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 第1章 安托万·杜布瓦 “噢,亲爱的安托万,你不要再站在那里了。无论你再怎么看巴黎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杜布瓦夫人一边冷嘲热讽着,一边将一盘黑面包和几块土豆端到桌子上。 桌子有些破旧,其中一个桌腿还断了一截,为了正常使用杜布瓦先生特意去森林里砍了一小块木头垫在下面。 可即使这样,用餐时只要双手一撑在上面,整个桌子便会像个行踪不迹的小船一样前后晃荡,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寿终正寝。 安托万未搭理她的挖苦。 如果光从安托万的背影看,无论是谁都会感慨他那头金黄明亮的长卷发,阳光映射在上面将其照得熠熠生辉,竟是一时同太阳都有些难分伯仲。 可若是你不嫌弃劳累,愿意挪动几步绕到他的前方,你就会立刻发现相对安托万的眼睛,他的头发竟然是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起来。 一双波光磷磷的湖泊静静蕴在他的眼中,瓦蓝又宁静,内里却有几分潜藏很好的野心。 安托万的眼睛并不太大,眼型有些偏长,眼角内钩,眼尾却是有些上翘,随着眨动浓长的眼睫就如同振翅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他的鼻梁挺翘,像是被刀刃劈过的大山般,有棱有角。 他的口中如同衔着世上最动人的玫瑰,上唇与下唇各染着浓厚的粉红。 安托万·杜布瓦,今年18岁,是杜布瓦家族的二儿子。 不过同他那喜好酗酒赌牌的烂人父亲,与他那怨天尤人总是幻想着改换门第的母亲不同,安托万有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愿望—— 他渴望于有朝一日能够去往巴黎。 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上帝既然给了他安托万这么一副容貌,他不愿也绝无可能困在乡下,每天只吃几个干巴巴的土豆度日。 “好了,快过来吃饭!不然路易可不会看在你是他哥哥的份上,给你留下哪怕是一块土豆。” “好,我知道了。” 安托万总算收回了眺望的目光,随即他踩着缓慢的步子就要坐在桌前。 此时桌上已齐齐坐满了人,只剩下他的那个座位还空置着。 就如同每一户穷人家那样,杜布瓦先生和夫人虽然兜里没揣着几个子,可他们却还固执地认为多生几个孩子,等孩子们长大就可以改变杜布瓦家族的现状。 安托万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加一个妹妹。 姐姐比他大一岁,剩下的弟妹分别是15岁、11岁以及七岁。 除去安托万偶尔去码头当几天搬运工,杜布瓦大女儿去工厂作女工外,其余的家人皆是无所事事,靠着他俩供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杜布瓦夫妇的确是实现了他俩的宏伟愿望。 而现在,杜布瓦先生大口咀嚼着,他的鼻子因长期沉溺于酒精而坑坑洼洼,浑身上下都呈现出一种得过且过的颓糜姿态。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骤然间扑通一声将手中食物摔在桌上,尔后又瞪着双无甚聚焦的眼睛盯视着安托万。 “安托万。” “怎么了,爸爸?” “你昨天从码头回来时,难道只挣了那么一点钱?!我连一瓶酒甚至都无法买到!” “抱歉爸爸,我昨天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裸。” “哼!净找这些借口!我将你们几个养到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赚钱给我花吗?你要是像你姐姐克洛伊那样找份稳定的工作该有多好,而不是天天在那里异想天开!” 安托万未作回应,只低头认真地吃着盘中食物。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吧。” 杜布瓦夫人这时总算大发慈悲地阻止了这场争吵。 她如同“救世主”一般先是含羞带怯地飞一眼杜布瓦先生,随即才用满怀劝慰的眼神望向安托万。 “好了安托万,你是知道你父亲性格的。不过他说的话倒也不算错,你今年也18岁了,我们这种家庭又何必模仿别人去巴黎讨生活?你还不如老老实实留在乡下,早些娶一个女孩。” “不过……”杜布瓦夫人停顿片刻:“你的容貌这般出色,照我看城里最美丽的卡米尔小姐见到你都要自觉惭愧,说不定你将来某一天还会被贵族家的小姐看上也说不准。” 说到这里,杜布瓦夫人面上倒是真切地闪过一丝纠结。 