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雪抄(短篇集)》
第1章 宫闱(一)
兴庆宫里沉香袅袅,皇帝在里面召各位近臣议事,被封为录事的新科状元沈亦先立在最后面,吏部侍郎杨道在皇上跟前奏对,这时杨道拿起一封折子笑呵呵地说:“状元郎这字,写得可不怎么样啊!”下面立着的几位老臣听到这话,都翘起胡子微微地笑了,低头互相对眼,满是对这位新科状元的嘲讽,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皇帝拿来折子瞥了眼,中规中矩但少风韵,确实比不上其他朝臣的字,他有心抬举沈亦先,对杨道提起这事颇有反感,但也不好太偏向沈亦先,便哈哈大笑,朝沈亦先道:“沈爱卿呐,你可要加紧练练你这字了。”
沈亦先涨红了脸,跪下回道:“臣一定多多练习。”沈亦先心中憋屈,自从为官后,他的字就被许多人嘲笑过,他自小就练字,只是寒门出身,买不起名家字帖,比不上那些世家,自小便习有名家笔法,他的字是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自己摸索,自己练习,先天就落了人家一步。
这时一个女子从后面从掀帘出来,凑到皇帝跟前拿起折子看了看。笑着说:“儿臣瞧,沈录事文采斐然,一篇策论写得极为精妙,字与才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沈亦先听见那道温婉的声音,抬起头往上看,见那女子身着朱赭色的华丽宫服,云鬓高耸,容颜如玉,入眼的那一刻,只觉得所有的窘迫瞬间都化为柔风,浸润他的五脏六腑。
皇帝听了她的话,眉头舒展开,快意地笑:“永宁说得没错,沈爱卿是朕钦定的状元郎,才学必定是远过于人的。”这话明显透露着维护沈亦先的意思,大臣们心照不宣地都停了嘴,却也没人附和皇上的话。世家和寒门本就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政事已议得差不多了,朝臣们陆续退下,沈亦先跟在后面出殿,他走得慢,踱步在门外停下脚步回头望。殿中间的青铜龙凤纹香炉流出的乳白色香烟,正好蒙在女子身上,那道身影在香雾里朦朦胧胧,散发着极致的神秘。
就算沈亦先初入官场,也知道皇帝身边的女子是谁,能够与皇帝谈论政事,随意进出兴庆宫的只有当朝永宁公主了。永宁公主自小便得盛宠,及笄后圣上更是赐她议政之权,甚至上朝也让她随同。永宁公主权势滔天,民间多有传说,但她确实如传言那般,高贵无双,她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人不敢亵渎了。
薄暮时分,沈亦先从翰林院出来,一辆马车与他的车交错而行,那辆马车停下,有人问:“旁边可是沈录事沈大人?”沈亦先听着声音熟悉,正是今日在宫中听见的温婉女声。他连忙从马车出来,行礼道:“正是下官,见过公主。”
车帘被掀开,永宁公主探身出来,微笑道:“沈大人无须多礼,本宫只是跟你打个招呼,皇上很看重沈大人你,朝廷凶险,可千万小心。”
沈亦先抬头望,率先入眼的是公主额头上的一朵金色花钿,闪着细碎的光。他有些失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臣多谢公主提点,必为圣上鞠躬尽瘁,尽臣子的本分。”
“以沈大人的才学,必能有一番大作为,本宫倒时还要仰仗沈大人了。”
沈亦先的“不敢不敢”还未说出口,永宁公主就落了帘子,车夫一拉缰绳,马便踏着蹄子咚咚跑起来了。沈亦先立在原地看马车走远了,才回到车里,沈亦先心里清楚,这次圣上选他为状元,是看重了他寒门的出身,想要用他牵制世家势力,他虽势薄力微,却也愿用这微薄之力助圣上扫除掣肘,清肃朝堂。
四月末,皇帝广召当朝词学之臣,在宫内赐宴游乐。沈亦先也在受邀之列,宴会上人流众多,虽未夏至却已是酷热难当,三两人聚在一起赋诗唱和□□优劣,沈亦先平日里孤僻自处,无人要他作诗,他本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开,却见到永宁公主走了出来,原来这次是永宁公主主持风雅,评定诗作。她今日穿着缥色的大袖衫,簪钗横插,侧坐在胡床上,大袖铺散开来,姿态悠然,带有一股雍容的倦怠。
沈亦先回到席上,先是倒了两杯酒喝,不动声色地拿来一支笔沾墨作诗。
没过多久,永宁公主起身走过来,一路看桌子上写好的的诗作。她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些诗里,只是随意扫了两眼。诸位年轻臣子立在旁边,也不敢说什么,早就听说公主眼界极高,寻常诗作根本看不上眼。
不过倒没人不服气,公主才学横溢早就名声在外,过了一会她拿起一张诗作,轻声念道:“廊桥错影交相映,翠面芜杨遮新颜;旦问江湖日益远,何愁小子不成名!这首倒有趣。此诗为何人所作?”
一位着鸦青色便衣的俊秀男子走了出来:“为下官所作,幸得公主谬赞。”
永宁微微一笑,“可是新任的供奉翰林杜章?”
“正是。”
“早就听闻俞太师向父皇举荐了一位年轻有学之士,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不敢。”
杜章得公主亲眼,自然引起其他人与之攀谈,永宁公主随意应付了两句,便走向了最后一桌,这一桌人只有沈亦先,他的身体匿在柳树后,只依稀可见单薄挺直的背影。
永宁笑道:“还未恭喜沈大人升迁,如今该叫司勋郎中了,沈郎中,近日可好?”
沈亦先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地把手中的笔放下,“下臣见过公主。”
永宁道:“今日诗会,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去谈诗会友?”显得怪冷清的,在人群中也显得孤僻。
沈亦先苦笑一声:“臣出身寒门,大概没有人愿与臣相交吧。”
他的话里有些自嘲,永宁能够体会,他如今的处境确实有些凄凉,虽得圣上看重却为满朝不容,永宁心中一叹,低声道:“父皇如今看重孤臣。”
沈亦先心中一动,点了点头:“臣一心忠于圣上,只愿社稷江山安稳。”
“本宫知你心意,但做人也不可过分迂腐。”永宁突然开口,“开科举以来,父皇虽一力抬举,但始终为世家掣肘,像你一样的寒门子弟多为地方小吏,六部文员,难以出头。至今出类拔萃的只有你一个,但单打独斗终究势弱……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沈亦先眼神微变,躬身作了个礼:“臣明白。”
“既是诗会,本宫看看你的诗。”永宁突然伸手抽走了桌上的宣纸,只见上面写着:羽络丹丝缀,眉间新月藏;徒攀皎然色,藉慰意相思。
“看来沈大人心有佳人了啊!”永宁微微一笑,“不知是哪位千金有此福气。”
沈亦先的脸登时红了,想要开口否认,抬头却被永宁的笑晃得眼花,终究说不出话来。
“好了,本宫也不打扰你,就先走了,沈大人万事小心。”既是诗会,人多眼杂,她若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引人注目,还是要避避嫌。
正转身离开,御园另一边走进来一群人,都穿的光鲜亮丽,贵气逼人。为首的沈亦先认识,现任门下侍郎的郭昌瑾,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郭道甄,郭家是当下最有威势的世族。同时,郭昌瑾也是永宁公主的驸马。
永宁淡淡地朝那里瞥了一眼,并未走到他那里去,而是径直走进了内殿。郭昌瑾也看到了永宁公主,但两人谁也没理谁,郭昌瑾同好友谈得兴致正浓,满身矜贵傲气,以他家的势力,根本无需攀附讨好公主。
世人皆知永宁公主与郭驸马的关系并不好,郭驸马性情风流,出入秦楼楚馆已是常事,后来更是包养外室,永宁公主遂也在府内豢养面首,两人分府别住,早就没有了夫妇之情,甚至形同陌路。
沈亦先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郭昌瑾,他长得其实还不错,相貌清俊,五官轮廓分明,很有世家子弟的风采,郭家人好似都矜傲得习以为常。可这人品性不端,根本配不上永宁公主,除了家世一无是处!沈亦先忽然有些气闷,连喝了好几杯酒。
诗会很快结束,圣上召了几位重臣议事,其他人陆续出宫,沈亦先回去的路上特意看了看有没有永宁公主的车架,但并未看到,靠在车壁上脑袋隐隐发痛,他平日甚少饮酒,酒量不好,宴席上又不自觉地多饮了几杯,估计一夜都缓不过来了。
盛夏苦人,烈阳几乎一日不曾间断,京城已是一月有余没有降雨,城中街道尘土飞扬,百姓苦不堪言。户部接连上书,言关中大旱,米粟踊贵。圣上下旨命户部尚书盛清远兼任巡察使巡治关中大旱。
盛尚书为郭氏一党,圣上本不愿派他前往,无奈郭相一力举荐,只好另派一人为副使,明面上分担职务,实则是行监察之权作权衡之用。
永宁公主于太极宫东堂面见圣上,殿内左右侍从皆持雉尾扇轻扇取风,更有冰块降暑,里面却仍是闷热非常,圣上热得额上冒了细密的汗珠,手里的奏章也无心看下去了。永宁公主拈了团扇走到圣上旁边,轻笑道:“儿臣来给父皇扇风吧!”
“还是宁儿贴心。”圣上放下折子,揉了揉眼窝,靠着椅背一脸疲倦道:“你看看,这郭道甄越来越无法无天,举荐的几个人皆是他郭氏亲信,大有朕不答应便不罢休的意思,简直嚣张至极。”
永宁公主柔声道:“父皇不必忧心,朝中自有能臣能当此重任,何必非要委任郭相亲信,只要父皇不同意,郭相再如何筹谋也只能作罢。”
“可是朕一时也想不到人选,宁儿可有想法?”朝中能臣是不少,可敢于直接对抗郭党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永宁思咐了片刻方道:“儿臣听说御史台的郑贯中大人也举荐了一人,想必他推荐的人能担此任,为父皇分忧。”
郭、郑两族同为京城世家素有龃龉,郑大人与郭相也多有冲突,这次郑贯中推举手下的人出来不能说没有针对郭相之意,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两家相互掣肘。
永宁一提出,圣上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几年前郭家独大,没少在暗中打压郑家,两家积怨已久,可以往郑家为求安稳自保,一向不去掠郭家的锋芒,近来不知为何突然高调了起来。
圣上念头转了转,有意让人去调查,不过这个局面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当即便翻到郑贯中的奏章,他推举的是时任御史中丞的蒋帆,圣上赞许道:“这个蒋帆本职便是监察六部,让他分巡地方灾情也合乎规矩,本来任他为监察使再好不过,就暂时委屈他做个副使吧!”
