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遗梦,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1章 第一章:金陵龙诞 升元元年(即公元937年)的仲夏,金陵城被一场缠绵的烟雨里缠了整月。秦淮河畔的垂柳绽尽新翠,柔丝轻漾着水面,将涟漪皆晕染成碧色;细雨斜斜飘落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溅起的细碎水花濡湿了行人的衣袂,却也让这座南唐都城的飞檐斗拱、朱墙黛瓦愈发显得朦胧雅致。皇城深处的一座宫殿戒备森严,御林军持戈肃立在宫门外,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这凝重气氛噤了声;宫女太监们轻手轻脚地穿梭于回廊,托盘里的汤药、温水都端得稳如磐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目光不时偷瞟向那扇紧闭的寝殿门扉,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贵人与即将降生的皇子。 这时的南唐帝国继承人李璟身着一袭月白常服,立于殿外回廊的朱红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镶嵌着绿松石的玉带,平日里温润含笑的眉宇间此刻拧成了川字,满是焦灼。他已在此伫立了三个时辰,靴底沾惹了廊下的湿露,寒意顺着靴面悄然蔓延,却远不及殿内不时传出的产妇呻吟那般刺骨——那声音时而凄厉时而微弱,像细密的针般一下下扎在他心上。身旁的内侍省都知张崇贵躬身垂首,腰身弯若满弓,低声劝慰:“殿下宽心,娘娘素来仁厚,侍奉太庙时更是诚心叩拜,此番定能吉人天相,顺利诞下龙子。奴才已命御膳房备好了红糖姜茶,殿下先暖暖身子吧?” 话音刚落,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清亮如铜铃的婴啼,瞬间划破了皇城的静谧,连廊外的雨丝都似顿了顿。李璟霍然抬头,眸中焦灼霎时化作狂喜,疾步趋前欲推门扉。只见产婆抱着裹着明黄锦缎的襁褓快步走出,满脸喜色地跪伏于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恭喜殿下!恭喜殿下!娘娘诞下皇子,哭声洪亮,中气十足,将来定是福寿绵长的有福之人!” 李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产婆手中接过襁褓,动作轻得仿佛捧着稀世珍宝。襁褓中婴孩肤若凝脂,眉目间已隐现帝王之相,小拳紧握,身躯微扭,樱唇无意识吮动。他低头凝视着这张酷似自己的小脸,连日来的焦虑与担忧瞬间消散,朗声道:“好!好!赏!宫人、太监一律加赏三月俸禄,产婆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即刻传旨,大赦,与民同庆!” 皇子降生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皇城,宫人们奔走相告,原本紧绷的脸上洋溢着真切的喜悦,连御花园的花匠也特意剪下新开的牡丹,插在各宫瓶中。三日后,皇子的命名大典在太庙隆重举行,香烟缭绕中,礼官捧着占卜用的蓍草恭敬呈上。李璟望着案上“承吉纳福,安然顺遂”的占卜结果,又看向供桌上先祖的牌位,沉吟片刻,庄重道:“就叫从嘉吧,李从嘉。愿他能承继先祖恩德,一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礼官高声唱喏,声音穿透太庙的朱门:“皇子定名李从嘉——!”笔墨落下,将这个名字郑重载入宗谱,宣告着南唐一位皇子的正式诞生。 满月宴上,金陵城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齐聚皇城,金殿内外贺礼堆积如山,玛瑙、翡翠、珍本古籍琳琅满目。司徒周宗携夫人前来贺喜,他身着绛紫朝服,鬓角虽染霜色却神采奕奕,望着被乳母抱在怀中的李从嘉,拱手笑道:“陛下,臣观皇子眉目清俊,双眸澄如秋水,自蕴一派书卷清气,将来定是能文能武的栋梁之材,为我南唐护佑江山!”李璟闻言抚掌大笑,小心翼翼地将婴儿从乳母怀中接过,递到周宗面前:“周卿乃我朝开国功臣,慧眼识珠,且看看这孩子可有几分灵气?” 周宗刚要俯身细看,怀中的李从嘉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乌眸流转如星,目光竟似穿帘越柱,直投向殿外廊下。众人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周夫人身边跟着一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约莫两三岁年纪,梳着精致的双丫髻,髻上系着粉色丝带,身着一袭藕粉色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梅花纹样,肌肤莹白如玉,正扒着廊柱好奇地往殿内张望。那正是周宗的长女,周娥皇。 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使然,李从嘉望着廊下的周娥皇,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藕臂莲足不住挥舞,宛若稚凤展翼。周娥皇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小手攥紧了母亲的衣角,随即也露出了腼腆的笑容,面颊浮起两弯浅梨涡,怯生生躲入母亲襟袖间,偷觑那被众星捧月的小皇子。李璟见状,眉间笑意愈浓,手指两个孩童,朗声笑道:“看来从嘉与周卿家之女,倒是天赐的一段良缘!”周宗连忙拉着女儿上前见礼,周娥皇垂首,怯生生地屈膝行礼,声音如春日溪水般柔软:“见过殿下。”一场满月宴在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满座宾客都只当是孩童间的趣事,谁也未曾想到,这初见的惊鸿一瞥,竟注定了两人一生的爱恨羁绊。 第2章 第二章:稚子才情 时光荏苒,转眼六载光阴流逝,李从嘉已长到六岁。与宫中其他皇子沉迷弓马、醉心骑射不同,他自幼便对拉弓射箭、策马奔腾之事毫无兴致,反倒对案上笔墨、架上诗卷情有独钟。每当晨曦初露,其他皇子已在演武场随教头练习骑射,他却早早溜至藏书阁,踩着小凳取下泛黄古籍,倚在窗下软榻上静静研读,常常一读便是一整天,连内侍送来的点心都忘了品尝。藏书阁的老太监早已习惯了这位皇子的存在,每日都会提前为他备好温热的茶水,悄悄退到门外守着,生怕有人惊扰了他。 他的启蒙老师是当朝著名文人钟谟,此人学识渊博,曾奉命编纂国史,深得李璟信任。初次授课时,钟谟本欲循例,先授他《孙子兵法》《六韬》等兵法谋略,为日后辅佐君王奠定根基。谁知他刚铺开兵书,李从嘉却指着案上一旁的《诗经》,睁着清澈的大眼睛问道:“先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短短八字,为何能在民间流传千古,让百姓时时吟诵?”钟谟一愣,随即失笑,抚着胡须道:“殿下年纪尚幼,倒对这般情爱之词颇有兴趣?此句原出自《诗经》,描述的是战士间生死与共的誓言,如今却常被用来形容夫妻之间的深情厚意。” “并非仅为情爱,”李从嘉歪着脑袋,眼神清澈而认真,小脸上满是思索的神色,“先生请看,‘执手’是相伴,‘偕老’是承诺,此句之中,蕴着人间最珍贵的相守之诺、一世之信,比起那些攻城略地、杀戮征伐的兵法,更能打动人心,也更长久。”钟谟闻言大为震惊,他没想到一个六岁孩童竟有如此通透的见解,当下便改变了授课计划,郑重地将兵书收起,取过《诗经》《楚辞》,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起,一字一句为他解读诗中的意境与情怀。 李从嘉的文学天赋很快便显露出来,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记性,钟谟只教一遍的诗句,他便能流畅背诵,更难得的是,他对诗词的理解远超同龄人。八岁那年的春日,御花园的桃花灼灼盛放,粉白花瓣纷扬如雪,铺就一地锦绣。他在桃花树下玩耍时,忽见一阵狂风掠过,满树繁花簌簌而落,与青苔相映成趣,恍若天工绘就的丹青。一时兴起,他便即兴作了一首《咏桃》:“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诗句虽显稚嫩,却已将桃花盛放之明媚、飘零之凄美,尽数绘于笔端,尤其是“殷红片片点莓苔”一句,意境悠远,连钟谟见了都连连称赞。 李璟得知儿子的才情后,特意召李从嘉到御书房考校。御书房内藏着无数珍本,李璟指着窗外的雪景,让他即兴作诗。李从嘉略一沉吟,望着窗外栖在枝头的乌鸦、随风飘动的蓬草,朗声吟道:“栖乌喜林曙,惊蓬伤岁阑。”话音刚落,李璟抚须而笑,目中漾起欣慰之色:“此子有建安风骨,字句间藏着灵气,将来必成大器!”当即下令赏赐他大量的上等宣纸、徽墨与端砚,还将宫中珍藏的几卷孤本古籍也赏给了他,嘱咐他好生研习。 除了诗词,李从嘉对音律也有着与生俱来的浓厚兴趣。宫中的乐师萧承睿精通乐理,曾为宫廷宴会谱写过无数乐曲,李从嘉得知后,便时常提着自己抄写的诗稿去找他请教。萧承睿初时只道皇子不过一时兴之所至,谁知与他谈论起乐理时,发现他对五音、十二律的理解极为深刻,竟能于旧谱之中寻得疏漏所在。萧承睿又惊又喜,当即决定倾囊相授,从基础的乐理知识到琵琶、古筝、玉笛等乐器的演奏技巧,一一悉心教导。未几,李从嘉已能娴熟弹奏多种乐器,且能依己作诗词谱曲,其旋律或婉转悠扬,或激昂澎湃,颇具韵致。 他的兄长太子李弘冀对此却颇为不满。李弘冀,南唐元宗李璟的长子,自幼在军营中长大,骁勇善战,深得军中将领拥护。据推断,他出生在933年之前,生母是光穆皇后钟氏。李弘冀的祖父李昪原是南吴权臣徐温的养子,后掌握南吴朝政,累加至太师、大元帅,封齐王。李昪对嫡长孙李弘冀寄予厚望,自其出生后便亲自教导他骑射和兵法。李弘冀不负所望,年少时便展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曾率军击退吴越的进攻,深得军中将领拥护。他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巩固自己的储君之位,在他看来,皇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沉迷诗词音律不过是玩物丧志。 一次演武场上,李弘冀刚展示完骑射技艺,射中靶心,见李从嘉捧着一本诗卷在一旁观看,便当着众皇子与侍卫的面嘲讽道:“六弟整日躲在书堆里吟诗作对,莫非想做个只知风花雪月的酸腐文人?我南唐男儿,当提三尺剑,跨千里马,守万里疆土,岂能沉溺于这些无用之物!” 李从嘉闻之,只是淡然一笑,未作反驳。他深谙兄长之野心,亦明了自己天生不适朝堂争斗,唯愿沉浸于诗词音律之境,与古籍相伴,与琴瑟为友。当夜,他归至寝殿,燃起烛火,于灯下写下“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之词句,字迹飘逸洒脱,字里行间尽显淡泊名利、向往自在之心境。他将诗稿折好,压在案上的砚台之下,仿佛这样便能隔绝外界的纷扰。 这晚的月光格外清澈,如水般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诗稿上,映出淡淡的光影。李从嘉临窗而立,夜空如墨,繁星缀其间,忽忆起多年前满月宴上,那个攀着廊柱张望的粉襦小女。