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 第1章 童年 “十三年前的那场暴雨,疯疯狂狂下了整整三天,把全世界都淹没掉了。” “——我就差点死在里面” * “轰隆隆……” 雷鸣响彻云霄,闪电跳蹿云层间叫嚣,不断地撼动着坚石高山。 “救命啊!这里还有人救命啊!”破碎的呜咽跟随着被冲刷下来的泥水而掩埋。 “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不要放手!呀——嗬!” “唰啦啦……” 倾盆的大雨比雪花还要冰冷,比冰雹还要坚硬,从万米高空直坠而下。 “还有孩子……这有孩子这有孩子!救救我们呐!”妇女绝望的声音回荡在浓浓的血腥气中,久不消散。 “大家坚持住!坚持啊!” …… “哐——当”! 一片片承重墙被抬起,钢筋被撬开,滚落的碎石砸到了眼睛,却丝毫不觉得痛。 有欢呼,痛哭,喜极而泣,也有破碎,尖叫,歇斯底里。 偏僻的临着山的小镇,在某一个极为罕见的暴雨夜里,遇到了大型的山体滑坡和地震。 通讯不发达,县上的消防队太简陋,根本救不了多少人,等市里的队马不停蹄顺着那连绵盘山路上来时,地震已经停止了。 倒下的槐树压着木板和混凝土,夜晚的寒气透过隐蔽的缝隙钻进去,小男孩颤抖着蜷缩着。 “轰隆——” 闪电划破苍穹,惨白的光亮一跃而过,被短暂照明的世界里,是被无数刀刃切割成的细碎的萧条夜幕。 “乖啊,马上就要好了……你听!他们的声音近了,我们马上就要得救了!” 女人死死搂住怀里的孩子,她衣着单薄,企图用瘦小的身躯给孩子一个保护。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大雨冲花的浓妆顺着眼角流下,又与散乱的湿发合并起来。 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一眨不眨,盯着头顶的豁口,密闭狭小空间里唯一的缝。 雨从上面滴下来,溅到碎石瓦片上。 “啪嗒、啪嗒……” “……儿啊,妈对不起你啊。” 下着暴雨的天很冷,即便是仲夏,也依旧冻得人心颤。 “记住妈的话,啊,把你会的都用上,活下去。” 那些冷空气,像毒蛇,从宽大的领口钻进去,渗进骨头里,叫嚣着,要让他永远记住那冰冷。 他肩头瘦弱的手臂滑落,摔到了瓦片上,承接了雨,那烦躁的声音就消失了。 灯光由远及近,过了好久才照到这里。 一夜之间,生死离别,妻散子离。仿若大梦一场,清醒时只有茫茫迷雾和阴冷重重。 * 小孩逃出了那个僻远的小乡村,靠着装可怜要饭吃一路拼死拼活硬是爬到了县上。 刚遭受灾害下的地区很不安宁,每天有很多载着病人的救护车拉响了警报奔往大城市,那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山村已经稀巴烂了,但还是有人仍不懈地搜救着。 好在救援物资等陆续到达,周围的旅店也友好的免费开放,身无分文的可怜虫才能勉勉强强活下来。 住旅店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劫后余生的人,小可怜人小又没大人带着,挤来挤去被塞进了楼梯的隔间里。 隔间很小,没有灯,门只是一扇残缺的遮不严的木板,没锁又合不紧。 这家廉价小旅社的楼梯是木板搭的,小孩走上去会有“咚咚”的响声,大人走上去不仅仅会有“咚咚”的响声,还会伴随着数不清的陈年积灰和木屑掉落,有时还会有被白丝缠住的蜘蛛尸体。 不知道这楼梯稳不稳,每一次有人上去都给可怜虫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但看着楼梯周边腐朽的痕迹,又觉得这么多年了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在这样的环境下,可怜虫根本睡不着,本来小孩最需要睡眠,但他习惯了,也就没什么的了。 店老板是一个浮肿的女人,纵横的汗水和油腻的浓妆铺在脸上,时常穿着宽大的薄T袖和打底裤,带着一身的游泳圈乱来乱去,宛如滚到了红油里的白面团子。 她有时候会给可怜虫点面包,有时候会给碗清汤小面,有时候也会什么都不给。可怜虫就靠着这点可有可无的施舍度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胖老板兴高采烈地把他轰了出去,可怜虫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了“精神抖擞”。 不过精不精擞不擞的都跟他无所谓了,现在所谓的是怎么吃怎么睡怎么活着。 可怜虫全身上下就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成人型号的T袖,他人又瘦小,蜷起来跟猴一样大小,那件衣服在他身上跟麻蛇皮口袋似的,上面兜不住露着一大片脖颈,下面可以遮到膝盖,膝盖再以下的小腿到处都是干涸的血和疤痕,沙砾深深地陷在里面。 一个很脏很可怜的小孩,临走前,胖老板给他洗了澡还送了他一身廉价的地摊货,小孩什么都不说,哑巴似的接受了。 哑巴闻着胖老板身上浓烈刺鼻的花露水味,一时有点恍惚。 阴霾的天散了又散,那几块专门办丧事的地桌椅板凳白布一直摆着,送完了这家送下家。 哑巴找了家店帮忙。