解决了心头大事,圣上心情极好,便留了永宁公主在太极殿用膳,傍晚谢太傅带了十二岁的太子前来,圣上对太子颇为看重,每日都会考校太子功课,永宁百无聊赖地陪着看了一会便退了出来。她和太子并非一母同胞,她生亲在潜府时便患病去世,现在的皇后赵氏是父皇即位后新立的,因他生育了父皇第一个皇子,母凭子贵。父皇格外疼爱这个孩子,永宁与他的关系却是有些疏离。
夏日白昼漫长,她从东堂出来已是酉时末,天还是亮堂堂的,站在太极殿的重重台阶之上,极目所见便是肆虐铺散开的无边红霞,吞天的火焰席卷残云,氤氲恢弘紫气。永宁站在高达二四丈的铜龙前远眺,直至那霞光烧尽只余淡淡残红灰烬,可积了一日的闷热至夜也难以散去,不知何日能有一场大雨浇熄这炎炎似火天。
“公主殿下。”有人在背后轻唤。永宁回过头只见沈亦先端着一沓折子站在后面,她微微颔首,“沈大人。”
“臣前来送吏部的文书,没想远远地看见公主站在这里,冒昧过来行个礼。”
“那里算得上是冒昧,沈大人既是要送文书,就快进殿吧,圣上在东堂,正有空闲。”
沈亦先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听见公主这样说,也知道公主无心与他闲聊,便行礼退下,“臣告退。”
永宁公主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台阶,延主道直出建礼门。沈亦先送完文书匆匆出来,果不见了公主身影。
第2章 宫闱(二)
关中旱灾一事处理得并不顺利,盛清远屡次上奏户部银钱短缺,灾区赈济不足,圣上只好加征江南赋税,江南年岁本就歉收,家家已无余粮,再加上关中流民迁徙南下,盗贼祸乱四起,一时民愤四起,怨声载道。各州刺史纷纷上书,有弹劾盛清远赈灾不力的,也有弹劾蒋帆越矩弄权才导致灾情蔓延的。
烈日骄阳把一切都烤的热腾腾的,唯中庭四处通风,大槐树荫下难得有一份阴凉,永宁公主端坐在藤椅上,饮了一口让婢女云成从街上买来的槐叶凉浆,缓缓对她面前坐着的老者道:“依老师看,此事郭郑两家谁占上风?”
老者发须皆白,穿着一身简陋绀蓝道袍,细纹密布的眼睛眯着半闭不闭,好半响才耷拉着嘴叹了口气,“老臣这些年在国子监一心教导太学,早就不闻朝事了,公主何苦为难老臣呢?”
“老师教导学生时曾说,若为苍生除弊,此生无憾矣!学生一直谨记在心,从不敢忘。”
“哼!”国子监祭酒荀大人嘴角微哂,明显有些气愤,“老臣只见多以苍生为藉口,暗谋一己私利的伪君子!”
“老师不信学生?”
“老臣不敢!”荀祭酒站起来双手并拢鞠了一躬,嘴里却是漫不经心,眼神也懒懒的投向别处。
永宁听他回话没由的有些气闷,老师对她总是这样,嘴里碍于身份说着不敢,实则心里早就是轻蔑嗤笑。她也站起来,语气变得强硬,“老师难道不知,只有除掉这些势大的世家,朝纲才可得振,百姓才可得安稳!学生自认问心无愧,所作所为皆不负于天地,不负于父君,不负于天下黎民。”
“好一个不负天下黎民,公主见过关中百姓流亡千里,易子而食的惨状吗?盛清远这老匹夫拿着户部拨下去的钱在关内逍遥为祸,你推举的蒋帆又在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在后推波助澜,郑家哪有底气与郭家唱反调?你这是在助纣为虐!放任他们两家争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祭酒大人前面还能保持平静,后面就越说越大声,胸膛因激动而起气喘吁吁,他的语气未有一丝软化,反而更加气愤,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当朝尊贵的永宁公主。
永宁也不动怒,缓缓道:“老师既然知道蒋帆是学生推举的,又怎说不闻朝堂之事呢?老师尽管放心,学生自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所作所为皆为往后谋划,蒋帆虽贪戾,却能用来掣肘郭党,是最好的人选。郑贯中新任郑家家主,狼贪虎视心比天高,妄想取郭党而代之,学生又如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呢?”
“公主莫要养狼飏去,得不偿失!”
“多谢老师关心!”
祭酒大人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摇摇头叹气道:“老臣已无话可说,公主染指朝事,早已被蒙蔽了心智!”
永宁听到这句话,眼角抽动了一下,目视着老者苍老的面庞许久,竟渐渐红了眼,她急忙用宽袖掩住了脸,再放下来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只是嘴里仍有些苦涩,永宁勉强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老师可还记得学生及笄那日,您为我行笄礼,对学生说:‘淑谨尔德,贞静清闲;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学生答‘敢不祗奉’,实则心里万分的不顺意,您教导我时,让我读《女训》《女诫》,要谨记妇德、和顺谦柔,若非我执意要求,您从不会教我四书五经。您觉得我一个女子就该待在闺阁之内,安分守己。您根本不愿意我掺和政事,圣上赐我议政之权时您生了好大的气,老师您对我始终有偏见……学生不明白为什么……”
祭酒大人偏着头不说话,但可从微微颤抖的山羊胡子看出他此时内心的激动。
永宁继续说:“圣上登基到现在终于执掌权柄,其间有万分艰难,我走到如今也不容易,我也希望宫中有人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可太子如今才十二岁,其余几个皇子都未满十岁,皇后无能到连后宫都管理不好,外戚更是单薄,除了我,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够站在圣上的身边……你们这些前朝旧臣,也未必把心向着当今圣上。我自认做得够多,当年为了安抚郭家,我二话不说便下嫁郭昌瑾,落到如今让人耻笑的局面我也都没有说什么。”
她越说越气,却仍是压抑着,语气平静地缓缓述说,好像只是讲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她不喜欢在任何人面前失态,至少在旁人看来,她还是端庄雍容的公主。
“身为公主……”
“我知道,身为公主这些都是本该做的,所以我从未跟其他人说过我心中的苦,只是您是我老师,我原以为这天下所有人都不理解我,您还是理解我的。”
“当年公主就不该拜入老臣的门下。老臣也不该教你这些东西。”祭酒大人捏着袖子,沉痛地摇头。
永宁说完压抑许久的这些话,心中突然就畅快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是把你当做我的老师的。”
祭酒大人脸色不改,从眼神却可看出动容了几分,好歹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公主今日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跟老臣说这些的,可无论是什么事,公主都找错人了。”
“老师既然先开口了,学生也不遮遮掩掩,确实是有一件事需要老师帮忙。”
祭酒大人执拗地摇头,“老臣无能,帮不上公主。”
永宁早就想到他会直接拒绝,以往许多事他都是这样的,她继续说:“老师说笑了,您执掌国子监,满朝皆是您的门生,只要您出马,谁人不给您一个薄面。学生求的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一个人求一个仕途上的顺达,别无其他,学生担保,此事绝不违背道义。”
既然都这么说了,再一味拒绝也说不过去,荀祭酒难得松了松口,问:“是何人?”
“现任吏部司勋郎中的沈亦先。”
“沈郎中?老臣倒是见过,一个寒门出身的孤臣,你帮他……是为了扶持寒门?”
永宁点头道:“圣上如今看重寒门,但中书门下官员大多为世家子弟,势力根蟠节错,圣上政令难施。老师您不满世家跋扈,这些年对寒门也多有帮扶,这个请求,其实算不得违逆老师的心志。”
国子监祭酒荀大人为前朝遗老,曾位列三公,现今虽只在国子监任祭酒之职,却仍享誉天下士林,他若要举荐一人入中枢,不说是易事却也绝非难事。只是凡事需要一个契机,他总不能无缘无故上奏请求圣上提拔人,郭丞相排挤寒门,必定不会听之任之。
他咂了咂嘴,明显有些迟疑,还未说话,永宁就猜到了他在顾虑什么,便说道:“这件事老师不必担心,昨日沈亦先上了一封治理旱灾的折子,确凿的消息近日就会传出来,圣上会派他往关中治理灾情,我再示意蒋帆协助,此事必定能成功,等他回来有了这份功劳,老师再举他任门下侍郎的缺,这样一来旱灾一事也可得到解决,老师也可安心了。”
主簿大人愣了片刻,恍然道:“原来公主早就算好了,倒是老臣冤枉公主了。”
永宁摇摇头,“其实不是,沈亦先的这封折子也出乎我的意料……”
她恍惚间想到昨日沈亦先在宫门外候见她的时候,也一身愤然,斥她不该拿关中百姓作赌,实在冷血无情!让蒋帆去掣肘盛清远,这两人只顾为各自利益互相争斗,毫无治理灾情之心。她知道她这一步走得急,走得狠心,她并非没有想到了关中流亡百姓,只是机会只有一次,与郑家同谋,她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沈亦先不过一个势微的小臣,却心系天下百姓,在污浊的朝堂上,一身铮铮傲骨从未弯折。她在朝堂上这么些年,见过许多面目,也试探了许多人心,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直的臣子,她自愧不如,而这样的人,才是圣上需要的治国之才啊!