他偶闻宫人闲谈,言周宗长女娥皇,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色绝美,更承周家才情,通音律善舞蹈,于金陵世家女中颇负盛名。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想见一面的念头,想看看那个让自己幼时便展露笑颜的女孩,如今长成了何等模样。此念如细种,悄然埋于心田,只待时日,便将萌发。 第3章 第三章:宫廷初见 保大十二年的重阳节,金风送爽,丹桂飘香。李璟在皇家别院玄武湖举办宴饮,宴请文武百官及家眷,一来庆贺佳节,二来也让朝臣们得以放松休憩。此时的李从嘉已年满十六,身形日渐挺拔,褪去了幼时的稚气,眉宇间的文雅之气愈发浓厚。他身着月白锦袍,袍角墨竹淡染,手持寒江独钓折扇,独倚湖边柳下,凝望波光粼粼与远处画舫,沉吟章句,竟未觉身旁欢声笑语。 “公子可是在作诗?这般专注,可容小女一聆佳句?”清泉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他的沉思。李从嘉猛地回眸,但见一位少女立于不远处的桂花树下,身着淡紫襦裙,外覆半透白纱披帛,披帛随风轻舞,宛若蝶翼翩跹;乌发如瀑,挽作精巧惊鸿髻,斜簪一支珍珠步摇,莲步轻移时,珍珠相击,发出细碎清音。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尤是一双明眸,清若秋水,顾盼间灵动好奇,正含笑凝睇于他。 李从嘉一时竟看呆了,手中的折扇不自觉地掉落在地,扇面上的墨迹沾了些许泥土。少女见状,不禁掩唇轻笑,笑声如银铃般清越,裹着桂花香气,在湖畔萦绕。李从嘉方自回神,面颊骤然泛起一抹绯色,赶忙俯身拾起折扇,轻掸扇面尘土,拱手作揖道:“姑娘见笑了,不过是随口胡诌几句,不成体统,怎好让姑娘见笑。” “我看公子气度不凡,眉目间藏着书卷气,定是位才华横溢的才子,”少女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折扇上,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这扇面上的字,笔力飘逸,意境深远,是公子所题?”李从嘉低头一看,只见扇面上写着他前日所作的《秋夜》:“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正是拙作,让姑娘见笑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少女低眉轻诵,眸中泛起几分赞叹与思量,“此句意境深远,藏着对过往的追忆与怅惘,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实在难得。寻常男子多写功名利禄,公子却能捕捉到这般细腻的心境,当真难得。”李从嘉心中一动,他未曾料想这位佳人不仅容色倾城,更通晓诗文,竟能精准捕捉到自己诗句中的深意,连忙问道:“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多谢姑娘赏识。” “小女周娥皇,”少女拱手回礼,举止优雅得体,“家父乃司徒周宗。”李从嘉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位才情与容貌兼具的少女,便是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周娥皇。他连忙再次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原来是周姑娘,在下李从嘉。”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宫女的呼唤声:“周姑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伴驾呢!” 周娥皇闻言,对李从嘉歉意一笑,眼中带着几分不舍:“公子,皇后娘娘相召,小女先行告辞,改日若有机会,再与公子探讨诗词音律。”言罢,她转身离去,淡紫裙裾随风轻扬,恰似一朵绽放在秋风中的紫丁香。李从嘉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方才她吟诵时专注的神情、浅笑时若隐若现的梨涡,皆如一幅精工细绘的画卷,深深镌刻在他心间,挥之不去。 宴会开始后,李从嘉按位次坐下,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周娥皇的身影。酒过三巡,李璟提议让各家子女献艺助兴,一时间,弹琴、舞剑、吟诗的接连上场,赢得阵阵喝彩。当轮到周娥皇时,她款款走上殿中,向李璟和皇后行过标准的宫礼后,声音清脆地道:“小女不才,愿为陛下和娘娘献上一支盛唐之音《霓裳羽衣舞》,以展现盛世歌舞之华美,望陛下娘娘开怀。”话音刚落,乐师便奏响了早已备好的乐曲,旋律悠扬婉转,带着几分盛唐的气象。 周娥皇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的舞姿轻盈优美,如行云流水,裙摆旋转间,裙上绣着的银线在烛光下闪烁,仿佛有无数花瓣飘落。她的舞姿不禁让人想起了唐代宫廷中著名的《霓裳羽衣舞》,那是一种融合了西域风情与中原传统的舞蹈,舞者身着华丽的霓裳,轻盈的舞姿宛若仙子,展现了唐代文化的璀璨与开放。她的身段婀娜,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时而如仙鹤展翅,时而如弱柳扶风,尤其是当她做出“霓裳羽衣”的经典动作时,身姿曼妙,衣袂翻飞,宛如仙女下凡,让殿内众人都看呆了。片刻的寂静后,殿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李璟更是连连点头,对周宗赞道:“周卿好福气,养出如此才情兼备的女儿!”皇后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招手让周娥皇上前,赏赐了她一支金步摇。 李从嘉端坐于席间,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殿中那灵动的少女,眸中满是惊艳与倾慕之色。他不仅被她的舞姿所吸引,更被乐曲中的韵律所打动。《霓裳羽衣曲》乃盛唐名乐,早已在唐末的战乱中失传,如今能听到这残缺的版本,还能看到周娥皇如此动人的舞蹈,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炽烈的冲动——定要将这首古曲完整复原,令这绝世旋律重现人间,亦为能与眼前佳人再续音律之缘。 宴会结束后,李从嘉特意绕到周府的马车旁等候。周娥皇掀开车帘准备上车时,看到站在一旁的李从嘉,眼中露出几分惊喜。李从嘉疾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一纸折叠齐整的谱子,递与她手中,语气中带着几分希冀:“周姑娘,此乃今日宴上乐曲所记之部分谱子,虽未完备,然或可助复原《霓裳羽衣曲》。姑娘若不弃,可取之参详。” 周娥皇接过纸,展开一观,只见其上以工整小楷书就乐曲谱子,关键转调之处皆特意标注,可见其聆听之专注。她心中满是感激,抬眸望向李从嘉,眸中含着真挚谢意:“公子费心了,此谱于我助益极大,小女定当悉心钻研。他日若有所得,必当第一时间告知公子。”马车缓缓开动,周娥皇掀开窗帘,向李从嘉挥手告别,直到马车转过街角,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窗帘。李从嘉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离去。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生命中将再也离不开这个才情兼备的女子。 第4章 第四章:音律结缘 玄武湖一别三日,李从嘉便难抑心中思念与对音律的热忱,借口向司徒周宗请教古籍中关于礼乐制度的典故,亲自登门拜访周府。周宗得知皇子来访,连忙亲自出府迎接,将他引至府中最雅致的后花园。府中下人引他至听雨轩时,远远便听见一阵琵琶声穿林而来,旋律清越,却隐含几分晦涩与迟疑,正是那日宴会上所闻《霓裳羽衣曲》残段。他脚步一顿,屏气凝神地听着,指尖不自觉地在袖中跟着旋律轻轻打拍,心中已默默记下了几个卡顿的地方。 听雨轩内,周娥皇正端坐于窗前的软榻上,怀抱一把通体莹白的琵琶轻拢慢捻。她身着素色绫罗裙,裙角绣以细小兰草纹样,发间仅簪一支羊脂玉簪,未施粉黛的侧脸在窗棂透进的阳光中泛着柔和光晕,宛如一幅淡雅水墨画。察觉到有人走近,她指尖一顿,琵琶声戛然而止,抬头望去,见是李从嘉站在轩外,脸颊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连忙起身行礼:“公子怎会在此?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闻此雅音,不觉沉醉,竟忘了通报,贸然打扰还望姑娘海涵。”李从嘉拱手笑道,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琵琶弦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专业的考量,“姑娘方才弹奏的,正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的‘散序’部分吧?只是在‘变宫’转‘羽’之际略显凝滞,节奏亦稍有迟缓,想必是残谱记载有误,导致姑娘难以把握?” 周娥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连忙起身让座,亲手为他倒上一杯热茶:“公子果然精通乐理!这残谱是家父托人从江南旧族手中寻来的旧本,纸张都已泛黄,多处字迹模糊,尤其是此处的转调,我揣摩数日,试奏多种技法,终觉欠妥,似缺几分神韵。”她将案上的谱子小心翼翼地推到李从嘉面前,指着其中一处说道:“公子前日所赠谱段,恰好能补此处缺漏,只是衔接之处的节奏仍需细细推敲。” 李从嘉俯身细看,指尖轻轻点在谱子上的转调之处,眉头微蹙,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眸中闪过一抹了然,抬首向周娥皇言道:“姑娘请看,此处当用变徵调过渡,先抑后扬,方能承上启下,既保留散序的清雅,又能引出后面的激昂。”他接过周娥皇递来的狼毫笔,在谱子上添改几笔,旋即取过案上古筝,轻调琴弦数下,确证音准无差后,指尖轻拨。一串清冽似山涧泉水潺潺流淌的音符骤然涌出,与方才琵琶的滞涩截然不同,旋律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似清泉穿石般清越悦耳。 周娥皇眸光亮起,眼中满是赞叹,当即抱起琵琶,调整好姿势,跟上了古筝的节奏。古筝的醇厚韵味与琵琶的灵动清响相互交织,一者刚劲如松,一者柔美似柳,一沉一扬间尽显音律之美,原本残缺晦涩的旋律瞬间焕发出勃勃生机,将《霓裳羽衣曲》的意境展现得淋漓尽致。李从嘉抬头望向她,见她眉梢眼角皆含笑意,指尖在琴弦上轻盈翻飞,宛若蝶舞花间,衣袂随着动作轻轻扬起,竟看得有些失神,指尖的节奏不自觉地慢了半拍。周娥皇察觉后莞尔一笑,琵琶声微微一顿,巧妙地放慢节奏,将他的节奏拉回正轨,那抹蕴含着默契的温婉笑意,恰似春日暖阳般和煦,照得李从嘉心头发烫,脸颊也泛起了红晕。 自此之后,李从嘉便常以研讨音律为名出入周府,有时他携着新从藏书阁找到的古籍谱本而来,与周娥皇逐字逐句推敲;有时他亲自谱出新曲,在月下的庭院中为她弹奏,让月光与乐声相伴;有时两人也会一同品鉴新制的乐器,争论着琴弦的材质与音色的关系。一日薄暮,秋雨初歇,天空放晴,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泥土芬芳与桂花的馥郁清香。