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夜乡》 第1章 (一)断崖·离别(1) 昌瑞山南麓,镇陵营营地今夜格外热闹,灯火通明,几名哑奴往返搬坛,坛盖一启,酒香便顺着夜风散开,像一缕若有若无的海棠香,轻轻绕在众人之间。几十名守陵人围坐在食案旁,笑语连连,火盆里炭红如霞,映得每张脸都带着几分醉意。 夜棠酒,是昌瑞山脚下的俗物。酿法简单,花香极淡,入口微酸,尾韵反甜。每到西府海棠开花之时,人们便采花瓣入酒。初酿涩口,须藏三月方能回甘。因西府海棠花色浅粉似曙光,香气清薄难留,酿者稍不留神,花香便会被酒气压盖了去。 人们笑称这酒为“夜棠”,说喝上一口,能教人“心头开花”。 而在这昌瑞山下的镇陵之地,最怕入夜,奴才们为了壮胆,戏言这里是“无夜乡”。夜里巡陵时,风从陵寝穿过,常卷着一种森冷的回声。唯有这一坛坛“夜棠”,能让人记得自己还活着。 各人酿的酒有各人的味道,可子墨酿的这几坛夜棠酒,不甜,反而带了点凉,像山中夜雨后的花香,是清醒而孤独的味道。 “咱们子墨姐可是这几年来,第一个从杂扫奴籍升到陵寝内去当值做事的,真不是靠关系,全凭真本事!”有人喊道。 “瞧你说的,她敢摸祭器,连殉服都敢独自整理,谁还能不服气?” “没错,这回大典上,子墨姐要在殿前行礼了!” “来,敬子墨姐一杯!” “若是能讨一坛子墨姐酿得夜棠,我阿爹今晚在哑巴院值夜也定要笑开花!好姐姐,你就赏我阿爹一坛吧!” 笑声,酒香,火光交织,连寒气都似乎被烫得退散。杯盏交错,笑声热烈。 子墨身着青衣,端坐中央,姿态安然。她的神色一贯平静,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她举杯,一饮而尽,笑着向众人道谢,随即吩咐厨房的哑奴留下一坛酒,予那人作礼。 酒杯碰撞,叮然作响,如清脆的铃声,一时间,整座镇陵营似乎都柔和下来。 然而就在笑语未歇时,外头忽传一阵躁动。 “刘承泽来了——快看,是镇陵营的刘承泽!”这一声惊呼,如石入湖,霎时荡开涟漪。 人群顿时噤了声。 灯影摇曳,一道藏蓝色的身影自门外走入。男子高大,眉目俊朗,身形挺拔,那张熟悉的面孔,却带着几分冰冷的锋芒。 刘承泽,镇陵营将士,英俊少年,出身贫微,却以胆识与手腕谋得一席之地。众人皆知他与子墨虽未行礼,却早以夫妻相称。三年来,二人相依为命、共度寒暑。虽然传言纷纷,但知情者都明白:子墨从未催促成婚之礼。 她懂他的自尊。刘承泽虽有将职,却无家产。他每每提起“去子墨家求娶”时,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而子墨信他,信他的才智与志向。 所以,即便誓言无凭,她守得比婚书还真。 此刻,他却一脚踏进厅中,目光冷得像刀。 刘承泽站在火光之中,灯影打在他侧颜上,轮廓分明,神情却冷若冰霜。 “子墨,”他低声开口,语气像利刃,“你我这三载,也该有个了结了。” 这一句话,仿佛冰凌坠地,碎成了子墨的呼吸。 她怔在原地,杯盏仍在手中:“承泽,你在说什么……你……” “你不必说了。”他打断她,声音平平,却比怒更冷,“我认真想过了。我们分开吧。” “刘大哥,休要冲动——”有人小声相劝,却无人敢上前。 刘承泽走上前,伸手从子墨的发髻中抽出银簪。 “锵——”银簪坠在案上,撞上酒盏,清声锐响。夜棠酒溅出,在案上像是几滴碎钻,晶莹剔透的。 “你们一家人,”他冷笑,“到底是把我当你的夫君,还是当个差役?” 子墨脸色骤白,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刘承泽盯着她,眼底闪着子墨看不懂的光,既是怒,又像刻意的表演。 “这些年,你吃穿用度,都是我贴补。连你酿酒用的棠花,我也亲手去山里采。如今你倒好,就坐吃这晋职之礼?” “不是这样的——”她声音哽咽。 “不是?”他冷笑,语气愈发逼人,“那我问你,头上那簪子是谁给你的?上月那双鹿皮靴又是谁托人帮你捎过来的?每次我下了值,忍着饥饿陪你在山里闲逛,你可曾心疼过?更别提那些赏钱,你有交给我吗?我对天地可鉴,你呢?”每一句话都像钉子,钉在子墨的心上。 他看着子墨,目光骤亮,嗓音低冷,像是想要刺穿她的心一般:“你心里根本没我。你要的,不是夫君,是个爹。” 四下里寂静无声。酒香仍在空气中漂浮,却再无人敢呼吸。 有人低语:“她不是刘承泽的妻子吗?” “没拜堂,只是山中私约……” 议论声在冷风中散开。 子墨的指尖轻颤,连酒盏都握不稳。那夜棠酒的余香,在她唇边变成苦涩。 “飞得太快了。” 刘承泽见她仍沉默,心中怒火翻腾。他转过身去,又回头,声音低哑:“以你的德行,守着你那双老眼父母过一辈子罢。” 子墨只觉耳中嗡然一片。她的唇发白,心底的疼比刀割更深。可她仍维持着体面,俯身,拾起桌上的银簪。 她的指尖被割破,血珠渗出,落在簪花上。她抬起头,平静地递还给他。 刘承泽迟疑了片刻,没接,只冷冷转身,背影僵硬。 “时辰不早了,”他淡声道,“你也喝了酒,我送你回寝院吧。” 子墨怔了怔,那句“送你回去”让她心中闪过一丝荒谬的希望。然而下一句,却将她彻底推入冰冷的湖底:“往后山上的茅屋,你就莫再去了。” 那是他们曾共居的地方。 她怔立片刻,喉间的气息都似冻结。 夜色深处,两人隔着十步,松涛翻涌。风卷着火星,将烛火吹得摇摇欲灭。 子墨轻声问:“你爱上别人了?” 他淡淡回:“没有。” “那为何要这样?”她的声音几乎被风掠走。她很想知道,昨夜那个温柔体贴、与她嬉笑怒骂的刘承泽,为何一日之间,竟变成这副模样。 刘承泽沉默片刻,冷声:“你看看你做的事。你和白术有说有笑,还邀请他一同吃酒。” 子墨说:“你知道我与他清清白白……” “我该忍的都忍了。”刘承泽眼底的怒意像积雪崩塌,“你与我共处三载,用我的马来拉车,你只管坐在马车上。可这马车一出山,是不是总载着你和你的好友?我自己的挚交,可曾有过一回?” 子墨垂眸,神情复杂。刘承泽口中的“友人”,正是贾氏夫妇。那夫妇俩守旧世俗,在镇上盘下店铺,虽不算体面,却靠贩些“花样货色”赚些糊口银钱。 他逼近一步,冷笑道:“还有那笔马料钱,我也收到了。三载光阴,你用着我的马我的车,就只付了那点钱。” 刘承泽口中的那笔马料钱,子墨倒没有付过。那所谓的“马料钱”是贾氏夫妇大婚时的事。 子墨从幼年时便被家中阿玛教导不做俗礼,即便是世交作喜事,大家也只挑用心的物件赠人,罕送银钱。可为了顾及刘承泽在友人之间的颜面,她挪出月例银子,又不好直说是想贴补刘承泽,故此找了个说辞,说是“给坐骑添鞍缰”的马料银子。 她为了顾全他在友人面前的颜面,找的借口,在他眼中,却不过是她的吝啬。 刘承泽那一头已先于子墨走到值房院落门口,他抬手一把推开院门:“你又召灵苏一同前往镇上,我呢?我从未邀过友人同去。” 子墨急声道:“我以为,无论是你的挚友,还是我的友人,大家相伴在一起,都是个缘分。