一方面她既希望将安托万困在身边,好让他源源不断地赚钱来赡养她;而另一方面她却又想着凭二儿子的外表,要是被贵族小姐看上了,她不就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了吗! “……唉,真是个令人左右矛盾的难题。” 杜布瓦夫人长叹一声,便又开始大口吃起了桌上的滚烫土豆。 “路易!别再拿了!这已经是你今天吃的第三块土豆了!你再吃下去的话你妈妈我就没得吃了!” “我不要——” …… 安托万嚼着口中毫无滋味的黑面包,又看着桌上众人狼吞虎咽的模样,他再是难以忍受。 “我吃饱了,就先下去了。” 说完他将啃食了一半的土豆搁置在桌子上,三弟路易见状眼疾手快地将它夺了过来。 “没礼貌!” “这孩子怎么这……” 耳后杜布瓦夫妇对他的讨论责骂声渐渐远去。 安托万绕过片片阻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即又将房门给合上。 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立马将耳朵贴在门上。 在发现外面的人还在用餐无一人走动的脚步声后,安托万便又俯身跪趴在地上,将地上一个靠近墙角掩藏很深的盒子小心捞了过来。 床下空间很杂乱,还布满了浓厚的灰尘。 随着安托万的动作这些本已沉寂下去的灰又张牙舞爪地向他鼻腔袭去,又沾染到了他有些陈旧却纤尘不染的衣物上,不过这一切丝毫未影响到他的心情。 安托万双眼晶亮地捧着盒子,又将其轻声打开。 很快一张静静躺在里面的船票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船票不大,是用硬质卡纸所作,整体色调为米白色。 再细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出发地:圣索沃尔港 目的地:圣尼古拉德港 出发时间:1831年7月17日晨间起航 舱位:普通舱 9法郎 而再往下就是他的手写签名及船运公司印章。 而今天,便是7月16日了…… * 当天夜里,安托万在众人入睡之际豁然睁开眼睛,尔后他屏住呼吸,悄声从床上坐起。 待换上一件厚衣服后他又聆听了片刻周遭动静,几分钟后他才终于拎着早已备好的行李,向着门外走去。 行李很轻,十几块已经冷却的土豆垫在下面,上面的则是他的两件换洗衣物。 船票被安托万贴身放置在胸前那片衣兜里。 此时天已尽黑,朦胧月光透过窗钻进,于隐绰间为安托万照亮了前路。 行走时安托万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的动作缓慢异常,在经过杜布瓦夫妇房间时更是以每分钟两步的频率向前挪动。 他得小心谨慎一些,要是让杜布瓦夫妇发现他的踪迹,他一定会被撕毁船票再被锁在家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正当他要离开这片区域时,却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 “咳咳咳——” 杜布瓦先生因长期不良的生活习惯导致他的肺部不是很好,而且他的起夜很频繁。 安托万心如擂鼓,手心都紧张到冒出细密汗珠。 听着由远及近好像马上就要来到门前的脚步声,安托万急忙一个闪身再是利索蹲下,借着那片昏黑以作掩蔽。 吱—— 门被缓缓拉开,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哀鸣声。 杜布瓦先生果然按照安托万的猜测,左摇右晃昏昏欲睡地走了出来。 法国现在这个时代并不像后来那样有着良好的下水道系统,以致普通家庭大都是在房间的床下摆放个夜壶用来上厕所。 不过同杜布瓦夫人那刁钻犀利的话语不同,她在某些事情上却有着难得的讲究。 也不知是嫌弃尿壶味道不好还是哗哗的流水声会影响到她的睡眠,总之杜布瓦夫人再三要求她的丈夫将尿壶摆在房间外面。 现下,安托万两臂抱拢双膝整个人变作一团,正迫不得已地听着断断续续的水流声。 一股尿骚味儿很有冲击力地奔来。 这味道浓郁无比,正持续不断地萦绕在安托万鼻腔使他眼眶通红几近作呕。 该死的! 安托万在心底咒骂一声,连即将逃离这里前去巴黎的好心情也险些荡然无存。 不过好在杜布瓦先生撒完尿后就又提起裤子回到了屋内,显然是丝毫未觉察到墙角处的异常。 安托万又在原地停靠了一会儿,等屋内传来杜布瓦先生惊天动地的鼾声后他这才又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 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房子外面,安托万这才总算将高悬起的心落到实处。 屋外此时早已有一身影等候在那,而身影一旁的庞然大物明显是架马车。 “安托万,你可算是来了!” 保罗跨着大步上前,他本还平静无波的眼刚一落到安托万身上,就顷刻间变得如太阳般热烈起来。 “我来了保罗,我们现在就出发去码头吧。” 安托万点头示意,他旋即双臂一撑就是跃上马车。 保罗在前驱车,两人于夜色笼罩下向着圣索沃尔港奔去! 第2章 你想当戏剧演员吗? 圣索沃尔港港口距安托万的家有一小段距离,保罗家中条件优渥,因此安托万现在所乘的是由两匹马拉动的四轮硬顶马车。 不过纵使如此,乡村泥泞的小路还是将他震得不停上下颠簸,上一秒安托万刚坐稳,下一秒便又被路上的石子硌的腾空而起。 “安托万,你还好吗?” 保罗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是满到几近溢出的关心。 “我没事保罗,你只管向前驾车就好。我们得赶在我父亲母亲发现异常前赶到港口。” “没问题!” 马鞭被高高扬起,再重重挥落! 保罗肃穆着神色在前一些的位置上驱车,安托万则将自己身上所着衣物拢紧,鼻尖脸颊也被冻出了可爱的粉红。 天上被泼出的墨汁再被收回,晨间的雾气凝成露水又汇聚在翠叶上。一股白色光晕洒落在安托万的脸上,又照亮了他愈来愈亮的湖蓝色瞳孔。 他已经看到了港口的模糊轮廓! 马车又向前奔跑了一段距离,尔后保罗将车停下率先蹦跃到了地面。 “安托万,小心些,搭着我的手下来吧。” 保罗转身来至安托万一旁,然后便微微伏腰右掌向前伸出,好让安托万借着他的搀扶下马车。 “谢谢你,保罗。” 安托万并不客气,他先是小心又急切地将脚落到实处,又飞快转身将自己的行李从车座上捞了过来。 港口的边缘停靠着一艘体积很大的船,但这船并不都是用来乘客的,它的底部用来装载货物,只有上层一小片甲板才用来给船客使用。 船体表面有些破旧,上船的通道还到处堆积着垃圾以及浓厚的白痰。 不过这丝毫没影响到安托万的愉悦心情! 他双手捧着行李撒着欢就朝着上面跑去,就像被困于牢笼又终于被放出的鸟一样,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那个名为自由的天际! “安托万,小心些!” 身后的保罗高声提醒却并没有跟着上前。 他是家里的长子,将来还得继承自己家的庄园,这使得他无法像安托万那样无所顾忌。 “知道了保罗!谢谢你,你还是快些回去吧!麻烦让一下……让让让让!” “嘿小子,瞪大你的眼睛!” “唉呦,你撞到我了!小心点!” 一路的横冲直撞让正要上船的乘客纷纷侧目怒视着安托万,可当他们燃着怒火的目光一落到他的脸上,那火便又悄无声息的被熄去了。 “麻烦让我过去一下!” 安托万又重复了句,不过这次前方的阻碍则皆是自觉地靠在两侧,以给他让出条宽阔的通道。 待安托万走后本来鸦雀无声的人群一下子就激烈地讨论了起来,如同水滴落到热油锅中,他们的叫嚷吵闹声噼啪得就四处炸开—— “噢,上帝!他可真漂亮!” “你们有看到他的眼睛吗?最动人的湖泊也不过如此。” “他也是要去巴黎吗?你们说我一会要不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借着照顾他的名义留在他的身边?” “你疯了!他再怎么漂亮也是个男人!” …… 对这一切安托万都置若罔闻,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越过人群才总算来到了甲板上。 此时甲板已被密麻的人堆砌在一起,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他先是左右环顾一圈,这才寻到了一处空隙钻了进去。 说实话,胸腔被挤压的感觉属实不是很好,安托万废力地调整着姿势才总算找到了一个舒服点的动作。 “都加把劲——” 船是靠纤夫在岸边拉着绳子才得以驱动,哼哧哼哧的震天呼喊在下方传来,这意味着船马上又要出发了。 随着一道剧烈的颠簸,甲板上的人们都被颠的左摇右晃,有几个更是跌落到了地上口中传来阵阵咒骂。 安托万也险些被弄得摔落到地上,不过万幸的是身后有一人撑扶住了他。 “小心。” 低沉的嗓音越过风传进了安托万耳中,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长至膝盖处深蓝色燕尾服,衣领处还打着个领结,同这肮脏拥挤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粽发年轻男人正看着自己。 “……谢谢你。” 安托万道了声谢后就立马站直了身体。 贫穷的家境,极盛的美貌使他对每一个陌生人都抱有一定的戒心。 因此安托万在察觉到这陌生男人骤然放亮的眼睛后,冷着张脸就转过了身去。 可男人却仿佛没看出安托万的冷漠,他反倒是也随着一个旋身又重新同安托万面对着面。 “我叫弗朗索瓦,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朗声说着,脸上还扬起热情洋溢的笑容。 “……我很抱歉,不是很方便。” 安托万扫了一眼他的脸,并未和他互换姓名。 “好吧……那你有没有当戏剧演员的想法?你的这张脸天生就是为戏剧而生!