李从嘉在周府后花园的桂树下支起古筝,弹奏起自己新谱的《邀月曲》。曲声婉转悠扬,似月光倾泻满庭,引得桂花簌簌飘落,缀于他发间肩头,与月白锦袍相映生辉。 周娥皇执一把素色油纸伞立于廊下,伞沿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她望向月光中专注抚琴的少年,月白锦袍映着温润眉目,指尖于琴弦间灵动跃动,偶抬眸与她相视,眸中笑意胜过月华。曲终之时,余音绕梁,久久不散。李从嘉起身走向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的玉簪,簪身用桂花瓣熏过,带着淡淡的香气,簪头雕着小巧的琵琶造型,栩栩如生:“此簪赠卿,愿卿指尖常沐清辉,奏出更多动人乐音。” 周娥皇脸颊绯红,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簪,指尖微微颤抖。她深知宫中皇子身份尊贵,这般贴身之赠已远逾寻常情谊,其中情意自是明了。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簪,心中又羞又喜,却又无法拒绝这份裹挟着才情与温柔的心意。当晚,李从嘉归宫后,心中依旧激荡不已,伏案写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词句,字里行间尽是对周娥皇的倾慕,亦含两人音律相合的沉醉,写罢反复诵读,直至深夜方眠。 此事很快便通过府中下人传到了中主李璟耳中。一日御书房议事结束,李璟特意留下周宗,屏退左右后,端着茶杯,笑问道:“周卿,朕听闻近来六皇子从嘉时常去你府中拜访?说是向你请教古籍典故?”周宗心中一凛,额角微渗冷汗,暗忖皇子的举动是否触怒了陛下,连忙躬身,声音略带颤抖地回话:“回陛下,皇子殿下确实常来府中,不过多是与小女探讨诗词音律,偶有提及古籍,也是关于礼乐方面的内容。”却见李璟抚掌大笑,笑声爽朗,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朕倒觉得这是美事!从嘉才情卓绝,你家娥皇温婉贤淑,又同为音律痴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朕看此事可行。”周宗心中大石落地,连忙叩首谢恩:“谢陛下成全!” 保大十三年秋季,金陵城中秋风轻拂,满宫丹桂飘散清芳。南唐元宗李璟于这一日颁布旨意,将司徒周宗的长女周娥皇册为皇子李从嘉的正妃——她便是日后史书所载的昭惠皇后,南唐一代佳人。 仪仗自宫门迤逦而至,笙箫声动,红绸绕廊。司仪官高唱“吉时已到”之时,李从嘉身着大红婚服,玉带熠熠,金丝绣成的蟠螭纹在秋阳下流转光华。他稳步走向铺满锦绣的喜轿,目光温润如春水,轻轻伸出手去,将轿中凤冠巍峨、霞帔灼灼的新娘扶出。 周娥皇抬头之际,容颜如芙蕖初绽,眉间一点花钿更添明艳。她眼中情意流转,似有千言万语藏于秋波之后。李从嘉凝视着她,声线微颤却字字清晰:“娥皇,自今而后,你我结为夫妇。此生愿与卿朝夕相伴,重谱《霓裳》遗音,共吟春江花月。” 她微微垂首,颊边泛起红云,声音轻柔似玉箫初鸣:“妾愿随殿下,白首不离。” 两侧宫人皆低眉含笑,礼乐声中,一双新人执手相望,秋风拂过,掀起嫁衣上金线绣成的鸳鸯暗纹,恍若天地亦为这一瞬驻足。 婚宴之后,新房内红烛高燃,映得满室通红。李从嘉屏退所有侍从,亲自为周娥皇卸下沉重的凤冠霞帔,露出里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襦裙。他取过案上早已备好的琵琶,坐在床边轻轻弹奏起来。这次弹奏的《霓裳羽衣曲》已添补大半,旋律恢宏大气中带着缠绵悱恻的情意,正是两人多日来共同钻研的成果。周娥皇静坐一旁,随着旋律轻启朱唇,歌声婉转若黄莺啼啭,与琵琶声相映成趣。曲罢,李从嘉将琵琶置于一旁,执起她的柔荑,轻抚其指尖,笑道:“昔日玄宗与贵妃以《霓裳》传情,成为千古佳话,今日你我亦当如此,让这份情谊流传后世。”他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轻声道:“往后余生,有卿伴我赏曲填词,便是人间至乐,别无他求。” 第5章 第五章 花下风流 婚后的日子,李从嘉与周娥皇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将才子佳人的佳话传遍了整个金陵城。李从嘉,即南唐后主李煜,特意在自己的寝宫旁开辟了一处名为“瑶光阁”的阁楼,以纪念他的爱妻周娥皇。阁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收藏了从各地搜罗来的珍稀乐器与古旧谱本,墙上挂着他亲手绘制的山水图;下层则是宽敞的演奏厅,摆放着古筝、琵琶、古琴等多种乐器,窗外开辟了一座小花园,种满了周娥皇喜爱的牡丹与茉莉。每到花开时节,香气便能飘满整个阁楼,成为两人专属的音律天地。周娥皇,南唐开国元老周宗的长女,以她的美貌和才华,尤其是琵琶技艺,深得李煜的欢心。她不仅在音乐上与李煜琴瑟和鸣,还在生活中引领时尚潮流,设计的服饰和妆容成为南唐少女们的模仿对象。每日处理完宫中的分内之事,李从嘉便会第一时间直奔瑶光阁,与周娥皇一同钻研乐理,探讨诗词,常常沉浸其中,忘了时辰,直到内侍来提醒用膳才惊觉天色已晚。 这年暮春,瑶光阁外的牡丹开得正盛,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李从嘉兴致大发,邀了宫中最顶尖的乐师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前来赏玩。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在这样的氛围中,有人提议让李从嘉展示他最近新谱的乐曲,以满足大家对音乐的渴望。这让人不禁想起了他与周娥皇的琴瑟和鸣,以及她为他新谱的《邀醉舞》。李从嘉欣然应允,准备用他的琵琶为众人演奏一曲,让大家一饱耳福。李从嘉却摆了摆手,目光温柔地落在身旁的周娥皇身上,笑着说道:“今日雅集,牡丹盛开,如此美景,当有佳人抚琴助兴,朕为其填词,方不负这般春光。”众人闻言纷纷叫好,目光都投向周娥皇,满是期待。 周娥皇浅笑颔首,取案上古琴,端坐案前,纤指轻拨琴弦。指尖轻挑,一曲《梅花三弄》之变调悠然流淌,旋律较原曲更添几分柔婉与缠绵,此乃她专为李从嘉所改编之版本。李从嘉执起案上玉笔,目光凝驻于周娥皇之身影,略作沉吟,旋即在铺就之宣纸上挥毫泼墨,书就:“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字迹飘逸洒脱,宛若行云流水;词意缠绵悱恻,将女子之柔美与相思之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内侍将诗稿传于众人传阅,众人览后皆赞叹不已,纷纷拱手称颂:“皇子殿下好词!‘淡淡衫儿薄薄罗’一句,将娘娘的清雅风姿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此词情真意切,配上娘娘的琴声,当真是珠联璧合!”李从嘉对众人之称赞浑不在意,唯含笑凝视周娥皇,见其弹奏之际眉梢含羞,指尖节奏愈显轻柔婉转,便知其已悟词中深意与情愫。待曲终声歇,他亲起身来,为周娥皇斟满一杯温热之花雕酒,俯身低语道:“此词为卿而作,卿知我心便好。”周娥皇抬眸望他,眼中满是柔情,轻轻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除了填词谱曲这般风雅之事,李从嘉的“风流”更体现在对周娥皇那份细腻入微的体贴与呵护中。周娥皇素爱茉莉清芬,他便特命人自岭南移来满架茉莉,植于瑶光阁窗前,每日晨起,他亲选盛放之花,为她簪于发间;知她久弹琵琶,指尖酸痛,便寻得上等暖玉,亲绘样式,命工匠制小巧玉指套,每日睡前为她戴上,并轻揉其指尖;为使她弹奏时更显风姿,特命尚衣局改良襦裙袖口,使其更为宽大飘逸,抬臂拨弦时,衣袂翻飞,如蝶舞翩跹,美不胜收。 一日雨后初晴,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瑶光阁的茉莉在雨水的滋润下开得愈发娇艳,洁白的花瓣上带着晶莹的水珠,香气也愈发浓郁。李从嘉见周娥皇对着桌上的《霓裳》残谱蹙眉沉思,显然是遇到了难题,便走上前,轻轻拉着她的手:“娥皇,钻研许久也需歇息,不如随我到园中走走,或许能有新的灵感。”他拉着她来到阁外的茉莉架下,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茉莉,轻捻花瓣置于掌心,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笛声初起,如细雨轻拂衣袂,柔缓悠扬;渐转如蜜语低吟,情意缱绻;终与远蝉近鸟共鸣,成一曲清新婉转之新调,与茉莉香韵相得益彰。 “此曲名为《茉莉吟》,卿听可好?”李从嘉放下玉笛,走到周娥皇面前,将那枝茉莉轻轻簪在她发间,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的鬓角,泛起几分触电般的酥麻。周娥皇脸颊微红,抬手轻抚发间的茉莉,鼻尖萦绕着清新的花香与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中满是幸福。她抬眸望他,眸中盈着真切的爱慕与赞叹:“殿下之才,世间无双。此曲清新动人,与茉莉相得益彰,当真是妙极。”两人并肩站在茉莉架下,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这般琴瑟和鸣的时光流转半载,《霓裳羽衣曲》的复原工作也已近尾声,只剩下几处细节需要打磨。李从嘉特意让人在瑶光阁前开辟了一方圆形舞池,舞池周围摆放着各式乐器,还在四周挂起了各色纱幔。待乐曲最终定稿之日,他亲自为周娥皇伴奏,看着她身着自己亲自设计的舞衣翩翩起舞。月光倾洒在舞池上,透过纱幔晕染出淡淡的光影,周娥皇的舞姿与恢宏的乐曲完美相融,旋转间衣袂翩跹,宛若月中仙子临凡。李从嘉望着她的身影,心中满是惬意与幸福,随口吟出:“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这句诗后来被他写入《玉楼春》一词,成为流传后世的千古名句。 只是这段惬意与幸福的时光之下,宫廷的暗流已在悄然涌动。太子李弘冀见李从嘉凭才情深得父皇宠爱,又与重臣周宗之女联姻,背后有周宗势力支撑,心中忌惮与不满与日俱增。他本就野心勃勃,一心要巩固储君之位,容不得任何人威胁自己的地位。在他看来,李从嘉虽沉迷诗词音律,但有周宗在朝堂支持,日后难免成为自己的隐患。于是,他开始在朝堂暗中打压周宗势力,提拔心腹官员,又屡次在李璟面前进言,称李从嘉沉迷声色,不问政事,有失皇子体统,恐遭朝臣非议。而沉浸于音律与情爱中的李从嘉,对此浑然不知,尚未察觉这场即将降临的风暴。 危机的爆发始于一份突如其来的密奏。李弘冀暗中指使心腹伪造周宗与吴越国私通的假证,包括所谓“密信”“信物”,连夜呈给李璟。李璟虽向来信任周宗,视其为开国功臣,忠心不二,但经不住太子在一旁反复陈词,添油加醋地渲染“利害关系”,又恰逢边境传来吴越**队异动的消息,一时竟也生出了疑心。为了稳妥起见,李璟下令将周宗暂禁府中待查,不许与外界接触。消息如惊鸿般传至瑶光阁时,周娥皇正与李从嘉一同细细对勘《霓裳羽衣曲》的终章,仔细商议着最后的收尾部分,闻言,手中琵琶弦“铮”的一声骤然断裂,那锋利的弦尖如利刃般划破指尖,鲜红的鲜血汩汩渗出。 李从嘉见状,心仿若被利刃狠狠绞割,他赶忙疾步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从怀中缓缓取出丝帕,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一面轻声安抚着泪眼婆娑的娥皇:“娥皇莫慌,岳父忠心耿耿,父皇英明,定不会轻信谗言,我这就入宫为岳父辩白。”