她下定了决心要扶持他,这才来老师这里为他投石问路。
中元节后,京中天气依旧是“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圣上携后宫众嫔妃移居至芙蓉园乘凉避暑,特命工部颁给百官冰票,以供消暑。永宁公主陪着圣上在凉堂住了两日便回了公主府,命沈亦先为副使前往关中治灾的圣旨已经下了,沈亦先临行前一日来公主府拜访。
他被门房请进润云堂正厅,只见屋里装着一架罕见的七轮扇,一奴仆前来运动木轴,顿时满室生风,驱散掉了室内的闷热。
永宁公主没多久就匆匆过来了,穿着一件素锦衫裙,外罩水色花鸟纹半臂,头发也像是匆匆挽起的,随意梳了一个髻,插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珠玉簪子,脸上未上妆,独唇上一点殷红衬得人如瓷玉般温润,散着融融的光,与往日见到的华服盛装又是另一般模样。
沈亦先心头漏了一拍,不敢细看,连忙低下头,正好看见她脚上,只一双云头踏殿鞋,白莹莹的双脚竟未着袜。
“沈大人请坐。”云成端来胡床请沈亦先坐下,永宁在坐榻上坐下,笑道:“不知沈大人今日前来,让你久等了,还请见谅。”刚刚她还在后院的藤架下乘凉读书,听到沈亦先来了这才匆忙收拾。
“是臣唐突了公主,等多久都无妨。”沈亦先还是第一次来公主府拜见,往日都是在宫中偶然遇见,说话也有些不自然了。
没多久,婢女端上了茶盏,盏里冒着丝丝凉气,永宁笑着解释:“这是厨房新做出来的酥山,以冰屑为底,上覆乳酪红豆,缀以葡萄杏仁,用来消暑倒是不错。”
沈亦先尝了一口,顿时从口腔凉到了心底,他本就喜欢吃甜食,这一小盏酥山很对他的胃口。
“臣明日就要去关中了,此去大概要小半年才能回来了,今日是来向公主辞行的。”
“此去一路艰险,辛苦了……”永宁说到这里,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了半响,见沈亦先端坐在那,凛直的背脊,有属于文人的清高孤傲,却一点不让人讨厌,只觉得佩服,还有一点怜惜。
是啦,怜惜……永宁叹了口气,沉沉地说:“本宫信你。”
沈亦先一愣,随即心口咚咚地狂跳起来,君子重诺,在他心中,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个信字,信他能治理好关中的旱灾,信他能把盛清远贪赃枉法为祸百姓的证据上呈天子,信他能平安回来……沈亦先站起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一字一句格外郑重地说道:“臣绝不负公主所望。”
永宁嘴角渐渐绽出一个深入眼底的笑,“好啦,等你回来,本宫在锦湘楼为你庆功。”
等他回来,他将会荣升门下侍郎,入中枢,做帝王近侍、天子重臣,可直理朝政,审议诏令,封驳章奏……而以后,他的路还会更长更远。
第3章 宫闱(三)
沈亦先离京十多日后,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溅起厚积的尘灰,整座城都是淡淡的潮腐的味道,重重华殿笼在一片烟雾之中,被晒得蜷缩的花叶终于舒展开来,屋瓦琉璃被冲刷得澄明耀眼,街道一派如新。
久旱不雨的压抑感终于在这场雨后消散溶解,连上朝的官员们脸色都缓和了许多。
果不其然,旱地降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城,好像连天都帮着沈亦先一样,河南道这一季的麦子喜得丰收,他先是凭圣上手谕从河南道调来了粮食安置流民,恢复耕种,而后沿河修建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牵涉甚广,耗费银钱之巨,不要个一年半载是完不成的。之后他更是上书要“缘黄河、沛河、清河、御河州县,准旧制艺桑枣外,别课民树榆柳,为河防。”
朝堂上下为此事争论不休,郭郑两党各执己见。郭昌瑾以户部无钱为由,几次驳回工部侍郎郑观裘的奏折,僵持不下之时,蒋帆的一封弹劾折子避过尚书省直递到了天子案前。
次日上朝,郑贯中便同宪台多位御史中丞弹劾巡察使盛清远,弹劾他治旱期间贪污受贿,盘剥百姓,交通关节,以赈灾为由,把户部拨下去的二十万白银私吞近一半。
天子大怒,立刻命大理寺立案调查,御史台从旁监审。盛清远被罢官羁押回京。此案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刑部为郭相一派,而御史台又是郑氏一派,大理寺卿董必武两个都不敢得罪,夹在其中颇为头疼。
关中贪贿案涉及朝中上下众多官员,其间关系盘根错节,自京城到关中,赈灾的白银不知流通到了多少大人们的囊中。董必武没有这个胆量刚与当朝大半官员为敌,只准备敷衍了事。无奈郑贯中穷追不舍,每日必在朝上大肆弹劾一番,直接查问大理寺案情进展。
案子一直审到了十月底,一直悬而未决,圣上多次斥责,大理寺都只搪塞敷衍一番了事。沈亦先一直在关中监察修筑堤坝之事,没有了盛清远他行事方便许多。永宁公主本以为稳操胜券,必能从贪污案追查到郭党,没想到传来了蒋帆暴毙而亡的噩耗。
永宁不用想也知道,是郭道甄在背后做的手脚,蒋帆一死,除了沈亦先,没人再能拿出贪污一案的罪证,案子的线索就此断了。大理寺快刀斩乱麻,索性判了盛清远一个秋后处斩,盛清远也一口咬定系他一人所为,把上面一干人等摘得一干二净。
复核的权力在吏部,御史台再怎样监审也无济于事,此案一了,郭党不过弃了一車,仅仅伤及皮毛,郭道甄威风更甚,郑贯中连续一个月上朝脸色都是黑的。
永宁公主对外称身染重疾,向圣上请旨前往封地汴州休养,圣上欣然许诺并派人慰问,以告上下永宁公主荣恩不减。公主的车队仪仗缓缓向汴州出发,永宁却带着几个随从悄悄改道河州。
在满是风沙的河口视察了一整天,沈亦先一身已是沾满了泥浆,还好穿的不是官服,洗不干净也没关系。
他曾学过堪舆之术,考察河州地势后便决定在此修筑水坝,河州维雍州之西陲,可借山川之势导河入关内,蓄水灌溉下游万顷平原。他取得圣上恩准后,便就地雇了三千流民修建堤坝,本该在明年开春就完成,正好赶上麦子下种,可工程比他想得要繁琐,地方势力顽固缠斗,耗费了他许多力气,大概要到明年夏秋之际才能完工了。
“大人视察了一天,回府邸休息吧。”身后河州判司秦捷走上前来劝道,他眼中满是心疼,副使大人自上任以来事事亲力亲为,已是多日没有好好休息,身形都消瘦了许多。
秦捷本为一名抄书小吏,沈亦先看他有几分才能,身边正好没有得力的助手,便提拔他做一个六曹司士,帮他管理工程水利,秦捷也因此格外敬重这位新来不久却有胸有经纬的副巡察使大人。
沈亦先眺望远方的浩荡河道,只见黄烟散漫,寒风萧索。已经入冬,天气日渐冷了,雇工们衣衫褴褛,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此刻都排着队挨个的领晚饭,晚饭照例是两个干硬的胡饼,一小碗熬得发黄的野菜,他低声叹了口气。
他虽不明言,秦捷也能揣摩到他心里所叹,忙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忧心,若不是大人以粮代工,贫苦百姓连一日一餐都难以保障,等水利修缮好,恢复耕种,他们就能过一个较为温饱的年了。”
“较为温饱的年……”沈亦先眉头皱得更深,“刍狗万物兮,天地不仁啊!”
“下官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你说的对,一味嗟叹终究无济于事,回去吧,我还有一些事要吩咐给你。”沈亦先收回眺望的眼,转身向大道走去,他暂时住在离水库较近的县令府邸。
沈亦先边走边和秦捷商量一些通渠的古法,这些秦捷比他更有经验,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黑皮精瘦的男子悄悄走了过来,就在距他还有几步之遥时,那黒瘦男子从袖子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冲了过来,沈亦先身边没有带护卫,他又一直看着前方,还是秦捷眼尖瞥到了冲过来的黑瘦男子,他惊慌大喊:“大人小心。”一边喊一边扑上去拦住刺客。
可那男子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得很,直接撞开秦捷,秦捷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挡得住,眼睁睁看他把匕首刺入了沈亦先的腹部。沈亦先来不及闪避,等反应过来就只听到匕首破风的声音,随即一阵疼痛翻江倒海般袭来,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
在不远处巡逻的士兵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赶来,秦捷临危不乱,爬起来指挥士兵把男子拿下,同时喊人来去请大夫,护送沈亦先回住处,走前不忘吩咐:“立刻派兵去清查河道,好好看管这个刺客,莫要让他自杀了!”
“今年的雪来迟了许多。”云成掀来车帘,见到外面下起了雪,转过身来道。永宁缩在貂裘的毯子里,借着她掀开的窗口看,窗外果然飘起来细碎的小雪,“今年久旱,雪也来得较迟了些,却感觉,比往年更冷呢。”
“河州地势比京城高,气候自然要冷些,估计这雪还没有到京城呢。”云成落下帘子,从沸腾的红泥小炉里倒出一杯热茶递给永宁,“公主喝茶暖暖身子。”
“大概还有半日便可到河州了,到时候烧起炭火,便没有这么冷了。”云成道。永宁点头,想的却不是河州冷不冷,她之所以偷偷跑来河州,担心的还是沈亦先的安危,郭道甄敢以蒋帆之死来斩断案件线索,一定不会放过沈亦先的。如果沈亦先能够拿出郭道甄谋杀蒋帆的证据,一切就还有逆转的机会。
永宁正想着,马车外面传来侍卫常慎的声音,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云成下了车传话,没过多久进来道:“常侍卫说他在河州打听到,副巡察使沈大人曾在河道遇刺。”
永宁脸色登时大变,急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沈大人现今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寒风从帘子的掀开处灌进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永宁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她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难道还是晚了一步!