如果你有这个意向一定要加入我们剧院!” 弗朗索瓦夸张地大喊大叫,这使得周遭的人皆是调转目光望向这里,眼神中带着清晰可见的嫌弃。 不过这不能怪他!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剧场老板,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了演好大仲马的《昂利第三及其宫廷》,剧场老板非要让他去找一个圣·梅格兰最合适的人选,要求既要外表漂亮俊雅,又要有种矛盾又炽热的气质。 他找遍整个巴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这些久处名利场的演员要么外型不符要求,要么眼神中的功利心太过明显。 只是不曾想到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他居然遇到了“圣·梅格兰”! 安托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戏剧演员? 他虽然出身乡下,但也并非毫无见识。 这个职业两极分化尤为严重,上层的如巴黎一些主流剧院中的演员不仅收入高,而且还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 而下层的不入流演员不仅赚的无法供给生活,还会被民众当作“流浪者”。 想到这里,安托万便问向弗朗索瓦:“你所在的剧院位于哪里?叫什么名字?” “圣……噢不,这位先生,我们的剧院名字叫巴黎歌剧院,绝对的正规,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巴黎歌剧院? 安托万听过这个名字。 保罗曾经去巴黎探望他当律师的舅舅时还去那里看过戏剧,据他所说它可是巴黎,乃至整个法国属一属二的戏剧院。 如果眼前这个人只说一个不是很有名望的小型剧院,安托万说不定真的会心动。 他虽然对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并且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取一些便利,但现在这件事还是有些太虚假了。 巴黎戏剧院的人怎么可能来到乡下去寻找演员?难道整个巴黎的人还不够吗? 因此,安托万干脆利落地拒绝道:“我很抱歉,我目前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想法。” “这样嘛……” 弗朗索瓦闻言有些沮丧,整张脸都显露出几分无精打采。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在见到安托万一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的模样,弗朗索瓦只得无奈叹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了张硬制卡片。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地址。如果你将来改变了主意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巴黎找我。” 安托万并未再去推脱。 虽然这个骗子的手段有些拙劣,但刚刚若不是有他,自己只怕是早就摔倒了。 “好的,我知道了。” 他对弗朗索瓦点头示意了一下,弗朗索瓦见他将名片妥善保管好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 日头渐渐升起。 河风温柔地抚慰在安托万脸颊,又调皮地拎起他的金黄发丝。 肚子传来一阵嗡鸣,安托万找了片空地坐下,随即他又倚靠着船壁一口一口啃食着硬得如同石头的土豆。 和他母亲杜布瓦女士的嘴一样,这土豆也过于冷硬刁钻了一些,只听咔嘣一声,他的上牙与下牙在咀嚼时就是狠狠磕碰了下。 安托万只得无奈放下手中的土豆大业,他两手撑在船沿上向远处不停地眺望着,仿佛下一瞬繁华的巴黎就会映入他的眼帘。 …… 几天后,船顺利停靠在了圣尼古拉德港。 港口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从不同船上下来的乘客形态各异。 有的木着脸色,但苦意却从他们的眉眼发丝渗透出来;有的高昂着脖颈穿着讲究,看到杂乱吵闹的穷人后还会彼此对视,抱以意味深长的一笑。 这帮自诩贵族人士的人总是如此,他们认为自己是绅士,是贵女,遇到一切都应因着良好的教养而不去坦言直说,反倒要用一种更为委婉的眼神交流着彼此的不屑嘲笑。 不过,当这帮高雅人士瞥见了从船上下来的安托万后,他们讽刺的嘴角终是一顿,尔后渐渐抿平。 “这个人的气质很独特。” 