安抚好周娥皇后,李从嘉连夜入宫面圣。他未携片纸证物,只是在御书房中为李璟吟诵自己新作的《渔父》:“浪花似有意,千里皆如雪;桃花若无言,一队恰似春。一壶佳酿,一竿轻身,这般快活如我这般者,又有几人?”李璟听出他借这诗巧妙表明自己淡泊名利、对储位毫无觊觎之心的心境,心中的疑虑顿时消了几分。随后,李从嘉又逐条剖析密奏中的破绽:“父皇明鉴,岳父近年因年事已高,从未踏出过金陵城半步,又怎会有与吴越私通之机?况且太子所呈‘信物’上的印章,乃是三年前便已弃用的旧印,如今早已更换为新印,这分明是明显的伪造痕迹。” 李璟沉吟半晌,觉得李从嘉所言句句在理,次日便派心腹太监带着人去核查,果然证实密奏中的证物全为伪造。周宗获释当日,李从嘉亲自驾车至周府接人,以表歉意与敬重。谁知车行至半路,却遇李弘冀带着一众侍卫拦路。李弘冀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车内李从嘉,冷笑一声:“六弟好手段,几句话便救下周宗,看来其势力果然不可小觑。”他顿了顿,目光中透着威胁:“可惜,这储君之位,岂是靠吟诗作对、讨好父皇便能得来?还需真本事。”李从嘉端坐车内,掀开车帘,淡然一笑:“兄长所言极是,从嘉本无心储位,只愿与妻子赏曲填词,安稳度日,兄长不必介怀。”言罢,示意车夫驾车,径直从李弘冀身旁驶过,留下李弘冀在原地怒目而视,眼神阴鸷。 这场风波虽暂息,却让李从嘉彻底看清宫廷的险恶与人心的复杂。他深知自己身处漩涡,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招致倾覆之祸,索性以感染风寒为由,向李璟呈上一道言辞恳切的奏章,告病静养。李璟念他素来体弱,未加猜疑,准了他半月休沐。 自此,李从嘉闭门谢客于瑶光阁,除三两心腹内侍外,外人一概不见。阁中终日琴箫和鸣,他与周娥皇潜心音律,似要将外间的明枪暗箭、权谋算计皆摒于高墙之外。周娥皇见他眉间常带倦色,知其心中郁结,便更用心相伴,二人或斟酌古谱,或即兴挥弦,竟在音律中寻得一片安宁天地。 他们翻阅残卷,考据旧谱,对每一音符、每一转调皆推敲再三。时而为一段旋律争得面若丹霞,时而又因一曲奏罢心意相通而相视莞尔。历时半载,废寝忘食,终于将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曲》复原如初,更在原有基础上融入了二人对音律的独到见解,使乐曲既存古意,又添新声。 那日宫中盛宴,李璟特意下旨,命二人于御前展示复原成果。殿内烛火辉煌,百官列坐,周娥皇身着金线绣成的霞帔舞衣,翩然至殿中。李从嘉亲自执板击节,琴声起时,若昆山玉碎之清越,琵琶继之,似珠落玉盘之玲珑。箫笛悠扬处,周娥皇广袖翻飞,宛若惊鸿;鼓点急促时,她舞步凌空,恰似游龙。 曲至**,乐声如百鸟争鸣,层叠交织,直入云霄。满座皆痴,李璟忽然拊掌长叹,倏然起身,朗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朕得此佳音,实乃南唐之幸!”语罢,群臣纷纷离席叩首,称颂不已。 一片喧腾之中,唯太子李弘冀独坐案后,面色阴沉如铁。他手中的白玉酒杯被攥得指节泛青,几欲碎裂,目光冷冷地掠过沉醉乐声的众人,最终落在李从嘉含笑抚琴的十指上,眼底寒意骤深。 第6章 第六章:储位突变 保大十八年冬,金陵城降下一场罕见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三日三夜,将整座都城裹入素缟银氅,连秦淮河的水面都结了薄薄的冰层。太子李弘冀前些年为争夺储位,暗中设计,诛杀了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叔父李景遂,此事虽被李璟压下,未对外张扬,但李璟心中已有芥蒂,曾多次在私下斥责他心狠手辣。李弘冀自此心结难解,整日忧思如潮,恰逢冬日严寒,竟一病不起。太医院的太医们轮番诊治,药方开了无数,却皆不见效,短短半月,昔日骁勇善战的太子已形容枯槁,太子府也从往日的喧嚣热闹转为一片沉寂。李从嘉得知消息后,虽与兄长素有嫌隙,亦深知兄长对自己心存敌意,然终究血脉相连,便亲自熬了汤药,携礼品前往太子府探望。彼时李弘冀已神志恍惚,卧于榻上昏昏欲睡,见李从嘉前来,忽挣扎着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口中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挡了我的路……我不能失去储位……” 几日后,李弘冀病逝的消息传来,李璟悲痛欲绝,连续数日不上朝,整日在宫中的太庙中为儿子祈福。悲伤过后,李璟不得不面对重新立储的严峻问题。朝中大臣迅速分为两派,一派以司徒周宗为首,联合了多位文臣,力荐李从嘉为太子——他们认为李从嘉虽无心政事,但仁厚宽和,深得民心,且与周宗联姻,背后有文臣集团的支持,足以稳定朝局;另一派则以几位武将为首,主张立更年长的皇子,认为年长皇子更有治国经验,能应对边境的局势。李璟在两派之间犹豫不决,一时难以定夺。就在这时,他在深夜收到了李从嘉派人送来的一卷词稿,词稿的最后一首词中,有“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一句,道尽了对帝王身份的抗拒与对文人生活的向往。李璟读罢,忆起李从嘉多年来的才情与淡泊,那如墨般流淌的才情,那如云般飘逸的淡泊,不禁潸然泪下,心中已有了决定。 次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李璟正式下旨,立皇子李从嘉为太子,监国理政,处理日常的朝政事务。旨意传到瑶光阁时,李从嘉正为周娥皇新谱的《春光好》调试琴弦,指尖刚拨出几个音符,听到内侍宣读的旨意后,手中的琴弦“铮”的一声应声而断。他呆立在原地,目光空洞,久久未能回神,直到周娥皇莲步轻移,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缓缓回过神来,苦笑道:“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与卿在瑶光阁中,赏曲填词,与古籍为伴,共度这清闲岁月,如今却要被推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高处不胜寒,我怕是难以胜任啊。”周娥皇眸中盈满心疼与坚定,轻抚他的手背,柔声道:“殿下且放宽心,臣妾定会常伴君侧,为君分忧解难,与君共克时艰。” 监国期间,李从嘉虽无心权术,也缺乏治国经验,但在周娥皇与周宗的辅佐下,竟也展现出了独特的治世之道。他废止了李弘冀时期所定的诸多严刑峻法,转而以教化为主,对囚犯多施宽宥;闻知江南遭逢旱灾,他即刻下令减免受灾之地赋税,并开仓赈济灾民;他还十分重视文化教育,亲自到国子监与学子们探讨经义,赏赐优秀的学子,鼓励他们钻研学问。只是他终究难改文人习性,每于政务之余,便匆匆返回瑶光阁,与周娥皇共奏复原之《霓裳羽衣曲》,宫中常闻阁内乐声悠扬,伴着李从嘉新词吟诵,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好景不长,乾德二年(964年)的深秋,周娥皇突然染上了风寒。初时仅是轻微咳嗽、发热,众人皆以为不过寻常小恙,岂料她早年因钻研音律,常熬夜致身体羸弱,此次风寒竟缠绵难愈,日渐沉重,至后来连起身抚琴都成了奢望。李从嘉心急如焚,一面搁下手中政务,亲自照料娥皇的饮食起居,为她熬药、拭身;一面遣人四处张贴告示,遍寻天下名医,许诺只要能治好皇后的病,便赏赐黄金千两,官升三级。他特意将瑶光阁中的茉莉尽数移至娥皇寝殿窗前,只因她曾言喜爱茉莉的清香,盼这花香能令她心情舒畅,早日康复。可病重的娥皇已无力再赏这满室芬芳,只能在昏睡中偶尔呢喃着《霓裳羽衣曲》的曲调,令李从嘉听后心如刀绞。 就在娥皇病重期间,周宗的次女周女英得知姐姐病重的消息,特意从周府入宫探望。彼时的周女英年方十五,正值豆蔻年华,肌肤胜雪,眉眼间与娥皇有七分相似,然较娥皇更添几分少女的灵动娇俏与天真烂漫。她每日于娥皇床前悉心侍奉,为姐姐喂药、拭面,关怀备至。闲暇时,她便为前来探望的李从嘉研墨铺纸,静坐一旁,听他吟诵新作诗词,眸中满是崇敬。一日,李从嘉因忧念娥皇的安康,心中烦闷,写下“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词句,以抒心中怅惘。恰在此时,周女英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来,无意间瞥见了纸上的词句,少女脸颊瞬间绯红,慌乱之下转身便要跑开,不慎遗落了一枚系着粉色丝带的银簪。 李从嘉弯腰拾起那枚落在尘埃中的银簪,指尖轻抚过簪身上细腻的缠枝纹路,一抬头,只见周女英提着裙裾慌张跑开的背影。那抹灵动的粉色身影转过月洞门,隐入扶疏花木间,却似一片轻盈的羽毛,在他心间萦绕不去。他心中蓦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既陌生又悸动,令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银簪。 他深知此时娥皇尚在病中,容颜日渐憔悴,自己身为人夫,实在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一想到与自己结发多年、情深义重的妻子,他便觉胸腔中滚烫的愧疚如焰,几乎要灼透五脏六腑。可周女英身上那份鲜活的青春气息,那与娥皇年少时极为相似的眉眼神态,恰似初春的风,无声沁入他心间,令他难以抗拒。 那段时日,宫灯初上,娥皇服过药后沉沉睡去,他便常常独自踱出殿门,不由自主地来到御花园的紫藤花廊下。夜风拂过,花影摇曳,而周女英也总会提着盏绢纱宫灯准时出现。两人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晚风穿过树梢,带来几分清寂。李从嘉偶尔吟诵新填的词阕,声音低沉而清晰,周女英便以清越的嗓音轻声将词句哼唱成曲。她的歌声如清泉漱玉,在夜色中悠悠荡开,又悄然落回心底。有时他谈起与娥皇昔年踏雪寻梅、共砚赋诗的往事,语气里带着难以消解的怀恋,周女英便垂眸静听,目光落在交叠的指尖上,偶尔执起手中素面团扇,轻掩唇角。她并不打断,只在他语顿之际轻声慰藉几句,声音柔婉却清亮,宛如一盏温好的茶,暖而熨帖。她的眼神始终温婉,映着远处微弱的灯火,宛若藏了一池星辉。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踏着露水回到娥皇的寝殿,瞧见妻子在昏黄烛光下苍白憔悴的睡颜,听见她微弱且均匀的呼吸声,便如被冷水浇头,陡然清醒,继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夜复一夜,他常于榻上辗转难眠,窗外月光漫过琉璃屏风,将他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恰似他纷乱难定的心绪。 第7章 第七章:龙袍加身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初夏,金陵城暑气未浓,柳絮方飘过宫墙,蝉鸣尚未震响林梢,宫中却已悄然传出中主李璟病重的消息。细碎流言先如柳絮般在宫巷间飘浮,渐凝作沉甸甸的阴云,压得朱甍碧瓦也喘不过气来。太医署的药香日夜弥漫,参汤的气息缠绕着殿阁梁柱,却驱不散愈积愈重的病气。 李从嘉连日守于父皇床前,衣不解带侍奉汤药。他本就清瘦,这几日更是眼窝深陷、面色如纸苍白,朝服宽大挂于身上,更显形销骨立。