云成急忙把帘子放下,遮得严严实实的,“公主别担心,也许沈大人现在已经救过来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永宁叹了一声,“老天爷并不总是照拂好人的……让常慎加快赶路,务必要在黄昏前赶到河州。”她窝进柔暖的毯子,想用那里面的些许温暖安抚她歉疚不安的心,如果沈亦先真的死了,那样一个孤直臣子,多么可惜……
永宁想让自己睡一会,却始终难以入眠,土路陡峭,马车晃动得厉害,她躺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江州。她们到了之后便伪装成过路的商人,住在客栈里,常慎在外继续打听半个月前发生的刺杀案件,当晚回来报告:“那个刺客现如今还被关在县狱里,刺史审过几次犯人,但听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现在河道之事暂由之前跟在沈副使身边的判司秦捷代理。奴才一直都没打听到沈大人的下落,刺杀发生的时候,秦捷就在沈大人的旁边,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那明日就请这位秦判司过来一趟吧,不要惊动官府。”永宁吩咐道。
“是。”常慎匆匆下去了。
江州靠近边塞,本就是苦寒之地,就算最好的客栈对她来说也显得简陋。夜晚寒风吹得窗户纸沙沙作响,永宁睡时被惊醒了许多次,她睡眠本就浅,也不好叫劳累了一路的云成过来服侍,索性睁着眼听了一晚的风声。她心里不平静,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脑海里不知不觉闪现了沈亦先的脸庞,和他遮在杨柳树后凛直的脊背。
第4章 窃国(一)
楔子
翎光十二年,一只毛色光滑的黑猫死在帝王的寝榻之下,黄色的眼珠一直睁着,闪着幽光,正对着榻上帝王苍老的脸,太监张言生惊慌失措,要把黑猫的尸体扔出宫墙,皇帝突然醒来叫住了他,缠绵病榻多月的帝王此刻精神矍铄,亲自抱起黑猫,走进了太常殿。
此后,宫中新设了一个猫管司,专门供养宫中各处游荡的野猫。猫管司一直延续了百余年。在这一百多年中,大淮王朝历经四代不衰,每一代帝王临终前都会将太子召进他幽深的寝宫,屏开所有内监,两人在黑暗的宫殿里从落日微斜的黄昏一直待到半夜时分,没有人知道上一代帝王交托了怎样的秘密给他的继任者。但最后,只会有一个人走出来,只有太子在晄晄烛光中走出暗沉的殿门,高呼天子驾崩的哀耗。
这种临终召见在三次的帝业交接中,始终如一。人们发现,半月前仍勤于政事的老皇帝陡然沉眠于辉煌殿宇的阴影下,素来庸懦的太子忽以铁腕手段震慑群臣。百年来大淮王朝如铁桶一般,以森严的形式,始终承袭于魏氏唯一的嫡系血脉中。
正启二十八年,先帝驾崩,新皇即位,改年号为灵晔,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号,肃远的秋自内监挥舞手中长鞭于封禅台开始。
这年纪云刚满十五岁,因家贫入宫为奴,他从宫刑的鬼门关爬出来,就得知自己被分配到猫管司,在宫里最冷清的角落照顾一群,有着古怪地位的野猫。
第一节
纪云踏过厚厚的黄叶走进猫管司红漆斑驳的门,正好看见一只黑猫站在桌子上,伸展着身子,用黄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纪云打了个寒颤,他对猫有着莫名的畏惧,尤其那双刁厉的眼睛。那只黑猫叫了一声后跳下桌子,钻进内室消失不见。
猫管司编制极少,只有三人,除了与他同级的洒扫太监小魏,还有一个司监,姓常,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纪云只见过他一次,送饭的时候,透过门缝偷偷地瞄了一眼,只看见他埋在光影下阴沉的脸,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门就被猛得关上了。至于小魏,比纪云大七岁,来宫中也已有五年,他仗着猫管司无人监管,就常常跑到同乡那里去偷懒不干活。因此,偌大的猫管司,冷清得就像只有纪云一个人。
他每天需要给猫喂食。他早晚时候把肉糜撒在院子门外,给那些从四处窜出来的野猫享用。他撒完了食物就会跑到门后面,偷偷观察那些来用膳的猫。它们一共有三十八只,每次来的不多不少,大概宫里的野猫总共就三十八只。
冬至这天,大雪骤降,纪云照往常一样一个人打扫院子,辰时一刻去膳房领这天的猫食,猫食都是用上好的精肉制成,有时还会有鹿肉,这是太祖皇帝创立猫管司时立下的规矩:用当日最上等的肉供养。这个规矩被许多人诟病,但却一直都没有改。
今天冬至,把鹿肉洒在雪地上后,纪云一如既往地躲在门后偷偷观察,他发现今天的猫有些不一样,之前它们都是很安静的,吃完就离开了,可今天它们在互相扑打,挠自己的毛,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嚎叫。
纪云数了数猫的数量,只有三十七只,少了一只。想了一会他才想起来少了那只最凶猛的黑猫,也就是他刚来时第一次见到的那只黑猫,他对它印象极深,那只黑猫总是站在最前头,其它的猫只有等它吃完才会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吃它剩下的残羹。
可那只黑猫也不像年迈将老死的样子,要么是在哪里受伤了。纪云跑到常司监的房门口唤他,却一直都没有回应,撞门进去他又不敢,小魏公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为今之计,他只好一个人去找那只黑猫。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纪云披了一件单薄的披风就跑出去了,他先是在围着猫管司的小树林里找了一圈,后又在各条宫道上找。
猫管司坐落在皇宫的西南角,无一大殿,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如今又下大雪,更是没有什么人走动了。纪云连猫的影子也都没有看到,反倒是棉鞋全被雪打湿了,脚冻得发麻,他只好回去。心怀侥幸地想着也许傍晚喂食的时候能看到它,可晚上喂食的时候,猫依旧只有三十七只,其中还有几只猫萎靡不振。
给常司监送饭的时候,他怎么喊里面都照样没有声音。正好晚上小魏公公回来了,纪云小心翼翼地向他请教该怎么办,小魏吃着饭头也不抬,懒懒说道:“不过一只畜生,少了就少了,瞧你那蠢样,宫里那么多猫,少个一只谁会知道?”
“这样……不太好吧?”
“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就这么一个地方还要派人来看着,呆在这,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都不来的地方。”
小魏公公边说话,边拿筷子挑菜,纪云眼看着小魏公公把酸菜肉丝里的肉都挑了干净,然后把筷子一撂,留下一句“把碗筷洗了送回膳房”,就揣着袖子跑了出去。
纪云就着剩下的菜啃了两个干硬的馒头,没有说话。他虽然怕猫,却不认同小魏公公说它们不过是畜生的话,如果明天还不见那只黑猫的话,他最好还是出去找一找吧,现在天气这么冷,要是冻死了可不好。
晚上风雪呼啸,纪云缩在狭窄的房间里,烧炭火烘衣服,他找了一天,累极了,蹲坐在火盆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潮湿劣质的炭火冒出浓烈的白烟,弥漫在小小的闭塞的房间里。
思绪很沉,纪云做了一个回家的梦,梦见他三十五岁被放出宫,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家中有一个同他长得一样的人,在爹娘身边尽孝。他激动地敲门,那个人来开门,开门见是他,古怪地笑了一声,里面有老人问是谁,那人对他说:“你一个太监,回来干什么?”然后把门关上,对里面的人说:“是风雪的声音,外面没人。”
纪云猛地一下被惊醒,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润,他想抬手擦擦眼角,却发现全身乏力,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试了试脚也是如此,好像他除了一颗脑袋,双手,双腿都感觉不到了。他迷迷糊糊看见火盆冒出大蓬大蓬的白烟,里面只有零星的几点火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脑海中泛起迷迷糊糊的久远记忆,小时候好像听村里人说过,冬天有人在闭塞的房间里无端地死去,他不会也会这样死去吧。
空气里的气味很古怪,呼吸渐渐有些困难,纪云闭上了眼睛,意识越来越飘忽……忽而,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响起,随之袭来一阵凌冽的寒意,有什么东西落在地。纪云睁开眼,看见窗纸破开了一个大豁口,风雪从那里倾泄进来,一个黑影站在窗户下。
它走近了,身形清晰起来,纪云看清楚那是一只黑猫,幽深的瞳孔亮着红色的光,很像走失的那只猫,但他又不敢确定。
猫走到他身旁,用舌头轻舔他的脸,舔了几下,纪云发现身体的知觉渐渐回来了,他立刻拍开猫往后躲,用袖子使劲擦被猫舔到的部分。
黑猫一改之前的温顺,整张脸变得凶狠起来,前脚一跳便扑到纪云的身上,纪云大叫一声,整个人缩了起来。
猫好像只是要吓唬他一下,没跳到他身上,跳到了他背后的椅子上,用一双红眼睛使劲盯着纪云。纪云抬起头,心惊胆战地对上它的眼睛,试探着问:“你……你要做什么?”
猫跳下来,几个窜步跑到门口,就在纪云以为它要离开、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猫又回头朝他扑去,然后再跑到门口,如此反复了几次,纪云这才反应过来,问猫:“ 你是要我跟你一起走吗?”
也不知道这只猫点头了没有,它只回头冷冷盯着纪云,眼中红光灵异。纪云莫名地从中看出了不耐烦,他赶紧从衣架上扯下外套披上,跟着猫往门口走。猫这才收回视线,高昂着脑袋在前面带路。
夜间的雪更大,寒风紧迫凄厉,院子里已经积有一尺多深的雪。纪云一出门就冻得瑟瑟发抖,赶忙把外套捂得紧紧的。猫身上乌黑发亮的绒毛被风吹得飘飘摇摇,有白烟在它背上聚集起来,纪云发现它走在雪地上没有脚印,每一步都细密无声。他没敢吭声,猫走得很快,他只有小跑着才能勉强跟得上,也顾不上说话。
这只诡异的黑猫带着他跑出了猫管司,进了一条小道,小道旁都是叶子落尽了的枯木,他以前走过这里,知道尽头是一所废弃的宫殿青俶宫,听老公公说,是前朝废太子居住的地方,不过已经废置了百余年,早没了人迹。
果不其然,猫带他来到了青俶宫门口,这里的草木尽数被雪掩盖,清冷月光照耀下,断壁残垣凄凉无比,虽也在宫内,却与宫中气象截然不同。猫没有走正门,反而在一扇低矮的角门前停了下来,斑驳红色木门半掩着,猫率先钻了进去,纪云瞄了瞄四周,见真没人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面是正殿的偏房,隐约可以看见几缕飘动的丝绸,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显得特别诡异。纪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起火,这时黑猫叫了一声,纪云本就绷着根弦,战战兢兢的,这叫声把他吓了一跳,火折子差点掉在地上。可没想到,又有一声猫叫响起,这声不同之前,很微弱,有些中气不足。黑猫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纪云迟疑了一会也跟了上去,微弱的火光下,只见一只小奶猫蜷缩在一团破烂的棉布上,黑猫抬起爪子抚摸它的身体,两只猫共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唤声。
这只小猫明显生出来没多久,身体很虚弱,连叫声都很微弱。纪云问:“这是你生的小猫吗?”
