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恶魔》
1. 楔子
“曼陀罗啊,黑色的曼陀罗;
“玫瑰骂它遮住了光;
“百合哭它污染了香;
“矮脚的苔藓惊惶惶,爬满了石缝、爬满了墙……”
后半夜,日头往西滑去,万籁俱寂,摩羯洲还在梦乡。
摩羯洲尾区星耀城,领主城堡,二楼小书房。
遮光帘没有拉,蓝牙音箱里流出冷冷的儿歌。书房的主人——星耀城的领主大人,这会儿在地上趴得横平竖直,侧着脸,面对着一支深色的水晶瓶。
一根特殊的细管从领主的后脑连到了瓶里,正在抽他的脑髓。
领主的瞳孔已经散开了。
片刻,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掐断吸管,捡起瓶子对着灯光打量片刻,“白手套”用滴管吸了一滴瓶中液体点进嘴里,品了品,又叹口气,好像喝到了发酵失败的红酒。
然后“白手套”弯下腰,抱起了领主的尸体。
领主足有三百多斤,堆在椅子上的时候,肚子上的肥肉直往下流。“白手套”抱起他却毫不费力,像端起了一团不好拿的气球,轻飘飘地把领主塞进了一套毛绒兔子服里,安置在椅子上。
音响里,轻柔的童声合唱给他伴奏:
“曼陀罗啊,黑色的曼陀罗;
“正义的蜜蜂不说话;
“愚蠢的蜘蛛织丧纱;
“成群的蚂蚁放声叫啊:烧死它,烧死它,快烧死这朵不祥花!”
“白手套”捧起领主的头,给这颗尊贵的脑袋套了对雪白的兔耳,又拿出针线和尺,飞针走线——他把尸体的鼻孔缝细,嘴剪成三瓣兔唇,最后把几根秘银做的长针插在领主的腮帮子上,做成兔子的胡须。
尺子的作用是保证每根胡须间距完全一致。
一段儿歌唱完,肥胖的领主已经成了只憨态可掬的大白兔。
“白手套”隔着书桌,在大白兔对面落座,拿出一块小蛋糕,又颇有仪式感地插上彩蜡烛点上。
蜡烛上跳起火苗的刹那,仿佛事先彩排过一样,音响里上一首儿歌正好唱完,切到了下一首生日歌。
“白手套”双手交握,对着尸体闭上眼睛。一曲终了,凶手许完了愿……多半不是“愿世界和平”之类的美好祝福。
然后他捻灭了蜡烛,拿领主下饭,把蛋糕吃完了。
“忌日快乐,兔先生……晚安。”
凶手收走餐盘,拎起工具箱,离开了房间,脚下影子却没跟着一起走。
人离开,留在原地的影子蠕动着散开,橡皮擦似的卷过桌面、地面,把灰尘、头发丝、蛋糕渣……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最后它从门缝溜了出去,追上主人。
办完事,凶手不慌不忙地沿着城堡二楼西侧的走廊离开。感谢领主先生的自负,城堡走廊内部没装监控。
他穿着软底皮鞋,踩在城堡地毯上,几乎没有脚步声。
行至拐角,“白手套”脚步忽然一顿,侧身望向窗外——透过二楼拐角的窗户,他看见三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
领头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亚麻色长发编着大麻花辫,发育期的长手长脚让她看着有点不协调。
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手拉着手,踉踉跄跄地跟在麻花辫后面。
凶手靠在窗边,影子就像墨水,从他脚下渗进了城堡建筑里。他低声哼着方才那首《黑色曼陀罗》,饶有兴致地观察这群半夜出逃的小朋友,一直目送他们穿过城堡后花园。
“运气不错,小可爱们,挑了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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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起身离开,帘子一样悬挂在城堡外墙的影子倏地缩回去,跟上了主人的脚步。
直到这时,城堡外墙、花园和过道上被影子遮住的监控才晃动起来,重新将镜头投向花园。
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很快,黄昏如期而至。
傍晚,天刚蒙蒙暗,紫外线余威尚在,清洁工已经到岗了。
他们是这个城堡的底层,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最脏的活,拿最少的工资。
两个清洁工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忽然,其中一个停住脚步,问同伴:“什么声音?”
“什么?”
“嘘,你听。”
“这……哪个房间音响没关?”
“好像是小书房。”
“领主昨天夜里是不是在小书房休息了?他怕吵,要不咱们先走吧,二楼别扫了。”
“不可能,我换班时候注意过了,二楼都没拉窗帘——看,小书房门都没关严,说不定是晚班的滑头们偷懒……啊!对、对不起!”
门一开,推门的清洁工就直面了已经变成大兔子的领主,他一时以为自己撞破了领主的私人癖好,没敢仔细看,吓得顺手就要带上门。
“怎么了?”同伴被他挡住视线,没看见屋里有什么,只觉得光线刺眼,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好晒。”
小书房朝西,每天下午阳光最强,此时虽然已经是黄昏,余晖依然刺眼。走在前头的清洁工愣了愣,在书房门合上之前,忍不住又往里看了一眼——穿着诡异的兔子服的领主没拉窗帘,正沐浴在一大片金色的阳光下,背光的兔脸上凝固着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音响里的童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
“曼陀罗啊,黑色的曼陀罗——”
2. 美丽新世界(一)
“乌鸦……乌鸦……”
有个孩子嚎得电钻似的,绕着他的脑袋装修了一圈,吵得他想入土,遂努力把耳朵往胳肢窝里埋。
“电钻”不依不饶地追杀上来,唾沫星子四溅,连“雷霆”再“雨露”地冲着他耳朵眼灌:“嬷嬷快来!乌鸦动了!他动了!”
这一嗓子大概能把卫星震下来,他漂浮的意识一失足陷进了脑壳,余波荡起眼泪,冲开了他的眼皮,陌生的世界就这么撞了进来。
嚯,好清楚!
他先是惊叹,随后又有点迷惑:我视力有这么好吗?
借着不散光也不夜盲的眼,他很快看清了周遭:
这是间没开灯的小屋,十几平米,有个矮门和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门框又窄又矮,个子高的,进屋时弄不好得先鞠个躬,寒酸的小窗透过来些许微光,照着四壁萧条、室如悬磐。
屋里只有他本人和一个小妖怪……等等!
一张浮肿变形的大肉脸凑过来,跟着眼泪下来的鼻涕将落未落,正颤颤巍巍地悬在他鼻尖上。
神啊,这是什么品种?!
受到惊吓的男人爆发出了超水平的力量,猛地平移开一尺,逃离大鼻涕贴面。这一动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伸手抱头,抱到了一把擀了毡的头发,往下一捋,几乎有及腰长。
我是谁?
脑震荡的男人瞪着眼,一边等眼前的星星散开,一边茫然:我在哪?我干什么的?这发型赶的什么潮流?”
这时,门开了。
一个女人响应了“电钻精”的召唤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盆。
脚步微妙地在门口顿了顿,她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伸脚拨开电钻精:“闭嘴,滚开。”
她的相貌着实不坏,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面对美丽的异性,人们本能想端着,男人赶紧归置五官,打算体面地冲她笑一下,不料牙还没露出来,脑袋先被对方一把薅了过去。
别看这位美人手不大,手心却布满了劳动人民的粗茧,手劲大得惊人,差点把他脑袋拧下来。
“没脑子的蠢货。”美人揪着他的头发,对着男人空荡荡的脑袋检查了一遍,撂下一句“等着”,又步履匆忙地出去了。
男人呆呆地顶着一头乱发,人醒了,魂还懵着。
方才的女人不算老,但也绝对不是青春少女了。
他瞥了一眼,就注意到她憔悴的形容、粗糙的手、变形的关节、破破烂烂的衣服。她的形容、气味,甚至走路姿势,都昭示着她过得很窘迫,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是浓密的长发、整齐漂亮的牙,好像又在证明她营养充足。
除此以外,她还有一张轮廓柔和的小尖脸——下颌骨狭窄,咬肌不发达,这意味着她平时吃的东西容易咀嚼。
好多矛盾信息,以及——
“她是我什么人?”
显然,他们关系很近,因为她的动作早突破了社交距离,但不亲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她在门口对上他目光的瞬间回避了一下,有点微妙,仿佛厌恶他,又仿佛隐约带着点愧疚。
就像已经给大郎熬好了药的潘金莲。
“不会吧?”他更迷惑了,因为自觉还算识趣,“人端茶他滚蛋、收绿帽好聚好散”,这点起码的礼貌他还是懂的,怎至于讨人嫌到这种地步?
那么是争遗产貌合神离的兄妹?
也不像……
忽然,他想起另外一种可能。
不会是父女吧?!
有……有点合理!
他一睁眼就感觉心慌气短肌肉无力,可不就是老迈年高?
不孝子见他心虚,没准是正在腹诽他老不死。
他这会儿脑壳空得像气球,八成就是因为阿尔兹海默!
“我已经这么老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他愣了愣,随后心里涌起巨大的惊喜。
“真的假的?”
年老痴呆,寿终正寝,简直浪漫。
寒来暑往过一生,先变回个没记性的孩子,再变回没牵挂的婴儿,别人离世只还皮囊,他可以把灵魂一起卸下……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拖累子女,因此他决定趁这会儿明白,赶紧自己滚蛋。
幸福来得太快,他立刻就要挣扎起来出发走四方,谁知才一伸手,笑容就消失了。
“啧,”他盯着自己的手观察片刻,心说,“就知道这种好事落不到我头上。”
那只手虽然脏得活像打了三层马赛克,但还是能看出细皮嫩肉来,不是老人的手。
刚支棱起来的脊梁骨没精打采地塌了回去,“电钻精”凑了过来:“乌鸦。”
他寻思:“乌鸦”是在叫我?
方才视角有点吓人,这会儿他坐起来了,才看清“电钻精”只是个小男孩。
男孩拖着鼻涕、光着脊梁,身上只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大裤衩,看着可能有六七岁……说不好,这崽实在太胖了,小小一个人,都被肥肉挤变形了。
“你突然就病了,我们都吓死啦,”小男孩扒着床沿看着他,“主人来回跑了三趟来看你呢,还骂了嬷嬷。乌鸦,你好点了吗?”
乌鸦——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男人姑且认下了这个吉利的花名——感觉孩子嘴里的称呼都一股封建土腥味。
“嗯。”乌鸦说到这,忽然觉得语言也很陌生。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不是他的母语,但他不光能听懂,还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乌鸦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我一听你叫我,赶快就醒了。”
小胖墩没回答,张大了嘴瞪着他,好像听见了狗吠人言。
乌鸦:“……”
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乌鸦想摸摸小孩头缓解尴尬,一伸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泥,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水吗?”
胖墩——嘴还没闭上——木然地抬手一指,乌鸦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见墙角戳着一根孤零零的水管,锈迹斑斑的,歪脖子的水龙头对着地上黑黢黢的下水口。
乌鸦:“……”
无水池设计,还挺时髦。
水压有点小,水质居然还不错,旁边墙上挂着个变了形的不锈钢杯,似乎在暗示这水能喝。乌鸦慢吞吞地扶墙站起来,洗干净手,接了一杯尝了尝,没什么异味,于是靠在水管边小口喝。
直到这时,小胖墩才回过神来:“你、你跟我说话吗?”
乌鸦:“啊,不然呢?”
胖墩震惊:“你以前好久好久……好几天才会说一句,也不说这么长的话!”
乌鸦听说,比孩子还震惊:我?这么酷?
他灌了口凉水压惊,随后意识到自己崩人设了,幸好只有个学龄前儿童听见。
他开始胡言乱语:“唉,是啊,我真的不喜欢说话,但是现在头好晕,胀气……看出我头比平时大了两圈吗?对吧,所以要通过嘴把里面的气排出来。”
以小胖墩那幼儿园在读的文化水平,果然分不清肠子和脑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乌鸦装模作样地按太阳穴:“病到脑子了,我要变傻了……”
胖墩:“你本来就是傻子呀!”