朝中政务已暂由司徒周宗代为处理,但每日仍有紧急奏章送入寝殿外间。黄门宦官低声传递文书时的脚步声,药盏轻碰时的清响,和李璟时而沉重时而微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璟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原本威严的面容已被病痛蚀得枯槁,双目深深凹陷,眼睫低垂,也失了往日锐利如鹰的神采。他的气息日渐微弱,仿佛一盏将尽的残灯,在风中摇曳不定。到了弥留之际,他颤巍巍地拉着李从嘉的手,那手指冰凉而干枯,像深秋垂落的枯藤,微微发抖却握得极紧。他目光浑浊,如同蒙上一层薄翳,却依旧透着深沉的嘱托与无法释怀的担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抽出:“从嘉,朕知你向来无心政事,只爱那风月文章、琴棋书画……可南唐的江山,终究要交到你手中。” 他喘息良久,胸腔似一口漏风的风箱般急促起伏,喉间痰响嘶鸣。待稍稍平复,又继续说道,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最后的气力:“赵匡胤篡周建宋后,厉兵秣马,积极备战,朕每夜皆闻汴梁城锻铁之声铮铮,不绝于耳,宋人战船桅杆如林、舳舻千里,此乃宋朝军备之盛,战力之强的明证。你切记……须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再一味沉迷诗词音律啊!”语至末尾已微不可闻,气息奄奄,唯那目光仍如铁钳般紧紧攥住儿子苍白的面容,不肯放松一丝。 李从嘉跪在榻前泣不成声,清瘦的肩膀不住颤抖,泪水模糊了眼前明黄帐幔的流苏与父亲枯槁的容颜,御榻前龙涎香的余味和药汤的苦涩交织成一片窒息的网。他只能连连点头,喉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却将父皇最后的叮咛一字一句,如镌如刻地深深刻入心底,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去铭记这沉甸甸的托付。窗外忽然起了风,呼啸着卷过宫苑,吹得殿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那声音清冷幽远,仿佛是天地垂落的低吟,又似命运叩响的幽钟,在暮色中久久回荡,不肯散去。 几日之后,李璟驾崩。是日铅云低垂,残阳如血,钟鼓哀鸣遍传金陵,声声沉重,似将整座城池浸入一片凄惶暮色。宫墙内外皆缟素,连檐角的铜铃都凝着霜色,风过时亦不作清响,只幽幽颤动如人低泣。 李从嘉于灵前继位,百官伏拜,山呼万岁。他一身素服立于阶上,面无悲喜,只眼底沉沉压着万千心事。礼毕,诏告天下改名李煜,仍沿用建隆年号,以示不忘先帝遗志。此举虽为暂安江南人心,却也暗藏新帝守成固本之思。是夜,金陵城中灯火寥落,唯宫阙深处烛影摇红,新帝独坐殿中,对先皇牌位良久无言。 登基大典那日,他身着绣有日月山河十二章纹的繁复龙袍,缨络垂旒,珠玉累累,每行一步皆似踏着千钧铁链,连呼吸都凝着金石之重。头戴的垂旒珠冠遮住半幅视线,只觉殿中烛影摇曳,御香氤氲,而殿外百官依序朝拜,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浩浩荡荡,却一句也听不真切。 他一步步踏上太和殿玉阶,绣金礼靴踏过九重阶石,如同踏过自己半生的抱负与逍遥。那一刻,冕服加身,非但不觉至尊至荣,反而只觉得那一身龙袍重逾千斤,压得他脊背生疼、几乎喘不过气。珠旒微动,他怔怔望着阶下躬身行礼的群臣,人人面目模糊如隔着烟雨,而御座高广如孤峰,殿宇深宏似囚笼,恍如要将他一生困锁于此。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庐山读书之际,春山空静,松风盈袖,自己铺纸研墨,信笔写下的那句“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那时满心皆是诗情画意、烟霞文章,原不过一句风流自嘲的戏言,怎料如今,竟真成了天意冥冥、无可转圜的谶语。 钟声又鸣,他缓缓落座,十二旒珠玉在额前轻晃,如一声叹息,无人听见。 李煜登基之后,虽有心效仿父皇勤政安民,却终究缺乏帝王应有的铁血手腕与决断之力。他延续监国时推行的仁政,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深得百姓爱戴。每逢春耕秋收,他常亲临田亩,询问农桑,体恤民间疾苦,百姓感念其仁德,皆称其为“仁君”。然而,在朝堂之上,他却常常对权臣之间的明争暗斗束手无策,更无力应对北方宋朝日益紧迫的威胁。面对朝中派系纷争,他优柔寡断,左右为难,致使政令难行,朝纲渐弛。 宋太祖赵匡胤在得知南唐更换君主后,观察到新君李煜性情温和且不擅长军事,便迅速派遣使者前往金陵。他以宗主国的身份,向李煜施压,要求其亲自前往汴京朝觐并臣服。消息传来,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以大将林仁肇为首的武将们纷纷请战,林仁肇慷慨陈词:“陛下若亲赴汴京,必为赵匡胤所制,国将不国!臣愿领精兵北渡长江,据险而守,与宋军决一死战,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他麾下诸将亦群情激奋,皆愿死战报国。 而以徐铉、陈乔为代表的文臣则主张暂避其锋,徐铉谏言:“今宋强我弱,势如累卵。若拒命不朝,恐即刻招致兵祸之灾。不如暂示柔顺之姿,称臣纳贡,保社稷之安康,待时而动。”陈乔亦附和道:“江北之地已失大半,国力衰微,民心思安。若再启战端,恐非万全之策。”两派争论不休,互不相让,使李煜陷入更深重的彷徨之中。 李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他不愿舍弃先祖开创的基业,向人俯首称臣,受那屈辱之盟;可又深知南唐兵力孱弱、国库不充,一旦开战,烽火连天、山河破碎,最终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每当更深人静,他独坐殿中,望着摇曳的烛影,仿佛看见烈祖李昪开国时的英姿,又仿佛听见江北战马嘶鸣之声,心中如被利刃绞割,辗转反侧,终难成眠。 周女英见他连日愁眉不展、夜不能寐,知他心中煎熬,便深夜陪他在御书房中查阅兵书舆图。她轻移莲步,将一盏尚带余温的参茶轻置于案上,又取下一卷《孙子兵法》,徐徐展开于灯下。烛影摇红,将她的清丽眉眼与忧虑神情,皆映于壁上。她轻声道:“陛下,臣妾虽不懂军国大事,却也知百姓安居乐业方是治国根本。若挥师北上能保家国无恙,臣妾愿与陛下共守金陵,生死相依;若称臣可避干戈之祸、免生灵涂炭之灾,臣妾亦愿陪陛下忍一时之辱,以待来日。” 李煜抬头,见她身着素色宫装,云鬓微松,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安眠,却仍强打精神陪伴左右。他心中一痛,伸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眼中泪光闪烁,满是感激与愧疚:“朕有负祖宗基业,有负江山社稷,更辜负了你……”话音未落,已是哽咽难言。 次日清晨,李煜召集群臣于澄心堂,再度商议应对之策。枢密副使徐铉主战,慷慨陈词,言江南虽弱,犹可借长江天险背水一战;而内史舍人张洎则力主暂避锋芒,上表称臣以图后计。朝堂之上争议不休,李煜凝神听着,目光却一次次掠过殿外烟雨朦胧的宫城,最终长叹一声。 他终于采纳文臣所谏,命人备下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御窑珍瓷并江南奇玩,派枢密使陈觉携重金北上入宋。临行前夜,他亲笔撰写《奉表称臣疏》,书中自请削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愿以南唐为宋朝附属之国。笔墨干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一滴墨泪悄然晕染在“臣煜”二字之上。 宋朝的威胁暂得缓解,李煜心中的重担稍稍放下,便又不知不觉重拾起诗词音律。他在宫中僻静处修建“澄心堂”,广藏天下珍本古籍与四方乐器,每日与周女英在此抚琴填词、宴饮酬唱,日子仿佛依稀回到了当年瑶光阁中的那段韶华时光。李煜,南唐后主,以词人身份闻名,其作品情感细腻而深邃。他描绘宫中夜宴的辉煌,写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的绮丽词句;同时,他在独处时因怀念已故的大周后娥皇,写下“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沉痛悲吟,表达了对过往繁华的追忆和对现实无奈的叹息。琴声幽幽,词韵袅袅,他醉心于这样的风流雅趣之中,几乎忘却了窗外渐起的风声。 宫中烛火常明,歌舞不绝,李煜仿佛要以诗与酒筑起一座高墙,将尘世的烦忧尽数挡在外面。他召集群臣宴饮,命乐师谱新曲,教坊排新舞,仿佛江南最繁华的年岁又重现眼前。周女英婉转的歌声、翩跹的舞姿,让他恍惚间觉得往日重现,娥皇的影子与眼前的欢愉交织,令他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可他并不知道,这份短暂的风月安逸,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尽管南唐表面上向宋朝称臣,赵匡胤却始终未放弃吞并江南的野心。他一方面通过下诏抚慰李煜,给予赏赐,以安抚南唐,另一方面秘密地在荆南加强水师训练、囤积粮草,并沿江布防,准备战舰,为最终的军事行动做准备。正如一只虎狼在暗中蓄力,赵匡胤的目光坚定,准备在最佳时机一举攻下江南。 而江南的宫廷里,仍是一派歌舞升平、词章风流的景象。李煜,南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其笔下的“凤箫吹断水云间”和沉醉的“春殿嫔娥”描绘了宫廷生活的美好,却未曾料到这些都将被战争的号角所淹没,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梦影。 第8章 第八章:娥皇辞世 娥皇的病情在那年深秋急剧恶化,身体日渐消瘦如风中残烛,脸色苍白如纸,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李从嘉来看她时,眼神中多了几分躲闪,连为她拭汗的手指都带着迟疑;女英在她面前,也常常显得局促不安,连端药的手都会微微发颤。但她终究是个通透豁达的女子,深知情之一字最是强求不得,并未点破这层窗户纸,只是在清醒时,常拉着李从嘉的手,反复摩挲着他当年为自己打造的暖玉指套——那指套上雕着并蒂莲纹,如今已被岁月磨得温润生光,映得她眼中满是不舍与眷恋。 她凝望窗外凋零的茉莉,那些曾被她亲手栽种的白花如今瓣落似雪,在地上铺就了薄薄的一层。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气虽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对着守在一旁的李从嘉说道:“殿下,我身子好些了,为我弹一遍《霓裳》吧,最后一遍,可好?就像那年上巳节,你在曲江池畔为我初弹时那般。”说罢,她轻轻阖上眼眸,唇角漾着一抹淡若茉莉的笑意,仿佛已然听见了那支曾见证过他们最美好时光的曲调。 李从嘉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喉头哽咽,却仍竭力点头,未让那泪珠滑落。他转身走向案几,取来那把两人曾共同弹奏过无数次的琵琶——木面微斑,弦光犹存,每一处磨损都是岁月与琴音交织的痕迹。