若你不喜欢,我们也能商量——毕竟,你我要共度一生,有何不能说清?” 刘承泽不耐:“你我虽称夫妻,没行礼,说分开便分开。” 子墨怔住,声音发颤:“你方才说什么?” “明日,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送下山。别来扰我。” 她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微弱如丝:“你平日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能谈谈吗?” 她上前一步,伸手环住他的腰,仰头望他。那是她熟悉的气息,带着山雪与铁锈的清冷。她胸口一阵阵发紧,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刘承泽推开她,语气冷硬:“行了。” 灯光下,他的眼底似有一丝湿意,却被厌倦掩尽。 “你进去吧。” 院门被风吹上,铜环撞击木板,发出沉闷冷响。 子墨手中银簪冰凉如霜,指尖被割破仍不放开。 她站在院外,只觉月光似昨夜般皎洁,风声却变得凛冽。她抬眼望向山头,松涛沙沙,四野如墨。 她深吸一口气,朝断崖上的茅屋走去。 那是他们的屋。 曾有灯火,曾有笑语,如今只剩夜色漫长。 第2章 (二)断崖·离别(2) 崖壁上依旧挂着昨夜的水帘。 溪流从山涧缓缓滑落,潺潺的水声在夜色中回荡,清脆如丝,如琴弦拨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在子墨心头那根最细的弦上。 夜深,月光洒满山岭,铺成一地银霜,冰凉而清澈。光从云缝间透下来,照得溪石生光,苔痕微闪。 她没有自讨无趣,去那间冷寂的茅屋里等他。那屋子虽小,却藏着太多回忆。她知道,只要再踏进去,心中那一点残留的温柔,恐怕再也藏不住。 于是,她只独自走到溪边。 那水映着月色,静得几乎能照出人心。她伸出手,将指尖浸入水中,清冷的触感仿佛有意地提醒她:梦已散,情已凉。寒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从皮肤到骨髓,一寸寸牵扯,将她那一点点残存的柔软与依恋都洗净。 昨夜,他还在笑。 笑得温柔,低声哄她,说着那些能融雪的情话。 而这一日之间,那笑意竟成了刀锋。锋刃藏在回忆里,时时刻刻割裂她的心。 子墨闭上眼,唇角微微发白。风从山隙间掠过,吹起她鬓边的发丝,那一缕黑发轻轻扫过颊侧,像极了他曾温柔触碰的指尖。她不自觉地侧头,却只有风。 忽而,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在想什么呢?” 那声音低沉又熟悉,带着温度,也带着几不可察的疏离。 子墨猛地一怔,回身,月色空寂,四野无人。只有山风穿过林梢,卷起片片落叶。 她怔立许久,耳畔却仿佛又响起昨夜那低语缠绵的絮语。 那时的刘承泽,正蹲在她身旁,月光映在他微弯的脊背上,他用指尖拨动溪水,水珠被弹起,又落在她的腕上,冰凉清透。 他笑着说:“昌瑞山是四象齐聚、五行相朝的地脉之地。夜观星宿,可窥天命。”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少年人的自负,又似在自语。 子墨轻轻笑,目光盈盈:“那你的天命是什么?” 刘承泽叹了口气,笑意淡去,低声道:“不过是守着这山,拿些银饷罢了。” 子墨抬头望他。月光在他眉间打下一道淡淡的光,她看见了他眼底的一抹倦意,也看见那隐秘的、不甘的影。 “即便这就是天命又何妨?”她语气柔软而坚定,“以你的才智,总有一日会被世人看见。” 那时的他,眼底闪过一抹柔意,似有笑意在浮动,却又极快地收敛,化成一抹深沉的冷静。 风过,水面晃动,一只飞鼠掠过夜色。她惊呼一声,身体一僵,条件反射般地躲进他怀里。 他失笑,伸手在她背上轻拍:“不过是飞鼠。” 她伏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种安稳。那是她愿意去信、去依靠的声音。 刘承泽推开她,从怀中取出一支银簪。 簪首雕着海棠花枝,花瓣温润如玉。月光照上去,反射出一层朦胧的光。 “这簪子……?”子墨眼中闪过疑惑。 “去镇上换来的。”他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寻常之事,“你喜欢海棠,戴着它,怕比喝下去更合适。” 他笑得得意,又带着一点少年心气。 子墨却看见了他腰间空空。那枚玉佩——那枚他父母临别时交给他的护身物——已然不见。 她的心微微一颤。伸手轻抚簪花,声问:“那你的玉佩呢?” 刘承泽目光微移,轻声道:“只是旧物罢了。” “那不是旧物。”她的声音极轻,像怕惊碎了什么,“那是你所有的过去。” 他抬手,将簪子插入她发间。指尖轻轻一碰,她只觉一阵凉意顺着发丝滑下。 “人总该多着眼于日后。” 他笑,语气轻得似风,轻飘飘的,却落在她心上,掀起一阵不安的波澜。 她没有再问。只是望着水中倒影。那簪在倒影里闪烁着银光,冷得像月。风一过,簪花轻轻晃动,月色中满是未说出口的情愫。 “我怕你在山里受苦。”他忽然开口,语气轻柔,“等过了这阵子,我陪你回京看看吧。” 子墨怔了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不想回。” 刘承泽微微诧异,目光一转:“为何?” 子墨垂眸,指尖拨弄着水面,波纹一圈圈散开:“京中早非故地,阿玛被贬,额娘即焦虑又恐惧,我只求他们安稳,少些长途跋涉,安稳度日。何况,京城的繁华,对我早已是旧梦。”她抬起头,眼神澄澈而坚定:“这昌瑞山虽清苦,却容得下我。你呢,不也一样么?” 刘承泽沉默良久,似在权衡什么,终只是伸手替她拨开鬓发,语气温和:“可你终究不该困在山里。” 子墨轻轻一笑,声音像风:“我倒觉得,这山比京城更真。” 簪花轻颤,晃出一点冷光。夜色沉静,二人相对无言。那沉默中,藏着一种未言的分岔。 洗了衣裳,子墨收了袖口,刘承泽替她提着木盆,两人并肩往家走。虫鸣如织,砂石无声。 “这是哪家的簪子?”子墨问。 刘承泽答:“是从贾文升和李三娘的‘锡麓阁’换的。” 子墨点头。 他又道:“既然贾文升和李三娘有这一处店铺,咱们自该多多照应。” 顿了顿,他语气里似有一丝恼意:“……怎么?你不喜欢?” 他刚到无夜乡时,风餐露宿,命如枯叶。 子墨见他勤奋,不计出身,终愿与他相守。她从未催促成婚,不求聘礼,不提行礼,只说等他准备好了,一切水到渠成。 她的体贴,本是柔情。可在他心里,却像一面镜,照出自己的卑微。 越是她不言不提,他越无法心安。 每当她沉默,他心里便起疑。那种疑,像暗生的藤蔓,缠绕着他所有的自尊。 子墨抬手抚过簪花,神情微颤:“你送我簪子,我欢喜。但那玉佩,是你所有的过去。