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春暖》 第1章 弄风云 年节刚过,建邺便纷纷扬扬下了场雪。 城墙上的龙头覆上薄薄一层白霜,远远望去倒为巍峨耸立的城门增添了些许素雅。几根枯树枝像是信笔勾画而出,点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偶有寒鸦飞过,落在轻颤的树梢上,如同旧宣纸上绘山水,工笔水墨,江南如画。 巍巍帝都,浓烟雾霭下是掩不住的繁华。 “这建邺倒难得下场雪。” 一位长髯灰白的老先生背了个药箱,沿着秦淮河慢悠悠地向城内走。他虽穿着朴素却并不寒酸,身旁还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郎,同样是一身葛布麻衣,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背着个行囊。 少年尚未开口,便打了个喷嚏出来。老先生斜睨他一眼,哈哈一笑。 “建邺虽在江南,冬日里却也不比南越温暖。” 少年搓了搓手,鼻音略重,口音也略重,“江南景色宜人,我愿同先生来此。” 这一路没少见识到他的决心,老先生习以为常,忽见前方官道上人头攒动,正围在一起看什么热闹,竟将可并行数驾犊车的宽道也围得水泄不通。老先生大手一挥,“走,去看看。” 路中央停着一架轺车,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中年人拦在车前,梗着脖子慷慨陈词,“……故而还请司徒回禀圣上,即刻复印开朝!” 一个着朱红窄袖素袍的武官抱臂倚在车辕上,单看背影都能看出他没什么耐性,看来两人僵持已久。 “休沐日还着官服,郑公当真勤勉啊。”他闲闲一笑,“郑公既要见天子,合该是递了名贴去台城求见,在这拦我家郎主又有何用。我说过了,我家郎主此刻去尚书台是有要事相商,这寒冬腊月的,郑公不惧严寒,难道也让诸曹尚书在官署久候吗?” “我身为侍御史,理当为圣上纠举百官,肃正纲纪!岳将军,你休要给我扣上不敬上官的帽子!” “你敬上官?”岳陆陡然一喝,“那你此刻拦在此处又是在做什么!难道顾司徒就不是你的上官了!” 郑墉一时语塞,他伶俐不足,耿直有余,辩起口才来连个武官都不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索性往地上一躺,将官帽抱在怀中,便开始捶胸嚎哭。 “苍天无眼,竟叫这无德小儿把持朝政,天要亡我啊……” 哭喊声惊天动地,引得更多过路人围观。 京城之中常有政见不合的两方当街对峙,百姓早已习惯,时下刚过上元日,还在旬假中,升斗小民闲来无事,正愁无人贡献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到动静纷纷出来看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堆议论几句。 “瞧见了没,这是狗仗人势,顾司徒都不必出声,自有底下人去替他卖命!” “权势滔天,谁人不怕?毕竟这位当年连弑君都做得出,如今区区一个六品寒门小官,对他来说不过蝼蚁!” “弑君”二字一出,那人忽觉有冰冷的目光杀了过来。 旁边人却未觉有异,仍侃侃而谈,“郑公忒也固执,可到底忠肝义胆,顾司徒若真胆敢这般行事,岂非背上奸佞之名?” “他顾修昀本也不是什么忠义之臣!” “哎唷,这话可不敢乱说,这位的手段你我可都是见识过的,年前许家不就……” 议论声在车帘被掀起时戛然而止,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虽然修长,却不似时人追捧的那般白皙柔嫩。拇指上嵌套了只金镶绿松石指环,平添几分文雅,却仍掩不住那股杀伐之气,仿佛这只手不该在这秦淮之畔拨弄风云,而是该握一把长戟,在刀光剑影中劈杀。 周围人声渐绝,郑墉亦有所感,勾首见司徒似有动作,还以为是自己的一番痛哭流涕令他生惧,便一骨碌爬起来,将先前那番话又慷慨陈词一遍。 车中之人并未打断,好似浑不在意,却颇有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唤了声“岳陆”,嗓音低沉,金声玉振。 岳陆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整肃衣冠,立在车下,“郎主。” “御史台今年的岁末考评是谁复核批准的?” 不防他问这个,岳陆一愣,“郎主容禀,因年前梁家与司空缔姻,梁中丞整个腊月都在休婚假,名册还在梁中丞手中,尚未递送吏部。” 车中之人没再言语,却将车帘撩得更高,微微侧首,向外探望,如此一来,侧颜便显于人前。 弘生随着先生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引颈仰望,只见车中坐着个萧萧肃肃的年轻郎君,身披鹤氅,头顶玉冠,剑眉微敛,鼻梁高挺,一双眼像高山中一湾冷清的湖泊,透着凛冽的风,教人忍不住胆寒。 他只打量了一眼,似乎想要认一认郑墉的相貌,旋即便收回了视线和那只手。车帘微动,阻挡了众人探究的目光。 岳陆却明白自家郎主的意思,他跳上车辕,抽出腰间别着的马鞭,甩在马臀上,似是郑墉此人忽然间消失了一般,目不斜视,驭马径直朝着郑墉而去。 郑墉下意识的侧身避让,等他反应过来时,岳陆已经驱车扬长而去了。 他一大早便在司徒府外徘徊,在寒气透骨的秦淮河畔等到午后才等来司徒的身影,对方却对他视而不见,这是何等的辱蔑!他颤抖着手,愤怒痛斥。 “顾修昀!六年前你和你父率兵谋逆,直捣建邺帝都,闯宫弑君,以致改朝换代!而今天子尚未弱冠,难道你还想一手遮天,逼退崇政殿新主吗!” 可那轺车的背影和车中男子的眼神一样淡漠,任凭郑墉在后面如何怒号,就是不肯停下。 “逆贼,逆贼啊!” 人群渐渐散了,灰髯的老先生摸摸胡须,正待要走,忽见身边的少年望着轺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少年眼中难掩钦慕,“这位便是顾司徒了?我在南越时有所耳闻,没想到才至建邺便有缘得见。” 老先生一笑,“这可是帝都建邺,天下名流英豪皆汇集于此。” “只是不想顾司徒竟是如此年轻。” 老先生也眯眼往那方向看了看,却又似在透过尘烟看向虚无。 “没记错的话,顾司徒今年该是二十有三了吧。” 弘生肃然起敬,“顾司徒年少有为,想我二十三岁时,该当不会有如此成就。” 老先生哈哈大笑,“弘生,你不必妄自菲薄。”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悠远。 “这个世上,能有几个顾修昀呢。” ———— 顾修昀坐在宽敞的轺车中,正闭目养神。他的模样瞧着安详,内心却如熊熊烈火般灼烧着。 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当年的场景—— 大漠深处风卷狼烟,虽已至阳春三月,关外的风仍然冷冽刺骨。他收紧马缰,远远望着长城烽燧上摇曳的星点火光。 他眼前是雄伟的武威郡城,这是河西四郡的最后一关,入了郡城,穿过乌鞘岭,离开凉州,中原便尽收眼底。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耳边簌簌的风声越来越尖利,砂砾被甩在铠甲上便没了声息。狼烟点起的烽火一处接着一处的被熄灭,眼看只剩三两点,他侧头望向他的父亲。 顾行之目光坚定,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城门打开后,他将会面临什么。 “开城门——” 旌旗开始翻动,铁索吊着桥板缓慢放下,顾修昀一扬马鞭,跟在阿父身后。马蹄铁踏在木桥上,行得稳健,一下一下,也踩在他心里。风声呼啸,却没能吹熄他心中的火焰。 先遣部队率先进入瓮城,风声被阻拦在数尺厚的城墙外,瓮城之内静得出奇,本该在内城门处列队迎接的凉州刺史却不见踪影,本该站满降臣的瓮城也空无一人。 不对劲。 忽听一声清脆长啸,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尖锐的划破平静云霄,直直落在眼前,似是在挑衅。 “顾行之!你附逆为奸,罪不可恕!”高处传来一声怒吼,顾修昀倏然回头。 本该率部缴械的凉州刺史此刻正全副武装地站在城头,他旁边站着一人,那是武威太守许钧。随着许钧一声令下,墙头密密麻麻出现了一排银甲,细看之下,竟是无数弓箭手,正弯弓搭箭,瞄准了他们父子二人。 “无耻小人!”顾行之一声暴喝,回手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羽箭,将弓拉满,向上射去,顾修昀和身边几个副将也反应迅速。 可他们速度再快,终究敌不过早有准备的弓箭手。细密的箭雨中,顾修昀看到周围人一个一个地倒下,而原本在旁侧的顾行之却忽然到了近前,冷光一闪,挥剑为他拦下了直飞而来的几丛羽箭,却也不受控制的跟着倒了下去。 “阿父!” “郎君,我们到了。”岳陆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将他的思绪从血腥黄沙拉回温软江南。他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三台五省俱在眼前。 顾修昀盯着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 入京两载有余,往事恍若前尘,可他却从未忘记,他也曾是扬鞭催马的恣意少年,也曾千里奔袭,斩敌于马下。 ———— 元月虽未过,政事却不可耽搁。 尚书台中,几位紫袍高官正聚首。右侧以尚书令陆丰为首,下首依次是尚书右仆射/颜焕、祠部尚书柳文宣,五兵尚书孙迁。左侧则以太傅颜炳为首,下首是中书令柳峘和廷尉正冯益。他们彼此小声交谈着,间或望向上首空置的座位,他们在等着尚书台中,或者说整个建邺城中唯一能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亦即是他们共同的上官。 元月本不必理政事的,但自从这位顾司徒把持朝政以来,勤勉之风吹遍三台五省,因他加录尚书事,尚书台中人感触尤深,不少人暗中腹诽。 “这都几时了,司徒莫不是爽约了?”冯益瞥了眼莲漏,悄声和旁边传令官抱怨。 传令官哪敢接这话,只露出个苦笑的神情,两道粗眉挑成八字。 “司徒、录尚书事、侍中顾修昀到——” 阍人的通传打断了堂内的议论,众人纷纷整肃衣冠,起身相迎。 顾修昀自门外阔步而来。 “适才途中有事耽搁了,诸公见谅。” 尚书令陆丰一拱手,“岂敢。” 顾修昀解下鹤氅,跽坐在上首的乌木案后。 几人各有各的事要奏,却都不愿首当其冲,一个个回头看过去,视线落到站在末位的冯益身上,直将冯益盯得汗流浃背。 堂上诸人之所以皆着紫袍,不全是因为他们能力出众,而是他们都有着威震四方的姓氏。 朝廷南渡以来,皇权式微,萧氏皇族被士族托举已有百年,随之南渡的侨姓士族与吴地士族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仍有几姓繁盛,这几族中人在建邺可谓是呼风唤雨。 呼风唤雨之人在今日堂上便占了多半。 冯益是有自知之明的,膏粱子弟自恃身份,不肯做出头鸟,几人中只有他和五兵尚书孙迁出身庶族,自然该他来打头阵。 于是他递上文书,牙一咬,心一横,高声道:“凉州刺史许钧谋逆之事已审结,许氏一族收押廷尉狱,廷尉呈上奏报,待司徒示下!” 数道视线汇集在顾修昀面上,似乎想从中探出一丝情绪,却见他微垂着眼,从传令官手中接过冯益的奏折,辨不出喜怒。 武威太守许钧,调任武威不过两载便立下奇功,擢升为凉州刺史。先帝虽深恨他杀昔日好友,却念他稳定边境有功,并未将他贬黜。谁知先帝驾鹤未至三载,许钧便于去岁冬月,于边地凉州起兵,意图窃夺天下。 一朝东窗事发,阖族锒铛入狱,本以为新岁来临之际能进驻建邺台城,却不想尚未进入两京古道,便被雍州军灭于渭水畔,赶在元日之前投下廷尉狱。 消息传到建邺台城,一众已然准备过年的朝臣震惊不已,许钧被押解进京不出一刻钟,司徒顾修昀不顾群臣劝阻,提着剑一言不发去了廷尉狱,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他离开时,许钧的头颅滚落到地上,鲜血还未流干。翌日朝会,御史台的一众侍御史斥他目无法纪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他早该死。” 谁人不知,许钧所立奇功,便是将眼前这位顾司徒先父剿杀于武威郡城之下。 杀父之仇岂能不报,冯益将心比心,倒是很理解顾司徒。但顾司徒提着剑取许钧首级那日,他就站在一旁,许钧上一刻还满嘴喷沫地挑衅,下一刻那张脸便颠倒了首尾滚落到尘埃里,这一幕的冲击力是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程度,令他在燃着炭盆,暖意融融的尚书台中感到阵阵寒意。 许钧未经审讯便被顾修昀私刑了结,冯益只得审问许氏族人。顾修昀正看着冯益写的折子,细数了许钧已查证的罪行,抄没了许氏为数不多的薄产,一桩一件,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他对许氏的判决倒也简单,“打入奴籍,送去平城。” 冯益抖了一抖,送平城,入奴籍,什么意思?给鲜卑人当牛做马的意思! 要知道如今建邺城里这些士族便是在百余年前被黄发鲜卑郎驱赶到江南的,虽然时下中州已收复,但汉人对鲜卑人的仇恨仍不能尽消。而顾司徒轻轻一句话,便将黑发儿郎送去给仇敌做奴做婢,这可是奇耻大辱。 书吏在旁抄录司徒言行,听到这句,也抖了一下,抬起头,惊诧地看向上首之人,迟迟没有落笔。 书吏只做笔录文书工作,在台省里只算得上是个人形笔杆子,不该有七情六欲的,更不该质疑长官决断,他此番可犯了大忌。右仆射/颜焕离得最近,趁着冯益正在追问细则,皱眉低声提醒了一句,不料对方却更加义愤填膺。 “许氏不过是效仿司徒当日所为,今日之许氏,便是六年前之顾氏!若是因谋逆就要对许氏施以重刑,那该受罚的又何止许氏!”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但话音刚落,冯益恰止住了话头,原本还有些议论声的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下章预告:女主登场!和奇怪春梦[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弄风云 第2章 琅琊颜 顾修昀掀起眼皮扫视过来,那书吏登时膝下一软,“噗通”一声伏地求饶。 “司徒息怒!下官因家中妻子有孕,不忍见此刑罚,并非有意,还请司徒恕罪!” 尚书台中人犯了事,自该尚书令出来顶罪。陆丰长揖,“臣有罪,未能约束下官,是臣失察,请司徒一并责罚。” 然而他虽是请罪,却并未同书吏一道跪下,长揖之后便直起了身,是谓名士风度。 冯益在后面擦汗,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见陆尚书不跪,比让他替陆尚书跪下都难受。不禁暗恨自己到底出身寒门,学不来陆尚书的从容。 难捱的长久沉默里,顾修昀淡然收回视线,仿佛无事发生,将文书往乌木案上一丢,继续着方才与冯益所谈之事。 “且让他们在廷尉狱待几日,过了二月初七再上路。” 他不说平身,没人敢为书吏说话。陆丰有心解围,听到二月初七,微微侧身,示意祠部尚书柳文宣一眼。 柳文宣呈上奏折,“祠部已拟定太后寿宴细则,请司徒过目。” 二月初七是太后生辰,寿宴安排年年如此,今年也无特殊之处,照章办事罢了,无需详阅,顾修昀一目十行的看完,便交到中书令柳峘手上,这意思是可以起草诏令了。 孙迁落在最后,待周围人将各自的事务都汇报完了,这才呈上手中军报。 “禀司徒,年前怀远军大营送来军报,今日晨起刚递到五兵部,请司徒过目!” 听到“怀远军”三个字,顾修昀目光一顿,面上却无太多波澜,接过来略略扫了一眼,“西凉王铁木易上月在宫中暴毙,王四子寒祁继位。” 颜焕不解,“这个寒祁做王子时并不十分出彩,还曾在凉州做过六年质子,为何会传位于他?” 顾修昀道:“寒祁生性懦弱,胆小怕事,素来对铁木易言听计从。铁木易根基未稳时不得已将他送到我朝为质,心中有愧,传位于寒祁倒也并不奇怪。” 太傅颜炳皱眉,“铁木易正值壮年,忽然暴毙,应当也是另有隐情罢。” 顾修昀颔首,“西凉王室内斗不断,祸起萧墙是迟早的事。” 陆丰道:“既然如此,边境他日必定祸起,我们还应早日整肃边境,以备后患。” 顾修昀却道:“此事无需太着急。” 众人不解。 “西凉王军主力六年前一战便已损失殆尽,余下的几营战力不强,王军内斗,军中无人管辖,成不了气候。”顾修昀淡然道,“虽如此,但我们亦不能轻敌。他们自顾不暇,倒是给了我们整肃边防的先机。” 这堂上没有人比顾修昀更了解西凉,听了他这话,众人便不再探问。 顾修昀正待起身离开,似是才注意到地上还跪着一人,复又坐下,随手一指。 “你,起来。” 书吏伏着身,额头贴在青石砖上,半晌没动。实在蠢笨!冯益趁众人不察,偷偷踹了他一脚,他才晓得磕头。 “司徒恕罪!” 顾修昀却不像是要降罪的样子,神色冷静,声音平淡,“你去御史台给梁中丞传个话,岁末考评中若有一个叫郑墉的侍御史,我不认为他适合留在御史台。” 书吏脸色灰白,抖着嗓问道:“敢问司徒,若是梁中丞问起……” “那便告诉他,”顾修昀抬手一指,众人顺势望去,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岳陆。 “他连岳陆都辩不过,如何做得侍御史?” * 皇城东南,秦淮河畔,虽紧临南市,却有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巷。青砖黛瓦错落有致,马头灰墙覆着薄雪,正是士族聚集处。 其中最宽的一条巷子,连外墙都是名贵繁复的浮雕花砖,巷口一排乌衣银甲的府兵把守,一条巷子只有两户人家,街头巷尾的瓦当飞甍上都刻着同一个字——颜。 一封信被送到太傅府西院的书房中。 “郎君,平湖来信。” 书房外正对着一片池塘,花格窗敞开着,将湿冷的水汽搅进温暖的居室中。 执笔描绘池上残荷的青年从桌案后面抬起头,他接过信,信封上行书飘逸潇洒。 “兄颜笙 台启” 左下则是一排小字。 “平湖陆鸣渊” 这青年便是太傅颜炳的长子,出自当今天下第一门阀,是琅琊颜氏族中六郎,颜笙。 他拆开信封,取出几页黄麻纸,里面毫不意外地还嵌套着另一封信。待看清上面的字迹,颜笙唇边蕴出一缕笑意,递给送信的书童,“送去给十一娘吧。” 书童接过信,离开西院,向内院而去。 方行至垂花门边,便见几个侍女捧着冬衣路过,打头那个空着手的倒是眼熟,书童忙叫住她。 “染春娘子这是领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那少女回头,露出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庞,见了来人,便笑道:“是茗生啊,这是我们娘子新制的冬装,才送过来的。” 茗生笑嘻嘻凑上去,“巧了不是,我正要去给十一娘送信呢。既如此,那就劳烦染春娘子代我跑这一趟了。” 染春笑着瞪他一眼,“算你赶得巧,拿来吧。” 江南地暖,即便在冬日,草木仍绿意盎然。迈过垂花门进入内院,顿时豁然开朗,几折回廊将池塘一分为二,靠近内院一侧,穿过一道花木掩映的月洞门,在一丛竹林后,便是一个二进院落。 院子里别有洞天,西侧一片粉墙白瓦,墙根下种了芭蕉,粉墙为纸,芭蕉做画,对侧便是厢房的西窗,天晴时推开菱花窗,就能看见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此时西窗被支开了小小一条缝,隐约可见窗内摇曳的烛火。 院里有扫雪的小丫鬟,见染春回来,皆笑着问好。 厢房的帘子忽地从内被掀起,一个裹着毛茸茸圈领的侍女倚在门口,笑道:“才说着你也该回了,可巧就到了,快进来暖暖。” 染春走到廊下,向里张望了几眼,“娘子午歇醒了么?” “醒了醒了,正看书呢。进来先把氅衣脱了,别带了寒气冷到娘子。” 打起帘子,一阵暖意便往人身上钻,屋里炭盆烧得热腾腾的,温暖如春。 “娘子,太后寿宴那日的裙裳制好了,娘子要试试吗?” 天色阴沉,屋内点了灯。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闺阁,布置得十分精致。正对着房门的北面以一座一人高的博古架隔开内外两间,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摆件,架前是一张翘头檀木案,零零散散放了几卷简牍。靠东则立着一扇横跨内外间的画屏,屏风后是净房。 西边窗下一张软塌上,卧着个年轻女郎,她只穿了件素色单练衫,拥着手炉,将个话本子举在脸前。 “放在那儿吧。”女郎声音清脆。 染春笑道:“娘子又在看话本了,当心让郎君知道。” 话本后露出一张娇艳明媚的粉面,女郎斜倚在隐囊上,未束的青丝如瀑垂落,嘴角抿得紧紧的,将颊侧抿出浅浅两个梨涡,一双明亮杏眼却仿佛含了笑意,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阿兄是让我少看,可没说不许我看。况且,做学问哪能只看那些正经八百的圣贤书呢,那岂不是成了那等迂腐老学究啦?” 女郎虽是嗔怪的语气,但眉眼间并无愠色。她手中的暖炉将白净的面庞烤得红扑扑的,眉如远山含黛,目若春杏含露,面容纯净无瑕,似古画中的神女,但那双笼尽山间朦胧烟雨的杏眸却如画龙点睛一般,顾盼流转间,将神女带入凡尘。虽面带稚色,却已足见风姿。 这女郎唤作颜箫,乃是颜太傅嫡女,琅琊颜氏族中排行十一,人称颜十一娘。 “娘子这是又在话本中做学问了。” 先前随着染春一同进屋的侍女润秋正支起熏笼,闻听女郎这话笑道。 颜箫顺势放下话本,陷入沉思。 倒不是因为两个侍女说了什么,而是她方才午歇时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她大约十岁光景,随着父母兄长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穿过南篱门往城外走。 晃人的白昼中,她因饥饿有些体力不支,前面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她不受控制的往后一倒,却被一支红缨枪挑了起来。 她下意识抬头望,眼前是一匹有她阿父那么高的血红骏马,上面坐了个比她阿兄大不了几岁的小郎君,正垂眸看她。 半晌,他从怀中摸出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油纸包,弯腰递到她面前。 小郎君看不清面目,那个梦就此结束了。 她十岁那年京城确遭兵乱,但不知为何,三年前忽然有一日,她便断断续续做这样的梦。 可能当真是话本看多了。 “娘子还是看看这个吧。”染春将茗生给她的信交给颜箫,“西院送来的。” 与颜笙收到的不同,这封信上没有署名,只有称谓。 “吾妹阿箫玉展” 颜箫拆开信封,才看了开头一句,“盼眉目舒展,顺问冬安?”便弯起了眉眼。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问候,无需署名便知是谁。 染春和润秋见她神情,对视一眼,皆捂嘴偷笑。 染春接了信便知来信之人是谁,亦是位士族子弟,出自平湖陆氏,乃是尚书令陆丰次子,名唤陆鸣渊。陆鸣渊的姑母陆氏是尚书右仆□□焕之妻,便是颜炳的弟妇,陆颜两家关系甚密。 陆鸣渊明年便年满二十,将行冠礼,之后便要入仕,于是去岁他得了陆尚书的准许,留两年时间游历山川,这在世家之中并不少见。因而算起来,两人也已一年多未见了。 “明年清明一过,陆家阿兄便要回建邺了。”颜箫收起手中信笺。 “陆郎君回京,娘子可不必再担心了。”润秋打趣道。 颜箫扭过脸去不看她,“他身边跟着人,我担心什么。” 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润秋走出去,过会儿又进来。 “娘子,陶先生到了,现下正在前院。” “到啦?”颜箫面带喜色,翻身下塌趿了屐,“更衣,我要去前院!” 染春忙上前替她更衣,润秋追在后面,“娘子莫急,陶先生才到,正安顿着,郎主也还未回府呢。” “阿父呢?” “郎主午食后便去了尚书台,还不知何时回来。” 颜箫正在换履,闻言拧眉,“这还未出元月,有什么天大的事要阿父亲自到尚书台去?莫不是鲜卑人攻进来了?” 两个侍女答不上话,颜箫叉着腰,只好道:“那我先去东院找阿娘。” 染春从熏笼上取了鹤氅给她披上,“外头冷,娘子多穿点。” * 颜家劳师动众翘首以盼的陶先生,是颜炳的故交,陶见山。 陶见山是何人?名满天下的杏林圣手,年轻时曾是军中的一名随行郎中,跟随军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最为凶残的场面,也经历过一些不义之战,终觉救治贫苦百姓才是医者之根本,于是辞去官职,云游四方,济困扶贫,救人于水火。 行到蜀地时,与当时尚未入仕,游历在外的颜炳和檀家兄妹相识,虽陶见山与几人年岁相差甚远,却意外投缘,结成莫逆之交,共同遍访山川,结下深厚友谊。后来颜炳回到建邺,与檀氏成亲,他见证一段姻缘,还感叹自己竟早没察觉两人情谊。 如今檀氏怀胎已有七月,颜炳深秋时便修书请陶见山至建邺为檀氏调养,彼时陶见山正在南越游历,待收到消息,赶来京城时,已是过了年节了。 颜箫到东院时,颜夫人檀氏午歇刚起。 “阿娘!”颜箫刚跨进待客的外院就开始唤人,门口伫立的侍女打起帘子,颜箫进了屋,才看见颜笙也在。 “阿兄竟比我早!” 颜笙独坐一席,却在自己身边留了张空席,含笑看她跽坐在侧,“收到信了?” “收到了!” 檀氏身子重,早已跽坐不得,屋中专为她放置了软塌,后有凭几和隐囊,檀氏靠坐在卧榻上,身边两个侍女拿着绣捶给她捶腿,闻言问道:“什么信?” 颜笙答,“平湖来信。” 檀氏笑盈盈地望过来,却什么也没说,着人为颜箫看茶,又叮嘱屋内侍女将银炭烧得旺些,以免颜箫受凉。 她保养得宜,虽已年近四十,却丽色犹存,丝毫看不出已有了两个孩子,便是如今怀着身孕,也是身量匀称,除了腹部以外并未见圆润。 母子三人才刚喝了半盏茶,说笑了几句,檀氏身边的侍女翠竹便走了进来,说颜炳已归,此刻正在内院更衣,陶先生也正往东院来。 “阿父才从尚书台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颜箫随口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顾司徒说元月中政事难免积压,便定了每十日在尚书台理政。”颜笙去岁入仕,在门下省任给事中,虽只是个闲职,但毕竟身在中枢,对于朝中动向了如指掌。 颜箫听见“顾司徒”三个字,丝毫不觉得意外。自从这位顾司徒两年前如天降神兵一般,自边地入京主政,以雷霆手段清除积弊陋习,京城里的变革十之**皆与他有关。 据说这位是先帝旧人,与当今圣上亦亲如手足。圣上年幼,朝中有位能臣辅佐不是件坏事,只是—— “元月未出,他一人勤政足矣,阿父与他共列三公,却也要劳心劳力,累得阿娘有孕却要独自在家。” 她愤愤不平,檀氏却是一笑,“快些让你阿父出门去也好,免得他整日跟在我后面嘘寒问暖,叫我不得清静。” “夫人这话无情,叫人好生伤心!”门外传来朗笑声,却见颜炳和陶见山掀起竹帘走了进来。陶先生背着药箱,长髯灰白,身后还跟着个葛布麻衣的少年郎。 颜箫起身见礼,“阿父日安,陶先生日安。”到了少年跟前却停住了。 “这是我在南越收的弟子,叫他弘生便是。”陶见山笑答。 颜箫弯了弯眉眼,“弘生日安。”却见弘生面色微红,是这屋中太热了? 弘生瞧着有些拘谨,也学着她的样子道:“女郎日安。” 陶见山笑着望过来,“许久不见,十一娘长高了不少,有点小娘子的模样了。” 颜箫平日在家中排最末,可今日有个瞧着比她还小上几岁的弘生,便自觉是个大人了,“先生说笑了,我去岁便已及笄,早就是小娘子了。”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神色中还带了些骄傲,众人忍俊不禁,连檀氏也抚着孕肚笑,“这促狭鬼,同她阿父一个样。” 颜炳冤得很,“夫人先时便说我絮叨,现下又说我促狭,好没道理!” 话虽如此,但看神色,却是丝毫不在意被自家娘子嫌弃,檀氏也不扭捏羞涩,斜睨他一眼,“油嘴滑舌的,岂不烦人?” 颜炳身为太傅,在朝堂上端得是稳如泰山,私下里却没那般古板。但当陶见山为檀氏诊脉时,却又敛容凝神,紧张不已,眼角眉梢都透着担忧。 陶见山诊过脉,又问过檀氏近日饮食及起居习惯,提笔写了张方子,“夫人这一胎,确实会比前两胎艰难一些。女子怀胎本就辛苦,随着年岁增长,生产的过程难免凶险。” 檀氏嗔了颜炳一眼。她出自高平檀家,是二品骠骑将军檀道胞妹,将门虎女,一向身强体壮,因而才冒险怀了第三胎。 “不过好在夫人身体底子好,从脉象上来看,目前并无不妥,生产前需留意食不过量,少思虑,多走动。”又示意弘生从药箱中取出他早已拟好的食疗方子和才写的药方一并交给檀氏,“这几幅安神药,夫人令人照着煎服即可。夫人放心,出月之前老夫都会在的。” 檀氏示意身边的侍女收下,虽不便起身,还是尽力坐直,行了一礼,“有劳陶先生了,这寒冬腊月,先生本该在南越过冬的,却因我之故劳烦先生来建邺。” 陶见山捋着胡须哈哈一笑,“方才还说夫人应当少思虑,我这郎中还没走,便不遵医嘱了?” 他知檀氏本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许是因为有孕在身,难免多思,因而直言,“夫人不必忧虑,我此番进京,也不止为这一件事。” 颜炳也道:“陶兄这回不急离京,且安心住着。” 檀氏不解,“这是为何?” 此事说起来,仍与那顾司徒脱不开干系。 朝廷南渡之时,朝局不稳,萧氏皇族依托着一同南渡的显赫士族才得以坐稳半壁江山。政权都建立得如此艰难,更遑论其他。因而初初南渡那几年,朝堂学政几乎荒废,中原文脉靠门阀典藏及族学得以延续,士族之中家塾兴盛,寒门子弟求学无门。 顾修昀任司徒后,有意削弱士族手中权力,于是停私学,兴官学,在太常下设国子学与太学两学府,由此竟兴起一阵学风,光禄勋下官医署也借此良机,广罗天下名医进京,为医者授课讲学。陶见山自南越到建邺的路上便听说了此事,也乐得将自己多年游历见闻授以年轻医者,因此这次打算在京城多停留些时日。 颜箫听在耳中,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顾司徒还当真以为,凭他一人,便能将盘踞朝堂数百年的门阀连根拔起? 下章预告:阿箫疑似被人盯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琅琊颜 第3章 暗流涌 颜炳和陶见山许久未见,兴致高涨,相约手谈,颜笙亦回了西院,只颜箫留在东院陪檀氏说话。 “阿娘可要休息?”颜箫见檀氏面有倦色,不免关切。 檀氏摇头,“方才歇了半晌,眼下倒不累,阿箫,扶我去院子里走走罢。” 东院的墙外便是颜府的内花园,颜箫不敢拉着檀氏往池边碎石子路上去,只在连廊下走走便是。 “锦堂今日新送来的冬衣,你可看过了?”檀氏忽问。 “方才着急往阿娘这来,尚未试过,”颜箫如实回答,“只大略看了眼,似乎颜色艳了些。” 她适合素净的颜色,但染春拿回来的那几套衣裙却各有各的鲜嫩。虽是为宫宴准备的衣裙,可也把她衬得太嫩了些。 檀氏含笑颔首,显然有意为之,颜箫忍不住发问,“今年的寿宴有何不同?” “肃王世子明年行冠礼,之后便要选妃,世子妃的人选今年便要敲定了。这事马虎不得,单是敲定人选就要从年头选到年尾。”顿了顿,“阿箫今年都十六了。” 颜箫本没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后知后觉地指了指自己,朱唇微张,“我?阿娘,我今年才十六。” 檀氏一拍她的手,“七娘十六岁便和崔氏定亲,你阿娘我十六便已嫁给你阿父,你便是从如今开始掌眼,也要明年才能成亲了。这般算来,是不是觉得也不算早了?” 七娘颜笳是颜箫的庶姐,年长她四岁,前些年嫁到清河崔氏。 “……可是,阿兄也尚未定亲啊。”颜笙比颜笳还大一岁呢,怎么没见他被催。 说起颜笙,檀氏柳眉一竖,显然也很头疼,“六郎主意拿的定,也不知是在等什么,随他去罢,左右也才二十一,男子倒没那么急。” 颜箫哑口无言。 琅琊颜氏不愁嫁女,只是嫁人一事,若是这样送上门去匹配家世门第,便是成了亲又有何意趣?若有机会,她还想…… 梦中那小郎君模糊不清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 檀氏见她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欲言又止半晌,才憋出一句,“可是,肃王世子一向顽劣,女儿只怕所托非人,耽误终生。” 檀氏没有计较她这不怎么委婉的忤逆之言,而是思及前几日在茶肆遇见肃王妃时两人的谈话,“若是予琰当真选中了你呢?” “什么?”颜箫杏眸猛然睁大。 * 入了二月,地暖春回,日头悄悄变短,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当今天子年幼,太后也不过四十,年龄上实在称不上一个“寿”字,却已到了自称“哀家”的辈分。 二月初七,乃是太后的寿辰。天子予瑢年纪虽轻,孝心却一点不少。因今岁是整寿,予瑢特嘱祠部着力操办,祠部尚书柳文宣亲自督察,以确保万无一失。 过了午时,数十顶车轿便陆续汇集至宫门外,冠盖相连,遮天蔽日。 已有些暖意的微风吹动车帘,颜箫就着缝隙向外望了一眼。 窗外姹紫嫣红,群芳争艳,瞧着不像是来为太后贺寿的,倒真是为自己选郎君来了。 润秋捧出点心匣子,递到颜箫跟前,“夫人叮嘱,恐今晚宫宴累人,特备下了糕团让娘子入宫前垫上一口。” 颜箫和檀氏分坐两车,此时车中只有自己的两个侍女,说话倒没什么顾忌。 方才午食用的不少,眼下倒不饿,但颜箫瞧着那精雕细琢的糕点,还是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一块便又丢开手,随口问道:“可见着檀家的马车了?” 染春答:“方才瞧见檀家的马车就在后面不远,夫人吩咐,拜见过太后,娘子便可自去寻檀娘子了。” 颜家四顶马车,在宣阳门前分行两路。 女眷们走台城西侧的千秋门入内宫,是为取个千秋万岁的好兆头,臣子们则是候在正殿太极殿外。 顾修昀今日散了朝会便去了尚书台,元月刚过,复印开朝未满十日,积压的公务尚未理清,陛下前几日偶感风寒,未曾临朝,这几日由顾修昀监理朝政,日日忙得头脚倒悬。他今日还未用午食,此刻打算和皇上问安后便回府换吉服,再入宫赴宫宴。 尚书台就在宫城之内,因而宫城亦被称作台城。 站在宫内甬道上回望,越过重重宫门,可以看到止车门外已有不少人在等候觐见。 顾修昀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默然踏上官道,穿过宫阙无数,直到在一处殿前停下。 他一振官袍,抬步迈上汉白玉台阶。 太极大殿殿门未闭,天子身边的内监高展却候在殿外,见他来,忙上前行礼。 “奴才见过顾司徒。” “高内侍不必多礼。”他抬眼扫过殿门。 高展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容置疑,接着便道:“司徒来得巧,肃王殿下正在里面呢。奴才这就去通传一声,劳烦司徒在这候一会儿了。” 他颔首,“有劳了。” 东配殿内暖阁中,面容清秀的少年正襟危坐在桌案之后,正在修改着方才肃王审阅过的文章。他一身赤金色龙袍,面庞白净,年纪虽轻,举止间却已初见沉稳。 一个中年男子立在下首,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地看着少年笔下文字。 高内侍来报,“陛下,顾司徒求见。” 年少的天子手下一顿,抬起头笑了一笑,“快请进来。” 高内侍领了旨退下,中年男子微微皱起了眉。 “陛下慌什么?” 他素来有些严肃,少年心头一跳,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他方才和高内侍说话时,没留意将手中蘸了墨水的笔随意地按在了纸上,留下一道墨痕。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心浮气躁不可取,陛下又是君上,更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少年抬头看他,正了神色,“皇叔教训的是,朕这一病,多日未曾见到司徒,一时激动了些,望皇叔莫怪。” 这少年,便是年仅十七岁的天子予瑢。而这男子是予瑢的叔父,两位辅政大臣之一的肃王萧凛。 肃王余光见殿门口一道身影缓步而来,便朗声道:“陛下是君,旁人都是臣,君臣自当有别,莫要因为谈的投契便乱了尊卑。” 予瑢面色略有些惶恐,立马起身行礼,“多谢皇叔教导,朕记下了。” 顾修昀踏着尾音来到近前,也不知听见没有,行礼时倒是神色未变。 “臣顾修昀参见陛下,参见肃王殿下。” “司徒不必多礼。”予瑢抬手。 肃王睨了顾修昀一眼,没说话。予瑢又觑向另一侧,却见顾修昀神色如常,恍若未觉,不由得心下暗叹。 这两位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彼此却颇有些势同水火的意味,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顾修昀呈上几卷公文,率先打破沉默,“禀陛下,臣今日前来,是有几桩要事,臣不能做主,请陛下圣裁。” 予瑢接过文书,奏报中密密麻麻地布满蝇头小篆,是顾修昀的字迹。前几桩倒是小事,顾修昀已列清其中关键,只待他做最后决断即可,只最后一桩有些为难。 说为难,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仍是许氏谋逆一事。 “许钧罪无可恕,其家眷打入奴籍也是应当。”未诛九族已是开恩,只是,“送去平城,是否有些……为何不判流放?” “陛下仁善,可若要杀鸡儆猴,便不能心存仁慈。”顾修昀垂首道。 予瑢下意识看向肃王,后者并未否决。 “那好吧。”予瑢妥协。他正欲合上案卷,却听顾修昀又道。 “许氏一案,仍有怪异之处。” “何处?” 顾修昀却将话头止住,侧首看向肃王,意图甚是明显。 殿中静默几息,肃王怒目而对,“顾修昀,你这是何意?” “殿下莫误会。此事尚未定论,为免打草惊蛇,自当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顾修昀唇角微弯,似乎是在解释,但落在肃王眼中,倒更像是在挑衅。 他素来对自己不甚尊重,他说的话也向来不中听,但细细想来,这番话却有些道理。 若是紧要事,他迟早都会知道,而倘若他此时留下来听入耳中,过两日消息泄露,少不得还要被顾修昀这黄口小儿怀疑。思及此,肃王也不打算强留。 只是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事要问顾修昀。 “听闻顾司徒未出元月便私自罢免了郑墉,当真是辛苦啊,尚书台的奏章还没看完,又要去操心御史台的事。”虽然司徒之责有评定人才优劣一则,但尚未开朝便自作主张,实在太过嚣张。 没想到顾修昀听了竟嗤笑,“侍御史纠察百官,理当巧舌如簧,公正严明。一则郑墉笨嘴拙舌,二则,身为侍御史,私心大过公心,既不能为陛下分忧,亦不适合留在御史台,下官便替陛下肃清了此等庸人。” 他竟这般毫不留情,仗着陛下的势,行事忒也张狂!肃王强压心中阵阵怒火,才没把这个无法无天的乱臣贼子拖出去。他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予瑢对他亦信任有加,予瑢都没说什么,自己又能如何? 他萧氏天下竟交到此人手中,只怕是气数将尽! 殿内陷入令人惶恐的沉寂,予瑢看看怒目圆睁的肃王,又看看敛眉垂首的顾修昀,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正在此刻,只听殿中莲漏发出“啵”的一声,角落里的内侍上前来报。 “陛下,申时了。” 予瑢松了一口气,挥退了内侍。 肃王深吸一口气,垂首行礼,“臣该去永寿殿为太后贺寿了。” 予瑢连忙应允,“如此,那皇叔便先代朕去探望母后吧。” 肃王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予瑢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凭几上。 顾修昀并没立时向他汇报许氏一案,而是温声问道:“陛下圣体可康健了?” “只是略感风寒,不妨事,如今已大好了,明日便不劳烦司徒监理朝政了。”予瑢性子随了先帝,温和平静,只是尚未及冠,到底稚气未脱,看着桌案上一叠公文,微微蹙眉,“怎么还未上朝,便有如此多要事。” 他没抬头,因而也未察觉到顾修昀唇角微弯,似是勾起一抹笑,却又快速地隐去,“今年确有不少事,桩桩件件都不甚简单。” 予瑢将方才放下的许氏卷宗又拿起看了看,并未看出端倪,“司徒所说许氏逆案的怪异之处,究竟是何处?” “陛下试想,若要谋逆,势必要备下充足的钱粮辎重,况且凉州天寒,即便是当年臣随先父谋逆时已是初春,凉州仍需穿复衣棉袍。” 他这话太过直白,予瑢不禁抬头看他一眼,内心有些复杂。 顾修昀却神色平静,“若要准备粮草,陛下认为,许氏需要什么?” “……钱?” “正是。”顾修昀颔首,“钱从何来?” “若要筹钱,必得是广开财路。”予瑢试探问,“但许钧在凉州多年,名下却只有薄田几亩,许氏祖宅在并州也只有一间田庄,无额外营生,这些产业并不足以支撑他行事。司徒所说怪异之处,可是如此?” “正是。” 顾修昀没有接着说下去,予瑢便知这其中还有些关窍是他一时没想到的,凝神思索,“……既然我们能想到此节,许钧身为一州刺史,必然也不会如此愚蠢。若田庄是他故意留在手中的,那其他产业想必在举事前就已转移。” 他再次看向手中案卷,顺着这个思路,果然发现异样。 “许钧在举事前两个月与妻和离?”予瑢抬眼看向顾修昀,从他眼中看到赞许神色,便知道自己说对了关键。 顾修昀道:“许氏内眷于去岁冬月回到建邺,因与许钧和离,此番并未波及到她。” “话虽如此,但时间上未免太巧了些,是否应当将许夫人一并收押审问?” “臣已审过了。” 予瑢静默一瞬,今日才二月初七,他速度未免太快。 “许夫人言,许钧内宅一向清静,去岁秋日,却忽纳入了几个胡姬在房中,两人因此争吵不断,不多日便写了和离书,放妻归京,她并不知许钧竟一直策划谋逆之事。” 许钧冬月起兵,事先要调配各处兵马粮草,如此动作连枕边人都毫无察觉,这话谁信? “此外,凉州军中有人苟且偷生,事发后至怀远军帐下投诚,也提到过许夫人和离回京一事。” “凉州军中将士为何会报到怀远军袁将军处?” 本朝各州郡自南渡以前便实行两府并立的制度,都督军府和刺史府分属中央,与戍边的怀远军当并无交集才是,予瑢疑惑,于是插言问了句。 却见顾修昀冷了神色,“凉州刺史胆敢与都督军府暗中勾结,合谋起兵,臣已下令,将凉州军暂交由怀远军接管。” 提到怀远军,某些情绪终究是无法避免,予瑢垂眸,亦不愿多提,由着他做决断。 莲漏中传来的汩汩水流声冷却了殿内气氛,予瑢望过去,这才忆起方才太后遣人来叮嘱他的事。 可顾修昀似乎存心不让予瑢安生,他尚未开口便被打断。 “还有一事,忘记禀明陛下。许夫人因许钧纳胡姬而与他,但,”顾修昀一顿,语不惊人死不休,“许夫人自己,亦是外族人。” “什么意思?”予瑢心中一震。 顾修昀勾唇笑笑,似是觉得有趣。 “端看近日京城,何处会骤生波澜了。” 金猊兽静静吐着烟,予瑢看着眼前的青年。他总能这般运筹帷幄,仿佛世间一切皆在他意料之中。 予瑢不禁想起顾修昀来之前肃王的话。 “陛下这般信任他,就不怕六年前的事再度上演吗?” 下章预告:阿箫顾司徒初次交手!背后蛐蛐被发现[白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暗流涌 第4章 顾司徒 顾修昀离开太极殿时,申时已过半。 他并未出宫回府,而是径直去往永寿殿。 方才太后再次遣了侍女来传话,请司徒即刻前去,他推脱不得,只好着官袍前往。 酉时初,太后将在永寿殿会见各家女眷,此时将他叫去是为着什么,顾修昀心下早已明了。 此时永寿殿外已是花团锦簇,沉寂了整个冬日的女郎如同北归的雏雁,谈笑声隔着道宫墙都听得见。 顾修昀到时,肃王正巧从殿中出来,他停下行礼,肃王冷睨他一眼,脚步不停。 永寿殿中,太后端坐上首,正与肃王妃崔氏闲话家常。 太后出身下邳梁氏,素有世家风范,为人随和,虽跟随先帝在边地多年,却保养得宜,瞧着比同龄的崔氏还年轻几分。 两人正谈笑间,侍女来报。 “禀太后,顾司徒到了。” 崔氏举着茶盏的手一顿,不免诧异,这时节,顾司徒怎来了? 顾修昀行至座下,不等太后说话,吉语先至。 “臣顾修昀恭祝太后寿辰,愿太后身如月恒日升,不骞不崩。”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孩子,快快起来坐下。” 侍女早已在太后下首备下坐席,顾修昀依言跽坐在侧。 太后将顾修昀视如己出,待他素来亲厚,细细询问了顾修昀近日起居,随后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道:“我知你平日事忙,鲜少出门应酬,家中也没有主事之人,但同朝为官,虽不可结党营私,却也不该敬而远之。” 这一番话在顾修昀意料之中,他垂眸,恭敬称是。 崔氏闻言,笑了笑,只低头喝茶,对太后未尽之言已然心领神会。 * 檀氏身子重,别家女眷皆候在殿外甬道上,颜氏的马车却能停在殿门口,引得不少人翘首探望。 颜箫陪着檀氏坐在车中,不忘叮嘱:“阿娘可要当心,今日人多,莫要被人冲撞了。” 檀氏瞧她比自己还紧张,眉头微蹙的模样像极了颜炳,莞尔一笑。 “不妨事,太后体恤,必会着人关照,到时候呈了贺礼,我便安稳坐着,你只管寻了女郎们说话去。” 颜箫四顾,意有所指,“阿娘可未必能寻得清静。” 母女两人说着话,车下便有侍女前来引路,请檀氏与颜十一娘入殿觐见。 早春时节,料峭春风尚有冷意,柳枝还未抽新芽,枯枝垂在水边,偶被东风吹得四散。殿后花园中,隐隐飘来笑语声,想来是拜见过太后的女郎们正聚在一起闲谈。 颜箫跟在檀氏后面,面上八风不动,一路行至殿前。 进了殿中,便有一阵暖香融融袭来。 颜氏母女到的不算早,此时殿中已是官眷如云。侍女报了来人,檀氏携女上前,恭谨行礼。 只听得上首的太后“哎哟”一声,“颜夫人这身子瞧着比年前宫宴时又重了不少。”又一迭声地赐座。 崔氏也道:“可不,到了这个月份一天一个样。” 檀氏笑着应和,“妾身倒不觉如何,只是愁坏了府中绣娘,才做好的衣裳没几天就穿不下了。” 殿中坐着的皆是年岁稍长的贵妇,谈起妇人生产事来并无避讳。 忽听不知哪位夫人转了话题,掩口轻笑,“许久未见十一娘,竟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颜箫虽未出声,但句句话都听在耳中,此时察觉到数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便款步而出。 “臣女颜箫拜见太后,恭祝太后圣体安康,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不骞不崩,无不尔或承。” 太后似有些惊讶,不知对着谁说了句,“倒是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又对颜箫笑说:“十一娘不必拘礼,抬起头来我瞧瞧。” 颜箫闻言便微微抬了头。 她方才垂眸立在檀氏身后,一向恪守着规矩,并不四处打量,因此并不知道上首竟还坐着个男子。 那人瞧着很是年轻,一袭绛紫色广袖官袍,腰束白玉带板,宽肩薄背,挺如青松。他眉目舒朗,面容沉静,头顶玉冠,日光透过层层窗纱映在他侧脸上,如同金箔浮于湖面,将人笼上一层暖色,然他周身的清绝孤傲,却又似剑鞘击水,冲破那层暖色面纱,寒光凛冽间,似有杀伐之气。 在一众热络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 颜箫离得远,看得并不真切,却能辨出他出尘的容貌,一时竟有些失神。 许是她目光停留得太久,顾修昀似有所感,他抬眼,不偏不倚的望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颜箫立时回过了神。 但她却并没移开视线,不然显得像是她做贼心虚一般。 然而那年轻郎君竟也不曾退缩,平静地望着她,神色未变。 两人莫名其妙地僵持了片刻,颜箫忽然有些恼怒。 诚然,是她失礼在先,可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样盯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女郎,又是什么道理? 好生无礼! 顾修昀辨得出她眼中情绪,率先移开视线,复又低头饮茶。 琅琊颜氏十一娘,眉眼间与颜太傅家的六郎有几分相像。雪肤花容,绮年玉貌,只是她这样盯着人不放—— 似乎刁蛮了些。 殿上诸人也不知讨论了多久,颜箫只听得崔氏一句,“就是寻遍了建邺城,也找不出比十一娘更俊俏的小娘子了。” 颜箫暗怪自己沉不住气,怎忘了这是在太后銮驾之前,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抿唇一笑,落落大方。 “殿下谬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女不过是有幸得了副好皮囊,自然要小谨慎做人,是断不敢在建邺称王称霸的。” 若论在长辈面前讨巧,颜箫是一把好手,一番话惹得太后和崔氏掩唇低笑。 余光所见,就连太后下首那男子似乎都轻抿薄唇。 眼见着座中众人纷纷与檀氏及颜箫攀谈,场面比之方才热络不少,太后岂能不知她们心中打的是何算盘?她状似无意地向顾修昀瞥去一眼,见他端坐不动,连眼神都未多分一分给颜箫,心下暗叹。 顶好的女郎,怎么就入不得他的眼呢! * 颜箫退出永寿殿,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男子的身影。 她自忖也不是没见过生得好看的少年郎,不论是神采飞扬如檀家表兄,或是温润如江南烟雨的陆鸣渊,便是她阿兄颜笙,那也是姿容俊逸,一等一的好皮囊。但如这人一般气质的,却并不多见。 江南润泽之地,多出翩翩少年郎,那人却浑然不似那等瘦弱青年,身形也不似寻常郎君那般清癯,像寒冬的霜雪打磨出的玉石,锋芒尽收。 他是谁呢? 他身上那件绛紫色官袍颜箫认得,非三品以上的朝臣不可着紫,颜箫父亲颜炳是一品太傅,有着同样的紫袍。司空杜景颜箫也认得,若他也是三公之一,那么他便是—— “许久不见十一娘,怎么,不认得我了?” 忽然一道男声拉回了颜箫的思绪,她这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她竟走到了水边一处凉亭前,而领路的侍女已不见了踪影,亭中却站着个绯衣少年。 颜箫认清来人,“世子殿下。” 正是肃王世子予琰。 “几日不见,十一娘怎么如此见外,不该唤一声表兄么?” 予琰迈步走出凉亭,勾唇轻笑,十足的浪荡子模样。 颜氏与萧氏沾亲,颜箫的祖母襄陵公主是当今天子和肃王世子的姑祖母,虽先人已作古,但论起来颜箫是该唤予琰一声表兄。 这位表兄人物风流,她素来不喜,眼下她又想起那日檀氏的话,当下神色便冷了几分。 “世子请自重。” “自重?”予琰不怒反笑,又上前了几步,假作没看见颜箫在后退,“十一娘怕什么?宫城之中,我能如何?” 他笑得实在欠揍,颜箫腾地火起。 