他轻轻落座于床边的楠木圆凳上,将琵琶拥入怀中,宛如拥抱着一段不可重来的时光。 指尖轻拨,一缕清音颤颤而起,渐渐连成了那曲熟悉的《霓裳羽衣》。旋律如潺潺流水,在寂静的寝殿中缓缓流淌,每一个音符都似一颗莹润的珍珠,串起了旧日琳琅满目的回忆。他仿佛又看见多年前听雨轩中那个身着素衣的少女,坐在春光缭乱的廊下,十指翻飞,衣袂轻扬。她抬眸时,眸中闪烁着星子般的笑意,琴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宛如江南三月的风,温暖且多情。 娥皇靠在软枕上,面容苍白如纸,却依然微微合着眼,随着旋律轻轻跟着哼唱。她的声音低微,几乎被琴音湮没,却仍婉转如夜莺低语,每个颤音都藏着对盛年时光的深深眷恋。那不只是歌,是青春,是相爱之初的月色,是他们再难回去的锦绣年华。 曲至中段,正到急管繁弦、情绪将浓之时,她忽然身体一颤,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艰难。下一秒,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上琴弦——洁白的丝弦瞬间被染红,那抹猩红蜿蜒滴落,玷污了琵琶温润的象牙白柱。 李从嘉手中的琵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他什么也顾不得,猛地扑上前去,将娥皇几乎已无重量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手臂颤抖,声音哽咽如撕裂般,一遍遍唤着:“娥皇!娥皇……挺住!太医马上就到……看着我,不许走……” 娥皇虚弱地抬起手,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他怀中隐约露出的那支银簪上——那是女英遗落的银簪,他竟一直贴身戴着。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释然的笑意,仿佛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牵挂,轻声说:“女英……是个好姑娘,天真善良……替我……好好待她……” 她微微一顿,气息渐弱,每吐一字都似耗尽全身气力,却仍坚持着说道:“《霓裳》的谱子……在瑶光阁的……紫檀木匣里……好好保存……别让它……再失传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她的脸上仍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仿佛终于寻得了一丝安宁。 窗外微风拂过,最后一瓣茉莉悄然凋零,悠悠飘落,停驻在寂静的窗台,宛如一滴凝固的泪,静静见证这段深埋岁月的情意,终至落幕。 娥皇的葬礼办得极为隆重,哀荣备至,举宫缟素,金陵城内一片凄然。李煜悲痛难抑,亲自下诏追封周娥皇为“昭惠后”,以彰显她的德行,并下令全国哀悼三日,禁止一切宴乐婚嫁活动,万民同悲。南唐后主李煜(李从嘉)亲执笔墨,为爱妻周娥皇撰写墓志铭,字字句句都饱含深情,如同泪水滴落于墨迹之上,每一字都透露出深深的哀伤。他伏案疾书,回忆两人年少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婚后琴瑟和鸣、共研音律的日日夜夜,写至动情处,泪痕浸透纸背,几度哽咽难抑,写罢已是泪流满面,伏案长恸,几近昏厥。 他还下令将瑶光阁彻底封存,朱门深锁,不许任何人踏入一步。那阁中不仅藏着他们耗尽心血共同复原的《霓裳羽衣曲》谱子,藏着满架翻阅得卷了边的古籍与蒙尘的乐器,更藏着他与娥皇最缱绻温暖的时光,每一缕尘埃都仿佛还沾染着她指尖的温度与笑语。自周娥皇离去后,李从嘉终日以酒为伴,将自己深锁于昏暗寝殿之中,拒绝见任何人。醉眼朦胧中,他提笔写下“佳人何在,门掩残红”“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等无数悲怆的词句,字字皆是对娥皇刻骨铭心的思念与对自己未能常伴左右、深恩负尽的痛切悔恨,只觉人间再无春光。 周女英见李从嘉如此颓废,心中揪痛,满是担忧,却又不敢贸然亲近,怕更勾起他的愧疚与旧痛。她只能每日默默为他备好醒酒汤,守在殿外檐下,听着里面或醉或哭的动静,心如刀割。在他醉酒倒地时,她总及时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在他昏睡不醒时,她便守在床边,低声吟诵他早年为娥皇写下的那些浓情蜜意的词句,声音婉转如泣,似诉着旧日温情,只盼能唤醒他沉沦的意志。 李从嘉起初对她避而不见,甚至屡次厉声让她离开,只因她那张与周娥皇极为相似的脸,每看一次,便像在他心头深深刻下一刀,愧疚与痛楚交织难解。直至一个大雪纷飞之夜,寒风裹挟着雪片,呼啸着扑入殿中。他独自醉倒在娥皇往昔的寝殿里,半梦半醒间,恍惚瞧见娥皇身着一袭素色襦裙,自雪影深处盈盈走来,仿若从前那般,温柔地轻唤他的名字。他心神激荡,拼尽全力挣扎着伸手去握,却只触到一双真实且温暖的手。 他猛地睁开眼,雪光映照之下,发现是周女英守在身边,鬓发沾雪、衣衫微湿,眼中泪光闪烁,满是担忧与心疼,正用手帕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痕和酒渍。她低声说道:“陛下,雪大了,当心着凉。” “姐姐临终前,紧紧攥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嘱咐我,一定要替她好好照料殿下。”周女英轻声细语道,双手捧着一碗温热的姜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她的目光温润似水,眼底满溢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姐姐常说,殿下才情高绝,天下无双,实不该长久沉溺于悲痛之中,更不可辜负上天赐予的锦绣人生。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珍重自己,替她看尽世间繁华,走完她未能走完的路。” 李从嘉怔怔地望着她与娥皇极为相似的眉眼,听着那温柔嗓音道出饱含深情的嘱托,心中那道筑起已久的高墙终于轰然倒塌。他默默接过那碗姜汤,仰头一饮而尽,暖流自喉间潺潺而下,不仅温热了冰冷的肠胃,亦缓缓驱散了积压心底的寒意与无尽愧疚。自那夜起,他不再刻意躲避周女英的接近。两颗于丧亲之痛中飘零的心,在相互慰藉与陪伴间缓缓靠近,彼此心照不宣,再未提及那晚交融的泪水与悸动,仿若都在静静等待,为这份悄然萌生的情愫寻觅一个恰到好处的归宿。 及至娥皇(大周后)逝世一年后,李从嘉(李煜)在群臣的恳请与谏言下,终于颁下诏书,册立其妹女英(小周后)为太子妃。大婚当日,皇城内红绸高挂,彩灯盈门,喧天的礼乐声震动了整座金陵城。然而,当李从嘉凝视着眼前凤冠霞帔、艳丽非凡的新娘时,眼前竟恍惚浮现出许多年前,玄武湖畔那个迎着微风、身着淡紫衣裙的娉婷身影。他微微俯身,抬手为她轻扶凤冠上摇曳的珠钗,声音低沉且温柔:“往后余生,便由你相随了。”女英眼中刹那间泛起晶莹泪光,郑重颔首,旋即轻轻将额头倚在他肩头,无声却坚毅。 婚后,周女英处处以姐姐娥皇为楷模,无微不至地打理李煜的起居饮食,更常常陪伴他研读诗书、切磋音律。昔日娥皇所居的瑶光殿虽仍宫门深锁,未曾启封,寝殿之中再度响起的琴瑟和鸣之音,竟隐隐有了几分往昔令人心醉的韵致。只不过,细心之人方能察觉,李从嘉笔下流淌出的词句,终究褪去了几分年少时的明朗欢快,而浸染了更多“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的深沉慨叹与无可奈何的怅惘。 第9章 第九章:金陵梦碎 在开宝七年的深秋,金陵城中梧桐叶落、寒雨初歇之际,宋太祖赵匡胤以南唐后主李煜“拒命不朝”为由,派遣大将曹彬率领十万大军南下,直逼江南腹地。曹彬作为昇州西南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联合吴越,沿江向东进攻,成功渡过长江,攻占了沿江重镇,最终在次年正月攻克江宁,迫使李煜投降,南唐灭亡。消息传到宫中时,李煜正在澄心堂与周女英对弈,一盏孤灯映着棋盘,黑白子如命运纠缠。听闻急报,他指尖一颤,那枚白玉棋子“啪”地跌落在楸枰上,惊飞了窗外廊下的雀鸟。他望着惊散的鸟影掠过枯荷残池,忽然苦笑——这一味地妥协退让、纳贡称臣,终究换不来江南一隅的长久安宁。 李煜在得知宋军渡江进攻并占领池州后,立即击钟鸣鼓,紧急召集文武百官。宫中烛火通明,臣子们面色惶惶。他立于殿前,颁下全面迎战的诏令:全城戒严,增调粮草,命大将朱令赟率水陆精锐十五万,火速开赴采石矶一带布防。然而南唐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军士多年未经战阵,战船朽坏、箭镞不足;而宋军则训练有素、如狼似虎,曹彬更采用分化瓦解之策,暗中招降南唐将领。未及半月,宋军连破数道防线,芜湖、当涂相继陷落,朱令赟虽死战不退,刀光剑影中,他身先士卒,然终因后勤不继、兵力悬殊,在皖口之战中全军覆没。 在公元975年十一月朔风凛冽之际,北宋军队乘胜追击,迅速兵临金陵城下,最终导致了南唐的灭亡。云梯冲车环列如林,投石机昼夜不息,箭矢如蝗,蔽日遮天般飞入城垣。城中粮价飞涨,百姓啼饥号寒,连宫苑深处亦能听见城外战马嘶鸣。李煜登上城楼,目睹了烽火连天、旌旗遮天蔽日的景象,意识到金陵城已被宋军围得水泄不通,国破家亡的危机迫在眉睫。他抚摸着冰凉的城墙垛口,想起当年父亲李璟留下的那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如今竟成一语成谶。 围城的日子里,金陵城陷入了一片恐慌与死寂。城门紧闭,城墙之上烽火连天,箭楼残破,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似垂死野兽的嘶鸣,再难掩颓势。百姓们纷纷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家家户户门窗紧锁,偶有孩童啼哭也迅速被大人压低,仿佛连声音都会引来灾祸。昔日商贾云集、笑语喧哗的朱雀大街变得萧条冷清,铺面大多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个卖粮的小贩蜷在巷口,眼神惊惶如受惊的鹿,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长街石板上散落着残破的军械和零星血迹,风一吹,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 空中不时传来守城士兵沙哑的呐喊声、伤者断续的呻吟声,更远处则是投石机沉闷而持续地轰鸣——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人们心头,震得这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簌簌作响。偶尔有几只乌鸦低低掠过屋檐,发出凄厉的鸣叫,如黑色箭矢般迅速消失在城楼的阴影里。 李煜亲自登上城楼督战。寒风中,他衣袂飘荡,面容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望着城外连绵不绝、旌旗蔽日的宋军营帐,那营帐如黑云压城,层层叠叠,不见尽头。火光在敌营中星星点点地闪烁,将他的脸色映得愈发苍白。那一刻,他心中涌起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他恨自己往日只知沉溺于诗词歌赋、风月宴饮,荒废了朝政与国防;恨自己优柔寡断,心存侥幸,总以为一纸降表、几句谦词就能换得偏安;更恨自己未能早听林仁肇、潘佑等忠臣苦谏,铸下如今这倾覆之局。 