乌鸦:“……”
好孩子,嘴真甜。
胖墩观察了他一会儿,紧张起来:“乌鸦哥,你不会摔倒的时候撞坏头,不傻了吧?”
乌鸦也紧张了:“怎么,你们……咱们这当傻子很有前途吗?”
“对啊,你不傻怎么能卖那么高价!”胖墩发愁,“客人定金都交了,过几天结完尾款就要把你带走了,要是买回去发现你又不傻了,这可怎么办?”
乌鸦再一次被孩子话里的信息量震惊:这里头还有买卖人口的事?!
可是一个臭烘烘、脑子还不好使的老爷们儿,卖点是啥?肾?
乌鸦问:“昂贵的我卖多少钱?哪的冤……客人给的定金?”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客人,但主人说,”小胖墩翘起兰花指,吊起嗓子,拿腔拿调地学道,“我们乌鸦是罕见的黑毛黑眼,看他的个子多么大,脸版多么正,还是个安静乖巧的傻子,品相再好也没有了。要是在地面上,他能值一辆车钱,低于三万块我们不谈的。”
乌鸦叹为观止:“威武!”
胖墩严肃地叮嘱:“所以你不能生病,不能死哦。”
“我尽量,”乌鸦眨眨眼,故意放轻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可是真奇怪,好好的,我怎么会生病呢?”
胖墩立刻手舞足蹈,连比划再解说,乌鸦从孩子颠三倒四的描述中提炼出了大概场景——他头一天就不对劲,半夜开始吐,吃什么吐什么,今天一站起来,忽然就仰面厥了过去,头晕可能就是碰瓷大地时候磕的。
前半段有点像食物中毒,后半段就有点诡异了,听说过摔寸劲儿一下摔死的,没听说过什么姿势能把脑子一键格式化。
胖墩:“主人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让你先在医院住着观察几天。”
乌鸦:“……”
他看了看歪脖子水龙头,又看了看斑驳矮小的墙,缓缓抽了口气,鼻子里涌进了一股新鲜的下水道味。
“这里是医院?”
不是集中营?
胖墩:“对呀!”
乌鸦忍着目眩,靠墙缓了半天,等攒够力气,他就抬脚往小屋门口走去。
“好家伙,”他站在门口环顾周遭,心想,“还不如集中营。”
原来“天黑”不是因为夜晚,这里就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空间,难怪到处都是下水道味。
小屋门没锁,大概是因为没必要。这里被监狱似的大高墙包围着,门口只有一条窄道,大约二三十米长,两头都锁着。小屋墙上有几排油漆刷的鬼画符,疑似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好消息,除了智障,他可能还是文盲。
目光越不过高墙,乌鸦不知道墙外有什么,凝神就听见车声、音乐声和叫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絮絮的,和地下城的灯光一样晦暗模糊。
什么病人会被囚禁起来?精神病?
小胖墩跟过来拽了拽他:“乌鸦,你不要乱走了,还是快回去躺着吧。嬷嬷去找主人了,马上就回来。”
乌鸦凝视着眼前的高墙,轻声问:“主人是什么人?”
“主人是查尔斯先生,查尔斯先生是伟大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
哈……哈什么?
哈利波特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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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嬷嬷呢?嬷嬷又是什么人?”
“人?”胖墩疑惑地一歪头,“嬷嬷不是人,是浆果。”
乌鸦一脑门问号:这又是哪门子黑话?
胖墩看了看他,老气横秋地点点头:“看来你真是头胀才话多的,不是不傻了,那我就放心了。”
乌鸦:“……”
谢谢你哦。
“你是不是总看到嬷嬷和主人在一起,就以为她也是人呀?”靠谱的小朋友就掰开揉碎地给大傻子讲,“不是的哦,其实嬷嬷跟我们一样,都是浆果,但是她比较厉害,她是种母,管着我们,我们都是她生的!”
乌鸦:“你是说,她是你妈妈?”
“什么呀,不是‘马’,她是嬷嬷,嬷——嬷。”
乌鸦微微一挑眉。
在他们说的语言里,肯定有“妈”这个词,不然他不会在想表达“母亲”的时候脱口而出。但小孩好像不明白“生了我的女性”就是“妈妈”。
“你刚才说,你们都是嬷嬷生的?”乌鸦想了想,又问,“‘你们’都有谁?你还有兄弟姐妹啊?”
胖墩眨巴着无辜的小眼睛:“‘熊笛’什么煤?”
鸡同鸭讲。
乌鸦叹了口气:跟幼崽说话确实折寿,难怪辅导小学生作业致癌。
没用的大人总是唉声叹气,小朋友却一点也不嫌弃他,耐心地解释:“不是‘你们’,是‘我们’,‘我们’当然是我和你啊,乌鸦大傻瓜!”
“行吧,咱俩还成一辈人了。”乌鸦放弃了跟幼崽沟通,“她生我?我生她还差不……”
他话音卡住,目光也凝固了——不远处有一块脏兮兮的玻璃窗,一道不知从哪扫过来的光路过,玻璃上映出了人影。
他看见小胖墩旁边站着个削瘦的黑发男性,全身几乎只剩一具高大的骨架,整个人空荡荡的。自来卷的长发垂到了腰间,脏兮兮的打着绺,盖着一张鬼似的熟悉面孔——是他自己的脸。
他看着挺凄惨,但异常年轻,几乎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样子。
一个念头气泡似的浮起,他恍恍惚惚地想:“这不是我刚遇到老师时候的年纪吗?”
气泡升到高处,“啪”一下消散,他回过神来。
“老师?”他又莫名其妙起来,“那是谁?我还有老师?就把我教得大字不识一个?”
“嬷嬷怎么还没回来?”胖墩揪着他的衣角探出头,“我该回去啦。”
“对了,”乌鸦问胖墩,“你怎么也来医院了?”
“检查身体,”小胖墩有点羞耻似的,扭扭捏捏地说,“我体重不达标。”
确实,这孩子不能再胖了。
乌鸦正想安慰孩子“好好锻炼肯定能瘦”,就听胖墩愁道:“不达标我还得继续增肥,唉。”
乌鸦噎住了,半天,他才气如游丝地挤出一句话:“宝贝儿,以什么物种的标准看,咱还需要增肥?”
小胖墩皱着脸:“我们肥雏的标准呀!”
肥……什么?
乌鸦想了想,蹲下跟胖墩面对面:“你知道的事好多啊,能不能教教我?”
这年纪的孩子都禁不住捧,胖墩闻言,立刻挺起胸脯:“嗯!”
“你叫什么?”
“小六!”
“小六?”
好敷衍,还不如“乌鸦”。
“我是嬷嬷生的第六个浆果,就叫小六。不过其他种母生的第六个浆果也都叫‘小六’,我们那有好多小六。”胖墩有点不高兴,“不如你们的名字好听。”
“嗯……那‘肥雏’是什么?我也是‘肥雏’吗?”乌鸦故意激他,“这些你不会也全知道吧?”
“我当然全知道!”胖墩攥着拳头接受挑战,“嗯……肥雏是什么?肥雏就是我呀!你当然不是肥雏了,傻大个乌鸦,哪有你这么柴的肥雏?”
很柴的乌鸦:“……”
“行!那我不是肥雏是什么?”
胖墩小六:“你是种公呀!”
乌鸦一侧歪,差点拍在门板上:“等……小哥哥,你说我是什么?”
小胖墩:“种——公!”
乌鸦感觉自己可能确实智障,脑子是真不够使,区区俩字,差点把他前额叶烧了。
“啊!”这时,胖墩小六叫起来,“是主人!伟大的查尔斯先生来了!”
乌鸦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去,看见了传说中的“伟大主人”。
不用打听对方的事迹,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位“查尔斯先生”的伟大之处——他……它身高大约一米五,臂围目测至少七十公分,没脖子,粗壮的膀子上镶着颗三角脑袋,头顶一对大耳朵,中间夹着撮灰毛……分明是只大灰耗子!
一米五的大灰耗子!
它佝偻着,各处身体比例介于人鼠之间,短而粗的前爪蜷缩在身前,指甲上闪着寒光。
尽管相貌挺原生态,但先生的打扮非常文明:它身穿格子衬衫和牛仔背带裤,凸出的尖嘴上还架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方框眼镜,仿佛是个鼠中程序员。
直到这时,乌鸦终于抹掉了一头的雾水,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只大灰耗子饲养的家畜种公。”他满心惊叹,“爷爷个拐的,还挺炫酷!”
3. 美丽新世界(二)
“我的小乖乖、小可怜,快坐,坐下……哎呦,可算退烧了!”先生伸出毛茸茸的爪,亲热地搂住乌鸦的腰——前肢太短,再高够不着了——它对着乌鸦又拍又摩挲,把本来就很尖的嗓音夹出了骇人的动静。
乌鸦差点被伟大的先生肉麻出荨麻疹,碍于智障身份,拼命忍住了没吱声。
小六那个年纪的孩子,有时候会把想象的话当真话说,就算他出去说村里有名的傻子突然口若悬河,大人们也不会当真。
鼠头先生就没这么好糊弄了。
先生的头骨结构接近鼠,但近距离观察,还是比真鼠扁平一点。和人一样,它五官那一小块没什么毛,长着一部分类人的表情肌,表情还挺丰富。真老鼠前肢拇指是退化的,鼠头先生的前爪则更像人手,虽然也只有四根指头,但其中一根明显能实现拇指的功能,抓、握都很灵活,应该还能比心。
查尔斯先生没看见胖墩小六似的,一双小眼睛只粘着乌鸦,又指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来的嬷嬷,叫她去“给大宝贝开个罐罐”。
结果所谓“罐罐”既不是午餐肉也不是金枪鱼,居然是瓶黄桃糖水罐头,乌鸦不由得大失所望。
磨磨蹭蹭地接过来,乌鸦兴趣缺缺,感觉自己讨厌……不,应该说,他打灵魂深处抗拒甜食。瓶上印着个金发雪肤的大美人,他拖拉着抱瓶欣赏了一会儿,总觉得这美人应该去做洗发水广告,而不是在罐头瓶上演馋痨。
旁边查尔斯先生不停催他快吃,盛情难却,乌鸦只好遵那毛茸茸的主人命令,勉强往嘴里填了一小块,准备跳过咀嚼过程,直接吞。
谁知下一刻,他愣住了。
糖水把他每一颗味蕾都摇起来狂欢,手和嘴这一对叛徒配合默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第二块黄桃已经咽了。
乌鸦:“……”
岂有此理!
然后喝了口糖水。
他灵魂和身体因为一瓶黄桃罐头闹起离婚,查尔斯先生就翘着一尺半的大脚坐在旁边,它看乌鸦,好像老农端详自己的麦田。
“好多了,也就水果能让他多吃两口。虽然那些猫日的‘地上人’就喜欢病病歪歪的,但他这也太不好养活了,”查尔斯先生对嬷嬷说,“一点风吹草动就生病,前两天老汉斯想借他配一窝我都没敢答应,生怕买家提货前出什么意外。”
先生的话放给了空气,嬷嬷哑巴似的戳在旁边,无动于衷。
先生伸脚踹了嬷嬷一下:“猫日的呆瓜,亲生的都不知道管。”
嬷嬷踉跄了半步自行站稳,依旧是事不关己、不声不响。
“你啊,真是又可怜又可气,”大灰耗子先生开始悲天悯人,“你们这品种生育已经那么艰难了,你还蠢,出了哺乳期就不认自己下的崽,唉!别家种母也不这样啊……”
它一边感慨,一边发出“啧啧”声逗乌鸦,乌鸦给它一点反应,先生的小眼睛就迸发出了快乐的光芒:“吃吧,快吃吧,我的小乖乖,我的摇钱树。”
吸完乌鸦,查尔斯先生站起来,叮嘱了嬷嬷几句,这才随爪一指缩在一边的小六:“他就这样吧,既然专家都发话了,就算合格好了,一会儿你把他领回圈里。”
胖墩小六的眼睛一下亮了,好像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
“嬷嬷!我合格了!”