猫抬起头朝他看,低低唔了两声,然后把小猫叼了起来,放在他的脚下。
纪云吓得后退了两步,“你要干什么?”
猫上前了两步,拿两只灵异的红色瞳孔盯着他,又叫了两声,纪云从他的叫声中莫名听出了痛苦与哀求,他舔了舔干硬的嘴唇,试探着问:“你不会想让我照顾它吧……”
“可我没养过猫,也不知道该怎么养……”
黑猫只是盯着他看,纪云为难地避开视线,看到小奶猫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分外的可怜,心中有些不忍,可他躲猫都躲不及,怎么能养它呢?何况这不关他的事……
纪云心里挣扎了好一会,还是把外套脱了下来,闭着眼把小奶猫搂住,举在胸前,嘟囔道:“好了好了,你别再看着我了,我把它带回去还不行嘛,好冷哪……你让我回去吧!”
这时,本来蹲在他面前温顺的黑猫突然抬起了两只前爪,叫了一声朝门口扑去,纪云回头只见一个黑飘飘的影子倏然略过,他抱着小猫跟在后面追,那个影子拐过宫墙角就消失了,黑猫跟着影子追过去也消失了。
纪云有些费解,不过一只猫而已,谁会在后面偷看?不过,让人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
纪云放下警惕,转过身准备回去,一回头就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鬼啊——”纪云被吓得放声大叫,也不知道跑,下意识地仰倒在地上。
“我不是鬼。”那张白脸说话了,声音还算正常。
“那您是谁?”纪云勉强抬起头来看向那人,只见他穿着一身红衣服,胸前绣着明晃晃的盘金龙,难不成是皇族。
“这是什么地方?”
“青俶宫。”
“青俶宫是谁的住所?”
“听说是前朝废太子的住所。”
那人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缓缓道:“那就没错了,我就住在这里。”
那他莫不是前朝废太子的阴魂,纪云这么一想,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面前的人突然笑了,“哈哈,不逗你了,我确实是太子,不过不是前朝废太子,而是当朝太子。”
纪云听到一半,惊吓更甚,听完心里更惶恐了,虽说不是鬼,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本能的反应让他俯首叩拜,“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算了,你起来吧。“太子注意到他怀里的东西,开口问,“你怀里抱着的是猫?”
“是。”纪云低声回答,站起来,重新把小猫包好。
太子伸过手来像是要摸小猫,但没摸到就缩回去了,“还这么小,果真是出生没多久,对了,你是怎么到这边来的?”
这个问题同样也要问您吧,早知道如此,那只黑猫再怎么叫他也不会过来了,纪云暗想,可也不知为何,他潜意识地没有把那只黑猫讲出来,只说他自己找丢失的猫找到这里来的。
说到了猫管司,太子咦了一声,“你是猫管司的,这也巧,既然这样,你就把它带回去好好养吧。”
纪云乖乖应下,太子没再说什么,就让他走了。
回到猫管司已经是后半夜了,纪云把小猫安顿在房间一个小角落里,然后把窗户糊好,他没敢点火,窝进冰冷的被子就睡了。
次日起来的时候,纪云果不其然患了风寒,小魏公公难得在,还从膳房领来了食物,看见纪云萎靡不振,一直在抽鼻涕,诧异地说道:“昨晚不会真的还出去找猫了?瞧你那蠢样,病成这样可没人照顾你,我从膳房拿了前几天剩下的角儿,快来吃吧!”说着他把食盒的盖子掀开,香味从里面冒出来。
纪云欣喜地跑到桌前,“怎么还会有角儿,韭菜羊肉馅的?”
“就你那蠢驴脑子,能弄到什么好东西,我多大的面子,我一去,他们赶紧送了点给我,你跟在我后面,保准能在宫里混个好日子。”
小魏公公把一盘角儿仔仔细细地分了一半,把其中一份推到纪云面前。
“谢谢小魏公公。”纪云看小魏公公先动筷吃了才拿起筷子,角儿虽然有些冷了,但比他平日吃的白粥咸菜不知好吃了多少倍。
吃到一半,小魏公公突然问:“你那猫找得怎么样了?”
纪云愣了愣,才跟他说了昨晚的事情。
小魏公公脸色立刻就变了,惊喜地道:“你竟然遇到了太子,你在太子面前留下了印象没?要是能让太子记住你,调到太子身边做事,那可就离出头不远了,真是傻人有傻福,你这小子,运气可真好!”
纪云还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支吾道:“那么晚,太子应该也没有看清楚我吧。”
“也是,太子是什么人物,怎么会留意你……”
小魏公公把剩下的粥呼噜呼噜喝完,接着说道,“把碗洗好送回去啊,我要出去办点事,记得把院子里的雪都扫干净!”纪云本想问常司监的事,可转眼间就不见了小魏公公的身影。
小猫刚出生没多久,还是吃母乳的时候,纪云就从膳房要了一大碗的米糊,放在小奶猫面前,它舔了几口就不动了。
“你不吃这个其它的也没得吃了,还挑剔什么……”纪云在旁絮絮叨叨,小奶猫虚弱地呜呜两声,没有回应。过了一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小猫又爬起来,吃掉了大半。
第5章 窃国(二)
第二节
风雪连刮了四五天,这日终于雪停天晴,纪云带着小猫出去晒太阳,小猫这几天一直都萎靡不振,也没有长身体,房间里太闷了。
也许是因为太小,还没有显露出猫的乖张来,纪云看它难得有几分可爱。他把小猫安置在一棵向阳的槐树下,给它盖上毛毯,然后就坐在树下休息,阳光和暖,照得人暖融融的,特别舒服,纪云刚打扫完院子,正有些累,就不知不觉靠着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把纪云惊醒,他看天光日已偏斜,转头再看身旁,小猫竟然不见了。还来不及惊慌,纪云抬头就看见远处蹲着一个人,正逗弄小猫。而小猫也很活泼的回应着那人的逗弄。
这势利的小猫在他面前半死不活的没有生气,这么在别人面前就来了精神。
纪云气呼呼地站起来,喊道:“你是谁,怎么到猫管司来了?”
那人直起身子,在光影里显出轮廓来,他笑着说道:“这里就是猫管司吗?”
听着声音,纪云马上想起了那晚在青俶宫遇见的太子,他急忙跑过去,清晰地看到太子的样貌,眉眼温和,红唇齿白,活脱脱一个矜贵的少年郎。
他身上穿着纻丝料子的赤色袍,绣盘金龙,盘领窄袖,腰系玉带,正是皇太子的服制。纪云下跪行礼:“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着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得更深了,“是你啊!上次还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纪云如实回答后,太子伸手示意他起来,然后又蹲在小猫面前,“这猫怎么还是这么瘦弱,你有好好养它吗?只知道躲在树下面晒太阳偷懒。”
“奴才不敢……”纪云微微红了脸,说完后他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只猫才刚生出来没多久,身体不好。”
“这样啊……它既然身体不好,那我带它去看看御医,之后便还给你,你说如何?”
纪云急忙叩谢:“多谢太子殿下。”
“谢什么,话说要不是你先到了一步,这猫可就是我先发现的了。”太子笑道,他望了望右侧猫管司的院门,然后抱起小猫,走出了槐树林。
此后纪云一直都在想着太子带走的小猫,还有他怎么会一个人到这儿来,要知道猫管司可偏僻得很。
晚上睡觉时纪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才没入睡一会儿,响起的敲门声把他吵醒,估计是从同乡那里回来的小魏公公,纪云来不及裹外衣,跑出去开门。
可没想到推开门不见小魏公公,却是白日里见到的太子殿下,太子怀里还抱着猫,看见他后展颜笑了笑。纪云来不及行礼,太子就冲了进来,喊着:“你怎么现在才开门,好冷哪!你房间在哪?”
纪云指了个方向,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子就冲了过去。
纪云进房间的时候,太子正把怀里的小猫放到桌子上,看到他来,呼啦啦地说:“你过来看,它比白天看起来要好一些吧!我喂它喝了羊奶,太医说它是营养不良,你平日里都给他吃什么呀?把它饿得那么瘦。”
纪云揣着袖子,捂着肩膀,探头看了眼在桌上睡觉的小猫,好像看起来跟白天也没什么不一样,他有些尴尬地说:“奴才平日里给它吃米糊。”
“怪不得!”太子看了他一眼,“冷就把衣服给穿上。”
纪云挪步到衣架前,把外套扯下来穿上,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这么晚了,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不能来吗?”太子瞥了纪云一眼。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要在你这里呆一晚上。”纪云话还没说完,太子便道。
“啊!这不好吧……奴才的房间实在是太简陋了,怕委屈了太子殿下……要不奴才去禀告司监?”
“别,让他知道了还不让人送我回去。”太子急忙阻止。
堂堂太子殿下跑到他一个奴才的房间里睡觉,这也太奇怪了吧,纪云虽然疑惑,但还是点了头,估计这位太子有半夜乱跑的习惯也说不定,上次在青俶宫不也是吗?
太子边顺小猫的背上的毛,边说道:“我以后每天去膳房取一罐羊奶过来,免得你把小猫饿死了。”
纪云想,他自己去也是可以的,但还是不要拂了太子的好意。
“那就这样吧。”太子说完话,放下小猫就向纪云的床走过去,直接就躺在了上面,眯着眼睛嘟囔,“你这床也太硬了,还有一股味道。”
纪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太子躺在那里,他只好靠着床边,裹着厚衣服睡。
好不容易入睡,纪云又感觉到有人在一直摇他,他睁开眼看见果然是太子,太子把他拖起来,轻声问:“纪云,猫管司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什么特别的地方?”纪云没太明白。
“就是不同寻常的地方,比如灵位什么的……”
“好像没有吧……”
“你再想想?”太子的语气有些急了。
纪云想了想,恍惚记起来,“都一样啊,不过有一间屋子,里面祭着一张画像,画的好像是太上老君……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你现在带我过去看一看。”
“这么晚了,要不等明天再去吧。”纪云听见外面大风呼啦的声音,身体就已经瑟瑟发抖了。
“不行,现在就要去,你快把衣服穿起来,快点。”
纪云不敢违抗,只好把衣服裹紧点,提着马灯哆哆嗦嗦地开门,那个屋子里他房间有一些距离,猫管司虽然人少得可怜,可地方却不小,就是屋舍都很低矮陈旧。
同样是在寒冷的西风中穿行,太子看起来好像感觉不到冷的样子,脸甚至还因为激动而发红。
到了那间屋子后,太子立刻就推门进去了。里面空间不大,一下子就看得清清楚楚。正厅中间果然挂着一张画像,微微泛黄的太上老君像,神台上有香炉,里面插着三支香,红星微闪。那香没烧多久,只烧完了一个短短的头部。
“有人来过。”太子沉声道,随即拿过纪云手里的灯,在周围仔细查看。纪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在旁边看着。
“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太子把神台扫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太上老君像上,他眼芒微闪,一步一步上面,伸手准备将画给扯下来。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仙家的神台可不好动啊!”