周女英始终默默陪在他身侧。她未施脂粉,素衣如雪,眼中却是一片澄澈与宁静。她走上前,为他轻轻披上御寒的披风,握着他冰凉颤抖的手,声音虽轻却如玉石般坚定:“陛下,无论生死荣辱,臣妾都与您同在。” 李煜转身紧紧抱住她,仿佛她是这围城之中最后一点真实的热度。他再抑制不住,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肩头的衣缎,喉间哽咽,几乎泣不成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那声音似忏悔,又似绝望的告别:“是我……是我负了南唐,负了列祖列宗,更负了这天下百姓啊……”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而城下,战鼓又一次隆隆响起。 在宋军围攻金陵三个月后,城内已陷入极度困境。据史料记载,宋太祖赵匡胤为统一南方,于宋开宝七年至八年派遣军队进攻金陵,导致南唐最终投降。金陵城内粮食耗尽,援军无望,疫病开始蔓延,百姓生活困苦。城中景象凄凉,街道空旷,家家户户门可罗雀,炊烟不再升起,只剩下凄厉的风声在空荡的街巷中回响。守城士兵饥寒交迫、伤亡惨重,城墙上下处处狼藉,箭矢如猬插垛,礌石滚木散落遍地。伤者倚垛,声声呻吟,无人问津;死者横陈于道,叠尸成山,腐臭之气弥漫城头。昔日繁华都城,今已成修罗场。 连街巷之间的百姓也纷纷掘草根、剥树皮为食,甚有以黏土充饥者,腹胀如鼓,死者日增。老弱妇孺蜷缩于残垣之下,啼哭之声昼夜不绝,声声泣血。宫城内虽尚存少许储粮,然杯水车薪,岂能救万民于倒悬? 当是时也,朱令赟率领的最后一支援军原被寄予厚望。此军皆南唐精锐,甲胄鲜明,舟舰连云,自鄱阳湖星夜驰援。城中闻讯,皆以香烛祷天,盼其如神兵天降。然宋军早设伏于皖口险要处,以铁锁横江,火攻夜袭。南唐水师虽奋勇血战数日,终因寡不敌众,粮箭皆尽而全军覆没。朱将军身被数十创,血染征袍,犹持戟力战,终力竭坠江,殉国而亡。 消息传回城中,最后的希望之火,如风中残烛,就此彻底熄灭。朝堂之上君臣相顾无言,宫娥掩面而泣。是夜,金陵城头更鼓声稀,唯闻北风卷着宋营刁斗,一声声敲碎故国残梦。 就在这人心涣散、士气低迷之时,南唐国都金陵城内已是风雨飘摇,守城将士疲惫不堪,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宋将曹彬审时度势,适时派人送来一封劝降书信,字字如刀,直指人心。李煜在信中表达了对大宋皇帝的敬意,并暗示若南唐主动投降,北宋将仁慈对待,保全皇室和百姓的性命,允许携带财产,避免战争带来的破坏。然而,若南唐继续抵抗,北宋将采取严厉措施,血洗金陵,不留一命,使百姓遭受战争之苦。当赵匡胤的诏书送达南唐,李煜面色苍白,朝堂之上陷入一片死寂,烛影摇曳,映照出满朝文武心中的恐惧与挣扎。 降书传入宫中,霎时一片哀声。殿宇深寂,帘幕低垂,烛影摇红,更添几分凄凉。嫔妃啼泣,泪湿罗衣,或掩面不能成声,或相拥而颤,昔日笙歌宴舞之地,此刻尽是断肠之音。宫人惶惶,步履匆忙而无方向,窃窃私语间尽显惊惧之色,有的已暗自收拾细软,面露逃生之念。 殿下大臣们相顾失色,或垂首捻须,或仰天叹息,彼此目光交汇处尽是无奈与苍凉。正如南唐在李璟统治时期,国力由盛转衰,对外战争频发,导致国库空虚,兵粮短缺,孤城难守,江南国运已终,再战唯有死路一条。于是纷纷跪劝国主,为首者叩首及地,声哽咽而不能续,再三陈词,言社稷虽倾,然苍生何罪?宜为满城生灵计,忍辱出降,以存一线生机。 忽有一老臣自班列中踉跄而出,双膝跪地,以首叩地,额上尽是尘灰与泪痕,声嘶力竭道:“陛下!臣随先帝征战三十载,今日之言,非为苟活,实为百姓请命啊!陛下虽失一国,犹存万民。若再执意相抗,则烽火连天,血肉横飞,军民同烬矣!”语罢恸哭不能止,左右无不掩涕。殿外秋风飒飒,似也为之呜咽不已。 李煜独立殿阶,凭栏远眺。暮色渐沉,外间那片被烽火熏染成灰黄色的天空下,依稀可见金陵城堞残破不堪,旌旗零落如败絮。凉风穿过空荡的宫殿,卷起阶前几片枯叶,发出簌簌声响。 耳边仿佛又响起父皇李璟临终托付时的殷切叮咛,那虚弱却郑重的声音字字叩击心房:“江山社稷……托付于你……”正如历史所记载,李璟在病逝前将皇位传给了李煜,希望他能像舜帝那样光耀千古,照亮南唐晦暗的前程。话音未落,眼前又浮现发妻娥皇病榻前握着他的手,苍白的唇瓣轻启,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望君振兴国家……守住建业基业……”她那含泪的眼眸中倒映着他当时尚且年轻的面容,而今竟已憔悴如秋日枯叶。 暮风转急,如刀割面,吹动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侍立在远处的几个宫人垂首屏息,连一声啜泣都不敢发出。他想起三日前才收到的战报,宋军已破南唐都城金陵外城,禁军伤亡殆尽。太庙里供奉的祖宗牌位,昨日已暗中迁往偏殿。 而今江山将倾,自己竟成一国之末主,怎能不痛彻心扉?他深知,此时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再无回旋余地。就连御案上那方传国玉玺,也似被岁月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纱幕。 沉吟良久,他终于泪流满面,任由泪水浸湿龙袍前襟。颤抖的手抬起又落下,最终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半晌,他抬起头,对着跪在阶下的老臣,低声吐出两个字: “……准降。” 话音甫落,远处隐约传来宋军攻城锤撞击宫门的沉闷声响,一声接一声,如同敲在南唐的丧钟之上。 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南唐后主李煜被俘,标志着南唐国祚的终结。这一天,本应是普天同庆、万象更新的元旦,却成了南唐历史上的祭日。公元975年,南唐后主李煜在宋军围城之际,身着素服,脱去冠冕,率领着神色仓皇的文武百官,步履沉重地走出金陵城的朱雀门,向城外的宋军投降。寒风卷着残雪掠过朱雀门楼的檐角,旌旗低垂,连守城的士卒也早已卸去甲胄,垂首立于道旁。 当他颤抖着双手,放下那枚雕刻着蛟龙钮纹、象征着江山社稷的传国玉玺时,晦暗的天空忽然飘起了凄冷的细雨。雨丝细密如雾,悄然浸湿了玉玺上朱砂未干的印痕,仿佛千年王朝的最后一滴血泪。这雨水恰似他降生那日的绵绵细雨,三十七载轮回,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座千年古都的陨落垂泪。围观的百姓匍匐在道路两侧,呜咽声被雨幕揉碎,化作一声声低沉的叹息。 曹彬大致遵守了承诺,未纵兵劫掠,也未伤害宫中众人。他只是默然接过玉玺,命人将李煜、周女英以及一众皇室成员、重臣悉数押上早已备好的囚车。新削囚木的涩味裹挟着雨水的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氤氲开来,宫人们最后的啜泣被锁入车帷深处。在宋军严密的看管下,车队碾过朱雀大道上零落的宫花残瓣,开始北上前往宋朝都城汴京。金陵城的瓦当仍在滴着雨水,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为这场盛大的凋零挽歌。 离开金陵的那一天清晨,天色阴沉如铁,细雨如丝般飘洒在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李煜戴着沉重的枷锁,手腕被冰冷的铁环磨得通红,他蜷缩在颠簸的囚车里,每一次车轮碾过碎石,都像重锤般敲击着他麻木的躯体。透过横在眼前的冰冷木栏,他痴痴地回望这座他生活了三十九年的故都城阙。城墙巍峨依旧,旌旗却已易主,昔日南唐的朱雀旗早已被摘下,换上了陌生的符号。 秦淮河畔的垂柳在寒风中依旧摇曳着一丝残存的翠色,柳枝轻拂水面,宛如旧时宫人飘曳的衣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是如今河水沉默无声,再没有画舫笙歌、笑语盈盈。远处的皇城,飞檐斗拱在蒙蒙烟雨中静默矗立,却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琉璃瓦黯淡无光,朱漆栏柱斑驳脱落,整座宫阙笼罩在绝望的灰暗阴霾中,连檐角的铜铃都沉默着,不再发出往日的清音。 他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一个春天,宫中举办那场极尽繁华的满月宴。琉璃灯下、金炉香暖,他作为六皇子正坐在席间,忽然听见环佩轻响,抬头一见,娥皇正从玉阶上缓缓走来。她惊鸿一瞥的笑靥,宛如春月映梨花,瞬间点亮了他原本黯淡的青春。 又想起那些在听雨轩中度过的午后,细雨敲窗,他与娥皇并肩而坐,他抚琴,她吹箫,合奏那一曲惊艳天下的《霓裳羽衣曲》。音律流转之际,他们相视而笑,天地间似只剩彼此交融的节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温暖竟恍如昨日。 还有在澄心堂中,烛影摇红,他与女英对弈至深夜。她偶尔拾子沉吟,偶尔为他研墨添香,窗外梅影斜斜映入宣纸,他一挥而就写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而她轻轻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那些极致风雅与温存的过往,如今皆已被铁蹄战火碾碎,化作遥不可及、一触即碎的幻梦。 他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温热的水痕沿着枷木边缘缓缓滑落。万般愁绪凝成心头血泪之句,每一个字都像刀刻一般疼痛。他闭上眼睛,在剧烈颠簸的囚车中,无声地吟出那锥心蚀骨的词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车辙深深,一路向北,故国远去,唯有雨声淅沥,似在为他低泣。 第10章 第十章:小楼囚梦 公元976年,南唐后主李煜被宋军押解至宋朝的都城汴京。在受降仪式上,宋太祖赵匡胤为表达对李煜屡召不降又起兵反抗的羞辱,封李煜为“违命侯”。赵匡胤赐给李煜一座僻静而狭小的宅院,名为“小楼”,尽管宅院青瓦白墙间透着几分江南余韵,但处处有兵士严密看守,如同一座精心设计的华丽牢笼。李煜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每日仅能在方寸庭院与二层小阁之间徘徊。青石阶被脚步磨出微凹,栏杆朱漆渐斑驳,唯墙外一株老槐兀自苍翠,春来繁花缀满,秋至黄叶悄落,似在默数被囚时光。 昔日的南唐国主,如今成了任人摆布的阶下之囚,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他时常独坐窗前,望见四角天空中南飞的雁阵,手中笔锋滞涩,终是掷笔长叹。那些未尽的词句,如哽在喉的叹息,化作墨点晕染宣纸。偶尔有旧臣暗中托人送来江南的新茶或诗笺,却总被守军截下盘查,最终能递到他手中的不过十之一二。 周女英始终不离不弃,婉拒了旧臣劝她逃离的好意,毅然陪他住进这囹圄般的小楼。她每日亲手为他洗衣煮饭,鬓边珠钗换作木簪,纤指被井水浸红,仍将小院打理得窗明几净。她在墙角种下几丛茉莉,花开时节暗香浮动,恍若故国残梦。每当李煜凭栏望南、黯然神伤时,她便轻抚他的背脊,以温言软语化开他心中积郁的阴霾。夜深人静时,她常就着昏黄灯烛为他补衣,针线穿梭声里,偶尔抬眼望向伏案疾书的丈夫——那时他眉间郁色稍褪,恍若又成了金陵宫中挥毫填词的君王。而院外巡更的梆声总是适时响起,提醒着他们现实的界限。 