特殊关头人手不够,而且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打工,不要钱只给点剩饭剩菜就能活,他还贼能干,不怕脏,个头不大身手敏捷,店上当然乐意他来。 又这样转转了一个月,该办的都办完了,没什么生意自然也不需要人手了,于是人家就让哑巴哪凉快哪待着去了。 一个半月的时间,足够人们调整好状态了——当然,指的是大部分人,至于小部分没调整好的那也没关系,调没调好关别人屁事,自己憋着就行了。 哑巴在外露宿的第二天,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春。 ——第一春是五年前从娘胎裹屎裹尿里爬出来的时候。 小县城没有桥,所以很遗憾哑巴并不能睡桥洞底下。不过菜市场的小巷子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 好吧,那个四脚朝天的地方其实不大能避得了风,也不大能挡得了雨,好就好在它毗邻垃圾厢,又归属菜市场管辖,烂菜叶臭鸡蛋里面也混杂着好些能吃的,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哑巴和一群和他一样的人就靠着这个哆啦A梦口袋般的东西活着。 那天早晨天也很冷,临近秋天,早上七八点的天都还是雾蒙蒙的。 哑巴和他相依为命的几条耗子般的孩子缩在巷子角落里,那里堆积着些废旧纸壳,经过无数次大雨和阳光之后又骚又臭,软绵绵的充当被子。 哑巴被冻醒后习惯性地瞟了瞟周围,正打算重回梦乡时,蓝白相间的垃圾厢旁边猛的窜出了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塑料袋一样的衣服,从垃圾厢后探出半个身子。 垃圾厢都还要比他高一点,他猥琐的头深深陷在驼着的背上,皮肤是肮脏的颜色,芝麻般大小的眼睛里闪着灵光,飞速地环视着小巷。 哑巴抬头的瞬间就和他对视上了。还没等他叫醒周围的战友们,黑塑料袋就像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天仙妙药般飞窜过来,下一秒就扯开了哑巴的纸壳子,然后不由分说地揪起哑巴就要走。 哑巴愣了几秒后奋力挣扎,鼻息间发出无力的“嗬嗬”声。 黑塑料袋虽然看着弱不禁风,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那手劲岂是一个五岁的猴儿能挣脱开的?他揪着哑巴的衣服直接拎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纸壳子下面的几坨耗子睡得像死了一样,浑然不觉他们有个同伴不见了。 走出了巷子,迎面撞上来一个勾着腰背的老太婆,满脸的褶子堆砌出来一幅尖嘴猴腮的刻薄样儿。 她一见黑塑料袋,那眉眼就立刻拧变了形,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落了地,里面熟透了的番茄和鸡蛋“啪叽”一声融合在了一起。 “你死哪边去了?!”尖细刺耳的声音蕴含着洪荒之力从老太婆的体内爆发。她一把揪住黑塑料袋的耳朵使劲地旋转着拧,疼的黑塑料袋龇牙咧嘴。 “一言不合就搞离家出走,出息了呀,嘿!你拎的这是个什么东西?脏死了!” 黑塑料袋不顾疼痛,连忙献宝似的把哑巴提给老太婆。 “我找着了!” 哑巴坐在硬纸板搭成的床上,警惕地看着周围。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跟旅社的楼梯隔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的人讲话,有黑塑料袋,老太婆,还有一男一女。 他听见黑塑料袋谄媚的声音响起:“对对对,就在屋里头呢,我们养了他五年……” 一个女声呜咽道:“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以为我要和小宝天人永绝了,真没想到还能在见到他……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感激不尽!你想要什么尽管跟小妹说,但凡在小妹能力范围之内的小妹都一定给你办到。” “哈哈,哈哈哪里的事,我们也把他当亲儿子看呢,能看到他找到他的亲身父母我们娘俩也就安心了。” “对对!”老太婆也跟着附和说。 女人还在孜孜不倦地坚持要以礼答谢。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女人猛的扭头看向房间门,脸上还挂着残缺的泪:“小骁……” 黑塑料袋脸上闪过一抹阴翳,他恶狠狠地瞪向老太婆,芝麻眼滴溜溜地转着,看着老太婆颤颤地推开门。 屋里原本黑暗一片,门一推开泻进了亮光,里面的面貌便呈现在了众人面前。瘦的像耗子一样的孩子蜷缩在床底,小床上只剩一片薄薄的木板,小屋角落里推着被子棉絮,上面还隐隐散发出难言的骚臭味。 老太婆看到这景象惊呆了,说话都不利索了起来:“这,这,这这咋搞的?” 女人满目的泪水在这一瞬夺眶而出,她挪动着不可置信的步伐,缓缓走到小床蹲下身,因为双腿无力直接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她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哑巴搂进怀里,不敢拥紧,生怕碎了一样。 “小骁……小骁” “我终于找着你了……” 就像失而复得了一件价值连城,不,是要比城还要广阔,还要珍贵的宝物,满心满眼地喜悦着,心疼着。 压抑了很久的泪水犹如长江水般浩浩荡荡涌出,女人的头顿在哑巴身上,哭着。 哑巴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他唯一知道的花、花香。 一直沉默着的男人也跟过来,把他们揽进了怀里。 门外的黑塑料袋心跳如鼓雷,战战兢兢地瞟着屋里“重逢”的一家人。 看见这么个场景,那家父母竟然也不说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眼里再无法容下其他。 黑塑料袋悄悄松了一口气。 * 哑巴坐在火车里,旁边坐着的是他的“爸爸”和“妈妈”,身上穿着的是新衣服,嘴里还嚼着个肉包子,一切都是以“于骁”的名义。 车子正驶往县外的方向,哑巴拘谨地看着手里的包子,咬一口。 看一眼,再咬一口。 包子总是会吃完的,路总是要走完的,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吧。 管他的呢,他是哑巴,甭管你是天王老子也好地王孙子也好,谁都不能让他承担活跃气氛这个重任。 是的没错就这样。 车厢里气氛一直很哄闹,有个小孩一直在哭,嘹亮的嗓子适合去参加《中国好声音》。大人也不见管,倒是和前座大妈吵的火热,三百六十句句句不重样。 这个车厢里有很多人,互相挤搡着,哑巴闻见了好多味道。老人的家禽饲料味,小姑娘的批发水沐浴露味,女人的胭脂香水味,还有男人的汗味。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短小矮矬的、高大威猛的、贫困潦倒的,还有英明精干的。 形形色色什么都有,不同风格不同肤色什么都不同,但混在一起了其实就一个味而已,而他妈身上就是那个味。 既没有花露水味,也没有桂花味,从头到尾里里外外都被那股味道浸透了。 哑巴从前很嫌弃,因为他妈说这个味道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一定要远离了。 他觉得这句话是他妈说的最真最有用的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记住那个味道,但细细回忆起来,好像从前那么浓烈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淡化了,而他后知后觉。 李静初——他的“母亲”,轻轻伸手搂住了哑巴,温暖柔软的手在他后背拍了拍,让他睡一觉。 等睡一觉起来就到目的地了。 将以“于骁”的身份。 * 李静初家里中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十九岁的大儿子于际,一个是刚找回来的小儿子于骁。 李静初和丈夫于梁刚把哑巴带回去的时候,于际问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他说弟弟为什么是个哑巴。 那个温和可亲的女人紧张的绞着手指,干笑了两声,回答说可能是被拐走的时候太小,还没来得及等他长到会说话的年龄,没查出来。 于梁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什么,自顾自地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他后来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有多棒槌,就没有再问过了。 哑巴第一次进到过这种房子里,在热闹的小巷里,周围有热心的大妈大婶,还有外地来上学租房住的小姐姐。 屋里是洁白的墙,铺着布的沙发和餐桌,干净、整齐,甚至还有电视机。 而他以后就要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 那么不真实,像偶然小惬间做的梦,虚幻仿徨。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于是他和大哥于际要挤一间。 大哥很冷漠的样子,无论李静初说什么他从头到尾就只会说,“哦”“嗯”“好”。 这种时候李静初就会尴尬地冲哑巴笑笑,然后说他就这样,脾气不太好,你别介意。 哑巴很顺从地点了点头,如果他有嘴巴,会说话,那么他一定要回一句,这样的脾气已经很好啦! 第一天的晚上是心惊胆颤的一晚。 来李静初家里的这段时间舒服的不真切,以至于哑巴有时候甚至会忘了之前的种种,有一种“其实我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前只是一场梦”。 但确切地来说,现在更像一场梦,一场让人醉生梦死,沉沦其中的梦。 第二天李静初带着他去办了户口,林林总总地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哑巴就被收纳在了于李一家亲里。 大哥在上大学,听说很厉害,以后是要去当官的。