等查尔斯先生迈着八字步离开,小六就一蹦……三厘米高,欢天喜地地围着嬷嬷打转,被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又讪讪地缩回想拉她衣角的小手,绕路跑到了乌鸦跟前。
嬷嬷利索地打扫“医院”,小六就一本正经地嘱咐乌鸦,殷殷地传授了一堆“要多吃少动”之类的邪典养生经,同时朝黄桃罐头咽口水,意意思思地嘀咕:“我记得你不爱吃甜的来着……”
这话客不客观另算,乌鸦虽然不太赞同他多吃,也干不出在幼崽面前吃独食的事,于是罐头一大半进了小六的肚子。
小朋友抱着瓶子把糖水一口闷干净,才依依不舍地被嬷嬷领走。
医院安静下来,乌鸦把玩着空瓶,琢磨先生的话:他的买主是所谓“地上人”,听起来人傻钱多。喜欢“病病歪歪”的,多半是不事生产的上层阶级。
所以“地上人”是什么人,穿金戴银的阔耗子?
也可能不是耗子。
先生的脏话里总带着“猫”,一米五的大鼠先生想必不会和十斤的小猫咪一般见识,那么既然有鼠头人,这个“猫”很可能是一米八的猫头人。
该有的常识,乌鸦是一点也没有,这会儿只能“坐井观天”,凭眼前有限的线索推测。幸亏他脑子有问题,缺了好多功能,比如在这么个两眼一抹黑的境地里,他既不知道急、也不知道慌,还看什么都怪新鲜。
很快他就发现,做家畜真好,特别是受宠的家畜,既没有KPI,也不用“996”,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抠脚,简直神仙日子。
唯有伙食是美中不足——病房里吃的是“自助餐”:餐在病房墙角那个柜子里,饿了自己拿。
他们的正餐是一种类似狗粮的小饼干,软塌塌的,至少是回南天里露天放了三天的水平,难怪嬷嬷没咬肌。
饲养员也不太讲究,不同口味的饼干都混装在一个塑料桶里,有咸有甜,抓一把塞嘴里,麻辣香蕉香草牛肉四种口味随机组合,很奇妙。
每次嚼狗粮,乌鸦都会对小六升起敬意,想不明白那孩子是怎么靠这玩意长那么多肉的。
住院期间,乌鸦非常想念小六,小朋友宛如一台活的自动答录机,有问必答。但小家伙再也没来过,嬷嬷和查尔斯先生倒是天天见。
“嬷嬷”应该是一种职位,不知道她叫什么。
他一开始以为“乌鸦”之类的称呼是花名外号,现在搞清了自己的定位,才知道这就是他们家畜的大名。
嬷嬷每天跟着查尔斯先生来一次,负责打扫卫生。乌鸦热烈欢迎,只是实在没法把她当妈看,他总觉得自己的灵魂比她还大几岁……就算不提他那膨胀的灵魂,以嬷嬷的年纪,也不该有他这么大一坨的儿子。
家畜们早育有点夸张了。
查尔斯先生在的时候,嬷嬷就像个没灵魂的工具人。先生一走,她就冷冰冰地“复活”了。她有一双大眼睛,眼窝很深,偶尔,乌鸦会发现她在幽暗处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眼神比罐头的配料表还复杂……没有讽刺罐头的意思。
伟大的查尔斯先生会给他带罐头做加餐,多数是水果,偶尔也有速食肉和谷物罐头,留下好多五颜六色的罐。乌鸦不能在其他活物面前贫嘴,只好趁没人,跟彩罐上的馋痨模特聊天。
他这身体脆弱得像风干的蒜皮,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也就吃饭能清醒一会儿。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有效率地给自己聊出了仨红颜知己,俩结拜兄弟。
虽然罐头好友们配料表比先生的身高长,起码口感比“狗粮”强,乌鸦很是感恩戴德。而且配料表长也有好处,除了基础的“水”“糖”“抗生素”之类的词,乌鸦对照着各种罐头的味道和成色,推断出了许多食品添加剂的写法。
配料表里没有热量,但写了每种配料用量,这又让他看懂了数字写法和计量方式。
有意思的是,数字居然是十进制。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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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一开始猜测的八进制不符,也就是说,八根手指的鼠头人很可能不是这世界的主宰。
更有意思的是,乌鸦原以为自己就是个纯粹的乐天派智障,没想到脑筋动了动,居然拨出了点不知干什么用的知识——他算数挺利索,还知道好多食品工业相关的化学。
他似乎是个文盲,又盲得不太彻底。
在“医院”晨昏不辨地住了几天,乌鸦感觉自己是越发有嚼劲儿了。
愿查尔斯先生牙口好,不然他能把先生伟大的假牙硌下来。
大约是第四五天的样子,一觉醒来,乌鸦终于感觉身上松快了不少,能在小屋里一口气走三圈了。
同时,伴随着痊愈,某种熟悉而玄妙的感觉也回到了他身上。
有点像骨折的人刚拆石膏,零件是自己的,走路的本能还在,但刚迈开腿时不免有点陌生。
他感受了一会儿,就任凭那条看不见的“腿”牵引着自己,走到了放“狗粮”的柜子前。
“我看看……你要告诉我什么,老朋友?”
木柜跟地面之间有个五公分左右的空隙,外面看不出异状,但乌鸦就是能感觉到底下有东西在喊他。
他把吃水果罐头的长柄勺伸进去捅了捅,扒拉出一团黑黢黢的毛线。再仔细看,原来是个毛线娃娃的半成品,头已经绑好了,身体还没成型,看着有点瘆人。
这干吗的?扎小人的?咒谁?
正纳闷,乌鸦胸口忽然一阵悸动,左眼眶微微发烫,左眼视野一黑。
昏暗的灯光下,他左眼的瞳孔慢慢变形成了六芒星形状,在虹膜上旋转起来,越来越快——
他右眼所见仍是此时此地、空荡荡的小黑屋和诡异的脏线团,而左眼中,那黑乎乎的线团却一点一点褪去尘土,变回了原本的蓝色,露出一枚黑乎乎的小指纹。
指纹上“长出”一只半透明的小手,随后是手臂、肢体、头颈……不到一秒钟,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了他面前。
乌鸦左眼里,小孩正挣扎着挪向水管。
她已经病得形销骨立,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大概很想喝水,她盯着水管的眼神已经涣散,小手还是努力地往前伸着,突然不知绊在什么上,孩子失去平衡,摔倒了。
乌鸦下意识地伸手,却只接到了一团空气,手从小孩身上穿了过去。
他只能看着这条小生命挣扎着,最后一动不动了。
那一瞬间,乌鸦的身体完整地将小孩的感觉复刻过来,他额角立刻浸出冷汗,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但他没动,分辨着那窒息缺氧的感觉,判断这孩子八成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
这时,他左眼里的画面定格,已经身在死亡国度里的孩子冲他伸出了手。
乌鸦不需要任何指导,本能地接住。这一次他没有落空,隔着时空,他触碰到了熟悉的死亡。
活人和死人交握的手上笼起一层阴影,乌鸦微微偏头,左耳畔响起沙哑的童音:“献给伟大的查尔斯先生的礼物还没做完。”
乌鸦叹了口气。
人死如灯灭,死者不能交流,这句话只是她遗留在世界上的回音,在乌鸦耳边反复荡着。
“好吧,”乌鸦轻轻压下她的手,“举手之劳,我替你做完给它。”
话音落下,那层笼罩在他手上的阴影化成一道漆黑的契约,一头扎进他手心。乌鸦猛地落回人间,左眼里一切幻象消失,瞳孔恢复原状,死者遗影杳然无踪。
乌鸦捏了捏掌心,依稀觉得这只手攥过很多类似的契约,试着追忆了一下,依旧是毫无头绪。
4. 美丽新世界(三)
乌鸦的手不算巧,好在线团的前任作者也不是什么手工艺术家。
狗尾续耗子,他揣摩着小女孩的创作意图,把乱线揉搓成了一团巫毒娃娃。
于是晚上查尔斯先生来查房的时候,就收到了患者的礼物。
查尔斯先生大为意外,毕竟以乌鸦的智力,做这么个东西大概得呕心沥血。它感动极了,举着神神道道的娃娃手舞足蹈,被咒掉了好几根灰毛。
嬷嬷没有加入这温馨的主宠互动,只是在旁边“刷刷”地擦着地。
摩擦声里,乌鸦手心里无形的契约书消散了,他完成了死者的遗愿,并且在那一刻,得到了死者身上的某样东西。
乌鸦想起来了,他的左眼能沟通死亡。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惊奇,好像本该如此,他甚至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只左眼的名字。
它入档的学名叫“盗墓贼”……不过入的什么档来着?
算了,想不起来。
“盗墓贼”实在不好听,不像学名,像罪名,但想起它的时候,乌鸦心里涌起了淡淡的怀念。
因为这只眼,他好像还得过一个花名——曾经有人私下叫他“白恶魔”。
诱骗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垂涎活人的灵魂,以实现他们微不足道的世俗欲望为饵,索取高昂代价。
“白恶魔”身在世俗世界,索取死人的东西——只要死者断气的地方还有生前的遗迹,哪怕是一枚指纹,他都能以此为桥,偷窥他们死亡实录和遗愿。
为死者实现遗愿,他可以得到他们身上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至于得到什么……
不好说,挺随机的,而且不随任务难度改变而改变——运气好的时候,他可以得到一门有用的手艺,比如织毛衣;运气不佳时,对方也可能留给他一个“失眠”功能当遗产,他也只能骂骂咧咧地拒收。
简单说,虽然都是“愿望”换报酬的买卖,但人家真恶魔是剥皮吸髓的资本家,他这个“白恶魔”是经常被无良甲方用破烂抵债的打工狗。
不知道给他起这外号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觉得恰如其分——“白”肯定是“白瞎”的“白”。
警察查命案大概用得着他这技能,就是不知道刑法还在不在世。
那么这一次,那个叫“雪球”的小朋友用什么来付账了呢?