纪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常司监,他赶忙跪下,“奴才拜见司监大人。”
太子收回手,转身看向常司监,“连我也动不得吗?”
“这位是……”
纪云急忙解释道:“这是太子殿下。”
常司监听后并没有惊讶,只是点了点头,稍稍屈了屈身子,行了个礼,“老奴拜见太子,太子驾到,未曾远迎,是老奴的罪过,可这仙家的神台,就是太子也动不得的,动了可是要触怒仙家的,还望殿下体恤奴才。”
太子听后,没有继续坚持,爽快道:“那就算了吧,纪云,我们走。”
随后也不看常司监,直接走出屋子,纪云忙跟在后面,太子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回纪云房间,太子才开口说道:“我总觉的哪里不对劲,却又找不出来,你们司监晚上不睡觉的吗,这么晚了还在那里上香!”
他的语气明显有些恼怒,纪云依旧默不作声,他一直想着常司监的态度,要是他是常司监,肯定是不敢违逆太子的,要知道面对的可是当朝天子,未来的皇帝,他也不过是个猫管司的司监而已,神台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而太子竟然也没有责难他。
太子回到房间后,没有继续睡,坐了没多久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常司监破天荒出了房门,坐在正厅里,表情很肃穆。纪云打扫完了院子,不敢在他跟前打眼,正要悄悄躲开,就听见常司监叫他,“纪云,你过来。”
这下是避无可避了,纪云硬着头皮上前去行礼,“司监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常司监没有说其它的,直接就问:“昨天晚上,为什么太子殿下会出现在那里?”
关于这个问题,纪云昨晚就想过常司监会问他,紧张得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昨天晚上太子说要看看猫管司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就带他去了那里。”
“太子殿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奴才也不知道,不过奴才觉得太子应该只是好奇,奴才之前听很多人说过,猫管司除了喂猫便无事可做,实在可有可无,也许太子也听到了这些话,就想来看看,奴才只好带他在猫管司转转,当时正好走到了那里。”
“仅仅如此?”
“奴才不敢隐瞒。”
常司监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了。
此后一个多月,太子每日都会来猫管司送羊奶,小猫长得很快,骨骼渐渐长开了,毛色也越发乌黑顺滑。除了羊奶,他有时还会带一些时新的吃食给纪云。
常司监偶尔会问他说了什么,纪云只说太子是因为喜欢小猫所以才会经常过来,他也确实没有骗人,要不是有那只小猫,太子怎么会来猫管司。常司监大概是相信了他的话,后来也不再多问了。
只是令纪云奇怪的是,常司监从来不会去太子跟前伺候,就算来的人是太子殿下,他也只是待在房间,不太像是一个宫中内侍该有的行为。
不过出门的次数变得多了,还总是叫他问话。
第6章 窃国(三)
第三节
很快就到了新年,除夕这天晚上,常司监和小魏公公都不在,膳房做了很多糕点,每人都能领到一大份,还有二两的彩钱。纪云没事做,便窝在屋子里,煮茶水吃糕点,他按例守夜,为远在家中的爹娘祈福。年宴盛大,宫中为祈福,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敲一下祭钟,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猫管司静谧得只有枯树的索索声,直到后半夜,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小猫听见声音朝门口跑去,纪云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果然是太子。
“太子殿下怎么总是大半夜的来这里?而且今天还是元旦。”
“你问题还挺多,”太子笑了两声,动作迅速地钻进屋里,帮他拿来衣服,“快点穿上,跟我去个地方,小不点要一起去吗?”
太子抱起小猫,抚摸它的额头,看到纪云穿好衣服,这才把小猫放下。
“太子殿下要带奴才去哪?”
太子没说话,走出门,一直带着他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所宫殿前停下,这所宫殿较之其它地方要高上不少,高台之上气象巍峨,森严肃穆,纪云站在重重台阶之下,莫名感觉到一股令人凛然的威压。
“这是太常殿,也就是宗庙,平常都锁着门不让人进去,只有过年才开门举行祭礼,而我这一整天都忙着祭礼之事,只有晚上才能偷溜出来,等会我们偷摸进去。”
纪云点点头,刚要问进去做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问,不该他知道的,他也没必要知道。
太常殿侍卫不多,天黑风高,再加上大过年的,防卫都很松懈。他们猫着身子悄悄摸到殿门口,一路都没有人发现。
进来只见殿内插着好几排烧得只剩下后半端的红烛,白天残留下的香火味缭绕大殿,两侧还摆着十几个黄色蒲团,应是白天有僧人念经祈福,第二天要接着祈福,就没把蒲团撤下去。
因为宗庙不许旁人进来,也就没有内侍,倒是省了他们的麻烦。估计换香火的人隔段时间来一次,里面没看见人,太子径直走到牌位前,端详了好久,突然喊了一声,“多了一个!”
纪云疑惑地看过去,只听见太子说:“太祖、孝康皇后、惠皇帝、圣昭皇后、孝章皇帝、圣境皇后,还有皇祖母圣纯皇后,本来只有七个牌位的,可这里有八个,最后那一个是谁?”
太子走过去,把那个藏在最后面的黑木牌位拿了下来,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像是受到了惊吓,牌位“啪嗒”一声掉在了大理石地砖上,格外响亮,甚至在整个大殿里嗡嗡回响。
太子被这一声吓得坐在了地上,纪云赶忙过去把他扶起来,一扫眼看见了灵位上的字,“圣偕神功灵猫之位”,纪云也吓得不轻,怎么会有人给猫立牌位,还放在宗庙里。
太子颤着手拿起牌位,把它放回原位,然后走进后殿,后面一片空旷,唯独西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的正是与在猫管司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太上老君。
纪云一直没开口,虽然他心里有百般疑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他大概能隐隐猜到,这是属于他不该知道的惊天秘辛。
太子看着那副图看了许久,最后走上前去把那画扯了下来。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重的敲击声,纪云吓得立刻转身朝门口看,见门口没有异样,才想起是敲钟的声音,估计是到丑时了,回头看太子殿下,好像没听到那突然响起的声音,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太子殿下,要不我们走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换蜡烛,已经很晚了……”纪云小心翼翼的说道,但太子像没听见一样,走向了神台后面。
后面黑暗一片,他就拿了拔下了一支蜡烛拿到后面照明,高大的神台后面是整块的木板,太子凑近了,一边看一边用手敲,突然啪嗒一声,一小块木板被打开,只见太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黑盒子,他毫不犹豫地,就把盖子抽了下来。
纪云看见太子的眼睛瞳孔微微扩张,随后又茫然地掩下眼睑,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仍旧绷着。纪云走过去,只看见黑盒子里放着一只黑猫的尸体,这只黑猫毛色依旧光滑发亮,好像活的一样,唯独脸部的皮肉皱了起来,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身体也好像缩水一般小了许多,全身僵硬。
纪云伸出手想摸一摸,却被太子打断,他把盒子重新关起来,满脸郑重地说道:“纪云,我觉得我父皇好像有些不对劲,会不会因为就是这只猫,传说太祖有一次睡午觉的时候,有一只猫死在他的寝宫,从此他性情大变,还把死猫带进了太常殿,我父皇也把死猫放在这里……”
纪云此刻特别想把耳朵闭上,但太子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脑中,他一直记着前辈对他说过的话,在宫中,千万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的多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太子垂着头想了一会,突然把盒子塞进他的怀里,“你把它带回去,给我烧了。”
纪云啊了一声,乖乖地抱在了怀里,对他下命令的是太子殿下,他就算抵触,不能也没资格拒绝。
从太常殿出来后,太子径直回了寝宫,纪云则带着盒子回了猫管司,点起碳盆准备烧了那具猫尸,尸体放进去很快就冒起了火,与此同时还有不断升腾起来的黑烟。
不知何时,小猫窜了出来,趴在炭盆旁边,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纪云没有在意,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等尸体烧完就把炭盆扣了起来,上床去睡觉了。
此后一连好几天,纪云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做噩梦,太子倒是照常,每天都会过来,带一些东西,陪小猫玩一会儿,小猫长得很快,但变得不太亲近太子,总是独自窝在角落里,谁逗也不理。
太子留的时间也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随便说两句话就走,可能最近变得忙碌起来了。
纪云私下里打听过,但太常殿并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就好像那只猫尸从未存在过,但他悬着的那颗心从未放下来过。
第四节
年关过去,天气却像往年那样渐渐回暖,反而更加的冷了。纪云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拿起扫把开始扫院门口不知何处飘来的枯叶,扫了一会儿,小魏公公回来了,凑到他身边说道:“你知道不,外面发生大事了……”
纪云心里咯噔一声,当下就想到会不会是那晚的事被发现了,他没敢起身,依旧弯着腰扫地,强作镇定,装作不经意地问:“发生了什么?”
“皇上病危了!我听御前伺候的大人说,皇上的脸突然变成了黑色,一点生气都没有,跟死人一样,吓死人了……”
“不会吧,这么严重?”
不知为何,纪云脑中突然蹦出了那具被他烧掉的猫尸的样子,他收了扫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大门,抬头便看见坐在正堂的常司监正盯着他看,眼神似钩子,让他的心魂都打了个寒颤。
小魏公公又靠过来问他:“你上次真的是在青俶宫遇见太子的?”