你护得极紧,却为簪子舍了它,这让我怎么心安?” 刘承泽的目光暗了下去,声音淡淡:“我不需要它了。” 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却在那一瞬间,子墨仿佛看见了他眼底闪过的一点算计。 回到茅屋。 火石乍亮,烛焰跃起,光影摇曳。屋内陈设素朴,几件旧木器、两张竹椅,皆被岁月磨得泛出柔光。 刘承泽坐在桌旁,神色沉着。 “你阿玛对我不满。”他缓缓开口,“回京这事,不能再拖。” 子墨垂下眼,语气平静:“若他不满,你多用心在差事上,终有转机。否则回去,仍是被数落。” 刘承泽指尖在桌上轻轻叩着,声音极轻:“你怎就不明白?若不谋求回京,我们就永远困在昌瑞山。” 他顿了顿,抬眼望她:“我只想给你更好的生活。若是我眼下的俸禄能多一倍,就不会是现在的光景了。” 烛火摇曳,影子斜落在墙上,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长。 子墨的眼神渐渐柔和。她轻声道:“嗯。” 她以为,他大概只是急了,想担起两人的未来。她信他的志向,也信他的温柔。那是她所信的“责任”,也是她心甘情愿的执迷。 夜更深了。 山风从窗缝里钻入,带着露气,吹得烛焰一颤。簪花在光影间微微晃动,映出两道重叠的影子——一个清晰,一个模糊。 子墨不知,此刻的刘承泽,目光正落在那枚簪上。 烛火的微光里,他眸底的暗色一闪而逝。 他在盘算——离开昌瑞山之后,要如何以她为梯,步入更高的路。而她,还在固执的相信,那份野心,是他为两人谋的未来。 烛火“啪”的一声,断裂。 火星溅起,又归于寂静。 夜色沉沉,坠落无底。 第3章 (三)断崖·新生(1) 刘承泽与子墨分开的第二日,北方的天空便重得令人窒息。 厚厚的乌云如同翻滚的墨汁,层层叠叠,压得山谷几欲窒息。远处的松林在风中弯折,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呜咽声,像是在哀悼天地间某个不可知的秘密。天色灰蒙,远山隐没在烟雾般的雨雾里,连山脊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忽而,云中一道银色闪电劈下,如蛟龙奔腾,划破灰暗,将厚重的乌云撕裂成片片光幕。 刹那间,天地间亮得刺眼,整座陵山被映得惨白,仿佛死亡与生机在一瞬交错。风骤起,卷起满地落叶,松柏在风中摇晃,仿佛在哭泣。雨从午后倾下,一直下到傍晚不止,细密的水珠敲打石阶、松枝和檐瓦,敲出一种无声的哀愁。山雾愈发浓重,如水汽织就的帷幕,将陵寝一点点吞没。远处的翁仲、石兽、牌坊、祭台,只有隐约的轮廓,若有若无地漂浮在雨雾间,如同幽魂在望着凡尘世界。 那一夜,子墨值夜。 她立在值房外,披着大氅,望着通往哑巴院的狭长石径。那条路是正路,但却显得偏僻而荒凉,石径湿滑,泛着夜色的幽暗。风带着寒湿拂过她的鬓角,发丝贴在颈边,凉得如同霜雪。她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仿佛也被这陵中寂静与幽凉同化——血液流动迟缓,四肢僵硬,连思绪都被雨声吞没。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细碎而清晰,如夜色里轻轻敲打的雨珠。 “——子墨。” 是灵苏。 她转头,应了一声,声音随风飘散,轻得像落叶,似乎飘在另一重世界里。 灵苏比子墨早升入陵寝供职两月,如今是她的教引女役。她裹紧大氅,站在子墨身边,仿佛一盏微弱却温暖的灯光。 “晨起洒扫,暮焚香。凡供器、祭具、金漆木雕,皆须亲手照料。”灵苏柔声叮嘱,像是怕吓着初来女役,又像在提醒自己,“这里的差事虽不苦,但夜里的寂寞最难熬。白日尚有人声,夜里只余风走枝隙,松影黑得深,看久了,总觉得有眼睛在暗处凝望。” 子墨静静听着,点了点头。 灵苏低笑:“初来几夜,我也怕,总觉得有人敲门。后来才知,不过是风走枝隙。陈柏公总笑我,说这陵里旧木多,响动再平常不过。” 她如今说起这些话,神色安稳,仿佛这份寂静已融入她的呼吸与血液。 子墨却并不害怕。自刘承泽毅然离开的那一日,她的世界已空空如也。心碎得透彻,又有何惧风声与黑夜? 无需值夜的白日里,子墨被安排在陵寝外衙门处的班房里描金漆。 那是无夜乡最静的地方,衙门处规模极大,大门前置石狮子一对,院内殿堂齐全,供奉祖宗的牌位板子就在班房所在的院子,殿宇外面总是香烟缭绕,微微带着檀香味,上半晌时,阳光从东方洒入西班房的窗子,金漆在阳光折射下温润如玉,仿佛流动的光辉。 陈柏公总是在子墨身旁守着她描金漆,他虽然老眼昏花,却言语柔和。 “姑娘手巧,以后这活儿就由你接着吧。” 他叮嘱道:“入夜火烛太暗,别描金,伤了眼。” 子墨轻轻应声,指尖沿着纹路缓缓游走。笔尖划过木面,发出细微而平稳的声响。那声音单调,却让她的心渐渐沉静。金漆的光映在她睫毛上,微微闪亮,温润得像流动的血色。她低头描线,仿佛能在指尖的触感里寻到生命的重量与节奏。 但到了夜里,时辰就不那么好打发了。无论是在值房,还是在她和灵苏的院子,只要灵苏瞌睡起来,子墨都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寂静得只剩那一盏孤零零散发微光的油灯。她为了打发时光,总是摊开一卷星宿图,那是京中老僧赠与她的册子,记录着星辰与人事的秘密。她一寸寸循着星轨,细细推算刘承泽的命理。 “戌月生,命宫临午,夫妻宫落于卯……” 她低声诵着古语,指尖在纸面摩挲。 老僧曾教诲过这星象:“台辅者,贵气之星,主聪慧、有文采、得良缘;破碎为煞,主缘深而情薄。两星同宫,表面风雅,骨子多半薄情。若此命为男子,则多重势轻心。初情似火,终情如风——情事一场空。” 子墨怔怔回想着,半晌无言。 “缘深而情薄。” 原来一切早有定数。 灯火轻颤,泪水无声滑落,砸在星图命盘上,纸上晕开一点潮痕,如夜色中渗出的暗伤。 她抬袖拭去泪,取出竹筒。签筒在掌心,她却不敢摇晃,怕发出哗啦作响的声音,吵醒灵苏,最终只随便抽出一支签——“逢旧不吉”。 她轻抿唇,跪在神龛前,叩首三次。在心中喃喃自语:“若真是天命如此,便当是我前世欠他的罢。” 风从门缝钻入,烛火一晃,影子微抖。那一刻,她忽觉身子发冷,仿佛有无形之手从胸口掠过,将心一点一点剜空。 起初,她夜夜不眠,又不忍惊扰灵苏,哭声被她压在被褥底下,蜷在角落,胸口闷得发疼。那种哭,没有声,却一点点击碎她的灵魂。 几日后,一只灰色的小猫闯入院中。 灵苏笑道:“有猫来投,日子要转晴了。” 猫乖巧,蜷在子墨脚边,偶尔蹭一蹭她的裙角。子墨抬手想去摸,正有些畏缩,那灰色的小猫便贴过来。触上去,它的毛发温热,皮毛柔软得像旧梦。子墨心头微微一暖,仿佛久违的温度在手心里流动。 然而不久,它又消失了。 清晨醒来,院子里灵苏和子墨为它新置办的竹篮里空空的,只剩几缕灰白绒毛随风打旋。 