今日撞了什么邪,殿上一个登徒子,殿外一个登徒子,都叫她遇上了! 眼前予琰还歪着脑袋朝她笑,颜箫知道他也无非就是嘴上功夫,做不来什么出格举动,一句话都不想说,扭头就走。 永寿殿她来过多次,没人引路她也能找到方向,循着笑声,轻而易举寻到了水榭中。 杜家四娘杜蕴容朝她招手。 “阿颜,这边!” 杜蕴容身边花团锦簇,围着的一群女郎颜箫大多认识。众人见颜箫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颜箫便在杜蕴容身边坐下。 “方才我们正说着顾司徒要颁新令,说是会稽郡人多地少,佃户闹事,要没收士族在会稽的别院。倒也不是全部没收,只是超出规制的部分要归公,阿颜你听说了不曾?”杜蕴容问她。 此事颜箫亦有所耳闻,无非是顾司徒想要打压士族,还政于萧氏皇族。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忠臣! 她这会儿心中有气还没消,想起方才殿上忠臣直勾勾的眼神,冷笑一声。 “这等不自量力的佞臣,只怕是看不到门阀没落的那日了。” 才得了太后准许出来透风的顾修昀刚巧走到一处假山后面,有风从湖面上飘来,连带着将这话也送进了他的耳朵。 边上侍女神色骤变,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下,不敢看身边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司徒一眼。而顾修昀倒是神色平静,负手立在假山之后,片刻后,竟还轻轻一笑。 下章预告:有点意思,暗中调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顾司徒 第5章 宜慎言 颜箫方才是脱口而出,此时也觉得自己失言。 虽则顾司徒名声并不好,但台城之内,毕竟他身份尊贵,还有太后在此,确实不该如此造次。 水榭中静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喧闹。 在场女眷大多出身士族,对颜箫这般直言既不惊讶,也不恐慌,反而还另眼相看,称是不畏权势的世家风范。 “你方才在殿中可瞧见了?”杜蕴容凑过来问颜箫。 “什么?” “顾司徒呀!”杜蕴容神秘兮兮的,“太后待顾司徒亲厚,要借此良机为顾司徒相看呢。” 年前梁氏与杜氏缔姻,梁太后侄儿梁言娶杜司空长女,杜蕴容知道这事也不足为奇。 “瞧着顾司徒并不年轻,缘何一直未曾娶妻?”一旁坐着的柳氏女柳文茵也好奇问道。 顾修昀入京两载,对他的事,人们似乎总是讳莫如深,又充满好奇。 杜蕴容是打探消息的能手,“顾司徒如今父母俱亡,族中人又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太后替他操持。可这些年司徒对士族大开杀戒,得罪了不少人,哪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高不成低不就,自然是婚事无望了。” 颜箫默默吃茶,替顾司徒盘算起来。 如今雄踞江左的士族不过也就数得上来的那几家,侨姓士族中,除开她家琅琊颜氏,和阿娘家高平檀氏,另有乐安杜氏和下邳梁氏,江南士族较之侨姓士族虽略逊一筹,但人丁兴旺,如平湖陆氏,吴郡顾氏,京江柳氏,吴兴沈氏。 朝廷初初南渡之时,世家大族自恃身份,几乎不与寒门庶族联姻,因此几大家族相互之间皆有姻亲,盘根错节,牢牢把控着朝堂。 这些士族平日里不见多团结,遇事却能携手一致对外,顾司徒入京这两年,对士族多有打压,几乎将人得罪了干净,纵使他位高权重,哪里还有人愿意将家中女郎嫁与她? 不唯如此,自顾修昀入主尚书台以来,还提拔了不少寒门高官。尚书台五位尚书有三位皆是庶族。明明他也是出身世家,却愿意将世家职权让渡给寒门,颜箫不明白他所图为何。 “那太后看中了谁呢?”颜箫忽然好奇。 杜蕴容摇头,“这倒不知道了,左不过就是我们中的某一个。” 这话说得惊悚,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杜蕴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柳文茵身上,“不过阿柳倒是不必担心,太后自然舍不得将你指给顾司徒。” 颜箫闻言笑道:“听说梁家小郎君春末便要从润州竹山书院归京,进国子学读书,可有此事?” 陆家女郎陆鸣澜也来凑趣,“不知梁家小郎是单为了进国子学才回京,还是也为了什么旁的事。” 柳文茵面上浮现点点红云,别过脸去,声细如蚊,“这话要问他去,怎么来问我……” “几位阿姐在笑什么,好生热闹!”水榭外传来人声。 颜箫望过去,瞧见几位寒门女郎正自廊桥而来,有谢家女郎,郑家女郎,余下几个瞧着眼熟,却记不得姓名。 这几人以郑家女郎郑月瑶为首,才一踏入水榭便莺莺燕燕围做一团。 不知郑月瑶方才是听到了颜箫几人的对话,还是凑巧忆起,见了柳文茵,抚掌而笑。 “前些日听我阿父说阿柳要同梁家说亲,不知可说定了没有?” 她是想同柳文茵拉近关系,可此事虽则只差一层窗户纸,却尚未捅破,她这样一问,叫人如何作答都不是,柳文茵面色并不好看。 “阿郑慎言。” 郑月瑶明明听得真切,不明白为何柳文茵会否认,正要疑惑,身旁谢家女郎谢玉含便冷着嗓音打断了她。 “不知阿郑从哪里听来的,莫要浑说,当心以讹传讹,毁了人家声名。” 谢玉含生性冷淡,郑月瑶一向嫌她清高虚伪,当众被呛声,有些不乐意,提高了嗓音道:“怎么是我浑说,我阿父是听梁中丞和柳中书说起的,当时颜太傅也在场,不信你问阿颜!” 她一句话得罪四个人,几道目光投向颜箫。 “抱歉,方才是在说什么?”颜箫歉然发问。 非是她故意轻视,她是真没听到,她方才正四下里寻找檀止的身影。 谢玉含冷笑一声,也不知为何,就是打定主意不相信郑月瑶所言,“阿郑莫要随意攀扯旁人,听错了便说听错了,还有谁会怪罪你不成?” 郑月瑶睁大了眼睛,“我真没听错,我阿父当真这样说的!” 颜箫略觉吵闹,趁着几人没吵得更大声时,起身告罪自去更衣。 * 水榭旁有处湖石堆砌的假山,穿过蜿蜒曲折的碎石子路,旁边有个垂花门,通向湖面的另一侧。 颜箫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清静清静,见那边似乎安静少人,便抬步向那边去。 才迈过垂花门,身旁染春低声道:“娘子快看,檀娘子在那边。” 前面不远处有座临水花厅,四下无人,只有一个银红月袍的女郎和她的侍女,正倚着栏杆,一把一把地往湖中扔鱼食。 颜箫一看,果然是她正在找的人。 “你这是想将鱼喂饱,还是想将鱼喂死?”她站在花厅外,笑吟吟道。 那女郎听了声音,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明眸善睐的白净面庞,一头散发高束着,平添几分飒爽,笑起来便如烈烈朝阳般明媚。 “阿箫!”她向颜箫招手。 这便是骠骑将军檀道之女,亦是颜箫表姐,檀止。 颜箫步入花厅中,“方才寻你不见,竟是在这躲清静!” “我方才险些和郑月瑶撞上,她缠人得紧,你不也是被她缠怕了才跑来的吗?”檀止惊魂未定。 颜箫笑道:“你人躲在这,消息倒灵通。” 檀止抬手一指,透过岸边一丛柳枝,刚巧能看见湖心水榭。 她这一指似有怪力,水榭那边登时便传来女子吵闹声。 “凭他什么司徒宰辅,位高权重的,谁若是进了他家的门,那才真是毁了累世的清誉!若是再像许家那样,那……” “阿郑慎言!这可是在台城,岂能胡言乱语!” 颜箫和檀止对视一眼。 “是郑月瑶?”原来不止她一人对顾司徒出言不逊。 檀止也听出来了,“郑月瑶未免也太大胆,许家的事才过去没多久,顾司徒又正得势,她竟敢在太后殿中议论此事。” 郑月瑶素来口无遮拦,三言两语便能被人挑拨生事,颜箫虽知她为人,却觉她这次并非无理取闹。 “前些日顾司徒罢免了郑侍御史,连带着郑月瑶议亲之事都要受牵连,这是无妄之灾,她心中有气,对顾司徒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檀止对这些事一概不知,“顾司徒为何要这样?” “似乎是为着许家的事,两人当街起了争执。”颜箫也只是听颜炳和颜笙提了一嘴。 她还记着顾司徒不加掩饰的眼神,她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是政见不合,便动辄将人罢免,我看顾司徒才是无理取闹。”又想起他在会稽郡施行的新政,更是愤愤,从檀止手中抓了一小撮鱼食,一股脑丢进湖中。 “除了模样俊些,一无是处!” 檀止“扑哧”笑出了声,半晌,又认真了神色。 “顾司徒不是这样的人,我阿兄当年在并州行军时,曾在顾司徒麾下任中郎将,顾司徒爱惜部下,用兵如神,军中是人人夸赞的。”檀止面露敬佩之色,“你可知军中之人大多桀骜不驯,可都对顾司徒俯首帖耳,他必是位极好的主将!” 颜箫对顾修昀了解不多,她只知六年前建邺那场兵乱,皆因当时的怀远军主帅顾氏父子自边地起兵。而顾修昀之父顾行之亦死在了那场叛乱中,七万怀远军在主帅之子顾修昀的带领下,一路从凉州杀至建邺,闯入台城,取崇治帝首级,拥立先帝登基,改朝换代。 叛乱、弑君,这是实打实的谋逆大罪。 她当时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光景,只记得有一阵子阿娘说外头不太平,将她圈在家中足有两个月,后来也无人提起缘由,江山却已易主。她私下里去问颜笙,颜笙只道她还小,也不肯和她多说。直至两年多以前,先帝驾崩,太子予瑢登基,拿出先帝密诏,封怀远军主将顾修昀为司徒、门下侍中,加录尚书事,辅佐幼帝时,京中又是一片哗然。 二十一岁便官至三公,这是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的殊荣,但这位站在丹墀之下的青年,却似乎并未获得他应有的尊荣。 颜箫对于顾修昀的全部认知仅限于此,可檀止不会骗她。 “或许他是位极好的主将,却未必是个忠义的臣子。” * 郑月瑶在水榭中才刚与人争吵起来,这边太后就知晓了,派了侍女去问询,回来禀报时只说是几位女郎为着顾司徒争论了几句,又当着一众贵妇的面将郑月瑶的话复述给了太后。 一时间殿上众人噤若寒蝉,连肃王妃都沉默不语。郑夫人更是面如土色,幸而顾修昀眼下不在殿中,若被他听见了首尾,知道郑月瑶因郑墉之故当众驳他脸面,恐怕眼下已坐进廷尉狱中了。 可即便没叫他本人听见,但人人皆知顾修昀有太后庇护,得罪了太后和得罪顾司徒又有什么分别? 郑夫人汗透后心,几次嗫嚅想为郑月瑶辩解,但见了周围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到底是不敢开口。 梁太后却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半晌没说话。 她搅动着茶盏里的浮叶,平静道:“都是哪几位女郎在水榭中啊?” 答话的侍女是太后身边的人,不必给几位女郎留情面,一五一十的报了人名。 郑夫人面色惨白,站都站不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发了抖。 “妾身教女无方,回去、回去定严加管教,今日太后大喜的日子,求太后莫要将童言无忌放在心上。” 其余几位夫人也纷纷起身附和。 “童言无忌?” 殿中一片死寂,仿佛过了许久,却又好像只过了一瞬。 太后放下茶盏,终是淡淡一笑,“若是口无遮拦,是该严加管教。可若是别有用心,该如何管教呢?” 下章预告:果然有缘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宜慎言 第6章 瓮中鳖 宫宴在戌时初刻开始。 酉时已过半,躲清静的两人在花厅中边叙话边撒鱼食,檀止吃多了茶果,永寿殿的侍女引她去更衣,颜箫便先行往水榭而去。 日头西移,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不多时便冷了下来,水畔更是阴湿,寒气悄无声息的浸润肌骨,冻得人手脚发麻。颜箫遣了染春回去取袖炉,一边加紧脚步欲从花园绕回水榭中。 她并不知自己方才借故离开水榭,竟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太后的责罚。 绕过几株腊梅,再穿过片积着残雪的山石造景,便能拐回到通往水榭的廊桥上。 先帝尚简,台城的花园也修得简朴,甚至不如颜家花园精巧,寥寥几眼看过去,并无什么景致可观赏。 正要踏进假山时,冷不丁却听到一个男声。 “……那日封禁许家时,竟把你漏下了,倒是本官的疏忽。” 声线醇厚而沉着,如同沉玉撞在青瓷瓶中,叮当作响,清冽冷峻。 “你这狗官,真要让许家绝后吗!”紧接着另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听着竟似是个内侍。 那声音离得极近,颜箫脚步一顿,转身就要走,却在听到“许家”两字时,让好奇占了上风。她环顾四周,见嶙峋怪石间有处内陷的空隙,便闪身躲了进去。 那声音悦耳的男子轻笑了声,“不杀你,许家也未必有后吧。” “狗官,你别逼人太甚!许氏族中那么多总角孩童,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等他们知道了是你让他们卑躬屈膝给鲜卑人当牛做马,你就不怕他们来找你报仇吗!”那内侍近乎癫狂的喊叫着。 “尽管来,”他语调轻松,“本官就在这等着。” 颜箫悄悄探出头去,想看看是哪位狗官在此作恶。 然而下一瞬,只见一片刺目的红色自层层湖石之间喷射而出,一片绛紫色衣角微动,两道极艳的色彩在一片灰石白雪间格外醒目。 那是……血? 颜箫蓦地睁大眼睛,惊骇不已,下意识后退几步,方才便冻得微麻的手脚此时已麻到四肢,连手臂不小心撞在了凸起的石壁上都未能察觉。 是谁?敢在太后宫中草菅人命? 假山后面传来呜咽声,悦耳的男声低沉轻蔑,“果然如此。” 而后又唤来一人,“拖下去,处理干净,告诉冯益,我要活的。” 随后再无人说话,动手之人沉默寡言,行动却迅速,先是“砰砰”两声,似是拳头捶在了什么硬物上,而后麻绳互相摩擦,重物在碎石子路上拖拽,随着声音渐行渐远,一切最终归于平静。 颜箫身体僵直,脊背发麻,一动不敢动,耳中只余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似乎要冲破胸膛。 无需深思,这紫袍男子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是方才殿内座上那个沉静品茗的萧肃郎君,亦是眼下谈笑之间手起刀落的狠辣权臣。 他竟敢在太后宫中擅自处置内侍,还是已经籍没入宫的许家奴仆!他已将许氏一族送往平城为奴了,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吗?连个内侍都不放过。 若要让檀止看到这一幕,还会认定他是那个爱惜部下的仁义主将吗?恐怕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才是真正的他吧。 天色将暗不暗,穹顶短暂地呈现出浓郁的靛蓝色,远处水榭中女郎们笑语声在山石之间碰撞消磨,入耳的只有无尽的沉寂。 颜箫这才想起自己仍在永寿殿后的花园中,她要回到人声鼎沸的宴席间。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颜箫无声地转动着脚踝,因惊惧而僵直的四肢渐渐复苏,她小步挪动着,回退到来时的路上。待确定周围听不见一丁点人声后,提起厚重的裙摆,转身撒腿沿着湖边向水榭跑去,活像撞见鬼了一样。 她一路不敢回头,自然也不曾发觉,待她跑上湖心水榭时,假山后面缓缓走出个人影。那人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双手负在身后,无意识地转动着拇指上那只金镶绿松石指环,绛紫色官袍被压住动弹不得,贴在他劲瘦的腰身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园中各处点起了灯,有侍女提着宫灯路过,见到他,无声地停下行礼。 碎石子路上覆了层薄薄的积雪,虽被人刻意踩乱了,看不清脚印,但仍看得出延伸的方向。 能容纳一人的湖石凹处,还残留着淡淡的馨香。 冬日里怎会有如此浅淡的栀子香气,想必是那女郎衣袖间留下的。 她将自己掩藏的很好,但是惊慌之下那无法控制的急促呼吸却无处遁形。 池中漾着烛光的倒影,透过明灭灯火,能看到水榭中女郎们倩影交织,像冬日里绽放的姹紫嫣红。 会是哪一朵呢? * 一顿宫宴食不知味,还要装作无事发生与左右交谈。所幸顾修昀并没出现在宴席上,不知是有事离宫还是去了太极殿男席上。 他不出现是好事,不然颜箫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面不改色,不被他看出端倪。 也不怪她胆小,颜氏女自小养在深闺,卧高床,乘香车,即便是那年京城兵乱,边军都杀到眼皮子底下了,毕竟没让她亲眼所见。 檀氏见她神思疲倦,悄声问了两句,却不想连太后也注意到这边,颜箫三缄其口,只说自己有些不胜酒力。 其实顾司徒岁初便颁了禁酒以节粮的新令,席间奉上的是并不醉人的果酿,但太后仍着人特将颜箫面前酒樽换了清茶来,一贯的和善温厚。 颜箫不禁望向太后,她可知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素来爱重的顾司徒就在她这殿后花园中悄无声息的处理了一个内侍? 宫宴在亥时结束,颜箫回到自家马车上,终于卸下笑容,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累人得很,要在家休息一个月才能缓过来。 马车辘辘,无声驶向竹枝巷。 右御街上人车拥挤,前面不知被什么人拦了一下,马车在朱雀桥下猛然停住。 颜箫被这一个趔趄惊醒时,已然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她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到哪里了?” 右御街上商铺连绵,此时已临近宵禁时分,街市上却仍热闹,人声喧哗,一派市井繁荣。 这一看才发觉,街西面有间面阔三间的奶酪铺子,门上挂着的风灯还崭新着,却紧闭门户,已是人走灯灭的景象。 这间铺子颜箫印象深刻,因她颇爱食北人这酪浆,只可惜这东西价贵,北地尚且稀少,南方更是难得一见,颜箫还是幼时回青州琅琊祖宅时有幸尝过,一口下去惊为天人。 这间奶酪铺子去岁十月才开业待客,有次颜炳还着人买了送至府上宴请陆丰,结果陆丰食过了量,彻夜委顿,事后还与颜炳玩笑道:“我虽吴人,几为伧鬼。” 南渡而来的北人犹爱食酪,常觉淳酪养性,使人无嫉心,侨姓士族好以此物款待南人,因此这家店铺生意很是火红,只不知为何这才不过几个月便关店了。 颜箫放下帘子,坐回车内,颇有些遗憾。 “难得有间卖酪浆的铺子,就此关了也是可惜。” * 秦淮河两侧,至晚愈发热闹,丝竹声不绝于耳,河中画舫灯影流连。 两个年轻郎君自醉春居走出来,脚步虚浮,跌跌撞撞,两人手上还捧着酒樽,兀自对着虚空碰杯。 “顾兄,今日可……可还过瘾?”其中一个朱衣郎君大着舌头问道。 “不、不过瘾,喝酒哪有过瘾的!”那顾四郎也没多清醒。 “不过瘾那就、那就去我家店里吃酪浆!” 两人勾肩搭背往右御街而去,来到一间窗门紧闭的奶酪铺子前,朱衣男子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嚷开道:“谁把门锁上了?大晚上的,不做生意啦!给老子开门!”说着把酒樽一扔,上前去砸门。 再有一刻钟便要宵禁,右御街上人烟渐稀,周围铺子都各自上了门板,准备闭户休憩,左邻右舍听见有醉汉砸门,纷纷探头出来察看,待看清了两人面容,却又都躲回了自家屋舍内。 两人敲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三分醉意上头,顾四郎一扭头,瞅见街上一位布衣女郎,正低着头匆匆赶路,歹念上涌,便抓过来胡搅蛮缠的问话。 “小娘子,你可见着这间铺子的东家了?” 那女郎被大力抓得抖了一抖,男子张口间酒气熏人,她捂着鼻子摇了摇头,这举动却叫顾四郎顿生不满,恶狠狠凶道。 “你是个哑巴不成?怎的不和爷说话!”他说着便要动手。 不承想那女郎亦是个烈性的,见顾四意图不轨,抬手就扇了一巴掌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把顾四打得一愣。 从没有人敢这样对他,愣了一瞬后,反倒没有那点子绮念了,他怒火中烧,上前就要扼住女郎的脖颈。 眼见着顾四就要挨上女郎了,忽地从旁侧甩过来一根马鞭,“咻”地一声落在顾四的手臂上。 “啊!”顾四吃痛,大叫一声,“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他抬头看去,只见宽街上两匹高头骏马并肩而立,马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那小郎君着玄色劲装,隐在夜色中,一手还拎着个点心匣子。女郎则是一身银红月袍,墨发高束,方才那一鞭子正是出自她之手。 正是檀玄与檀止兄妹二人。 檀止捂着手臂,只觉火辣辣的疼,仰头看向两人,酒醒了大半。 他陪笑道:“是檀娘子啊,我们有话好说嘛。” 檀止收起鞭子,蹙着眉怒道:“我同你这登徒子没什么好说的。” 顾四虽识得檀家兄妹,却从未如此近距离的交谈过,如今借着酒意打量檀止,见她唇红齿白,蹙眉的样子竟也分外可亲,便嬉笑着凑上来。 “檀娘子莫生气,不如我请娘子吃杯酒,就当赔罪了……” 顾四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又一根鞭子飞来,这次是落在了顾四的嘴上,一瞬间,顾四的嘴唇便红肿了起来。 檀玄坐在马上,冷冷地俯视着顾四,“酒醒了么?” 这回顾四是真清醒了,他摔在地上,冷汗连连。 “檀大郎君饶命……” 檀玄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马鞭,而后将帕子直接扔在地上,看都不看他一眼,“不是我要饶你。” 顾四知这两人自己惹不起,若不是醉意上头,他是断然不敢如此轻薄檀止的,此刻便连滚带爬地跑到檀止马下,不住求饶。 “檀娘子饶命!” 檀止皱眉,理都不理他,只看向那被顾四捏住的布衣女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郎摔在一旁瑟瑟发抖,“我好端端的走在路上,这位郎君却来推搡,幸而有两位出手相救……” “你这小蹄子,哪有的事……”顾四还想为自己辩白,忙解释道:“檀郎君檀娘子莫听她胡说,我只不过想问问话,是她先动手的。”说着还将自己的半张脸凑上去,示意自己也被扇了一巴掌。 他今夜没吃上肉还反被打了,实在恨得牙痒痒,可当着檀家兄妹的面,顾四不敢动手,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忽然,他余光见到檀玄看向他身后,眉目一舒,遥遥抱拳行了一礼,顾四没来由得后背发凉。 果然,不待他回头看去,便听见了来自地狱修罗的呼唤。 “顾承启!” 下章预告:阿箫注定会和顾司徒相遇的一些证据[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瓮中鳖 第7章 羡桃花 吴郡顾氏盘踞浙东,比之其他吴地士族,人丁不算兴旺。顾修昀这一支远离本家多年,关系渐疏,却也尽了帮扶族人的道义。从兄顾修平靠着吴郡顾氏和顾修昀的名头,在光禄勋下任御府令。 顾修平只得顾承启一子,平素多有溺爱,将他养成了建邺城中数一数二的纨绔。可他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只怕这位七叔。 他本还想寻那朱衣郎君做挡箭牌,好让顾修昀在外人面前给他留点脸面,结果一转头,哪里还能看到对方的身影,空旷的街面上只有檀家兄妹和那布衣女郎。 顾修昀代他向檀家兄妹道了歉,随后将他和那布衣女郎全部带了回去。 他那顶宽敞的马车让给了那位女郎,自己则是翻身上马,将顾承启栓在马后,还着人从秦淮河里舀了瓢水,兜头浇了顾承启一身。 更深露重,这天寒地冻的,顾承启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脖颈流进领口,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冻得迈不开步,顾修昀却径自打马向前,一拉一扯,他险些跌个跟头,只得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明明可以乘车回府中给他熬一碗醒酒茶,却偏要使出这招,还要叫他一路被拴着走回去。 狼狈不堪,奇耻大辱! 顾修昀将他带到司徒府的书房中,不允许他坐,水也不给喝,见他清醒些了,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七叔,这真不怪我。”顾承启不怎么有底气的顶嘴,“是孙小郎要带我去他家铺子吃酪浆,谁承想铺子关业了,他才去砸门的。” 他小声嘟囔,“孙小郎也是不靠谱,他自家的店铺,是开是关自己都不清楚,平白在我面前失了面子,他倒先跑了……” “孙小郎是谁?”顾修昀不比他认识那么多纨绔。 顾承启惊讶地睁大眼,“七叔你连孙小郎都不认识?他在秦淮河上可是出了名的,他……” 顾修昀屈指敲了敲桌案,没工夫听他啰嗦。 顾承启只好解释道:“便是五兵尚书家的独子,他阿父人到中年才有了他,宠得很。” 顾修昀冷笑一声,“难为你认识这么多人,真该让你去做吏部尚书。” 顾承启当真思索了一下,“也不必吧,我怕冬日起不来上早朝。” 岳陆在旁边听得无语,仰天长叹,怎么郎主会有这样愚蠢的侄儿。 书房里一时陷入沉默,顾承启衣裳还未干透,水珠滴落到地上,啪嗒作响。 顾修昀沉默着,不知在思索什么,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桌案。 过了好半晌,他吩咐岳陆,“找身衣裳,带他到厢房安顿。” 顾承启以为是要让岳陆送他回家,一听说今晚要宿在顾修昀府中,吓得一时愣在原地。 顾修昀正要起身离开,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讥诮道:“宵禁了,只好劳烦你在我府上将就一晚,明日再去千娇阁罢。” 顾承启干笑两声,“不敢,不敢。” * 书房被顾承启熏得满屋酒气脂粉气,顾修昀一刻都待不住,推门走了出去,负手立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承启殷勤地和不苟言笑的岳陆攀谈,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般没眼色,真不知他是怎么在纨绔子弟之间混得风生水起的。 月色如水,席卷庭院,平娘子踏着月色自厢房而来。 平娘子是自小便跟在顾修昀之母钟氏身边的心腹,顾修昀父母俱亡后,她便跟在顾修昀身边,替他料理府中事务。 顾修昀一早入宫,至晚方归,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回来还带了这么两个累赘,平娘子看着心疼不已,也着实替他疲累。 “郎主,那女郎我已审过了,她只说是进京投奔亲眷却被扫地出门,路遇小郎君险被折辱,旁的便没什么了。” 顾修昀“嗯”了一声,“留她在府中过一晚,明日一早便放出去吧。” 平娘子有些迟疑,“她说她在世上再无亲人,问我能不能留她在府中做事。”平娘子替顾修昀料理庶务,采买侍女这等小事原是无需顾修昀过问的,可这小娘子才被顾承启轻薄了,竟还愿意留在顾府,平娘子觉得此事自己做不了主了,于是特来禀报顾修昀。 顾修昀听了,眸光微沉,沉吟片刻后,竟颔首应允。 平娘子领命下去,却忽然起了疑心。 那小娘子生得有几分清秀,莫不是郎主看中了她? 不怪她这么想,郎主如今这年纪,身边就一个岳陆,连个侍女都没有,岳陆也是个不近女色的,若不是深知两人的交情,平娘子都要怀疑他…… 还对女郎感兴趣,那便是好事! 不近女色的岳郎君将顾承启安顿好,便折回书房和顾修昀回话。 “小郎君在后院歇下了,已安排了人明日送他回顾家。” “嗯。” “前些日子郎主让我遣人跟着许钧的前夫人,这几日有了眉目……”岳陆语调低了下去。 顾修昀神色未变,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转动着拇指上那只金镶绿松石指环。 半晌,他吩咐道:“你去安排,莫要打草惊蛇,明日午后我要在廷尉狱看到人。” 岳陆领了命,正欲离开,又被叫住。 “厢房里那个女郎,你去查查她的身份。” 岳陆一愣,“郎主是说方才和小郎君一起捉回来的那个?” * 颜箫自认那日并没被吓到。 不过就是血罢了,人身上流出来的朱漆而已,堂堂颜氏嫡女,自当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区区一个舞权弄势的佞臣,有何可惧? 她真不知道为何这几日常被梦魇住。 她顶着眼下一片乌青到东院,檀氏实在看不下去,用过午食便早早打发她回房休憩。 屋里燃着安神香,颜箫卧在窗下软塌上,帕子覆着面,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可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早燕衔春,惊啼惹人,颜箫腾地翻身坐起。 “备车,我要出门!” 这几日来天气渐暖,春意愈浓,出行不必乘保暖的马车,犊车才是备受士族追捧的出行工具。 二门外,老牛步履蹒跚,然而越慢才越能体现名士风度,不徐不疾,不骄不躁。 还未出竹枝巷,巷尾那座宅院的门口便有顶软轿挡了去路。 一位丰神俊朗的小郎君翻身下马,立在软轿下,侍女掀起帘子,轿厢内露出一张柔和秀美的面容。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软轿,微微向后退了几步,与那小郎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福身行了一礼。 小郎君虚扶一把,不知说了什么,眉眼含笑,惹得女郎愈发低下了头,离得老远都能看见她耳后的红晕。 那小郎君走后,女郎站在门前树下的阴影中,借口风暖气清,又在门口立了好半晌,实则眼神时不时地往巷口瞟去。 “人家早走远了,阿竽还在看什么?”身后有人笑吟吟的打趣。 女郎回眸一看,原是叔父家的堂姐十一娘。 “阿箫何时来的,怎么躲在后面吓人?”她抚了抚心口。 “我若不静悄悄的,怎好瞧见这一幕?”颜箫伏在车槛上,一双杏眸亮晶晶的,笑得促狭。 “我若没看错的话,那位是豫章侯家的宁三郎?” 颜竽面上飞红,来到颜箫跟前,低声央求,“好阿姐,你可不许告诉旁人……” 颜箫歪头示意她上车,“那你陪我上街,我好好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竽是颜焕长女,只比颜箫小几个月,在族中排十二,随了她阿娘陆氏的性子,是个极和善好相与的小娘子。 她也不问颜箫要去哪儿,便乖乖上了车,犊车缓行,驶出竹枝巷后,才与颜箫娓娓道来。 原来她今日上街闲逛,行到闹市中时,不知从哪冲出来个贼人将她的佩袋抢了去,幸而宁家三郎打马路过,飞身上前替她夺了回来,完璧归赵。经此一事,颜竽也没了逛街的闲心,宁三郎便顺路护送她回竹枝巷颜府。 “宁三郎年方弱冠,又尚未娶亲,你若是有意,不妨同叔母提一提。”颜箫认真提议。 她有些艳羡,怎么旁人的姻缘都是宁三郎这般人品端方的君子,而她的…… 忆起那日檀氏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便觉得头痛。 两人说话间,犊车已停在南市一家茶肆门口。 颜竽抬眼看了看门上匾额,好奇道:“六郎不是不准你来茗香居听书的吗?”脚下却听话,亦步亦趋地跟在颜箫身边。 颜箫领着她熟门熟路地进了二楼一间上好的包房,待下人送上茶果又退下后,才道:“近日在家实在无聊,且先不管阿兄怎么说了。” 她素来喜爱听这些街边茶肆里说书人口中的趣闻逸事,但却总有小小的担忧,总担心一个抬头就遇见颜笙,然后被颜笙赶回家去。 颜笙对她一向宠溺,却唯独有一点,那便是不许她常去茗香居听书,偶有几次被颜笙发现,他总是微微蹙眉,好似是在压着怒气,淡声让她回家去。 颜箫想不明白为何一向豁达温和的阿兄一遇上这事便会生好大的气。 此时楼下的说书人正讲到六年前改天换地的那一段公案。 “却说那叛军压境,幸而当时的许钧许太守忠心耿耿,他将城门紧闭,放了顾家父子进城,又在城下生擒一军主帅,可谓是英勇无双……” “不对啊,许钧若是忠心耿耿,年前又为何犯那谋逆之罪?”前排有人打断他。 说书匠但笑不语,一拍竹板,继续道。 “凉州刺史站在城楼上,怒骂主帅父子通敌叛国,竟被那人一支长箭射下,直坠入城楼下,据说是死无全尸,可怜这一片忠肝义胆,却成了大漠之上的一缕冤魂……而这戕害忠良的罪魁祸首,搅乱天下的元凶,三年之后摇身一变,竟坐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台下一片惊呼。 这段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每每讲到此处都会引来一片哗然。 “可他毕竟只是个武官,若非先帝授意,他敢闯入台城弑君?” 有年长的看客知晓当年旧事,道:“先帝是个温厚之人,怎会下这样的命令?我看若非顾家父子要挟,先帝恐怕一辈子都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凉州,再也不回来了!” 他太过义愤填膺,周围的人也怕引祸上身,忙出言劝阻,劝他谨言慎行。 颜箫听了一笑,“他们竟敢讨论顾司徒那不甚光彩的旧事,这样猖狂,也不怕顾司徒将这茶楼封了。”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传来一片惊叫,颜箫探头望去,只见两队身披盔甲的卫兵急匆匆闯入,直奔那说书匠,将他反剪着双手押在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我只是个良民!” 为首的人拿了副画像,他走到不停扭动的说书匠身前,蹲下身,抓着他的发髻迫使他抬起头来,认了认相貌。 “抓的就是你,带走!” 一伙人押着人又匆匆离去,只余满座的看客,不及反应,个个面面相觑。 颜竽惊讶极了,“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在此拿人?” 颜箫已然看明白了,她收回视线,冷哼一声,“天子脚下,如此大动干戈的捉拿一个说书人,还能是何人所为?” 顾司徒:有口难言 下章预告:马上就要遇见你自己的温润郎君了[紫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羡桃花 第8章 上巳日 三月初三这日是个好天气,春水碧天,朗风清日,河堤上的柳树抽了芽,远望仿佛笼着层绿色薄纱。远山耸翠,近水生光,早春暖阳攀上树梢,撒下一江碎金。 建邺东南,淮水之滨,彩幄翠帐,人流如潮,犊车肩舆将岸边堵得水泄不通,男子或临水宴饮,或呼卢射雉,女子则风雅得多,行文斗诗,折花交谈,热闹非凡。 东篱门外尽是连绵起伏的山丘,草色青翠,绿意压眼,半山腰一处竹林间,有座竹亭,亭中围坐了十几个年轻女郎,正在一起做曲水流觞之雅集。 颜箫今日穿了身梨黄色直裾深衣,如瀑的黑发只在身后腰背间挽了个堕马髻,比起其他女郎来,装扮得格外简约,却衬得她明艳端庄,像山中一朵开得正盛的娇花。她跽坐在亭中,安静听其他人交谈。 酒觞在弯曲的水渠中跌跌撞撞,竟停在了她跟前,陆鸣澜坐在她身侧,笑说:“轮到阿颜了。” 今日雅集的规矩是做出一句写春的诗,却不能有春字,颜箫抬眼望向水边垂柳,执笔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身后有侍女代她念出,“颜十一娘作,‘枝上凝烟绿,吹面不寒风’一句。” 亭中夸赞声四起,颜箫淡笑,举起酒觞一饮而尽,又续满置回流水中。 无论她写得怎样,都会是最好的那一个,颜箫并不意外,却有些兴味盎然,扭头一看,坐在下游的檀止更是无聊得和自己的侍女划起了拳,不由得一笑。 正当她想寻个由头拉着檀止离开时,忽听见身后林中有隐秘的窸窣声,听着不像是风声,却似是有人在林中走动。 声音并不大,除了她似乎没人察觉,她不动声色的侧身一看,只见几块山石之后,草木隐蔽处,似有个灰扑扑的人影,他只露了张侧脸,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似乎是想在借着亭中小娘子们的交谈声掩盖自己的行迹,却并没注意到已经有人发现了他。 那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颜箫却一眼认了出来。 正是那日茗香居中被押走的说书匠! 这下她顾不上檀止了,匆匆撂下句话,便起身走远,轻手轻脚地绕到了那匿人山石的另一侧。 这片竹林更密实,一踏进其中便觉阴风四起,好在此处离山间大道并不远,下面便是女郎所在的凉亭,周围人语声不断,她并不害怕。 她亦隐在一从荆棘之后,只露个头出来,想看看到底是何人在追捕他。 其实不看也知道,那日抓他是顾司徒授意,那今日追捕的人想必也是顾司徒派出的。颜箫嗤之以鼻,区区一个说书匠,不过是说了些他的旧事,何至于穷追不舍?他若怕人议论,当初何必犯此谋逆罪行?敢做不敢当,真小人也! 那人仍一动不动,想必是察觉到周遭有人,正警觉地四处张望。 不多时,周围山间风声鹤唳,草木窸窣,仿佛落入了一个铺开的包围圈,别说躲藏的人,就连颜箫都有所感应。 追捕的人似乎也怕打草惊蛇,周遭无人出声,颜箫紧紧盯着那说书匠,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向前一扑,滚落在一片低矮的杂草中,与此同时颜箫左后方传来激烈的脚步声。 岳陆隐在高处,他早就看清了犯人藏身的方向,正要行动时,许是谁的盔甲一晃,竟叫那人发现了他,身形一闪,滚到矮草中,意图隐蔽行迹。 可岳陆站得高,自然望得远,此时他也不再遮掩,腾地站起身,左手一挥,打了个手势,竹林间密密麻麻钻出百十来号人。 他紧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依稀还能看到草动的痕迹,他疾步向下奔去,马上就要追上了,山林间却忽地出现一个身量纤细的梨黄色身影。 岳陆被吓了一跳,脚下险些没站稳,好容易刹住了车,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年轻女郎,她倒立得四平八稳,此时正歪头看着他,似乎有些惊讶。 此处乃东山南坡,不少士族在山上建有别院,瞧这女郎的穿着和通身的气度,大概是哪位名门闺秀误入此地,可得罪不得,于是他好声好气道:“多有惊扰,烦请女郎移步,我们有要事在身,莫误伤女郎。” 没想到那女郎是个胆大的,望了一眼他身后跟随的官兵,并不让步。 “你们是什么人?今日上巳胜日,为何出现在此?”她声音清冽,虽略带稚嫩,却已有些气势。 这必是士族女郎了,岳陆耐着性子,也不好和她多做解释,“我姓岳,此番上山是为捉拿贼人,还请女郎暂避。” “贼人?哪来的贼人?”她神情困惑,似乎真没看见什么贼人,“山下正做雅集,郎君们不宜再向前了。” 岳陆眼看着那人的踪迹渐渐远去,心下焦急,但几步之外确有一间竹亭,亭中衣裙交织,有女郎聚集于此,若贸然上前,打草惊蛇,只怕惹出更大的乱子,他恐无法和郎主交代。 ……难道就让人这么跑了? * 今日皇上与太后亦在东山赏春。 顾修昀正随侍在侧,忽见岳陆匆匆赶来,他走到一旁,低声问,“怎么了?” “郎主,前几日抓住的那线人,趁乱逃走了。” 顾修昀神色微冷。 岳陆有苦说不出,“原本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绝不会叫他逃脱的。但因刚好闯入了女郎们的雅集,被人搅扰,就……” 毕竟是在他手上将人追丢了,岳陆垂着头,不敢看顾修昀。 顾修昀隐在树荫里,淡声问:“是谁?” 查明女郎的身份不是难事,可这位女郎身份尊贵,岳陆只得硬着头皮道:“是……颜氏的女郎。” 颜氏?顾修昀眸光微沉,难道颜氏也…… “颜太傅还是颜仆射?” “是颜太傅。”颜太傅家现如今只一位女郎在京中,这几乎等于指名道姓了。 颜太傅家的女郎?也就是那日在永寿殿中直言说他不自量力,咒他等不到门阀没落的那位颜十一娘? 忆起那双与他对视时略带挑衅的杏眸,顾修昀反而眉心一舒,疑心尽消。 若是这位女郎,那便不意外了。 岳陆见他脸色忽明忽暗,想起另一事,欲言又止了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顾修昀盯住他,“还有何事?” “郎主,方才已查明了那人逃脱的方向,派人去追了,在城南平乐镇。”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顾修昀却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微微皱眉,“一次说完。” “……另一批跟着孙家小郎君的人恰也来回话,孙小郎今日出门前也曾打发人去过平乐镇……” 顾修昀听了,神色平静,竟是一点不觉惊讶。他唤了个内侍代他向陛下告罪,而后便转身下山。 “郎主这是要?”岳陆不解。 “我亲自去。” * 一时宴散,颜箫与檀止相携下山,在淮水边的堤岸上徐行。 “你方才上哪去了,我听见你刚做了诗,一回头,却找不见人影。”酒觞不曾光临,檀止耐不住性子,席上只顾和侍女划拳,并没留意周围的动静。 颜箫将那日在茗香居撞见说书人被捕方才却又在林间遇到他逃命的事和檀止一五一十说了,“为着此事茗香居都闭门半月了,不过是背后议论他几句,何至于此?”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至一座桥下时,颜箫忽觉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经意间回眸望去,只见街边一汀烟柳下,玉色箭袖长袍的郎君骑在骏马上,一双勾魂夺魄的丹凤眼正向她望过来,唇角一勾,露出个笑来。 正是她那阴魂不散的表兄,萧予琰。 颜箫似没看见一般唰地将头扭了回去,挽着檀止上桥去了对岸。檀止奇怪她怎么突然改道,这一回头,恰好也看到了予琰。 予琰的目光还黏在颜箫身上,再结合颜箫的反应,这下连檀止都看出来了。 “世子这是瞧上你了?”但颜箫没瞧上他? 颜箫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直至走下拱桥,才说起了肃王妃与她阿娘的暗示。 檀止还是头一次见她被人逼迫至此,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乐不可支,笑完还是替她出主意。 “你不愿嫁,拒了就是。” 颜箫面有忧愁,“实则我阿娘已和肃王妃回绝了,王妃倒是个和善的性子,只是世子这样……”显然是还没放弃她。 其实颜箫若铁了心不想嫁,也没有谁能强迫她,只是被人缠着惦记着终归是恼人。 檀止又扭头望了一眼,恰见一枝鲜花落入予琰怀中,他抬头望去,街边楼上窗内几个少女正望着他,用帕子掩着唇轻笑。而予琰将鲜花拿在手上,放在鼻端轻轻嗅,随意地揣在怀中,打马向前。 只这一会儿功夫,他身边便围了不少花枝招展的殷勤女郎。 檀止啧啧生叹,“世子确实生得好皮囊。”也确实风流了些。 她这话引得颜箫也生了好奇,然她晚了一步,回头望去,予琰的身影却已消失在人群中。 两人这一走神不要紧,街边一间当铺中却忽然冲出个侍女,正向着颜箫和檀止而来。 下章预告:终于认识了![烟花] 顾司徒:她怎么这样…… 阿箫:他怎么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上巳日 第9章 初相识 颜箫眼前闪过一道素色身影,不等她停下脚步,檀止已眼疾手快地将那人拉住。 “娘子当心!”染春和润秋一左一右扶着她。 “不妨事。”颜箫摆摆手,定睛一看,原是一个素衣侍女,神色慌张,正左顾右盼。 “娘子可是在寻什么人?”她微微弯下身,关切问。 那侍女见檀止和颜箫两人衣着不俗,就连身后跟着的人也都穿着体面,似是高门大户的女郎。女郎生得貌美,柳叶眉下是一双温润杏眸,像画里走出的仙子,却并没有怪罪她,而是柔声细语地问话,她一时看得发呆,直至仙子身后的人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仙子……娘子恕罪!我在寻我家娘子,那屋里人多杂乱,我才当了个镯子的功夫,我家娘子就不见了!”她与娘子好容易出趟远门,若是因此将人弄丢了,可怎生是好!想到此处她内心慌乱,呼吸愈发急促。 身后抓着她的女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眼前的仙子抿唇一笑,“莫慌张,一个小娘子想来跑不远,染春,润秋,你们都去帮忙找一找。” 两位女郎将她带到水边开阔处,并没嫌她麻烦,而是轻声安抚着,还说她们人多,定能帮她找到她家娘子。 高门望族中竟还有这般和善的女郎! 不多时,润秋领着个柳绿色袴褶的小娘子寻了过来。 “碧桃?” “娘子!呜呜,我还以为我将你弄丢了。”侍女飞扑过去。 小娘子面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贪玩走远了……钱可拿到了?” 见碧桃点点头,她望向身后站着的檀止和颜箫两人,上前两步,矮身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两位阿姐相助,碧桃找不见我,一时情急,若是叨扰两位阿姐,我代她道歉,还望原谅。” 她衣着朴素,却十分有礼,颜箫将她扶了起来,“不必,人找到了就好。” 小娘子抬起了头,颜箫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她面容清丽恬静,眼眸如水洗般澄澈,瞧着年纪不大,她上身柳绿色窄袖褶,下穿藕色缚袴,略显宽大的衣裳更衬得她四肢纤细瘦弱。 几人寻了间茶肆攀谈起来。 原来这小娘子并非京城人士,乃是京郊陈集镇上一户农家女,名唤陈婉宁。今日三月三是出门踏青的时节,素闻淮水畔风景尤甚,十分热闹,便也带着侍女出门游玩。 她是在一间当铺门口和侍女走散的,颜箫和檀止对视一眼,却没多问。 几人门第相差甚远,婉宁却不是个自苦身世的性子,反而十分豁达开朗。她讲的许多乡野趣事,颜箫和檀止都闻所未闻,竟聊得投契,笑语声不断。 * 淮水乃是长江支流,自西北穿建邺向东南流去,到了城外,地势开阔,水流徐缓,最宜游船。淮水之上大小画舫船只络绎不绝,人群的嘈杂声伴着船上歌舞声不绝于耳,正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之中,一个中年男子正倚在软塌上眯着眼听曲,身边几个侍婢一杯一杯地递了茶果过来,柔声细语,盖住了窗外杂乱的脚步声。 忽有侍从匆匆走了进来,弯身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倏地睁大眼,将旁边婢女一推,“当真?” 侍从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派人悄悄追出去,追到了留活口,别走漏风声!” * 夕阳沉入淮水中,游人渐稀,水边青帐都撤去不少。 颜箫与婉宁和檀止在郊外话别,各自回家。 通往京城南篱门的小道上,一顶宽敞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一片槐树林中。 车窗半开着,暖风从浓密的树叶间滤进来,裹挟着嫩芽的清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颜箫倚着凭几,手支着脑袋撑在桌案上,头一沉一沉的,昏昏沉沉中寻找着不会令她滑落的姿势。 耳中只余车轮辘辘和车夫不时的低语声,一片静谧之中,车夫一贯平淡的声音却忽然走了调。 “怎么——啊!” 染春骤然的呼声惊醒了颜箫,她费力地撑开眼皮,眼前却是一暗,一张面孔蓦然闯入她的视线。 她还没看清人,便下意识往后一退,眼前不知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却没有如预想般“咚”地一声撞在车壁上,而是被个什么散发着热量的东西挡住了,还有个硬硬的物什硌着她,也并不比撞在车壁上少了多少疼痛。 “你是何人!” 眼前是张轮廓分明的脸,是个年轻郎君,两人视线相对时,那人目光一顿,神色间有几分怔忪。 男子徐徐开口,“朝中官员,无意冒犯,劳烦女郎相助。”他亦是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更加低沉有力,似是削金碎玉,醇厚悦耳。 好生熟悉。 这张脸也熟悉,可还没等她忆起是在哪里见过时,眼前人微垂了眼眸,“可否劳烦女郎挪动一下。”他低声道:“手麻了。” 颜箫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这才意识到自己脑袋后面枕着的东西原来是他的手掌,他挨得近,一只手撑在她脑后,整个人便似是被他揽在怀中,颜箫面上一热,忙往边上弹开。 “抱歉。”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颜箫得以看清他的全貌。他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浑身上下并无配饰和利器,只有右手拇指上嵌套了只金镶绿松石指环,想必正是方才硌在她脑后的硬物。 他的眼中有幽深的光芒,直直地望向她眼底,虽深不可测,但却并无杀气。 颜箫稍稍放宽了心,压低了嗓音问他:“如何相助?”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的呼喊自半开的窗外传来。男子侧首向外看去,随后伸手关上了车窗,视线再次回到颜箫眼中。 日光被挡在窗外,车中一下子便暗了下来,男性气息不容忽视地裹了上来,颜箫抿了抿唇,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却轻点了点头。 马车被人拦停,有人正对着车夫盘问,颜箫对染春使了个眼色。染春缩在角落里,见车中那男子似乎并不会轻举妄动,才挪到颜箫身边。 “你下去守着,不要怕,就说我们……” 染春一听颜箫让她出去应付那几人,投来担忧的眼神。比起外面的人,她更担心车中的男子会对颜箫下手。 颜箫飞快地瞟了那人一眼,嗓音压得极低,“我没事,你去吧。”他才是最该害怕的那个,是他有求于人,又怎么会对帮他掩藏形迹的人下手? 染春只好应下,又看了那男子一眼,深吸一口气,将车门推开小小一道缝隙,跳了下去。 “何人在此惊扰?”高门望族的侍女恐怕比寒门庶族的女郎都要稳重些,染春早已练就了遇事不慌的沉稳心性,听着她在外滴水不漏的回答,颜箫心下稍定。 可外面那几人似乎对染春的话将信将疑。 “我明明看见人往这边来了,你可别蒙骗我们!” “我们是从云居山上下来的,若是往这边来,我们必然会遇到。既然我们没看见,想来那人是往东去了吧。” 外面一时陷入沉默,颜箫紧紧盯着车门,生怕那扇门会被突然破开。 她听见自己的心又“咚咚”地跳了起来,仿佛马上要飞出胸口,甚至有些担心会不会被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而发现破绽。 “你这车上是何人?”忽然一人的声音靠近了。 染春平稳的声线立时便有点慌乱,“是、是我们娘子。” 近来天暖,马车两侧的帷帘都换了绡纱的,隐约可见人影。有一人绕到侧面,立在窗下,踮着脚,似在向内打量。 颜箫屏息,余光见身侧的男子悄然摸向桌案上的博山炉,伏在案边蓄势待发,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冷厉,令车中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千钧一发之际,她脑瓜一转,计上心头,看了男子一眼,清了清嗓。 “几位郎君行行好,我儿缠绵病榻数月,今日特去湛山寺捐了香火,求佛祖庇佑。若你们是为钱财,我的侍女还有些散碎银子,你们只管拿了去吧。”颜箫故意放粗了声音,双手绞着帕子,紧紧盯住外面那个身影。 男子身形蓦得一顿。 车外人不耐烦道:“这位阿婶,我们不是想要银子,我们真是来追人的,若是车中只有您和小郎君,那就让我们看一眼,看完我们就走了,你们也好赶紧上路。” 阿婶?颜箫睁大眼,这些没礼貌的坏蛋,至少也该叫声娘子吧? 男子见她杏眸圆睁,神色比方才他闯入时还惊讶几分,不由得移开视线,轻抿薄唇。 “也不是不能让几位郎君看,只是我儿……肺痨久不见好,我这才带着他去求佛拜神……”她一边说着,一边飞过来好几个眼神,朱唇一碰,吐出些荒谬之言。 “如果过了病气给各位郎君,就不好了。”她拼命眨眼,长睫忽闪得像只被人抓住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扇翅膀的蝶。 他拧眉,内心极不情愿,却只得配合地低咳了两声。 她满意的收回视线,对着车外喊道:“郎君们当心。”说着作势要推开车窗。 ……她真要开窗给人看?他紧紧盯住那双伸到半空中的手,做好了下一刻便捉上去的准备。 幸而那双纤纤素手才伸到半空中,外面几人就赶紧打断她。 “算了算了,不必了,我们还要急着找人呢。” 其他人一听也作罢,“走吧,真是晦气。” …… 人声渐远,车中静默无声,直至染春重回车上。 机敏的女郎脱了力向后靠在凭几上,她那侍女给她递了个眼神,她似是才想起车中还有一人的存在,立马直起后背端坐。 他不似她那般端得八风不动,脊背一松,靠在车壁上。 瞧她方才面色煞白,想来是有些怕的,却端得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果然是士族贵女,颇懂何为名士风度。 真不知她是情急之下只能生出此等邪智,还是她亦认出了他的身份在戏弄他。 托她的福,若不是她将那人放走,他此刻还没这个机会和她共处一室。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终究是移开视线,薄唇掀出几个字,“多谢女郎相助。” 女郎微微颔首,语带歉意,“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郎君见谅。” 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无妨。” 女郎轻咳一声,抬起手摸了摸桌案上的博山炉,又放了下来,抬眼看了看门,又看了看窗,伸手将方才被他关上的车窗打开,然后侧头看向他。 逐客之意太过明显,他无言看着她左动右动,可那几人或许尚未走远,他还需要借她的马车隐藏行迹。 他放软了声音,“我也要回建邺,女郎方便再捎我一程么?” 女郎歪头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那我将郎君带到长干里,郎君可认识回去的路?” 他颔首,“多谢。” 随后两人陷入沉默,女郎悄悄舒了一口气,侧头望向窗外。 颜十一娘生得一副好容貌,肌肤白而透骨,柳叶细眉下是一双山间清泉般的眼眸,温润水乡孕育的女郎,连面容都似笼上了一层建邺春日的烟雨,一双明亮杏眸似是会说话,看人时未语先笑,轻轻一转,却又觉得憋了什么坏心思。 颜箫并不十分专心地望着窗外缓缓倒退的高大槐树,实则余光一直瞄着身侧那男子,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在她面上打转,终于生出了几分被冒犯的薄怒。 她转过脸去,直面迎上他的眼神,也学着他的样子打量起他来。 剑眉星目,眉眼深邃,鼻梁高而挺翘,薄唇轻抿着,带了些和江南文人截然不同的硬朗。虽方才被追赶着,却丝毫不见他面上有一丝的狼狈,平静从容地仿佛只是寻常赏春。 这般气质容貌,以及这份分明是在冒犯别人却毫不退让的无礼,忽然令她觉得十分熟悉。 眼前的面容和月余前的另一幅面容渐渐重合,他身上素色的衣袍似乎悄然褪成绛紫色,她终于想起曾在哪里见过他。 她仿佛听到了血液正从面上溜走的声音,张了张口,那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 男子终于收回了视线,唇角一勾,阖上了眼。 他这一笑,却叫颜箫心底一凉,脑海中一道惊雷将一切思绪都劈空,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下章预告:月老下凡的树林[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初相识 第10章 月下老 却说方才追捕的几人,不过是京郊庄户中的田汉,帮东家看家护院,追不追得到人于他们而言并不十分重要,这才叫人逃过了一劫。 眼看天色渐暗,三人慢腾腾地走在林间小道中,边闲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寻人。三人一路向西,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看着都快到陈集镇地界了,依然没寻到踪迹,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才往回走了没几步,忽听到前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顶矮小的马车正慢悠悠地向这边来,马车前面坐着个小娘子。 几人对视一眼,互相露出个心领神会的邪笑。 碧桃正坐在车前赶着马,夕阳从树干之间斜照进来,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忽然,眼前的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定睛一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三个壮汉,正笑着向她靠近。 碧桃吓了一跳,僵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料却被其中一人扑上来将驱马的鞭子夺走了,另一人控制住了马车,她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却刚好扑在前面那人的手臂上,她吓得尖叫,一口咬了上去。 “怎么了?”婉宁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哟,车里还有一个呢?”一人绕到侧面,掀开车窗,将手探进去,企图将人抓出来。 婉宁坐在车中,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见一只粗黑的手臂冲了进来,她惊叫出声,对着那只手臂一通猛砸。可她这点力气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无用,还叫那人摸清了她的方向,大掌直冲她胸口而来。 可惜她这车中什么都没有,她只能伸直两只手,试图钳制住那粗蛇一般的手臂。 “你们是什么人!究竟要做什么!” 车内车外尖叫声此起彼伏,婉宁此时倒稍稍冷静了些,边与那人对抗边小步挪到车门处,她以身体顶开车门,车外天光乍泄,她缓了片刻才看清,这是三个农户打扮的壮汉。她和碧桃一人缠住一个,还有一个正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婉宁半个身子在车外,却还紧紧拽着那只从车窗探进来的手臂,反将那人钳制得动弹不得,趴在车窗边嗷嗷乱叫。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碧桃正挂在一人身上拳打脚踢,听见怪叫声,费力地回头看向婉宁。 婉宁半挂在车辕上,抽出一只手,奋力伸直从地上拾起一块粗粝的石头,在攥着的那只手臂上用力的划着。 那人疼的龇牙咧嘴,对着一旁看热闹的同伴怒骂,“该死的,赶紧来帮老子一把!” 他那同伴也是没想到两个壮汉竟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都制不住,忙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婉宁的头发。 婉宁双手再也没了力气,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砰”的一声滚落在车轮下。她心下绝望,此处离镇上不到一里地,可她与碧桃怎敌得过三个壮汉,这下恐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她心如死灰的闭上眼,可过了许久,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反而听见了壮汉凄厉惨叫,她睁眼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窄袖的郎君一手一个,揪着两人的后颈,三两下便制服了两人。 婉宁睁大了眼,这小郎君瞧着身量比壮汉矮上不少,竟这般有力。 他单用衣袍下摆就将那两人捆着手丢到一旁,随后又几个箭步冲向缠着碧桃的那人,一个飞踹将他撂倒,又顺手将碧桃扶了起来。 三个壮汉“哎哟”的叫着,但输人不输阵,虽身上疼痛,还不忘搬出自家郎主狐假虎威。 “你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吗?敢对我们下手,有你们好瞧的!” 那小郎君却好似一点不怕,轻松地拍了拍手上灰尘,然后恭敬地走到一架不知何时出现的宽敞马车下。 “殿下,那几人已老实了。” “殿下”二字一出,三张嘴一下子闭的严严实实,彼此对了个眼神,终于安静了下来。 马车无声地伫立在一旁,静地仿佛车中并没有人。 过了片刻,车中传来一声轻笑。 “说啊,你们东家姓甚名谁,说来我听听。”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调慵懒得像刚睡醒,与周围这乱糟糟灰扑扑的场面格格不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下反而不敢乱说话,怕给自家郎主惹祸上身。 “不说?阿福,你把他们舌头拔下来,看看上面写着谁的名字,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这里狗仗人势。” 立在车下的侍从得了令,大步上前,作势要动手。 那几个壮汉此刻变成了胆小的鹌鹑,一个劲的求饶。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我们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阿福,回来吧。”这位殿下似是忽然又觉得无趣了,语调懒洋洋的,“丢远点,别碍我的眼。” 阿福力大无穷,一人拖三个毫不费力,旁边有处壕沟,他将人拖了过去,又抬脚一踹,那三个人便如同一株藤上的三个果子一般叽里咕噜的滚到壕沟内。 马车中又传来一声轻笑,那位殿下似乎是满意了,“阿福,找两个人跟着她们,看着她们安全了再回府。” 婉宁早就看呆了,此时才回过神。车中之人身份尊贵,怎好耽误他时间,忙对着阿福摆手,“不、不劳烦了,前面路口向西就是我家,很近的。”左右那三人被捆在一起掉在沟里,一时半会也上不来。 见她推辞,车中人也不强求,“嗯”了一声,车夫得了指令,也不多停留,目不斜视地驾着车离去。 一时间林间重归静谧,飞鸟俱绝,只有车前的马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依旧悠然地嚼着嫩草。 碧桃三步并作两步爬到婉宁身边,发髻凌乱,险些哭了出来。 “娘子,呜呜,都怪我不好,早知今日便不出门了!” 婉宁笑了笑,温声安慰道:“不怪你,你看我们运气也很好不是?快起来,我来驾车,我们回家。” 她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条,正要迈步上车,脚尖却忽然踢到了个硬物。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牌,通体青碧色,与散落的树叶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辨出。 她将那玉牌捡起,触手生温,泛着油润的光泽,其中一面阳刻着一个“琰”字,笔法遒劲,浑然天成。 “这是什么?”碧桃凑过来问。 婉宁也没见过这东西,但它显然不是那三个壮汉身上的。 “大概是方才那位郎君打斗的时候掉下来的吧。”琰,是谁的名字吗? “这玉真好看。”碧桃忍不住赞叹。 婉宁拂去上面的灰尘,“我们先好生收着,等有机会,一定要还给那位殿下。” 京城中能称得上殿下的年轻郎君并不多,若留心打探,总是会知道是谁的。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叮嘱碧桃,“记得一定不能让阿兄发现了,若是阿兄看到了,定然要拿去换钱的。我们用自己的东西换了钱便好,旁人的东西可不能动。” 碧桃嘴一撇,“大郎都拿走娘子屋里多少东西了,娘子你还这么好心,让我将镯子典卖了。幸好前两天林家舅父送来的银两还剩些,不然娘子和夫人这个月可要难捱了。” 婉宁低着头,沉默了会儿,却还是温声道:“阿兄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再说那些东西我平日里也用不上,不小心掉到田里还不如典卖了换些银钱。” “这话都说了多少次了,也就娘子还相信。”碧桃小声嘟囔。 婉宁抬头望了望天,面上笑意渐渐淡去。 * 颜箫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境况下与顾司徒相识。 她方才还觉得自己急中生智助人脱困,简直聪明得很,虽说理由有些不太体面吧,但至少成效不错。 可也没人说他是顾司徒啊! 看他方才的反应,倒也没有明显的不悦,可似乎也说不上高兴。 她若早知他是谁,便换个说辞了,这样显得她好生无礼。 颜箫面皮发热,眼一闭,一头倒在车壁上,“咚”的一声,把染春吓一跳。 “娘子……”染春弱弱出声,但瞥见旁边闭目养神的男人,又不大敢惊扰他。 颜箫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罢了!说都说了,他能怎样?好歹是帮了他一忙,他若要怪罪,那便是他小肚鸡肠。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在追什么人,被发现了,所以反被追捕,是吗? 颜箫忽然想起白日里在东山的竹林间遇到的那人。 “顾司徒是在……追什么人?” 男人睁开眼望过来,一挑眉,“难道不是有人在追我?”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颜箫也没指望他会据实相告,可这事越想越奇怪。 顾修昀抓了个人,又借机逃了,被她撞见,她故意放了,几个时辰后,他便孤身闯入她的车中,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别看他此时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她可还没忘记那日永寿殿花园中撞见的一幕,时时提醒着她,此人并非善类。 幸而他没发现…… 颜箫蓦然一僵,忽然想到了一个自己未曾设想过的真相。那日她自以为藏匿得极好,可他当真没发现有人在暗处窥伺吗? 顾修昀坐在车厢的另一边,本是抱着相安无事的念头在闭目养神,可身侧这位女郎的呼吸声莫名的愈发急促起来,竟无端勾起了他内心一丝快要淡忘的记忆。 他缓缓睁开眼,静默几息,随后看向桌角的小巧熏炉,袅袅青烟散发着浅淡的栀子香气,香烟盘旋升腾,最终隐没在半空中,后面那张秀丽的面容却渐渐清晰。 原来如此。 他大概明白她为何会这般紧张了。 顾修昀无声地勾起唇角,原以为这女郎胆大妄为,原来她也会怕? 颜箫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完全看透,她内心还在天人交战。 尚未交战至第二回合,她又在内心将自己说服。 罢了!看都看了,他能怎样?她的马车上有琅琊颜氏的族徽,想必他是认得出的。便是当日她没躲起来,而是站在他面前,他能拿她怎样?他敢在台城杀内侍,他敢在京城之外杀她吗? 思及此,颜箫内心安定了不少,她不再说话,扭头将视线转向窗外,透过帷帘看那影绰春光。 各怀心思的两人一路沉默着,夕阳完全沉落之际,马车悠悠驶入南篱门。 进入南篱门,便是长干里,此处离秦淮河畔竹枝巷亦不远,颜箫在一条偏僻小巷中叫停,从善如流地将这位顾司徒请下了车。 顾修昀环顾四周,见无人来往,利落地跳下车辕。 “今日之事……” “顾司徒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等他说完,颜箫便一口应下。 见她低眉顺目,十分乖觉的样子,不知怎的,顾修昀反而不怎么放心。 他抿了抿唇,但愿这位颜十一娘当真能老老实实,不再惹是生非。 下章预告:幕前中boss浮出水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月下老 第11章 引蛇出 顾承启被顾修昀训斥过后,老老实实在家里闭门思过,实则也是躲风头。可他也只能关得住一时,不出几日,又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本来面目。 这日午后,他在街上闲逛,恰在秦淮河畔遇上了同样游手好闲的孙家小郎君孙暮生。 顾承启还记着他那日溜得飞快,害他独自被顾修昀抓住,表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勾肩搭背的要与孙暮生一同去吃酒。 两人踏入醉春居,顾承启便嚷嚷着上酒。 “那日没尽兴,今日小爷我来请客!” 醉春居的掌柜却迟迟没动,很是为难,“这……不是小店寻托辞,实在是前些日子的禁酒令太过严苛,我们也不敢顶风作案呐……” 顾承启哪能在孙暮生面前失了脸面,一拍桌子一瞪眼,“你只管拿来便是,出什么事我顶着!” 掌柜的无法,也知道他背后有顾司徒撑腰,只好去取窖藏的酒来,一边还腹诽,顾司徒再严苛,也令不及子侄,这不,旁人说禁酒便禁了,他顾四郎却能监守自盗,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顾承启还十分张扬地在后面嚷着,“给我拿最好的!” 孙暮生亦觉得意外,可他既能沾光吃酒,便也不说什么,只笑道:“顾四郎今日怎么这般大方,手头宽裕了?” 顾承启忙示意他噤声,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听见。 孙暮生这下更好奇了,顾承启见周遭没人,这才拉着他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七叔查封了平乐镇上一户农庄,那户农庄不知是所属何人,仓库里面一面墙都是银锭子,铜钱多得放都放不下……” 孙暮生一怔,莫名有些不安,“是吗,竟有这事……怎么没听到风声?” 顾承启好似十分不快,“孙兄,我岂会骗你!我那日偷听了一耳朵,说是那户人家不止在平乐镇有祖业,京城中也有,就在右御街上,今晚就要动手。你若不信,明日一早去看了便知!” 孙暮生听了心里惴惴,难得的一顿酒也没吃好,早早便归家了。 金乌西沉时,有浓厚的云自天边翻涌而起,这晚不见星月,天空阴沉,似被一个墨色的碗倒扣住。 右御街背后的小巷中,灯火惨淡,连个过路人都见不着。临近宵禁时,一道黑影自巷口一闪而过,又迅速摸到一间闭门已久的铺面后门。 他环顾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一个闪身潜了进去。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他回身将门轻轻掩上,正要掏出火折子,眼前却忽然亮了起来。 他心下一惊,想要推门而出时,肩上却已被人轻轻一拍。 岳陆举着个长明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就要宵禁了,孙尚书不在府上歇着,怎么跑到这来了?” * 颜箫收到陆鸣渊这月里寄来的第二封信时,正和檀氏在庭院里赏春。 院墙内姹紫嫣红一片,偶有乱花飞絮,沿着重重叠叠的檐角飘落,拂了还来。 “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和暖了。” 檀氏命人将软塌搬来了庭中,轻摇着团扇,笑吟吟地望着几只蝴蝶缠斗。 檀氏即将临盆,上巳过后,颜箫便没再出门,整日围着檀氏打转。 润秋自前院得了书信,径直往东院中而来。 颜箫接了信,随手放在一边,打算回房中再拆开看,这一幕恰被檀氏看在眼中。 檀氏摇着团扇轻笑,状似无意地提起件事。 “前两日听你婶母说起,十二娘与宁家三郎说定了亲事,婚期定在秋日。” 颜箫一愣,想起那日颜竽面带羞涩的与宁三郎在巷口叙话,不由得笑了笑,“她动作倒快。” 檀氏瞧了她一眼,“不知到时候陆家小郎君会不会回来,你既不喜予琰,可陆小郎同你自小相识,脾气秉性总是了解的。” 颜箫年幼时,叔父颜焕还在荆州做刺史,竹枝巷尾的宅子里住着清河崔氏,对街便是陆家宅院,几条街外是舅父檀家,几个家族中年岁相仿的孩童自小在一处长大。 颜箫幼时是个顽皮的小女郎,与少年老成的颜笙截然相反,起初还能乖乖坐在阿兄边上看他钓鱼,待长到五六岁,能跑能跳时,便片刻也坐不住,上山抓鸟,下河摸鱼,无所不能。 陆鸣渊年长她三岁,却独爱跟在她身后跑,他为人温和稳重,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颜箫九岁那年,被父亲送进颜家族学,檀家表兄檀玄被檀大将军扔进军营磨练,崔氏递补了冀州刺史一缺,举家迁回清河郡。 幼时的玩伴渐渐离去,颜箫也不再是个散漫山野的孩童,但和陆鸣渊倒是时常得见。而后颜焕述职回京,升任尚书右仆射,安居在竹枝巷尾的大宅里,颜家与陆家来往更加密切,颜箫便也随着堂兄妹,将陆鸣渊视为兄长。 可视为兄长的念头比少女心事更早地在她心中扎根,幼时在东山别院消暑,丛林间,山溪畔,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陆家阿兄体贴周到,无微不至,比之颜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那时未曾留意,长大后回想,他大约是受了家中大人的嘱托,那是长兄对幼妹的照顾,毕竟她还喊他一声表兄。 如若不然,山间那么多趣事,谁会放着不理,跟在她的身后?她那时身边的小郎君,可没见有谁懂得怜香惜玉的。 譬如她的亲表兄檀玄,因上一日她将檀玄推进了青溪中,他便捉了只又肥又绿的大青虫,塞进她的首饰匣内,幸而她那时素来不爱戴钗环,没吓到她,倒将替她梳妆的润秋吓得不轻。 思及此,颜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檀氏问她笑什么,她照实说了,檀氏也莞尔。 “阿玄跟着将军在军中历练几年,回来倒沉稳多了,再不似儿时那般顽劣。” 说檀玄沉稳,那是檀氏给面子,颜箫暗自腹诽。 只是,那年檀玄才从并州军中归来时,身量已长开,他坐在马背上,身披银甲,手持红枪,本是神情端肃,却在城门口见到她和阿妹檀止时,忽地咧嘴一笑,这一笑神采飞扬,倒真如常胜不败的少年将军。 “京城中那些文弱书生无趣得很……”檀玄确实是个例外,与她梦中那小郎君有着相似的威仪。 檀氏眼前一亮,“不若让你嫁给阿玄,你觉得如何?” 颜箫面上笑容戛然而止,脑海中顾盼神飞的少年郎也烟消云散,陡然变成了一只穿着盔甲的大青虫。 檀氏笑得抚肚。 正此时,檀氏身边的刘娘子引着一人缓步而至。 “娘子,周娘子着人送了东西过来。” 李娘子是周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她递上一个竹笸箩,“娘子万安,我们周娘子特做了些小玩物给幼子。” 颜箫好奇地凑过来,里面是些虎头鞋,小兜帽等物。 周氏做得一手好绣活,檀氏笑容平静,让刘娘子收下了,“周娘子有心了,今日有新渍的杨梅粽,李娘子吃杯茶再走。” 刘娘子引着李娘子退下。 檀氏背靠凭几,轻摇团扇,“阿笳嫁去清河后,倒是少见周氏出门了。” 周娘子是七娘颜笳生母,原是自小便跟在颜炳身边的,檀氏看中她性情平和,于是颜笙一岁那年,周氏生下了颜笳。 颜笳比颜箫早几年入族学,性情随了周氏,是个温婉娴静的,不似颜箫顽皮,静得下心读书,在建邺亦颇有才名。 颜笳与崔氏定亲之前,周氏很是费了一番心思,隔三差五便往檀氏屋中小坐,还亲自制了衣衫和绣帕给颜笙和颜箫。檀氏知道她的担忧,有次私下里淡淡提了一句,“颜家自是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子女。”这才算是给周氏吃了定心丸。 檀氏一时感念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却又觉得周氏不甚聪明。时人对嫡庶并不看重,门第越高越是如此,都是承托家族厚望的同姓手足,又怎会厚此薄彼?况且周氏也并不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于公于私,她都会尽力给颜笳谋求一份上好的姻缘。 “阿箫以后嫁人,定要找个性子恭顺的妾室。”檀氏摇着团扇慢慢道。 颜箫支着下巴,望着天边薄云翻涌。 她与颜笳虽性情天差地别,但自小感情深厚,两人的院子离得不远,冬日天寒,她时常与颜笳凑在一处烤火,颜笳在桌案边看书,她便在榻上作画。她只知道自己有个阿姐,可她从没想过阿姐是檀氏的庶女。 她阿父和阿娘这样好,都有个周氏夹在其中,这世上便没有始终如一的郎君了么? 颜箫沉默良久,偏头看向檀氏,却忽然发现檀氏紧紧皱着眉,神色痛苦,早春时节,额头上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吓了一跳,“阿娘,你怎么了?” 檀氏咬着牙等待这阵疼痛过去,神色稍缓,“怕是要生了,阿箫不怕,去叫刘娘子来,她知道该怎么做。” 颜箫哪见过这场面,她竭力稳住心神,刘娘子就在屋后的耳房里与李娘子吃茶,提声一唤便过来。 檀氏产期就在近日,产婆和医女等都备得妥当,刘娘子倒端得稳,吩咐人分别去寻颜炳和陶见山,自己亲自去安排产婆,临行前还将颜箫劝回自己院子。 “女郎不必担心,妇人生子都有这一遭,只是这里糟乱,女郎还是先回屋中去罢。” 颜箫坚定摇头,“不要,我要陪着阿娘。” 她说什么也不走,刘娘子劝不住,也就随她,“那女郎就在院中安稳待着,可莫要进屋去!”说完便匆匆去寻产婆。 檀氏已被人抬回了房中,抬到半路便止不住地流血,鲜红色顺着院中碎石子路蜿蜒伸展,颜箫心里咚咚地跳,坐在檀氏方才躺过的软榻上,心里默默祈福。 不过一盏茶时间,颜炳和陶见山便前后脚奔了进来,颜炳瞥见颜箫坐在庭中,面色发白,还不忘过来安抚她两句。 “阿父,我没事,阿娘她……”颜箫正担忧着,忽见侍女捧着一盆血水跑出来,颜箫睁大眼,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产妇已经用尽了力气,陶见山隔帘而望,指挥医女施针,又笔走龙蛇地写下几张方子,嘱咐侍女速去煎来。 颜箫环顾四周,满院的人,却不见颜笙。 “阿兄呢?” 润秋才从外面回来,此刻正气喘吁吁,“前院着人去问了,说郎君今日散朝后被留在宫中,还不知何时回来。” “被留在宫中?为何?”没听说近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啊,这不连颜炳都按时回府了。 颜炳多少知道些内情,却不便多说,隐晦道:“这几日尚书台和门下省不得清闲,顾司徒身挑两省,分身乏术。” 顾司徒?又是他! 顾修昀兼任门下侍中,虽颜笙在门下省只担了个不虚不实的闲职,但毕竟顾修昀是他上官,留他做事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颜箫暂且按下心中忿忿。 妇人生产确是难关,直至日头西沉,陶见山出来安抚了父女两人一番,称胎儿已露了头,不必太过担忧。 天色渐暗,府中各处皆点起了灯火,侍女端来粥食,颜箫才用了几口,忽听院外传来疾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颜笙回来了。 他想必也是早得了消息,连官袍都没换下,站在庭院门口,风灯暖黄色的光下,他胸口微微起伏,一改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正微微喘着粗气。 “阿兄……”颜箫没见过他这样。 檀氏的痛呼声时响时停,其中还夹杂了颜炳的大名,颜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终于,在天色完全暗沉之际,一声啼哭划破了屋外焦灼的空气。 刘娘子跑出来报喜,“是个女郎,郎主,是个小女郎!” 颜炳只差老泪纵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隔着密不透风的竹帘,问屋内檀氏的情况。 “娘子精神头还好,只是太累了。” 见母子平安,颜炳抚掌大笑,不住道好,下令封赏全府,忽又听屋内传出檀氏的声音。 “颜炳你这个老家伙,我再也不生了!”声音虽有些气虚,其中怨愤却显而易见。 刘娘子听了“哎哟”一声,忙不迭跑进屋内,“我的娘子,可别再喊了,快歇歇吧!” 颜炳却哈哈大笑,“不生了不生了,吾得三女一子,颜家血脉得以延续,吾此生无憾!”说罢便撩开帘子,大阔步地往屋内走去。 一时间屋内又传来惊呼,皆说产房晦气,劝颜炳暂勿靠近,其中又夹杂着婴儿啼哭,吵闹个不停。 颜箫背靠回廊,听着耳畔此起彼落的人声,这才将紧绷着的一根弦松懈下来,她虽疲惫,却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拽了拽颜笙的衣袖,忍不住雀跃,“阿兄,我有阿妹啦!” 颜笙笑得温和,如儿时一般摸了摸她的头,“阿箫长大了。” 檀氏歇下了,颜炳也在此守着,兄妹二人便各自回院。 “阿兄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晚?是顾司徒为难你?” “怎会?”颜笙失笑,“只是近日事多而已。”颜笙虽人在门下省,却不及颜炳知道内情。 “不过就是抓一抓背后说他坏话的人,还能忙什么。”她小声嘟囔。 颜笙一听就知道她是又去茗香居听书了,无奈道:“顾司徒是明月入怀之人,虽重权在手,却光明磊落。”他有些叹惋,“阿箫,人言可畏。” 颜笙抬头望去,越过层层叠叠的灰瓦,刚好可以望见台城东南角楼,浓墨色的高大身影像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兽,似乎要在沉默中搅弄起建邺的风云。 魏晋时烹茶会放果仁、坚果之类的作料,吃茶是真的要吃,本章中的粽大概是蜜渍的瓜果,不是端午吃的糯米粽。 下章预告:内忧外患,腹背受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引蛇出 第12章 惊草蛇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柳絮盘桓,春杏吐蕊,建邺城中处处是春意。 除了一处。 冯益正领着人在廷尉狱中例行巡检,今日发例银,他心情颇佳,嘴里哼着曲,步履生风,盘算着早些完事早些回家。 廷尉狱的地牢共分三层,依所犯罪行轻重分别关押。最后一层专囚重犯,近几年也仅仅启用过一次,便是月余之前的许氏满门。许氏被判流放平城后,此处便再无囚犯,平日更是鲜少有人涉足。 冯益本想走个过场,在外探望一眼,却不想刚靠近,便闻到一股潮湿腐朽之气。 他以袖掩鼻,“怎么回事,前些日子不是清扫过吗?”他刚想抓个人出来问责,忽听地牢中传来轻微响动。 他吓了一跳,青天白日的,敢在这吓唬他,不要命了! “是谁在下面,还不速速滚上来!” 下面静默无声,身边人大着胆子上前,“回禀廷尉,是、是……”他不敢说,被冯益踹了一脚,“是孙尚书!” “谁?”冯益惊得拿开了掩鼻的衣袖,不出一瞬又捂了回去,“五兵部孙迁尚书?” 旁边人埋着的头点了点。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昨日在廷尉狱中值夜的侍卫,抖着嗓向他禀明经过。 “昨日夜间,顾司徒身边的岳将军亲自将孙尚书押了过来,我们几个本想问是否有您的批文,但岳将军是顾司徒身边的人,一向横行惯了,我们也不好阻拦……”他还不忘将自己摘干净。 冯益闻所未闻,指着地牢不可置信地问:“他、他犯了什么事?刺杀陛下,还是刺杀顾司徒?” * “私贩军火,贪墨军饷,勾结许氏?”予瑢“唰”地从龙案后站起来,触及到顾修昀的眼神,自觉失态,又悻悻坐下。 尚书令陆丰执着笏板的手一顿,“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尚书右仆□□焕闻言上前,将昨日廷尉呈送至尚书台的公文朗读出来,上面一五一十地写明了孙迁的罪行。 他自穆宗朝便供职五兵部,初时仅为一库令史,不出几年便升任外兵曹,掌京畿以外地区军务。借职务之便,挪用军饷,并以低价与并州购置兵器,再秘密售予并州以北的西凉散军。 去岁许钧谋逆事发前,因担心兵败后钱财无人托付,将名下私产交由许夫人,后二人和离,许夫人回京,依许钧嘱托将钱产转交其妹婿孙迁。孙迁本就蓄意贪墨,如此一来更是如虎添翼,与西凉散军大行违逆之事,大肆敛财。 罪行昭昭,满朝震惊,朝臣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说话。 予瑢胸膛起伏,声音发沉,“众卿如何看待?” 予瑢性情温和,难得见他如此气愤,下面人更是不敢说话,过了好一阵,吏部尚书季敏迈步出列。 “臣认为,孙迁贪墨军饷一事,属十恶不赦之罪,若是不能秉公处理,留下心有贪念之人在朝为官,恐将来会出现第二个孙迁。故而应当彻查!” 予瑢正有此意,他长在凉州边境,深知军饷对于边军的重要,唯有让戍边的将士食能果腹,衣能御寒,边境才得以安定,如此朝堂才可安定。孙迁胆敢动摇国本,便是杀他一万次也不为过! 然而季敏此言一出,竟无人附议。 “众卿有何顾虑?” 众人埋着头,个个噤若寒蝉,既无附议,也无反驳,一眼望过去是无数头顶,只看得见顾修昀和肃王两张面孔。 予瑢不知道他们为何不敢出声,可肃王在朝堂中这么多年,心里如明镜一般。 “孙迁为官多年,难道他会不知何事不可为?若连此等明知故犯、罪大恶极之人姑息纵容,往后若有人效仿,谁来担责?”他回首逡巡一眼,怫然作色,“若有主动坦白者,或可将功折罪,可若是查出知情不报,更是该以朋党论处!” 众人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五兵部左中兵曹刘恺平日颇受孙迁器重,投桃报李,此时第一个站出来。 “孙尚书……孙迁虽罪大恶极,可五兵部掌天下军政,若依季尚书之意停职彻查,恐有贻误军情之危……” 有人贪功冒进,自然也有人左右逢源,门下省散骑常侍张培兴也上前一步道:“孙迁毕竟执掌五兵部多年,不如令他戴罪立功,也好……” 顾修昀本是安静听着,不置一词,可听到张培兴的发言后,侧首淡淡扫了他一眼。 张培兴被这一眼扫得脊背发凉,后面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堂上再次陷入沉默,予瑢神色变了又变,度支尚书曹允忙出列打圆场。 “禀陛下,臣还有事要奏。国子学与太学旬考定于本月初十,度支部呈上财帛账目,供圣上御览。” 予瑢哪有心情听这个,他烦躁地一扯衣领,“交由司徒审阅便可。” 孙迁一案恼人,今日也无心听旁事,他霍地站起身,撂下一句“皇叔和司徒留下”,便转身离开。 传令官唱了散朝,文武百官行礼恭送。 此时春暖,桃柳明媚,姹紫嫣红坠在枝头,台城中也春色正浓。 肃王和顾修昀随着内侍到太极殿时,意外地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 五岁的小公主予瑧盘膝坐在毾?上,手里捏着个折了翼的小小纸鸢,予瑢朝服还没换下,正蹲在她身侧帮她鼓捣。 见二人来,予瑢屏退左右,气冲冲地道:“孙尚书犯如此重罪,朕还没治罪呢,只是想彻查,便困难重重,又是横加阻拦,又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彻查他们呢!” “陛下说的不错。”顾修昀来的路上已想通关窍,“孙迁谋事多年却安然无恙,其他人未必不知情,可从未有人将此事公之于众,孙迁必定是使了些手段的。” 予瑢一愣,“什么手段?” “威逼、利诱。”顾修昀语气轻描淡写,可说出来的话却耸人听闻,“孙迁四朝老臣,在五兵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若是彻查,今日站在朝堂上的人恐怕多半都要受牵连。” 肃王侧首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认顾修昀对世事人心的洞悉确实敏锐。 予瑢喃喃道:“难怪……” 这朝局便如同一块蛀了虫的木板,远看完好无损,实则内里尽是空洞。 “若是这样,那季尚书想来是唯一洁身自好之人?”毕竟是他首先提出彻查。 “未必,”顾修昀反问他,“陛下认为,季敏此言意欲何为?” “季尚书与孙迁素有旧怨,今日像是落井下石。”他对顾修昀这种循循善诱的指导方法已很是熟悉,若是如此简单,顾修昀便不会问他了,思索片刻,又道:“若是彻查孙迁一案,朝中大半官员都要受牵连,那么各部便会出现许多空缺,季尚书身在吏部,有铨选百官职责,如此一来,是方便了他培植自己的人手……” 顾修昀颔首,沉默片刻,忽然转向肃王,“殿下以为如何?” 他都把话说完了,才想起来问肃王的意见,肃王掀起一丝冷笑,“顾司徒运筹帷幄,权势滔天,何须旁人画蛇添足。” “权势滔天”四个字不像是随便说说,顾修昀蹙眉,沉默不语。 予瑢也是一怔,这又是怎么了? 肃王却非要顾修昀开口不可,“怎么,顾司徒是敢做不敢当?” 顾修昀不知发生了何事,“还请殿下示下。” 肃王冷哼一声,“听说你在太后寿宴那日在宫内私刑处决了一个内侍,如何算不得权势滔天?” “殿下说的是许氏那漏网之鱼?”顾修昀并不瞒他,当下便将事情和盘托出,“他被籍没入宫之前,在许家不过数月,如何能生出如此一腔忠义?” “这世上忠义之人不少,难道顾司徒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如同司徒一样朝三暮四吗?”肃王讥笑。 顾修昀似没听见,继续道:“他入永寿殿做内侍,却有进谗言离间之嫌,不巧被下官听到,当日恰逢太后寿宴,不及审讯,但却并未私刑处决,而是送去了廷尉狱。” “这话更是可笑,你怎知他便是在进谗言挑拨离间?在本王看来,世间忠义之士对司徒所为应当都是不屑一顾,难道司徒还要认为天下人皆是挑拨离间之辈不成?” 他声音不自觉拔高,将一旁的予瑧吓了一跳,小手扔下纸鸢,扭头扎到皇兄怀中。 予瑢将予瑧抱在怀里,轻拍后背安抚。 顾修昀平静地与肃王对视,“下官知殿下所想,无非是因下官一手遮天,恐不会将陛下放在眼中,才敢在台城中行此秘事。”他直言不讳地将话题挑明,神色间没有丝毫畏惧。 “殿下对下官有所怀疑,下官无从辩解,亦欣然接受殿下的督察。可眼下朝中风波骤起,内忧外患,殿下不妨暂且放下对下官的成见,合力抵御外敌。” 肃王沉默半晌,面色虽仍沉着,但神色却稍缓。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顾司徒,但愿如你所说。”要同顾修昀化敌为友,对肃王来说不是件容易事,因而他不欲多待,话音刚落便告退。 顾修昀凝视着肃王的背影。 其实他方才还有半句话没说,就是想看看肃王到底知道多少。可是观他神色,他似乎当真不知那内侍的真实身份,这便怪了。 内侍一事牵扯甚广,他行得隐蔽,肃王是如何知晓的?而肃王单知道他处置内侍,却不知内侍的真实身份,这话传得怎么如此有分寸? * 肃王走到宫门口,恰见颜炳候在宫门外尚未离开,一问才知是前两日落雨后泥土松软,车轮陷进了沟渠中,因而耽搁了些功夫。 但肃王瞧见他身后的随从两手提着各式食盒,显然这会儿功夫也没闲着。 “太傅这是?” 颜炳回头瞧了一眼,笑道:“内宅妇人连日辛苦,就好吃这一口零嘴。” 檀氏生产次日,竹枝巷太傅府就中开大门,搬出了十几筐铜钱,散给上前道喜的人,连过路人都见者有份,颇有些普天同庆的架势,不出半日,全建邺的人都知道颜太傅喜得爱女,这才半个多月,满月宴的帖子就送到了各家府上。 “还未祝贺太傅弄瓦之喜。” “殿下客气。” 肃王近日对颜炳很是热络,因他那不争气的世子予琰说想要娶颜十一娘。肃王听后先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不自量力,骂过后认认真真思索起这门亲事,倒也无有不肯。 琅琊颜氏如日中天,但凡够得上的士族,谁人不想娶颜氏贵女为妻? “太傅教子有方,六郎自不必说,便是家中女郎也是闺中典范。内子常和我说起十一娘冰雪聪明,只恨没托生在自家。” 颜炳抚着胡须哈哈笑,“王妃还是这般风趣,过几日满月宴,殿下可一定赏光,颜某定好好招待二位!” 肃王还想试探两句,可颜炳始终像是听不出他言下之意一样,将话锋转到别处。不多时,颜炳的马车也从沟渠中推了出来,两人便站在宫墙外话别。 肃王面带笑意目送他上了马车,转过脸来就收起笑容哼了声。 “老奸巨猾!” 下章预告:顾司徒旧年二三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惊草蛇 第13章 放纸鸢 太极殿内只余顾修昀和萧氏兄妹。 予瑧从皇兄怀中钻了出来,自己爬到旁边拿起那个折了翼的小小纸鸢,看看皇兄,又看看顾修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纸鸢举到顾修昀面前。 予瑢微微一笑,“朕扎的纸鸢总是不如司徒的结实好看,飞了没多远便跌落在地,司徒快帮朕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纸鸢上画了小小一只崖鹰,顾修昀垂眸凝望,思绪飘忽。 犹记昔年在凉州时,也是这样一个早春三月。漠北的朔风将春意阻挡在乌鞘岭,难得一日晴朗,天阔云低,远处是牧民的羊群,一团一团如天上翻涌的云朵。顾修昀叼着一根长长的蒲苇草,枕臂躺在山坡上,悠然地看予瑢拽着纸鸢跑来跑去。 大漠上的猎猎西风不似江南的湿软轻柔,那纸鸢挣扎了两下,便挣脱了绒线,飞远了。八岁的予瑢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上了。 “阿兄,纸鸢跑了!” 顾修昀丢掉蒲苇草,“你别哭啊,我再给你扎一个就是了。” 他说话间便三两下攀上树,折了几根细枝下来,予瑢止了哭声,好奇地看他扎纸鸢。 “阿昀,那纸鸢上面画了什么呀?” “崖鹰,你知道什么是崖鹰么?” “不知道。” 顾修昀徐徐道来,“很久以前,有一只小鹰,它一直不会飞,老鹰就把它的翅膀折断,然后推下了悬崖。” 予瑢瞪大了圆圆的眼睛,“那小鹰就要摔死啦!” “对啊,可是小鹰不想死,于是它在快要掉落悬崖的时候,想起了老鹰教过它如何飞翔,这时候吹来一阵东风,小鹰便借着东风,飞上了青天。”顾修昀一边耐心地答话,一边手指翻飞,不多时一只纸鸢便有了雏形,他擎着纸鸢的骨架在予瑢头顶上盘旋几圈。 予瑢却唉声叹气,“小鹰好可怜,还好我没有翅膀,不然也要叫父王给我推下悬崖啦。”但这哀怨并没有持续多久,纸鸢扎好了,予瑢又快快乐乐地爬起来拽着它跑。 顾修昀又躺回了山坡上,冲他喊道:“那可未必,兴许你以后也能生对翅膀呢!” “……司徒?”予瑢见他久久不言,关切地唤他一声。 顾修昀回神,弯身从予瑧手中接过纸鸢,“陛下亲手所制,怎会不如微臣。” 他已不再是草原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而予瑢也成了稳坐太极的皇天之子,君臣有别,臣又如何能比得上君。 嘴上这样说,可他到底心软。予瑢默不作声,沉默地看着顾修昀双手上下翻飞,一如当年。 予瑧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她只知道顾司徒比阿兄手指灵巧,三两下便修好一只纸鸢。 予瑢抬头冲顾修昀一笑,他就知道阿昀还是会帮他的。 纸鸢被递回予瑧手中,她眼睛睁得溜圆,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阿瑧,要说什么?”予瑢提醒她。 予瑧眨巴眨巴眼,嗓音软软地,“谢谢顾司徒!” 顾修昀弯唇,“公主不必客气。” 时候不早,顾修昀欲告退。 “司徒稍候,”予瑢从桌案上翻出几份奏章递过去,“这些是朕批过的,司徒可交由门下省审议。” 顾修昀随手翻了翻,“前几日祠部呈上的陛下寿宴庆典细则,陛下还未看完?” 予瑢点头,“这几日事多,还未来得及看,左右还有些时日,此事不急。” 顾修昀离开后,予瑢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予瑧坐到他身边,奶声奶气地问:“皇兄,司徒是坏人么?” 予瑢接过予瑧手中的纸鸢,眼神有些悠远,“我同你这般大时,便是司徒带着我,在草原上驰骋,教我骑射,他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予瑧有些不解,“那皇叔是坏人么?” “阿瑧觉得皇叔是坏人么?”予瑢反问。 予瑧想了想,摇摇头,“皇叔对我好,他不是坏人。” “是啊,皇叔虽然急躁了些,却处处是为我着想。” “司徒和皇叔都不是坏人,那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 予瑢叹了口气,“皇叔和司徒……有些想法不太一样,他们有一点误会。” “误会?什么是误会?” “误会就是……”予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认真思索,“就是两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是他们彼此不知道。” 予瑧看了看手中的纸鸢,又抬头看了看予瑢,小嘴抿成“一”字,“那司徒肯定没帮皇叔扎纸鸢,如果司徒也帮皇叔扎一个这么漂亮的纸鸢,他们就不会误会啦。” 予瑢“扑哧”一笑,一骨碌爬起来,“说得对,阿瑧的纸鸢最漂亮了,走,我们出去放纸鸢去。” * 顾修昀从台城回府时,已是夕食时分。 春日的夜间还有些冷,湿漉漉的风打在身上带了些凉意,不过顾修昀自幼习武,这点倒春寒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便让人将夕食摆在了庭院里的槐树下。 庖厨下的侍女正在庭中布菜,平娘子送来封信函,顾修昀站进廊下光亮处展开查看。 是颜太傅府上满月宴的请帖。 太傅喜得爱女,连他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晓,请帖都送到了他府上,于公于私他自然不能爽约。 顾修昀随手将请帖顺着支起的窗缝投进屋内,院中小桌案上夕食已备齐,他三两步走到近前。 今日的菜色似乎略有不同,顾修昀立在桌案边,“这是什么?” 站得最近的侍女身形一顿,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遮住了烫得红肿的手背。 这点动作却没能逃出顾修昀的视线,“新来的?” 那侍女战战兢兢,“奴婢含霜,见过郎主。”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声音却有些耳熟。 “抬头。” 含霜抬起头,直直望向顾修昀。 她做侍女的时日不多,自然不知道与郎主对视乃是大不敬,顾修昀眉头微蹙,倒不是因为她犯了忌讳,而是他忆起了这张面容。 “怎么是你?” 他剑眉微压时显出几分威仪,瞧着吓人,含霜不敢说话,嗫嚅两声,求助般地望向平娘子。 还是平娘子帮她解了围,说自那日含霜和顾承启一同被捉回来,她因无家可归便一直在府上安置,直到前几日岳郎君传了话说可以将她留下,才将她安排在庖厨下。 顾修昀想起来了,先前他让岳陆去查实这位女郎的身世,前些日岳陆来回他,说并无异常,他当时忙于公事,便随口应下了,原以为她会在外院做个洒扫侍女,没想到竟去了庖厨。 今日的菜式除了寻常的鱼脍和蒸薤外,还有一道从未见过的炙鹅肉,却不是寻常的炙肉做法,而是将鹅肉切成骰子大小的块,上面泛着在油中烹炸过的金黄,色泽诱人,瞧着比鱼脍这等江南菜式更有滋味些。 顾修昀有些意外,“你做的?” 含霜缩在衣袖中的手紧了紧,答得磕磕绊绊,“是……回郎主,是我做的,我家在蜀中,与建邺饮食有所差别,我虽手艺不如家中父母,却也能让郎主尝个新鲜。” 顾修昀执箸夹了一块,并不急着送入口中,“蜀中何地?” “益州。”含霜抬眼偷觑他,“这鹅肉是用茱萸、花椒,和辛姜一起放进滚油中烹炸而成,有辛辣味,不知郎君是否吃得惯……” 顾修昀昔年行军曾至陇南,品尝过蜀人饮食,确实风味迥异。 食不言寝不语,他没再说话,含霜立在一旁偷偷打量,见他碗中菰饭都少了大半,该是吃得惯的。 莫说是顾修昀,便是平娘子尝过后都不住赞叹。他们都是客居京城之人,虽蜀地味道与凉州也并不很相似,但总比清心寡欲的江南菜肴来得可口。 客居京城两年有余的平娘子心中生出一丝感慨,这感慨一直持续到夕食结束,与顾修昀闲坐庭中时才化作悠悠一声叹息。 “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凉州去。” 饭后有些积食的顾修昀正在廊下踱步,听了这话,脚下微顿,“阿嬷想回凉州?” “年纪大了,自然想回到故土。”平娘子直言。 可故土已无故人,“留在建邺也没什么不好,郎主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她看着顾修昀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经历了重重变故走到今天这地步,内心早已将他视做亲人。 顾修昀默然不语。 当年他入京时,曾与满朝文武承诺,自己至多辅佐予瑢十年,十年后,海清河晏,他自会离开建邺。可他从未问过身边人今后几十年想要怎样的生活。 平娘子又道:“眼下最紧要的是要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再过几个月你便二十四了,你看谁家二十四的郎君不是子女成群?”