他只有周末才回来,于是平时的时候就是哑巴一个人独占房间。 大哥很平静的就接受了家里多一个人,但他还是不太说话,默默地捯饬着他那些东西。 哑巴对他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敢兴趣,他平时就乖乖地呆在李静初的旁边,让递剪刀递剪刀,让洗白菜洗白菜。 于梁也还是那个样子,早早地出了门,晚晚地回来,回来得早了赶上吃晚饭就凑合咽了点,晚了就自己舀半碗酒再抓着点油炸花生米嚼吧嚼吧。 这个时候哑巴就会隔着一道门听见李静初轻轻地从主卧走出来,小声地让于梁别喝酒,劝语里总带着愤怒、哀求,和无可奈何。 于际在的时候哑巴会看向于际,然后大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又折回目光翻他的书,淡淡丢下一句“别管”。 哑巴不敢管,听到这句话后缩到被子里面睡了,他会用被子把自己整个捂住,蜷缩成一小团。 哑巴来这个家可能就是来聊天的,他会说话,又听话又乖巧,常常把李静初逗的笑个不停,她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开了不少,有时候于梁甚至也会同他们说上那么一两句。 眨眼又过去了三个月,一年就结束了。 家里很热闹,整个小巷都很热闹,到处张灯结彩火红一片。 一层雪盖住了世界,哑巴跟着大哥出去买年货,就在地上踩出了一条路。 哑巴吃了一顿他从来没有吃过的年夜饭,还拿到了好多红包。李静初说这些钱是他自己的,他可以自己拿来买糖吃,哑巴想吃糖,但由于再三后还是决定攒着钱给家人买礼物。 李静初的生日就在三月份,快到了,他得仔细挑个礼物。 一年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这个冬天没有太阳,但哑巴喜欢这个冬天。 * 五岁多已经可以上学了。 然后在当巷子里倚着老旧围墙歪七扭八生长的梧桐树慢慢冒出新芽时,哑巴就被送去上小学了。 起初这件事于梁是不同意的,现在上个学这么费钱,家里又不富裕,有着些冤枉钱供他享清福,还不如去买两张彩票。 哑巴读书了能有什么出息?就算给你考出个大学生来那不会说话还不是照样没用。 家里有于际一个读书的就够了,至于他,还不如趁年轻多做做活磨练磨练受挫能力,免得以后啃老还要看人脸皮。 哑巴也很赞同——他的赞同就是在饭桌上用亮晶晶的眼睛瞟眼于梁又瞟眼李静初。 然而平时柔弱的女人这时却十分强硬,她一边给哑巴剥蛋壳一边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不行”。 哑巴把目光移向于梁,就看见他正专注地看着大白饭,吃着小青菜,低的快跟碗亲密接触的脸上一幅无欲无求。 啧,是个没指望的。 哑巴把灼热的眼神投向于际,他板央央地坐着,瘦长的手松松捏住筷子,显得极为修长。 像是注意到了哑巴,他抬眼望来,冷淡的眸子瞬间就把哑巴想说的话全都憋肚里了。 哑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最终在进食的倒计时下败下阵来。 李静初女士大获全胜,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显洋洋得意,颇为骄傲地进厨房把碗刷了。 由于是春季学期,哑巴刚入学就上的下学期,班里的小朋友或多或少都结了伴儿,没一个理他的。 年轻的女老师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也试着调解,但小孩子又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知道“我跟他不熟”“他是个哑巴”等等,他家既没权又没势,即便是懂人情世故的家长来也不理解跟这样的人相处有什么好处。 女老师左右为难,就只能很尴尬地对哑巴说,让他别在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正事,强者从不抱怨环境。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心虚的,不过好在这小孩听话懂事,学习又努力,女老师听见他说“老师,没事”的时候,心里一片同情。 哑巴看见了她眼底的怜悯,嘴皮子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他其实想说他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 有一天哑巴模模糊糊起来时发现一个人也没在,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半夜听见李静初在哭,他听不清她在呜咽着什么,那时真的太困了。 他起了床,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一张字条,字条下面压着五块钱,字条上李静初写着“自己去上学,妈妈有事,拿钱去买早点”,生怕哑巴看不懂,还特地每个字都注了拼音。 实际上当时哑巴还没认全拼音,他只识字。 他乖乖去买了早点,上了学,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等了好久好久,等来了一场大雨,大雨里于际撑着红格子伞来接他。 