“等等,”乌鸦一顿,“‘雪球’?”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去看嬷嬷,一看到人,脑子里就自动浮起对应的名字:伯爵。
他就知道这笔“劳务费”是什么了。
这是一种乌鸦没法“拒收”的馈赠——知识类的。
因为知识是诅咒、是不治之症,一旦沾染上,就回不到“无知”的状态里了。
雪球那孩子乳牙都没来得及换,在阳间略微落了个脚就离开了,知识也很有限,只比傻大个乌鸦强一点:她认得周围的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并慷慨地把她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送给了他。
“是笔好交易。”乌鸦想。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转着圈在医院里“接活”。
可惜没遇到他能干的。
病死在“浆果医院”里的基本都是孩子,多数还没到能理解“生老病死”的年纪,奄奄一息时,一心想的都是求生、止痛、病快点好。废物白恶魔爱莫能助。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死者点了歌,大傻子没听说过,不会唱;一个想吃橘子罐头,乌鸦试图替他吃,甲方不认,任务又失败。
好在乌鸦平生无所长,只是肯放弃,他的人生……浆果生就俩信条,一个“好吧”,一个“不行拉倒”。
因此虽然屡战屡败,他也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天没心没肺地混吃等死。
又在“医院”逗留了三四天,先生宣布乌鸦痊愈,可以出院了,然后它老人家亲自牵着乌鸦穿过医院门口的窄路,走向稍小一些的门。
别看这医院比猪圈还简陋,门禁和锁却充满了高科技感。
乌鸦迷惑地跟着先生站在门前,觉得自己好像一步从中世纪农奴小屋踏进了星际穿越片场。
只见先生站定,门上就射出一道红光扫过它全身,然后“嘀嗒”一声,身份验证通过,红光变绿,小门自动弹开。
乌鸦越过先生的头顶张望,失望地发现,门那头依然是水泥窄路和监狱似的高墙。
看不到风景,乌鸦只好研究带路的先生。
虽然四肢比人粗壮得多,但鼠头人也是直立行走的,直立行走会带来不幸。
解放双手的代价是脊椎、尤其颈部承受巨大的压力,所以鼠头人的颈部会比同等体型的真老鼠脆弱得多。
先生的近视眼镜有遮光功能,连地下城这样昏暗的灯光都要遮……不知道是先生自己的毛病还是鼠头人都这样。
要是后者,它们很可能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畏光、视力不佳,硕大的耳朵和凸出的鼻腔就是用来代替视觉的器官,那么……地下城的公共采光就完全没考虑鼠头人的生理需求了。
乌鸦垂下睫毛,眼神闪了闪——
如果是这样,别说地面主宰不是鼠头人,伟大先生们在地下的地位也不高。
这时,不远处传来音乐声和脚步声,乌鸦一抬头,就看见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大檐帽的鼠头人。
不知道这是要组织春游还是怎么,“大檐帽”爪持口琴,一边走,一边吹着轻快的小调。七八个小胖墩跟在大檐帽身后,初生的小鸭子似的,亦步亦趋。
胖孩子们都欢天喜地的,小六也在其中。
“查尔斯叔叔。”大檐帽看见他们就放下口琴,跟查尔斯打了招呼,又伸出毛手轻轻拽了拽乌鸦的头发,“你好啊,小仙子。”
乌鸦端着智障脸沉默——花名越来越多,他快记不住了。
一看见大檐帽的毛脸,雪球小朋友留给他的知识就装备上了,乌鸦立刻知道,这只鼠头的名字是“索菲亚”,查尔斯先生的侄女。
鼠头人声音都很尖,体型也都差不多,其实在乌鸦看来,它们就跟真老鼠一样,身上不需要打马赛克的地方都看不出公母。
但神奇的是,它们的着装和举止居然有明显的性别区别,“大檐帽”小姐索菲亚穿了裙子,见了先生,它还会拎起裙角,用复古的曲膝礼打招呼。
鼠小姐手短,曲膝也够不着自己的裙,只能先弯腰拽起一边,再去捡另一边。假如碰到的熟人多了,它可能得哈着腰捡一路,乌鸦想象了一下,感觉那画面堪比带孝子答谢亲友。
这么做作打扮和动作,不像鼠头们自己发明的,更像是从某种外来文化里生搬的糟粕。
乌鸦低下头,方便一米五的大檐帽小姐玩他的发梢,想着罐头神秘的十进制,给这不知名的强势文化勾勒出了大致轮廓:高度类人,但绝对不是人,毕竟就算是老鼠也不会崇拜自己养活的家畜;人可食的罐头有配料表,但没有营养成分,可能意味着该种族与人类的食谱大相径庭。
而且社会制度很封建。
他往地下城上空瞥了一眼,心说:“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灰耗子叔侄也很温馨,先生对侄女一放学就回家干农活表达了赞赏。
“反正我也爱这些小东西,”大檐帽快乐地说,“要不是奔着‘地上’的身份,上个什么猫学?我早回来继承你的养殖场了。”
“真见猫,不许说脏话!”查尔斯宠爱地在大檐帽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快去吧,年底了,要排队呢。”
大檐帽吐了吐舌头,又拿起口琴,招呼着胖墩们走。
“乌鸦拜拜。”队伍里的小六朝乌鸦挥手。
“乌鸦拜拜!”
其他胖墩们也跟着叫,蹦蹦跳跳地跟上大檐帽。
“多能干的姑娘,”先生欣慰地看着侄女和小胖墩们的背影,“多活蹦乱跳的肥雏们啊。”
说完,先生扯起尖嗓子,伴着远去的口琴声唱起赞颂生活的歌——
“这里的光不落天际,嘿唧唧嘿唧,
这里的水永不停息,嘿唧唧嘿唧
快乐的果农数着他的果子,嘿唧嘿唧,
路过的姑娘嘿唧——朝我笑嘻嘻……”
乌鸦踩着“嘿唧”的节拍,跟着晃,先生越发来劲,扭起大屁股撞了乌鸦一个趔趄。
一生要强的乌鸦不甘示弱,站稳后,立刻以同样的姿势回敬。
这丢人现眼的主畜两个对视一眼,突然生出了某种跨物种的默契,一起“唧唧”地乱舞起来。
载歌载舞了二十来米,乌鸦那不中用的心肺过载,难以再支持他放飞的灵魂。他在一阵头晕眼花中不甘心地停下了舞步,扶住墙。
而压抑的窄路也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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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又一道科技感十足的门缓缓打开。
乌鸦按住喉咙,咽下嗓子里泛起的腥甜,眼前的金星散去,他看清了门后的庞然大物。
“猫……日的。”
他心里发出了入乡随俗的感叹。
查尔斯先生尖锐的歌声在环绕的高墙里乱滚,宛如死水中的微弱波澜。
高墙层层叠叠,围着一座巨型的“鸡笼”。
它有十三四米高,八层。
二层以上的层高都不超过一米五,没门没窗,只用铁丝网隔出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隔间。每层有二十几个这样的隔间,每间里塞着五六个孩子,样子都跟小六差不多——年龄不超过七岁,腰围不低于三尺。
听见动静,孩子们纷纷扒到铁丝网上张望,被肥肉挤得面目全非的五官惊人的相似。
高墙给“鸡笼”围出了一个院,连着地面层。
地面层宽敞一些,层高接近两米,能勉强装下成年人,不过可能还是压抑,这一层的居民大都在院里活动。
院里有一道铁栅栏,锁着,隔出一大一小两个空间。
大院里住着二十来个女人,年长的三四十多岁,还有几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孩,个头都还没起来。
她们不是在怀孕,就是在哺乳。嬷嬷伯爵这会儿也在院里,正拿着个简陋的喷头给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冲澡。水帘中的人就那样坦荡地站在院里,笑着打招呼:“乌鸦回来了,病好啦?”
除了乌鸦,所有活物——连人带鼠——谁也没避开视线,好像此情此景再正常不过。
女人们有的在洗自己、有的在洗孩子,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也有独自溜达的,婴儿的“咿呀”声混在其中,气氛愉悦,生机勃勃的,与铁栅栏另一头的小院是两重世界。
小院应该就是“男宿舍”了。
只有两三平米,与其说是“院”,它更像个小笼子。
这会儿“男宿舍”里只有一个中年男性,五官有点欧亚混血的意思,非常漂亮,却因为人瘦成了饿殍,看着有点恶心。
男人光着脊梁,下身裹着条花纹诡异的短裙,正躺在笼子里晒灯光,眼珠直勾勾地望“天”,全身上下,只有两扇肋排还在微微起伏。
乌鸦盯着这人看了一秒,从雪球那继承的“知识”告诉他,这位大哥更惨,连个数字编码也没有,他们都喊他“那个种公”。
“蠢东西,”先生踹了一脚笼子的铁门,“嘿!”
“那个种公”充耳不闻,眼神涣散。
先生就打开铁门,亲自走进男宿舍,捏着鼻子观察了片刻,它宣布:“猪佬不知从哪弄来的便宜烂货,麻烦死了。这家伙快不行了!”
歌声和说笑声弱下去,大院里的女人们神色各异,目光纷纷投向邻居。
先生骂骂咧咧锁好男宿舍出来,愁容满面:“别是有病吧?明天一早,得尽快找人把他拖走……啧,乌鸦怎么办?”
它用长着灰毛的伟大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从背带裤兜里摸出个激光笔似的小东西,按出一道蓝光,在伯爵脖子上扫了一下。伯爵的颈动脉附近浮起个比粉刺还小的光斑,跟着一闪,先生又把“激光笔”对准乌鸦的脖子,也扫了一下。
乌鸦摸了摸脖子,感觉先生这操作像“复制粘贴”——从伯爵身上复制了什么粘给了他。
就听先生吩咐伯爵:“这几天让乌鸦跟你住,给我照看好了,买家来提货之前不许再出意外。没事给他洗洗,毛都打绺了。”
说完犹豫了半天,先生又牙疼似的补充:“每天还是额外给他加两个罐头,买家给了营养费,太瘦也不好交代……唉,这世道,畜生吃的比人都贵。”
伯爵没吭声,只是点点头。
“等乌鸦的尾款到了,我就去进一只新种公,这回肯定看好货,再不上当了。到时候你就再配两窝……”先生顿了顿,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摸了伯爵一把,又痛心疾首地改了主意,“算了,再配一窝吧,生完你就退役,要不然我的‘果场’实在没有‘牧羊犬’用了。猫的……这么好的品相,这么的能生,至少还有十五年育龄,猫的……”
先生嘀咕着,把人……浆果圈上下巡视个遍,预言了几个孕妇的生产日期,最后嘱咐伯爵“有事按铃”,才不放心地离开。
“咣当”一声,外墙大门落了锁,沉寂了几秒,人声又起。
5. 美丽新世界(四)
“乌鸦要住到我们这边来吗?好哎,快过来,我给你梳头发!”
“别玩他,病刚好呢……要是乌鸦不是这笼生的就好了,他品相多好啊,又乖,查尔斯先生买来的种公都不如他。”
“想得美,你们知道黑发黑眼的品相多少钱吗?”
乌鸦乖乖地任凭姑娘们摆弄,恍然大悟:难怪要卖掉他。
鼠头人们饲养家畜还挺科学,知道避免近亲繁育,自产的“种公”出售,再从外面买新鲜品种。
“‘那个种公’真的要死了吗?”
“应该是,查尔斯先生都这么说了。真好,我们就要有新种公了,我可不想看见这家伙了,皮松得都拖地了,还臭烘烘的——乌鸦快离他远点,你都要被他熏臭了!”
乌鸦斜眼瞥自己擀毡的头发:难道我这样已经算香喷喷的了?
“那家伙肯定没好种,”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摸着肚子说,“我这只八成又是肥雏。”
“本来也没几只能留下做‘种’,我们的孩子九成都是肥雏呀。”这时,一个褐色长发的少女插了话。
乌鸦一看见她那和伯爵有七分像的脸,就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同时,脑子里浮出她的名字:珍珠。
珍珠的脸还裹在婴儿肥里,顶多十四五岁,肚子却高高隆起。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不对劲,还面带骄傲地抱起个没出哺乳期的婴儿:“嬷嬷才厉害呢,生了我们这么多浆果,已经有两个种母一个种公了。看我们小八,也是黑发黑眼的品相,将来肯定也是要留在一楼啦。乌鸦走了,可以把‘乌鸦’这个名字留给她,又吉利又好听!”