一位小姐这般说着,眼神却故作不在意般飘向别处。 “你应该是想说他的脸不错吧?” 和她同行的另一位优雅小姐轻笑一声。 “不过我看他的衣着打扮,他的出身应该不是很好。想要玩玩可以,你可千万不要被杜邦先生发现,否则他肯定会把你送进修道院的。” “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姿态从容撑起抹假笑,向着安托万方向走去。 第3章 麻雀旅馆 “您好,这位先生。” 玛格丽特轻声走至安托万身边,对他先是很有礼节地打了声招呼。 “请问您是来巴黎探亲的吗?” 安托万回头望去,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位穿着白色丝绸长裙,腰被勒束得不盈一握的年轻女士。 此时她嘴角正勾起标准的弧度,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你好这位女士,”安托万也礼貌地回复,“我并非过来探亲。” 不是过来探亲的? 玛格丽特面上未起波澜,仿佛在认真倾听,可心下却是已对眼前这位少年前往巴黎的目的猜测到了大半。 巴黎作为法国的文化中心与政治中心,一直如同一块美味的面包般引诱着这帮乡下人。 他们的土豆种不下去了,便如同令人厌烦的害虫般一股脑地就向巴黎飞来。 说实话,玛格丽特并不是很能瞧上,或者可以说是看不起这些人。 他们自私贪婪又狭隘,还总爱做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真不明白上帝在创造人类时为什么要造出他们来! 不过…… 玛格丽特看了眼安托万姣好的容貌,心下想着虽然这人的身份有些低劣,但凭借着他的脸,自己也愿稍微屈尊降贵的同他认识一番。 安托万只粗略地看眼前这位贵族小姐一眼,便能清晰准确地捕捉到她的不屑。 因此,他说道:“这位美丽的女士,若您没有别的事,那么我就要先离开这里了。” 说罢,安托万就是要转身离开。 玛格丽特身子一挪便是挡住了他的前路,随着距离的拉近,安托万的脸就更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真美啊…… 想必以他的贫穷,他定是不会拒绝自己施舍给他的财富。 杜邦先生,也就是她的丈夫,是个社会地位很高,颇有财富的律师。 但可能错综复杂的案件堆砌在了他的头脑,他不仅很少回家,就连回家后也毫无情趣可言。 她如今才32岁,难不成要让她继续独守空房吗?! 不! 她做不到! 而眼前这个少年便是她情人的最佳人选,他不但年轻貌美,一看就体力充沛,而且没有权力地位,即使自己对他做些什么他也找不到地方去申诉。 看着安托万,玛格丽特早已于心中将其视作了自己的猎物。 “这位先生,稍等一下。” 安托万停下脚步,示意她有什么话尽快开口。 “你此次来到巴黎,可有足够的钱财去寻一处住处?” “你恐怕不太了解,巴黎的物价要比其他地方多上许多,在巴黎购买一块面包的价格甚至可以在乡下买上一整块肉。” 这话确实不是她信口雌黄,现在巴黎的生活成本的确很高昂。 玛格丽特眼睛微微眯起,已经准备好来欣赏安托万的窘迫。 只要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安亦或是惶恐,玛格丽特便会虚情假意地感叹一声,尔后将他安置在自己为他安排好的住处。 可她却不曾料到男孩闻言只是略微蹙了下眉,而顷刻间他又恢复了神色。 “谢谢女士的提醒,我虽然知道巴黎物品的价格会贵上许多,却是没想到差距这么大。” 早知道他就再多扛几天货物了。 “看来我得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安托万补充道。 “嗯?”玛格丽特疑惑出声。 他的反应怎么同自己料想的截然不同? 难不成他不应该是用那双波光磷磷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然后自己再大发慈悲地允诺帮他寻个住处吗? 眼看着安托万又迈开了步伐,玛格丽特再是不顾矜持匆忙补充道:“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帮你寻个房子去居住。” 安托万闻言果然又转过了身,玛格丽特见状不由得意洋洋。 瞧瞧,她还以为这人的品性是多么高尚,原来也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罢了。 “我有一处房子位于巴黎的……” “不必了女士。” “……什么?” “我说,我很感谢女士你的仁善。但是我坚信天上不会掉馅饼,恕我无法接受你的好意。” 这句话说完,安托万再是不作停顿,直直地就朝着码头外走去。 你会说他道德底线高吗? 其实也不尽然。 安托万将这位女士眼中的垂涎看的一清二楚,对她的用意也心知肚明。 不过,他可没有给一位贵族女士当情人的想法。 