提起这事,那点子忧伤立马烟消云散,“如今建邺城中适龄的女郎可不多了,又要家世匹配、门第相当,又要性情温和,能与郎主相敬如宾……这样的女郎可不好找!” 她深知顾修昀看着好相与,实则是个倔驴一样的脾气,旁人强行撮合未必能成,非得是他自己相中了才行。 可他整日里除了府中便是宫中,上哪儿认识那些女郎呢。 清辉月色落在长身玉立的郎君身上,投下斜长的阴影,平娘子斜睨他一眼,好在生得还算俊俏,不愁讨不到娘子。 忽然,她想起方才饭前送来的那封请帖,“颜太傅……就是建邺城里出了名的那个琅琊颜氏?” “是。” 平娘子笑开,“一家有女百家求,早就听闻颜太傅之女知书明理,温婉贤淑,郎主若有机会见到颜氏女郎,可要看看传言当不当真。” 她不知他早已与这位女郎有所交集,只是…… 忆起那日车中女郎一双狡黠的杏眸,顾修昀觉得好笑。 温婉贤淑没见识到,旁门左道倒是真,这世间对人的误解实在不少。 顾修昀无奈地笑笑,姻缘一事在他心中算不得重要,“陛下年岁尚小,我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至于姻缘,若是有幸能遇上中意的女郎,我自当竭力争取,若遇不上也无需强求。” 这章写得好爽,有一点点心疼顾司徒 下章预告:顾司徒和阿箫又要见面了,兴奋激动搓手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放纸鸢 第14章 国子学 国子学在皇城东南,与太学隔街相望,两府并立,又是同日放榜,故而今日秦淮两岸人头攒动,车马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学宫与竹枝巷只隔了条秦淮河,犊车徐行,到骠骑航上便走不动了。但颜氏的犊车自有人开道,不多时便畅通无阻地停在国子学大门前。 颜箫执扇遮阳,“好生热闹!” 放榜日两座学宫均放假一日,允许生员亲眷入内参观。自顾修昀重振官学后,颜氏便率先停了私学,将家中几位尚在读书的子侄一并送到国子学中,颜箫和颜竽身为女郎,早几年便念完了书,但几位堂兄从弟却没这么好运,今日便是来看望他们的。 九郎颜简和十六郎颜笍早已候在山门外的集贤亭,颜简将颜箫和颜竽扶下犊车,又对着骑马而来的颜笙行了一礼。 颜笍虽只有十一岁,但亦是礼数周全,抱着小拳头挨个唤人。 “阿箬呢?”十九郎颜箬是颜竽一母同胞的阿弟,过了年刚满八岁,但仍被颜焕送进了国子学,此刻却不见踪影。 颜简是阿箬庶兄,平日里对他亦多有关照,微笑道:“阿箬和同学玩闹,弄脏了衣裳,更衣后便来。” 颜简引着几人穿过山门向内走去,四月的正午,骄阳已有些烤人,学斋外植了一排青松,一行人衣着不凡,微风鼓起宽袍大袖,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名士风度,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今年太学与国子学首次联考,不少太学生员也会来参观,热闹得很。”颜简为几人解释。 本朝两府并立,其中生员却天差地别。国子学仅收取五品以上官家子侄,束脩也高,太学却是来者不拒,多是寒门学子。因而两座学府虽只隔一街,平日里却甚少互相往来。今日国子学难得开禁,对街太学生员便也来凑热闹。 颜笍仰着头提醒从兄,“还会在慎斋堂中对辩!” 颜简摸了摸颜笍的脑袋,“对,我们先去明伦阁见过祭酒,再去慎斋堂听玄谈。” 颜箫起了打趣的心思,笑问:“阿笍怕不怕祭酒?” 颜笍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嘴撅的老高,“每日放学归家后阿父也要盯着我温书,和在学堂里也没什么分别。” 国子学祭酒颜煜是颜炳和颜焕的堂兄,也是颜笍之父,素以治学严谨闻名,他任祭酒再合适不过。只是苦了颜笍,出门归家都在颜煜的眼皮子底下,学业倒是进步飞快。 几人说笑着来到明伦阁,才进了院门,便见颜煜身边的长随候在檐下。他见到几人,上前垂手行礼。 “郎君和女郎日安。实在是赶得不巧,祭酒正在待客,特遣我相迎,还请郎君和女郎在汲泉亭稍候片刻。”他略带歉意地说道。 颜笙颔首,“不妨事。” 明伦阁厢房的花窗敞开着,虽看不见人影,却能听到人声。 “实在不巧,下午还有旁事,无缘得见慎斋堂玄谈了。” 颜箫移向汲泉亭的脚步一顿,因她听到了那个忘记过一次,但绝不会忘记第二次的男声。 * 学宫紧邻秦淮,院墙外一排垂柳临水相照,国子学和太学的考榜便并排设在垂柳下。 两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出现在人群的末尾。 “鸣澜,快些!”绿柳色曲裾裙的女郎走得快,不时停下回头催促同伴。 “瞧你急得,那榜在那里又跑不了。”陆鸣澜笑着。 幂篱下的面色一红,“我哪里有着急,只是见人愈发多了,担心、担心磕碰了……” 陆鸣澜掩唇轻笑,却不拆穿,配合得加快了脚步。 秦淮河另一端,两个年轻郎君也正一快一慢地走来。 “人人都着急,偏你还要用了午食再来。”说话的男子皮肤黝黑,瞧着身强力壮,生得甚是粗犷。 “若是榜上无名,便是第一个去看也是无用的。”另一人却很是淡然,他身形清瘦,头戴葛布白纶巾,书生打扮,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 “旁人我不知道,但若是你都落榜,那便没人能中了!” 书生一笑,“元吉如此信任我,希望不负所托。” “你先前说,若是能入前三,便能怎么着来着?” “便能入国子学读书。”书生道。 “对对,”元吉想起来了,“这倒奇了,我们这些穷人竟也有进国子学的机会。” “此事皆因顾司徒仁善,若不是他力主兴办官学,莫说进国子学,我们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顾司徒?”元吉虽身在建邺,但毕竟只是市井升斗小民,对达官显贵之名不甚了解,可顾司徒的威名他还是有所耳闻。 “我听说顾司徒名声并不好,茶肆里他的故事可不少呢,哪次讲到他不是骂声一片。” 书生沉吟,“对于读书人来说,他做这些就足够我们感恩戴德了,旁的事不知全貌,不便论对错。” “他闯宫弑君,这不就是全貌?”说书人嘴里的故事元吉听得不少。 书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不再解释,提醒道:“当心些,莫乱说话,说不准这附近就有顾司徒的人呢。” 元吉立马捂住嘴,“对对,我方才看见不少高门显贵,估摸着是看榜捉生员的,说不准顾司徒就是其中一个。你们读书人不是素有什么榜下捉婿的习俗吗,你可要小心了。”元吉探头张望,似是已经预见了等下他被人围堵的场景,撂下豪言壮语,“不过咱们不怕,若是你被捉了,我替你杀出一条血路!” 书生被这话逗得轻笑,可他瞧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沉默片刻,才道:“一会儿我们悄悄看了便走,免得惹眼。” 元吉不解,“你当真不愿娶妻?为何啊,即便是你家境差了些,但依你的才学相貌,不愁娶不到新妇的!” 书生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我是不想拖累人家女郎。” 元吉摸摸脑袋,更是不解,但见他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只好把话咽回肚里,小声嘟囔,“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 榜前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他二人来得晚了,只能站在外围,前面却被堵得严严实实地,连哪个榜是太学的,哪个是国子学的都看不清。 元吉大手一推,便将跟前几个在没在看榜而在闲谈的人挤到一旁,“劳烦二位让一让嘞!” 他生得彪悍,身形却灵活,三两下便挤到了最前排,回头一看,身旁的书生仍落在最后。他向书生招手,“快来快来!这儿看得清楚。” 他被人群撞得左摇右晃,像凫水的鸭,站不住脚,书生奋力穿过人群向他而来,一抬头却忽然神色一变,冲他喊道:“元吉小心!”话音未落,元吉便觉自己敦厚的身子不知撞上了什么人,紧跟着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 他忙回头看去,是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身量纤细,个头也比他矮了一头,这么纤瘦的女郎被他一撞可还了得?于是他赶忙道歉,“对不住小娘子,我没看见你……” 那女郎虽戴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但瞧她身着细绢,必是富户女郎,元吉有些紧张。 书生也挤过来了,见元吉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也不知道问问人家有没有事,便找补道:“娘子没事吧?若是受伤了,我们送你去医馆。” “对对,我来出医药钱。”元吉忙补充。 陆鸣澜正和柳文茵在榜上寻人,不妨被一堵散发着热量的坚实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这一撞委实不轻,肩背顿时便有些疼痛,但人多拥挤,这也在所难免。 她刚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极清隽斯文的郎君,离她不过半尺距离,正关切地望着她。 陆鸣澜面上一热,忙避开了视线,又想起自己戴着幂篱,那人该是看不清自己,便稍稍放了心,看向旁边的元吉,“我无事,郎君没有受伤吧?” 元吉还是第一次听人称呼自己郎君,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摆手,“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的不怕!” 她虽头戴幂篱瞧不出年纪,但听声音却颇为年轻,书生改了称呼,不放心地问:“女郎当真不用去医馆看看?” 陆鸣澜轻轻摇头,不想给人找麻烦,自己本来也无事,便转过头去,身形消失在人群中。 她与柳文茵落了些距离,周遭人多嘈杂,是以柳文茵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正仔细地在国子学的榜上寻找一个名字,瞧着模样比自己去考还紧张。 “找到了找到了,鸣澜快看,竟是第十呢!”柳文茵压低了声音,语气中难掩兴奋。 陆鸣澜抬头望去,果然在靠前的名次下面见着“梁松之”三个字。 她看不见柳文茵幂篱下的笑颜,但听声音也知文茵亦是与有荣焉,她也为文茵感到欣喜,正在这时,身旁忽传来一声大喊。 “第一名!你得了第一名啊!” 陆鸣澜好奇地回头,元吉指着旁边太学的考榜给那书生,她循着那长长的名单望去,打头的位置写着一个名字。 范远恒。 陆鸣澜默念一遍,又去寻那书生的身影。他正仰着头核对自己的名姓籍贯,忽然似有所感地望了过来,恰与鸣澜隔着细纱对上视线,便对她笑了笑。 鸣澜忙转了回去。 李元吉拍掌大笑,“哈哈哈,我就说嘛,你要是不中那就没人能中了!” 书生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抬眼望向台城的方向,越过无数檐角和树影,只能望见端门巍峨的金顶与脊兽,在一片灰扑扑的瓦片中尤为显眼。 他终归是回来了。 元吉这一嗓子引来不少人,看热闹的闲人有了新的方向,纷纷向两人涌来。文茵和鸣澜顺势钻出人群,来到水边宽阔处。 鸣澜忽想起一事,“你家那双生子堂兄弟排名第几,你可找见了?” 柳氏有一对双生子,是文茵的堂兄,年前从润州竹山书院归京,如今亦在国子学中读书。 文茵“哎呀”一声,脚步急急停下,“……忘记看了。” * 汲泉亭就在明伦阁东墙外,亭前引了一渠秦淮水,临水处草木扶疏,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春日艳阳下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起,等候春风的温柔照拂。 颜煜和顾修昀自明伦阁中出来时,兄妹几人正在汲泉亭中乘凉。 既然遇见了,免不了要打个照面。几人之中只有颜笙和顾修昀熟识,又是兄妹中最年长的那个,理所应当地充当起沟通之桥梁。 颜箫原以为顾修昀与颜煜谈完公事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曾想他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礼貌,偏要凑上来和他们寒暄两句,这一寒暄,少不了要让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在族中的齿序。 她心中一叹,上巳那日她乘了颜氏的马车,可他应当只知她是颜氏女郎,而不知她究竟是颜太傅之女还是颜仆射之女。况且经历了那日的尴尬,她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与顾修昀相见,可惜上天不垂怜她,不仅再次将顾修昀送到了眼前,还要在族中兄妹面前自报家门。 她抱着侥幸心理,但她早已忘记,早在太后的永寿殿上,顾修昀便记住了她。 颜箫还没长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纪,尽管她自认面不改色,但瞧她眉眼低垂,眼角眉梢都透露着不自在,顾修昀只消扫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没听错的话,方才就数她和旁人聊得最欢。 顾修昀唇角逸出一缕轻笑,这促狭的小女郎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颜煜听说他们几人还未去看榜,便领着他们去张榜处。 颜笍一听便紧张地抓耳挠腮,颜箫站在他身侧,一下子便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悄声问:“阿笍是不是没考好,怕被伯父抓了现行?” 颜笍哭丧着脸,“阿姐别再取笑我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颜箫“扑哧”一声笑出来,余光见前面的顾修昀似是侧头往这边瞥了一眼,忙又压低了声音,“伯父早晚要知道的,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释。” 颜笍哀怨道:“我只是佛学一门没学好,其他都不算差,哎,黄历说我今日宜出行,怎么骗我呢……” 快要行到山门时,有人上前来报,称太常卿柳峻到访。国子学与太学隶属太常,虽颜煜和柳峻皆出身门阀,向来以礼相待,但毕竟分属上下级。 颜煜遣人将柳峻请到明伦阁,望向身后顾修昀和一众子侄却犯了难。 顾修昀适时开口,“祭酒请留步,我自行出去便可。” 颜笙也道:“伯父不必忧心我们,有九郎领路也是一样的。” 颜煜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又命人唤了国子博士来陪同几人一道出门,随后便匆匆返回明伦阁。 颜箫戳了戳颜笍的肩膀,小声道:“你瞧,黄历没骗你吧。” 才出山门,行至集贤亭,便撞见几个熟人。 柳文宣与柳文茵兄妹颜笙几人自是熟识,陆鸣澜是两人的表妹,算来也不是外人,可他们身侧的两个年轻郎君却从未见过。 颜箫和颜竽落在兄长身后,举起手中团扇,将面容遮住。 透过绡纱却能看到个影子,听颜笙与柳文宣交谈,这两人是柳文宣的堂弟,但比文茵年岁稍长。 颜笙恍然,“原是柳太常之子,幸会。”怪道柳峻这个时候来见颜煜,原来也是陪着自家子侄一同前来的。 颜箫一听是文茵的堂兄,倒也不需要守十分的礼,因此她便将团扇向下移了些,扇骨抵在鼻梁上,只露出一双水润杏眼,悄声打量着眼前人。 这两人一个着月白,另一个着靛青,虽穿着大相径庭,但身量和相貌却是如出一辙的相似,一个正与颜简交谈,另一个则是悄悄抬眸望,无意间恰对上颜箫的视线,怔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想来这就是柳氏的双生子了。 颜箫一愣,不是为着那人稍显大胆的举动,而是惊讶于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柳晏方才与那双杏眼对视上的一瞬,心跳竟莫名漏了两拍,连自家兄长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待那道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后,又悄悄将目光投了回去。 因有团扇遮面,他也只能看到一双眉眼,像建邺春日的朦胧细雨,初看温柔沉静,可方才那双杏眸直勾勾地望过来,被他发现时无辜地轻眨两下,倒教人怀疑这温柔沉静之下是否有个调皮促狭的笑。 柳晏不自觉红了耳尖。 安静立在一旁的顾修昀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心下竟有些不愉,不知是这女郎勾人而不自知,还是因何缘故,怎么对谁都这样。 不过他对少男少女之间的眉眼官司不感兴趣,他那匹随他征战四方的大宛马正候在山门外无趣地打着响鼻。顾修昀与柳文宣和颜笙微微颔首,翻身上马离去。 冤枉人!阿箫只是生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国子学 第15章 正始音 旬考名次于世家子而言并无他用,不过是看个热闹。中正官品评士人,虽也重才学品行,但首要的仍是家世门第,门第高则获高品。虽则中正官评议后会经由如今正势盛的司徒府复核批准,再送至吏部作选官的凭据,但九品官人法沿袭上百年,不是谁一朝一夕就能更正的。因而颜柳等人名为看榜,实则不过是换个地方闲谈,并未多停留。 慎斋堂的玄谈在申时开始,一行人从张榜处往慎斋堂走时,十九郎颜箬换好了新衣裳,正站在学舍外一块树下的石头上左顾右盼。 远远见到自家兄姐,他“扑通”从石头上蹦下来,迈开步子跑过去,挨个行礼,与颜笍如出一辙。 见到颜箫,他眼前一亮。不过阿姐身边有不认识的人,他不好凑上前去,跟在颜箫和颜竽后面憋了一路,终于在将要踏入慎斋堂前庭院时,溜到颜箫身边。 “阿姐,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二十四娘呀?”他前几日就听母亲陆氏说起太傅阿伯家得了个小阿妹,听说生得玉雪可爱,可惜他日日都要上学堂,还没有时间去看看这位阿妹。 颜焕和颜炳的府邸虽都在竹枝巷中,后院仅有一墙之隔,但正门离得并不近,平日里走动都要乘车轿,阿箬每日早出晚归,比颜焕还忙,哪得闲去颜炳府上呢。 瞧他可怜巴巴的,颜箫不禁莞尔,豪气干云道:“阿箬莫急,过几日阿筝满月宴时,我替你向祭酒告假,保准让你第一个见到阿筝,如何?” 一旁的柳文茵听了这话佯做不悦,“咦,十一娘不是答应了让我做第一个吗,怎么这么快就反悔啦?” 颜箫全然忘记方才已答应了文茵,“罪过罪过,险些让阿箬后来居上了。”俨然一副出卖亲妹的做派。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慎斋堂外,堂屋四面窗门大开,屋内挤挤挨挨簇拥着不少看热闹的学子,连廊道上都围满了人。 “今日这场玄谈有趣得很,对辩双方分别是太学和国子学的学子,大家早几日便得了消息,故而今日都来观战。”颜简解释道。 西窗外不远处有棵槐树,亭亭如盖,投下大片阴凉,站在树下,刚好可以透过西窗望到慎斋堂内,凉风阵阵,槐香盈鼻。 御街以西的瓦官寺远远地传来九响钟声,葛布纶巾的太学生端正坐在长条案的左侧,细绢缣巾的国子学生慢悠悠地在右侧落座。 这场玄谈以时下最焦灼的政事为题,讨论五兵部孙迁之罪是否应当重罚。 柳文宣猜也猜得到双方各自会说什么,不免笑道:“幸而顾司徒早已离开,否则场面恐怕不好看。” 颜笙侧目,视线略过学堂前几个明显不属于国子学的青衣侍从,不置可否。 太学生率先发言。 “孙迁在朝多年,却知法犯法,罪大恶极,毫无宽宥之理,应当严加惩处,以正朝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连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予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对方不甘示弱。 太学生又道:“可孙尚书之祸,祸起于利,若不能以儆效尤,正本清源,难保不会有人效仿,进而危及朝堂安定。” “孙尚书执掌五兵部多年,功在社稷,即便偶有过失也不该全盘否定。”国子学生也毫不退让。 “那依郎君看,难道不处置了不成?”太学中有人不满。 “自然不会。可若是因一件错事便抹杀数十年的功绩,今后何人还敢入仕为官?还如何能为朝廷,为陛下效力?” “某也同意。”另一国子学生也站了出来,“五兵部掌天下军政,若贸然重罚主官,使得边军不安,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才是动摇国本,危及安定之所在。” “不若让孙尚书戴罪立功,功过相抵,也好过一味地重罚,伤了老臣一片忠心。”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的不可开交,三个国子学生将对面太学生驳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寒门学子落了下风。 颜箫越听越觉奇怪,“太学生所言不无道理,可听着国子学生却像是在胡搅蛮缠,这是为何?” 颜笙淡笑,他心知肚明,却不答话,柳文宣亦如是。 “不唯胡搅蛮缠,似乎还有意偏袒。”柳昭听出些门道,说得隐晦,“国子学生多出身士族,与寒门学子本就立场不同,故而观念不同也在情理之中。” 柳昭对上柳文宣赞许的目光,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可当他望向双生兄弟时,却发现后者虽站在他身侧,但眸光飘然,不时投向前面杏黄衣衫的颜十一娘,全然没在听学堂内的这场对辩。 女郎的兄长皆在一旁,柳晏的注视未免有些冒犯,幸而那位颜十一娘未曾发觉,柳昭欲言又止几回,趁着众人闲谈时,轻咳了一声,柳晏这才回神。 双生兄弟之间有些话无需多言,柳昭一个暗含警示的眼神便足令柳晏惊醒。他面色微红,羞赧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慎斋堂内,窃窃私语的太学生仍没想出应对之策,正当博士欲拍案定胜负时,一个葛布纶巾的清瘦书生站了起来。 他声音清亮,“难道只顾老臣心,而不顾天下人的心吗?有错当罚,若置礼教于无物,令律法形同虚设,诸臣还如何使人信服?” 鸣澜听见这道声音,踮起足尖隔着窗向内探望,似是要将那书生的模样看清。 他一句话将被扯远的话题又带了回来,学堂中陷入静默,过了片刻,国子学中才站出一人,“此案内情复杂,非你我几句便能定案,自当是交由有司严加审理。” 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在众人的注视下匆忙补了一句,“……自然也不能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罪及无辜。” 他忙中出错,结果却弄巧成拙。对侧的太学生这会隐约琢磨出点意思来,互相交头接耳。 “士族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有意偏袒。”范远恒轻声提点。 他年纪虽轻,却比寻常人看得透彻,在太学中一向有些名望,他一开口,旁人便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方才那位国子学生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被周围几个同窗埋怨了几句,便愤而起身,试图给自己找回些面子。 “且问各位,孙尚书所犯之罪与谋逆相比,孰重孰轻?谋逆者尚能既往不咎,甚至身居高位,孙尚书不过是贪墨军饷、私贩军火,各位却锱铢必较,如此厚此薄彼,是何居心?” 谋逆二字一出,堂内堂外一片哗然。 围观者中不乏忠义之士,闻听此言,仿佛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立刻群情激奋。 颜笙再次望向那几个青衣侍从,却被义愤填膺的观众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青色的衣角。 范远恒再次起身,“正因谋逆者未曾受罚,才有五兵部今日之祸,岂不正是方才所说的若不能以儆效尤,有人效仿,则会危及朝政?” 这话掷地有声,对方一愣,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地被带进沟里,“若要惩治孙尚书,必得一视同仁,先惩治所有有罪者。” 范远恒清瘦的面容上浮起一个笑来,“正有此意。” 一场玄谈以双方诡异的达成共识而结束,柳文宣摇头一叹,拍了拍柳昭和柳晏的肩膀。 颜箫眉头微蹙,手中团扇摇得飞快,“错了便是错了,便要受罚,和旁人有何关系?” “若女郎在慎斋堂中,看来是会支持太学生了?”柳晏终于鼓起勇气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颜箫原以为旁边站着的是颜简,故而才畅所欲言,柳晏一开口,将她吓了一跳,却也直言。 她摇头,“有罪当罚,原是极简单的道理,何曾有过立功便可抵罪的说法,更没有因旁人一同犯错便法不责众的律法。” 她弯身问颜箬,“阿箬,去岁你打翻了二十一娘的琉璃屏,叔父可曾因为你送了二十一娘一只狸奴香囊,便没有责罚你?” 那只绣着狸奴的紫罗香囊花费了颜箬一个月的例银,他记忆犹新,使劲摇头,“不曾!” 颜箫摸摸他的脑袋,唇角微抿,一对浅浅梨涡便若隐若现,“孩童都明白的道理,为何一群饱学之士反而不懂?” * “这是颜十一娘说的?”顾修昀听到此处忍不住发问。 岳陆努力回想,“便是那位杏黄交领,身量高挑,头发乌黑,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似的……” 顾修昀幽幽抬眸。 岳陆自知多言,干笑两声,“应当就是颜十一娘吧。” 顾修昀拇指摩挲着茶盏,沉默不语。那只金镶绿松石指环偶尔碰在茶盏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岳陆抬眼偷觑他,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发现柳晏多看了颜十一娘好几眼的事情说出来。 “郎主在想什么?” 顾修昀长指轻摇茶盏,慢声道:“士族把持朝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原来他没在想那颜十一娘,岳陆遗憾没能将自己的新发现告诉郎主。 不怪他多想,郎主午后未能有机会亲临慎斋堂听玄谈,却很是关注,特留了人在国子学中记录学子言行。可他转述过后,郎主却不置一词,反而是对颜家和柳家的几位郎君女郎的交谈更好奇,似乎还有些惊讶。 他自然就认为郎主是在想那位女郎。 啧,郎主来了建邺后愈发叫人猜不透了。 他瞥了一眼窗外,月色从花窗的缝隙漏了进来,更深露重,他该提醒郎主歇下了。 正要开口,忽而门外有人来报,“郎主,门下省张侍郎求见。” 岳陆瞪大了眼,替顾修昀问道:“现在?” “正是,张侍郎正在二门外候着。” 顾修昀终于放下茶盏,“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下人引着张培兴自浓重夜色中前来。他进了顾修昀的书房,恭敬行礼。 顾修昀向后靠在凭几上,双手交叠,淡声开口,“张侍郎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张培兴头皮发硬,觉得顾修昀的目光似能穿透他的皮囊,直射内心,他踟蹰片刻,掀起眼皮看了旁边岳陆一眼。 岳陆正竖着耳朵等他发言呢,不承想自己成了该避嫌的那个,眉毛一跳,对上顾修昀的眼神,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房门在张培兴身后轻轻阖上,待脚步声走远,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扑通”一声,在顾修昀面前跪下。 “下官有罪,请司徒责罚!” 顾修昀唇角轻勾,语气波澜不惊,“若是为孙迁一事,侍郎便起来说话罢。” 张培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 正始之音:兴起于曹魏正始年间的玄谈之风 下章预告:一场大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正始音 第16章 满月宴 颜氏的满月宴人人瞩目。 颜箫晨起时,窗外春雨正盛,雨珠紧锣密鼓地打在西窗下的芭蕉叶上。西窗向外支起,雨水未能借机稍入窗内,只好不甘心地掀起泥土中的湿气,借着窗缝钻进了干爽的厢房。 颜箫跽坐在西窗前,任由润秋为她梳妆。她困得眼睛都要阖上了,勉力支撑着让自己不倒在妆台上,润秋无法,只得在她后面放个凭几让她靠着。 染春正在整理她今日的衣裙,上着碧青色大袖衫,下身藤黄云白间色裙,见颜箫头一点一点的,便笑着与她闲聊,试图驱散些困意。 “昨日陆家小郎送来了东西,说是给二十四娘的满月贺礼,是阿荣亲自送来的,足有三大箱,除了宫里送来的,谁也没有陆小郎送的多。娘子还没得闲看上一眼呢。” 颜箫“唔”了一声,声音含混,“赶在昨日送来的,定是一路车马劳顿,怎的没让阿荣歇几日再上路?” “他说要赶着回去向他家郎君道平安呢,只吃了几口茶便回去了。” 颜箫闭着眼,“他总是能想得这般周到。” 这个“他”显然说的不是阿荣,染春和润秋对视一眼,抿嘴轻笑。 江左旧俗,孩童满月后,便要设祭享祀神祖以求庇佑,还要为孩童剃满月头,将落下的胎发挂在堂屋高处。 满月礼无需宾客观礼,祠堂中只有颜氏族人,因颜炳之父旧年间便已故去,二十四娘便由颜煜之父抱着进入祠堂。小家伙并不知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却十分乖巧,安静地蜷在堂祖怀中,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二十四娘颜筝是南渡至建邺的颜氏分支和琅琊祖宅的颜氏本家同辈之中最年幼的一个,生得乖巧可爱,人人都喜欢过来逗弄两下。 一时礼毕,檀氏与两位妯娌陆氏和李氏在一处交谈,颜煜之妻李氏膝下两子,并未得女,见了阿筝好生羡慕。 “阿檀都有十一娘了,还不够,不如将阿筝分给我养。” 檀氏掩口轻笑,“阿嫂这话霸道,怎么不见去抢阿陆家的二十一娘。” 陆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阿嫂快将阿箢领走罢,这小家伙近来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日日和十九郎拌嘴,幸而阿箬去了国子学读书,不然家里整日没个安生。” 正说话间,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得闲。一时凑在阿筝旁边好奇地打量,一时又去瞧窗前燃着的博山炉,这会儿听见陆氏提起她的名字,睁大眼在屋内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了陆氏和两位婶娘,又“蹬蹬蹬”地跑了过来。 “阿娘在说我什么?”六岁的小女郎精明得很,陆氏又不是真的嫌她,笑眯眯地擦去她嘴角的碎屑,“说阿箢活泼好动,可爱呢。” 李氏将阿箢抱在膝上,“阿箢这是偷吃什么去啦?” “粉蒸酥酪。”婶娘一向温柔,颜箢窝在她怀中,乖乖回答。 颜箢年纪小,今日起的又早,估摸着早就饿了,后院的庖厨下备了糕饼,檀氏让人去寻了颜箫来。 颜箫正听颜竽讲她和宁家三郎,听得她捂着脸直呼酸倒了牙,结果被檀氏叫去时,又听到李氏说起沈家表妹的事。 “灵娘也是个爱促狭的,前些日来信托我替她掌眼,还说什么‘知道阿嫂家中都是小郎君,对建邺的郎君们必定更加了解。不如替清如相看一番,将来清如若是能嫁到建邺,便让她做阿嫂的女郎。’”李氏说这话时故作嗔怪,“我是不愿生了,不然高低生个女郎,也好过看你们眼馋。” 颜灵是颜煜胞妹,嫁与吴兴太守沈明,生有一女沈清如,视作掌上明珠,时年十五,也正是要议亲的年纪。 颜箫竖着耳朵听,檀氏瞧见了她,招呼她过来。 “见过两位婶娘。”颜箫乖巧行礼。 李氏笑道:“阿箫个头窜得快,都长这么高了。” 檀氏道:“正宴还早,阿箫,你带着二十一娘去东厢房用些糕饼。” 颜箫没动,取下腰间佩囊,掏呀掏,从中掏出两块胶牙饧来,递到颜箢面前,“这是浸了青梅汁的,这是浸桃汁的,阿箢要吃哪个?” 青梅味酸,颜箢摸走了浸桃汁的。 胶牙饧是年尾送灶神时会吃的一种饴糖,因食之黏牙,只有小孩子爱吃。 檀氏瞠目结舌的看着一大一小咧着嘴咬胶牙饧,又好气又好笑,一点颜箫脑门,“你都多大了,还随身带着这个。” 颜箫“嘿嘿”两声,“女儿也饿嘛。” 一块胶牙饧是不够的,颜箫弯身牵起颜箢的小手,“阿姐再带阿箢去吃菱粉糖糕好不好?” 颜箢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屋外雨还在下,颜箫一手撑把竹骨伞,一手牵着颜箢。路过窗下时,正听见李氏问陆尚书家的小郎君何时归京,陆氏不知答了句什么,李氏又笑道:“本觉得陆小郎君与清如年纪相配,两人又是表兄妹,这下一看,倒不能将陆小郎说与清如了。” 雨落在瓦当上,屋内的说话声听不真切,颜箫没听到最后一句,她一时有些感叹,阿竽和清如都比她年纪小,竟都比她先一步议亲。 怪了,她的如意郎君去哪儿了? * 顾修昀到竹枝巷时,宾客已陆续到访。 雨势稍缓,微朦细雨如同撒落空中的银针,似乎不必撑伞,可贵人们不愿让雨打湿发梢,仍乘着油壁车,蔓延至秦淮河畔的队伍中,只有他一人独自驭马而来。 骑马不便着褒衣博带,他一身天青色箭袖胡服,墨发高束,发尖随着动作上下摇摆。他不耐撑伞,但一路过来,雨丝仍打湿了他的衣衫,将天青色氤成深浅不一的湖水蓝,远望去像是被晕染的画卷。 他在太傅府门前翻身下马,颜家的仆从被门前连绵不绝的伞面挡了视线,一时没看见他,他也不在意,径自将马牵到巷口树下。 树下站着个清瘦的年轻郎君,葛布白纶巾,同样未撑伞,正仰头看着太傅府的门楣,和门口络绎不绝的达官显贵。 察觉到有人近前,那人回首,“顾司徒?” 顾修昀瞧他眼熟,辨了片刻,才认出来,“范郎君。” 今岁是头一次施行太学与国子学联考,亦是首次,允许太学前三名入学国子学。放榜后,予瑢和他在太极殿接见了三位杀出重围的太学学子,范远恒名列榜首,他有些印象。 范远恒想来并未收到颜府满月宴的请帖,不知为何却在门口观望。顾修昀不欲攀谈,他抬头望了望,见一株梨树将枝桠伸出院墙,便抬手折下一枝,扯去粗枝,喂给他那匹玄中带赤的大宛马。 “顾司徒不拴马么?”范远恒好奇问。 “不必。”他这马跟他许久,颇通人性,“我不在,他不会乱跑。” 范远恒浅笑着看他动作,“顾司徒驭马有方,便是台城中专司驭马的官吏都难望顾司徒项背。” 顾修昀手下一顿,抬眸打量他片刻。 “观范郎君谈吐,不似出身寒门。” 范远恒一怔,意识到自己失言,“我……草民有一同乡,曾在长春宫做内侍,后来先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便出宫返乡了,草民跟着他长了不少见识。” 顾修昀没说话,似乎不是很在意。他喂过了马,同范远恒一颔首,便与他错身,抬步向太傅府正门而去。 范远恒悄悄松了口气,望着他背影出神。太傅府门前仍门庭若市,整个建邺的士族门阀云集于此,都是颜太傅的座上宾,必定没人像他一样,连请帖都未曾收到,只能站在门前仰望。 范远恒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还要本郡主等多久?调头,我要回府!”忽然路中央一顶车轿内传出一声娇叱,将范远恒吓了一跳。 “殿下别说气话了,太傅府给我们送了请帖,岂能不去?下了颜氏的颜面,便是公主殿下也要生气的。” 车帘被撩起,一个年轻女郎从窗内探出头来,引颈望向前方堵塞的车马。她生得不差,但柳眉倒竖,凤目含嗔,令人望而生畏。 车下的侍女也被吓了一跳,忙劝她,“殿下消消气,已让人去前面引路了。” 没办法,这是琅琊颜氏的宴席,宾客云集堵在门口也是必然的,她又不愿下车走过去,气也无用,更不敢真的离开,只好坐回车中等待。 视线收回时,只一眼,她便望见了路侧一位未撑伞的年轻郎君,正欲放下车帘的手又停住。 那位郎君葛布白纶巾,一看便知出身寒门,相貌却极清隽斯文。郡主虽是郡主,平日见到的年轻郎君却不多,如此容貌的更是少见,一时有些出神。 范远恒对上郡主的视线,露出个温和的笑意。 郡主面色一红,忙忙放下车帘坐回车中,隔绝了那道视线。 车中几个侍女还在思索着怎么劝说她稍微息怒,却见自家郡主向外看了一眼后便神色骤变、面带红晕,几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这是气到失语了,还是不生气了? 早已忘记要生气的郡主很快便为她们解惑,“去查查他是谁,明日之前告诉我。” * 太傅府的花园占地极大,与台城北侧的皇家园林华林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池边两行疏柳,斜斜迎风,竹篱内植了梨与杏与桃,各色花瓣被雨浇打得落了满地,枝头上却缀了更多,丝毫不见颓势。 春江水暖,闲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偶尔叨两下飘落池中的落花,发觉不是食物,又一头扎进荷叶底下。 春色在院中盛放。 几位女郎正坐在水榭中赏雨。 “听闻前几日国子学中的对辩甚是精彩,可惜我未曾亲临。”杜蕴容颇有些遗憾,“你们去了没?快和我说说。” 檀止摇头,“我没去。” “说是在对辩,我看倒不如说是吵架。”柳文茵抿唇一笑,“不过我觉得挺有趣,下月是不是还有?” “未必。”杜蕴容神秘兮兮地摇头。 “为何?” “听我阿父说,似乎是因国子学与太学旬考一事,这几日和顾司徒有些意见相左。”朝政之事杜景从不避讳杜蕴容,什么事她都听了一耳朵,“两座学府本就是顾司徒力主兴建的,若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又是顾司徒,颜箫腹诽,他怎么好似要和全天下人都过不去似的。 陆鸣澜道:“不过我听说近日有云游的僧人在瓦官寺讲学,说的都是前朝轶事,听起来也甚是有趣呢。” “有这事?”颜箫来了兴致,“瓦官寺的素斋向来不错,改日我也去尝尝,顺道看看是何方游僧。” 颜箢乖乖坐在颜箫旁边,仰着头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眼里盛满了疑惑,初时还能聚焦在颜箫身上,渐渐地眼神便失了焦,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她这幅呆若木鸡的样子被颜箫收进眼底,颜箫轻笑,附耳过来,“阿箢再等等,一会儿阿姐陪你去院子里捉迷藏好不好?” 颜箢快要阖上的眼皮又勉力睁开,摇晃着点了点头。 桌案上有豆饼,颜箫拈起一块,掰成两半递给阿箢,“来,吃些零嘴便不困了。” 正这时,柳文茵身边的侍女走了过来,同文茵低语几句。 文茵神色微讶,迟疑了片刻,起身低声对颜箫道:“阿颜,我先去更衣,失陪。” 颜箢,音同渊,不是婉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满月宴 第17章 怨憎会 几位朝堂之中的肱股之臣正围坐在太傅府前院书房中,内院的丝竹管弦之声如潮水一般悄然漫过竹篱院墙,却怎么也漫不进书房,使得屋内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今次三位太学生尚且不知能否适应国子学的学风,若再将国子学中末几名调入太学,我认为不妥。”说话的是太常卿柳峻。 “柳太常此言不无道理。”御史中丞梁旻也赞同,“若按司徒之意,国子学与太学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岂非有违司徒兴办官学的初衷。” 这间书房的主人端坐在上首,面带笑意,捋着胡须看下面的人争论不休,而始作俑者却默不作声。 颜炳心里清楚,顾修昀前阵子提出让旬考中排前三的太学生入国子学,下一步便是反其道而行之,让末几名国子学生入太学,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他停私学兴官学便是开端,如今太学与国子学皆步入正轨,却因门第之隔,始终未能令二者并轨同行。于是他便要打破其中禁锢,最终目的是为瓦解门阀势力,选举寒门学子入朝为官,以防止他在朝中施政时被士族掣肘。 年轻人,太心急了些。 顾修昀却还觉得自己动作慢了。 诚然,朝廷南渡初时,皆因有几大家族掌舵才能稳居江左,可如今中州收复,四方已定,士族既凭阀阅在乱世中得掌权柄,便不会满足于做盛世之中俯首帖耳的忠臣良佐。 慎斋堂对辩中,连尚未弱冠之人都能被权欲蒙蔽了双眼,若让这些人把持朝政,岂非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可人一旦拥有,就无法失去。一旦站上过权力之巅,谁人会轻易走下神坛?既没人愿意放权,那便需有人夺权。 “太傅意下如何?”几人争论不出结果,便将话头抛给颜炳。 “此事并非能在一日之内得出定论,还需改日与陛下详谈。”颜炳仍捋着胡须笑,“今日小女满月,寒舍备了薄酒,各位不妨先移步前院一聚?”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顾修昀跟随众人走出书房。 薄雨暂歇,雾气却愈发浓重,似将万物笼上层轻纱,到处都水津津的。 顾修昀刚迈出院门,余光却瞥见竹篱院墙外闪过一道小小身影,他脚步稍缓,等其他人都走远了,才悄声调转方向。 原来是个小女郎,看上去六七岁的模样,扎着两个总角小髻,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人。 颜箢正和颜箫捉迷藏,仗着身量娇小在假山中东躲西藏,躲着躲着便不知到了哪里。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连丝竹声都变得十分遥远。不过她知道自己并未离开阿伯的太傅府,因此倒也冷静,还有闲心嗦着颜箫给她的胶牙饧,抬头看看屋檐,又低头看看脚下的路,试图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一不留神,却撞上了旁边的竹篱。 回头一瞧,却不是个竹篱,而是个天青色的衣袍,目光上移,一个好看的阿兄正垂眸凝她。 “对不住,我撞到你啦。”九郎说做人要有礼貌,撞到人是要道歉的。 好看阿兄眼里似乎有了一点笑意,却仍沉默不语。 “阿兄你好高呀。”颜箢丝毫不怯,仰着头嘿嘿一笑,“阿兄你真好看!” 他的手垂在身侧,刚好在她眼前,颜箢凑过去比了一下,唔,好大的手,似乎能将她的整张脸都盖住。 “阿兄可以带我去找我阿姐吗?”他是巨人吗?怎么也不说话。 没关系,巨人而已,不怕! 颜箢拉起他的手,轻轻一拽,竟就把巨人拽动了,还险些将自己摔个趔趄,多亏巨人反拽住她才使她没有一屁股坐在碎石子路上。 颜箢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她有这么大力? * 颜箫起初还能在湖石之间听到颜箢轻悄悄的脚步声和没被发现时吃吃的低笑声,后来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在假山中转来转去,唤了几声也不得回应,连她假装说自己要去吃糕饼都无人理睬,这才确信颜箢是跑丢了。 颜箫叹了口气,阿娘说族中几个弟妹里阿箢和她最像,只需轻轻一撒手,一刻钟内便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幼时也有这般顽劣?颜箫不信。 太傅府花园中的假山是由会稽郡运来的太湖石堆叠而成的,须得高低错落,疏密相间才有韵味,人行其中便如置身迷宫,倒是很适合捉迷藏。 假山外的芭蕉后有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便是前院,难道阿箢跑到前院去了? 颜箫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忽见月洞门外闪过一人。 是庶母周氏身边的李娘子。周氏不能出席正宴,李娘子也该在周氏房中侍奉左右的,怎会出现在此? 这念头在颜箫脑海中一闪而过,李娘子已垂首福身,“十一娘日安。” “嗯。”颜箫颔首,“李娘子可见着二十一娘了?” “二十一娘?没有。”李娘子一愣,随即摇头。 她神色间略有躲闪,答了话便垂下头去,似乎极力避免与颜箫对视。颜箫心中疑惑,“李娘子有事?” “没有,没有。只是奴婢见识浅薄,未曾见过这般场面,一时激动,十一娘莫见怪。”李娘子连连摆手。 未曾见过?怎会?颜氏势盛,门生长随络绎不绝,太傅府更是每逢时令必设盛宴,今日排场不算最隆重,如何能让她紧张至此? 李娘子头垂得更低,好在颜箫不是刻薄的主子,虽看起来不大相信的样子,却还是轻声放她走了。 李娘子走后,颜箫唤来染春,神色凝重,“你去阿娘身边,让刘娘子今日多多留意。” 染春应声而去,颜箫正欲折返,忽听山石背面传来轻微的衣料窸窣声。 果然阿箢一听说要去吃糕饼便沉不住气了,她弯唇一笑,这下她可要捉住了不再撒开手。 为免打草惊蛇,她没敢出声,提着裙摆踮着脚尖,想悄声绕到阿箢背后。 假山后面确实站了一人,然而却并不是个矮小的身影,而是一个和颜箫身量差不多的女郎。 颜箫怔住,那位女郎也看到了她。 “文茵?你……” “十一娘,我……” 两人同时开口,颜箫却忽然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因她看到,在柳文茵背后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从葱郁的竹林间向这边移动。 不及多想,颜箫一把拉过文茵,将她带到了假山的另一侧。 文茵不明所以,却也没挣开,“十一娘,你……” “来的不是梁小郎!”颜箫低声打断她。 文茵脸色几变,眼中流露几分羞愧,“你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颜箫示意她透过湖石的孔隙向外看,那道玄色身影已至近前,停在芭蕉掩映的月洞门前,负手而立,似在等人。 “宁三郎?怎会是他?”文茵低声惊呼。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颜箫轻拍文茵的手,压低声音,“沿着院墙一直走,穿过回廊便可回到水榭中,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文茵还想说什么,但见颜箫神色坚定,只好听她的。 “十一娘,抱歉。”不管起因为何,这毕竟是在颜氏的宴席,说来也怪她意志不坚,轻易便被人蛊惑。 颜箫摇头,目送文茵的背影消失在粉墙内,唤来润秋,“你去外面守着,若看到谢娘子的侍女,定要拦住她。” 润秋睁大眼,谢娘子? “谢三娘身边的侍女,你认识的吧。” 润秋疑虑重重地走了。 宁三郎还立在月洞门外,显然还被蒙在鼓里。万一润秋没拦住人,平白令宁三郎出丑,也是颜箫不愿见的,应当让他尽快离开才是。 她走出假山的阴影,对着一片悄无声息的竹林笑了一下,扬声道:“才落了雨,谢三娘在此处赏花,不怕沾湿衣裳吗?” 庭中自然无人应答。 “往前便是前院郎君们的宴席,谢三娘若是误入此地,当尽快离开的好。若是不巧也有郎君误入,遇到了谢三娘,传扬出去,可怎么是好?” 颜箫侧首,宁三郎的目光穿过月洞门投了过来,他神情似乎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如常,轻轻颔首,身影迅速消失在粉墙之后,看来是个聪明人。 竹叶潇潇,偌大个庭院安静地仿佛只有颜箫一人。她轻叹一口气,耐心实在有限。 “谢三娘想来是被花草绊住了脚,既然如此,我只好去寻谢夫人前来相助。” 她作势要迈步,果然,竹林微动,从中走出一人。 谢玉含面色惨白,衣衫发丝被竹叶上的积水惹湿,瞧着更加狼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颜箫笑了。 一阵簌簌振翅的扑棱声响起,有雨燕从湖石之中掠过,落在竹梢疏处,又划着弧线奔向院墙另一侧的飞檐,消失在视野之中,颜箫知道那里有一处燕儿窝。这里是她家,院中一草一木她再熟悉不过。 颜箫没有理会这话,盯着谢玉含刻意躲闪的双眼,半晌没说话。 谢玉含的面色白了青,青了红,不时还扭头四顾。 “你在等什么?等你的侍女吗?” 谢玉含倏地回头,死死盯着她,声音发颤,“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还想问问谢三娘你要做什么。”颜箫冷然开口,“你以为你害得文茵声名俱毁,便可以嫁给梁小郎了吗?” 谢玉含神色陡变,“你为何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这很难猜吗?”颜箫轻笑。她方才忽然回想起当日在永寿殿后院水榭中的情形,谢玉含与郑月瑶的对话在耳边迅速回响,这才恍然大悟,因而才会用这话试探谢玉含,没想到果然猜对了。 谢玉含脸上露出几许颓败的神色,“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她柳文茵不过仗着自己有个好家世,便可以嫁给他,可她不配!我只不过是让人假装替梁小郎传话给她,她便毫不犹豫地来与他私会,他二人尚未定亲,她便这样不检点,如何配得上他!” “那宁三郎呢?你假借十二娘之名相邀宁三郎,对吗?”颜箫上前一步逼近她,“你守在一旁,待他二人相见时,你再找人撞破此事,这样两桩婚事便都岌岌可危了,好一个一箭双雕!若梁小郎知道你有这般歹毒心肠,你认为他会怎样看你?你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就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对!没错!”谢玉含再也忍不住,“你们这些出身士族的蠹虫!我想要偏得不到,你们却唾手可得,凭什么?就因为我没有你们那样显赫的家世,我生在庶族,便也只能在寒门之中择婿,可笑!我谢玉含不比你们任何人差!” 颜箫一怔。 她一想到谢玉含为一己私欲不惜毁掉四个人的清白,怒气便涌上心头,心里有一大堆道理想要一句一句地说给她听,几乎要冲破胸膛。可当谢玉含歇斯底里地说出这些,她反而怒气尽消,那些话堵在喉咙中,却怎么也说不出。 “你走吧。”良久之后,她默然开口,“我不会揭穿你,但你最好确保今日能平安度过,若你仍心存歹念,我也不会再留情面。” 谢玉含眼圈发红,煞白的嘴唇轻颤,眼神中都透着怨恨,“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 “无论如何,今日是我家设宴待客,我绝不允许有人搅扰。”