乌鸦:“……”
他一时也不知道这孩子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只好讪笑。
正傻笑着,后脑勺被嬷嬷抡了一巴掌,他生物学上的母亲命令道:“别傻站那,过来。”
在姑娘们羡慕的注视下,乌鸦被伯爵领走了。
原来这浆果圈的建筑每层楼的楼梯间都上锁,防止里面的幼崽串到别的楼层,可能是肥雏太多,长相对于老鼠来说也不那么好分辨,逐层点数太麻烦。
只有伯爵作为“嬷嬷”,能在浆果圈内部“自由行”。
她走进楼梯间,门锁上就射出一道光。伯爵颈子上那个隐形的光斑又是一亮,验证通过,锁弹开。
乌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来刚才先生“复制黏贴”给他的,应该是伯爵的“笼内自由行权限”。
“妙哉,”他美滋滋地想,“我现在成‘副嬷嬷’了。”
每个家畜“浆果”脖子上都应该植入了芯片,很小,哪怕瘦成他这鬼样,也是捏了半天才找到一点异物感。
牲畜芯片的核心功能肯定是定位,至于能不能监控,监到什么程度,不好判断,他不太清楚这里的科技水平。反正至少他住院时跟罐头瓶的密谈还没被发现。芯片植入位置很微妙,很可能有电击……甚至爆炸功能。
毕竟以鼠头人的体型,成年人类虽然不见得打得过,也肯定能给它们造成威胁。
伯爵作为“管着大家的嬷嬷”,地位超然,拥有整个浆果圈唯一一间有门有窗的屋。
小屋在一二层之间,是楼梯间里伸出去的一个小阁楼,足有七八平米,旁边就是食物仓库,可以说是绝版豪华单间,难怪姑娘们都羡慕。
伯爵把他塞进屋里,撂下一句“坐下不许动”,就出去忙活了:到饭点了。
她收拾了院里的水,开始逐层放饭——浆果圈大院一角有个棚,棚里有几个大桶,里面装满了浆果粮,桶下装着接口,拧开就往外放粮。
人……浆果们拿着碗,在伯爵的组织下有序地排队领饭。一层领完,伯爵就把他们赶回去锁好,再放出下一层的浆果。
英明的鼠头主人不但知道避免近亲繁殖,还实行分类喂养。孕妇、哺乳期妇女和“肥雏”幼崽的饭都是从不同的桶里出来的。
开饭是件开心事,院里几个活泼的半大女孩起头唱起鼠头人的放牧歌,楼上的小孩子们就跟着一起“嘿唧嘿唧”。虽然没调,但清澈的童音和无邪的笑声已经足够悦耳,整个“鸡笼”都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乌鸦漫不经心地用脚打着拍子,心想:第一个疑点,伟大先生既然那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让伯爵当这个“嬷嬷”?
伯爵应该不是这里最年长的,起码从外表看,院里有几位跟她年龄相仿,甚至还要更成熟一点。她们都能说会笑、四肢健全,伯爵能干的活别人也能干。
揣摩着难测的鼠心,他又环顾起伯爵的小屋。
卧室比日记本还大嘴巴,几乎会泄露主人的一切。
他目光散漫地溜达一圈,就知道此间主人性格强硬、略带强迫,右利手、有点轻微近视或散光、长期失眠、左腿有伤病、畏寒,以及……咦?
乌鸦的目光被食物仓库吸引住了。
他忍不住走过去确认了一下。
食物仓库里的东西跟楼下的喂食器一样,也是分受众摆放在不同的架子上。每一架都被伯爵收纳得整整齐齐,按包装袋颜色和尺寸排列,看着赏心悦目的。唯独肥雏那一堆十分杂乱。
可能是有一段时间先生尝试了很多品牌,每个品牌的包装风格都不一样,伯爵并没有按颜色或者包装袋尺寸摆,而是按照不同口味码放的。视觉上显得杂乱,是因为它们是严格按照保质期排队的,即使有些保质期只差几天。
伯爵认识字。
乌鸦翻了翻糊在仓库里吸湿防潮用的旧报纸:那么这些报纸朝上的那一页都是同一个版面,多半也不是巧合。
他好奇极了,但不等细看,就听见了楼梯间的动静。
不好,瓜田李下,嬷嬷要是怀疑他偷吃,怕不是要把他赶到楼下打地铺?
乌鸦赶紧踮起脚,迈开长腿一步蹿回伯爵屋里,正襟危坐。
大概是院里哪个喂食器空了,伯爵上楼匆匆扛了袋浆果粮又走了,没有检查智障儿子的坐姿。
乌鸦呆滞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闪,落在了门框上。
楼梯间有灯,屋里没有。乍然由亮转暗,人眼会不适应,再加上小屋门口有个门槛,进门的人往往会扶一下门框。
可是方才伯爵扶过的地方只有轻微磨痕,而在门框另一侧,低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有一块更明显的磨痕,木头已经盘出了包浆。
以伯爵的身高,不大可能会抓那么矮的地方,也就是说,她这个“嬷嬷”可能刚上位不久。
乌鸦看着那块旧磨痕,想象前任嬷嬷的形象:中老年女性,身高不超过一米六,身材粗壮,左撇子……
一个大概轮廓才刚浮现,乌鸦的左眼就一黑,目光被吸引到了死亡的领域。
嗯?前任嬷嬷过世了,而且就死在这间屋里?
这不就方便了嘛。
“给我看看……”
乌鸦欣然放空了他不中用的脑子,全交给作弊的眼睛。片刻,跟着直觉,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捞出了一根金色的短发。
死者遗落的头发很快重现了主人临终时的样子:她年纪和乌鸦的预期差不多,但脸色红润气血充盈,一点也不像要死的样子,反正看着比他这病秧能活多了。
“嗯?”乌鸦有点意外,“您不是病死的?”
死亡从不撒谎,死者有问必答。
他问题落下,死亡场景即刻重现。
只见前任嬷嬷——姑且叫她“金发”。
雪球不知道她的名讳,可见前任嬷嬷积威甚重。
金发指挥着几个年轻姑娘抬进来一个人。
姑娘们把人放在地上,虚影里简陋的担架就从乌鸦脚踝上穿了过去。他往后挪了一步,一低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担架上的人是伯爵。
虚影里,伯爵样子有点吓人,她肚子高挺着,有进气没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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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正顺着她光着的脚往下流。
金发扫了伯爵一眼,就把抬担架的姑娘们都轰出去了。
趁她转身,担架上“半昏迷”的伯爵忽然睁开眼,深棕色的眼睛冷森森的,锋利的目光几乎割裂时空,连乌鸦这遥远的旁观者一起捅穿。
乌鸦不由得往后一仰,就见金发端着水进来。
她一来,伯爵立刻恢复了轻浅急促的呼吸,闭眼装死。金发就蹲下朝她脸上甩了两巴掌,嘀咕了什么,唇语不太好分辨,但八成不是好话。前任嬷嬷脸上每根皱纹都在祝伯爵“留下孩子早登极乐”。
她给接生工具消了毒,然后塞住伯爵的嘴,拎起布条,准备把孕妇的四肢固定住。动作粗鲁得不像接生,倒像是要杀猪。
门槛上脚踢的痕迹与磨痕上的指甲印都表明金发眼神不好,所以绑布条的时候,她的脸凑得离伯爵很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奄奄一息”的孕妇暴起,伯爵的手指稳准狠地戳进了金发的眼眶!
死者眼珠的剧痛直接投递过来,乌鸦猝不及防,当场被逼出句脏话:“操,猫的!嘶——”
这一口凉气没抽进肺里,喉咙就是一紧——伯爵反手抽出那根半缠在她手腕上的布条,勒住了金发的脖子。
乌鸦对此不想评论,只觉得自己冤:早说是谋杀啊,他保证非礼勿视!
城门失火,他得罪哪只鳖了?!
金发抵死挣扎,粗壮的手肘不住地往伯爵肚子上撞。伯爵比她还凶狠,冷汗如雨下,全身青筋暴起,双手毫不放松。
生死之间,前任嬷嬷在伯爵的手背上抠下了一块肉。伯爵竟丝毫不顾及肚子,直接用隆起的侧腹撑起上半身,扯着金发的头狠狠撞向床脚。
咚!
乌鸦眼角都跟着那声闷响跳了一下。
咚!
夜深鼠静,而楼上楼下的人们都被锁在自己的笼子里,这场你死我活的缠斗,只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观众。
乌鸦左眼六芒星形状的瞳孔放大,疯狂转动着,几乎要挤进他的虹膜。
终于,煎熬结束,他对上死者的视线。
画面定格在金发濒死那一瞬,窒息濒死感稍缓,乌鸦一屁股坐在小屋里的床上,脆弱的气管几乎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划伤,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缓了半天,他才半死不活地看向死者伸出的手:凶杀案播放完毕,场外互动环节到了。
“您好,女士,”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见到您真倒霉。”
活人和死人隔着时空交接,死者的恐惧、怨恨山呼海啸而来,但乌鸦只是象征性地扇了扇,有气无力地捧读着片儿汤话:“是,您的心情我都理解……”
陌生的苍老女声在他左耳边响起:“我要……”
契约书的阴影浮起,乌鸦勉强端正服务态度:“嗯嗯,您说?”
死者甲方:“我要报仇,杀了她!我要她以最惨的方式死,我要她比我惨一万倍!”
乌鸦:“……”
他使了牛劲才算压住自己往上翻的白眼,挤出个营业性的假笑:“不好意思啊,我这边只管清理内存硬盘、转达遗言密码。报仇讨债不在营业范围内呢。”
话音落下,未成的契约倏地崩断,死者最后的遗迹消散。
乌鸦左眼视野由模糊到清晰,视力恢复正常,一床一地的血、尸体,也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眼珠、脖颈上的幻痛残留,给他这本来就不怎么健壮的身体又添新病。
乌鸦按住喉咙,平复着干呕的冲动,辱骂着自己该活埋的好奇心:非得看,看什么看!这下好了,温馨的单间小宿舍变凶宅了。
而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伯爵推开了门。
乌鸦一抬头就看见她扒在门框上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指甲抠出来的疤。
他咽了口唾沫,发自肺腑地喊道:“妈!”
6. 美丽新世界(五)
乌鸦叫妈,本意是表达敬仰,不过对方显然没接收到。
伯爵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没说什么,但乌鸦晚饭痛失了罐头。
他是个纸糊的病蛤,蹦一下得歇三歇,不敢跟凶猛的嬷嬷抗议,只好没滋没味地咽了半碗狗粮,敢怒不敢言。
地下城晨昏不辨,生物钟全靠灯光指导。浆果圈定点熄灯,楼上楼下的说笑也就跟着渐渐沉寂。
快乐的一天过去了。
这里的浆果幸福指数挺高,据乌鸦观察,除了那位万人嫌的痴呆种公,伯爵是唯一一个不唱歌也不笑的人……可能是因为她得上班。
辛苦了一天的劳动妇女把单人床让给脆弱的傻儿子,自己铺了条旧毛毯打地铺,躺的正好是前任嬷嬷断气的地方。
一片黑暗里,乌鸦老老实实地躺尸,假装不知道失眠的伯爵正盯着他发呆。
可能因为常年在小黑屋里看报纸,伯爵有点夜盲,她自己看不清,外加也没把乌鸦当活物,不由得放松了表情管理。乌鸦暗中观察,见她脸色变幻莫测,一会儿像要把他的脑袋也抡地上,一会儿又很温柔,似乎只想给他擦脸。
真离谱,像他这样老实巴交的弱智,到底是怎么招来这一把子爱恨交织的?
这场意外的凶杀案解释了一些事,比如“嬷嬷”为什么非伯爵不可——因为她凶。
对于鼠头主人来说,前任嬷嬷死就死了,反正她也老了,但万一指派个新嬷嬷,再跟刺头伯爵起冲突,经济损失就有点大了。家畜杀个家畜也不算什么大事,又没放火。鼠头主人们只要确保伯爵没疯、不会对其他同类也大开杀戒就够了。至于这桩血案是蓄意谋杀还是正当防卫,都无所谓,谁活下来就当谁正义好了……如果家畜的“正义”有人在乎的话。
然而与此同时,乌鸦又有了新问题:伯爵为什么要杀前任嬷嬷?