于际说昨晚半夜于梁死了,死在了熬了他五年的疾病下。今天中午的时候李静初也跟着下去照顾他了。 家里没多少钱,巷子里的人凑钱给他们俩办了个简陋的葬礼。 那天距离李静初的生日还有七天。 哑巴经常听见他们说,李静初那么好看的小姑娘,当年那么多人追她,随便跟一个现在都能坐大房子里享清福,何苦绑在一个又不好看又没钱的人身上。 顶多对她好而已,顶多有爱情而已,生活考虑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爱情管屁用。 理解不来,啧,理解不来。 * 于际带着哑巴又去改了名字,他说哑巴不是于骁,哑巴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他又说他给哑巴取了一个,叫于程,寓意前程似锦,出人头地。 他让哑巴自己决定他的生日,哑巴不知道,就随口说了今天。 至此,他满了六岁,算正式步入童年。童年却早已无迹可寻。 背景一笔(6654笔)简单带过。 不是真哑巴 啧,犯了一章不能出仨名的大忌,不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童年 第2章 第 2 章 “十三年前的那场暴雨,疯疯狂狂下了整整三天,把全世界都淹没掉了。 “我就差点死在里面。” · 一场地震把富贵村砸了个稀巴烂,艳丽的霓虹和经久不散的脂粉气全被杀了个片甲不留,一干二净。 这地儿地图上叫慧琉口,但绝大多数人更喜欢说它诨名——富贵村。 美名其曰,富贵人吞云吐雾的旮旯处,这是说得好听的。不好听的就是鸡鸭鹅各式各样的牲畜场,饰上了层光鲜亮丽的衣裳。 所以有这么句话叫:富贵村里走一遭,女人烟酒四不愁。 至于为啥有第四个,这就要追溯到百来年前从老洋人卖鸦片而开始的源远流长的产业链了——这地方还贩毒! 太可恶了! 于是综上所述,本来是一件令人心痛不已的天灾,偏却好巧不巧的大快了人心。 该死的不死也残了,那么一大批想死的却又被迫活着的也了却了心愿。挨得近的地方就摇那么两下,胆颤那么两下,一翻手机:嚯!这天上的牛马神蛇终终于于显了回灵,不枉供奉多年。 地震发生在晚上,伴随着几十年难遇的大雨,摇摇晃晃,然后—— “轰隆”。 就倒了。倒的支离破碎。 幸得那富贵村面积大,才免了周遭不幸,也算是还罪吧。但它不光还罪,还还了一大批死里逃生的人。 到底是群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哀悼几下就该投奔远亲的投奔远亲,该东山再起的东山再起。 子散妻离的不少,政府干脆直接搭几个红棚子支路上,看上眼的两个人拼拼凑凑带个小孩,往棚子前一站盖个章,就是一家人了。 十分方便,效率奇高。 这边“啪啪啪”行云流水盖完几本,那边有个可怜虫坐在马路边上吸着鼻涕,一应一和。 可怜虫坐在地上,一件宽大单薄短袖套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一直垂到膝盖,显得空落落的。他没穿裤子,全身上下唯一的家当就是这件脏兮兮的衣裳了,还破了俩洞。 膝盖以下的小腿到处都是淤青、干涸的血和疤痕,沙砾深深地陷在里面,乍一看颇有点触目惊心。 正常人对小孩子总是抱有着无限的疼爱,更何况是富贵村里出来的。 为什么说富贵村的小孩要更招人喜欢呢?一是普遍长得好看,嘴甜,说话好听。二是:啧,多好一小孩,净给糟蹋了。 马路上除了他还有别的孩子,早就打成一伙了,只是因为他的性子要孤僻一些,哑巴似的不说话,这才没人跟他玩。 红棚子里有个年轻的小姑娘,不是正式员工,来帮忙的。小姑娘对小孩子尤其的喜欢,又活泼,几次三番地招呼着哑巴过去玩。 这孩子生得精致,一眼美人坯子,只不过太瘦了,营养不良,瘦的只剩个骨架子了。 小姑娘打趣地问他是小女生吗,他也不答话,就呆呆地缩在旁边,看地看天看蚂蚁,就是不看小姑娘。 其他的小孩子都渐渐被认去了。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转眼就只剩哑巴一个。 长得好看有鸟用?谁放着开朗小太阳不要去养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阴翳小孩,吃饱了撑的!指不定有什么毛病呢。 小姑娘眼睛看着,心在一旁干着急。她自己没能力养,但这样的小孩没人养能活几天,总不能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吧。 太残忍了! 动动你生锈的小脑袋瓜子吧! 摊子前面又来一人,他把户口本递过来,手指匀称细长,声音淡淡。 “销户。” 按小姑娘搜罗美男多年经验来说,这应该是帅哥,搞不好还是个禁欲系的,但她此刻没空欣赏,满脑子都是小孩小孩小孩。 人命大过天啊! 小姑娘心不在焉地翻来帅哥的户口本,忽的,灵光一闪,一个惊天霹雳的想法破土而出。 小姑娘抿了抿唇,换上亲切的微笑:“呦,小帅哥不是富贵村的呀?” “嗯,只看户口本就知道是小帅哥了?”小帅哥头也不抬地发着短信,语气揶揄调侃。 小姑娘这才抬头,人长得确实帅,标准青春男大,打个篮球可以收获一整场女生尖叫的类型,个子很高,坐下来都比自己高一大截。 小姑娘双脸微微发烫,“哈哈,四十岁以下的男的我们一般都这么叫。”