颜箫语气凶狠,却别过脸不看她,“还不快走!” 谢玉含走了,颜箫却许久没动。 “阿姐!” 一道清脆童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她循声而望,通往前院的月洞门内,阿箢正兴奋地朝她挥手。 颜箫紧绷的眉头一松,正要抬步,忽然目光一滞。 阿箢不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的,她身旁赫然还立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宽肩窄腰,面容沉静。一身天青色衣衫,几乎要与身后的潇潇竹林融为一体。 第18章 破危局 颜箫还在推测颜箢是何时跑到外院、他二人又是如何相识的,却见颜箢一边仰头对旁边的男人说着什么,连比带划,男人似是怕听不清,还微微弯身靠近她,俨然一副父女情深的模样。 男人微微一点头,阿箢便满脸兴奋,拖着他往院内的方向而来,也不知道她在兴奋些什么。 颜箫沉默的看着一大一小走到她跟前。 “阿姐,方才我找不到你了,是这个阿兄把我领回来的!” 到底是谁领着谁,颜箫看得真切。 她弯下身,视线与阿箢平齐,这才发现,阿箢手中还捏着捧狗尾草,被人编成了小兔的模样,两只茸茸的长耳迎着风轻摆。 颜箫一怔,她不记得阿箢会编狗尾草,难道…… 她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向静立在侧的男人,后者云淡风轻,看不出端倪。 阿箢捏着狗尾草,在颜箫面上扫来扫去,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被弄得发痒,忍不住咯咯一笑,将草兔从阿箢手中抽了出来。 “是嘛,那我们一起谢谢阿兄好不好?”她笑意未消,意有所指地瞟了男人一眼。 阿箢端正地福了一福,“二十一娘谢过顾家阿兄!” 顾家阿兄?颜箫睁大眼,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小家伙连他姓甚名谁都知道了? 顾修昀大概来的路上和颜箢相谈甚欢,此时见到她,面上没有一丝意料之外的神情,“举手之劳,女郎不必言谢。”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眉眼之间浮现浅淡笑意,称得上温和。 颜箫将草兔插在阿箢腰间的小荷包内,唤来才回来的染春,“带二十一娘回内院。” 颜箢这会儿倒听话得很,也不问为什么,乖乖跟在染春身边,还不忘回头和顾修昀挥别,“阿兄再见!” 新雨初霁,厚重的云层破出一线光亮,露出一方透亮的碧空。他一身天青色箭袖衫,一如雨后晴空般清爽,不似金銮之上手握重权的奸佞,活脱脱一个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 少见他穿浅色,倒显得年轻不少,颜箫心中暗道。 “二十一娘年幼顽皮,司徒莫见怪。” “是顽皮了些。”顾修昀回想起这一路絮絮不停的阿箢,还拉着他东躲西藏,笑意加深,“不过女郎冰雪聪明,实在可爱。” 没想到他对小女郎竟有如此耐心,实在出人意料,难道他自己也有了女郎?颜箫纳罕。 “还未郑重谢过女郎那日林中相助。”顾修昀正了神色,躬身行了一礼。 “举手之劳,司徒不必言谢。”颜箫思绪被拉回,对于他这般客气感到有些意外,用他的话回应。 她将阿箢支开,实则是为了另一事,“司徒若是方才听到了什么,还请司徒看在当日相助的薄面上,莫将此事外传。” “为何?” 她不知道顾修昀何时来的,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究竟听到多少,索性同他挑明,二来也是试探。 “女子顾惜名节,纵有诸般不是,也不该传扬出去,引旁人来说三道四。” 顾修昀剑眉微挑,似乎有些意外,“她存心毁他人清誉,险些惹出祸事,还以庶族之身,公然叱骂女郎。女郎为何将她轻轻放过,又为何还要替她保全名声?” 他果然全听见了! 她轻声一叹,“不论士族庶族,她也不过只是个普通女郎。若我挟私报复,与她又有何异?” 顾修昀良久不语。 颜箫能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许久未听到他出声,不禁抬眸看他。 他眼中似有情绪,她辨不出,但急于得到一个答案,于是轻声催促,“不知司徒会否应允?” 顾修昀一笑,“女郎既如此说,我岂有不应之理。” “如此,便多谢顾司徒了。”颜箫心下稍安,“穿过月洞门外的竹林便可沿路回到前院,司徒还认得路吧?” * 逐客令下得太快,似乎将他当做洪水猛兽。客随主便,顾修昀顺从地踏上来时路。 茂密的竹林将云层中那一片微弱的碧空阻挡在外,氤氲未散的水汽反而平添几分寒意。顾修昀沿着小径走出不远,忽然停下脚步。 细微的翕动声从身后传来,如同林中梭行的蛇,吐着信子逼近。 裹着竹叶的风自他脑后袭来时,顾修昀反应极快地回身。眼前倏忽闪过一道身影,他尚未看清来人,一只手便已精准地扣住了对方高高扬起的手臂,轻轻一扭,只见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滚落进道旁泥土中。 是个匕首。 “啊——”那人一声痛呼,是个女声。 顾修昀分神去将那匕首踢远,却被对方抓住时机,半转过身,没有被钳制的手屈起,向他胸腹间猛力肘击。 顾修昀此时看清了来人,是个身量不高的妇女,她力量不够,似乎想用巧劲迫他松手。但顾修昀是何人,莫说一个弱女子,便是三个壮汉同时围上,他亦能转瞬脱困。 他顺势将手一松,闪身退向旁侧,躲过一击。而后飞起一脚,重重落在对方脊背上,只这一下,便将人击倒伏地。幸而今日穿的箭袖胡服,不然还真难施展。 那女子摔在地上,脊背快速起伏,顾修昀一脚踩住,伸手想抓起她撒落的发丝使她抬头,可手还未至后颈,忽听一声惊呼。 “别伤她性命!” 顾修昀抬头,月洞门内不知何时出现一道碧青色的身影,正是才分别不久的那位女郎。 女郎提着裙摆向他跑来,无意中踏入积水的坑洼,溅起浑浊的水珠,甩在她裙摆上,她也毫不在意,直至在他面前停下。 这毕竟是太傅家仆,顾修昀本也没想取那人性命,不然早在她挥起匕首的那一刻便已身首异处了。 他唇角一扯,“女郎且宽心,我还没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颜箫正微微喘息,她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顾修昀便先发制人。她不由得一怔,莫名从这话中听出几分落寞。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她只是想到了永寿殿后院那一幕,下意识脱口而出了。 但这话不能说,她只能吃个哑巴亏,头一次体会到原来被人冤枉是这种感觉。 方才她目送顾修昀离开后,自己也转身向内院而去,走到半路,心中忽然没来由的涌上强烈不安。她停下脚步凝神细听,竟听到一声惊呼,很快便销声匿迹。 比陡然听到惊呼更可怕的是仅有一声惊呼。 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向月洞门,才至近前,一柄匕首便擦着因落雨而变得格外光滑的青石板飞到她脚下,将她吓了一跳。而前方不远处的竹林中,两道身影正缠斗在一起,身量高的那人自然是顾修昀。 真不知他如何练就的,连这种时候都能做到沉着冷静、一言不发,手下动作也极快,她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另一人便已伏地不起。 待看清另一人,颜箫蓦地睁大眼。 竟是李娘子! 颜箫喘匀了气,不可置信地与李娘子对视,却被对方眼神中的恨意惊得后退了一步。 顾修昀脚下一旋,使得李娘子调转了个方向,颜箫再看不到她阴毒的眼神。 “你……你是谁?你为何要这样?”颜箫还是个孩童时,李娘子便跟在周娘子身边,近十年了,她宁愿相信此人不是李娘子,也实在无法相信她柔弱的外表下包藏了如此狠毒的心肠。 李娘子背对着她嗬嗬地笑出声,却不发一言。 她被顾修昀踩住了脊背,胸膛压在地上,只有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声,不似人声,似断了弦的琴强自发出声响,实在骇人。 顾修昀弯身在她后颈一劈,她立时脖颈一软,扬着的头脱了力地垂下,再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怎么了?”颜箫惊问。 顾修昀扯下她腰间束带,快速地将她双手捆在身后,声音平淡,眼皮都没掀一下,“没死,晕了而已。” 颜箫看着他手脚利落地将人捆个结实,心中惊骇稍定,简单为他解释了一下,“她是我庶母身边的侍女,你们认识吗?她为何要对你下手?” 话一出口,颜箫便后悔。他若是知道为何,恐怕眼下也不会如此了。便是知道,也未必会告诉她。 顾修昀果然没作声,他垂眸不语,似乎想从李娘子的背影中探视出什么。 良久后,他站起身,“劳烦女郎去将太傅请来吧。” 颜箫脚下没动。 顾修昀“哦”了一声,“此事比起方才那件要严重些,恐怕无法替女郎保守秘密了。” 他神情严肃,可颜箫总觉得这话似乎是在促狭她。 ……他都险些命丧当场了,怎么还有闲心促狭她? 颜箫无言,转身就走,“我去请阿父。” 走出几步,又停下,似是才想起来,回身问他:“顾司徒没有受伤吧?” 顾修昀松开负在身后的双手,抬至身侧,从容地翻来覆去,无声展示给她看。 颜箫轻抿朱唇,收回视线。 将要迈过月洞门时,身后忽然又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女郎可知,她是西凉安插的细作。” 会用狗尾巴草编兔子哄小孩的顾司徒[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破危局 第19章 釜底鱼 颜箫这夜半梦半醒,睡得并不安稳,一时梦到谢玉含跑到宴席上发疯,一时又梦到李娘子狞笑着将匕首插进她的腹部。直到后半夜,身披银甲的小郎君再次在梦中将她扶起,她这才沉沉睡去。 月色渐散,霞光漫天。 昨夜周娘子听说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李娘子竟是西凉细作,还在颜氏的满月宴上行刺当朝司徒,吓得险些晕了过去,顾不得更深露重,连忙到东院檀氏跟前请罪。 李娘子是周娘子生下颜笳后自府外采办的侍女,昨日借口内院人手不足请她前去帮衬,才得以从周娘子房中溜出。 周娘子全然被蒙在鼓里,檀氏也没怪罪她,另从自己屋内拨去了个侍女,便让她回去安歇了。 李娘子由顾司徒亲自拎去了廷尉狱,但他行事隐蔽,并未让宾客察觉出异样,除了颜箫这个目击者,只有颜炳和檀氏知道内情,连颜笙都是宴散之后才知晓的。 午食过后,颜笙来到颜箫院中。 颜箫正在西窗下梳妆,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他站在窗下,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亮,她抬起头瞧见他,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 “阿兄午安。”尾音拖得长长的,实在没什么精神。 颜笙轻笑。 春日的天气比起夏日要讲理得多,昨日落了大半日的雨,今日便是碧空如洗的好光景。瓦官寺远远地响起八响钟声,在秦淮河畔的灰墙黛瓦间叠荡。 “想不想出门走走?”他隔窗问颜箫。 “去哪里?” “瓦官寺。” 颜箫想起来了,“听闻瓦官寺近日有西域游僧传授佛法,还讲些前朝的奇闻轶事。”旋即又狐疑,“阿兄怎么同意我去听书了?” “是不让你自己去。”颜笙面露微笑,“但今日是我带你去的。” “你带我去就可以?”颜箫忍不住声讨,“阿兄你好不讲理!” * 冯益动作倒快,一日便审结李娘子一案,顾修昀回府时,案卷已呈到了他桌案上。 不知是李娘子在颜家锦衣玉食太多年,受不住刑,还是她压根不打算隐瞒,总之进了廷尉狱一夜,她便将所有实情都吐露了出来。 顾修昀通篇看完,眉心微松,似是早有预料。 平娘子叩门而入。 “郎主昨日赴宴,可见着颜十一娘了?”她面带笑意问。 李娘子行刺一事顾修昀并未声张,因而除了岳陆,旁人并不知情。 他迟疑了一下,“太傅府地广,又是男女分席,并未见到府中女眷。” 平娘子面露遗憾,“可惜了,听说昨日的满月宴多半都是颜十一娘一力操持,办得又体面又妥当,真是个伶俐的女郎。” 平娘子整日不出门,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顾修昀还未开口,屋外便传来女郎怯懦的声音。 “郎主,含霜来奉茶。” 不等平娘子开门,门已被从外推开。 含霜一手捧着茶盏,一手去推门,茶盏似乎有些烫,她将门半推开便急急换了另一只手,手忙脚乱。 平娘子皱眉,语气中带了些责备,“女郎要谨记,没有郎主的允许,是不可以随意进入书房的。” 含霜没料到平娘子也在,愣了一愣,手中端着滚茶,似乎想退出去,但脚下又没动。 顾修昀扫了她一眼,阖上案卷,屈指敲了敲桌案,示意她将茶盏端来。 含霜心下一暖,知道他是在帮她解围,忙上前,“听闻郎主昨日赴宴,想必宿醉未消,今日庖厨特备下清茶,为郎主纾困。” 奉茶时,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他手边的那份案卷上,却因案卷被阖上,什么都没看到。 她又退了回来。 这段话她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多遍,连郎主怎么回复她都想好了。可顾修昀只道了声谢,便没再问其他。 含霜抬眼偷觑端坐在桌案后的男子。 他正垂眸翻找着桌角堆积已久的文书,午后清澈的日光照在他半边侧脸上,另半边脸笼在眉骨和鼻梁投下的阴影中,将眼窝衬得更加深邃。 屋中燃着极淡的冷松香,清冽中透着苍凉,却又在让人难以靠近的疏冷中,窥出些遗世独立的纯净。 他豁然起身,将含霜的思绪拉回。 “郎主要出门?”她听见平娘子问道。 “嗯。”顾修昀应声,“让岳陆备车,随我出门。” 他说完便离开,那盏茶放在桌案上,仍燃着热气,却是一动没动。 * 廷尉狱最深一层地牢常年淌着血水,地牢密不透风,腥浊之气徘徊不散。烛火昏暗,仅有一扇小窗散落些天光,隐约能窥见外面的世界。 寻常人来到此处,早已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 顾修昀缓步走在其间,却和行走在小园香径上没什么两样。 廊道尽头的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正盘膝坐在角落。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望向外面,平静地等待来人。 须臾间,待看清牢房外飘忽而至的一角绛紫色官袍时,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我还当是谁呢,在这种地方还能如此闲庭信步,除了深受圣宠的顾司徒,还能有谁。” 顾修昀上前半步,半边棱角分明的脸便从黑暗中转至烛光下,幽微火光映在他肃然沉静的脸上,更显出森森冷意。 “数日不见,孙尚书过得可好?”顾修昀唇边有浅淡笑意,笑中却有几分讥讽。 孙迁早已被撤职,这声“孙尚书”,显然是有意嘲弄他。孙迁向后靠在石壁上,倒也从容。 “早就听说顾小将军治军严明,体恤下属,怎么到了建邺便转性了?”他抬起手臂,露出半截被血污染得发黑的半截残破衣袖,丝毫不介意提及自己眼下的窘迫,“敢问一句,顾司徒就是这般体恤下官的吗?” “孙尚书恐怕是有所误解,军中一向是奖惩有序,赏罚分明,对待罪有应得之人,却绝无宽宥。” “我或许是罪有应得,那你呢?也不过就是小人得志罢了。”孙迁头靠在石壁上,斜眼看他,好半晌,才不屑地冷嗤一声。 “我知道,你生平最恨背叛朝廷之人。当年凉州刺史勾结外敌,围剿怀远军。武威郡城破时,又在城下剿灭主将顾行之。这些都是许钧献计,你自然恨。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把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送进监牢。” 孙迁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出来,“这么多年想必你也猜到了,当年武威郡城下死的人应该是你。真是可惜啊,顾将军舍己为人,保住了你的性命,成全了顾司徒今日之高位。” 顾修昀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只在他提到“主将顾行之”时,下颌猛地绷紧,瞳孔微缩。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的画面,细密的箭雨遮天蔽日地袭来,他弯弓搭箭,待要瞄准城楼上时,原本该在他斜前方半步的顾行之忽地冲到他近前,紧接着,一支金簇的羽箭便直入他喉间。 最后的画面,在初初事发的那几年里时常入梦,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怔忪只有一瞬,顾修昀微松了眉头,淡声道。 “你觉得我是在报仇?” 这话问得孙迁一愣,他反问:“如今我落魄至此,家门破败,声名俱毁,从受人景仰一夕坠入泥潭,你所经历的一切,不是都要叫我也体会一遭么?” 顾修昀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他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孙尚书为官多年,想来应该知道,贩卖军火本就是重罪,只这一项,便足以让你万劫不复。孙尚书这样说,难道是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捏造出来的不成?” 孙迁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要分辨出他的态度,“难不成顾司徒当真要做个殚精竭虑,克己奉公的忠臣?”他扯了扯嘴角,讥笑道:“没想到司徒毕生所求竟是流芳百世,倒是下官狭隘了。” 顾修昀不置可否。 “你这么快就查到我头上,想来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让我来猜猜,你一定是主张对我斩草除根,就如同你对许钧那样。但一定有人出来反对,反对的人之中,有士族,也有庶族,对吧?他们为何要力保我,你猜也猜得到吧。”他嗤笑,“敢问顾司徒,见了这些朝廷蠹虫的嘴脸,是否后悔当初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举兵谋逆呢?” 孙迁往后一靠,脊背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斜眼看着外面紫袍加身的年轻男子。事到如今,他也不再伪装,明明已沦为阶下囚,却神色倨傲地仿佛他才是审讯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我早晚有这一天,我也赚够了。在这建邺城中,我比泰半的人过得逍遥自在,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这个?什么虚名,什么荣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必要。” “而今你的愿望竟还是名垂青史,顾司徒,我真不知是该说你忠直还是天真。”孙迁靠在石壁上笑,此时反倒坦然,“你心里清楚,从你和你父亲起兵谋逆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你与青史无缘。崇治帝荒淫暴戾,可昏君仍是君,那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先帝虽然贤名在外,但他是被贬出京的。你以为你救民于水火,可谁坐在这至尊之位上,对于那些愚钝百姓而言并无任何区别。世人只记得你顾修昀闯宫弑君,谁会记得你殚精竭虑?你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愚民自然不会理解你,可士族就会理解你吗?你以为你真正对抗的是昏君吗?你以为士族也和你一样,想要的是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你错了。” 牢狱中安静地落针可闻,许是因顾修昀前来,冯益提前遣退了外面轮值的侍卫,他二人交谈的这一盏茶的时间里,一个来打扰的人都不曾有。唯有牢房内高墙上的一个小窗,远远的传了些右御街上缥缈的市井喧哗,落在这昏暗而几欲腐烂的廷尉狱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修昀沉默地听孙迁说完所有的话,他本以为自己会一句一句反驳回去,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孙迁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这天下若是长治久安的天下,人们只会以为是这世道本该如此,没有人会知道当权执政者夙兴夜寐的勤勉。就如同边地,若是没有连年的征战,使百姓身处乱世,怀远军平战乱的威名、先帝护民生的贤名,便无人歌颂。 朝野之中亦是如此,清吏若要赢得圣心,便需有贪官做衬;廷尉若想立下司法公正的威名,便需作奸犯科者时时滋扰百姓。所谓水清无鱼,政察众乖,便是这个道理。 从前在凉州是这样,如今在建邺依然是这样。 长久的沉默后,顾修昀缓缓吐息,目光盯住牢中人。 “许氏那个籍没入宫的内侍家中有一亲姐,你知道吗?”他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孙迁愣了一下,别过头去看向石壁,“我不知道。” 顾修昀一扯唇角,没再停留,头也不回的走出地牢。 冯益候在地牢门口,见他出来无声行礼。顾修昀停住脚步,回首望了一眼。 他无需辨明自身,对任何人都是。 第20章 安神香 岳陆在廷尉府门前等候多时,见到顾修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忙迎上去。 瞧他面色倦怠,也不知他和孙迁谈了什么,“郎主,回府吗?” 顾修昀捏捏眉心,“去瓦官寺。” 岳陆犹豫了一下。郎君整日为国事操劳,却从不为自己操劳过,若是让平娘子知道他由着郎主奔忙,定是要数落自己的。 可是他哪敢替郎主做决定呢,岳陆叹一口气。 马车辘辘行驶。 车内燃着安神香,本以为能叫人放松下来,可今日不知怎的,这安神香竟毫无帮助。 孙迁的话言犹在耳,才一安静下来,便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顾修昀扯了扯官袍齐整的领口,试图让更多的新鲜空气不受任何束缚地灌入心肺。 一时不察,竟叫人往自己的软肋上不偏不倚地插了一刀。 三年来,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片刻的动摇,没想到竟是因为一个垂死挣扎的阶下囚。 他轻轻一哂,无声的自嘲。 马车自新桥跨越秦淮河,绕至寺前街。 建邺城中佛寺众多,瓦官寺是南城最大的一座。百余年前曾有位潜心向佛的帝王,在江南兴建了大小庙宇无数,却又因连年的战火毁于一旦。瓦官寺因临近士族聚居之地,得以幸存至今,香火常年繁盛。 这几日有西域游僧来弘扬佛法,吸引了不少城中百姓,寺前街上摩肩接踵,车马冠盖如云。此时正逢一场讲学结束,从寺中涌出不少布衣平民,其中也不乏穿红着紫之人,边谈笑边各自四散开来,直将宽道上围得车马难行。 顾修昀的马车也一路走走停停,岳陆在前面疏散人群,还不忘伸长脖子打量寺内的光景。 “这张侍郎看人的本事不怎么样,倒是很会造势嘛!这才过去几天,就能闹得如此大阵仗。” 岳陆又张望片刻,“今日讲的好像是陈良贪军饷一案,倒是很应景。” 马车中,顾修昀仍阖着眼,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揉着眉心。 耳畔有交谈声自窗外漏了进来。 “……原来西境十二州竟是因他丢失的,先前怎没听说过?” “自然是因为西境路途遥远,到建邺快马也要两个多月呢。我家侄儿曾在凉州服役,说一个州都有会稽郡那般大,连丢了十二州,那得是多大的罪过呀!” “可不,要不陈家怎么被夷了三族呢!” “陈良有罪,孙迁亦有罪!身在五兵部,竟敢与边将合谋,贪墨军饷,私售军火给夺去了西境十二州的西凉散军!如何对得起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 “他倒是藏得好哇!陈良当年便被夷三族,孙迁竟一直安然无恙。幸而老天有眼,今次终于让他栽了跟头,以告慰战死沙场的英灵!” “我看众人也不必可怜那些戍边的将士,他们无非是身处苦寒之地罢了,实则得钱可比我们容易多了,而且那边多的是貌美的胡姬……啧啧,要是让我去待上十几年,我也愿去!” “为何得钱容易?” “为何?缺钱了就打仗呗!朝堂为保边境安定,每年大半的银钱都要拨给北方诸州。说是为整饬边防,实则钱到手了,谁还管你,不全进了自己腰包?孙迁不就是如此从中牟利。” 众人笑着打趣,“那也要跟对了主将,才能捞点肉吃,可不能遇上那个阎王,否则有你好看!” “非也,非也。那阎王原也是凉州怀远军中人,说不准比我们还会敛财呢!” 众人大笑。 岳陆实在听不下去,几次想上前,可望见顾修昀神色,还是强忍气愤,“郎主,我们回去吧!” 顾修昀轻揉眉心的手放了下来,换了个姿势,“不必。” “阿兄你说,边将们厉兵秣马、舍生忘死,在前线浴血奋战,难道不是为护一方百姓,而是为了领取丰厚的犒赏吗?” 车帘隔开市井喧嚣,女郎声音清脆,却有些沉郁。 顾修昀随意搭在窗边的手指一动,撩起帘子向外望去。 风细柳斜,落花满径,长街另一侧的夹道上,青衣的小娘子正和一个白袍青年并肩走在树荫下。 “自然不是。但试想,若只是压制强敌,而不是一举歼灭,既不会有伤亡惨重的大规模征战,又能定期出兵小范围的敲打敌寇,对于常年驻守的边将来说,甚至和日常操练军队没什么两样,却能领到朝廷下发的大笔可观的军饷,又能收获守土有功的名誉,那他们为何要拼死御敌呢?”颜笙的语气轻飘飘的。 “可是……边军戍守边关,是为保边境太平,百姓安稳,贸易繁荣,若是常年征战,即便只是小规模的敲打,也不能保证没有无辜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这些便不管了吗?” 颜笙笑了,“阿箫,若是天下人都能像你一样,那古往今来便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了。” 颜箫哑然,诚然他说的有理,她却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番话。 颜箫沉默半晌,“为官者尚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弃百姓民生于不顾,可当权者呢?他们也能坐看自己的江山日渐衰败,百姓民不聊生么?” “昏庸无能的君主,难道还少么?”颜笙反问。 颜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不光是为这话中的深意,更是因为颜笙点出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早些年崇治帝尚在位时,虽人人都说那是位庸碌昏聩的帝王,但她出身琅琊颜氏,生在锦绣堆中,不知天子庸碌意味着什么。皇权式微,门阀当道,无论当权者是否贤能,士族都能独善其身,以至于她从没想过,这世道究竟是个怎样的世道。 后来有人自凉州起兵反叛,崇治帝被逼写下退位诏书,先帝入主台城,京城一夕改朝换代。她就住在离台城不远的秦淮河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传到内宅深闺,依然可以每日赏花游宴。那些事情从来不需要她知道。 颜箫如今才恍然醒悟,她并不是生在一个永远和平繁荣,始终海清河晏的盛世里,她只是生在了一个可以庇佑她的家族中。 她也从来不知道,那些在街头巷尾流传,在她常常偷跑去听的茶肆的故事中,那个举兵谋逆的叛臣、那个领千军自漠北长途奔袭直捣帝京又孤身一人闯入太极殿,将那沾满鲜血的长剑横在尚且揽着美人纤瘦腰肢的崇治帝脖颈之上,一字一句的逼着他写下那封退位诏书、后又逼迫他自尽的少年将军,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选择在乱世中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亦或是背上倒行逆施的罪名,挽狂澜于既倒,只为许百姓一个长治久安的未来。这样的难题,历朝历代都要有人做出选择。 颜箫沉默,车中有人跟着一起沉默。 好半晌,她的声音才又传了过来。 “可是百姓需要这样的官,不为私欲,不惧污名,一心为民,无愧天地。对吧?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只要无愧于心,哪怕是不被别人认同和理解,也要去做。对吧?”她的声音中少了那份阴郁,转而变得振奋,满含信心。 “对,”颜笙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每个入朝为官者,都该以成为这样的贤臣为己任。” 颜箫终于翘起了唇角,春日骄阳自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投在她白净的面容上,落在车中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耀眼。 两人停在一个卖胶牙饧的路边摊位前,颜箫不知从哪里挑出一块做成兔子形状的胶牙饧,笑眯眯地对颜笙说了句什么,颜笙似被逗笑,拿出银两付钱。 捧着兔子的女郎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略带疑惑的视线猝不及防便闯入车中人的眸光中。 顾修昀撩起帘子的手一瞬也不动,颜箫笑容一顿,极快地移开视线,似乎想当做无事发生,可很快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四目相对间,还是她先弯起了眉眼,捧着那只丑兔子,遥遥向他端正行了一礼。 颜笙走在前面,见她没跟上来,停住脚步轻唤她,她回头应了一声,然后朝顾修昀挥了挥手,随后一步三跳地跑回颜笙身边。 春日盛景中,少女的倩影明媚如朝阳。 顾修昀定定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放下帘子,坐回了车里。 安神香气味悠长,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逐渐抚平紧绷的神经。 他并非不懂民心向背,否则也不会默许张培兴以这样的方式去操纵民心,只是他向来不屑于这些手段。 然而他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民心所向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 * 廷尉狱的行刑官颇有些手段,不出十日,李娘子便吐露了十数个细作的藏身之处,除了宫中和太傅府,连肃王身边竟都被安插了西凉细作。 予瑢看着名单,眉头拧在一起。 “臣以为,应当攻其不备,即刻前往这几处府邸,秘密捉捕。”顾修昀站在太极殿内。 “就依司徒之意。”予瑢心有余悸,“太傅府的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为避免打草惊蛇,顾修昀当日被李娘子行刺之事始终未曾让旁人知晓,故而掩藏在其他府中的细作应当尚未有所察觉,此时出其不意,应当能一网打尽。 顾修昀今日来还有一事。 “陛下生辰在即,听说祠部呈送的提案,陛下都不满意?” 予瑢神色一顿,“祠部的提案太过铺张,既非整寿,何须如此奢靡?” 他显然早有主意,顾修昀问:“那陛下是想?” 予瑢面带犹豫,斟酌片刻,“云居山西麓有片猎场,司徒觉得,若与众卿踏春行猎,太傅与司空会否觉得朕不思进取,耽于享乐?” 他才说了前半句,顾修昀便明白他的意思,思绪立马被拉回到凉州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彼时予瑢尚且年幼,他专门挑了一匹温顺的小矮马,饶是如此,予瑢坐在上面仍是东倒西歪,他便牵着马,慢悠悠地跟在先帝与顾行之后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齐齐朗声大笑,一夹马肚,两道身影便与鹰隼一般飞驰而出。 顾修昀在后面看得眼热,可予瑢不大会骑马,不好丢下他不管。予瑢似乎看出了顾修昀跃跃欲试,小腿悬在空中荡来荡去,面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稚气笑容,“阿昀,你自去玩吧,不必管我,我不害怕!” 顾修昀半点也不推拒,一个翻身跨上自己的大宛马,狠狠甩鞭,人都跑出去十丈了,声音还远远地传回来。 “你当心些,别摔了,不然阿父该揍我了!” 忆及往事,予瑢面上露出笑意。 离开凉州后,不论是他还是顾修昀,都再也没有过那般恣意的日子了。继位那年他只有十三岁,还未能从丧父之痛中抽离,便懵懵懂懂地坐上金銮。 江左之人重文轻武,建邺城中的士族个个手持麈尾、褒衣博带,开口老庄,闭口佛法,对边关归来之人唯恐避之不及,仿佛稍一靠近,便会被他们衣襟上沾染的风沙惹得鼻痒,被银甲带来的腥膻之气熏得刺目。 “陛下是君,虽不可闭目塞听,却也不必事事顾虑臣下之见。”顾修昀亦明白予瑢的担忧。 士族傲慢,但也该让他们知道,谁是君,谁是臣。 * 黑云低沉,骤雨顷刻而至,顾修昀自殿内出来,岳陆正撑着伞候在门口。 “今春雨水不少。”雨滴砸在油纸伞上,密集成片,险些盖过岳陆的声音。 顾修昀拾阶而下,却见御道前方有一道身影冒着雨疾步奔来,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水中,听得人莫名心惊。顾修昀示意岳陆将伞微微抬起,人影在细密雨幕中看不真切,跑到近前,才看清是个小内侍。 他连伞都没打,一手挡在额上,却没什么作用,让雨浇的眼都睁不开,面带焦急,见了顾修昀忙要行礼。 顾修昀拦下他,一把将人拽进伞下,“出什么事了?” “廷尉急奏,孙迁死了!” 第21章 迷雾生 冯益住在城北,骤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他堵在路上快半个时辰,才匆匆赶到廷尉狱。 才在门口下了车,便看到了司徒的轺车停在一旁,他悚然一惊,等不及仆从撑伞,冒着雨,提着官袍三两步跨上台阶,没跑出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冤枉呐,买不起城南的宅子是他的错吗? 顾修昀静坐在前厅,见他来,抬眸扫了一眼,面色不虞,“冯廷尉排场不小。” 冯益心下一紧,嘴上告罪,忙向边上书吏打探此时情况。 孙迁的尸首已移至偏厅,官医署的医官正在里面勘验。毕竟是污秽之事,即便司徒说不介意,官医署的人也不敢真留他在内,因而顾修昀便被安排在前厅等待。 冯益听完,抬手挥退书吏。 顾修昀未发一言,只将眼神幽幽投了过来,冰冷得仿佛淬了层霜。 冯益“扑通”一声跪下,“禀司徒,贼人孙迁一直单独关押于甲层地牢,由专人看管,每日两班换岗。下官来的路上便已下令,将负责甲层地牢的侍卫羁押于内院,听候司徒发落!” 若孙迁是因突发恶疾,暴毙而亡,便也罢了。倘若是因廷尉狱疏于防范,致使其遭人暗算,那前日曾囚禁他的牢房,今日恐将迎来新的客人。 冯益后背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方才沾染的雨水,还是从骨子里渗出的冷汗。 太医令从内而出,打破了前厅的沉寂。 “禀司徒,据下官初步推断,此人盖因惊怒交加,气血逆行,以至心脉痹阻,骤然离世。” “属实吗?”顾修昀缓缓开口。 太医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要确凿的证据,需得开胸验尸,但结论应当并无二致。” 冯益如蒙大赦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可人毕竟是在廷尉狱中猝逝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即便非他之过,他亦不能摆脱干系。 顾修昀霍然起身,径直走向偏厅。 太医令惊呼,“内间脏污,司徒不可入内啊!” 顾修昀恍若未闻,掀起门前竹帘便走了进去。 才一踏入偏厅,腥臭湿气便扑面而来,顾修昀脚下一顿。 医官们正在收拾残局,每个人都戴着麻布制成的覆面,见他停在门口,忙将一只新的覆面呈上来。 “屋中气味污浊,司徒戴上或可缓解不适。” 顾修昀不动。腐臭之气他再熟悉不过,可偏厅中的气味,却不单是腐臭,还掺杂了旁的。 味苦,微涩,带有一丝隐秘的焦辛气,直钻脑顶,仿佛五感瞬时被击穿。 这独特的焦中带辛的气味,仿佛席卷起一阵狂风,在他记忆深处掀起波澜。 是王不留行草。 他曾闻到过一次,只一次,便让他永世难忘。 那是在武威郡城中,入城当日,怀远军骤失主将,七万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咬紧牙关,在一盏茶内攻克武威郡,将凉州收入囊中。 怀远军在乌鞘岭短暂停留,予他半个时辰的时间,他独自折返回武威郡城,亲手装殓了将顾行之的尸首。 凉州的春意总是姗姗来迟,等他再次回到凉州时,中原已是盛夏,凉州却才到柳絮纷飞的时节。顾行之躺在冰棺中,和他离开时一个模样。他问周围人为何会如此,答曰西域有种药草,名为王不留行,可使尸身经久不腐。 顾修昀紧紧盯住眼前横陈的尸首。 孙迁被裹在草席中,面部肿胀,口眼微张,手足皆以诡异的姿态僵直,惨不忍睹。 太医令跟在他后面入内,称尸首面目可怖,想劝说他离开,顾修昀仍置若罔闻。 他九岁起便在尸山血海中拼杀,什么没见过,即便直视死人的面容他也丝毫不惧。 这就是一张死了不出半日的面容,确凿无疑,也的确是他本人。 他就这样死了,竟然如此轻易地死了。以他韬光养晦多年的心计,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去查。”他声音发沉,“到底都有谁见过孙迁,一个一个查!” * 阴雨连绵了几日,赶在五月初八之前堪堪停下,似乎九天神明也来庆贺人间天子的寿辰。 云居山在建邺东南,西麓地势平坦,丛林密布,原本就是前朝猎场,只是荒废多年,若非顾修昀下令翻修,恐怕早已被众人遗忘。 初听闻今年天子的寿宴将以君臣同狩的形式举行时,朝臣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太常卿柳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称寿宴本该是为天子一人庆贺,若是君臣同狩,岂非有违尊卑?御史中丞梁旻也上疏附和,称此举有违纲常,断不可取。不少人更是将矛头直指顾修昀,言称江左蕴藉风雅,从未行过此等粗鄙武夫之事,问是否是司徒授意。 重压之下,顾修昀也不辩解,只时时去云居山巡察修整成果,一副一意孤行的架势。 但到了初八这日,却变了副光景。原本激烈反对的朝臣一改常态,携家眷盛装以待,浩浩荡荡向着云居山进发,车马自朱雀航堵到南篱门,长干里的百姓没见过这阵仗,纷纷开门张望。 站在山顶向下望,各色冠盖沿着山间小道斗折蛇行。 这围场占地辽阔,帷帐连绵数十里,颜氏的席位在最前排,视野极佳,于万里晴空下向远眺望,旷野天低,垅头薄云舒卷,壮阔生波。 柳家与陆家的女眷已在青帐中落座,檀氏正和两家的夫人寒暄,颜箫面上认真听着,不时辅以微笑,实则正悄悄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些熟悉的身影。 可巧余光中一道亮色一闪而过。 檀止今日一身素纹胡服,墨发高束,委身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很是惹眼。她没看见颜箫,此时正侍奉在檀夫人柳氏左右,跻身进了围场。 檀止是个可比男儿的直爽女郎,但柳氏却是个姣花照水的柔弱女子,此刻正被侍女们簇拥着,向青帐小步挪动。 颜箫饶有兴味的旁观,思绪早就从檀氏和周围人的交谈中飞走了。她时常觉得奇妙,檀大将军那样一个落拓不羁,魁梧伟岸的行军之人,竟会和舅母这般娇如弱柳的女子琴瑟和谐。 缘这一字,委实妙不可言。 “十一娘。” 颜箫回头,看清来人,露出个浅笑,“文茵。” 柳文茵轻轻点头,见四下无人,便至近前低语,“一直未寻得机会,为当日之事谢过十一娘。我一时糊涂,竟中了歹计,险些在府上惹出麻烦,实在心有愧疚。” 她一开口,颜箫便知所为何事,她眨眨眼,“文茵不必愧疚,那日我与家中小妹在园中捉迷藏,无意中撞见,其实现下已记不太清了。” 文茵坚持要道谢,“若非十一娘仗义援手,恐怕我今日处境艰难。” 颜箫微笑,“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她话一出口,耳畔忽然冒出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与她的这句重合交叠在一起。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声音甩出去。 “文茵既说中了歹计,可知是何人之计?” 文茵犹豫着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谢三娘原是徐州人士,前些年才随父入京。” 梁氏祖宅便在徐州下邳郡,或许某次赏花时,也或许是哪次游宴中,谢玉含早已芳心暗许,可她晚了一步,梁小郎与文茵婚事在即,婚姻之中如何能有第三人的位置。 谢玉含险些害得文茵声名俱毁,但她似乎并不恼恨,反而轻声一叹,不知在想什么。 颜箫脑海中浮现出谢玉含满是不甘的脸,耳畔回想起那句“就因为我没有你们那样显赫的家世,我便只能在寒门庶族中择婿,凭什么!”,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 一小阵骚乱惊扰了她的思绪,猎场门口,赫然出现一对朱红的仪仗。 此等规制的仪仗为亲王所有,可肃王不事张扬,那便只能是另一人。 “长公主到了。”文茵悄声道。 端阳长公主萧凝,是肃王亲妹,先帝与崇治帝的异母妹。当年穆宗年近不惑才得一女,恩宠有加,不仅许她不回封地,连她诞下的外姓子女也可从予字辈,入萧氏宗谱。 长公主只得一女,比颜箫年长一岁,出生时穆宗尚在世,穆宗亲自为她取名予珩,册封为宁安郡主,诏书与玉碟一起入宗庙。母女二人的荣耀可见一斑。 朱红仪仗停在门口,似乎是与杜氏的家仆撞了个正着,长公主一时无法入内,只得候在一旁,背影都透着不耐。她身边跟着一位素衣男子,却不见宁安郡主的身影。 几人不知在说什么,长公主纤手轻抬,身边那位素衣男子便躬身上前,向杜氏的家仆拱手行礼。 那男子瞧着与颜炳差不多年纪,美髯飘飘,清正儒雅,本该挺直的脊背却已有些弯曲。 颜箫一怔,几乎有些认不出来,可是能跟在长公主身边的男子,也不会有旁人。 端阳长公主驸马周仲平,曾是颜箫祖父的一名得意门生,极负盛名,祖父曾称其才学可与曹八斗比肩。祖父去世时,周仲平还曾携妻前来吊唁,颜箫曾远远地见过一面。 没想到几年不见,竟已物是人非。 * 明黄色的仪仗出现在山门,内侍高声通报着天子的到来,周围人语声渐歇。 年少的天子虽尚带一丝稚嫩,身量却已长开,一套镶银胡服在身,昂首阔步,贵不可言。 “众卿平身。” 予瑢跽坐上首,眉宇间威仪初显。然观他神色,端肃中隐约透着兴奋,便知原来仍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堪堪忍过冗长繁复的祭典礼仪,歌舞齐发,寿礼又至。 颜箫早看得无趣,便忍不住望向对面男席上。 今日虽是男女分席,但许是因相距甚远,中间并未设立屏风。百官之首的独席上,紫袍郎君背倚凭几,侧颜清越,正将目光投向远方山峦。 看来也没在听。 颜箫暗笑。 她仗着离得远,明目张胆地打量起来。 他坐在一众文弱书生中,宽袍大袖,衣带当风,却并未泯然众人。分明也生就了清流文人的俊逸,却不知为何,无端沾染上一丝冷肃,将他衬得如此与众不同。 纵使和他有过几次不甚愉快的经历,颜箫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皮囊之出类拔萃。 他应当比席上大多数人更善骑射,不知今日会否上场。 颜箫起身离席。 檀家的席位离得不远,她自后面路过时,恰好撞上了檀止无聊四顾的眼神,檀止双眸一亮,像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方向,也离席而来。 得知颜箫要去更衣,檀止笑得促狭,“那你记得要快些回来,今日有围猎比赛,武将家中的郎君都会参加,连顾司徒都要下场呢!” 颜箫想象了一下数十个身披银甲的郎君英姿勃发的场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知我者,阿止也。” 王不留行草确有其实,但功效和气味都是杜撰的,不要当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迷雾生 第22章 春意浓 净房在后山密林间的一片缓坡上,颜箫为了不走回头路,特意绕了大圈子往回走。 草坡之下是将士们的营帐,士兵来来往往,正忙碌着。其中一人站在营帐前,瞧着颇眼熟,正按着腰间佩刀,不时叮嘱几句。 他甚是敏锐,颜箫才打量了一会儿,他便似有所觉,眯起眼睛望过来,认清人后,原本严肃的脸上忽然咧出一个笑容,朝她挥了挥手,“阿箫!” 颜箫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是檀玄。 此处地势虽高,却处在一片茂密林间,应当很隐蔽的,也不知檀玄是怎么看见她的。 檀玄正指挥着将士,为待会的狩猎做准备,他这一招呼,惊动了身边一个同伴。 “阿玄看什么呢,哟,何处认识的女郎,比醉春居的红袖还标致。” 军中之人嘴上向来没个把门,檀玄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半是玩笑半严肃道:“莫浑说,那是我表妹。” 他倒是没有白白被檀大将军扔进军中历练,毕竟是曾血战沙场之人,严肃时很有些气势,但一笑起来却似个憨直的呆瓜。 招手便罢了,喊她做什么。 路过的人纷纷看过来,颜箫笑眯眯朝檀玄挥手致意,然后扭脸便走。 她大概绕的有些远,周围人烟渐稀。穿花拂柳间,两条岔路展现在眼前。 一条由青石小砖铺就,另一条则是被人踩出的林间小径,前几日骤雨打湿的泥土还未干透。那条路是通向席间的,显而易见。 颜箫果断选择后者。 小径蜿蜒,通向密林深处,脚印杂乱,入口处有座四角凉亭,亭中一座无字石碑。走出几丈远,便什么都没有了,连路都断了。 看来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去看围猎好了。 颜箫刚要调转方向,忽听周遭传来细微的人语声,她来了精神。席间喧闹声渐远,林中一片安静,因此这点声音便格外抓耳。 果然有人!她闪身躲到最近的一棵树后。 听起来似乎是一男一女,她离得还有些距离,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声音断断续续的,没说几句便停了下来,林中重归平静。 可是并没有脚步声随之响起,说明人还没走,那是在做什么? 颜箫大着胆子探出头去张望,在不远处的一片树荫里,捕捉到一个赤红色的背影,在一片绿意中格外打眼,是个女子。 她微仰着头,宽大的袖襦将身前那人挡得严严实实,唯余两条褐衣的臂膀,横在腰间将她环住。 这是在…… 颜箫蓦地瞪大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向前挪动,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可脚下才动,忽然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臂,轻轻一拽,鼻尖萦绕一阵冷松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身处一丛矮树之后。 看清来人,她压下惊呼,低声问:“司徒怎么在这?” 顾修昀自岔道上路过时,恰好看见一道姚黄色的纤细身影绕过凉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中走去,他快速回忆了一番女眷的衣着,忆起是何人后,抬步跟着她走了进来。 他步履稳健,耳力技佳,不仅没让她察觉到他的存在,还先她一步听到了林深处那两人的交谈声,自然,也知道交谈声因何中断。 听到这里很该离开了,可是那大胆的女郎似乎还嫌看得不够清楚,竟还想凑得更近些。他瞧着她是兴奋过头了,连脚下有根枯枝都没看见,若是再上前几步,不是踩断枯枝发出声响,便是被绊倒,摔出更大声响。 顾修昀无奈,只得将她拉到隐蔽处。 女郎那双水润杏眸中略有些不满,仿佛在嗔怪他不让她看。 “非礼勿视。”他低声道。 “你也看到啦?”颜箫杏眸一亮,“那是何人?” ……她就这么好奇?顾修昀轻抿薄唇,不发一言。 颜箫在他无声的谴责中败下阵来,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在这里。” “女郎又为何在这里?” “我……我在赏花!”她左看右看,瞧见了旁侧一株不知名的野花,攀折下来。 “我在此处赏花,司徒呢,司徒也是吗?” 赏花?他垂眸望向她手中,细弱的花茎连小小几片花瓣都撑不住,蔫头耷脑地,被风压弯了腰,“就赏这个?” “是啊,我瞧此处颇有野趣,有何不可?”理直气壮得很。 话一出口,颜箫便后悔了。 果然,顾修昀听到“野趣”二字,眼神变了又变。 颜箫脸上一热,她发誓,她说的当真是野花! 她尴尬地轻咳一声,“那究竟是何人,司徒可知道?” 顾修昀移开视线,“不知道。” 他不知道,还不让她看,说不定她再凑近些便能看清了,真是遗憾。 颜箫拨开枝叶向外望去,那两人还在原地,打得火热。 看这两人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要不她先走? 颜箫看了男人一眼,思量半晌,想起一个问题,“司徒若是觉得非礼勿视,为何不离开?” 顾修昀瞥来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颜箫没看懂他眼中意,“你不走,那我先走啦?”说完她也不管顾修昀,径直站起身,欲往来时小径上而去。 这一起来才发现,这片矮林周围没有树,要想回到小径上,需得走过一片一览无余的空地。 她豁地退了回去,向顾修昀投去幽怨的一眼。 他找的什么地方!简直是将他二人逼入绝境,眼下若想不被发现,只能等那两人先行离开。 顾修昀一挑眉,似乎在说:你才知道? “司徒猜那两人会是谁?”