汴京的春天来得比金陵早得多,才至二月,小楼外的海棠已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相映,簇拥枝头,似要将春意燃尽。可李煜却终日闭门不出,无心欣赏这片灼灼春色。他常独坐窗畔,凝望南方天际,目光似要穿透千山万水,直抵江南故地。他思念着金陵的烟水楼台、秦淮画舫,思念着玄武湖上的藕花深处,更思念瑶光阁中那满庭茉莉的清香——那香气曾浸透他诗酒年华,而今却只能在梦里重温。 他总是一袭素袍,默然倚案,眉间深锁着化不开的郁结。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便从怀中取出那支贴身藏匿的玉笛,指尖轻抚笛身上那道几不可见的裂痕,幽幽吹奏《霓裳羽衣曲》的残段。笛声凄婉哀怨,如泣如诉,萦绕在小楼寂冷的夜空里,声声皆是江南旧调,字字尽是故国遗音。那旋律断断续续,似有还无,如同他破碎的山河梦,再也奏不出一阕完整的繁华。 周女英常悄立于廊下,听笛声穿帘入耳,一声声、一段段,敲在心坎最痛处。她以袖掩面,暗自垂泪,却从不敢惊动他——她深知,他吹的不是曲,是心头血;望的不是天,是满身罪。 而他笔下的词句,愈发沉郁苍凉,如暮色中的孤雁,声声泣血。“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寥寥数语,道尽了故国难归、身不由己的彻骨之痛。那纸上的墨迹,时深时浅,有时被泪晕开,宛如一场无声的雨,悄然落在词句之间,将每一个字都浸染成再也回不去的南唐旧梦。 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后,其弟赵光义继位,是为宋太宗。太宗为人深沉多疑,对亡国之君尤为苛刻。他不仅时常召李煜入宫伴宴,更屡次命其于席间赋诗助兴,借机当众嘲弄其亡国之君的身份,言语之间极尽羞辱之能事。更令李煜痛苦的是,赵光义屡次借故强召周女英入宫。周女英每每自宫中归来,皆面色惨白、云鬓散乱,眼中含泪却始终沉默,从不向李煜细说宫中所受何等屈辱。 李煜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却深知自己身为囚虏,生死皆在他人掌控,根本无力护她周全。他唯有将满腔悲愤与屈辱倾注于词章之中,以笔墨泣血书写胸中块垒。在那些不眠的长夜里,他写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正如李煜在《虞美人》中所写:“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他以风雨摧花喻示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残酷,深刻表达了家国沦亡、身世飘零的痛楚。在《相见欢》中,他泣成“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用胭脂喻泪,既描绘了妻子泪痕斑驳的容颜,也倾诉了自己对她的深重愧疚以及对不公世道的血泪控诉。 这些词句,既是他个人苦难的呐喊,亦成了一个时代哀歌的回响。 在一次次入宫受辱之后,周女英容颜渐悴,原本明艳的双眸黯淡无光,似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身形亦如秋日枝头残叶,日渐枯槁。她常倚窗而立,目光越过千山万水,遥望着那再也回不去的故国山河。偶尔有雁阵掠过天际,她便久久凝望,直至那些黑点彻底消失于云端,才轻声对李煜说:“陛下,臣妾昨夜又梦到金陵……金明池畔的柳絮飘得如雪一般,瑶光殿前的茉莉开得正好,真想再闻一闻那时的香气。”李煜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寒意直透心底,哽咽道:“待风波稍定,朕定带你重回江南,看遍金陵春色,听彻秦淮夜雨。”可他心底明白,这承诺如烟般渺茫,不过是困于樊笼之人的自欺之念,北地风寒,早已吹散了所有温暖的幻想。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岁生辰之日,亦是其辞世之时。宫中寂然无声,既无丝竹宴乐,也无宾客庆贺,唯有半阕残月冷冷悬于檐角。周女英强撑病体,亲手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她的手指因久病而微颤,和面时陶盆险些倾翻,切葱时指尖又恍惚被割破,她却只是默默拭去血珠,仿佛这点痛楚与心中的荒芜相比,不过沧海一粟。面汤清浅,葱花浮沉,几点油星泛着微弱的光,二人对坐举箸,却皆食不知味。面条咽下如哽荆棘,汤水入口亦似黄连在喉。烛火摇曳间,二人相视,却在对方眸中窥见了那个再难圆满的江南旧梦。 夜凉如水时,李煜独上西楼,凭栏远望,只见星河迢迢、新月如钩,清辉洒落人间,恍若为他这亡国之君铺就一片寂寞银霜。他蓦然想起,今日既是生辰又是七夕,牛郎织女尚能一年一度相会,而自己故国山河却再难重归,顿觉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遂研墨铺纸,就着孤灯一盏,挥笔写下那阙千古绝唱《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成,墨痕淋漓如泪,一字一恸,仿佛笔端所落非墨,而是四十载家国、三千里山河的血泪凝结。他放下笔,远处笛声又起,呜咽凄清,似故国旧曲的幽咽,又似汴京新声的凄清,似要将这无尽愁绪,尽数吹入苍茫夜色,随风散入重楼叠宇、万户千门,却终无人能懂,这彻骨苍凉。 第11章 第十一章:千古绝唱 在北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李煜归宋已近三年,他将新填的《虞美人》一词工整地写在澄心堂纸上,每一笔都似凝结着沉甸甸的愁绪,这愁绪中包含着对过去错杀潘佑、李平的悔恨。他凝神运笔,字字如泣,纸面墨痕犹带泪痕,犹未全干,便唤来了随侍多年的老内侍。这位老仆佝偻着身子,步履迟缓,眼中却凝着对旧主未敢言说的忠悯。李煜将词稿郑重交付于他,低声嘱咐道:“速寻伶人谱曲,朕欲闻其声。” 他本欲借这首词排遣心中郁结的乡愁,那“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哀吟,是他独对深宫寂夜时唯一的宣泄。不曾料到,李煜的《虞美人》一词,竟成了他命运的催命符咒。老内侍怀揣词稿,才出宫门,还未转过御街东角,便被两名乔装成商贩的眼线拦下——他们早受晋王府指使,日夜监视着这违命侯的一举一动。词稿被夺去,老内侍挣扎无言,眼中尽是绝望。 消息连夜呈至皇宫。赵光义已更衣欲寝,闻报骤然起身,于烛下展卷细读。读到“小楼昨夜又东风”,他眉头紧锁;及至“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顿时勃然大怒,猛然拍案而起,震得砚中墨浪溅湿龙纹袖口。“李煜贼心不死,犹怀复国之念!”他厉声叱道,声如寒冰裂于静夜。 他当即召来帐前心腹,从暗格中取出一盏白玉瓶盛的鸩酒,递到对方手中。烛影摇红,半映其面,目光如淬寒铁:“既不忘故国,”他一字一顿,声气森然,“便送他上路罢。” 当毒酒被送达小楼之际,南唐后主李煜正沉浸于为周女英弹奏《霓裳羽衣曲》残谱的往昔辉煌之中。窗外细雨如丝,檐角铜铃轻响,更添几分凄清。琴音骤滞,一弦崩断,余音袅袅,如泣如诉凝于空际。他垂眸望着太监奉上的鎏金杯盏,其中琥珀色液体微微荡漾,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 他唇角竟浮起淡淡笑意,似自嘲,似解脱。转身执起周女英颤抖的双手,那指尖冰凉如玉石。他目光温润如三月江南烟雨,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女英,朕终究负了这万里河山,也负了你。昔日金陵城中杏花如雪,你我携手同游,而今皆成幻影。此生再难共赏了。” 周女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死死攥住他的袍袖,指节泛白,仿佛抓住最后一丝人间温暖:“陛下若去,臣妾岂能独活?黄泉路冷,愿为陛下掌灯前行。” 李煜轻抚她如云鬓发,眼底浮起万千缱绻与痛楚。他将那把断弦瑶琴缓缓推至她面前,琴身檀木温润,断弦却如命运的裂痕。“你要活着,”他声音低沉如暮鼓余韵,“替朕看着这山河易主,替朕听着后世评说。若有一日,汴京的春风吹过旧时亭台,便是朕来看你了。” 语毕,他举杯仰首,琥珀光倾泻入喉,似饮尽了半生繁华与半生寂寥。那杯中盛的是御赐鸩酒,澄澈如昔年江南春酿,却淬着穿肠毒意。毒酒入喉似烈火灼烧,一路焚心蚀骨,他却噙着笑,仿佛饮下的仍是当年与小周后对酌时的合欢酒。鲜血自唇角汩汩渗出,晕染了案上未干的词稿,墨痕与血渍交融成凄艳的桃花笺。他挣扎着向南窗望去,眼瞳已渐涣散,却似透过重重宫墙望见秦淮河的画舫灯影——十六岁时踏月而歌的轻狂,二十五岁承欢殿前的笙箫,四十岁困守孤城时听见的教坊遗曲,皆在血雾中翻涌成浪。当最后吟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他的手指在虚空微微屈伸,似要抓住飘落的杏花瓣,那是贞观三年与娥皇初遇时,她鬓边簪着的那抹春色。词稿浸透鲜血,与断弦琴共同见证着这场盛大的凋零,焦尾琴的第七弦早在城破那日便已崩断,如今终于弦绝音灭。周女英怀抱渐冷的躯体,啼血之声惊起梁间双燕,裂帛般的哀鸣划破暮色,从此霓裳曲绝广陵散断,金陵月下再无人重拍玉栏唱彻虞美人。 公元978年,南唐后主李煜在被宋太宗赵光义怀疑有复国之念后,被赐下牵机药,毒发身亡。赵光义听闻李煜死讯后,佯装悲恸,辍朝三日,并下诏追封李煜为吴王,以诸侯之礼厚葬于洛阳北邙山麓。送葬之日,天色阴沉,队伍寥寥,仅三辆素车缓缓而行,白幡低垂,哀乐幽咽。陪葬之物极尽简薄,唯有一卷李煜亲笔所书的《虞美人》词稿与半截断弦焦尾琴,暗喻其才情与憾恨。 周女英披麻戴孝,扶柩蹒跚而行,泪尽而泣血,声声皆断肠。当黄土缓缓掩上棺木那刻,她突然挣脱侍女搀扶,夺过侍卫腰间佩剑欲自刎殉情,众人惊骇万分拦下,剑锋已染颈间斑斑血色。此后她终日枯坐小楼,不梳洗、不言语,唯对残卷断琴怔怔落泪,泪痕斑斑,不出百日便香消玉殒,终随李煜而去。 消息传至金陵,昔日臣民闻之,无不掩面而泣,声声悲切。是夜,千人聚于秦淮河畔,焚香撒纸钱以祭,河灯如星,沉浮摇曳。有人撒下满篮杏花瓣,道是后主生前最爱的江南春色。河水载着纸灰与万千粉白花瓣,呜咽着向东流去,仿佛一曲哀婉的《虞美人》逐波而去,声声泣诉,再不入人间。 千年时光,弹指而过,汴梁小楼早已化作尘土,而《虞美人》的旋律却穿越时空,愈发清晰,如同一声幽远的叹息,萦绕在世代文人的心间,久久不散。李煜后期词作字字染血,句句含悲,将个人亡国之痛与历史的苍茫浑然交融,化作中国文学史上最凄美、最深沉的绝响。他以词泣国、以字葬魂,每一声吟唱都承载着南唐最后的月色,每一段韵律都浸染着繁华转瞬成空的哀恸。 每当春江涨潮时,江水拍岸,声如低诉,总有人立在金陵旧宫墙下,迎风吟诵“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彼时烟水氤氲,天月清寒,恍惚间似见千年前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独立风中,将一生的离恨与愁绪,尽数倾入金樽。他举杯向虚夜,不语而对苍茫,仿佛与千秋万代后的知音隔空对酌——共饮那盏永不会干涸的寂寞。 那江春水,依旧无声东流,卷走无数王朝兴衰、英雄白骨,却卷不走词帝以血泪镌刻在华夏文脉中的那一滴永恒泪痕。它沉在文化的深潭中,映照每一颗懂得哀愁与美丽的心灵。而我们,在每一次重读的刹那,都成了那场千年酒宴上,未曾谋面却泪流满面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