她十分不自在地咳了两下后想起正事,“销户是吧……老人去世了?节哀啊。” “嗯,老太太年纪大了,挑时机挺好,但凡晚点走的就没那么舒坦了。” 这场地震对周边地区或多或少影响还是有点的。 “哦——”小姑娘慢腾腾地做着事,“小伙子就剩一个人了……有没有,打算领一个小孩啊?” “啊——”小伙子也学着拖长了调子。 “我自己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再来个孩子他还没长两岁我就先见我家列祖列宗去了。” “你不能这样想啊,你……你看看对面那小孩。”小姑娘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想,人家都帮你养这么大了,最艰难的凑钱买奶粉成天成夜哄着睡的时候有人已经替你熬过去了,轻舟已过万重山呀,你看,你现在养了他,等他长大了你年纪轻轻就可以让他给你养老了,多划算啊!” 小姑娘见他没说话,觉得有点希望,又滔滔不绝道:“这孩子呀是富贵村里出来的,天生干活的料子,实在不行让他去端个盘子都能赚个仨瓜俩枣呢!小孩子吃饭能吃多少?到头来还不是你赚,对不对?” “……即使不让他去赚钱,你看看那小脸蛋,红彤彤圆润润的,放在家里也赏心悦目的呀!” 小姑娘眼睛偷偷瞄了眼对面脸色苍白的小孩,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帅哥快被气笑了:“姐姐要不看眼户口本呢?我才十九啊,还在是连恋爱都不用着急谈的年纪,现在就养个孩子会不会太急了点?” “急了好呀急了少走十年弯路,要是想谈恋爱了说这是你弟就成!你看你也一个人了,多个人做个伴儿啊” 帅哥不说话了,继续专心致志地发着短信。 这样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小姑娘眼看讲道理这条路行不通,摸了摸鼻子,索性不说话,埋头干事。 今年夏天是场雨夏,小雨中雨雷阵雨,轮完这个轮那个,早上下完中午下,连绵不断,死缠烂打。 太阳很少见,中午刚淅淅沥沥过,眼下又有风雨欲来的兆头。 帅哥抬头看小姑娘,又回头瞅了眼蹲在对面可怜兮兮紧盯这边的瘦猴,眯了眯眼。 他一手松松握着手机,杵在桌子上看着小姑娘忙活,给人看的小脸一粉。 “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小姑娘连忙把捂热了的户口本递过来,一脸殷勤笑,“于际先生,请拿好你的户口本呦!” 事出反常必有妖! 看着她脸上明晃晃的“心怀不轨”四个大字,于际毫不犹豫地翻开户口本,发现除了自己这一页外,还有一页。 试问: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的户口本上,如何会有两页写了信息的纸? 乐于助人且无私奉献的非工作人员小姑娘笑眯眯地答道:“啊?于先生,您没有想要养他吗,诶呀,您应该早说的呀,瞧这事儿办的,改不了了耶。” 户口本上多的那一页,姓名写的于小于,其他应该都是乱填的。 离谱之至,这回于际是真的被气笑了。王婆卖瓜是自卖自夸,他逢着这王婆不仅自夸还不买强卖! 岂有此理,士可忍孰不可忍! 还不等于际开口,王婆抢先道:“你也别怨我,怨就怨自己没说清楚!” 任于际心态再宽,都底还是个尚存青涩的大龄少年,面对这样的胡搅蛮缠也有点不耐烦了:“我是真没那个能力养,也没那个义务养,没人要送福利院啊,大门敞开欢迎。” 小姑娘没比于际大多少岁,做起事来冒冒失失,不顾后果,经于际提醒才想起有福利院这玩意儿,看到了帅哥是真有点生气了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做了个什么荒唐至极的蠢事。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户口已经在一时脑热下办好了,她只得冒着被打死的风险讪讪道:“那……要不您帮福利院养两天?等七天,七天之后再去民政局办理离户,就多养他七天,麻烦你了哥,这样成吗?” 后面已经排起了一队长龙,叫叫嚷嚷,于际自己也还有事,于是只能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迫向面前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的小姑娘妥协。 “行。” 小姑娘悄悄松了口气,在心里感叹道这人是真没脾气,她伸长了脖子越过人群看见于际走到哑巴面前说了句什么,哑巴就懵懵懂懂地站起身跟他走了。 临走前,他折回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不负他望,朝他重重眨了眨眼。 小可怜儿,姨姨最多只能帮你争取七天,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小可怜头也不回地被拽走了。 真他妈好骗啊…… · 小可怜被骗到了车站。 风雨在天上溜达了两圈还迟迟没有落下来,天上还是阴沉沉一片。以防万一,于际还是去小卖部买了把伞。 是柄红格子伞,烂大街的款式。 除了刚见面时对小于说的那句“跟我走”之外,于际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家里没人了,外婆给他留了几万块,他自己正考编程赚着钱,随随便便养一个人七天不成问题。 