闲来无事,颜箫开始猜测,“我方才在席上没见到穿赤红大袖襦的人,难道是寒门女郎?”又摇头,“不对,寒门不能着红。” “嗯,”顾修昀附和,“等下你就知道了。” 颜箫叹了口气,再次从枝叶的缝隙中向外望。 还没结束,幽会需要这么久吗?她没和人幽会过,不太了解。不过……她转而望向顾修昀。 他这个年纪,总不至于身边没有女人,他会不会也曾和某个女郎在隐蔽处幽会? 顾修昀仿佛能读懂她的内心,神色无奈,“女郎又在想什么?” 颜箫连忙摇头,笑得心虚。 沉默半晌,她忽然察觉不对,后知后觉,“所以你知道那是谁?” 顾修昀唇角微扬,不置可否。 颜箫又凑近了些,“是谁呀?司徒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旁人!” 顾修昀移开视线,好生无情,“我没说我知道。” “你也没说不知道呀!”颜箫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看到对方警惕的眼神后又忙压低,“你分明满脸都写着你知道。你就告诉我嘛。” 顾修昀凝眸不语,颜箫不甘心,投过去一个哀怨的眼神。每当她露出这副表情,对方十有**不会拒绝,这招对付颜笙和颜炳屡试不爽,她就不信顾修昀也会例外。 果然,顾修昀败下阵来,“就这么想知道?一刻都等不及?” 颜箫重重点头,心中洋洋自得。 “那好,我把他二人叫过来,你当面问问。”他作势就要起身走出去。 颜箫吓了一跳,连忙拽着他的衣袖将人拉了回来。 “你做什么。”她不满地嘟囔。 他唇角一弯,“女郎不是好奇?” 辨出他眼中笑意,她才知道他原是在捉弄她。 太坏了,亏她还以为他是个一本正经的君子。 她丢开手,往里挪了挪,表示不愿同他待在一起。 顾修昀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鬼迷了心窍,女郎长而密的眼睫如同一把小扇子一般扑扇,乌黑的眼仁掩藏其后,杏眸里盛满哀怨。 难得见她有求于人,他便忽然起了坏心,分明可以好言相告,却偏生想要逗逗她。 顾修昀抿起唇。 沉默半晌,颜箫回头看他,两人对上视线,顾修昀招手让她回来。 颜箫眨眨眼,没动。 “那边草木茂盛,当心有虫蛇。”他抬手往她身后指了指。 “呀!”颜箫小声惊呼,忙提了裙摆,轻手轻脚地一跃到他身边,活像只受惊的野兔。 他这才又弯起唇角。 颜箫没看见他这一笑,因她低头时发现他身上已不是方才在席间那一身绛紫官袍,而是换了一套窄袖胡服,“司徒等下要下场狩猎?” “嗯。” 颜箫想象了一下顾修昀骑在马上的场景,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 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忙探头望,却见赤红色与青色的背影一前一后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两人衣衫完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倏忽凑近,一股清淡的花香与顾修昀撞个满怀,不知是她方才捏着的那朵野花还是什么旁的,厚重如云的乌发也跟着倾泻而下,有几缕还散落在顾修昀手边,随着她的动作磨蹭着他的手背,酥酥麻麻的。 他反手去抓住那缕调皮作怪的发丝,下意识地放在指间轻捻。 “走了走了!”她忽然扭头转向他。 那缕发丝因她的动作从他指间溜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倏然惊醒,默默地将手背到身后。 颜箫也是一怔。 方才没注意,一回头才发现两人挨得极近,她不算娇小,但他身量更高,饶是她站在了一个小土包上,也只能将将和他视线平齐。这样一来,他的容貌便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到底年长些,他眉眼之间不见一丝稚嫩,是完完全全成熟的男性。 她之前总觉得他的眼神太过冷冽,但细看之下才发现,其实他一双眼生得温和,似终年积雪的山间一弯不冻泉,鼻梁却如风刀霜剑,斩断一池泉水,温泉被深埋其下,凌厉的剑眉和轻抿的薄唇也来帮倒忙。 他似乎也不傅粉,全然不似时下盛行的秀美,男子英气展露无遗,怪不得京中少有人说他生得好看。 颜箫却不喜欢那般阴柔秀美的男子,她觉得他这样刚刚好。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顾修昀弯唇,让她先说。 颜箫却一下子忘记了要说什么,满眼都是他弯起的唇角和柔和的眉眼,冰雪消融,春意漫山。 她愣愣地说:“司徒应当多笑一笑。” [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春意浓 第23章 少年郎 回程路上一路无话,顾修昀走在前面,大步流星。颜箫起初还想追赶,发觉压根追不上,便索性放弃,开始思考起今日所见之事。 时人看中门第,不仅对阀阅高低要求严苛,对服裳的颜色亦是。朱、赤之色乃是士族所用,那女郎必然出身高门。而那男子所着的褐色,却是下品颜色。 这是哪一对门第不齐的苦命鸳鸯,因相思难耐才约定林中私会? 胡服的下摆飘入视线,她一抬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顾修昀已与她并肩而行。 颜箫一怔,莫名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怪的,至于怎么怪,又说不上来。 绕过四角凉亭回到岔路口,颜箫警惕四顾,周围仍没什么人。席间不时传来欢呼声,她停下脚步,转而面向顾修昀。 “还请司徒在此处稍候。” 她给的理由也很充分,“此处偏僻少人,若是让人瞧见我与司徒一起出去,恐怕不妥。” * “也好。” 范远恒面带微笑,顺从地点头。 他目送着那道赤红色的身影经由侍女搀扶着,步步摇曳,仪态万千,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他松了口气,笑意隐退。此刻的心情不是餍足,而是后怕。 幸而方才望风的侍女轻声提醒,不然他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他没有即刻回到席上,而是转身往山坡上走。 山高处有一凉亭,在繁花掩映中,并不很显眼。范远恒拾级而上,待到亭中,才长舒了一口气。 极目远眺,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俯瞰猎场,散落的人和马星星点点缀在无垠草原上,在碧波绿浪中翻起细碎浪花。细柳微风,高处自寒。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转头望去,见是一个中年男子,素衣儒雅,脊背却有些佝偻。 那人见到他,眯起眼辨认了片刻,“范郎君?” 范远恒看他也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阁下是?” “我们见过一面,在公主府。” 公主府上这般年纪的男子只有一个,范远恒一笑,抬手作揖,“原来是驸马,失敬。” “范郎君客气了。”周仲平浅笑,眼尾泛起些许细纹。 “久仰范郎君大名,范郎君乃是太学开堂以来首位魁首,才冠京华,那日在公主府匆匆一面,未能与范郎君畅叙,实在遗憾。” “驸马谬赞,范某愧不敢当。”范远恒谦虚道。 周仲平笑意不变,“范郎君不必自谦。郎君才名远扬,听闻揭榜时便有榜下择婿之轶事,寒门难得出才子,将来必能攀得一门好亲事,范郎君青云之路尚未开启,又岂能说是愧不敢当呢?” 范远恒一愣,又听他继续道:“郡主娇纵,但本性纯善,范郎君若是想要在朝中谋一闲职,宁安也还算得上是良配。”他静如死水的眼眸掀起微波,“但若是想要在朝堂中有所建树,怕是不那么容易了。” 范远恒心里升起一种被人勘破的局促,嘴上却下意识否认,“在下对郡主并无非分之想,驸马切莫误会。” “误会吗?”周仲平沉默半晌,神色平静,“既如此,倒是我唐突了。若是给范郎君带来了困扰,便当我从未提起吧。” 他说完便离开,独留范远恒一人在原地怔忪。 他似乎是想劝自己远离郡主,可又说郡主可为良配,他是何意? 又或许他也是在告诫自己,务必三思后行,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推己及人,若他是周仲平,恐怕也会如此。 周仲平虽出身寒门,却得颜氏赏识,被颜氏收为门生,年少有为,名扬天下。后来与表姐成亲,听说两人婚后亦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好景不长,某年中秋游宴中,周仲平与妻携手同游秦淮时,被微服出巡的端阳长公主一眼相中,回宫求告天子,想要选周仲平为驸马。彼时穆宗尚在位,听说爱女心有所属,有意赐婚,却遭到周仲平的推辞。他称自己早已成亲,糟糠之妻,患难与共,他绝不会背弃。 穆宗感念他贫贱不移,长公主却执意不从,周仲平听闻,便绝食抗议,以死明志。可寒门庶族如何抗争得过堂堂公主,迫于无奈,最终还是与妻和离,成为驸马。 可他绝食抗议的事迹亦惹怒了公主,公主性情刁蛮娇纵,周仲平对她从未有过小意温存,两人婚后并不和睦。 周仲平与前妻无儿无女,只有与公主生下的一个女儿,便是宁安郡主。 范远恒不禁扼腕叹息。 他承认初时确实打算借郡主之手为自己铺青云之路,可郡主的娇蛮超乎他的想象,而他亦不愿成为第二个周仲平。 兀自静立半晌,他的心情转而变得轻松,俯身定定地看了一眼山下的风景,踱步向走出凉亭。 越向下走,鼎沸的人声便愈发清晰了起来。范远恒低头看着脚下碎石子路,转过一道树丛,视线中却忽然多出一双精巧的绣鞋。 他抬眼望去,见是一个青衫女郎,许是没料到这处偏僻山林中还有旁人,她见到他也有些诧异。 女郎瞧着神色迷茫,他好心多问了一句,“女郎可是迷了路?” 认清了男子的眉眼,陆鸣澜心念微动。 竟是他?那日在国子学外皇榜下,那个清隽斯文的郎君。 “让郎君见笑了。”陆鸣澜回神,顺着他的话应了下去,“郎君可知去席上该往哪边走?” “那边。”范远恒抬手一指。 “多谢范郎君。”鸣澜面皮微烫。 范远恒目露疑惑,“女郎认识我?” 鸣澜一时说漏了嘴,不免有些羞涩,仿佛坦言自己对萍水相逢之人念念不忘便是行为不检,于是含糊的一笔带过,“国子学中对辩那日,范郎君字字珠玑,令人难忘。” 她说完抬头盈盈一望,但范远恒没有她想象之中听到夸奖的欣喜,他瞧着有些心不在焉,只道了声“多谢”,便错身离去。 鸣澜一怔,这是怎么了? * 颜箫回到席间时,鼓乐齐鸣,声浪如潮。檀止正回头张望,瞧见她,一个劲的招手,示意她快入座,似乎是有热闹看。 她留意往对面男席上瞄了一眼,顾修昀果然还没回来,看来很是上道。 目光自前方一晃而过,她忽然顿住。 公主仪仗下那一道赤红色身影太过醒目,她终于明白顾修昀说的“等下就知道了”是何意。 她状似无意地与邻座的杜蕴容攀谈,“宁安郡主这衣裳好看,是她才换的?我方才没留意。” “呀,十一娘回来啦。”杜蕴容正观望场下战况,才看见她,“没,你回来之前她才来的。”随后一撇嘴,“公主府呈寿礼的时候她也不在,好大的排场。” “原来如此。”颜箫平静点头,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竟是宁安郡主在林中与人私会!那对方是谁? 她抬眸望向男席,却被几面彩旗阻挡了视线,有几人骑在马上,正围着彩旗徐徐环绕。 她只得暂且放下思绪,拉住旁边差点要站起来喝彩的杜蕴容,“这是要做什么?” “啊?你说什么?” 场上一阵喧闹声将颜箫的声音盖过,她只得凑近了,将手拢在杜蕴容耳畔又问了一遍。 “噢,是几个世家子正要比赛呢!”杜蕴容双目放光,拉着颜箫给她介绍,“你看那边,最右边的是豫章侯府的宁世子,旁边是五兵部程侍郎家的六郎,然后是檀羽令,最后一个就是梁小郎君了。” “只有这几个人?”不是说要君臣同狩。 “自然不是,方才已经比过一轮了,场上这四个是胜出的,就再比一轮。”杜蕴容伸手指了指,“瞧,猎物在那边呢!” 颜箫顺着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几个士兵正围在一圈篱笆外,里面已关了不少诸如野兔、野山鸡之类的野物。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一轮正要开始,这几个都是决出来的佼佼者,这一场肯定比刚才那场还要精彩!” 猎场上渐渐安静了下来,随着场边几个士兵击鼓声起,四个人伏在马背上蓄势待发,只待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便能即刻扬鞭跃出。 铿锵有力的鼓声极有规律,当十几个鼓槌一齐落下的那一瞬,便是猎手出击之时! 四道身影有如离弦之箭,自线外一跃而出,不过片刻之间,便飞至扶疏深处。 少年骏马,神采飞扬,驰骋在浓荫淡处,不知又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颜箫都不用看,便知晓此局必然是檀玄胜出。 结果果然如她所料。 檀玄朗声一笑,“承让了!” 予瑢看得尽兴,正要论功行赏,却被檀玄婉拒了。 檀玄眉飞色舞,显然正在兴头上,“臣见席中仍有几个历久年深的将领未曾出场比试过,不如陛下便赏臣与诸位再比一场,胜者可获今日全部的猎物,陛下觉得如何?” 予瑢哈哈一笑,“檀卿如此说,恐怕是无人敢与你一战啊。”他将视线调转向场上众人,“众爱卿谁人敢应战?” 时人重文轻武,只有少数士族才会要求族中子侄文武兼修,能和檀玄一较高下的人几乎方才都在场上了,况且方才檀玄策马猎场的风姿大家都看在眼里,谁人还敢应战? 予瑢环视了一圈,见无人应声,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的,现下却反而勾起了兴致。 “若是无人应战,朕可要替檀羽令点人了。” 正在这时,西边营帐后面,传来几声轻快的马蹄声。 “臣愿与檀羽令再战一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就连女席上的女郎们,也都大着胆子张望。 “何人竟敢与檀羽令一战?”有人小声嘟囔着。 只见一匹玄中带赤的大宛马自营帐后缓步而出,路过一道浅沟,轻轻一跃,身量轻快。马背之上的男子身形挺拔,他单手驭马,修长的手指虚笼着缰绳,仿佛手中牵的并不是一匹烈驹,而是温顺的羔羊,姿态如行云流水般熟稔。 “这倒确实是个能和檀羽令相抗衡的人。”看清来人后,席间有人交头接耳。 片刻间,他来到檀玄身侧,利落的翻身下马。 “臣愿与檀羽令一战。” 此人正是顾修昀。 予瑢“唰”地一下站起身,旋即又似乎觉得自己不够稳重,不由得轻咳了两声,缓缓坐了下来。 他对檀玄道:“檀羽令可敢与顾司徒一战?” 檀玄亦是眼前一亮,“能与司徒同驰猎场,臣求之不得!” 颜箫目光追随着顾修昀翻身上马。 原来他迟迟,并非因为她说的要避嫌,而是为了下场围猎。 颜箫忆起方才两人还近在咫尺,没来由的耳热了一阵,于是她举起茶盏含了口冷茶,霎时,肺腑间如灌入冰泉,立刻便冷静了下来。 席间渐渐安静下来,原本还在闲谈的都噤了声,目光聚焦在场中两人身上。 擂鼓再次响起。 檀玄一马当先,一跃飞至树林的边缘,闪身便钻进了林中。 顾修昀却不着急,他勒紧缰绳,在林外徘徊了一阵,抬头似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随后,一夹马肚,也闪入林间。 树林中远远地传来“咻”的一声轻啸,不知是谁的羽箭在划过长空,惊起树梢处一阵颤动,数只雏鸟扑棱棱的飞起。 席上众人看得真切,那惊起的十数只山斑鸠中,有一只格外与众不同。不仅个头要大些,就连那纤长的尾翼也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羽毛也比其他同类要长。 显然,这便是两人追逐的目标。 那山斑鸠极其灵活,似是感觉到危机四伏,从不在一枝树梢上多做停留。 檀玄驭马速度快,但弯弓瞄准时,却总是迟了一瞬,连发几箭,皆被那灵鸟躲过了。 顾修昀却不急着放箭,他一直在观察那山斑鸠的行踪,穿行在斑驳的树影中,背影让人看不真切。 两人越逐越远,马蹄踏入清溪,提缰飞跃过一片浅滩,溅起半身水珠。 银鞍飞马,飒沓流星,长鞭落处,攻城略地。 席中人遥遥望去,只得见两道银光,正飞速地穿梭在翠波中。 颜箫不由自主地寻找顾修昀的踪影。 周围有几人边看边猜测谁会胜出,她听在耳中,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一时间竟不知在盼着谁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少年郎 第24章 眉眼意 银光自碧波之中一闪而出,又重入众人的视野。 两人你追我赶,路过一片灌木丛时,檀玄忽然弯弓,于奔驰的马背上飞速射出一箭,只听“啾”的一声,一只野兔应声倒地。 顾修昀分神看了一眼,便被檀玄追了上来。檀玄唇角一扬,露出一排白得发亮的牙,“司徒,承让了!” 他似乎还想再射下一只飞鸟,向后一摸,却只摸到了空荡的箭囊,这才想起原来是方才那只山斑鸠消耗了太多支箭矢。 顾修昀看出他的意图,解下自己背上的箭囊,扬手一抛。 “接好了!” 檀玄接过来扫了一眼,随即惊讶地瞪大,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顾修昀一只手揽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长弓和一支箭,而檀玄手中的箭囊里,却稳稳躺着九支。 他只给自己留一支箭的余地,剩下的全给了檀玄。 顾修昀回首,笑容舒朗,“一只野兔而已,再来!” 马鬃毛描绘出风的形状,他的衣袍猎猎翻飞,仿佛振翅的雄鹰,下一瞬就要自马背上腾空而起。 颜箫知道檀玄精于骑射,亦早有见识,可对于顾修昀,却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她看着他纵马于辽阔原野,眼前却仿佛变了一番光景。 枕戈仗剑,与月同眠,黄沙融于落日,俊俏的少年银鞍怒马,肆意驰骋于广袤无垠的天地间。 热烈、鲜活、无拘无束,脱下了那层身份的禁锢,他似乎生来就该属于山川旷野。 两道光忽然慢了下来。 只见那只山斑鸠停在了最高的树梢上,仿佛一个昂首挺胸的胜利者,在俯视着两个手下败将。 顾修昀方才未发一箭,如今手中也仅有一箭,他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 檀玄眯起了眼,悄悄抬起长弓,拉至饱满,只听“咻”的一声,羽箭划破天空,从鸟背上擦身而过。 这一箭虽未射中,却让它受了惊吓,脚下一滑,扑棱着翅膀,险些跌下树梢。 时机到了,就是此刻! 箭矢朝着那正扑腾着的一团斑斓的影子飞去,动作的迅捷弥补了距离的不足,只听“噗”的一声,长箭贯穿了山斑鸠两只展起的翅膀,又疾冲进旁侧粗壮的树干。 箭起鸟惊,花落满肩。 檀玄难以置信,那只鸟竟被一箭射穿,牢牢地钉在了树干上! 他打马上前,仔细端详。 山斑鸠不再昂首,口中发出哀嚎,躯干无力地抽动。箭速快到连血都来不及流出,随着它的挣扎,鲜血才缓缓自箭孔中渗了出来。 檀玄伸手想要拔下,竟也费了一番力气。 只一箭,便将这般灵巧的鸟一击而中,又不偏不倚地将其钉在树干中,若不是有十数年的功力,绝无可能做到。 檀玄看向顾修昀的目光肃然起敬,“司徒好身手!” 顾修昀微微一笑,“幸不辱命。” * 两人不徐不疾地驱马往回走,自有人拎着战利品跟在后面。 众人没看清是谁将那只斑鸠射下来的,议论纷纷。 “一箭贯穿呐,这般功力,必出自檀羽令之手!” “虎父无犬子,檀大将军之子怎会是草包!” 议论声飘入檀玄耳中,他侧头看了顾修昀一眼。后者神色自若,察觉到檀玄的视线,还回之一笑,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虚名。 两人回到营帐中央,翻身下马,众人正要起身向檀玄庆贺时,却见他对着顾修昀一抱拳。 “司徒骑□□湛,我甘拜下风。” 顾修昀微一颔首,笑道:“檀羽令,承让了。” 檀玄正色,“今日得见司徒马上风采,输又何妨?” 予瑢早已走下高台相迎,“两位方才一番比试,当真是精彩绝伦啊!”又对顾修昀道:“顾卿骑射,愈发进益了。” 予瑢早就见识过顾修昀于此道上的娴熟,知道他今日只是略展身手。即便如此,仍叫席间众人涨了见识。 听着耳畔恭维声渐起,质疑之中多了几分真诚和敬佩,予瑢亦觉得与有荣焉。 “众卿不知,司徒自九岁便随父征战,近十年间鲜有败绩。西境十二州丢失后,连河西四郡都险落敌手。幸而怀远军临危受命,只一年,乌鞘岭便重回朝野掌控。” 顾修昀十一岁时,随其父顾行之与怀远军收复甘州、沙州。十四岁时,重掌阳关。 一年后,将西凉王军逐出玉门,最远曾至黑水城。 又两年,收复西境十二州,自此,漠北再无硝烟。 颜箫曾听檀止说过顾修昀在军中威望颇高,可予瑢是亲眼见过的,随便讲起的几件小事,自是比檀止说的真切。 十一岁……她十一岁时,还在颜氏大宅中闲看流云落花,他却已经拎起红缨枪上阵杀敌。 世人皆称他是奸佞,是叛臣,她亦曾亲眼见过他弄权于股掌之间,视他人命运如蝼蚁。但又是何人,日复一日地在边关拼杀,是何人以少年之躯将边境线一点一点推至玉门关? 台城中人口诛笔伐的,是那弑君的逆犯,可他是否亦是那刀剑加身的忠将? 颜箫将目光投向场中那道挺拔的身影。 许是方才疾行出了层薄汗,如琢如玉的面容上添了几分绯色。他身上还有自林间落下的残花,肩上发上,也并不伸手拂去。 听予瑢讲起昔年旧事,顾修昀只是笑笑,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那笑中少了几分疏离,透过坚固的冰封,隐约可见其下缓缓流淌的洪流。 他望向檀玄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温和。 “檀羽令才及弱冠,便有如此气魄,将来必能成为流芳青史的名将。”他微微一笑,“少年当如是。” “司徒既得陛下欢心,陛下何不予以重赏?”忽而一道女声自席间传来,众人纷纷侧目。 是长公主。 予瑢对长公主一向尊敬,“姑母觉得该如何赏赐?” “顾司徒英姿矫健,赏金银珠宝未免俗气,不如让驸马为司徒吟诗一首,陛下以为如何?”长公主慢声道。 从未听说长公主与顾修昀有何往来,可这话听着,竟似有恭维之意? 颜箫蹙眉望去。 这一看才发现,宁安郡主不知何时挪到了长公主跟前的竹席上,她身子向前微顷,勾着手附在长公主耳畔,不知在说什么,时不时还向前方投去一瞥,眸光发亮。 颜箫从未见过宁安郡主那张只会斜睨着瞧人的脸上竟会露出一种似乎是羞涩的神情,她顺着郡主的目光望过去,顾修昀赫然映入眼帘。 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此刻已不言而喻。 颜箫紧抿着唇,收回视线。 若非她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郡主半个时辰前还在林间与旁人私会,怎么眼下就…… 她莫名感到一阵气恼,可转念又觉得奇怪,她在气恼什么呢? 郡主分明是个朝秦暮楚的性子,对方才那位寒门郎君如此,对顾修昀又能新鲜几时? 她只是替顾修昀感到不值罢了。 予瑢亦皱眉不语,似乎觉得不妥。 长公主又道:“上月清商署新排的曲子还未填词,若是驸马能以司徒为引作词,再让乐伎弹奏传唱,岂不更加助兴?”说罢,半侧过头,“驸马觉得如何?” 清商署有专门填词谱曲的伶人,而伶人属末流,地位尚不及商人。驸马地位尊贵,如何做得? 众人屏息,在座的郎君们一个个面色尤为难看,仿佛都能与驸马感同身受一般。 可周仲平却微微躬身,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殿下若吩咐,平岂会不应?” 长公主满意一笑。 而郡主满面春色,看都没看驸马一眼,含情的凤目直勾勾地盯着场上长身玉立的郎君。 无人应声。 “殿下过誉了,臣出身武将,今日赢得比试,不足为奇,本不值得夸耀。” 一片寂静中,顾修昀声音朗朗。 “今日狩猎,是为庆贺陛下寿辰,即便赋诗,也应当是恭颂陛下之生辰,怎能以臣为引?” 他将填词改为了赋诗。 顾修昀一顿,转向周仲平的方向,“驸马惊才绝艳,乃是蟾宫折桂之辈。昀一介莽夫,如何担当得起驸马的满腹经纶。” 颜箫侧首,只见周仲平微微抬起头,波澜不惊的面上似乎有一丝诧异。他望向顾修昀,凝视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遥遥地抬手行了一礼。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顾修昀望向公主仪仗时,眼尾余光似乎往她这边瞟了一眼。 那眼神似乎在说,现下知道了吗? * 遥远的大漠腹地,春风也不肯多吝啬一眼。 绵延千里的黄沙之中,一片绿洲赫然显露人前。西凉王都居延城,便在这片绿洲之中。 面覆薄纱的侍女款步而来,脚腕上的小铜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她放下手中信笺,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镶满宝石的王座被笼罩在花架投下的阴影里,座中人并未急于拆开信封,只将目光悠悠投向远方,那是自城外川流而过的黑水河。 虽然在王城的花园中,但绿意仍难寻觅,唯有黄沙和万里晴空永久的驻足。 这是他祖祖辈辈定居的大漠,若是他从不曾到过中原,他也会像祖先一样,世代安居于此。 但他早年间在凉州做质子时,曾亲眼见过乌鞘岭的山川旖旎,纵马越过扁都口时,两侧群山万仞,耸立于焉支山狭长的走廊中。若是驰行半日,旷野陡然开阔,便可到达水草丰美的山丹军马场,那里是所有游牧人心中最为向往的沃土。 曾听汉人称凉州为“塞外江南”,中原沃野千里,他们自然不将凉州放在眼中。 听说南渡江左,钟灵毓秀,繁花如锦,更是一片繁华富庶地,花柳温柔乡。 寒祁捏紧了手中金樽,若是可以,他倒是想见见真江南。 何况,那里还有他的一位故人。 第25章 春时雨 春狩过后,阴雨又缠绵个不停。夏至一过,天气陡然闷热了起来。乌云一团一团堆积在天边,黑压压的,将人困在闷热潮湿又密不透风的蒸笼内,压得人喘不上气。 孙迁的尸首便在蒸笼内在廷尉狱停了近半个月,虽然停在了后院里,并没登堂入室,但散发的气味却如鬼魅一般浸染了院内每一处。 顾司徒迟迟不允下葬,廷尉狱的文书每日上值路过,避无可避,只好以袖掩鼻,快步疾走,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当司徒再次造访时,看着孙迁那张了无生气、绝无可能死而复活的脸,点了头。 冯益不忍看,忙命人拉走安葬,随后奉上了自己这几日查出的成果。 孙迁骤然离世,他的妻儿悲痛欲绝,轻而易举便将孙迁在京郊几个农庄的情况和盘托出。 顾修昀接过冯益呈上的案卷,却未展开。 翌日,这份案卷便出现在了太极殿内予瑢的案头。 朝会结束后,顾修昀被予瑢留了下来。 “孙迁一案,交由司徒,朕很放心。”朝臣鱼贯而出,予瑢捏着张折子,面有愁容,他现在更担心另一事。 “今晨收到兖州急报,北地连日暴雨,致黄河决堤,沿岸的嘉陵县受灾严重,灾民蜂拥至荥阳郡,郡守乔连淮上疏请求朝廷拨款。” 他又从堆满奏章的桌案上翻出两张折子,“并州和青州同样内涝严重,这是请求拨款赈灾的折子。” 急报直达御前,无需经由尚书台,因而顾修昀并未见过兖州的上疏。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 并州、兖州、青州,黄河自这三州境内流过,早先连日暴雨时,顾修昀就有所察觉,今年黄河恐有决堤的风险,也提早进行了预案部署。 只是,这其中却似乎有些蹊跷。 “并州和青州灾情尚且可控,只上疏请款,其余并未提及。只是兖州——”顾修昀皱眉,总结了一下奏章上的内容,“荥阳郡守开仓放粮,又担心等不及朝廷拨款,便拿出自己半数家财垫付救济灾民,此番上疏是请求将这部分的花销补给他?” 予瑢点了点头,“没想到兖州的灾情竟严重至此。” 顾修昀沉默,予瑢又道:“上个月十三州牧旬议时,就曾提到今年黄河沿岸恐不安定,当时便给这三州中黄河流经的郡县拨了专款加固堤坝,即便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至少也能加固外围,当不至于连朝廷的拨款都等不及,却要动用郡守的家财。”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顾修昀安静听着。 “荥阳郡在兖州是除治所陈留郡外人口最多的郡望,荥阳受灾,州牧府不会坐视不理,乔连淮为何不向兖州牧求助,而是先挪用家财,再越级上报,连尚书台都未曾知会?” 照理说,嘉陵县在荥阳郡治下,嘉陵县令向荥阳郡守求助无可厚非。但此事应由荥阳郡守逐级上报给兖州牧,再由兖州牧报给尚书台中度支部,若是度支部无法决策,应再报给杜司空,断没有放着州牧府、尚书台和司空三重上司不管,直接一封折子递到太极殿的道理。 而顾修昀只说了一句,“嘉陵县遇灾时来不及上奏,奏请拨款却用了急报?” 予瑢被一语点醒,“司徒的意思是,乔连淮有问题?”他抓过乔连淮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可是据他所言,荥阳之困已解,又派了人到嘉陵县救援,不出一个月便解决,也可算得上是行动迅敏。选在此时上奏,或许只是借机向朝廷表忠心?” 天子心善并非坏事,顾修昀颔首,“此时尚不能下定论,且再等等看,是否有其他异常。” 予瑢不无赞同地点头。 正这时,空旷的殿内响起清晰地一声“咕噜”。 予瑢轻咳,“时辰不早,司徒不妨留下与朕一同用朝食吧。” 宫婢奉上御膳,又鱼贯而出。 予瑢坐在顾修昀对面,既谈完了公事,便闲话起家常。 “听说近日宁安常邀司徒到东山别业宴饮,司徒却未曾赴约?” 顾修昀似没听出他话中意,轻描淡写道:“台省事务繁忙,未得空闲。” 予瑢“哦”了一声,没再说其他。 两人默默用膳,过了一会儿,他抬眼打量顾修昀,斟酌道:“东山风景秀丽,司徒若是得闲,也不妨出城走走。” 顾修昀入京以来,生活格外单调,平日里极少出门应酬,有时连朝中同僚设宴相邀都婉言拒绝,更别提是宁安郡主。 顾修昀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郡主热衷清谈,爱好风雅,下官一介武夫,恐令郡主不喜。” 他在予瑢面前说话没什么忌讳,但这话旁人听了也许会信,予瑢却知他只是在寻托辞。 当年还在凉州时,有次予瑢随先帝同去兴庆府视察驻军,顾行之和顾修昀一路随行。彼时正逢七月半盂兰盆盛会,晚间焚香敬神后,顾修昀偷偷带着他溜去了兴庆府著名的怀远夜市,在一间玉器铺子里,予瑢看上了一枚葫芦形的小玉坠,可店家却说这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学子典卖的,若想买走,需得对出学子留下的对子才行。 予瑢当时年岁尚小,自知学艺不精,便想知难而退。顾修昀却不肯,让店家找几个读书人作证,偏要将那对子对出来。 店家也是个好热闹的,当即便敲锣打鼓地引人来与顾修昀比试。周遭渐渐有人前来围观,其中不乏苦读数年的读书人,和顾修昀你来我往无数回合,竟无人能胜过他。不出半个时辰,那枚小玉坠便如愿以偿地落到了予瑢手中,直将予瑢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 予瑢只见过顾修昀整日在马场驰骋,从未见过他伏案苦读,全然没想到他竟能以一当十,舌战群儒,简直是深藏不露。 故而顾修昀说他是“一介武夫”,予瑢说什么也不相信。 予瑢摇了摇头,老神在在地轻叹了口气。 也罢,虽他有意让顾修昀成为宁安的郡马、自己的妹夫,但似乎确实有些不切实际,不提也罢。 * 颜箫坐在窗前,惆怅地看着水滴自廊檐瓦当下串连成线。 今年不知为何,还未入夏,却连日下雨。春日本该是经常举办宴会的时节,今春除了春狩,她竟一场宴饮都没参加,拘在屋里实在闷得慌。 说来奇怪,春狩那日归来后,她十日里有八日都梦到了同样的场景:高头骏马、红缨枪、目带怜悯的少年郎。她在梦中并不感到害怕,可一连几日皆如此,也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 莫非是因她今岁佛诞日祝圣时走了会儿神,怠慢了佛祖,所以撞了什么邪? 颜箫疑神疑鬼地出门去了东院。 才出院门,远远便见前面一人撑着伞,已至东院门口。 “阿兄!” 颜笙站在垂花门下回头,瞧见她,停下脚步,含笑望着颜箫提着裙摆一蹦三跳地跑至近前,将手中油纸伞倾了过去,“慢点跑,当心路滑。” 颜箫自染春伞下钻进颜笙的伞下,方见他手中提着一个檀木盒,“这是什么?” “方才在街上看到几样精巧玩物,便给阿筝挑了些。” 颜箫打开盒盖瞧,颜笙看着她的发顶在眼前晃来晃去,示意润秋接过他手中竹伞,将一个小油纸包递到她眼前,“阿箫也有份。” 油纸包散发着微微甜香,一下子吸引了颜箫的目光。 颜笙笑道:“回来时路过斜桥街,在馥香铺买的青梅饧。对阿筝来说是有些过甜了,但对阿箫却刚好。” “阿兄最好了!”颜箫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一双杏眸弯成月牙。 东院内,听见声响的刘娘子打起帘子出来,“是六郎和十一娘来了?快进屋来,可巧,二十四娘也在呢。” 屋内颜炳和檀氏正叙话,檀氏手边一沓书信,正一封一封拆了看,颜炳则在一旁逗弄阿筝。 颜箫和颜笙跽坐在下首。 檀氏从书信中抽空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瞧见两人被雨打湿的衣摆,微微叹口气,语带抱怨,“今年雨水也太多了些,误了花期。为着此事,梁夫人还来了信,说是今年的赏春宴恐办不成了。” 梁氏在城北有处颇大的园子,称为梁园。梁园东倚钟山,北临乐游苑,风景秀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梁家好客,又擅侍弄花草,每年春夏之际,梁氏都会在园中设宴赏花,邀京中各路文人士族前来宴饮。 檀氏倒不是为着无法赏花而遗憾,谁人不知,士族举办游宴,不过是为相看各家子女寻个由头。今春颜箫和颜笙正当年,更是颜箫去岁八月及笄后头一个春日,错过今次,好儿郎只会越来越少。 颜箫却一点不知她在愁什么,正在眉飞色舞地畅想着,“想来今岁冬日必定多雪,那便可以在庭中炙火吃暖锅了。” “暖锅可是好东西,”檀氏也笑开,瞟了颜炳一眼,“偏生有人不懂它的妙处。” 颜炳笑着摇了摇头,“我恐是有陶先生说的那畏血之症,见不得桌上有生炙。”他说着还举起阿筝的小手摇了摇,“是不是,阿筝。” “才不是呢,”颜箫一撇嘴,“阿父是怕我们重归‘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吧!” 颜笙莞尔。 阿筝捏着颜炳的胡须,咿咿呀呀的,似乎也想说什么。 颜箫招手,让乳母将阿筝抱过来。 才刚几个月大的阿筝像个软乎乎的奶团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 颜箫从颜笙带来的檀木盒中拿出一个竹篾编就的小鸟笼,阿筝看了一眼,小手一推,似乎不大喜欢。她又拿出一个憨态可掬的青白瓷狗,阿筝好奇地摸摸,张嘴似乎要发出声音,却吐出一个小小的奶泡。 什么玩物都没有阿筝可爱,颜箫笑眯眯伸手,戳破了那个小奶泡。 阿筝好似是懵了一下,旋即伸出一只藕节似的小胖胳膊,在空中乱挥,似乎也想要戳一戳颜箫。颜箫往后一躲,阿筝就向前够,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这锲而不舍地模样直将颜箫逗得咯咯笑,便不再躲开,任由那软软的小胖手指戳在她脸上。 顺便趁着奶团子不注意,猝不及防地凑过去,“吧唧”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 奶团子被吓了一跳,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把嘴长得大大的,“哇”地一嗓子嚎了出来。 颜箫倏地缩回来,忙把奶团子交给乳母,无辜地看了眼檀氏。 檀氏面露无奈。 小小的人平日不是吃就是睡,醒着的时候也不常哭闹,看上去乖巧得很,但是一哭起来却难消停,不哭到精疲力尽不算完。 “和六郎小时候一模一样,瞧着不声不响的,实则倔得很!”颜炳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檀氏扭头瞪他一眼,“你不也一样?十足个倔老头!” 时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的倔“老头”颜炳闭上嘴不说话了,侧目瞄向颜笙。 无故被波及的颜笙只好帮忙哄人,“那盒子里可还有什么阿筝喜欢的?” 颜箫忙去檀木盒中翻找,还真让她翻出一个小拨浪鼓。小孩子都喜欢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拨浪鼓一摇一摇,逐渐将阿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渐渐地竟真不哭闹了,小手从罩衫中颤颤巍巍地伸出来,要自己捧着玩。 堂屋前后都开着窗,屋中却仍是闷热,阿筝穿了件素色锦袍,外罩鹅黄色素纱罩衫,檀氏瞧见,不免向乳母叮嘱几句。 “近来多雨,又快入夏,天气潮热得很,还是少给二十四娘穿件衣裳罢。” 檀氏这是前车之鉴,她自小长在陇西,西北军镇常年干燥少雨,她刚嫁到建邺时,每逢初春,手臂上便密密麻麻地起片红疹子,又疼又痒,好几年才适应。 “今年可请陶兄再配些药膏,也好备着等崔家来京时用。” 檀氏算了算日子,摇头道:“崔家郎君下月就出发南下,七娘有孕在身,不好叫她一起来的。” 颜箫在一旁玩拨浪鼓,耳朵却竖起来,“阿姐有孕了?” 檀氏今早收到了清河崔夫人来信,信中说前几日颜笳操持祭祖事宜时忽地晕厥了过去,请了府医来看,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颜笳的郎君崔澄是长房长子,此胎又是崔氏长孙,崔氏上下无不欢欣,立即修书送至建邺。 颜箫心中也为颜笳高兴。 清河崔氏之于北地,相当于琅琊颜氏之于江左。颜箫年幼时,崔氏长房崔钦这一脉亦在建邺任职,两家子侄自幼在一处玩耍,颜箫与崔家三娘崔沅最是要好,崔澄虽年纪比他们大些,但在颜箫的印象里,亦是个内敛温和的人。 去年颜笳出阁时,她很是难过了一阵,虽知她嫁了极好的人家,但这一路北上,往后不知还能否相见。 颜箫忽然惆怅起来。 不论是出自何等显赫的家族,女子的命运,都从来由不得自己。 檀氏道:“崔家大郎回京述职,顺道送五郎到竹山书院读书,三娘也要一起来。一大家子,倒也热闹。” 她又拆开一封书信,看到一半,“呀”了一声,“清如和柳氏定亲了,秋日里也要进京小住几天呢。” 颜箫睁大了双眼,“沈家表妹也定亲了?” 去年沈清如来建邺时,还悄悄和颜箫抱怨,说她还未及笄,她阿娘便带着她将吴兴城中大大小小的赏花宴全参加了个遍。 沈清如的阿娘便是颜箫的堂姑母颜灵,颜箫想起姑母拎着沈清如四处赴宴的场景,不禁好笑,当时还打趣沈清如是好事将近,没想到果真让她说准了。 她呆问,“是和柳家哪个定下的?” 檀氏道:“柳昭,就是柳家那对双生子中大些的那个,如今还在国子学读书,九月行冠礼,沈家受邀来京参加,顺便来核聘礼。哦对了,还有柳家文茵与梁小郎,前几日也过了聘,婚期定在初冬。看来今岁年下要热闹了。” 檀氏说罢,瞟她一眼,意有所指,“我改日也该去湛山寺拜一拜了。” 颜箫看眼对面的颜笙,想再次搬出他来为自己开脱。却见颜笙敛眉沉思,仿佛没在听的样子,不知在沉思什么。 她莫名有些心虚,悻悻然道:“清如若是嫁到京城来,那以后可就更热闹了……” 第26章 姻缘牌 积雨云蓄力多日,逐渐有些力不从心。晨起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用过朝食出门时便堪堪停住。 马车驶出竹枝巷,经南篱门出城。 出城后视野便开阔起来,几缕温吞的日光自挤挤挨挨的云层之间艰难地被推了出来,官道两旁成荫的绿树缓缓向后退。 润秋撩起帘子向外望,“难得今日放晴,城外人真不少!瞧着都是和我们同路的。”她放下帘子坐回车里,“娘子怎么突然要去湛山寺了?”好容易出趟门,合该与各家的娘子赏花游船才是。 颜箫神情严肃,目不斜视,“许久未曾进香祝圣,难得一日空闲,怎好怠慢佛祖?” 润秋颇觉有理。 染春递上一盏凉茶,“近日天热,娘子消消暑气,一会儿还要步行入山门呢。” 六月初的天气已是闷热难耐,此处虽是城外,但官道上车马繁忙,沿街都是挑着担子卖冰饮子的。路上人多难行,往常到云居山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今日走走停停,竟是走了半个时辰。 云居山脚下亦支起了许多茶寮棚子,颜箫先行下了车,染春在后面叮嘱车夫阿柴,“回去时莫不如走镇子里的小路罢。” 湛山寺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佛刹,是因百余年前那位潜心向佛的帝王极尽奢华,不远千里从黔灵深山中运来一株数十丈高的金丝楠木,塑成一座等高的佛像,供在湛山寺后殿,世所罕见,独一无二。 颜箫朝食用的不少,走起山路毫不费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山门外。 此处有座凉亭供人歇脚,颜箫瞧见几个小娘子正在凉亭中叙话,瞧着不太面熟,便没上去打招呼。 然而正当她要离开时,脚下却是一顿,只因她听到了其中两人的谈话。 “今日谢三娘怎么没一起来?” “听我阿娘说,谢三娘前几日定了亲,不便出门呢。” “这么快?是和谁家定下的?” “好似是交州哪位郡守家的郎君,远得很呢!哎,以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颜箫转过身,默默向山门走去。 古庙幽沈,佛像仪容俨雅,迈入大雄宝殿,微凉的空气裹挟着檀香扑面而来。 寺中进香的人远比来时官道上看到的车轿还要多,正逢众僧诵经,空灵的梵音在古刹中回响,如同一只温厚无形的手,接住了凡尘世间多如雪片般的忧心和焦虑,再无声地消融掉。 颜箫亦加入了诵经声。 不知不觉间,已近晌午。钟声七响,是斋房开膳的时刻。 颜箫随着人流走出宝殿。 才一出门,便看见不远处停着一顶软轿,后面跟着肃王妃的仪仗,却不见肃王妃本人,许是也在哪个殿内祈福。 看来肃王妃也是个虔诚的信徒。 颜箫不急着回去,瞧着斋房外排队的人都排出了后山门,她缓步行至后院。 此处安静少人,院中有棵槐树,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大约有些年头了。低矮处的树枝上挂着许多朱红色的姻缘牌,在沈碧浅翠中尤为显眼。 有几个小娘子正在树下徘徊。 颜箫并无意中人可念,却爱凑热闹,才一走近细看,原本两个默默挂姻缘牌的小娘子似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凑在一起指着树梢小声道:“你瞧,这上面是谁的名字。” 颜箫亦好奇地顺着望过去,这一眼惊得她非同小可。 那上面赫然写着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顾修昀,周予珩。 她仔细辨认,看了又看,确认自己还认得这六个字。 那两个小娘子也在悄声交谈,“这是顾司徒和宁安郡主的名讳?这、这是何意?” “两人的名讳写在姻缘牌上,这还能是何意?这倒怪了……” “如何怪?” “我阿父曾在先帝座下任职,与当年的顾将军亦相识。他未曾说起过顾司徒与宁安郡主有何关系,倒是顾司徒原先在凉州时,与那西凉公主关系匪浅……” “西凉公主?那是何人?” “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前阵子瓦官寺中那位西域游僧讲过的,顾将军与之征战多年的那个西凉国的公主呀。” “便是那个妄图攻占中原,夺走西境十二州的那个西凉国?老天,你的意思是,顾司徒竟和敌国公主……”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 和敌国公主暗通款曲? 颜箫在心里默默补上她未尽之言。 怪不得那日撞见宁安郡主与人私会时他面色如常,并未露出半分惊讶,莫非他早已做过同样的事,故而才见怪不怪? 他与谁私会,颜箫并不在意,不论对方是谁,她都会选择相信,可偏偏那人是西凉的公主。 难道他白日里挥刀在西凉攻池掠地,到了晚间,却入敌营与公主郎情妾意? 真的会是这样吗? 目光移向树梢上那块迎风招展的姻缘牌。 他若是真与西凉公主有旧,那与宁安郡主又是什么关系? “十一娘是不是在想,世间男子果然皆是徒有其表,竟无一人值得托付?”忽有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 予琰不知何时从哪里冒了出来,手中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含了笑意,见她望过来,还轻轻一眨,轻浮得很。 树下几个小娘子也循声望过来,瞧一瞧予琰,再瞧一瞧颜箫,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好奇,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笑得促狭。 予琰微微侧目一瞥,几人便如被恶狼盯上的小羔羊,立时你推我搡着离开。 庭院中再无旁人。 颜箫都懒得行礼,无奈道:“世子有什么事?” “十一娘好生冷漠,我不过是闲逛至此,可巧便遇上了十一娘,你说,这是否说明你我有缘?”予琰换了副面孔,上前一步,“既然巧遇之缘,说不定亦有结连理之缘,若真有那日,十一娘也要同我如此生分吗?” 他在说什么? 颜箫板着脸,真有些恼怒,“世子最好谨言慎行。” “十一娘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是觉得我风流成性吗?”他自问自答,“十一娘对我,真是误解颇深呢。”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分明没有一丝哀怨,“十一娘方才听到了顾修昀的风流往事,可还会觉得我放浪不羁?我可不似顾修昀,到处留情,京内京外,与那些女郎纠缠不清呢。” 他竟似是对自己的行为很是满意,真不知在骄傲些什么。 颜箫忍不住讥讽,“世子不必与顾司徒一较高下,在我看来,世子也不遑多让。”说罢也不待予琰回应,径直转身离去。 却不想予琰扭头跟了上来,语气中隐隐有了些凉意,“十一娘好生无情,还没有哪个女郎似你这般同我生疏呢。” 他不说还好,偏生这一句像是火上浇油。 颜箫蓦然停住脚步,定定回望。她知予琰亦有些恼怒,却先他一步冷笑出声。 “世子若是不来纠缠,便不必受这委屈了。” 予琰大概没料到她会生气,愣了一下,反而笑了,又恢复往日里那副轻浮模样,“我与十一娘相谈甚欢,何来委屈一说?” 和不讲理之人是讲不清道理的,颜箫抿着唇,不愿再同他多说,扭头继续往前院走。 今日原想趁晴日在山上多逛片刻,却不想半路遇上煞星,被搅得毫无兴致,便吩咐染春去备车,打算打道回府。 穿过后山门,绕过观音殿外沿,巨大的斗拱自檐下延伸而出,悬停在头顶。 此处再往前便是大雄宝殿,香客渐渐多了起来。 予琰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颜箫不愿与他一同出现在人前,没得叫人凭空猜测。正盘算着要如何甩掉这个包袱,忽见一人行至近前。 那是个中年男子,布衣宽袍,僧人打扮,手上一串佛珠,见面先对着两人合掌行礼,随后转向予琰,“世子殿下,王妃有请。” 予琰敛了笑,微微颔首,“知道了。” 不知那僧人是何来头,予琰竟问都不问。 他看了颜箫一眼,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去。 离开前还郑重其事地对颜箫抱拳,“今日与十一娘相谈甚欢,改日再与十一娘叙旧。” 颜箫别开脸。 她总共没说超过五句话,何来相谈甚欢? 见予琰离开,传话的僧人却没走,他一改严肃,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见小娘子方才似乎困顿其中,便自作主张,替小娘子清除阻碍,看来我做的不错,也算好事一桩。” 颜箫微微睁大眼,他在骗予琰?他知道予琰的身份还敢骗他? 她这才得空好生打量起眼前人,他身形瞧着似中年人,面容却年轻,细看之下,竟也能看出几分眉清目秀来。 湛山寺她常来,此人却面生得很。 见面三分礼,颜箫福了福身,“多谢大师。” “小娘子言重了,我不是什么大师,不过一个云游贫僧,借宝地一用罢了。”他向后一指,“这寺中的住持很是仁善,允我在这摆个生意。湛山寺不愧为天下第一佛寺,能在建邺这虎踞龙盘之地站稳脚跟,确有过人之处啊。” 颜箫顺着望过去。 方才未曾注意到,这树荫底下竟还支着个求签算卦的摊子,说是摊子,其实不过摆了张胡床,地上放了一支签筒而已,简单得很。 真有人会来这里求签?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那人连忙双手合十,煞有介事道:“我观小娘子福泽深厚,必定姻缘美满。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也是今生广结善缘的因果。” 颜箫疑心不消反增。 她连签文都没抽,这游僧就能说出这些,怕不是对每个过路人都是同样的说辞。 不过,不管真实与否,总归是句吉祥话,颜箫也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染春此时上前,说车已备好。 颜箫便与那游僧道别。 颜箫主仆离去后,一个小沙弥自殿内而出,站在高阶上寻觅片刻,而后向这边走来。 “住持您是不是又在诓骗女施主了?教我一通好找。”小沙弥无奈道。 原来这却不是什么游僧,而是湛山寺正儿八经的监院住持净明法师。 “瞎说,佛祖殿前,岂能虚言诳判?”净明合掌,义正言辞,“那女施主虽未抽签文,但面相向善,确是富贵之相。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这姻缘自然也差不了。” 虽是诡辩,却自有几分道理,净明不是个沉闷的性子,平时喜欢扮作算命游僧与香客闲谈,小沙弥也已见怪不怪了。沉默了会儿,才提起正事。 “方才顾司徒使人来告,说是今日有事,恐无法来寺中赴约。” 净明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不妨事,下次向他多讨几盅清酿来便是了。” 两人在檐下站了会儿,俯瞰着山道上挤挤挨挨的人群。 湛山寺连年香火繁盛,信徒不绝,今日尤甚。可看了一会儿,却又看出些不同。 往常香客多是一些求官求财的郎君,或是祈求子孙的妇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尽是些衣着鲜艳的妙龄女郎。 净明有些疑惑,“今日是什么日子?” 小沙弥答曰:“许是都听说了今日世子殿下要来,故而人多了些。” 净明一怔。 他这话已然有些不敬佛祖了,净明却不怪罪,回想起予琰的面容,恍然抚掌一笑。 “这也难怪,肃王世子风华绝世,品貌不凡。我若是女子,怕是要钻到世子的轿子里去偷看哩!” 小沙弥听了这话,忙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 车夫赶着马车下了山,在岔路口停驻片刻,果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往来车轿络绎不绝,便调转马头向西北的小道而去。 