18岁的安托万还很天真,第一次离开乡下来到外界使他并不知道大城市的残酷,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自信以及对未来的热忱。 而目前他所唯一烦恼的,便是他所带来的500法郎能坚持多长时间? 每天在码头搬货只能赚两法郎,这笔钱他可是攒了接近三年。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 “什么?!” 安托万瞪圆了眼睛,语气中的惊讶呼之欲出:“住一晚上就要15法郎!” 这样的话再加上吃饭,他的钱岂不是很快就要用光了! “是的这位先生。” 负责看管旅馆的是位中年妇人,她的双眼爬满了血丝,眼袋几乎要脱落到地面,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疲惫不堪。 “我们的旅馆已经算是价格低廉了,如果你去那些巴黎中心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去询问,你会发现他们的价格更贵,要50法郎一天。” 50法郎…… 安托万抿平了嘴角,然后出声询问道:“那请问一下,有没有价格比你们这里更为便宜的旅馆?” “比我们这里还要便宜?”妇人重复一句。 “倒确实还有一处,不过那里的环境很恶劣,居住的人也很复杂,你……”说到这儿,妇人上下打量安托万一眼,“你应该是适应不了。” “没关系这位女士,您尽管告诉我就好!” 环境再恶劣难道会比兜里的钱消耗殆尽更令人恐惧吗?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告诉你就是。” 眼见安托万这般执迷不悟,妇人终究还是说了麻雀旅馆的地址。 安托万道了声谢,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按照她所给的指示开始向那旅馆的方向寻找了过去。 15法郎一晚的旅馆虽然有些偏僻,但人还是络绎不绝,周遭景色也算是优美,充满着巴黎独有的气氛。 而这所谓4法郎一晚的旅馆则几近处于荒无人烟处,同巴黎中心的繁华不同,这里仿佛堆积了巴黎所有的阴暗、贫穷与肮脏。 随处可见的尿渍与垃圾堆满了整条小路,一股冲天而起的刺鼻骚臭味不住萦绕在人的鼻腔附近。 这里房子的建筑方式也很杂乱不堪,东一块,西一块,这头高,那头低,让人一眼看过去只会感到眼花缭乱。 至于来来往往经过的人则更要粗鄙不堪一些,他们大都是流浪汉亦或是工人妓子这种低收入人群,这些人不仅穿得衣服泥泞不堪,而且身上一走一过时还会传来种腐朽的气息。 安托万虽然心里早有预测,但这幕场景属实还是惊讶到了他。 他没有想到这么优美优雅的巴黎,还有这么不优雅的地方。 看着那些人看到他时下流的目光,安托万只能尽量去忽略他们。 他一边小心抬脚避让着地上的脏污,一边又瞪大眼睛不停搜寻着麻雀旅馆的方位。 很快,一块支离破碎,上面的字还有些掉漆的牌匾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安托万深呼一口气再是打起精神走入其中,不过同他所预料的不同,这个麻雀旅馆内里的环境倒是还算是可以接受。 他屏住的呼吸终于得以松懈。 “住店?” 桌子上,一个酒红色头发的男人正低头写着些什么,即使听到有脚步声进来,他也始终没抬起自己的头颅。 “是的。”安托万答到。 听到肯定的答复,男人这才停止了他不停挥舞的手,勉强抬起头来。 “住几天?我劝你做好打算,即使你提前离开这里,我们也不会退你剩余的房钱。” 红发男人见到安托万的容貌后略微顿住了片刻,不过很快他就又恢复了神态,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 “……那么,我可以一天一付款吗?” 安托万抽动两下嘴角试探问道,不过心里却想着他该不会是进入到什么强盗的贼窝了吧? “噢,当然!毕竟从你那寒酸的衣服就能看出,你生活的该有多么的拮据!来吧,4法郎一晚,过来交钱吧!”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语气令安托万感到异常熟悉。 他和自己的母亲杜布瓦女士肯定有血缘关系吧? 安托万上前几步,他接着从衣兜里先拿出来一块卷做一团陈旧的布。 布被掀开,又是一块色泽相对鲜艳点的红布。 红布掀开,露出的是块上面字都有些模糊不清,不知是哪个年份的报纸。 报纸下面却又是另一张报纸…… 就这么一层一层的不知剥了多久,数量不多的钱才总算显露了真身。 “……你至于吗?”红发男人再是无法忍受。 “你知道的,我很拮据。”安托万用男人刚才的话顶了回去。 四个法郎数了两遍才被搁置在桌面上,紧接着安托万又按照刚才的顺序将剩余的钱重新整理好。 不得不说,这套动作还倒是怪催眠的。 红发男人看着看着便不由打了个呵欠。 可钱刚收至兜里,自楼梯上却是又走出了一个男人。 男人的鼻子很宽厚,身量却很矮小,看人时眼睛里则不停泛着精光。 “亲爱的让,你可有看到我的稿件?我刚写好一章的葛朗台不见了影踪!” 第4章 找工作 “你的手稿?奥诺雷,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将自己的东西保管好,不要一找不到就过来问我!” 让听到他的问询不由眼皮一掀,朝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显然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亲爱的,这绝对不能怪我。你是知道的,旅馆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实在没法保证自己的稿件不会被人偷走。” 奥诺雷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来到柜台前,尔后拿起个把手断掉的杯子为自己冲泡了一杯咖啡。 “哼,我承认你写出的东西确实还算得上是有几分看头!只是你要知道,对于旅馆里的人来说你的稿件不值一提,毕竟它们又变不成可以充饥的土豆或面包。” “让,你这么说可真是太令我伤心了!不过我打算下个月就去出版社出版我的第一本书,名字就叫《驴皮记》,到时候你可一定要买两本支持下你的朋友我!” “我看看情况吧,不过要是你愿意把拖欠我的房费先结算一下,说不定我会乐意多买上几本。” 奥诺雷虽然很勤奋,但运气确实有些差。他如今债务积身,已经有不知道多久没有交房租了。 要不是他的文字确实还算不错,再加之他实在是太厚脸皮,一直以朋友的身份自居,若非如此自己恐怕早就把他赶出去了。 “嘿嘿嘿……” 果然,奥诺雷摩蹭了两下鼻子,又挠了下下巴,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朋友之间提起钱太伤感情了!等我的书一大卖,我马上就会把钱还给你!” 这时,立在一旁的安托万也终于被看到了。 奥诺雷夸张地大叫一声,随后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让,这是你的朋友吗?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出众的先生了?我还以为凭借你那张和刀一样锋利恶毒的嘴,没有人会愿意同你交往呢!” 让冷哼一声:“那你可算是猜错了,这个人不仅不是我的朋友,他的拮据程度还与你不遑多让。” “……” 安托万心里默默吐嘈着,这个叫做让的红头发男人可真是毒舌,恐怕他的心眼比杜布瓦女士缝衣服所用的针还要小上一些。 未再过多理睬他们两个的互呛,安托万拿好自己的房间钥匙便是转身上了楼。 楼梯可能是有些老化,一踩上去还不停地嘎吱作响,让人不禁怀疑这究竟是在本应平稳的楼梯,还是在颠簸起伏的马车上。 房间在二楼拐角的最尽头处,走廊色调有些昏暗,想必是那个叫让的人为了节约成本只在这里放了一两个油灯。 但唯一值得称赞的是每个房间都是独立的。 虽然空间小到只能摆置一张床与一副桌椅,但好在不像其他廉价旅馆那样好几个人住在一起。 安托万进来后立即阖上了房门,待将行李放到桌上后他这才总算是长呼了口气出来。 巴黎的第一天,还算是顺利。 希望他能尽快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 第二天,安托万早早地就起了床。 现在并不像后世那样有着独立的卫生间,麻雀旅馆里用来洗漱的地方在后院中央的一处井口。 不过法国如今洗脸刷牙的习惯更多是存在于上层社会,普通公民大多仅用块布擦拭下脸部。 安托万虽然是个乡下人,但在保罗的耳濡目染下他还是用一块粗布巾沾水洗了下面部,紧接着就从树上折了根树枝,又从让那里买了一法郎的盐来刷牙。 待一切准备就绪,安托万便整理好情绪迈步走出旅馆,开始了他的找工作之旅。 他先是去了招工市场,可能是因为现在天色还早,周遭只零散的或蹲或坐着几个人。 他们的脸色充满着麻木与空无,即使过来人了也无法能令这些人望上一眼。 安托万扫了一眼,寻了处空地后就也跟着蹲了下来。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天空半明半暗,微风半徐半疾,趁着这个闲暇安托万才能稍微松懈一些,细细地品味着巴黎的景色。 他看着鳞次栉比的房屋,看着富有艺术性的建筑,又望着微光落在玻璃上所衬出的万紫千红。 两排不知品种的树木被栽种在了一左一右,风裹挟着上面的一片树叶,将其变成了落叶。 再向远处眺望,还能于隐绰朦胧间看到凭空而起的白烟,这代表着工厂开始运行,巴黎这座沉睡的城市也要渐渐苏醒。 等太阳隐隐地又向东头挪动了片刻后,城市就是已彻底活了过来。 来招工的人来了。 “我力气很大!我会搬东西!” 兀地,安托万旁边本来一声不吭的人骤然间高喊出声,这声音就如同什么讯号,直接将周围一片人给唤醒了! “先生!