灵苏叹息着收拾院子:“有的人来,是为了让你喜欢它;有的人走,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喜欢也留不住它。”她顿了顿,叹口气,收了扫帚,立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猫知道离开要静悄悄的,可比人强,人却要让别人听见往日情谊破碎的声音,才算心安。” 子墨立在廊下,看着被风卷走的绒毛,轻声道:“你说得对,能转身离去的人,从未打算共赴此生。与其盼他回头,不如学会不被他毁掉。” 灵苏笑叹着回头看她:“有的人,是缘分的终结;有的人,是良心的坠落。天命无过,人心可欺。” 子墨侧过脸,看着风吹起灵苏的发丝,忽然觉得,这句话如同祭礼,为她和刘承泽无声告别。 第4章 (四)断崖·新生(2) 从那以后,子墨渐渐学会不再卜命,也不再问神佛。 她修补旧器,抄录祭文,描金漆,听风穿松林。风声有时像叹息,有时像远方有人低呼,但她已不再回头。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轻念那个名字——不是祈求他归来,而是提醒自己:有些伤,是命格注定的印痕。不是为了复原,而是为了记得曾经那样痛过。 日子缓缓流过。 灵苏会拉她去集市采买,或沿山脚闲逛。集市虽小,却热闹,吆喝声、孩童笑声、香烛烟气混成一片,如另一个世界。 “人多的地方气旺。”灵苏笑,“多走走,才不至于被陵气侵了阳魂。” 她们也随陵寝的叔伯姊妹回家蹭饭,院中热汤翻滚,笑声阵阵。子墨坐在角落,心中微暖。 再不济的日子,她会与云娘在膳房揉面,捏小花馒头。 云娘总爱唠叨:“陵寝里人多嘴多,但活人都木了。就属灵苏笑得最多。” 灵苏倚门打趣:“我笑太多,也有人嫌我聒噪。” 云娘瞪她:“那是人眼拙,不识好歹。” 子墨忍不住笑出声。 云娘喝茶缓缓道:“笑一笑也罢,陵中久静,怕的不是鬼,是活人的心沉了。” 子墨抬眼望去,忽然明白——这陵,不只埋葬帝王的身后事,也埋着守陵人未了的心事。 风从殿外掠来,带着松脂香与细雨气息。她轻轻阖眼,听得远处檐角的铜铃被风抚过,传来悦耳的叮咚细响。 她心底生出奇异的平静。 她想,或许,她顿悟出这世间所有的别离,都该静静收场——就像这陵寝里的雨,来时无声,去时亦无声,唯有石上苔痕,默默记下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温度后,再被陵寝的奴才们在雨过天晴时一一除掉。 季节在悄然流转。秋意渐退,冬色尚浅,却已融入夜色。风自松林间掠过,带着湿润寒冷的气息,渗入窗缝,沁入指尖。那一丝微凉,像秋末悄然滑入的冬意,带着未尽的温度,又暗藏几分寒意。 案上灯火摇曳。子墨执笔誊抄祭文,笔锋细若发丝,心思如水般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细微而轻,沙沙作响,织成了属于她的寂静。 几日前,宋统领之女宋怜曾来寻她。 那一日,天光极好。秋意正浓,天高气清,白云悠悠地挂在天边,一朵朵浮动,像被风轻抚的羽絮。院中松影斑驳,风过时卷起一阵细响,带着淡淡的松脂香与泥土气息。 子墨正拿着竹扫帚,在小院里慢慢扫着落叶。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她低头细看,那些叶子颜色各异——红的似火、橙的温柔、黄的明亮、绿的还带着些余生气。阳光一洒,它们像被轻轻点燃的星子,明灭流光。 她忽而觉得,这世间竟奇妙至此。一个季节的转瞬,竟能让一棵树的叶子有这般多的颜色。她轻轻一笑,抬袖拂去鬓角的发丝,扫帚拨动落叶的声音与风声混在一起,像是某种安静的乐曲。 这时,院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脚步。那脚步稳,却带着一丝犹豫。 “子墨姑娘?”声音柔和清亮。 子墨抬头,正见一位女子立在门外。她着浅青外氅,鬓边的发丝被风拂得微乱。阳光从她身后洒落,在她的肩头与衣襟间镀上柔和的光,整个人仿佛从秋日的光影中走来。 “宋小姐?”子墨放下扫帚,略施一礼,语气平静而克制,“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宋怜微微颔首,笑意温婉:“仪书司近来事务繁重,祭期将至,文牍堆积,人手骤减。我听闻你字迹清秀,抄录细致,特来相请。若姑娘不弃,还请暂助一二。” 子墨指尖微紧。风拂动她的衣角,卷起几片叶落在脚边。她自然听过“宋怜”这个名字——不仅因为她是宋统领之女,更因为那名在她心底早已成灰的刘承泽,如今正与宋怜传出情意。有人言,两家已有婚约,只待吉期。 子墨眼底微光一闪,却仍神色平淡:“子墨不过陵寝内的奴才,怎敢应小姐之请?只怕误了要事。” 宋怜似是早料到她会推辞,神情不改,反而更温柔几分:“姑娘言重了。此事本非命令,实乃相求。人手紧缺,若无你助,我怕难以按期交差。”她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真切的诚意。风从松林间吹来,落叶在两人之间盘旋。阳光透过枝隙洒下,映得她的眼神清亮如水。 子墨静静望着她。她本不想再与刘承泽有任何牵连,连带与之相关的名字也不愿听起。然而宋怜此刻的神色,不似骄矜的统领之女,更像一个真心求助的女子。 “小姐不知,”她淡声道,“我们陵寝内院中人,日夜不息,子墨只求安稳糊口,不敢多涉旁务。” 宋怜微微一叹,向前一步。阳光落在她的睫上,投下一道柔影。她语调更轻:“我并非强求,只是想着……陵中清寂,你日常独处,未免孤清。此事虽繁,却只是誊录,不劳心,只费力。既能帮我解忧,也让你少几分寂寞。” 风轻轻掠过院子,带起一阵叶响。几片枫叶自空中旋落,在阳光下翻转、闪亮,仿佛天地间正缓缓沉入一场无声的柔光。 子墨怔了怔。她知宋怜说得真切,也明白这番话并非怜悯,而是一种细腻的体面。女子之间的心意,总是曲折难言——她懂,也接受那一点善意。 她抬眸,微微一笑:“既如此,便听小姐安排。” 宋怜的唇角也随之一弯,眼底的疲意仿佛被光掩去:“我稍后命侍女送来祭文与薄酬,劳烦姑娘费心。” 两人相视一礼。 那一刻,阳光恰好洒满院子,落叶铺在地上,金红交织,像极了一幅温柔的画。风从松梢掠过,云在天顶慢慢游移。她们之间,一人心防半敛,一人愧意微解,话语间似无波澜,却在心中深处荡开几分温度。二人之间的相识没有敌意,有的,只是想给予彼此一个不言破的成全。虽然二人之间有个男子,但似乎也没那么难缠。 宋怜离去时,步履轻缓,衣袂拂动。她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有温意,也有一点轻微的歉然。子墨站在门前,望着那背影渐行渐远,直到被风卷起的落叶掩没。