也许是外婆走了,一直绑着于际的那根绳子“啪”一下断了,所以才那么迷茫,脑子才会空茫茫,以至于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尾巴还是个哑巴,尾巴不说话,赤着脚跟在于际后面。 于际刚把伞拿上,小于突然冲上前,对着红格子伞张开双手,示意要拿伞。 于际斜睨了他一眼,把伞举高:“会说话吗?” 小于点点头,手还是向前伸着,带着微微的颤栗。 于际语气加重:“会说话吗?” “会。”小于小心翼翼地张了口。 像细碎的狗尾巴草上的绒毛,胆怯又懦弱,风呼地一吹,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阳刚一点,文文弱弱像小女生一样像什么话?背挺起来!”于际一声吼出来。 小于被吼得全身一震,立马挺起背,睁大了眼睛看于际。 “嗯哼。”于际抱着手看他,“你要干什么?伸手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小于迫于严威下咬了咬牙:“帮、帮拿伞。” “不要,我是男子汉,连一把伞都拎不动还不如一头创死得了。”于际目标达成,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潇洒的背影十分欠揍。 小于:…… 行。 于际腿长步子大,小于在后面磕磕绊绊地追着。车站这几天人满为患,于际干脆直接把他拽起来朝一辆公交车走去。 那辆公交刚停下,哆啦A梦口袋般源源不断往外吐着人。 小于被高高地抱着,望得远。他看见公交上颤巍巍下来个老太婆,一手杵着个拐杖一手提着一塑料袋的鸡蛋,正骂骂咧咧的挤开前面的人。 公交车的三层阶梯被她下得像爬泰山一样,有个姑娘看不下去了想来扶一把,结果好巧不巧的碰到了鸡蛋。 那鸡蛋比玻璃还要玻璃,轻轻一撞就“啪叽”碎了两个,蛋白蛋清泾渭分明地流出来,浓稠黏腻。 姑娘一下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下一秒老太婆尖锐的声音炸开,她紧紧揪着姑娘的手骂开,用词之犀利,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转眼间姑娘的眼眶就红了。 车里车外的都在劝阻,但武力值到达顶峰的老太婆是能劝阻得了的吗?她越骂越凶,甚至都要扯着姑娘往外走,小于眼前的人突然变高,遮住了老太婆。 他被放了下来,看见于际跑了过去。 于际一把拽住老太婆:“回家了别闹了求您!” 老太婆一看自家人到了,背后的气焰直升三万三,洋洋得意且理直气壮地道:“大于,这个丫头片子把我土鸡蛋撞碎了还想走!” 姑娘画的粉嘟嘟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花的不能再花:“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赔钱对不起……” 于际心烦意乱,他用力拔开老太婆掐着姑娘的手,瞪了她一眼后把她和姑娘隔绝开来。 他挡在老太婆面前,手往牛仔裤里掏了掏,掏出一沓零钱。 “真对不住啊姑娘我家老太婆没上过什么学素质低,对不起对不起我代她给你道歉啊……”于际把手里的零钱一股脑塞给她,“这里有点钱你拿着对不住对不住……” 姑娘没收钱,抹了把脸上的泪,猛的推开于际跑了。 “就当我他妈手贱!非要扶,我他妈的活该啊!” 最后一句破了音,大概是有点丢脸,哭哭啼啼地跑了。 于际想用力掐了下手心,但只掐掐到了厚厚的一卷钱。 “你疯了给她钱整啥?她还欠我鸡蛋钱……” “闭嘴!” 于际一下吼了出来,不光老太婆,车站其他人也被吼得一震。 于际闭了闭眼,抓住目瞪口呆的老太婆往外走,在周围人毫不掩盖的谴责里,后面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哑巴。 老太婆被吓着了,不敢再说话,跟在于际身后杵着拐杖快步跟着。 快到村上,老太婆看于际的脸色缓和了些,才细细地问了一嘴:“这小孩哪家的啊?” “不知道,捡的。”于际动了动嘴皮子。 老太婆是于际外婆的老姐妹,叫童老太,没啥素质,动不动倚老卖老不分青红皂白为难人的事几乎天天都要来上那么一遭,于是于际只得一遍一遍地跟在她背后打补丁。 尽管和她说了很多次,遇到什么问题要打电话,几百块买那个手机不是用来上供的。但童老太从来不听,仗着自己年龄大阅历广,一意孤行。 “捡的?!”童老太刚升起来的畏畏缩缩顿时挫骨扬灰,又恢复了那副尖嘴猴腮的刻薄样。 “家里哪来钱又供个祖宗吃饭?我可没钱养哦。” 于际一把扯过小于:“用不着你养,我自己养。” 于际家就在村口边上,他也不管身后的老太太,径直钻进了生满红锈的大铁门。 于际家的院子里干干净净,东西少的可怜。 围成小院的矮墙上插满了灰蒙蒙的玻璃,矮墙下有一排排红砖码起来的长槽,种了些花花草草韭菜薄荷。 墙角有棵佝偻的桂花树,在激情的夏雨中该凋凋该谢谢,惨败凄凉。 于际家是传统的农村自建房,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栋精装毛坯两层房,下面还有两间以前建的没拆的红砖房,堆杂物用。 