前任嬷嬷没盼着伯爵好,但接生的时候也没有杀心。否则怀揣杀意者看谁都有刀,她不应该对比自己年轻力壮的伯爵毫无防备。
所以这事完全是伯爵蓄谋的。
可是“嬷嬷”这种牧羊犬角色不大可能是新来的,一般都是过了育龄的种母。伯爵也已经在这浆果圈里生了那么多孩子,这二位朝夕相处那么久,不管有什么仇,换个时间解决不行吗?
不管伯爵的难产是真的还是装的,在这种鬼地方生孩子都不是闹着玩的,她为什么要把生死两项危险任务合并?
就算杀人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小八”,到现在也过去九十个月了,这大半年她干什么了?
她冒着风险赶时间,难道就为了上位当嬷嬷,给耗子打工?
伯爵一身都是谜。
以及更耐人寻味的,乌鸦刚才喊了一声“妈”。那是胖墩小六听不懂的称呼,而伯爵虽然有情绪波动,却并不惊讶。
乌鸦心里小火慢炖着这些疑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打地铺的伯爵翻了个身,那让人坐立不安的视线离开。他估摸着至少今夜,伯爵没打算抡碎他的脑袋,于是心宽似海地伸展开四肢,表演绝技三秒入睡。
可能是伯爵的床比医院的硬,还一动就“嘎吱”响,乌鸦睡得不安稳,恍恍惚惚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无病无痛,五分钟能啃完一盒炸鸡,吐骨头比狗还利索。
有个人在他旁边坐下,身影模模糊糊的,但很温暖,又像父亲又像母亲。
他本能地想远离对方,肩背僵住了,又跟谁较劲似的强行按捺。
“真难吃,”他扔掉最后一块骨头,故意满不在乎地擦着手抱怨,“你们食堂给鸡穿防弹衣是吧,裹这么厚面包糠,把我上牙膛都磨破了。”
“啊,真是抱歉,”那个人带着温厚的笑意说,“请你来,连点像样的招待都没有,下次我给你叫外卖,你可以点菜,想吃什么?”
“屎,”他像个叛逆的中二病一样,“怎么还有‘下次’!”
“正要告诉你,”那个人不以为忤,语气依旧慈爱,“我这里很多需要你帮忙的工作,‘联合会’决定把你从‘特区’抽调出来,由我来做你的监护人。”
“是监、管、人。”
“你更喜欢这个称呼吗?也行,或者你也可以叫我‘老东西’。”
乌鸦有点坐立不安,脱口说:“你们用得着我身上那玩意儿,抽出来不就得了?”
对方沉默了。
于是他更加口不择言:“联合会早都急不可耐了吧?反正我也……”
“孩子,”对方打断他,“你不想到我身边来?”
他更坐立不安了,越发讨人嫌地油腔滑调起来:“那不会,跟着您多光荣啊,我那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祖坟肯定炸……”
“但我总觉得你从我坐这开始,就一直想跳窗户出去。”
“……”
那个好脾气的人就站起来,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转身对他说:“这是二楼,下面草垫挺厚的,你要跳也可以,跳吗?”
对他这么说的人背着光站在窗前,依然看不清。只有“可以”两个字一直回荡,撞着他的耳膜,把他撞醒了。
乌鸦一睁眼,天光……灯光已经大亮。
他迷瞪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浆果圈里已经人声嘈杂,伯爵也早出去干活了——她虽然杀人,但不会见不得孩子睡懒觉,光是这点,这妈当得就值一个五星好评。
梦正像午夜到访的仙人一样,飞快地从他记忆里撤退,转眼杳无踪迹。乌鸦低头坐在床边,等低血压带来的眩晕过去,听见浆果圈里开始放广播。
欢快的音乐里夹杂着温柔的鼠声说教,广播大意是:世界上最大的福气就是能吃能睡,要感恩生活,时刻警惕脑子里不同寻常的念头,因为“胡思乱想”是浆果脑癌的症状,致死率极高。
乌鸦:“……”
真的假的,不要糊弄文盲智障,脑癌还有这症状?
伯爵房间里有简陋的水龙头,他静坐了一会儿,攒够力气起来随便洗涮了一下,用脖子上的芯片刷开楼梯间门锁下楼。
楼下,姑娘们都起了,等着领饭的小肥雏已经排起了长队。
广播:“多唱歌,少废话,杜绝问问题——唱歌养神,多话伤气,问题很危险。”
院子里的大人孩子们摇头晃脑,齐声跟读:“唱歌养神,多话伤气,问题很危险!”
乌鸦:“噗——”
然后他就因为光顾着傻笑挡道挨了打。
伯爵一鞭子下去,乌鸦没怎么着,领饭的小肥雏们都吓坏了,队伍立刻肃静,小朋友们连广播跟读都不敢出声了。
鸦雀无声地领完饭,孩子们围成一圈,互相监督着吃饭,看见有人剩饭,就举报给嬷嬷抽鞭子。乌鸦好奇什么饭能把人喂这么胖,就从一个孩子碗里捏了一颗,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惨遭举报,肥雏粮没吃着,他又吃了一顿鞭子。
揍完傻儿子,伯爵把这一批肥雏赶回去,又去组织另一批下楼排队。乌鸦这才发现喂食机旁边还有个很高级的秤,站上去能自动扫描各项身体数据,孩子们要先上称,再按秤的指示领饭。
乌鸦凑过去观察片刻,趁伯爵不注意,蹲地上混进了肥雏队伍,然后在秤前表演了一个大变活人。
秤:“警告,目标身高已超过标准上限,请尽快处理!请尽快处理!”
乌鸦:“嘿。”
还挺智能。
伯爵一扭头,乌鸦撒丫子逃窜,不料高估了自己的肺,跑了没两步就心慌气短脸色惨白,被伯爵在男宿舍门口逮住,又揍一顿。
旁边鸡飞狗跳,男宿舍里的大兄弟就那么无动于衷地躺着,骨瘦如柴的腚仿佛已经在破躺椅上生了根。
伯爵扯着乌鸦的耳朵,狐疑地打量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乌鸦不吭声,垂着清澈愚蠢的眼睛跟她对视。
伯爵脸上飞快划过厌烦,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一碗狗粮塞给他,指着小院里的种公说:“给他,快滚。”
乌鸦用芯片刷开了铁门,钻进了男宿舍,刚一靠近那位种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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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被熏个跟头——种公大兄弟整天躺着不动,早生了褥疮,蛆虫从他溃烂的皮肉里钻进钻出。乌鸦走近才发现,大哥裙子上的斑驳原来不是布料花纹,是排泄物,这可怜人已经大小便失禁了。
难怪伯爵自己不肯来。
乌鸦踮着脚走到他的同类面前,抽了抽鼻子,有点上头。种公身上不单是臭,还有一股预告死亡的腐烂味道,伟大的查尔斯先生判断的没错,他就快死了。
乌鸦肃穆地将饭碗上供到种公大哥面前,把塑料勺子大头朝下插在粮里,吊唁似的一鞠躬。
大哥对乌鸦和饭都视若无物,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铁栅栏。
乌鸦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铁栅栏上挂着个小花篮,做得很精巧,里面装满了草绳编的小玩偶和包装纸折的花。
种公嘴里沥出了几个含糊的字,乌鸦凑近了仔细听,听见他说:“风铃……铃……铃……”
风铃?
乌鸦来到小花篮下,看了半天也没找到铃铛在哪,正要伸手去摘,就被人一巴掌扇掉了手。
伯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拿了盒肉罐头塞给他:“一边吃去,再捣乱打死你。”
说完,她就匆忙走了。
乌鸦低头看着手里的罐头,疑惑地挑起眉——伯爵递过来的罐头居然已经开了盖、搅拌好了。
这么体贴?
这时,一颗脑袋探过来打断他的思绪:“乌鸦,我来啦!”
一股奶香味扑到他身上,珍珠妹妹亲昵地搂住他胳膊,把乌鸦拖到旁边坐下:“你刚才干什么坏事了,挨那么响一声打?”
乌鸦指了指铁栅栏上的花篮。
“啊,”珍珠脸上笑容散了,“你也想面包了吧?”
“想,想死了,”乌鸦心说,“给我一条白吐司,我立马卖身为奴。”
把哈喇子咽下去,他理智才回归,意识到“面包”可能是个人名,于是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面——包?”
满院的姑娘没人应,只有背对着他们扫院子的伯爵一顿。
“你是不是快把她忘了,傻乌鸦?面包也是嬷嬷生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乌鸦温柔地低头,注视着女孩的发旋。
“花篮就是面包做的,她可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浆果,就是‘脑子太多’,得脑癌死的。”珍珠说到这,又告诫自己似的低声念经,“多唱歌、少废话,多唱歌、少废话……”
乌鸦若有所觉,再次看向铁栏杆上的小花篮。
背阴的地方,他的左眼悄无声息地认识了浆果圈里第二位死者。
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女从花篮里出来,重现在了他面前。她个头不高,小圆脸,整个人像团棉花糖,只有眼睛长得和伯爵一模一样。
眨眼的光景,乌鸦就看完了她临终的一切:从背景灯光判断,那应该是某个深夜,这个叫“面包”的女孩子独自走出女宿舍,拖着条五六股草绳拧的麻绳。不怎么熟练地在铁栏上绑了个绳扣,她踩着板凳,把头伸了进去。
乌鸦呼吸一顿,不同于昨天那场谋杀案,这一次的窒息感来得温和、漫长……又绝望。
他静静地坐在那挨着,没让身边的小女孩察觉到一点异样。
这一次,死亡场景里还有其他人,男宿舍小院里,两个男人——包括乌鸦自己——竟然都醒着。这俩智障兄弟像一对木雕泥塑,一个在院里坐着,一个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目击着铁栅栏那头的自戕。
面包在他们俩的注视下一脚踢开矮凳,摇晃的身体撞在铁栅栏上,发出嘶哑的“嘎吱”声。直到伯爵冲出来抱住女孩的身体,男宿舍里的两尊人偶都没动一下、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黑暗中不知哪里划来一簇光,中年种公的眼睛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又熄灭,如同狂风卷起的火星。
乌鸦看见他嘴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说:“风铃……”
面包死于“脑癌”。
原来在这里,绝望而死,就叫死于“脑癌”。
7. 美丽新世界(六)
面包的死亡场景过去,缺氧到眼前发黑的乌鸦克制地恢复了呼吸。因为有珍珠在,他暂时没去碰死者的手。
在珍珠看来,乌鸦只是发了几秒钟的呆,不过傻子发呆也不是新鲜事,她没在意,小眼神就没离开过罐头。
珍珠咽了口唾沫,对傻哥哥发出居心叵测的关怀:“你光吃这个渴不渴?喝水吗?”
乌鸦不得不把注意力抽回活人世界,活蹦乱跳的小少女眼巴巴的,缺心少肝如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真作孽。
一楼种母们已经吃过饭了,再来一大碗肉罐头她也吃不了,正好这会儿肥雏们也在领饭,乌鸦就想起了他另一个小朋友,于是用符合傻子身份的简单语言表达:“找小六,一起。”
“小六?”珍珠一愣,“他昨天走了呀,你回来路上没碰到吗?索菲亚小姐带走的。”
乌鸦也一愣——他当然记得,小六他们几个跟着大檐帽小姐出去时还跟他打了招呼。
所以那几个孩子后来一直没回来?夜不归宿?
珍珠妹妹误会了他的茫然,双手举到头顶比划:“索——菲——亚,拥有最漂亮的大檐帽,全城最美丽、最能干的小姐,灰鼠家族的大明星、伟大的口琴女神,想起来了吗?”
乌鸦后仰:好家伙,这头衔,比小姐脑袋上那撮灰毛都长!