子墨望着门扉,心底像有记忆被轻轻掀起。她明白,有些情缘虽未全放下,却也该在此终止。生活仍要继续,只是继续里,不再有那个人的影子了。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那片叶子——半红半黄,像未完全燃尽的心。她弯腰将它拾起,指尖触到那脆弱的纹理,心底忽然很静。 她想,世间万物皆有去留之时,叶子尚能随风而落,人心又何须执着。于是,她轻轻将叶放回石阶,转身进屋,扫帚在地上划出一声轻响——如一场未完的叹息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轻轻顿了一笔。便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一阵笛声破空而入。 那笛声极轻,初如风过竹林,继而清亮,带着几分调笑的味道。它不似庙堂祭乐的庄重,更像一场深夜的挑衅。 子墨心头一紧。她抬眸,灯焰在风中微晃。 “灵苏,”她轻声唤道,“你听见了吗?” 灵苏已经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睡意的颤抖:“听……听见了。子墨,这荒陵深夜……不会是……什么东西吹的吧?” “别胡说。”子墨安抚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她披上外衫,压低声音,“我们去看看。” 夜色深浓。远山隐在雾中,松林黑得像一层深帷。笛声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像藏在夜色中调笑,又像在引人入迷。风卷着潮气与松香,两人踩着湿滑的青石路,小心前行。 灵苏缩着肩,声音微弱:“按规矩,守夜不得离房……若被镇陵营知道——” “若真有异动,反倒不能装聋作哑。”子墨的声音平静,却掩不住心头微乱,“看清是何人后,立即回去。” 她语毕,月光从云后落下,淡银洒满青石。脚步声在夜里轻得几乎要被风吞没。忽然——笛声戛然而止。 四周骤然寂静。风似乎也被冻住,只剩呼吸在胸腔间徘徊。 子墨心头微紧,低声道:“回去吧。”她轻轻拉了灵苏的手。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前方雾气深处,一声低笑传来。轻,冷,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月光微散。浓雾中,一个身着月白长衣的男子缓缓走来。 第5章 (五)断崖·新生(3) “听说陵后有座石兽,似笑非笑,我特意来瞧瞧。” 那笑声低沉而带着几分轻佻,从雾气的深处悠悠传来,似隔山海,又似在耳畔。 子墨与灵苏同时一僵。风从松林间吹来,卷着潮土与柏香的气息,仿佛从地底悠悠翻起,裹挟着阴冷与不安。 灵苏倒吸一口气,声音发颤:“你……是什么人?” 月光在他脚边流动,光影如水。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蜿蜒着爬上石阶,一直到她们脚边,仿佛要将人吞没。 男子脚步未停,衣袍微动,月光在他肩头与发梢游走。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步伐,却透着无可忽视的自信与从容。 子墨上前一步,拦在他前面,声音压得极低:“此为禁地,外人不可擅入。你是谁?为何能进来?” 男子嘴角轻扬,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们:“外人?你怎知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倒觉得,半夜出来闲逛的,恐怕该是你们才对。”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危险感。风拂过他衣襟,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暗处伏着的兽。 灵苏慌了,急急辩道:“我们听到笛声,出来察看,若真是鬼魅作祟——” “鬼魅?”男子轻笑。 笛子在他指间一转,竹节在月光下泛出一线寒光,“我倒想看看,陵寝里的鬼,会不会吹得这般好听。” 他的话轻挑,却不轻浮。那笑意里藏着锋芒,似要试探出她们心中的惧意。 他一步步走近,步伐散漫,神色却从容得近乎傲慢。突地,他手中竹笛轻抵灵苏的腰际,笑意不减:“也罢,既然你们不放心我去看那石兽,那就一同去吧。” 灵苏怔住,连气息都乱了。 子墨望着他,神色微沉,却并未退后。见灵苏被擒着,她也不敢妄动,握住灵苏的手,低声道:“走吧。” 说完,便带着灵苏并肩向前。 天光微弱,云雾愈发浓重,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纸,只剩一点淡银的月光被风揉碎,在檐角、石阶、铜环上颤动。 他们三人一路行至隆恩殿。 三路三孔桥后到隆恩殿前,是一块铺着青石的阔地,湿气顺着石缝渗出,冷意透入足底。 殿门紧闭,金钉一排排嵌入暗色的门板,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殿檐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极低极低的叮当声,像是远古的钟声,埋在地底,又被风唤醒。 灵苏小声道:“过此再往前,便是陵寝门了……子墨,我们真的要去吗?” 子墨的目光沉着,月光在她睫羽上轻颤。 “嬷嬷们只说那石兽不能触碰,我们不碰,应当不会有危险。” 她转头看了那男子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唇角微弯。 她又低声道:“镇陵营的守军就在宝顶旁的城墙上,若有不妥,我们便唤他们相助。” 男子似笑非笑地听着,笛子在指间缓缓旋转,像转动的命运。 他们穿过隆恩殿的影壁,来到陵寝门前。 此处夜色最重。殿前一张石桌上摆着石五供,香炉中早已冷透的香灰凝成苍白的坠影。再往里,是高峙的明楼。浮雕的云龙在月光下似欲腾跃,铜环轻晃时,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如地底的叹息。 灵苏的指尖死死攥着子墨的衣角,几乎要嵌进布里:“子墨,你不怕么——” “怕。”子墨回首,声音极轻,“一进哑巴院,就是陵墓封死的入口了。这深更半夜,怎么能不怕。” 她话音落下,风忽地起。夜雾从地面翻卷而来,像是被什么巨物唤醒。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湿土气,带着一点点血腥与铁锈味。 