于际放下了小于就进了一间杂物间,留他一个人站在冷风中茕茕。 这个夏天好冷,一整片天上也不见两只鸟雀,一抬头就看见两根黑色的线穿过院子,晾衣服用的。 线下有一辆摩托车,挺旧了的,灰扑扑地缩着,被随便盖了层塑料布,布上还有几洼水。 不一会于际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些衣服。他把衣服递给小于,下巴往屋内一指,说道:“自己去洗澡,我出去一趟。” 小于接过衣服,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抬头一看于际一只脚已经跨过大门了,才着急忙慌地说了句“好的”。 只可惜声音太小,又刚好逢着起风,吹着锈门上经久不衰的关公神像,哗哗作响。以至于传到于际耳里的就只剩匆忙。 · 于际动身去了大孙家。 大孙原名童言,是他穿开裆裤就玩起来了的伙计,俩人从话都还说不全的年龄就开始绕着村子疯跑,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 后来于际一气儿跑出村,跑出县,跑出省,跑出了狭小的井底。而他在沦落中辍了学,辗转辗转,几次三番,同龄人伸手向爸妈要钱买新鞋的年纪,孤身一人闯深圳。 当时深圳刚起,他跟着一个人长挺厚实的老板干,结果快爬到尖的时候被老板踹了一脚,连亏带赔,输的稀里哗啦。 不得已他只得找于际借钱,然后四处奔波,这两年才多多少少有点起色。 大孙蹲在村口的有俩人大的石头上。 这块石头来历颇丰,据说是几百年前天上掉下来的陨石,也有说是当年后羿射下的其中一个太阳。 这都是村里编的胡话,只是因为这石头形状不整,黑的猎奇,集全村之力都无法挪动所以才编的。 只不过现在无论它是陨石也好太阳也好,周围已然被草丛围剿,再也没原来孑然一身,孤高自傲的样子。 大孙就蹲在这块石头上,嘴里刁了根烟,手肘平平地搭在膝盖上。 于际爬上来和他一起蹲着,开口道:“给我也来一根。” 大孙给他递了一根,又掏出打火机让他自己点上。 “外婆走了啊。” “嗯,三天前。老太婆看完电视就自己去睡了,半夜走的。” “年纪大了活着也不好受,行,挺好的……”大孙手摘了烟,吐出口气,“地震有影响吗?” 他常年在外打工,这次是听说外婆走了才临时临秒决定回来一趟,结果没能赶上看老太太最后一眼却赶上了地震。 “没有啥影响,都被富贵村给担下了。” “那啥……”大孙模模糊糊地又抽了口烟,“听说,你有孩子了?” 于际口里的一口烟还没咽下去就给咳出来了“你听谁说的?” “我奶呀。” “放屁!造谣。” “哦……那那孩子是咋回事儿啊?” “啧,一说起这个我就烦。”于际狠狠抽了口烟,“去给老太太销户,人小姑娘硬给安的。” 大孙:“什么叫硬给安?” 于际:“她一张口就叫我要不要孩子,不要就直接印我户口本上了。” 大孙:“卧槽,还能这样呢?那叫啥名啊?” 于际:“于小于,人家现想的,那姑娘应该是帮忙的,挺年轻。” 大孙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盯着他,花了两秒接受这个信息。 “那你真打算养啊?” “怎么可能,人家说养七天再给送回去。”于际烦躁地说。 “我靠,真他妈随便啊……” 一天的日头就这么斜歪歪地走了,明明起得很早,忙得东跑一趟西转一圈,等到日薄西山了坐在这,回忆着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鸟事,才发现记忆里一片空白。 恍恍惚惚得看着,看着大石头周围生得轰轰烈烈的狗尾巴草,一阵风过,摇了两三下,什么也没留下。 空空如也。 大孙翻了翻口袋,递给于际一沓崭新的红票子。 “喏,剩下的一万四千二。” 兄弟间没啥好寒暄的,于际沉默地接过钱。 脚已经快没知觉了,于际手撑着石头坐下,一瞬间万千蚂蚁从脚底蜂拥而上,顺着骨髓血肉爬便全身。 大孙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脸上五彩纷呈,应该是同样抑或是更甚的酸爽。 他抬起头,看着于际幸灾乐祸的表情,一时有些感叹。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兄弟好似摇钱树……下一句是啥?” “不知道。” “好歹是皇城根儿底下读书的人呢,这都不知道?” “书上不教这个……再说了那是江苏不是北京。” “诶都一样都一样。那书上教啥?” “教‘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吧’” “……啥意思啊?” “爱国,鞠躬尽碎死而后已,舍生忘死报效祖国。” “啧,教这个有啥用,我自己家明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没着落呢,怎么不教教咋赚钱,咋投资?” ……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殆尽,周边是望不穿的大山,团团把这一方井底围起来。 高高矗立着的井口上方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天。 另一个版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