“额,是啊。”纪云回过身来,随口道,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猫尸的事,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他,常司监异样的表情又让他一阵后怕,生怕那晚的事情闹大了。
等到太子殿下来了,他最好还是问问那件事的后续吧……
到了特定的时辰,太子的身影照常出现在了重重黑树后,他今天没有穿太子常服,而是穿了一身黑绿直身,脸色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走过来时也没有笑脸,但照例从怀里掏出装羊奶的牛皮水袋。
太子先去给猫碗倒好羊奶,之后坐在门槛上,他抬头看着暗沉的天,好半响都不说话。纪云始终候在一边。
这几天天都不见晴,天穹被浓重的黑云笼罩,压抑非常,寒风也渐起,吹着刚冒起的枝丫瑟瑟发抖,空中飞起淡淡的尘灰,看样子是要下暴雨了。
太子长呼了口气,说道:“纪云,我父皇快去世了。”
纪云没说话,他刚刚从小魏公公那里听说了,故而再听到也不惊讶,他微瞥了眼太子的脸,只见他漆黑的眼眸中隐有水光流动,神色哀戚。
纪云的心顿时感觉有些干涩,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好道:“殿下你别太难过了,皇上一定会没事的。”
太子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别的事。”话甫落下,他突然拽着纪云的衣袖站起了身,沉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纪云下意识地就想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神,也不敢听太子要说的事情,他猜得到这是一件极为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惹上杀身之祸,但又不忍拂了太子的一片好意,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是什么事?”
“你切记不可告诉他人。”太子眸中色彩变了又变,有片刻的茫然,又带着些许犹疑和挣扎,最后他眸色一沉,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双眼紧盯着纪云,一字一句道:“我父皇好像有古怪,他好像……不是人。”
纪云有些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可能,可太子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他心里的恐慌远大于惊喜,但太子转过身来,捏住他的肩膀问:“你以后会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吗?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奴才会的。”纪云舔了舔嘴唇,嗓子有些干,总觉得有些恍惚。
“这件事我从未跟别人说过,你是第一个,你知道我为何告诉你吗?”
纪云也很想知道,太子为什么告诉他,他不过一个小小的猫管司内监,是宫中最不起眼的奴才。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不一样,皇宫这样无比污浊的地方,很少有人还能保有着赤子之心,而你心底纯善,所以我觉得你是可信任的……纪云,你一定不能背叛我。”
纪云讷讷地点了头。
直到太子离开,他才想起还没有问猫尸的事。
回到院子的时候,常司监坐在圆桌边喝茶,叫住门前走过的他,问:“刚刚太子来了?”
常司监端着茶盏动作缓慢地喝了一口,把纪云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眼,眼神淡漠却像含着个钩子,直看得纪云浑身针扎般难受。
纪云说了声是,常司监又问:“太子可与你说了什么?”
“只是说小猫最近又胖了,还懒了许多,其余也没说什么,很快就走了。”纪云照旧拿类似的话来搪塞司监。
过来许久,常司监才说道:“最近倒春寒,这几天都别出门了,尤其是晚上,风这么大,去把里里外外都扫扫。”
纪云应诺退下,扫了一下午的地,等到晚上,果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伴着冰屑,落在身上冰冷刺骨。
时间过得极快,距离上次,太子殿下已经快半个多月没来过猫管司了,纪云有些担忧,曾有几次故意路过端本宫,站在宫墙脚下远远地看,都没有看到过太子出来过,他想去问端本宫里的宫人有无发生什么事,但又没有认识的人,思来想去,纪云想到了小魏公公,他常在各个宫苑走动,应该会有些相熟的人。
这天早上,纪云趁小魏公公还没有不见人影,急忙上前去问他。小魏公公挑了他一眼,爽快道:“行,这事哥帮你去打听打听。”
望着小魏公公走出猫管司大门的身影,纪云心底莫名有些不安,太子那日说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让他越来越慌。
纪云压下胸口的起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也许当初他就不该搅进这摊波诡的浑水中,不该和太子相交,他只想在宫中安安稳稳地领钱做事,若能有幸出宫,若父母不嫌弃就在他们身边侍奉,或者去守太庙,很平稳的过完一生。
可现在,他时刻感觉到有把大刀悬在他头上,随时随地都会被关起来,或是被处死。
傍晚小魏公公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宫中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太子每日待在宫中,听太傅授课,也许只是不想来了吧!
他的生活好似回到了刚来宫中的那个样子,未曾与任何人相交,也无需与任何人相交,只需要打扫好猫管司这一角之地,静待时间渐渐过去。可纪云也不得不承认,心头的那一点失落之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半夜时分纪云又被噩梦惊醒,他往床下看去,见到小猫照旧窝在角落里安睡,轻呼了口气,他起身靠坐在床架上,脑中总有些画面挥之不去,尽力抛开那些纷杂念头闭目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难以再次入睡。
纪云起床穿上了外套,出门在院中转了几圈,忽而换了个方向,直接往西南方向走去,最后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上次他带太子来过的地方,里面还有一个神台,与太常殿类似的太上老君画像。
门意外地没有锁,他推门进去,没有了熟悉的香火味,只见香炉中插着三支烧完了的木头,神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好像很久没人打理了。
因为担心被常司监发现,他只简单地扫了一眼,就要关上门回去,突然下面有个黑影飞了进去,直接跳上了神台。纪云吓坏了,仔细看却发现是他养的那只小猫,不知道它何时跟了来。
纪云蹲下身子,伸手轻唤它:“小猫,过来,我们回去了。”
小猫回视了纪云一眼,没有听他的话,翘着尾巴在神台转了一圈,突然扑上了画像,把画像从中撕开了,画轴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啊!”纪云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跑过去把小猫抱起来,带上门就往回跑。一直到跑回了房间,心仍在扑通跳个不停,这下子更没有了睡觉的心情。看着怀里眨着个大眼睛,好像根本没事发生的小猫,纪云恨不得把它给打上一顿。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纪云拿了个扫把去院外扫地,只等着常司监来问罪,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常司监,常司监听了那个人的话,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纪云看得很清楚,来的那个内侍穿的红贴里,只有皇上的贴身宦官才可以穿这样颜色的衣服,那人是皇上身边的人。
纪云站在那里,看俩人渐渐走远,有些出神。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小魏公公。小魏公公眯着眼睛笑道:“想不想跟上去瞧瞧?”
纪云急忙摇头,“不不不,我还要喂猫呢。”
小魏公公攥住了扫把,逼视纪云,语气莫测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神台上的画是你撕的吧,不过,撕画可一点用也没有,你不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跟着他们就知道了。”
纪云仍是摇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向常公公告发你。”
纪云松开了扫把,咬了咬唇,点了头。
第7章 窃国(四)
第五节
小魏公公跟着不远处的两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动作看起来很熟练,纪云跟着小魏公公,在他的指示下走或停。他们低着头,宫道上又都是来来往往的小太监,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一时也难以发现。
那人果然带着常司监进了武台殿,小魏公公没有迟疑,直接走过去对殿外守着的内监道:“小的是跟着常大人一起来的,刚走到半路要我去取个东西,这才来晚了。”
内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和常大人一起过来了,二话不说便放了他进去,纪云跟在他后面,一直低着头。
跨进殿内,顿时感觉到刺骨的阴凉,正堂空无一人,小魏公公放轻了脚步,带着他来到了东阁,门外无人看守,小魏公公悄悄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有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本该早就结束的,可现在还没有……”
“朕感觉到了那一丝联系,虽然微弱,但仍旧存在……那么容易毁灭的……”
“能感知到在哪吗?”
“西南方向……”
“……不是祭台的残……”
“……这具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朕需要尽快找到……换……魏衡钺已经有些不对了……”
……
纪云听到的只言片语,可联想到西南方向的仙台,太常殿里的牌位、被他带回去烧掉的猫尸,还有猫管司也在西南方向,有很多迹象,都在向他说明着什么。
最后,太子的一句话在他脑海中炸开:
“我父皇好像不是人。”
纪云咬紧了牙关,感觉到脸上的血气在一寸寸的流失。他转头看向小魏公公,只见小魏公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早就知道了一切,引他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小魏公公把门轻轻合上,示意纪云后退。然后他凑到纪云的耳边,轻声说道:“去见太子,告诉他,我能帮他,还不快走!”
纪云下意识地就迈步逃离,他一刻也不想停留了,若不是为了不发出声音,恨不得飞跑出去。
在他走出殿门后,小魏公公敲响了东阁的门。
纪云在宫道上狂奔了许久,却始终无法抑制脑中翻江倒海的震撼和无尽的恐惧,直到跑得没有力气了,他才蹲了下来,头捂在怀中,突然很想流眼泪。
他所希望的宫廷生活是简单平静的,不争不抢,独善其身。这样,就算以后出宫后,因身体的残缺会遭人冷眼和歧视,他也能够平安地度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都充斥着危险。
他无法想象一国之主怎么会不是人,帝国怎么会藏着这样耸人听闻的秘辛。
蹲着直到腿麻了,纪云才站起来,干涩的风在狭窄的宫道上呼呼的吹,吹得人嗓子喑哑。他这时才发现,前面就是太子的端本宫。纪云望着那黄色的飞檐,望了许久,心中犹豫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还是咬着牙,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往那边走。
穿过御荣膳房,从第一道宫门进去,第二道门开始有侍卫把守,但没有禁行。太子的寝殿在西边的葆安堂,纪云往那边走的时候,一直不见内监宫婢,同正武殿一样,都冷清异常。
走到葆安堂前,突然过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内监,呵斥他:“你是谁,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还不赶快出去!”