小道自京郊镇子穿行而过,方行不久,便远离尘嚣,四周静谧,唯余鸟鸣。 颜箫靠坐在轿厢内。 润秋觑着她的神色,捧出点心匣子,又奉上一盏茶。 车行得稳,茶水并未洒出半滴。 “我方才打听过,肃王世子先时丢了块腰牌,重打了之后在湛山寺内养足七七四十九日,好巧便让娘子遇上了。” 颜箫看了一眼点心匣子,没动,她在思索一件事。 予琰对她有意已非一日,早在太后寿宴之前,肃王妃便有意无意地提起,阿娘也早已透露过婉拒之意,可他既不提亲,也不放弃,这却是为何? 难道他一无所知? 颜箫不得要领,索性丢开不想。 大半日滴水未进,她有些口渴,伸手想要端起几案上的茶盏。 不料手指尚未触碰到盏沿,平静的几案忽然天翻地覆,茶盏滚落在厚厚的毾??上,茶水连同茶果洒了一地。 颜箫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原来不是几案倾覆,而是整个轿厢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颠簸!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咻”的一声,似有什么破空而来,令人下意识揪紧了心。而后随着一声凄厉的马鸣,整个轿厢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掀了起来,又重重地掼在地上! 第27章 惊魂定 颜箫抓着窗框,勉强保持着体面的坐姿,染春和润秋却是一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车内的物品七零八落的滚落到地上,连几案上分量颇足的博山铜炉也被甩了出去,咚得一声砸在染春脚上。 马车重归平静。 润秋滑倒在门边,倒没受什么伤,却受了不小的惊吓。她见颜箫也煞白着脸,忙爬起来,紧张问:“娘子无碍吧?” 颜箫摇了摇头。 染春就没那么好运了,她正捂着被砸到的那只脚,神情痛苦,似乎伤得不轻。 润秋将滚远的顶盖捡了回来,然后扶起染春,语气中一阵后怕,“幸而今日没有燃香,不然这香灰落在人身上,怕是要烫出水泡来!” 染春顾不上自己的伤,忍着痛,正欲提声问车夫,却被一道粗重的嗓音打断。 “速速拿出银钱和食物,否则你们都小命不保!” 不是车夫的声音。 外面有人走动的窸窣声,听起来竟好似不止一人。颜箫蓦地紧绷起神经,这是遇上劫道的了? 她将帘子掀起一条细微的缝隙。 外面大约四五个人,庄户打扮,围在车前,而车夫被其中两人挟持着,动弹不得。 见车中无人应声,先前说话那人提着刀就要上前,却被身后的弟兄拦住。后者对他摇了摇头,随后径直走向马车。 他和善道:“车里的娘子,您别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讨些银钱傍身。您给了银子,我们立马放人。” 他站在车下一丈远的距离,以眼神示意身后几个人不要轻举妄动。 马车停在一片桦树林中,足下土路上车辙印乱成一片,周遭无人,四下静谧,温润山风穿林打叶,簌簌作响。 车帘被风吹得微动,过了一会儿,女郎清亮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你们挟持了我的车夫,还险些砸坏了我的车,我不找你们要赔偿便罢了,你们怎么反倒问我要起银两来?” 话虽如此,声音中却并无多少气愤,端的是四平八稳。但细听来,却仍能窥见其中的几分颤抖。 “手下人没个轻重,对不住了。娘子给我们几两碎银便是,我们不会伤人性命的。”那人耐着性子道。 女郎并不理睬,仍是絮絮念叨,声音婉转清澈,“我这马是普通的马,这车瞧着虽宽敞,却并不是我的。今日湛山寺有场大的法事,我特意从车行赁了个最贵的轿子来,可花了我不少银钱,叫你们砸成这样,少说也要赔上一两银子。我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一两银子我赔不起的,这可怎生是好……” 她似乎一点都不怕,那人压着不耐,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娘子,你若是想走出这片林子,便快些将银子扔出来,如若不然,我们几个手中可是有家伙的。” 身后几人凑上来低语,“何必同这小娘们多言!亮出家伙,看她怕不怕!” 打头那人沉吟不语,这车马瞧着价值不菲,虽她说是车行赁来的,可谁知真假?若真是个门阀士族女,他们惹了麻烦上身,也是得不偿失。 他按住同伙,低声道:“不行,别把事情闹大了。” 低语声顺着车帘的缝隙飘入车厢,颜箫听在耳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诸位莫急!我并非不愿帮忙,只是实在有心无力。”她叹了口气,“春耕才过,难得今日田中无事,方才得闲去趟湛山寺,听说今日湛山寺有富家子出游,谁人不想去露脸,便是花大价钱赁车子,也是要充个门面的。” “你若没钱,扔下些钗环首饰便罢。” “……其实,我今日也不是要去见那京里的富家子。我家隔壁齐婶娘家的三郎,前些日子去京里当差,听说今日要跟着那富家子到湛山寺去进香……我们许久没见了,我把身上唯一值钱的玉簪赠了他,他说好冬日里要回来的……” 几人明显已有些不耐烦,“我看这婆娘就是在跟咱们兜圈子,别跟她废话了,上去抢了她的!” 女郎的声音一下子慌了,“不如这样,你们将我送到东边平乐镇,我家就在那里,我去家中取了银钱再送回来,可好?” “我怎知你不是哄骗我们?” “你们人多势众,我们哪里敢跑?那若不然,你们将我这马夫押下,再不然,便请个人和我一同前去,这样可行?” 颜箫心跳如擂鼓,屏息等待回应。 车外安静下来,那几人似乎是去商量对策了。 她抓紧此刻时机,低声吩咐两个侍女。 “润秋和我一同下车,我们往两个方向跑,你往西去平乐镇,我去东边陈集镇,将他们分散开来。染春,你腿脚不便,就在车中不要动,趁着那些人去追赶我们的时候,喊上车夫,让他驾着车快跑,往京城跑,可听得明白?” 染春面露担忧,“娘子,你和润秋怎么跑得过他们那么多人?为何不一起驾车?” “眼下车夫被他们押着,我和润秋将他们引开,他们追赶我们便顾不上旁的,届时你再叫上人速速往京城去。不必担心我们,润秋从平乐镇一路向西,沿着淮水一直往北走便能到南篱门,我从陈集镇往南,绕道云居山下,就可以回到官道上,我们在长干里汇合。今日城外这么多游人,不会有危险的。”颜箫在脑海中迅速将整个计划过了一遍。 “可是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润秋还是有些紧张。 颜箫却胸有成竹,“不会的,他们是……” 外面忽而又传来异动,打断了她未尽之言,不及多想,她赶忙道:“没时间犹豫了,就这样办。” 她正要推门下车,忽然又是一阵密集如雨的箭矢声,只听“噗噗”几声,伴随着呻吟,似有人中箭倒地。马蹄声由远及近,脚步纷乱。 “有人来了!”润秋透过车门的缝隙向外看去。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止了,颜箫给润秋递过去一个眼神,润秋轻轻推开车门,探头向外望。 “竟是顾司徒!” 顾修昀? 染春也就着推开的车门向外看,“那便是有救了!” 车门大开,外面果然是一片狼藉,那几个劫匪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每个人身上都中了箭,却都不是在要害处,各自捂着伤口呻吟,瞧着是动弹不得了。 日光破云而出,颜箫手搭凉棚望去,玄中带赤的大宛马傲然立在近前,正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刨土,马上之人着绛紫色官袍,一手拢着缰绳,一手拎着弓,他环顾四周,似在寻找是否还有残余的劫匪。 岳陆自另一侧驭马而来,瞧见颜箫,向顾修昀示意。 顾修昀回首。 两人视线相对时,他微微点头。 颜箫勉力冲他露出个笑来,随后车帘飘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跌坐回车内,缓缓吐息,此时才彻底心安。 她是在等人,可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的竟是这等神人。他和岳陆两个人,便能将那五六个劫匪打翻在地,还何愁回去路上不安全? 顾修昀紧盯着车帘。 他还没辨出她方才那个神情到底是哭还是笑,人便倒回了车中,不知是否是惊吓过度了。 颜箫缓了几息便平复了心情,她再度掀开车帘,顾修昀的面容却突然放大。 他的神色并不好看,难得的有些严肃,薄唇抿得紧紧的,似乎面色不虞。 她抚着心口,“司徒的马怎么走路悄无声息。” 她向外张望,那几个歹人倒的倒,晕的晕,岳陆正逐一检查,她顺势仔细打量着地上横陈的几具躯体。 那几人俱是身着褴褛,扯了块粗糙麻布围在脸上,只露个眉眼,细看来个个都是粗眉深目,瞧着不过是普通的庄户人家。 “他们是何人?青天白日竟敢来劫道。” 大宛马立在车前,马上人不答反问,“女郎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里?” 颜箫有些莫名,“我自湛山寺下来,正要回京。” 顾修昀弯身向轿厢内扫了一眼,“女郎今日出门,就带了两个人?” 颜箫点点头。 “女郎可有受伤?” 颜箫又摇摇头,一想不对,伸手往后指了一下。 “我无事,但我的侍女被香炉砸了一下。” 顾修昀薄唇紧抿,“既是去湛山寺,为何不走官道,偏走林间小路?” “来时是走了官道的。想是今日天气好,京中的人都来凑热闹,官道上堵得水泄不通,才想着回去时不如走近路,没想到运气不好,碰上了歹人。”颜箫扬着脸,一五一十地答话。 顾修昀哑口无言。 他的身形挡住了刺目的日光,使她得以将头探出去,瞥见方才和她对话那人还倒在马车下呻吟,又立马缩了回来,一招手,“司徒可否凑近些?” 顾修昀依言上前。 以防那些歹人听见,节外生枝,她等着顾修昀来到马车旁,才探出脑袋,凑过去小声和顾修昀说。 “今日官道上车马繁多,我们是特意从人少的小路上穿行回京的,既如此,必然也不止我们会这样想,所以我方才故意拖延时间,想等着过路的人来救。这条路虽是隐蔽的林间小路,但却是唯一一条从云居山直通南篱门的捷径,白日里也常有车马经过,住在这附近的谁人不知?知道的人,又怎会在这里设下埋伏?” “女郎的意思是?” “我方才试探他们,发觉他们并不知道平乐镇到底是在东边还是西边。” 顾修昀理解得很快,“这些人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外地流窜到这里的。” “恐怕是。”颜箫蹙眉点头,“不过他们不像是要伤人性命,似乎只是想要钱。”她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会选择拖延时间以待来人。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方向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那团迷雾又涌了上来。 顾修昀似乎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还有什么?” 颜箫拧眉深思,努力想要在纷繁的思绪中抓住什么,那团迷雾却如疾风骤雨之中一片漂浮的落叶,怎么也抓不到。 大宛马立在车窗外,因怕两人的谈话被贼人听了去,故挨得极近,顾修昀一垂眸便能看到自己发冠投下的小片阴影,落在她茸茸的额发间。 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双手扒在窗沿,杏眸一眨不眨地看向虚空,像一尊严肃的石雕。 石雕岿然不动,又仿佛在飞速运转。 顾修昀唇角终于不再紧绷。 太傅家的这位女郎聪慧机敏,他已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半晌,只见她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了。” “无妨,我会派人查实。”他今日出城是有公事在身,不能在此过多停留。 临行前,他又调转马头行至颜箫面前,轻咳一声,“往后女郎若是独自出行,还是该多带些人。” “哦,无事。”她随口应了声,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未了,等我想起来了,就告诉我阿兄,让他使人告诉司徒。” 见她似乎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顾修昀应下以后,又补了句,“女郎回程路上多加小心。” 穿过这片林子,沿路便都是村镇,应当不会有危险了。 第28章 墟里烟 回程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兴奋,窗外景致几变,密林渐渐稀疏,不多时,变成一派春和景明的田园风光,茅草屋、竹篱门,偶尔还路过几个挑着担的货郎,似乎是进入了村镇中。 “到陈集镇上了。”润秋道。 颜箫顺势望向窗外。 原本还想着顾修昀若是回京,她可以顺路与他一道,路上也好有个靠山,谁知顾修昀才出城,正要去平乐镇,她只好独自回京。 幸而他穿行了林间近道,好巧不巧和她遇上,不然还不知要和那群歹人周旋多久。 马车穿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行至村镇边缘,来到一片缓坡上。颜箫脑海中天马行空,全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静谧。 马蹄踏入一片落满树叶的空地,不远外的草堆里,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响着,两棵距离不远不近的树下,一根粗麻绳颤颤巍巍地拉直,等待着猎物的落网。 误入此地的马车毫无察觉地靠近陷阱。 下一刻,随着扑通一声,马蹄弯折,可怜的马儿再次摔在地上。 这次轿厢倒是没有被掀起来,而是被带着向前冲了出去。所幸速度并不快,轿厢撞在马臀上便停了下来。 颜箫脑子里嗡嗡作响,“又出了什么事?” “哎哟,这是谁在这设了个捕兽的陷阱,没圈到野兽,倒将咱们给套住了!”车夫嚷道。 颜箫一听只是落入陷阱,并不是又遇歹人,便提着裙摆跳下马车。 马儿倒在地上,呼哧带喘地打着响鼻,黑溜溜的眼转向颜箫,似乎在诉说冤屈。 方才被那伙劫匪挟持时,人和马虽受了惊吓,却未受伤。可此时两只前蹄齐齐向后弯折,瞧着是站不起来了。 颜箫和可怜的马儿大眼瞪小眼,愣了半晌,自己都想笑。 这下好了,彻底回不去了。 明明出门之前看了黄历,那上面没写今日忌出行啊。 “呀,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轻快女声,颜箫环顾四周,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是不是杨伯的陷阱又捕到人啦?”一双手拨开半人高的草丛,随后钻出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面容清丽的小娘子,眉眼弯弯,水洗般澄净。 她瞧见颜箫,又看了看地上情形,熟稔地道歉:“实在对不住,这处常有野兽出没,杨伯才设了个陷阱的,没想到误伤了你的马,你人没事吧?” 颜箫低头瞧瞧自己,又瞧了瞧车夫,“无碍。” 她被无辜牵连,却并未恼怒,和善得很,那小娘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然而越瞧越觉得眼熟,她回忆片刻,试探着唤了声:“颜十一娘?” “你认得我?”颜箫一怔。 小娘子一身青色袴褶,扎着双髻,宽大略显不合身的衣裳更衬得她瘦弱娇小。瞧这身打扮,她明显不是京城中人,为何会认得自己? “恕我眼拙,小娘子是?” “我们见过的,三月三,在城外,我和碧桃走散了,是十一娘和檀家阿姐找到我的,还记得吗?”她将身后的婢女拉到跟前,提起自己的糗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畔染上红云。 颜箫在脑海中搜刮记忆,迟疑道:“……婉宁?” 正是上巳日在淮水畔遇到的农家少女陈婉宁。 婉宁连连点头,欣喜于她还记得自己,又再三和她道歉。 “只是你家的马……”婉宁蹲下身看了看弯折的马蹄,满面愁容,连说了好几遍怎生是好,瞧着比颜箫还担忧。 颜箫扑哧一笑,“这不妨事,正好我也累了,今日就此歇了罢!”她从腰间佩戴的香囊中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只好麻烦你寻个人帮我到京城竹枝巷传个话,让我家里派人来接我了。” 婉宁哪里会要颜箫的钱,“理应如此,十一娘太见外了些。十一娘若不嫌弃,不如先随我到家中略坐一坐,我去找杨家阿兄,他有快马,可以很快到建邺的。” 她向后一指,“那里就是我家。” 颜箫抬眼望去,山坡下是一大片农田,边缘似乎有间茅舍。 婉宁嘱咐碧桃去寻人,随后又与颜箫相携走出山林。 婉宁家的茅草屋远离村舍,屋前围了一大圈竹篱,独自占领了一整片麦田。春草如浪,荠麦青青,一路向东延伸至一片矮丘。田垅之上,每隔几丈便立着个稻草扎的人形物,头戴斗笠,站得高高的。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主家雇来看管农夫的帮闲哩。 此时正是午后人困马乏之时,农人都在屋中歇晌,田间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斗笠和竹筐随意靠在田垅旁,昭示着不久之前有人在此处劳作。 颜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稻田边缘,小心翼翼地,生怕踩了什么。四周静悄悄的,却偶尔听到咯吱咯吱的啃食声。 “那是什么?”她好奇问。 “是狸猫,这些坏家伙,看着没人便来捣乱。”婉宁拎了根藤条走进田里,“去,去。” 颜箫在田垅上坐下看她驱猫,一时觉得有趣。 记得幼时回琅琊祖宅,郡中也有大片农田,每到夏秋之际,佃户们总会拿着竹竿,在田中驱鸟,也如婉宁一般,口中喊着“去”。 北地的佃户鼻音浓重,听着不像“去”,倒像是“缺”,彼时她很是疑惑,到底是缺了什么呢?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一笑。 若不是今日遇上婉宁,恐怕此生再无法解惑了。 笑着笑着,一个念头钻入脑海,她忽然僵住。 霎那间,似有一柄利刃劈开重重迷雾,方才怎么也看不清的影子渐渐显露于人前。 这念头让她莫名觉得心慌,连赶跑了狸猫坐到她身边的婉宁的关切声都没听见。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问:“婉宁,你可认得去平乐镇的路?” * 婉宁从屋后牵了头通体黑黄的老牛出来,它似乎被扰了清梦,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却仍乖顺地跟在主人身后。 碧桃去杨家报了信,回来时还给染春带来了一包杨伯调配的药膏,说是专治跌打损伤。润秋自告奋勇地和车夫一起留下,让脚踝肿得老高的染春跟着颜箫先行回府。 婉宁娴熟地套好牛车,老牛原地跺了跺脚,下一刻被婉宁抚着鼻梁安抚了几下,又立刻安静下来,伸头拱了拱婉宁的手心,任由她将麻绳系在颈上。 颜箫没见过这么老的牛,连那对坚硬的牛角都微微发白,它真能拉得动四个人? 事实证明是颜箫低估了老黄牛的实力,它不仅能拉四个人,连临行前意外多出的一个也不在话下。 高悬的日头不经意间下移了几寸,将远处黛青色的山脉挡在身后。水声潺潺,逆着光看过去,一湾清溪在金光下闪烁着。有几个农妇在溪边浣衣,偶尔溅起水花,谈笑声惊得旁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上枝头,几只大黄狗围着她们跑,暖风卷着湿润的水汽和皂荚香扑面而来。 天朗风清,绿意压眼。 老黄牛拉着板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乡间小道上,碧桃在前面驾车,婉宁抱着临行前跟在她屁股后面爬上车的阿弟坐在颜箫身侧。 小童约莫六七岁的光景,安静靠在阿姐怀中,好奇地打量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颜箫和染春。 “阿勉,背段千字文来听听。” 阿勉得了阿姐的令,脱口而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千字文是前朝一位周夫子专为小童开蒙而编,初时只为皇族所用,颜箫开蒙时才传入门阀之中,没想到十几年过去,竟已能在京郊庄户人家的小童口中听到。 阿勉越背越磕绊,恰逢一阵微风将婉宁散落的发梢推到他面前,他抓在手中把玩,立马便将千字文抛到了脑后。 那缕发丝在光下泛着浅淡的褐色,颜箫扭头瞧了瞧染春的头顶,却是乌黑一片。 难道婉宁有外族血统?可瞧着面容却又不像。 婉宁瞧见颜箫的动作,猜出她心中所想,“十一娘是觉得奇怪?”她抚了抚自己的青丝,“我自小便是这样,发丝黄如枯草,近几年才变深。阿娘说我幼时体弱,是吃的粮太少的缘故,但我总不信。” 她摸了摸阿勉脑后的垂髫小辫,笑道:“阿勉才是体弱,才出生时饿得成日大哭,两岁前每一季都要大病一场,也不见他如我这般。” 颜箫的目光移向阿勉细弱的手臂,她忆起十六郎和十九郎,相较之下,阿勉确实瘦弱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就连二十一娘的小胳膊都是肉乎乎的,如藕节一般。 可婉宁家瞧着实在不像是这般清贫的人家。 陈家虽世代务农,但人勤地不荒,只看那稻穗如浪,便知陈家人并不懒惰。婉宁上面有个阿兄,下面有个阿弟,一家五口人,还养了个小丫鬟碧桃,农忙时还能雇得起十几个帮闲,这放到哪里都算得上富户了,怎会捉襟见肘到如此程度。 婉宁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其实以前光景并不好,是施行了新农政后,日子才过得好了些。” “新农政?” “嗯,以前这些农田虽然是我们的,收成却归士族所有,每年还要向朝廷缴纳地税。但我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现银,只能每年上缴四成产粮抵税。若是丰年还好,若遇上灾年,便是十成的粮也不足以支撑全家人过冬。” 婉宁虽是个女郎,田地里的事却懂得不少,“新朝之后,朝廷颁布新农政,规定士族超出规制的田地归还给佃户,家家户户才过上了不愁温饱的日子,几年下来,也都积攒了不少家当。说来还要感谢新朝,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天时地利无法改变,只能祈求政通人和。” 所谓新朝,是百姓的叫法,准确来说,应当是从先帝自边地起兵夺权,荣登帝位那年算起。 颜箫陷入沉默。 几个月前,会稽郡内佃户滋事,牵扯出大量田地被士族逾制侵占,会稽郡守领了顾司徒的旨意,亲自登门,与各家商讨田地归公之事,颜家亦在其中。 士族坐拥广袤庄园,手握膏腴良田,有源源不断的屯粮。丰年时积存在仓,一旦流年不利,遇上荒年或战乱,谁有余粮,百姓便会如潮水般涌来依附。届时若想改天换地,可谓是易如反掌。 这便是权。 农耕时代,谁掌握了粮仓,谁便掌握天下命脉。汉末以来近百年,世间秩序早已形成。 颜箫在会稽独有一座别院,每年盛夏都要去会稽别院避暑,因走水路,楼船早已陈旧,原是今年要新造一条的。彼时她正在东院中听工匠来与檀氏回禀进展,却忽然听说她的别院后面那半座山头要归还给佃户,简直是晴天霹雳。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可会稽郡守更迭如流水,从未见过谁如今年这位一般执拗,面对软硬兼施皆不为所动,一副不将田产归还便誓死不归的态度。 这位郡守出身寒门,却敢与士族硬碰硬地对峙,此等行事风格,背后是谁人撑腰,不言而喻。 不独颜氏一族,梁氏、柳氏、杜氏的别院均有违制,太后寿宴上,她还曾与杜蕴容谈起此事。 当时她在想什么呢,在想顾司徒此举不过是借花献佛,意图剥夺士族手中权力,打破士族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旧俗,既霸道,又可笑。 于颜氏而言,田地意味着战乱时牢牢攥在手中的资本。于颜箫而言,良田意味着消暑时的别院。可她今日才知道,这些对于庄户之人来说,只是一箪食,一豆羹,是渐渐丰盈的发梢,是不再羸弱的阿弟。 牛车掠过道旁半人高的狗尾草,她随手揪下几束,拿在手中把玩。 “一切都好起来了。”她闷声道。 “是呀,一切都好起来了。”婉宁扬起灿烂的笑。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阿勉忽然蹦出一句。 婉宁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新朝之后,连阿勉都能读得起书了,我幼时也只有随阿父进京时才能在茶肆中听些故事。听说有位高官谏言,后来镇上便建起了学堂,教些农田杂事,也给镇上的孩童启蒙。杨伯的阿弟便在学堂里教书,他讲得最有趣,人也极好,阿勉最喜欢他。” 她讲起自己的窘迫,面上却没有愤懑怨怼,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平和。 “婉宁这样也很好,读书固然重要,可人世间亦有许多比读书更重要的事。”颜箫轻声道。 狗尾草在她手中变成一只长耳小兔,又被递到阿勉手中。 午后安闲,婉宁唱起了山歌。少女清亮的音色淡入辽阔山川,老黄牛踩着青草,悠闲地踏入了平乐镇。 * 平乐镇比陈集镇路宽,路上却少有行人,沿途经过的茅屋也是家家闭户,不知发生了何事。 牛车一路向镇子南端前行,拐过一道石牌坊后,眼前豁然便出现了两排身着铠甲的士兵,十步一岗,把守在石板路两侧。 只是一个小小的平乐镇,却汇集了这么多京城禁军,分明是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的场景,颜箫却是心中稍定。 她此番是来对了,看来顾修昀还没走。 “十一娘可是要来此处?” 还没等颜箫答话,竹篱院墙外的禁军便发现了她们,径直走了过来。 “前方涉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婉宁和碧桃哪见过这阵仗,阿勉更是害怕地躲在了婉宁身后,头都不敢抬,三人齐刷刷看向颜箫。 “他不会伤害你们,不要怕。”颜箫摸了摸阿勉的小脸蛋,轻声安慰。 她从牛车上下来,抚了抚衣袖,报上了父兄的名讳。 “家兄乃门下给事,琅琊,颜笙,特来此寻顾司徒,劳烦郎君通传。” “琅琊颜”这三个字连起来便是金字招牌,几个禁军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回身走进竹篱门。 片刻后,岳陆走了出来。 瞧见颜箫,他有些意外,目光瞟向她身后一牛车的人,恭敬道:“女郎随我来吧。” 颜箫跟在岳陆身后走进竹篱门。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庭院,与陈家宅院一样,后院正对一片农田,只是田中并无作物,已然显露出荒废的迹象。 一排仆役打扮的人跪在西边的茅屋前,身后站着数名禁军,见有人来,他们纷纷抬起头偷觑,下一瞬又被压了下去。 颜箫转眼望向东侧。 东侧亦有一排茅屋,庭中有棵需两人合抱的槐树,树下一道绛紫色身影,正吩咐几个禁军做事。经人提醒,他侧身回首,连带着周围所有人一齐看了过来。 看清来人,他剑眉一挑,神色微讶,似乎有些意外。 颜箫在看到他之后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然而此刻迎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却又心跳加速。 她想对他露出个笑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莫名有些脸热。笑容僵在脸上,脚下也迟疑着,不知是该奔过去,还是让岳陆请他过来。 顾修昀眉目舒展,轻轻点头,抬手示意颜箫站在原地别动,正要大步迈向她时,忽然间,神色剧变。 身前身后响起了些嘈杂声,颜箫不知是什么,视线中只余前方的那道身影,几个闪转之间,手中不知举起了何物,扬臂倏然一抛,直挺挺冲自己飞来! 第29章 眼前人 孙迁一死,他名下几个京郊的田庄便与外界断了联系,顾修昀调派了数十名禁军,赶在孙迁的死讯传出京城前控制住了几个农庄。其中平乐镇的宅院收获最丰,他今日才亲自过来看看。 才一进入平乐镇,就有下属来报有新的发现。 “我们在孙家后院的粮仓下面发现了暗室,里面果然存放着一箱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西域制铜钱,另外还有大量兵器。” 顾修昀冷笑一声,下属不明所以,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当时便封锁了粮仓,但是今日进去清点赃物的时候,却在屋内发现了翻窗的痕迹,那箱兵器也被人动过。可是我们昼夜轮岗,看守严格,绝无可能放人进去。” 顾修昀蓦地停住脚步,“你的意思是,禁军中有内应?” 他反应极快,下属被问得一愣。 顾修昀立刻调转方向,“带我去见关押的孙家家仆。” 孙家的家仆并不多,其中还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户寻常京官在外的田产,掩饰得极好。 他才一走近,安静的院落便如投石入水一般,怒斥声哗然而起。 “黄口小儿!何故关押我们这些良民,还不快快将我们放了!” “造孽啊,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现下连条活路也不肯给,好狠毒的人!” “你凭什么说我们有罪,颠倒黑白,卑劣无耻!我要进京面圣,我要告御状!” 几个年轻力壮的甚至挣开押解,径直扑向顾修昀。然而还没挨上一根指头,又被无情地按了回去。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顾修昀负手静睨,动也不动,仿佛眼前的不过是一些孤魂野鬼,不足为惧。 直到他听到一句,“顾修昀,你附逆为奸,不得好死!”神色间才有了一丝松动。 岳陆终于忍无可忍,他大步上前,抬脚狠狠踹在那人心口,“仔细你的舌头!” 这一脚带着泄愤的意思,踹得着实不轻。他神色骇人,方才那几个附和着叫嚣的人瞧见同伴歪在地上猛咳,一个个都偃旗息鼓,悻悻然低下了头,终究还是畏惧了那人的权势。 顾修昀抬手,示意岳陆退下,如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视过每一张面孔。 “附逆为奸?”他沉着声一字一顿地重复,仿佛需要反复品读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猛咳声骤然停止,喊出这句话的那人顾不上胸口的疼痛,一个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草民口不择言,望司徒恕罪!” 偌大的院落陷入沉寂,不论是其余几个家仆,还是候在一旁的禁军,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人人皆知,方才那话宁可说与台城中那位少年天子听,也万不能在眼前这位顾司徒面前吐露半分。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宣判那人的死期时,他却转身走向茅草屋。禁军首领见状,忙上前听候发落,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忽听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方才那踹人的副将竟领着个年轻女郎走了进来。 那女郎貌若天仙,视线投过来时,眸光中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沉静,不知与那阎王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顾修昀也甚是意外。 颜箫跟在岳陆身后向他走来,当两人视线相撞时,她却停住脚,怔愣片刻,面上勉强浮出个笑来。她立在原地,似乎不知该去向何方,有些手足无措。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顾修昀正要上前,余光中却见后方被羁押的一排家丁中忽有一人趁机挣脱束缚,伺机奔逃! 变故来得突然,看守的禁军无一人反应过来,那人却已朝着明确的方向急速奔去。 禁军列队两侧,宽敞的庭院中,他奔逃的前方仅有一人。 是颜箫。 顾修昀心脏猛地紧缩,一把抽出旁边人的佩剑,几个大跨步上前,扬臂一抛,长剑闪着刺目的光,从他手里冲了出去。 银剑擦着颜箫的耳畔飞过,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完全呆愣在原地。 只听“噗”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贯穿□□,液体喷射而出,又洒落到地上。 一瞬间,周遭陷入诡异的安静,数十人的院落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如雕塑一般僵在原地,向她身后看去,神情惊恐。 颜箫感到一阵后颈发麻。 她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寒意迅速爬满脊背,又汹涌的蔓延至全身,两条腿如冰封一般冻结在原地,寸步难移。 她知道此刻应该远离,可好奇却驱使着她,她僵着脖颈转头,下一刻,视线被一袭绛紫色挡住。 “别看。”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眼前人,几个喘息之后,似乎才认清他的面容。 “他……”是死了吗? 顾修昀薄唇抿成直线,“没事。” 禁军也不是吃素的,短暂的惊愕过后,训练有素的精锐一窝蜂涌上去,有条不紊地做着善后工作。 没人敢说一句话。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丝丝缕缕扩张到鼻腔里,不单单是血气,还夹杂了一丝腥臭,那味道很陌生,但不知为何,颜箫明确的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一种自血肉里生出的恐惧牢牢掌控着她。 周遭的声音却仿佛变得很远,远到颜箫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乱跳。她勉力将视线停留在男子的面容上,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 眼前人的目光平静地惊人,像溺水之人触手可及的浮梁,她一阵阵发晕,下意识抓住他衣袖下的手臂。 顾修昀一怔,垂眸望向衣袖上那只手。 僵滞片刻,他低声开口,声音略显生硬,“……没事了,别怕。” 两人默然伫立在庭院中央,禁军在周围忙忙碌碌,路过他们时,都十分有眼力的埋着头匆匆走过。 只有岳陆,看似在严肃地指挥禁军清扫现场,实则时不时就要往这边瞄上一眼,触及到顾修昀的视线后,又故作镇定地转过身。 顾修昀蹙眉。 那几个孙宅家丁仍被押着,茅草屋前也围满了人,远处那棵槐树下倒是清静。 让她缓缓吧。 纤纤素手还抓在他衣袖上,女郎面色煞白,眉头紧蹙,他轻轻一拽,她便跟着向前一步。再一拽,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挪动。 这么好骗? 顾修昀哑然失笑。 这砧板上的小羔羊,只需轻轻套根绳索,便能被拐跑了。 他不禁暗叹,幸而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有时他真不知要怎么看待她,以她这般年纪,性情里本该有些无畏的天真,可她却时常冷静地不似不谙世事的少女。但若说她沉着稳重——马车中忽闪的长睫,密林中幽怨的杏眸,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回。调皮促狭有时,意气用事亦有时。 两人在槐树的阴影下站定。 日光从林间漏下一点,撒金般落在她如瀑的墨发上,随着眼睫轻轻地颤着,犹如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抖着翅膀,琼鼻的弧度圆润轻巧,时而轻耸,粉颊似一颗剥了皮的桃,颊侧有一双浅浅的凹陷。 若是戳在旁处,不知能否让那一弯凹陷鼓涨起来。 顾修昀手指蜷缩了一下。 山岚掀起微风,将她的青丝扑到他身前,一缕清淡花香盈满鼻腔,他这才发觉,原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顾修昀是何人,不到十岁便在战场上拼杀,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眼下只是死了一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是稀疏平常,自然,他也忽略了这味道。 但她不一样,才刚及笄的深宅闺秀,颜氏千娇万宠的掌上珠玉,生来尊贵,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她眼前,这味道于她而言必然是难以忍受的窒息。 她低着头,使得顾修昀须得微微弯身,才能看清她的脸。她一双杏眸依然莹亮,可此时却盛满了恐惧和惊慌。 生平头一回,他竟为自己素来迅捷的身手,暗自生出几分懊悔。 “抱歉。”不该让她看到这样血腥残忍的一幕。 女郎捂着胸口,似乎是强忍着,才没一开口就呕出来,“无妨……” 颜箫确实是在强忍。 她此时胃里翻江倒海,饶是大半天水米未进,也不妨碍她此时想要作呕的冲动。炽热似火的骄阳烘烤着,额间碎发下已沁出点滴汗珠,她死死盯着眼前那双皂靴,却觉得它像风浪里的小船,上下左右不停地晃。 ……还是闭上眼吧。 正当她打算认命地晕过去时,忽然,一阵清甜香气扑面而来,紧闭的双眼又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先是拇指上的一枚金镶绿松石指环,修长的指间折了一束槐花,琼花碧叶,莹白如雪,雅致得与周遭惨烈格格不入。 她一愣。 见她不接,那人低声道:“拿着吧,或许能好些。”话音里带了几分犹豫,手上却丝毫不动。 槐花转移到她手中,像是极度口渴的人遇上了一泓清泉,清甜的槐花香萦绕鼻端,深深一吸,香气轻盈,沁入心脾,竟真的渐渐驱散了昏沉。 顾修昀展颜一笑,将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岳陆唤了过来。 颜箫去而复返,必定事出有因,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有义务将她平安带回京城。可他毕竟尚有公务未了,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便叮嘱岳陆照看好人。 临走之前,他又对颜箫道:“女郎稍候,待事了,我护送女郎回京。” 岳陆引着颜箫走进茅草屋。 他语带歉意,“女郎见谅,这宅子查封了几日,有些简陋。” 颜箫缓过点来,“无碍。” 她这处刚好能望见庭院里的一隅,见那道绛紫色的身影被一群人围在其中,又道:“你去忙吧,我无事。” “我不忙。”岳陆摆手,“郎主吩咐了,我的任务就是在此处守着女郎,其余的事自有人处理。” 颜箫只好由他。 她打量起这间茅草屋。 屋子不大,里面空无一物,唯独两张小榻和一张茶案,像是刚从不知哪里搬来的,染春坐在其中一榻上。 婉宁等人不见踪影,一问才知,她将颜箫和染春送到之后便被遣了回去。 罢了,原还想着与顾修昀说清后当面谢过婉宁,再请顾修昀派个人送她们回去,没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该说的话也没来得及同顾修昀说。 她再次调转视线,望向屋外那道身影。 禁军最擅长收拾这种残局,不多时,庭中便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只是押解的人中少了一个而已。 杀鸡儆猴是对犯人最好的惩罚,剩下的那几人个个噤若寒蝉,垂头丧气,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牵连。 顾修昀随手一指,重新将几人分别押解,准备带回廷尉狱候审。 禁军押着人先行回京,众人散去,宽敞的庭院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唯有一个老妪还留在原地。 顾修昀走到她跟前。 “你方才说,我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是何意?” 那老妪缓缓抬起了头,如杂草一般的鬓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了下面一双尚未浑浊的眼。 这哪是什么老妪,合该是个不到四十的妇人。 “家破人亡……”她喃喃低语,“你就是当年那个反叛的怀远军主将,对吧?” * 顾修昀方才让颜箫稍候片刻,等他带她回京,颜箫原还以为他是要找顶车轿来。 可当岳陆将她请出茅草屋时她才发觉,先前那些严守的禁军也都已经撤离,原本围满了人的庭院如今只剩下三两个士兵,士兵后面站着个妇人,蓬头垢面,衣着简朴,显然是方才那群被押解的家丁之一。 如此而已,哪有什么马车。 顾修昀向这边看过来,正巧与颜箫对上视线,他轻轻颔首,并未上前。 不知为何,颜箫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与方才不同,她的视线投向后面那个妇人。 是因为她吗? 顾修昀还在吩咐回京后的安排,颜箫自觉地闭上耳朵,打量起那妇人。 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张并不算年迈的脸,然而那张脸上沟壑纵横,平添几分沧桑。她面色涨红,喘着粗气,胸口重重起伏着,目光却呆滞又空洞地盯着不知名的方向。 想来是生活困苦,煎人寿数。 颜箫垂下眼,不再看她。 “千万要珍惜眼前人。” 妇人空洞的眼神投向颜箫,静静打量片刻,眼中忽而迸发出零星微光。 “他连办案都要把你带在身边,这般形影不离,小娘子与郎君必定情谊甚笃。”她干裂的嘴角向两边轻扯,“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只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颜箫左右看看,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不怪她误会,方才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冲进来找顾修昀,任谁瞧了都难免多想。 颜箫正欲解释清楚,可那妇人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眸光熄灭,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恰在此刻,岳陆和顾修昀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顾修昀的目光越过几人落向此处。 颜箫瞬间面皮发烫。 他听到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余光里那道视线却一直牢牢地凝在她身上,逃脱不得。 岳陆瞧瞧颜箫,又瞧瞧自家郎主,后者剑眉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下子来了精神。 颜家女郎他不了解,自家郎主他还不了解吗? 正当他想入非非时,郎主的面容忽然转了过来,“方才说的都记住了?” “记得记得!”岳陆点头如捣蒜,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顾修昀沉默听着,听到押送这个妇人同他们一道回京时,忽然开口,“她先回。” “啊?” 顾修昀一个眼神过去。 “我这就去安排!” 打发走岳陆,顾修昀径自牵了马来。大宛马候在一旁多时,早已待得无趣,扬着两只蹄子蓄势待发。 顾修昀拍了拍马颈,令它安静下来,随后看向颜箫。 颜箫眨巴眨巴眼,看向染春,没动。 于是正要押着人先行一步的岳陆又被唤了回来。 岳陆坦荡得很,一听说是要他带着颜小娘子的侍女回京,二话不说,双手一举便将染春扛上了马背。 染春明白颜箫是担心她腿脚不便,只是自家娘子一句话都没说,顾司徒竟也知其意,还让岳陆专程带她一道,看来这顾司徒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 可是她跟着岳陆回京,娘子要怎么办? 染春回头张望,只见顾司徒一个翻身,利落上马,随后向颜箫伸出一只手,而自家娘子神色自若地将手递了过去。顾司徒颇有礼数地道了声“冒犯”,然后弯身,揽着娘子的腰,略一使力,便将人提了上去。 奇怪,娘子明明不会骑马,往常连靠近都不敢,可今日瞧着却面无惧色,不仅不怕,还一反常态的一言不发。 娘子也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啊。 染春满腹狐疑。 并不宽敞的马背上骤然多了一个人,这令顾修昀感到有些陌生。 坐在他前面的女郎脊背挺得笔直,肩膀端得平平的,他欲绕过颜箫去牵她身前的缰绳,找了半天却没找见,一低头,只见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了白,而手中攥着的不是马缰又是什么? 他不由得好笑,轻轻拍了拍她捏紧的拳头,将马缰从她手中解救出来。 “别害怕,腰放松,随着它动,不会受伤的。” 低沉的男声贴着耳后传来,颜箫低头一看,绛色大袖虚悬在她身侧,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臂,肌肉紧实,经脉分明,正扯着那根缰绳,她整个人似是被他圈在臂弯中,她仿佛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发间。 男性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极好闻的冷松香,疏阔苍远,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刚要懈下的肩膀倏然又是一阵发麻。 顾修昀弯身帮她理了理垂下来的裙摆,随后一扯缰绳,大宛马提踏着步子向前。 一直沉默的颜箫忽然开口。 “司徒和那西凉公主,也曾如此吗?” 阿箫:西凉公主?怎么回事? 顾司徒沉默。 点点收藏,我来告诉大家怎么回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眼前人 第30章 抒胸意 天边卷起青灰色的云,从山的另一头聚了过来,将烈日掖入其中。 话一出口,颜箫就悔得想拧自己大腿,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事了。 幸而她声音不大,顾修昀沉默着,似乎并未听到。 天一阴沉下来,空气就变得黏腻,薄雾濛濛,浸在四野,林间尤甚。颜箫自小长在建邺,知道这样的天气,是梅雨将至。 “司徒迁居江南,可有觉得不适?” 她耐不住这沉默,率先开口。 “江南风物怡人,建邺更是钟灵毓秀,入建邺如同归故乡,怎会不适。” 也对,她险些忘了,他出身吴郡顾氏,纵然长在漠北,此处仍是他故乡。 “建邺的春最美,阴雨天出门去,仿佛眼前笼了层薄薄的纱,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没有人不喜爱春日的江南。” 顾修昀“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江南虽好,但梅雨总是恼人的。淅淅沥沥下一整天,既不滂沱,又不肯停歇,若为它撑伞总觉得累赘,可若是只身走在雨中,沾湿了衣裳,又难免狼狈。不过若是坐在天井中赏雨,或在廊下焚一炉香,听雨滴穿林打叶,却又是另一番意境。凉州该是不常下雨的吧,我曾梦到过漫天黄沙,西风烈烈,虽没亲眼见过,但不知为何,竟好像似曾相识。若有机会,倒也很想去看看塞北的铁马秋风……” 她忽然停住。 顾修昀胸膛微震,声音自头顶传来,“怎么了?” 她一紧张,就会絮絮地说个不停,这是她的小习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知道的。这马太高,速度又快,她不会骑马,虽然知道身后有人护着,但仍有些害怕。 可是,她却不想叫顾修昀知道,于是将后面的话咽回去,摇了摇头,只道声没事。 石板路在一片白桦林前中断,眼前是条布满车辙印的林荫道。这是拐回到了从云居山回京的那条路上。踏入这片树林,便是离开平乐镇了。 兜兜转转大半日,原来还没走出这片林。 颜箫不觉想笑。 今日运气不佳,但因缘际会下的偶遇,又像是意外之喜,如此,似乎也算不得倒霉。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进入林间,行进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难道顾司徒不认得路? 颜箫看着自己的足尖随着大宛马的动作一晃一晃。 罢了,不管几时能回京城,总归她是平安了。 “漠北干旱,不似江南,却别有一番苍茫气象。若有机会,女郎不妨去北地看一看。”顾修昀忽然道。 “春日宜访洛下北邙,漫山遍野尽是牡丹,夏日出扁都口,可观芸苔连天。天凉时便向马蹄山去,临松薤谷秋色独绝,冬日需往凉州,祁连积雪,银装素裹。” 他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勾起无限遐想,美景似乎如画卷般在人眼前徐徐展开。 “芸苔花?那不是在春日盛开吗?” “凉州的春日来得晚,花开得也晚。” 颜箫喟叹一声,“若有机会,必定要去北地游历一番。” 顾修昀敛眸看她。 她颊侧又显出了那两道浅浅的凹陷,如瀑的乌发因她的动作垂向一旁,露出一小截纤长的脖颈,盈润如玉色。 恰有暖风拂面,裹挟着她发间浅淡花香,轻轻柔柔地从他的鼻端略过。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 再次陷入沉默。 不对劲,颜箫暗道。 他身居高位,看似稳重,偶尔也有促狭的一面,却绝非冷傲无礼之人,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很少有这样沉郁的时候。 