“真是的,索菲亚小姐白疼你了。”珍珠瞪了他一眼,滔滔不绝地对他宣传起“索菲亚小姐”的伟大。
原来鼠头小姐的帽子大有来头,是伟大的灰鼠家族祖传的,只能扣在最光宗耀祖的毛头上。索菲亚因为争气,考上了“地面上”的学校,才成为这一代的“盖帽鼠”。
“读的是‘家畜饲养专业’,就是研究怎么照顾我们的专业……哦,对,你刚才说小六来着。”珍珠长篇大论完,发现自己跑题了,于是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索菲亚小姐把小六他们带走出栏啦,傻大个乌鸦。”
乌鸦的蠢脸没变,只有瞳孔轻轻一缩。
珍珠没注意,喜气洋洋地说:“小六体重一直不够,眼看年纪也大了,大家都以为他不行了。我那时候都快担心死了——毕竟咱们几个都是嬷嬷生的,比跟别的浆果好。多亏公平的索菲亚小姐放假回家,仔细检查过,说小六只是天生骨架小,体重低是正常的,腰围已经达标了,查尔斯先生才特准他出栏。”
她顿了顿,又发出脑残粉的声音:“索菲亚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的天灵盖快盖不住他的疑惑了:“出栏”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意思吗,是好事不成?
这孩子的语气怎么跟弟弟被重点小学录取了似的?
“哎呀,你不懂。”珍珠眼珠转了转,又转回到罐头上,“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好像不爱吃肉来着。”
乌鸦:“……”
行吧,他不爱吃甜的也不爱吃肉,就爱喝下水道味的西北风,这俩小崽子,真不愧是一个妈生的。
他没脾气地把罐头递了过去,褐发少女欢呼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蓄谋已久的勺。
谁知才刚挖进去,就听身后炸起厉声呵斥:“珍珠!”
珍珠一哆嗦,勺掉地上了。
伯爵一脚把珍珠的塑料小勺踩碎了,劈头盖脸骂道:“你没有自己的饭吗,到处讨别人的饭?”
乌鸦也让她吓一跳——上次他在医院把罐头分给小六,伯爵也没说什么。
“起来,不要脸的东西!”伯爵踢了噤若寒蝉的少女一脚,“院里走圈去,我再听到你多嘴多舌,就割了你的舌头。”
两个年长些的女人赶紧过来拉走珍珠。
“快走,听嬷嬷的话。”
“月份大了是要少吃的,咱们跟楼上的不一样,不能长太胖,嬷嬷是为你好。”
乌鸦没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忌讳,但作为共犯,还是安分地等着领自己那顿揍——他这一大早挨好几顿鞭子了,不差这两下。
谁知伯爵赶走了珍珠,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乌鸦歪头凝视着她的背影,半晌,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肉罐头,尝了尝,又悄悄吐出来。
然后他把罐头放在一边,缩进角落,看似随意地把小臂搭在蜷起的膝盖上。
凡人不可见处,他的手指穿透时空与生死,碰到了面包。
才刚碰到面包的手,他就被她茫然杂乱的心绪淹没了。
这种情况其实也蛮常见,因为人的意识不是单线程运作,每一秒,可能都有无数念头闪过。
一般来说,被害人的遗言比较好分辨,除了“救命”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震耳欲聋,海啸卷起的巨浪似的,比杂念高出几十米;不懂事的孩子想法简单,思绪像鼠尾粗的小溪,最后的念头像水中落叶,不管浮沉都一目了然;年老寿终正寝的人思绪平和,听来仿佛波澜不惊的大河,遗愿则如反复徘徊的小舟。
最麻烦的就是面包这种,半大不小,懂一点事、没懂全,想法很多、没想通。
她临终时的声音听着像干扰严重的收音机,全是杂音,得静下心仔细扒拉,才能翻出其中反复出现的“遗愿”。
“我想死。”
不是这个,你已经死了。
“我的小花篮还没编完……”
是这个吗?乌鸦抬头看了一眼铁栅栏上的小花篮,有人已经替面包编完了。如果是这个,这单他就接不到了。
但他等了一会儿,这念头也很快沉没,没再出现。
乌鸦不着急,耐心地等着水落石出。等大院中走圈运动的孕妇队伍第三次经过他面前时,他的小甲方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索菲亚……”
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唤,乌鸦随广播音乐打拍子的脚不动了。
“索菲亚小姐……”
又出现一次,乌鸦侧耳凝神,直觉告诉他应该就是这个——
“……索菲亚小姐爱过我吗?”
啊?
乌鸦的胳膊从膝盖上滑了下去。
谁?什么?
他好像突发耳鸣,没听清里面那动词……
这时,漆黑契约出现了:“要在……小五最后去的地方,替我问索菲亚小姐……爱过……我吗?”
乌鸦:“什么地方?”
死人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遗愿,很可能是她生前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浆果圈之外了。
要完成这个任务,首先乌鸦得弄明白“小五”是谁,“最后去的地方”是哪。
然后他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智障,得设法从浆果圈越狱——猛人伯爵都没干成这事。
更不用说越狱后,他还得把大檐帽小姐引过去,冒着崩人设的风险,替死者问出那狗血问题。
“这是一个大傻子分内的事?”他匪夷所思地想,“真扯!”
然后乌鸦将死者的手往下一扣,漆黑的契约一头扎进他手心。
干!
搅恨海、捅情天,这事不能不参加。
首先要出去,还要见到大檐帽小姐。而不管是翻墙还是挖地道越狱都不现实,有芯片,再说他这废物也干不动。
不过有问题不怕,办法总比困难多。
乌鸦来了干劲,转着脖子活动了几下,好像是要把凝成一坨的脑浆摇匀。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碗肉罐头,回想着自己一早在肥雏秤上称出的体重,粗略估量了一下,把罐头吃了三分之一。
完事他文雅地用衣服擦了擦嘴,安详地靠住墙根坐稳。
“最好没估错致死量。”
不然索菲亚小姐见不到,他怕是要先下去见甲方。
那样,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亲爱的“妈妈”为什么要毒死他了。
他在一群人的尖叫里失去意识,再睁眼,就看见了医院那熟悉的歪脖水管。
这回好像没做梦,他有点怅然若失,不过眨眼又乐观起来:运气不错,行动顺利。
听见动静,几颗鼠头凑了过来,查尔斯先生激动的唾沫星子喷了乌鸦一脸:“你们看,他醒了!”
乌鸦的目光在索菲亚小姐的大檐帽上停顿了一下,露出个傻笑。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贵重的家畜出了毛病,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争气鼠”专业对口,肯定要来看。
除了索菲亚小姐,先生还下本请了几位浆果兽医来会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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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耗子六只眼,这几位专家学术路线不同,各持己见,叽叽喳喳地吵成了一团。
江湖派的专家甲断言:“你们家种公都出问题,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浆果瘟!”
学院派的索菲亚据理力争:“我们果圈里安装了最先进的防疫管理系统,绝对不可能。我猜会不会是这批浆果粮的问题……”
专家甲嗤之以鼻:“什么系统,都是瞎扯淡,这种事我一看就知道。”
小姐回之以阴阳怪气:“您连路都看不见,看病倒是眼尖。”
专家乙在旁边掐着爪爪念念有词半天,这时慢悠悠地插话:“都不对,我看是你们家笼舍位置有问题,地势太凹,聚阴,所以种公先受害。”
“胡说八道叽!”
“叔你从哪找的神经病?”
“别吵了,别吵了!”
“无知凡愚……”
正乱着,又有几个鼠头人抬着担架跑进来尖叫:“这只怎么办?这只也要死了。”
“什么?”团团转的查尔斯先生回头一看,绝望地捧住脸,尖叫成了《呐喊》的形状:“天哪!”
乌鸦随着它落下目光,见担架上一动不动的是“那个种公”。
浆果医院只有一张病床,“那个种公”只好被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任凭鼠头人们“抢救”。他的头微微偏向乌鸦,深褐色的眼睛对上了黑色的。
片刻,两个人的瞳孔同时变化,一边像一朵幽暗处突然绽放的花,慢慢散开,另一边随之变形,目送这哑口无言的生命走完最后一程。
尽管鼠头人们吵出了电锯协奏的音效,这场声势浩大的抢救依然以失败告终。
查尔斯先生叉着腰喘粗气,哭丧着脸:“我的浆果啊!我的宝贝啊!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这不是要我老命吗!”
“查尔斯老爹,这……尸体该怎么办?”
先生绝望地一挥毛爪:“洗干净,皮肉分开处理,照普通肉卖。”
索菲亚小姐欲言又止了半天,没忍住:“叔叔,他腿瘸的,肉都烂了……”
“把烂肉剜了,又没全烂!腿瘸就说摔死的。”先生瞪了侄女一眼,“不知变通,书都读傻了——快拉走,臭死了,别再把我的宝贝也污染了!”
然后鼠头们就发现大事不好,一直乖巧的“模范种公”乌鸦好像受了刺激,不配合治疗了。
这方才还好像要断气的病秧突然一跃而起,上蹿下跳,在狭窄的医院里跟一众鼠头展开了追逐战。
乌鸦灵活异常,像条黑漆漆的大泥鳅,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着丰富的逃窜经验,熟练地左突右进,还能精确预判鼠头人们的动作,把大头耗子们祸害成了一锅粥。可惜还没尽兴,乌鸦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他脚下踉跄撞在了墙上,被查尔斯先生抓住后心。
乌鸦于是顺势一梗脖子,开始浑身抽搐,贡献了至少十年碰瓷经验的精彩表演。
先生魂飞魄散,连忙松爪,乌鸦趁机矮身溜走,半跪在地上往前一扑,一把抱住小姐的大毛腿。
除了索菲亚,乌鸦不让任何鼠碰,一抓就躲,躲不开就抽。这大宝贝,恐吓劝哄听不懂,风一吹就倒,还不能动粗,把先生急得抓耳挠腮,头顶的灰毛更稀疏了。
“停!”终于,忍无可忍的小姐发话了,“那就牵我那里养几天吧。”
乌鸦悄悄从它腿毛里探出一只眼。
鼠头小姐叹了口气:“反正我放假了也没什么事,之前面包的东西……窝,饭盆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收拾收拾,走吧。”
面包这种家生笼养的种母不会出售,在绝育之前都不会离开浆果圈,怎么会有机会知道圈外的地方呢?