纪云道:“小的是来求见太子殿下的。”
“太子殿下不会见你的,快给咱家出去。”老内监过来提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外推。
老内监虽然年级大了,可身形高大,力气也很大,纪云只好朝葆安堂大声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我是纪云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您讲。”
老内监把他推倒在地,怒道:“你还敢在这里大声喧哗,咱家这就叫人把你拖出去打一顿!”说完,就朝外面叫人过来。
纪云仍不放弃地一直喊,但那扇门一直都没有动静。
就在来的侍卫要把他拖出去的时候,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太子站在红色的门槛里,半个身形都被飘荡的帘子遮挡了。
老内监正要说话,太子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你们都下去,纪云你进来。”
纪云转忧为喜,急匆匆地跑过去,边跑边说:“太子,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太子没有立即开口,让纪云进去后,关上了门,这才转过头来看向纪云。纪云发现半月不见,太子瘦了很多,脸颊上的颧骨都凸出来了,眼神也变得暗沉了许多,散发着浓重的倦怠之气。
“太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对了,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纪云忙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然后缓了缓接着说道:“皇上的病重是不是跟猫有关系?我把那只猫尸烧掉后,皇上就病重了。”
良久,太子都没说话,叹了口气,拉着纪云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本古书给他,“这是我在父皇书房发现的《南华平妖录》,上面记载着一种来自暹罗的灵猫,通体黑白,眸红如血,可以修炼出类似夺舍的妖力,吞噬人的魂魄,抢占人的躯壳。”
纪云接过书,翻到折起来的那张,上面用古怪的字体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可惜纪云看不懂,他没读过书,只认识零星几个字。
“这本书我是一个多月前发现的,当时还不太明白,后来才研究清楚。我父皇是被上身了,也就是这里面提到的夺舍,灵猫夺舍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再也回不到猫的身体里,年寿有时竟,可有一种秘术,可以把灵猫的躯壳保存起来,用特殊的阵法制造祭台,吸收同族的造化,灵猫进入人身体的魂魄就可永不消亡,但人的身体是会衰老的,所以灵猫每隔几十年便要换个躯体,我怀疑,这只灵猫不仅取舍了我父皇,也许从当年太祖带着那只猫尸进入太常殿,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纪云瞪大了双眼,他一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可置信,何况身处其中,亲人被妖怪附身的的太子,纪云忍不住安慰道:“殿下,您没事吧……”
太子轻轻地笑了,没说话。
纪云舔了舔唇,只好接着说:“可是我已经把猫尸给烧了,阵法被破坏了。皇上,不,那只灵猫应该就不能继续进入别人的躯壳了。”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只要等待时机,他就会自己死去,书上说,猫尸毁灭,不出一日就会消亡。可后来过了半个月,他除了病重,没有丝毫别的迹象。”
“是因为常司监吗?”纪云突然想起来,“我听到皇上说什么还有一丝联系,在西南方向,会不会猫尸里面的东西没有完全被毁掉,跑了出来,就像它的魂魄?”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灵猫到底有多少手段,没人知晓。”
纪云突然惊呼一声,“常司监在猫管司应该就是为了守着那个祭坛,原来,设置猫管司就是为了设置祭台,夺取拿下小猫们的造化啊!”
“应该就是如此。”太子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知道这件事后,我满腔愤怒和仇恨,恨不得立刻跑过去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我又想到,他是皇帝,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的,还有,若就这样暴露了自己,大概活不到第二天,它下一次的目标是我,我却连应对的办法都想不到。一想到我的父皇、皇爷爷一直被这一只灵猫取舍,连帝国都被他偷了过去,我既愤恨,又觉得可怕……纪云你说,人力能对抗妖力吗?”
“一定可以的。我来的时候,小魏公公说,他可以帮陛下,他是常司监身边的人,一定会有办法。”
太子苦笑,抬起头看向他,“纪云,我现在被皇上监视着,没办法到处走动,你一定要帮我。”
纪云望着他有些过分苍白的眉骨,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第六节
小魏公公是跟在常司监后面回来的,纪云站在门口,常司监脚步匆匆,没有理会他,小魏公公笑着看他,眯起的眼中是询问的意思,纪云朝他点了点头。
晚上回房前,小魏公公叫住了他,问:“太子都清楚了?”
纪云没说话,小魏公公便凑近了在他耳边小声道:“陛下的肉身虽然被毁了,但冥联还在,也许是原本在肉身上的咒法起了作用,使灵力附到了别的地方,你跟太子说,让他到宫中四处找找,一定要在常司监之前找到,还有找到之后,把东西交给我。”
“会附在什么东西身上?”
“这个我也不清楚,活物的可能性较大一些。常司监说这种情极少几率会发生,他不肯说太多。”
“那交给你之后做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小魏公公拍了下他的头,抬起下巴斜睨着让他赶快走。
纪云回房间准备躺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往都会在房里蹦跶的小猫今日不见了,他爬起来四处打量,都没有看到小猫的影子。走到窗下的时候,听见隐隐约约的猫叫声,是小猫的声音。
抬起窗户果然看见小猫缩在墙角,纪云赶紧跑出去把它抱进来,但才触摸到它,小猫就大叫了一声,歪过头来,要咬纪云的手。纪云闪躲不及,被咬到了小指。
小猫的利齿咬下之后,也许发现是纪云,很快就松开了,饶是如此,还是咬破了皮,流了一些血。
“小猫,你怎么了?”纪云把变得乖顺的小猫抱起来,发现它全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眼睛闭着,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
纪云抚摸着他的头,问:“连我都不认识了吗?还敢咬我……你今天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啊?不会生病了吧!”
小猫动了动身子,毛茸茸的脸朝向他,睁开了双眼。纪云分明看到他以往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红色,如同鲜血那样的红。
纪云吓了一跳,转念间就想到了太子所说的猫妖的特征,通体漆黑,眸红如血。
原来,那个猫尸里面的灵力附到了小猫身上……
纪云下意识地蒙住小猫的眼睛,把他抱回了屋。
又是一夜噩梦,纪云被惊醒了好几次,黑夜沉寂无声,那无边的黑暗中,唯有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睛。纪云看到小魏公公走了过来,抱走小猫,双手掐在小猫的脖子上……太子殿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
第二天一早纪云把小猫藏在床底下,思来想去还是跑到端本宫告诉了太子这件事,太子难得高兴地笑了,拍了拍纪云的肩膀说:“做得好,明天你就把小猫带过来,或许有了它,我们能翻盘也说不定呢?”
“好……”纪云看着太子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心却越来越沉了。
回来的时候,小魏公公问他事情如何,纪云含糊地说还没有找到。小魏公公不可置否,问他:“你养的那只猫怎么回事,一直在房间里叫,要不把他带出来我看看?”
正走到房门口的纪云脚步一顿,心剧烈地跳了跳,感觉好似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沉默,纪云回头笑道:“没事,它脚受伤了,我已经看过了。”
一直到两天之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惊雷闪电简直要把天穹劈穿,纪云不敢打伞,就拿出了自己最厚的棉大衣套上,再在外面套上防水的黑大氅,把小猫搂在怀里,悄无声息地出了院门。
雪夜无月,几乎看不清前路,纪云跌跌撞撞地朝前赶,大雨倾盆迎面打来,又流进脖子里,冻得人犯激灵,纪云只好埋着头走路。
一路上只可以听得到雨噼啪打下的声音,纪云一颗心提得紧紧的,他抬头看路,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黑影,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黑影朝他飞奔而来。纪云僵在原地,直到那影子站在他面前,掀开黑大氅的帽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小魏公公。
小魏公公被雨淋得湿透,掀开帽子就问:“你要去哪?”
纪云支吾道:“不去哪……”
小魏公公一把攥住纪云的双肩,逼迫他直视他的眼睛,“纪云,你是不是去见太子。”
“还带着那只猫!”
纪云心里本来就怕,简直被逼得快哭了,“是又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竟然敢骗我,把猫给我。”小魏公公哼了一声,就要从纪云怀里抢出小猫。
纪云急忙把猫搂紧,“我不能给你,我要去找太子。”
小魏公公抢了几次都被纪云挡了过去,态度随即缓和了下来,对纪云说:“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我替你过去,我替你去见太子。”
纪云摇头,“我不要,你不要拦着我。”
见纪云一直抗拒,小魏公公冷冷的笑了一声:“纪云,你以为太子要你过去干什么?你以为他信任你?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太子是要杀了小猫!”
“不会的,小猫是他救过来的,他不会杀了它。”
“你自己信吗?别骗自己了,你可以把小猫给我,我不会杀了它!”
纪云咬着牙不说话,小魏公公冷笑:“你不仅骗我,连自己都骗,可你为什么这么相信太子,却不肯相信我?”
小魏公公动手来撕扯纪云的氅衣,手伸到衣服里面去了,突然惨叫一声,迅速把手收回来,他被猫咬了。纪云乘着这个机会,用头把小魏公公撞开,拼命地朝前跑。
小魏公公刚要追上去,突然看见常司监撑着伞站在后面,小魏公公脸色变了变,戴起帽子,走到他面前,低声喊了一句,“老君。”
纪云跑了一会发现后面没人追,脚步也慢了下来,发现自己跑到了一道宫墙下,旁边就是巍峨的太常殿。他的身躯隐匿在宫墙下,目光越过森严的红墙,望向那重重楼阁,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写着猫的牌位,忽而觉得自己在此刻无比的茫然。
脚踩在已经堆积起来的水中,纪云放缓了脚步,噼里啪啦的声音仍旧不绝,这风雨夜,太寒冷了吧……好在,猫咪在怀里呆的还算暖和,纪云掀开衣服查看,正好与小猫那双眼睛对上,红得让人心慌,纪云不敢多看,立刻就移开了视线。
端本宫离太常殿不远,纪云到了之后看见宫门是开着的,但没有看门的人,大概是雨天躲回了屋子。
纪云迈进门槛,慎重地四处打量了几眼,夜里虽看不清楚,但各殿窗牗都没有烛光透出来,这就显得很奇怪了。
他喊了一声,“太子!”
“纪云!”
远处有一声急促的叫唤回应,纪云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是太子的声音,他没有立刻走过去,反而站在了原地。
那边又喊了一声,“纪云!”这次更加急促了。接着从偏殿的小角门走出来一个人,穿着黑金曳撒,确实是太子。
“纪云,小猫呢?”
纪云下意识地要把猫抱出来,但又忍住了,他低着头,低声问:“太子殿下,你准备怎么处置小猫?”
太子没有说话,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的纪云,打量了良久,忽而笑了一声,“常司监知道了吗?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这个样子?”
“我……”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穿着二色衣,戴内使帽的内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太监,他们的表情都很凝重急促,看见太子,为首的内侍赶忙请安说道:“皇上病重,让奴家来请太子爷过去,太子爷怎么还不动身呢?”
“这就去。”太子在内侍的恭请下往外走,背对着后面的纪云说道:“你跟我过来……”
内侍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纪云忍不住问。
“没什么,不过是最后的对峙罢了!”
纪云分明看见,太子偏过去的脸上,挂着一丝痛楚而凌厉的笑。
第8章 窃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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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8章 窃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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