至少,他不会对人不理不睬。 是因为她提到了凉州,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妇人? 颜箫低头不语。 拢着缰绳的手悬在她身侧,虎口处有厚厚的茧,手背隐约能看到青筋凸起,蜿蜒没入绛紫色官袍的衣袖中。他的手骨节分明,有些粗粝,不像她阿兄,那样修长细白,一看便是只会握笔杆子的。他拇指上戴了只绿松石指环,里侧已磨出些划痕,想来这指环已陪伴他多年。 “方才那娘子,也是重犯吗?” “女郎觉得不像?” “我不知道……她看着是个可怜人。” 顾修昀沉默片刻,“确实如此。” 他道:“她本只是个普通商妇,遇上贪官横行,苦于苛捐杂税,又被州府以抵债为由夺去家产,一家人无法维持生计。她一人颠沛流离,后来遇上了孙迁,便被带到了平乐镇。” 好容易过了几天衣食无忧的生活,一朝事发,孙迁锒铛入狱,她也跟着沦为阶下囚。 “司徒是否觉得愧疚?”颜箫直言不讳地问。 “为何愧疚?” “那……司徒可有难过?”她的声音低了几分。 顾修昀半晌没答话。 “如果是你会怎样?” 颜箫一时不知这句话该从何处断句,想了想,斟酌道:“司徒无需自责,贪官横行非你之过,孙迁入狱也是他咎由自取。” “为何?孙迁给予她安稳生活,我却毁了这份安宁。” “可这是你的职责不是吗?她是很不幸,在她的一方天地里,你也是其中一个恶人。可司徒位列三公,自然会将边境安定、百官廉明视作己任。揪出一个叛臣,换取天下太平,这是更重要的事。此举便如刮骨疗毒,挖腐治伤,纵然可能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但还是要做。若只为保全那妇人的一席安稳,任由孙迁之流祸乱超纲,因小失大,那便是司徒的过错了。” 她回想起妇人空洞的眼神,不由得一叹,“其实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对错善恶,每个人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是正义的。司徒并非尸位素餐之人,所以才会闷闷不乐。” “女郎可知,她在遇到孙迁之前,为何会独自漂泊?”顾修昀沉声道:“他们一家无法维持生计,男丁不得已去投了军,却在战乱中尽数殉国,所以她才无处可依。” 本朝自开国以来,历经沧桑,而称得上战乱的,却仅有那几次。 一为百年前的永嘉之乱,中原陷入战火,致使衣冠南渡,南北分治。 二为数十年前,豪杰出世,终结乱局,收复中州。 此外便是六年前,怀远军以反叛之名,自边地起兵,一路挥师江左,直捣建邺,拥立先帝即位。 “若是如此,女郎还觉得我正义吗?” 颜箫答不上来。 她忽然发觉,自己对顾修昀,其实知之甚少,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立场去回应他。 关于他的流言如雪片般吹不尽,谋逆之举不假,弑君之说亦不会空穴来风,她并不知道六年前他因何而反,又为何在先帝仙去后,从一位戍边将军,摇身一变成为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自他走马上任,便大刀阔斧推行新政。他停罢私学,擢拔寒门,中断了士族向朝中输送势力的渠道。又没收逾制的田产,削弱士族对粮源的控制,一步一步瓦解分散在外的实权。如此雷霆手段,早已让他在门阀之间声名狼藉,成为众矢之的。 而她生来便是其中一员,士族之间盘根错节,互为姻亲,无异于一个无形的金丝笼。金丝笼之外的世界,她从不知晓,也无需关心。 可她今日见到了婉宁,当截然不同的人生猝然展现在眼前,她恍然惊觉,广阔天地间,会不会其实自己所见,才是沧海一粟? 她不禁在想,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婉宁,是怎样长到今日的呢?婉宁不曾读过书,可如今陈家阿勉口中,却已背起了昔日唯有皇族与士族方能习诵的《千字文》。这几年间发生了什么?若她生在陈家,又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士族,看待顾修昀? “若我不是我,也许会吧。” “在女郎看来,正义并非绝对,而是需要附加条件的,对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 微风轻拂,将树叶拨弄得哗啦作响。 “不,不对!正义便是正义,无需任何附加!”她忽然道,神色激动。 “先前在瓦官寺听西域游僧讲学时,我曾与阿兄探讨,他说,朝中百官,未必人人都能无愧于心。我不明白。为官者,自当重社稷而轻名利,对吧?身为朝廷命官,身为炎黄子孙,守疆土,护百姓,天经地义,何需诸多计较,他们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世间再无纯粹之人吗?” “为名,为利。”顾修昀轻声道,“陈良戍边,强兵压境,他本可以厉兵秣马,一举歼敌,却以穷寇莫追为由,保留两分气力,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拨款,为了每次小胜之后得到百姓的拥戴。 “那司徒你呢,你是追名逐利之人吗?你明知如何求名求利,却仍落得声名狼藉,又是为何?” 不等他回答,她便急道:“有些事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青史中如何评说,就交给后世的人,你不在乎,也无可厚非。可若你不为名利,身前身后名你都不在乎,”她仰起头,“那你究竟在乎什么呢?” * 百年门阀,发展到如今,已尽数是膏粱,滥竽充数者众,纵然偶有例外,但他们从根上便浸透了士族旧习,淤泥之中如何能有真正的纯净? 但当她仰过头,晶亮的杏眸望向他时,那份坦诚与率真直达眼底,与她相识以来几次碰面的回忆如同雪片般飞入脑海中,心头竟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暖意,好似漫天风雪中终于望见的一簇火光,而那把火愈烧愈烈,将他心中那点狂妄和固执,尽数烧成灰烬。 或许颜炳是对的,士族繁盛百年,必有其存在的道理,若族中子弟尽是纨绔之流,又如何能历经风雨而门楣不倒呢。 他不再试探,也无需引导,他同样坦诚地回应她。 “在乎心安而已。” 他不是陈良,他不要奖赏,也无心名誉,只为报先帝的知遇之恩,亦为守护阿父搏命换来的太平。他可以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亦可以踽踽独行在这空无一人的路上。过程、手段,都不重要,他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就不会停歇脚步。 但他也很贪心,他要百年之后,即便人人都说他是逆贼,但仍不得不称一句社稷有功之臣。 “若是如此,那你必然不是一人独行。悠悠众生,总会有人明白你,青史之中,也总有一页是为你而留。这世上是要有些义无反顾的人,虽然看上去有点傻,但只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就是值得的。” 她侧过头,似在安抚,灿然一笑,“可是司徒,过刚易折,长路漫漫,偶尔也要停下脚步,抬头看看眼前的风景。且行且停,才能行得更远。莫要让沿途的疲惫,污染纯净之志。” 杏眸温润,不染纤尘。 顾修昀盯着她的眼,心中震动,良久无言。 天边划开一道亮光,乌云聚了又散,原本酝酿的阴雨在暖光中悄然化开。 原来门阀之中亦有清流,世间之人也并非尽数世故。 * 两人之后不远处,岳陆牵着马徐行。 前面那两人絮絮低语,似乎相谈甚欢,反观他二人,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岳陆学着郎主的样子,主动打破沉默。 “小娘子们好生勇敢!”话一出口,岳陆感觉更加诡异,扭头对上染春骇然的视线,露出个尴尬的笑。 “呃,我是想问,你们方才面对那群歹人,是如何做到与他们相安无事,周旋良久的?”这可是一群金尊玉贵的小娘子,竟没被吓破胆,竟连哭都没哭,多勇敢啊! “相安无事?”染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若非顾司徒及时赶到,车夫险些就要被他们杀了,这……这也能叫相安无事? 岳陆哑然。 本就尴尬的气氛经由这一出变得更加古怪了起来,他挠了挠头,悻悻地闭上了嘴。 * 离开桦树林,四野尽是平原,行至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惹得昏昏欲睡的颜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顾修昀一只手臂抬得略高,围栏一样围着她,大概怕她跌落,而自己也实在不争气,七扭八歪地仰头靠在他肩上。 “女郎睡得可好?”顾修昀声音含笑,见她醒了,便将手臂落回至身侧。 颜箫腾地一下就清醒了,暗自腹诽,她都睡成这样了,他也不提醒她,任由自己出丑,实在过分。 “到哪儿了这是……”她轻咳一声,四下张望,顾左右而言他,“司徒这是要去三桥篱门?” 顾修昀似乎有些意外,“女郎如何得知?” “方才那条路向西走上一刻钟,再向右拐便可上官道,入南篱门。可司徒在岔路口向东,却又未过淮水,那边只有三桥篱门了。” 三桥篱门少行人,又近竹枝巷,他这样做,倒也算得上贴心。 “传闻说颜十一娘聪慧,果然所言非虚。看来若是没遇上我,女郎自己也能走回建邺去。”顾修昀赞许道。 颜箫撇嘴,“司徒这话,不像是在夸我。” 顾修昀哑然失笑,“怎会。” 他因常年征战,惯看日照和山脉走向,故而能辨清方位。而颜箫居于内宅,却能在偏离原路时知晓东南西北,怎么不算聪慧呢。 “我还要进宫复命,不能亲自将女郎送回府上了。” 颜箫默默地“嗯”了一声。 日头西移,约莫申时过半了,他还要进宫,着实辛苦。 颜箫忽然仰头看他,“我知晓了那妇人的事,顾司徒不会将我带回去审问吧?” 她收到了一眼斜睨,“现在才来担心这个,会不会有点晚了。” 颜箫脸色一变。 瞧她紧张的,顾修昀轻笑,“女郎放心,能让人知晓的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事,即便是,相信女郎也会守口如瓶。” 这种事也能开玩笑,“……那要多谢司徒信得过我了。” “女郎若有意害我,上巳那日我便难逃一劫,又何必等到今天。女郎急中生智,即便是想出那样的说辞,也要替我开脱,本官自然信得过。我比女郎虚长几岁,还要劳烦女郎屈就长辈之态,实在是难为女郎了。” 顾修昀悠悠望天,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憾事,“可惜我虽比女郎虚长几岁,却年岁仍浅,不知我这等不自量力的佞臣,还要再熬过多少春秋,才能看到门阀没落的那日呢。” …… 颜箫从牙缝里挤出两声笑,“司徒若是能活千年万年,或许能看到,不过到时候未必能化成人形了。” “是吗。”顾修昀轻声道。 两相沉默中,颜箫幽幽开口,“司徒真是寓教于乐啊。” 顾修昀再也憋不住笑。 逗弄人的快意许久没体会过了,借着这点快意,他一吐胸中浊气,朗声大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疏阔。 * 巍峨的城门隐约可见,大宛马踏上吊桥,一个身着青白官袍的人早已候在桥下,正引颈张望,见到顾修昀,忙小步上前。 “问司徒安。陛下传话,请司徒入宫复命。” 顾修昀抬眸,远远望见城门内停着一顶软轿,轿前静候一人,于是他一扯缰绳,勒马驻足。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四人两马在城门外停下,颜箫眯起眼瞧,忽然“咦”了一声,“那人是不是我阿兄?”不等答话,她便朝那人挥了挥手臂。 颜笙与她对上视线,展颜一笑,迈步向她走来。 顾修昀将颜箫扶下马。 趁着颜笙还没走到近前,颜箫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顾司徒今日仗义相助。”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传令官静立在一旁,待岳陆将染春也送达后,他纵身跃上马背,与颜箫辞行。 临行前,他忽然勒马回望。 “大宛马认主。” 颜箫看向他,目露疑惑。 “我的马背上没有其他人。” 本文背景为南北统一的架空朝代 芸苔花就是油菜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抒胸意 第31章 槐树荫 颜笙走近时,只见颜箫望着顾修昀的背影,神色怔忪。 他不禁疑惑,阿箫何时与顾司徒这般相熟了? “在想什么?” 颜箫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阿兄来得好快!” “顾司徒派了急行军,自然快。”颜笙领着她往城门内走。 “顾司徒?”不是婉宁托人进京向颜府报信的吗? “是顾司徒遣人来寻我的。”颜笙又问,“不是去湛山寺吗,怎么在平乐镇遇上顾司徒了?” 颜箫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颜笙将她扶上马车,笑道:“不急,回去再说吧,家里人都等你呢。” 马车停在竹枝巷时,夕阳已沉入坊巷之间。侧门上风灯摇曳,投下的光影如涟漪般荡开。 颜箫一下马车便直奔东院,此时正是夕食时分,院中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直到亲自守在二门上的刘娘子远远瞧见颜箫的身影,一迭声地遣人往东院传话,檀氏疾步奔出院门,偌大的宅院中才传来此起彼伏的声响。 颜箫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之前没什么感觉,此刻脚踩颜府的青砖,魂魄归位,才觉腹内空空。檀氏连声唤人摆了饭,也不急问她发生了何事,只让她吃慢点,缓口气。 她虽饿得昏天黑地,动作倒还端庄。酒足饭饱后,她才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从云居山下来后的经历讲了一遍。 檀氏听得直抚心口,“京城之外,怎会有如此歹人!今日真是多亏了顾司徒。” 颜箫又问家中的情况,檀氏说颜笙前脚得了消息出门,后脚便有一位姓杨的年轻郎君找上门来,他拿着车夫身上的令信,禀明来意,檀氏便派了人去陈集镇,将润秋等人接了回来,此时该是快到了。 在自己家中无需打点一切,颜箫摸摸圆鼓的肚皮,困意上涌,脚步虚浮地回了房中。 一挨上床榻,便觉腰酸背痛,四肢沉沉,如压在巨石下,无力抬起,很快就陷入昏睡。 黄沙漫天,手持红缨枪的小郎君仍旧面容温和。他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轻俯下身。她仰起头看他,仍旧朝他伸出手去,忽然左肩却是一痛。原来这次递过来的不再是散发诱人香气的油纸包,而是一支直插在自己肩上的箭。 再一转眼,小郎君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出现了无数张脸,由近及远,由大到小。她心中疑惑,可不等她问出声,忽然,面容扭曲,神情骇人,天空撕开裂缝,密密麻麻的箭雨倾泻而下! 她感到一阵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遮天蔽日的羽箭将阴影拉了过来,她被裹挟进无边黑暗,不知身在何方。 过了不知多久,黑暗渐渐褪去,柔光如水般漫涌而至,渐渐凝成斑斓的形状。她仔细辨别着那些亮光,西窗、书案、妆台,一件件映入眼帘,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分明是她的卧房。 妆奁前有一道绛紫身影,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容,正是顾修昀。他缓步迈向她,垂眸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轻俯下身。 她仰起头,他的手顺势落在她眉心,凉凉的,她这才看清他手中握着小小一枚花钿。宽袖拂过时带起一阵疏阔的冷松香,将她包裹其中,那张英气而俊秀的脸近在咫尺,眉眼沉静,温柔尽显。 颜箫猛然惊醒,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房中一片幽暗,帐幔轻垂,月光将窗格的形状映在雕花地砖上,窗棂翘起一隙,虫鸣声声入耳——她分明还在自己的卧房中。 胸口发闷,心跳得厉害,一声一声,几乎盖过虫鸣。衣襟不知是湿的还是凉的,箍在脖颈上,她抬手摸了摸额头,竟摸到一手冷汗。 方才种种,原来只是梦魇一场。 正当她欲倒头睡回去时,虫鸣声戛然而止,忽而一道微弱烛光照亮窗纱,外间随之点起了灯,似有人语声。 她平时并没有起夜的习惯,虽有染春和润秋轮流守在外间,但因怕将她惹醒,夜里从不掌灯的。 颜箫思来想去,还是起身披了件单衣,推门走了出去。 却见外间房门敞开着,门外有人提灯而立,屋中人一手掀起竹帘,正和那人低语。 “是谁来了?” 今日值夜的是润秋,闻言转身,门外那人的面容便显露在灯下,竟是檀氏身边的翠竹。 翠竹忙向她行礼,“叨扰女郎了,今夜外头有些乱,但并未波及到我们府上,娘子特遣我来看看女郎院里的情况。” “可知是出了什么事?”颜箫拢了拢衣襟。 翠竹摇头。 送走翠竹后,又迎来了颜笙院里的侍女。 “郎君派我来看女郎是否安好,前院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郎君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若女郎醒了,也无需忧心,只管安睡便可。” 颜箫追问她到底出了何事。 “听闻是隔壁府上进了个小蟊贼,不过还未摸到内院就被值夜的护卫抓起来了,并没丢失什么东西。方才园子里各处点了灯在排查是否有人顺着院墙摸进了我们府里,眼下正往院里加派人手值夜。” 蟊贼? 竹枝巷为士族盘踞之地,乌衣银甲的府兵能从巷口排到秦淮,何人竟敢来竹枝巷偷盗? 但自家府上总归是安全的,颜箫虽觉奇怪,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入了六月,但夜里还是凉风阵阵,她站在门口吹了吹风,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忙钻回了被窝里。 后半夜睡得安稳,翌日一早,日上三竿了,颜箫才悠悠醒转。 才一坐起身,就感觉头重脚轻,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小腹隐隐绞痛。 她以为是昨夜里让梦魇住没睡好,便在床边缓了片刻,待六神归位才起身。趿了屐走到窗边,热浪扑面而来,打在身上却又觉得阵阵发寒,一个没站稳,竟瘫倒在窗下软榻上,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润秋听见动静冲进屋中,见她栽倒,忙将她扶起,手才碰上她,便惊呼,“哎呀,好烫!” 于是润秋又一阵风似得奔出门去,喊了人去东院通报。 颜箫复又躺回到床榻上,盯着帐顶,有些发懵。 她一向身强体壮,寒冬腊月里都是手脚发热,面色红润,两三年都不见病一回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百思不得其解时,檀氏已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陶见山和他那小学徒弘生。 陶见山取了锦帕搭了脉,凝神听来,又细细问过颜箫近日感受,将锦帕一收,宽慰道:“娘子无需担心,十一娘并无大碍。女子月信时本就体弱,况且昨日劳累,夜里又着了风,故而寒气侵体,偶染风寒。十一娘身体康健,吃几副药,好生休息几日便可。” 陶见山写好药方,交给下人去抓药。他昨日听说了颜箫郊外遇险一事,边收拾药箱边叮嘱道:“近日切忌心神激荡,不过十一娘肝气舒和,也不是个会与人交恶的性子。想是昨天惊着了,勾动心火,这才引得外邪入体。” 勾动心火…… 必定是昨日见到有人毙命眼前,被吓惨了才病的,定是这样。 颜箫裹着锦被,默默滚到了角落里。 * 陶见山真可谓是当世华佗,也亏得颜箫身体底子好,两副药下去,乏力尽消,病来病去皆如山倒。一连在屋中憋了多日,她原本已是待不住,只因月信未尽,才被按着多躺了几日。 只是苦了润秋,因染春的腿伤未愈,屋里屋外全靠她一人,实在劳累。 入夏以后,雨水渐少,碧空如洗,日日晴朗通透。还未到盛夏,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杜蕴容邀了文茵、鸣澜等人一同泛舟秦淮,听说颜箫病了,几人都来信说遗憾。檀止更是亲自登门,说从未见过病西施,想来开开眼。 颜箫正窝在软塌上看戏文,见人来了,掀了掀眼皮,懒散地招呼了一声。 檀止手中提着个食盒,掀起竹帘迈进厢房,高束的发尖随着步伐一甩一甩。 “快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食盒里装着一小碟精致的糕点,层层叠叠的酥皮透着淡粉色,甜香四溢。 “茗香居的菱粉糕!”颜箫被这熟悉的味道勾了魂,丢下书卷凑了过去。 茗香居的茶点和说书先生一样出名,她最爱去茗香居,既为听书,也为茶点。 “我听说你病了,专程绕道去了茗香居,可惜去晚了,没买到蜜渍梅。”檀止径自盘膝坐下,伸出两只手指,“差点连菱粉糕都没买到,我把十个人揍趴下才抢到了这半匣的。” 颜箫拈起一块菱粉糕,哼笑一声。 茗香居就在南市门口,从檀家到竹枝巷,无论走哪条路都能路过,方便得不得了,哪来的专程。 不过相熟之人,即便是顺路,也要说是专程,而不熟之人,就算是专程,也只敢说是顺路,颜箫清楚得很。 “我这几日闲来无事,酿了盅青梅熟水,正好堪用。”颜箫唤了润秋去端来。 润秋早就派人从冰窖里取了出来,放在木盘里呈上。 檀止伸手去接,侧身时视线扫过桌案。 “这花瓶好看,从前怎么没见过。”她随口道,“只是那花都枯了,怎么也不换新的?” 颜箫顺着望过去,正见桌案上一只缠枝双耳青瓷花瓶,瓶中插着一束槐花,枯萎得彻底。 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花瓶好看,总不能空着摆在那里吧。”她含糊道。 今日日头极好,阳光炽烈,微凉的风在窗下盘旋,站在院子里更加凉爽宜人。 她院中亦植了一棵槐树。 树荫下放了把竹塌,她这几日大半的时间都在上面度过。有时吃果子,有时看话本,困了就将团扇盖在脸上打瞌睡,悠闲得很。 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办游宴诗会,虽是热闹却也累人,今年正好都推掉了,落得清闲。 看来偶尔生个病也不是什么坏事。 侍女给檀止也搬来一把竹塌,两人并肩躺在树荫下。 明媚的春光里,颜箫忽然叹了口气。 “与人相交一事,实在玄妙得很。有些人近在咫尺,却觉相隔万里;有些人虽不常相见,却总想与之亲近。” 檀止侧头看她,琢磨了会儿,“你想和谁亲近啊?” 颜箫将团扇往脸上一盖,却不答话。 过了许久,久到檀止都以为她睡着了,发闷的声音才又从团扇下面传了出来。 “阿止,你教我骑马吧。” 第32章 问前尘 起初檀止只当颜箫是一时兴起,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过了几日,她直接换了猎装上门来问檀止几时开课,檀止才知她是认真了。 也不怪檀止不信,她和檀玄自小精于骑射,经常在东山上驰骋,颜箫觉得很是潇洒,看着眼热,缠着要檀家兄妹教她。陆家小郎陆鸣渊瞧着骑马这事实在危险,好言相劝,想让她打消念头,没想到适得其反,这一激反倒令她更加心痒,实在劝不住,便也只好由她。 彼时颜箫还不及马腿高,她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从不会老老实实坐在马背上,一会儿戳戳马儿的耳朵,一会儿又摸摸尾巴,常常惹得马儿乱跑,有一次不小心摔下来,膝上磕了好大一个伤口,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学了。 檀止虽不知为何她又起了兴致,但她要学,自有人肯教。 万事俱备,只等休沐日,叫上檀玄和颜笙一道,便能去东山别业大展身手。名师出高徒,颜箫信心满满,还不信一个小小的骑马能难倒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京城中风波骤起,此行终究没能如愿。 那夜潜入隔壁颜焕府上的那几个蟊贼,原来并不是京内流窜的惯犯,他们来自北地,刚被抓入廷尉狱,便吓得不打自招,说是家里遭了难回不去了,走投无路之下,才动了偷盗的心思。 冯益带着口供亲自登门谢罪,颜焕却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前脚送走了冯益,后脚便携陆氏到隔壁太傅府,将这事说与颜炳。 陆氏当日也被吓得不轻,坐在东院里,细细叮嘱檀氏要看好门户,颜箫听在耳中,却忽然想起一事。 那日在陈集镇,与婉宁闲谈时,回想起北地口音,她灵光乍现。先前只知那几个劫匪并非本地人,可是她却忽略了他们说话时那难以矫饰的口音。 那样的语调,她曾在回琅琊祖宅时听到过,只因岁月久远,她一时没想起来。如今才恍然——那些匪徒分明就是流窜至此的北地人! 陆氏走后,颜箫直奔西院。 颜笙正在书房整理公文,他的桌案从不假手他人,风从半开的镂花窗外吹进来,宽袖和发髻上的束带一同飘摇,衣袂翩翩,君子如竹。 他永远是这般宠辱不惊,颜箫一见此景,心下稍定几分,乖巧唤人,“阿兄。” 颜笙抬眸,目带笑意,“阿箫来了,坐。” “我有桩事要说与阿兄。”颜箫在竹榻上跽坐,将那日的事一一道来。 “我折返回平乐镇,原是想告知顾司徒,可后来又横生枝节,竟将这事忘到了脑后。”她看着颜笙停下了手中事,心里也跟着一紧,“皇城之外,为何会有流窜的北人?现在正是雨季,长江水势见涨,连船家都极少在这季节里出航,他们只身前来,如何能渡过长江天险?” 颜笙难得蹙起了眉,同样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明日我会向司徒禀明此事。” 颜箫点点头,却坐着不走。 “还有何事?” 她摇头不语。 颜笙一挑眉,也不追问,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将几卷整理好的公文拿到西墙的书架旁。 颜箫想了想,起身跟了过来,“我帮阿兄整理吧。” 一反常态的举动让颜笙忍不住瞥她一眼,但他一向沉得住气,他不说话,也不让她动手,只默默地理好案卷,而后缓缓展开前几日未完成的画卷,慢条斯理地研墨。 颜箫在他桌案旁踱来踱去,一时殷勤地帮他点香,一时又来夸赞他笔走龙蛇。颜笙面带笑意,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等她先开口,任凭她怎么做,都沉默不语。 终究还是他技高一筹,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颜箫便憋不住了,一甩手,坐回到竹榻上,眼神幽怨。 “阿兄也不问问我怎么了!” 颜笙心下好笑,从善如流地问道:“阿箫怎么了?” 真让她说,她却又说不出来,揪着竹榻边沿垂下的穗子,朱唇张了又合。 半晌,她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踟蹰道:“若是……若是你认识一人,他与传闻中不尽相同,又或是你恰巧得知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么是该相信人人传颂的流言,还是应当坚持自己的所见所感呢?” 颜笙笔下一顿,“阿箫,你从不是人云亦云之人。” 这话说得颜箫一赧,“虽知谣言不可尽信,但人人都难以免俗。况且,那些传闻也未必都是假的。” “但也未必是全部的真相。”颜笙道,“你想知道所有,对吗?” 她重重点头。 “那你何不直接去问他,或许他并不会隐瞒你呢。” “他……”颜箫又踟蹰起来,“这样好吗,我们也不算相熟呢……” “是吗。”颜笙声音轻飘飘的,不像是在发问,倒像是陈述。 颜箫对上他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神,不禁面上一热,几乎要夺门而出,生生忍了下来,“阿兄到底要不要说。” 颜笙莞尔,将笔在砚中舔了舔,在画卷上落下一笔,“从前不与你说起,是因为此事已经过去,但你既然问了,恰巧我今日无事,便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你听。” * 兄妹二人今日的主角是顾修昀,但前尘往事却要从顾修昀的父亲顾行之说起。 顾行之生于穆宗建安元年,出身江南郡望吴郡顾氏一族,虽门阀不算盛极,但在吴郡仍是屈指可数的豪绅世家。他年少时随父投军,征战四方。彼时中原大局初定,百废待兴,小股流寇仍频频作乱,顾行之初露锋芒,受封都督豫州诸军事,驻守颍川,守卫江北。 建安廿一年,顾行之行加冠礼。是岁暮冬,顾行之与颍川望族钟氏缔姻。一个是执掌一州军政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一个是娴静端庄的名门闺秀,素有清望。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在颍川乃至豫州传为一段佳话。 顾行之与钟氏也并未令这段佳话失色,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建安廿三年八月,热烈的盛夏时节,两人喜得麟儿。 钟氏生产那日,朝霞漫天,窗前密实的竹帘被人不小心带起,透过缝隙,她见到了那日的第一缕朝阳。当乳母将婴孩抱来时,她看着他沉沉睡去,便为他取名为昀,意为日光,按照吴郡顾氏宗谱的字辈,是为顾修昀。 岁月在平静安稳中悄然溜走,顾行之原以为余生便会这样在豫州平顺度过,直到那一日—— 建安廿九年冬,都督凉州诸军事陈良贪墨军饷案发,玉门关外十二州皆落入西凉王军之手,凉州军上下动荡。消息传至建邺,朝野震动,穆宗在急怒攻心之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建安三十年,穆宗崩逝,长子萧冲继位,次年改元崇治。政权更迭,朝堂无暇北顾,但行伍出身的顾行之,以守卫国土为己任,山河破碎,他如何能忍气吞声。他接连上奏数月,终于,在西境失守整一年时,他如愿接到了调任凉州的诏命,自此深入西域腹地,开始了收复西境十二州的征程。而立之年的顾行之血气方刚,携家带口自豫州前往凉州赴任,誓要夺回失去的故土。 出发凉州之前,在颍川郡城外,却意外地遇到了一支来自建邺的队伍。他们正簇拥着新帝的幼弟,北静王萧冶一家,一路向西北而去。 穆宗有三子一女,长子萧冲虽早年间便被立为太子,但却不及幼子萧冶受穆宗喜爱,穆宗以东宫之位制衡两子,使得两人明争暗斗不断。 台城之中,政权的倾轧从未停息,萧冲继位后,当年便大行封藩。二弟萧凛受封肃王,幼妹萧凝晋为端阳公主,而三弟萧冶,却在赐封北静王之外,更得一份殊荣——兼领西域都护,掌边陲重权。 西域都护府远在玉门关之外,自西境十二州失守后,都护府首当其冲落入敌手。崇治帝此举令满朝文武对这位初登大宝的新君刮目相看,没人不知道这封诏书意味着什么。 文武百官无不唏嘘,这位穆宗最宠爱的幼子,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小皇子,往后漫漫余生,恐再难得见天颜。 这样一道圣旨落在萧冶头上,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成王败寇,他亦无多言,入宫给太后叩首后,便轻车简从,渡江向北而去。 初到漠北的那几年,萧冶一家难以习惯与建邺截然不同的气候,困顿多病,幸而有顾行之多方照拂,一家人才在大漠中扎下根来。萧冶贵而不骄,在最初的郁郁寡欢之后,并没有一蹶不振,面对着苍茫旷远的大漠,渐渐的竟也生出了随遇而安的豁达。那几年顾行之率军驻扎在楼兰城外,战事平稳时,萧冶便会在都护府的庭院中设宴,与顾行之对酒当歌,北静王妃梁氏便与钟氏在一旁的凉亭中闲话家常,亦或是笑看顾修昀和予瑢在庭中你追我赶。 予瑢对这位比他年长六岁的阿兄格外依赖,大约是因为在予瑢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便已经认得了顾修昀。顾修昀还未随顾行之上战场时,每日除了习武,便是陪着予瑢玩闹。他那时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时常上蹿下跳,引得予瑢追在后面跑,却也会在予瑢追不上时,悄悄放慢脚步等他。那几年,予瑢若是摔了跤,第一个上前将他抱起来的总是顾修昀,连萧冶都要笑叹自愧不如。 顾行之调任凉州,受封正二品车骑将军,同时兼任都督凉州诸军事,实打实掌握着军权。他整合了自己从豫州带来的兵马,又收编了凉州原有的外军,组成了怀远军,从此拥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 妻儿环绕,知己相伴,前路灿烂,自此,世间一切再不入眼。 崇治二年,九岁的顾修昀已经可以提枪上马,随父一起上阵杀敌。顾修昀将门虎子,顾行之如虎添翼,捷报如雪片一般飞入西域都护府和凉州刺史府,又被快马送入建邺台城。不过几年,西境丢失的州县就被顾家父子从西凉胡人的手中一个一个夺了回来,边境线重新推至玉门关外。 河西走廊乃至整个凉州,在历经了近百年的战火后,早已不复两汉时期的繁盛。随着西境十二州的收复,萧冶也重振旗鼓。怀远军每收回一座城池,便交由北静王治理。萧冶将毕生所学用于重建凉州,促和谈,开户市,不过几年,边关安稳,边贸繁荣,与刚刚结束动荡的中原相比,凉州仓廪富足,安定祥和,河西四郡百姓得以护佑,终于不再经受战乱之苦。 萧冶与顾行之尽得民心,街头巷尾皆流传着两句歌谣:“失怀远军如失臂膀,失北静王如失锦囊。” 时局纷乱,朝野动荡,而地处河西走廊的凉州却像一片世外桃源,是谓: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而那两句颂歌终究还是传到了远在江南的建邺,传到了崇治帝的耳朵里。他没想到他这个幼弟竟有这般能耐,在如此穷山恶水中,也能搏出一番天地。 萧冲自认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但他低估了权力的诱惑。不过几年,他的壮志雄心便被笙歌艳舞尽数消磨,各地州府上疏祈求朝堂减税的折子越积越多,堆满太极殿的案头。因苛税而致家破人亡的流民纷纷涌入世外桃源的凉州,民怨沸腾,百姓渐起反意,甚至有人暗自以北静王与之相比,暗指天子无能,不及藩王。 可笑至极!他萧冶身为皇子,治理区区一个凉州又有何难,如何能与治理整个天下相提并论? 萧冲知道父皇喜爱萧冶心存仁善,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焉能有妇人之仁?若他也只是个闲散亲王,焉知他就不如萧冶? 幸而上天扶保正统,予他天赐良机。 本朝依循旧制,天下十三州皆由两府分治。一为都督军府,总领一州军务,都督军事手握兵权,却无调度粮草银饷之权。一为刺史府,领钱粮、人事等一切军务以外之责。两府并立,相互制约。 怀远军军费开支数额庞大,每年拨给凉州的钱粮本就不如荆扬诸州,还要被凉州军府占去大半,凉州刺史早已心生不满。 崇治九年秋,一名来自建邺的天子特使进入了凉州刺史府,与之秉烛密谈后,本该一路向东南返回建邺,却中途折向西北,穿越边境,秘密前往西凉王都居延城。 崇治十年春,顾行之循例前往玉门关巡防。大军将要抵达玉门关时,却接到凉州刺史急召,命顾行之与顾修昀一同前往州府武威郡。顾行之将巡防任务托付给中军帐下副将袁彻,自己则与顾修昀独身前往武威郡城。 凉州刺史名为召见,实为软禁。待玉门关外传来被偷袭战败的消息时,已过了十几日。 此次前往玉门关外,原只是寻常巡防,所率兵力并不多,西凉王军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押上全部精锐,倾巢出动,迅速将怀远军打得节节败退,大军压境,直逼敦煌。 凉州刺史此时方觉惊惧,唯恐西凉王军趁内乱夺取整个凉州。于是他临阵倒戈,一边痛斥怀远军离了主将便不堪一击,一边立即释放顾氏父子,令其回军重振旗鼓。 顾行之和顾修昀一路疾驰,却意外在敦煌郡城外见到了藏匿的袁彻,此时正领着怀远军精锐部队,蛰伏在祁连山连绵的山谷中。 原来袁彻亦并非庸将,早在顾氏父子被急召至武威时,他便察觉出异样,故意做出溃败的假象,引蛇出洞,实则隐匿在山中,亲往西域都护府报信。 顾氏父子和袁彻出现在北静王面前时,他正忙于处理北地涌向凉州的流民,闻言震怒。 凉州刺史出身寒门,仕途上既无阀阅也无靠山,一向谨小慎微,缘何突然调离顾氏父子,西凉王军又为何能如此凑巧地施行偷袭?个中缘由顾行之明白,北静王亦明白。 漠北春夜,月凉如水,西域都护府内烛光彻夜未熄,北静王向着台城的方向枯坐一夜。 顾行之亦陪伴在侧,他只说了一句,“自凉州起兵,快马疾驰,十日可抵建邺。” 天色将明时,萧冶缓缓起身,他拔出顾行之的佩剑,直指东南建邺。 既然有人要他做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便只有掀翻砧板,重定这盘棋局。 神兵自祁连山麓中横空出世,趁着西凉王军在城外修整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形成合围,不出三日,便将措手不及的西凉王军主力尽数剿灭,而后马不停蹄,直奔武威郡城。 凉州刺史见势不妙,率部投降,却在开城门迎怀远军入城之时,临阵反水,大量的弓箭手隐匿在瓮城之上,以肃朝纲,清叛党之名,诛灭怀远军主帅及先遣部队于城下。 他欲凭着这份功绩向建邺邀功,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顾行之虽死,他那独子顾修昀竟能一人带领千军万马,南下中原,直捣帝京,只身闯入太极殿,将长剑钉在崇治帝面前。 三日后,崇治帝颁下退位诏书,自刎于太极殿,顾修昀手捧传国玉玺及虎符,于台城内伏首恭迎北静王登临帝位。 彼时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时年秋日,北静王登基,次年,改年号为启元。新帝许诺高位,留顾修昀在朝为官,他却婉言拒绝,只恳请陛下让他回到凉州重掌怀远军。启元元年春,他独自返回凉州,他要为父母扶棺送灵,尽人子之责。 崇治帝留下的江山千疮百孔,启元帝夙兴夜寐,日夜勤政,可他的身体早已在漠北数年的风沙中熬至外强中干。启元三年,他一病不起,于病榻上留下一道密诏,封顾修昀和肃王为辅政大臣,传位于太子,随后便撒手人寰。 十四岁的太子萧予瑢登基,次年改元承运。短短几年内,江山再度易主。 诏书传到凉州,顾修昀获封司徒、门下侍中,都督扬州、豫州、徐州、兖州、青州诸军事,加录尚书事。他将怀远军传给袁彻,自凉州出发,十日后抵达建邺。 自此,位极人臣。 第33章 一枝春 颜笙在画卷上落下最后一笔,江南春色跃然纸上。 天色渐暗,园中的星点灯火自花窗漫了进来,他起身点起桌案上的白瓷莲座灯。烛光摇曳,映着颜箫半明半暗的面庞。 “为父母守灵,尽人子之责,此言何意?”她缓缓开口,嗓音干涩。 “顾司徒先母钟氏,亦在那时亡故。”颜笙的声音在空荡的房中回响。 当年西凉军主力尽数被怀远军剿灭,消息传回西凉王都居延城,西凉王铁木易震怒,将责任归咎于临阵倒戈的凉州刺史。 他亲自带领剩余残兵,趁武威生乱,偷袭了顾行之的都督军府,挟持了留守后方的钟氏,以期胁迫顾修昀。 哪知派出去给顾修昀送信的武官尚未离开半个时辰,钟氏便趁人不备,一头撞在了守卫的佩剑上,待西凉王闻讯赶来时,已是血流成河。 “顾氏满门忠烈,只是如今已少有人提起了。”颜笙轻声喟叹。 颜箫听罢,良久无言。 她忆起那日曾问过他,若他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青史的评说,亦不在乎功名利禄,那他究竟在乎什么,他是如何回答的? “在乎心安而已。” 当日她并不清楚这前尘往事,今日,若仍有机会站在他面前,她还想问另一句话。 值得吗? 究竟是怎样的光辉伟业,值得让他失去一路走来的这一切? 颜箫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几步开外,颜笙立在窗前,静静地看她。 阿箫自小便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在书塾中时,向来是片刻也坐不住。若是几时见她安静坐在席上,那必然是悄悄睡着了。 可今日,他讲了这许久,她始终静坐一旁,垂着头,教人看不清神色,像一尊岿然不动的雕像,不曾有过半分不耐。 记忆中调皮的小女孩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颜笙心里一软。 “阿箫不妨亲自致信顾司徒,言明流民一事。” * 那日从平乐镇带回的孙氏家仆出奇的团结,不知孙迁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还是当真毫不知情,面对廷尉狱的酷刑咬紧牙关,冯益搬出顾修昀坐镇都无济于事。 顾修昀不在乎他用怎样的方法撬开他们的嘴,可瞧着冯益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是提点了他一二:先去查清这些人的家世背景,看是否还有亲眷在世,若有,便接来好生安顿,赐宅院,置奴仆,绫罗绸缎,予取予求。过上几日,再派人日日将他们的近况传与狱中人。即便他们心志如铁,也未必能经得住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 对于一心赴死之人来说,考验其意志有多坚定只是徒劳,唯有不断诉说生活的美好,才能唤起他们心中对自由的渴望。 冯益恍然大悟,正要再与顾修昀探讨一二时,宫里却来了人,说是陛下急召顾司徒,冯益不敢挽留,只好毕恭毕敬地将人送走,独自埋首钻研。 六月中的日头已有些毒辣,蝉鸣声阵阵,刺破了午后凝滞的寂静,不仅搅扰清梦,还惹得人莫名烦躁。 轺车在太极殿前落轿。 殿内不独予琰一人,除了肃王、颜太傅和杜司空,还有一人立在中央,是度支尚书曹允。 予瑢神色严肃,见顾修昀来了,向他颔首,“司徒既来,曹卿便说吧。” 殿内置了冰鉴,丝丝缕缕地冒着凉烟,曹允却恍若未觉,不停的用衣袖擦拭额间的汗。 他站出一步回话,“回陛下,先前因黄河决堤,沿途的并州、青州、兖州纷纷上报灾情,度支部便各派了一名水部郎中往这三州探查。其中派去并州和青州的人已于半月前返回,派往兖州之人却迟迟未归。微臣正欲再派人手北上,此人却于昨日夜间突然造访。” 昨夜,水部郎中陡然出现在自家书房,面容消瘦,形同鬼魅,与数月前从建邺出发北上时形容大不相同,他此刻回想起来仍是心惊。 “水部郎中率工匠先去了受灾最严重的嘉陵县,没想到才一踏入荥阳郡城,便被乔郡守软禁起来。乔郡守举止怪异,虽将几人软禁在府,却只是限制他们外出而已,并不算苛待,倒像是在掩饰什么。如此近半月,恰逢城中内乱,他便扮做府中家丁混入人群,这才有机会侥幸逃脱。发现郎中逃跑后,乔郡守立即派了府兵沿途南下,往建邺的方向暗中追捕。” 曹允说到此处,还不忘夸耀两句,以显示自己知人善任,“幸而那水部郎中为人有几分机敏,先是在荥阳城中躲藏了几日,后又折返回嘉陵县,探查一番后,才悄悄逃回京城。” 他从怀中摸出一份皱巴巴的折子,“荥阳城中灾情严重,所幸郡城四周城墙坚固,尚可勉强支撑。但嘉陵县却是惨不忍睹,屋舍倒塌,百姓流离,竟也无人将他们安置起来。此为水部郎中见闻手书,供陛下御览。” 高展上前接过折子。 “嘉陵县地势平坦,黄河流经此处,流速趋缓,上游携带的大量泥沙沉积于此,使河床高出两岸数十丈,一旦决堤,农田庄稼皆会毁于一旦。”颜炳捋着胡须。 “正是。黄河流经嘉陵县郊,连日暴雨,河水决堤,倒灌入县城,致使嘉陵县灾情格外严重。” “可这三州早已拨付赈灾银,兖州更是拨款两次,如此说来,竟无分文用于加固堤坝、防灾救民?”杜景皱眉道。 予瑢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书,沉声道:“再派人北上,将乔连淮给我押回来!竟敢欺上瞒下,扣押朝廷官员,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还想不想做这个郡守!” 曹允脑袋都要垂到地上,下意识就要抬手行礼,一句“遵旨”已滚到嘴边,却忽然惊醒。 谁去?谁遵旨了谁就得去! 这可不是普通的出公差,这是明晃晃的火坑啊,连陛下亲派的水部郎中乔连淮都敢扣押,若此时将自己送上门去,和羊入虎口有何区别? 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他都能想通这一层关窍,其他人不可能想不到,但在场之人个顶个的金贵,更不可能揽下这烫手山芋。诸人静默不语,殿内一时寂然无声。 “嘉陵县百姓流离失所,那他们会去哪儿?”顾修昀忽然问。 这倒把曹允问住了,“呃……陈留郡是兖州州府,想必流民应当会去陈留郡吧。” “应当?”顾修昀低声重复,“若是流民涌向建邺,又该如何?” 曹允一惊,“这个……不大可能吧。兖州与建邺相隔千里,又有长江天险,夏季多雨,不便渡江,他们如何会逃向建邺?” “曹尚书如何能保证?”顾修昀凉凉瞟他一眼,“若此时建邺周围已有流民,曹尚书难道还要装聋作哑,视若无睹?” “若真如此,自当是好生安置,偌大一个建邺,天子脚下,岂能容不下区区几个流民?若是没有,顾司徒莫要危言耸听,以免引起恐慌。”肃王面色不虞。 予瑢觑他一眼,小声道:“司徒此言不无道理,还是应当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水灾之后易生时疫,若真有流民在建邺周边聚集,此事便非同小可。” “臣以为,若真有流民往建邺中来,应该开仓赈济,善加抚恤,以彰陛下仁爱之德。微臣愿协同官医署,为陛下解忧,护卫京城周全,以尽臣子之责!”曹允扑通一声跪下,顺势请缨,声如雷霆,响彻四方。 予瑢没理会他,安静思忖片刻,“若是仓中无粮呢?” 他这句声音不大,殿上诸人恍若未闻,一个个垂眸敛容,殿中再次陷入沉寂,无人回应他。 予瑢端坐高台,目光缓缓略过每一张脸。冰鉴腾起的凉烟将台下这几位肱股之臣的面容笼在朦胧中。唯有顾修昀,因站得最近,尚能将他看清,可随着沉默越拉越长,他的眉眼也在水雾中隐去了小半。 予瑢挥了挥手,凉雾便被搅散,众人的面容又清晰起来。他道了句“改日再议”,便将所有人打发走,独留下顾修昀。 “司徒方才为何也一言不发?”予瑢略带抱怨。 朝廷并无太多存粮,早在年初顾修昀推行禁酒令时他便知晓,顾修昀自然也清楚。若真有流民涌至建邺,势必要开仓赈济。若是朝廷无粮可用,自然该找有粮之人筹措。 京城之中,谁人能比朝廷有更充足的钱粮,人人心知肚明。 “若是能使士族开仓放粮,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借机削弱士族势力,可谓是一箭双雕。”予瑢揣摩其意,“司徒是因太傅和司空在此,不便言明,故而一言不发?” 他二人私下里从不讳言,故而予瑢特意留下了顾修昀,便是为了能让他畅所欲言。 顾修昀转动着拇指上的金镶绿松石指环,仍是沉默。 予瑢近来颇有进益,他不必言明,予瑢就能想出这一箭双雕之法。他理应毫不犹豫的答应,哪怕是颜炳和杜景就在眼前,他也从不避讳自己对士族的态度,直言不讳。 可他直到众人离去,都没有站出来说话。 脑海中似有一道声音在说:“士族倒台,手中职权便能回归朝廷,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响起:“可士族若是倾覆,族中之人也就随之飘零。” 念及此,他心中猛然一揪。 可他早知会有这般结局不是吗?因果轮回,天理昭昭,门阀盘踞朝堂多年,若当真一朝倾覆,岂会无人落井下石?从前他从未在意这些,今日却为何踌躇不前? “顾卿?”予瑢见他迟迟不语,关切地唤了声。 顾修昀俯身行礼,“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司徒何须多礼。”予瑢丝毫不在意这些,“方才所说,是有何不妥吗?” “并无不妥。”顾修昀声音平静,“陛下所言极是,削弱士族,理应如此,不该心软犹疑。” * 离开台城时落了雨,日光隐去,消去几分暑热,顾修昀弃了轺车,独自驭马徐行。 细雨朦胧如薄雾,眼前似被蒙了层素纱,目光所至,到处都是乌沉沉的。衣衫氤着潮气,贴着肌肤泛起丝丝凉意,让人感觉不到雨的存在,却又真实地将人笼在湿漉漉的冷雾里。 难怪会有人觉得这梅雨恼人。 许是因落了雨,街上行人并不多,往常喧闹的街巷今日格外安静,雨声细密,沙沙作响,除此之外,耳畔唯余清脆的哒哒声,是马蹄踏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 拐进府山街后,吵闹声陡然入耳。 只见司徒府开阔的门前,赫然聚集了十数个乞儿,其中不乏妇孺,尖利的啼哭声混杂在呼天抢地的哀求中,刺痛着人们的神经。 顾修昀勒住缰绳,却晚了一步,马蹄声踏碎了哭啼,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望过来。 这条街上只有一座府邸,着官袍骑骏马之人出现在此处,除了这座府邸的主人,还能有谁? 乞儿们先是一愣,哭喊声骤停,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似是惧怕又似是犹豫的神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不知是谁先被推了出去,随后众人像是得了号令,一窝蜂地冲向顾修昀。 然而他们低估了府门前那些守卫,尚未到顾修昀近前,便被冰冷的刀剑团团围住。 岳陆一夹马肚,为顾修昀清出一条路,迎他入府。 “怎么回事?”顾修昀沉声发问。 司徒府的府兵上前领罚,“这些人不知从何处而来,自晨起郎主出门后便围在门口,怎么赶也赶不走。下官护卫不力,请郎主治罪!” 顾修昀看着一张张仰望过来的面容,微微蹙眉,“退后,别为难他们。” 府兵迟疑了一下,到底不敢抗命,一个抬手,围住乞儿的守卫便纷纷归位。 但经此一事,那些人也不敢再上前。雨势陡然转急,他们纷纷奔向街对面的墙檐下避雨。 顾修昀纵马一跃,跨入府门。 二门上的管事候在书房门口,“今日来信一封,已放到书房中了。” 顾修昀迈步而入。 书房的桌案上躺着一封信笺,上书“门下给事中颜笙”,字迹娟秀清隽。 他见过颜笙写的文书,这笔字并非出自颜笙之手。 他拆开信笺,取出其中几页纸,信中字迹与封面如出一辙,三言两语讲述了在京郊遇到的劫匪实则是北地的流寇,通篇未提及写信人身份,落款处也并未署名。 他翻到后面一页,竟是另一封完好的信笺,上书“吾妹阿箫玉展”,署名“平湖陆鸣渊”,行书飘逸潇洒,分明又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拆开的信笺鼓鼓涨涨,似乎还藏了什么,他将它倒过来。 几息之间,香气扑鼻,一枝槐花飘然掉落,恰落在他掌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