灵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男子在她们后方略一驻足,望向明楼后。那便是哑巴院。 陵寝的最后一道院落,亦是生人止步的边界。 传言中,凡帝陵必设“方城明楼”,其后这狭长的一院,便为封口之地。墓门、地宫、墓道尽藏于其下。工匠筑毕,便当场以青砖封死,自此不启,不言不闻。 故人称之为“哑巴院”。 灵苏足下亦是一顿,看着那院门,喉咙一紧。那门两侧的石兽仿佛在静静注视他们,青石的眼角微挑,似笑非笑。 风一吹,那笑意竟像活了,阴影微微起伏。 “相传,”子墨低声道,“当年筑陵,工匠完工之后,皆于此封门,不得再出。口不言,身不归,故名‘哑巴’。此地之后,便是地宫。生人一入,无路可回。” 灵苏面色发白,双唇微颤。 “那我们为何还要——” 子墨回头悄悄望向男子:“因为他要看石兽,而那石兽,不是这两尊,是在哑巴院中拾阶而上的马道一侧。”那人已经拾步赶来,他唇角弯起。那笑意淡淡,像月光里的一滴寒露。 “姑娘果然懂得不少。”言罢,倒也不再强押着二人,自顾自径直向哑巴院深处走去。 风势渐紧。那风并非山风,而像从地底渗上来的阴气,夹着泥石气息,带着一种极轻的嗡鸣。 子墨与灵苏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哑巴院的青砖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风一阵阵吹过,落叶如蝶,卷起又落下。宝顶上的松柏高耸,影影绰绰,像一群沉默的守卫。 宝顶形制半圆,高台覆土,周围石栏环抱。那青苔密密地爬满栏角,岁月在此刻似乎凝固。 “陵寝之后,是宝顶。”子墨低声道,“你不必过去了,你要找的石兽,就在这里。” 她朝马道旁的石兽一指,“那是镇像,嬷嬷们嘱咐过,莫要触碰。” 男子“唔”了一声,脚步却未停,只淡淡一笑:“那便不触。” 他走上前,风从他衣袖间穿过,带起一阵轻响。 那尊石兽以整块青石雕成,形似麒麟而无角,昂首俯视,眼角微挑,嘴角似笑非笑。岁月风蚀的痕迹让那笑意更显诡异。 男子站在它面前,负手而立。 月光洒在他侧脸上,照亮他微抿的唇与深陷的眼。 “连石头都笑,”他轻声道,“只是笑不出声罢了。” 他注视着那石兽,眼底的光一点点变冷,似乎在与它对视,又像在与自己对视。 “笑得好生奇怪。”他呢喃。 风从碑林缝隙间掠过,带出一阵低沉的声响,仿佛地底有人在叹息。 男子忽然往前一步,语带玩味:“石头笑得这般放肆,若不近些看,怎知它笑的是什么人?” 月光被他身影遮住。 他靠近时,脚下的砖石发出一声极细的“咯”响,像有什么在地底动了。 灵苏屏息,子墨皱眉。 男子却神色未变,只是踱到石兽背后,细细端详,又回到它面前。 灵苏咬唇,小声对子墨道:“这人好生怪异,你不叫他触,他就不触,可为何要前后左右地看个不停?” 子墨心中也疑惑,但见他未触石兽,便暂且安下心。 忽然,一阵急风自背后掠来,冷得像刀。 那风不同于方才的阴寒,而是带着破空之势,疾如飞箭。 “当心!”男子的声音骤然低喝。 灵苏惊呼,连退数步,声音在空旷的陵中被风割裂成几段:“谁——谁在那!” 话音未落,那男子已飞身至二人身后。 衣袂翻飞,月光被他身影劈成两半。他落地时姿态从容,衣袂尚未平息,黑发在风中微扬,银光自他袖口一闪而过——是那支长笛,寒芒短促如流星。下一瞬,忽有“嗖”地几声轻响,细箭自哑巴院墙壁之中激射而出,直取他咽喉。 笛在他掌间一横——“锵!锵!”几声脆响,火光迸散。 寒芒碎裂,断箭翻飞,折声如碎玉落地。尘埃在地面翻腾,像一层缓缓起伏的白绸。 风息,月光重归。 哑巴院恢复了寂静。唯有远处的铜铃,仍在风里轻轻摇晃。 子墨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惊惧渐渐褪去,只剩下几分复杂。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笑似漫不经心的男子,似乎并非路过的闲人,而是与这陵寝、与这夜、与那石兽,一并属于此地的秘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流过他眼底,像风拂过水面,柔而深。 那石兽仍旧似笑非笑,青石的眸中藏着世间冷暖。它似乎在看他们,又似乎在看千百年前那些封门的工匠,那些永不出声的灵魂。 夜色浓如墨。风过松林,带起万千呢喃。而那哑巴院,静默如坟,沉沉地将一切吞没。 第6章 (六)断崖·新生(4) 灵苏这时才反应过来,整个人愣在原地,唇角轻颤,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夜风自松林深处掠过,卷起地上的松针与湿冷的气息。子墨下意识伸手摇了摇她的袖口,掌心冰凉,心口也在那一刻剧烈起伏。 然而,那男子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波澜。月光照在他手中的笛上,裂开的细痕如同银蛇盘踞,暗暗泛着微光。他抬手,指腹轻轻拂过那道裂痕,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似乎那笛并非他的随身之物,而是一件被他试探心事的兵器。 他垂眸片刻,低低一笑,声音不紧不慢:“陵中的这些机关……真有趣。” 那笑声极轻,却像细针一般刺入夜的寂静。随即,他抬眼,视线掠过子墨与灵苏,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与审视:“你们守陵,却不知此处藏着杀机?” 风从碑林穿过,携着松脂与泥湿的味道,冷得似能钻入骨缝。子墨立在青石路上,衣襟被风吹得轻颤,几缕发丝掠过颊侧,恰被突然钻出云层的月光映得微亮。那男子注视着她,目光稍凝——她眼底的惊慌并不外露,反而有种克制的静。那是伪装出的镇定,是一种在寒风中仍努力守住体面的倔强。 他轻声一笑,语气淡然:“陵寝的机关,倒比守陵的人更聪明。” 子墨未作声,只微微垂首,眼睫发亮。风声在碑阵间回旋,远处的松涛宛如低语。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低沉的喝声:“谁在那里?快禀刘副统领!” 灵苏脸色变得惨白,慌乱地抓住子墨的袖角,声音发颤:“怎、怎么办?若被抓到擅离职守……咱们可要受罚的!” 子墨刚要开口,便听那男子低声一笑:“二位姑娘,这边走。”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语气不容拒绝。子墨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钳住腕子向前走去。她手下一挣扎,那男子竟轻轻一带,只见子墨脚步微错,恰好避开前方青石间半埋于青砖泥缝之间的一根断箭,若再前一步,便要绊倒。 “当心脚下……”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如常,示意二人随他而行。 三人匆匆穿入碑林深处。 碑石森然,错落如阵。月光穿过枝影,碎落在碑文之上,仿佛无数双幽幽的眼睛在注视。青苔爬满石脚,夜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沉香与泥腥。 风过碑隙,呜咽如泣。灵苏几乎不敢呼吸,步伐踉跄,几次险些跌倒。 “你……究竟是谁?”子墨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透出克制的警惕,“为何引我们触禁,又救我们?” 她的语调平静,但眼神中闪着深思的光。她在试探,也在防备。 男子似笑非笑地侧首,月光映得他神色若隐若现:“引你们的,是笛,不是我。救你们——”他微微一顿,嘴角带笑,“不过是不想看人死在眼前罢了。” 他说得淡淡的,像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 随后,他语调忽然一转:“靠规矩活,有时,活不下去。” 子墨抬眸,神色平静:“我也知道,不守规矩,活得更短。” 那一瞬,男子怔了怔,随即低笑,笑声若风,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 这时,远处忽传来几声笑骂,伴随着火把晃动的光影。声音懒散而粗鄙,却带着守夜人独有的倦怠。 “陈思,白术,你俩怎么磨磨蹭蹭的?” “李立哥,你就别催了,这鬼地方冷得要命,我得歇歇脚。” 火光渐近。领头的李立提着火把,胡渣未剃,神情倦懒。他嘴里叼着草茎,一边巡一边嘀咕:“这陵寝哪来的外敌?要真有,也该是饿鬼。刘承泽新官上任,非要折腾些花样。” “嘿,”陈思压低声音笑道,“李哥,你可别乱说。宋统领的千金要嫁的,就是刘副统领。若被人听见,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白术立即附和:“可不是嘛!刘副统领如今正得意,连衙门处都要请他写章奏。” 李立嗤笑一声:“要真有能耐,就让他来这守一夜陵,冷风一吹,怕是连魂都散了。” 陈思含笑,语气暧昧:“他哪懂这苦?他来一夜,就得喝上三壶热酒才受得住。” 白术笑骂:“你小子,心思不在巡夜,倒惦记酒。是不是又想去摸那堆贡银?” 陈思脸色微变,却笑得更自然:“白兄这话可别乱说,真让人听去,连你我都要被治个‘亵陵’之罪。” 李立回头瞪了他一眼:“行了,少说两句。再磨蹭,小心刘副统领真找你算账。” 火光闪烁,他们的身影一点点远去,直至没入松影深处。碑林间再次只余风声。 男子注视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微微一勾,神情淡然:“你们镇陵营,就是这般散漫?听得动静不查,遇着异声不探?连风过草响都要先歇一歇脚?” 他语气温和,却字字带着讥讽。那一瞬,连夜风都像是凝滞了。 子墨被他说得面色微变,心中有几分理亏,却仍低声辩道:“镇陵之地,千里荒僻。有异动,也自有程式去报……” 灵苏脸色涨红。子墨神色克制,语气淡淡:“陵寝离皇都千里,圣上也无暇顾及。衙门处与镇陵营就是天王老子,规矩都在他们手里,只要哄好了衙门处和镇陵营,他们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男子“嗯”了一声,似笑非笑:“‘规矩在他们手里’,难怪你靠规矩活命。”他低声叹息,眼底掠过一抹深沉的光。 风过松林,几片枯针被卷起,落在他肩上。他抬手拂去,淡声道:“走吧。我送你们回去。免得被他们发现,那新官上任的火,可就真的要烧到你们身上了。” 灵苏怔怔地望着他,眼中带着疑惑与几分惊惧。子墨则只是微微颔首:“多谢。”月色如水,铺满石阶。露珠沿着松针滚落,溅在她的衣襟上,凉意渗入肌肤。三人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在地上摇曳,似一场梦的尾声。 直至值房外,男子才停下脚步。风从山口吹来,带起几片落叶,在他脚边盘旋。他微微侧首,声音低而稳:“你们回吧。刘承泽——” 子墨的身形一颤。那名字如冰针般刺入心口。 男子察觉她神色的微变,唇角微扬,语气淡淡:“他今晚,恐怕难得安眠。” 灵苏不明所以,忙拉了拉子墨的袖子,低声道:“快进去吧。” 子墨点头,推门入内。门扉缓缓合上,“吱呀”一声,似与夜色融为一体。屋中烛火微摇,两人影子在墙上颤动。 外头,风声复起。 男子伫立原地,衣袂轻扬,月光落在他发梢上,照出一抹银辉。他静静凝望那扇门,目光深沉似海,神情若有所思。他心里想:“她并不知情……还是,装得太好?” 风掠过,他重新抬手,将那支裂痕犹在的笛插回腰间。 夜深如墨,松影交错。远处的陵寝高台上,传来不知名鸟兽的低鸣。 第7章 (七)断崖·新生(5) 屋内,烛火几乎全被方才开门时趁虚而入的风吹灭了,只剩两三缕摇摇欲坠的光,昏黄得像暮色的余烬。冷风从窗缝钻入,拂动案上的书卷,轻轻拍打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细碎而低缓,像是谁在屋檐下叹息。 灵苏靠着门,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半晌才低声道:“吓……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不过……那公子眉目甚是清俊,神情又洒脱,真是教人难忘。” 子墨没有立刻答话,她走到烛台前,伸手拨亮灯芯。火光复燃,微微一跃,照出她温白的指尖与淡淡的眉影。她的神情仍旧平静,只淡淡道:“你别随便夸人。我看这世上的男子,终归都是一个模样。顶着皮囊,不见得有真心。” 灵苏讪讪一笑,心底却仍存着余悸,又强自打趣:“我瞧那人倒也不像坏人。若真怀恶意,方才早叫咱们命丧当场了。你看他那身衣料,怕不是外乡的官宦人家,倒不像个寻常过客。” 子墨抿唇,不语。她的腕上还残留着被他握住时的凉意,那股寒意透骨,却奇异地让她的心微微颤动。那一瞬的触感,像是时间被撕开了一道缝。她垂下眼,轻声道:“不管他是谁,能不牵扯最好。” 灵苏走到窗边,掀起一角。月光透过纸窗泻进来,银辉淡淡,洒在案几上。外头松林低语,风声似有节律,仿佛谁在弹着一曲无人能听懂的古调。 “你如今说话,真像个老僧,”灵苏半笑半叹,“凡事都看得这般淡。” 子墨轻轻一笑,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大约我就是镇上说书先生所言的那种‘情关过了、性情大变’的人吧。如今,我只求俸禄安稳,贴补家用。