙碌中,我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痛苦或麻木的脸,耳朵捕捉着各种方言的呻吟和呓语。心态却已然不同。我不再是那个焦急的、在死亡边缘搜寻特定音符的拾荒者。我知道完整的歌谣就在我心里,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我现在要做的,是用这团火,去温暖更多濒临冻结的灵魂。 在一个等待转运的伤员身边,我蹲下身,帮他调整了一下脖颈下垫着的简陋包裹。他伤在腹部,气息微弱,眼神涣散。 “同志,坚持住,很快就送你们去后方医院了。”我轻声安慰。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冷……娘……” 我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看着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心中一动。我没有犹豫,用极低极缓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完整地哼唱起了那首童谣: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 当我哼唱到“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站得直”时,我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语气。 伤员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努力地想要聚焦,最终,那失去血色的嘴角,竟然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但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和嘴角的弧度,告诉我,他听到了,他懂了。那首歌,或许勾起了他遥远童年的一丝暖意,或许那“站得直”三个字,给了他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这就够了。 我继续哼唱着,直到担架兵过来将他抬走。 在转运站工作了几天后,我接到了新的命令。由于我在前沿和后方都有护理经验,被编入一支机动医疗小队,负责支援几个处于胶着状态、战地救护力量吃紧的战线节点。 这意味着,我将再次奔赴火线,但不再是固定在一个救护所,而是像救火队一样,哪里最危急,就奔向哪里。 我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使命感。完整的童谣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底气和力量。我要去往最需要的地方,不仅用医术去救治伤痛,更希望能在恰当的时机,用这首完整的歌,去点燃更多人心中的火种。 机动小队的装备相对精良一些,配备了骡马驮运药品和器械,队员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和医护。我们穿梭于各条战线之间,时而顶着炮火在前沿抢运伤员,时而在相对安全的二线设立临时处理点,时而又要紧急撤退,躲避敌人的穿插包围。 生活变成了高速运转的陀螺,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我见到了更多惨烈的景象,也见证了更多在绝境中爆发的勇气和坚韧。 在一次支援一个高地守卫战的行动中,我们的小队冒着猛烈的炮火,爬上了阵地。阵地上伤亡惨重,活着的士兵们依托着残破的工事,用步枪、手榴弹,甚至石头和牙齿,与不断冲锋的敌人搏杀。 我匍匐在弹坑里,给一个被炸断腿的士兵包扎,鲜血染红了我的双手和军装。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爆炸掀起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血肉砸在身上。 那个士兵疼得脸色煞白,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前方不断涌上的敌人。 包扎完毕,我准备将他拖往稍安全些的撤退路线。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嘶哑着问道:“护士……咱们……能守住吗?” 他的眼神里,有绝望,有痛苦,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光。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已被战争刻满沧桑的脸,看着周围同样在浴血奋战的士兵,看着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喉头。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凑近他,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用我能发出的最清晰、最有力的声音,对着他,也仿佛对着整个阵地,喊出了那首童谣的最后一句: “十个小孩——站得直——!” 我的声音在爆炸的间隙中显得异常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随即,他眼中那执拗的光,骤然亮了起来!他松开我的胳膊,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死死抓住了身边的工事边缘,仿佛真的要凭借那股意念“站直”! “对!站直喽!狗日的小鬼子,休想让老子趴下!”他嘶吼着,声音虽然因为伤痛而扭曲,却充满了力量。 周围几个听到我喊声的士兵,也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吼叫着将更多的手榴弹扔向敌人!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首童谣,它不仅仅是回忆和慰藉,它更是一种战斗的号角,是铭刻在民族骨血里的、宁死不屈的宣言! 高地的战斗最终以惨重的代价守住了。我们医疗小队在敌军暂时退却的间隙,抢运下了最后一批伤员,迅速撤离。 回到相对安全的临时驻地时,所有人都近乎虚脱。我靠在一堵断墙边,喝着冰冷的水,看着天边那轮被硝烟熏得发红的落日,心中充满了激战后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小队里的通信兵拿着一封磨损的信件走了过来,递给我:“赵护士,你的信。后方转过来的,好像走了很久才到。” 我的信?谁会给我写信? 我疑惑地接过,信封已经破烂不堪,字迹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收件人信息。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更皱更糙的纸,上面用一种我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几行字。 是之前那个在后方医院、提供了第八句“吹喇叭”的沉默伤员写来的! 信很短,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努力表达的急切: “赵护士:你好。我转到更后面的医院了,腿好多了,装了假肢,在学走路。谢谢你那时候照顾我,还有……听我唱歌。那天你唱的歌,我后来慢慢想起来了点。你拍十,我拍十,后面好像是‘十个小孩……来学习’?还是‘做游戏’?我记不太清了,希望对你有用。保重。王大山。” 看着信上的字句,我先是愣住,随即,嘴角慢慢扬起,最终化为了一个带着泪光的、释然的微笑。 “来学习”?“做游戏”? 不,王大山同志,谢谢你的记挂。但是,我们已经找到了最正确、最有力的那一句。 是“站得直”。 这句由那群在战争阴霾下依旧能放声歌唱的孩子们口中唱出的“站得直”,比任何其他可能的版本,都更贴合这片土地此刻的脉搏,都更能代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孩童到战士,那永不弯曲的脊梁。 我将信件仔细折好,和那张写着完整童谣的糙纸放在了一起。这是来自一位战友的关心和印证,同样珍贵。 夜幕降临,寒风凛冽。我望着远方黑暗中偶尔被炮火照亮的山峦轮廓,心中那团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歌已完整,但传唱的路,才刚刚开始。我要带着它,走过更多的战火,走进更多人的心里。直到有一天,这首歌能真正在和平的阳光下,由无数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完整地放声歌唱。 那一天,秀云姐、水生和所有逝去的英魂,定会含笑九泉。 而我和无数活着的人,将继续为了那一天,“站得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