看看我!” “看我!我的力气才是真的大!他们所有人都比不上我!” “噢!你可真是不要脸!昨晚你吃的恐怕不是土豆,而是你的谦虚吧!” “还是选我吧!他们都要2法郎一天,我只要1法郎就够了!” 说这话的人下一秒便被左右的人各给了个狠狠的肘击。 “呸!叛徒!”一个男人啐了一口。 无论什么时代,工贼都最为可耻。 安托万不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在乡下时他们那一片只住了几十户人家,哪里会有这番热闹的自荐场景?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先生!选我吧!” 安托万朗声大叫着,声音高昂到把周围人的动静都衬得平凡了起来。 “噢!”距安托万最近的一人不由伸手堵住了耳朵,他缓了几秒才没好气道:“这位先生,知道的人明白你是在找工作,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你是在唱歌剧呢!” 语气充斥着冷嘲热讽,不过安托万并未搭理他。 他得赶紧赚到钱,天知道他的土豆早已经吃光了,为了省些钱昨天他是忍着饥饿入睡的。 眼见招工的人走得愈发近了,为了让旁边人不要遮挡住他的身影,安托万还很活泼地上下不停挥手跳跃了起来。 “嘿!先生!看看我!” 一个大活人一蹦一跳的场面自然是吸引了来人注意,可能他也有些好奇什么人这么激动。 可他甫一转头,看到的便是个长相艳丽的金发少年。 此时少年正双眼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待看到自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少年终于收回了活泼姿态,变得有几分腼腆。 嗯? 来人有些疑惑,毕竟他要寻找的是能出力气的搬运工,而并非歌舞社亦或是戏剧院的演员。 心下这般想着,他便越过重重人群来至了安托万面前。 “你也是要来找工作的?”他询问道。 “是的先生。” “小子,我要招的是搬运工,你看起来年龄不算很大,确定有足够的力气来扛起货物吗?” “先生,虽然我看起来不是很强壮,但是我从三年前就已经在码头搬运货物了,你可千万不要小瞧我!” “三年前?” 男人又仔细打量了眼安托万的容貌,发现自己确实不曾见过他,便开口问道:“你是最近刚来巴黎的吗?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 “是这样的先生。” “你来巴黎干什么?探亲还是?” “我是来找份工作的,我不想再待在乡下了,巴黎是个很好的地方,我渴望在这里找到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改变命运?依靠搬运货物吗?小子,即使你扛一辈子的沙包,恐怕也改变不了你的现状。” “我知道的先生。”面对男人不算好听的言论安托万却并未生气,“我只是需要凭借这个工作先暂且赚些钱,等着以后的合适机遇。” “你的家距离这里很远?” “是的,我坐船坐了三天两夜才来到了巴黎。” “一个人?” “对的。” 倒算得上是有魄力,男人在心下感叹一句。 随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明明年纪同眼前这个少年相仿,却整天无所事事到处去调戏人家的小姐贵妇。 不怪人家先生将那小子给狠狠揍了几顿!当真是活该! 有了自家这个作对比,有上进心的安托万一下子就变得异常完美了起来。 不过,男人还是提前警告道:“小子,我可事先说好,我那里可不招金贵的少爷,要是你承受不住或是混水摸鱼,我劝你早些走人!” 安托万闻言不由高高扯起了嘴角,笑容亦是变得异常璀璨起来。 “放心吧先生!我不会的!” 他听出了男人的潜台词! 看来他顺利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了! 无穷无尽的喜悦化作了滚烫的热流,这热流于他的四肢器官到处游动,将他整个身体都变得暖融融的! 男人在选定安托万后,又精挑细选了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 不得不说,有些少年气的安托万夹杂在他们几人中间,倒确实像个初出茅庐的小鸡崽。 五个人跟在男人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码头走去。 “好了,这里便是你们工作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后,男人停了下来。 “你们的工钱便定为2法郎一天,表现最好的多给1法郎,表现差的则趁早给我滚蛋!” “知道了!”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