男子……很难引起我的兴致了。” 灵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底有几分怜惜。烛火映在子墨的侧颜上,那抹淡淡的光影,让她显得既温柔又遥远。灵苏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啊,若不是那刘承泽——” 子墨抬手,打断她的话。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别提他。”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风掠过松枝,发出低低的沙响。烛焰忽而抖动,接着“噗”的一声,熄灭了一盏。 子墨的影子晃了晃,她走过去,缓缓将烛台移到窗下重新点燃。火光再亮起来,她的侧影被照出清晰的轮廓,眉眼间有一丝疲倦。 灵苏叹息:“你这人,心里结了石。” 子墨轻声道:“石也好,伤也罢,总要自己背着走。” 她垂下眼帘,火光映在她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若隐若现。那是三年前留下的。那夜,风雨大作,刘承泽立在她门前,衣衫尽湿,说“此生定不负你”。 而如今,他大概正站在旁人的门前,说着同样的话。 子墨闭了闭眼。那疤痕有时还会隐隐作痛,仿佛提醒她,曾有一段岁月被风吹散,却仍在皮肤下回响。 “你若不是碰上他,如今大可过得自在些。”灵苏喃喃,语带怜惜。 子墨不答,只静静听着烛焰的噼啪声。忽然,窗纸微微一动。灵苏下意识掀帘望去,夜色浓得像一泓深潭。只见松枝在风中簌簌作响,月色在其间碎裂,雾气在屋檐下翻腾。她愣了片刻,喃喃道:“好像有个人影……” “别瞎想。”子墨淡淡道,却也将视线投向窗外。 ——其实,屋外,萧翎一直未走。 他立在回廊之下的暗影里,衣袂被风扬起,映着月光,似有若无的银光缠绕其上。他的眉目隐在半影中,目光却极静,凝视着屋中那一点点烛光。 他听到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那句“情关过了,性情大变”,平淡如常,却仿佛一根细针,刺入心底深处。 萧翎唇角轻轻一动。这个女子,的确不同。她的平静,是被淬炼出的坚韧;她的话语,看似无波,实则藏着深不见底的伤。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陵寝主殿。夜色如墨,雾气翻涌,暗流似在地下涌动。风从松林掠来,带着寒意,也吹散他眼底一瞬的怜惜。 ——他此行,并非偶然。 圣上密旨在怀,命他暗查地宫宝物流入京城一案。追查至此,线索竟牵扯出昌瑞山的旧案:当年皇陵暗防错位,宝器失踪,罪名落在一位工部匠监身上。那人差点抄家灭族,幸得幕僚力保,才贬为庶人。 那人,正是子墨的父亲。 萧翎翻阅过那年的卷宗——“昌瑞陵暗防错位,机关自启,泄守陵之道。”可他越查,越觉得不对劲。那样精密的暗防,岂是一人擅改可致错乱?若真如此,刘统领又怎能全身而退? 风从松林掠来,吹散雾气,也吹起他心底的疑云。 ——她,真的不知? 子墨方才的惊慌,不像作态。她的眼神清澈,却藏着一种“避世”的谨慎。那不是心机,而是受过伤的人对世界的本能防御。 他眸色微暗,低声喃喃:“也许,她父亲……果真是那被命运错手牵连之人。” 他将笛子回入腰间,正欲离去,忽听远处传来巡夜脚步声——是李立、陈思、白术三人。 萧翎足下一滞,半隐于门后的阴影中。 不一会儿,火光靠近。陈思提着火把走在最前,嘴里哼着曲子,脚步悠哉;白术打着哈欠,满脸倦怠;李立皱眉,压着嗓子道:“都快天亮了,你俩悠着点儿,别再惹事。” 陈思笑着:“李哥,你这话我听了十遍。陵中哪来的事?再不济也就是几只狸猫、野狐子。” 白术接口:“你别说笑。上个月几个夜巡兄弟,可真丢了性命。人说是撞鬼了。” “鬼?”陈思撇嘴,“我看是自己心虚。偷了香金,晚上怕鬼,也是该。” 李立冷哼:“闭嘴!被刘副统领听见,看赵氏救不救得了你。” 陈思笑意微僵,火光照着他侧脸,一丝阴影从眼底滑过。他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白术赶紧岔开话题:“李哥,你听说没,刘副统领要娶宋统领的千金?” 李立冷笑:“世道如此,官官相护。刘承泽那小子,走了狗屎运。” 陈思忽低声一笑:“你们可知道,他当年跟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誊抄祭文的那桩。” 李立皱眉:“那又如何?” 陈思似笑非笑:“或许,那案子……并不干净。” 李立骤然喝止:“闭嘴!赵氏若听见你胡言,怕是先去禀官。” 火光渐远,夜色又一次合拢。 萧翎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神情冷淡,唇角微抿,低声道:“镇陵营的人……松散如斯。夜里有异,竟还能这样悠闲。” 他抬眸望了望子墨屋内那点微光,沉默良久,才转身离去。 屋中,子墨倚窗而坐,静静听着风声。灵苏早已打起了瞌睡,她却毫无睡意。笛声似仍在耳畔萦绕,若有若无,仿佛在暗处与她的心意相呼。 她端坐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男子的目光冷漠,却像是克制了一些温柔。 “你们守陵,却不知此处藏着杀机。” “靠规矩活,有时活不下去。” 那几句话像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那笛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为何今夜会出现在陵寝内呢? 烛火渐低,窗外的月光淡得几乎透明。她的影子落在墙上,修长而孤独。 忽然,窗纸被风轻轻掀起,一缕极轻的笛音传来,低缓、似叹非叹。 子墨倏然睁眼,胸口一紧。她知道,那不是梦。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夜风拂面,雾气翻腾。松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处的山影若隐若现。 她有种错觉——有人在极远的地方注视着她。 可她看不见那人。 她只是看见夜色深沉,松影摇曳,天边的白云缓缓游动。 她喃喃自语:“世间的事,真奇妙得很。有人在天,有人在地;有人被记着,有人被遗忘。” 风掠过她的鬓角,带着那若有若无的笛声,悠悠传来。那一刻,她不知自己此时此刻是梦是醒,只觉得心底那一点冰冷,仿佛被夜色融化。 而那男子,此时正一步步走入她的命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