浆果圈的主人分明是查尔斯先生,面包念念不忘的却是索菲亚小姐。这让乌鸦联想起一种情况:在农村,养殖户的孩子看见合眼缘的小鸡小羊,有时候会抱回去当宠物养着玩,这种小宠物属于“临时兼职”,其“本职工作”当然还是家畜。
听清面包遗愿的瞬间,乌鸦就猜,面包八成给小姐当过兼职宠物。
所以鼠头小姐是会把浆果领回自己耗子窝的,只要不要脸。
计划通,他又一次赌赢了。
8. 美丽新世界(七)
鼠头人用不锈钢小桶装了半桶浆果粮,又打包了几盒罐头。然后索菲亚在乌鸦身上绑了根麻绳,牵驴似的,把他牵走了。
就这样,乌鸦顺利离开浆果圈,走进了鼠头人的聚居区。
鼠头人的地盘跟浆果圈一个风格:又有科技感又破败。
为了在有限的空间容纳庞大的鼠口,它们建设了错综复杂的立体空间,精密的建筑结构看得外行人眼花缭乱。可是走在街上,又到处都是破烂的门窗和接触不良的灯,鼠头人自己住的楼也像鸡笼,住宿条件没比家畜强哪去。
各种工作机器人川流不息,但没几个全须全尾的,一个个锈得花花绿绿,还有不少钢铁残骸堆在角落,头上的指示灯间或闪一闪,不断尝试着诈尸。
远处有一条浮在半空的隧道,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隧道外壁是充满科技感的曲面屏幕,正在循环播放关于“先进浆果养殖技术”的宣传片。乌鸦踮着脚、从建筑物缝隙中远远地看了一会儿,那宣传片里“干净卫生自动化”的浆果圈非常梦幻,跟他认识的那个反正一点关系也没有。
乌鸦还看见一辆雪白的高速列车开过去,不知道拉的什么,目测时速至少三百公里以上。与此同时,鼠头人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一只赖头秃毛鼠踩着“叮咣”乱响的脚踏车挤过去,还往地上吐了口痰。
鼠头人们养殖业发达,十来分钟的路程,乌鸦看到了好几座“浆果圈”。偶尔也会遇到相貌端正的男人女人——应该都是种公种母——牛马似的被拴在路边,头也不抬地用手抓着浆果粮吃。
路边的垃圾桶撑得快吐了,馊菜汤顺着桶底往外流,蟑螂和老鼠成群结队——是真老鼠,不会说话、巴掌大的那种,一个个富态得快跑不动了。
乌鸦没太惊讶:从他第一次吃到牛肉味的浆果粮,就知道兽头人和真动物可能是并存的。
一只小耗子蹿出来撞在索菲亚小姐的脚上,大耗子小姐立刻停下脚步让小耗子先过,并且虔诚许愿:“圣灵啊,请保佑我论文开题顺利过关,乌鸦没灾没病地交给买家。”
乌鸦立刻懂了:老鼠是鼠头人的“圣灵”,是吉祥如意的象征,约等于流星和四叶草!
于是他学着索菲亚的动作,也默默许了个愿:圣灵啊,请别在我的饭里拉屎。
先生和小姐他们是一个灰鼠家族,在当地算有钱鼠,住在一座体面的公寓大楼里。大楼正门对着鼠头聚居村的主干道——在这驴粪蛋子表面光的鼠头聚居地,只有主干道干净平整,路口红绿灯都显得很隆重,足足要等一分钟。
等红灯时,乌鸦本来正在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忽然,某辆车的车窗落下,车主探头透气,车载广播就从车里飘出来,居然是“人声”。
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正不疾不徐地播报:“……据悉,领主城堡于昨日夜间失窃,损失财物金额或高达数百万,失窃物品中还包括领主阁下重要的私人物品……”
那司机可能是耳背,广播音量大得冒失,跟每只路人鼠打了照面,又渗进每辆排队的车里。
索菲亚小姐忧国忧民:“领主城堡都能被偷,这鬼地方真是要完。”
沿街建筑的小窗打开,带着睡帽的鼠头探出来大骂:“公放猫不得好死!”
无聊的路人鼠们议论纷纷:“也不知丢了什么,话说领主的‘重要私人物品’又是什么玩意儿?”
“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新闻里就明说了,不会是领主的裤衩丢了吧。”
“裤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看八成是领主情人那个‘叽叽叽’的照片和小视频……这红灯怕不是又坏了,怎么这么长?”
有点没礼貌了吧,遗失物就不能只是一点脑髓吗?
一辆车上,被议论声惊醒的人困倦地眨着眼,听了一会儿,有点听不下去了。他偏过头,一缕银发就掉出来,落在了领口。
“我市安全署高度重视,大治安官亲临现场。相关人士透露,调查已经取得重大进展,嫌疑人身份及可能去向都已经明确……”
“嘀嘀——”
交通灯终于变色,急性子的司机按响尖锐的喇叭催促前车,萍水相逢的路边论坛就地解散。
乌鸦老老实实地跟着小姐过人行道,同向车道的车喷着尾气与他擦肩而过。
“咦?”他余光瞥见了什么,“有几辆车是不是比其他车大一圈?”
他待要扭头细看,车队却已经消失在了街角。
“回家啦。”索菲亚小姐拽他,“快别东张西望了。”
先生小姐他们这家族鼠丁兴旺,占据了整整一层。
一下电梯,就有一帮正在玩打仗游戏的幼年鼠人冲了出来,扮演坦克的那位一头撞在索菲亚小姐身上。在小姐怒不可遏的尖叫里,装着浆果粮的小钢桶掀翻在地,麻绳也脱了手。
“坦克”脚下一滑,冲到了乌鸦脚底下,跟低着头的乌鸦对视。
在无鼠目击的角度,乌鸦对“坦克”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坦克”把小眼睛瞪成了对眼。
下一刻,乌鸦抬腿就跑。
“坦克”立刻呼朋唤友,原本对垒的两军当即统一战线,鼠头幼崽们一拥而上。
“他跑了!抓住他!”
乌鸦在鼠头人逼仄的建筑里乱窜,这里的建筑挑高对乌鸦来说实在捉襟见肘,为防撞头,他抄起空了的钢桶扣在脑袋上。
只听一通乱响,顷刻间,乌鸦晃着“铁头”,撞坏了三盏灯、两个烟雾警报器,最后在查尔斯先生的咆哮中,鼠头幼崽们每鼠得到了一记大耳光,七荤八素的乌鸦被剥夺了“铁帽子”,拖进了索菲亚小姐的房间。
“真要命,要是少生点孩子,我族说不定早能搬到地上去了。”索菲亚抱怨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毛绒窝,形状介于懒人沙发和狗窝之间,很旧了,中间被人坐得凹陷了一块,“过来躺着……躺不下?真麻烦,你怎么长这么长。”
乌鸦顺着鼠头小姐的力道往毛绒窝里一摔,两条腿耷拉到地上,感觉天花板都在转。
索菲亚小姐试图喂他喝水吃东西,乌鸦闻着罐头味想吐,躲到了墙角。墙角有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廉价的香,闻着比罐头好受,乌鸦胡乱扒拉到怀里,把脸往上一埋。
索菲亚小姐:“那是我的香薰蜡烛……”
小姐要去地面上读书,不想让人闻到自己身上有下水道味,于是准备了好多香薰蜡烛。
“松开放下……哎,你别在地上打滚,那个不能吃!天哪!”
小姐被长腿大傻子折腾得焦头烂额,最后没了脾气,围着乌鸦点了一圈香薰才算把他安抚住。
“面包比你乖多了。”小姐蹲在地上叹了口气,从裙兜里摸出口琴对乌鸦晃了晃,“听吗?”
乌鸦闭了眼,用肢体语言拒绝鼠头人的艺术。
索菲亚小姐:“好吧,真拿你没办法,还点歌。那我给你吹一首舒缓的安眠,书上说这种音乐能缓解浆果病痛。”
乌鸦:“……”
传说中“地上学校”真是误人子弟,教出来的“浆果专家”都看不懂浆果脸色。
然后口琴声起了韵。
片刻,乌鸦悄然睁开了眼。
可能是凸嘴吹口琴得天独厚,索菲亚小姐的口琴水平很高。乌鸦不是“知音”,却也从曲调里听出了好怅然的离别意。
忽然,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划过几个画面,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清楚,只依稀是他要出发去什么地方,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站在不远处,正目送着他。
他朝那人挥手、倒退着走了几步,半带玩笑地哼唱“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但心里其实知道,不会“再见”了。
口琴声里,乌鸦凝视着低矮的天花板,想知道送别他的人是谁,他自己又是谁。
“妈妈”……但他的生母不是伯爵吗?那人影虽然看不清面貌,看体型不像女士……那会是谁呢?
口琴声停了,小姐的尖嘴伸过来:“乌鸦在想什么?”
乌鸦一把抓回游离的思绪专注此刻,开始套话:“面……包。”
小姐愣了一下,随后了然:“我知道了,面包以前也总是吹口琴给你听,是吧?那还是我教她的。”
乌鸦扭头看它,小姐就怅然道:“她跟你一样漂亮,从小养在我这里,又会唱歌,又会吹口琴,后来我去上学才把她送回养殖场……现在我想起她来都可惜。”
啊,“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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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头小姐怜爱地用毛爪摸了摸乌鸦的头发:“傻瓜,你听不懂这些吧?还是你好养。”
乌鸦感觉自己还是能听懂一点的,比如鼠头人的寿命可能比浆果长很多。
小姐:“我第一次养浆果嘛,以前净顾着好玩,瞎教了她好多东西。去年我放假回来,看她快要生了,就想让她到我这吃几天小灶,她随便翻画册看我也没管。唉,我哪知道浆果的脑子那么容易‘撑着’呢……”
这么说,面包临死前,在索菲亚小姐的鼠窝里住过一阵,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鼠头小姐的门突然打开了,查尔斯先生探头进来:“索菲亚,快来!猪佬们来摆摊了!”
小姐的惆怅被打断了,无奈扭头:“叔,跟你说多少次了,猪佬的货来路不正……”
伟大的先生在这一点上很接地气,它就跟全世界老年保健品的目标客群一样,笃信自己是随时能占到便宜的“天选之子”。
先生:“废话,要不怎么捡漏?”
小姐证实了鼠头人也有翻白眼功能。
“这回他们带的可是好货,保准你在地面上都没见过!”
“等等,我锁门,不然浆果又跑出去!”
“哎呀快点!”
先生一个滑铲飞来,把索菲亚小姐连鼠带帽子,一起铲走了。
“咣当”一声房门落锁,乌鸦也不着急。躺了一会儿,他攒了点力气,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乌鸦先是拿着香薰蜡烛在鼠头小姐在屋里转了几圈,把小姐的毛胶喷雾、指甲油、藏酒都翻出来闻了闻,放在一堆,又去研究书柜。书柜下半部分锁着,最高处是一排摆在外面的架子,上面放着几本破旧的儿童识字画册。
借着烛光,乌鸦花了一点时间,把画册从头翻到了尾。有的地方已经被翻烂了,书页上留下了清晰的手指印,是人手。
他叹了口气,抱着画册,翻到月份日期那一课,综合之前罐头朋友们教的数字,研究起墙上的月历。
月历已经翻到了十月——鼠头人常年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居然使用太阳历,也是以七天为一星期。
更怪的是,这月历是从十一月开始的,十月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
乌鸦一头雾水,反复确认了几遍,十一月开头那几天确实印着“新年假期”。
什么毛病?给“十一月”改个名叫“一月”犯法?
信息不足,他只好先把疑惑放下。
月历上大多数页面都很新,只有十一月、五月两页上落了土,看来索菲亚小姐是在“地面”住校,一年大概就年中、年底两次假。
短暂的假期里,她把自己以前的宠物从浆果圈里带出来玩……照顾几天,然后某天出门忘了锁门,面包偷偷跑出去了。
已知,面包从小就是索菲亚小姐的宠物,养了许多年,听起来一直很安分,为什么那次会跑出去?
是索菲亚以前从没忘记过锁门?还是面包当时听见……看见了什么?
乌鸦的目光落在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
鼠头人对采光和通风要求不高,窗户都很小,小姐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这座大楼的后门。从窗口往外望,除了满眼密密麻麻的破楼烂房,就是公寓楼后门的一条羊肠小路——鼠头人聚居区里很多这种小路,不比查尔斯先生的腰粗多少,只供一鼠通行。
这小路一头应该是浆果圈的方向,另一头不知通往哪。
乌鸦靠在窗边等了一会儿,小路上一直无鼠通过。这么等也不是办法,他就决定干一点符合智障身份的事。
乌鸦把小姐的桌布枕巾床单都揭了下来,桌布打成个布兜,当背包斜挎;枕巾包在后脑勺上,绕到鼻子底下打了个结,裹住碍事的长发;最后,他把床单往肩头一搭当披风,“呼啦”一抖猎猎作响,感觉自己贼他猫头帅。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几只小鼠头探了进来——灰鼠家族的几个孩子大概知道大人出门了,偷了钥匙进来看浆果。
乌鸦:哎哟,刚瞌睡就来枕头。
一片闪烁的烛光中,乌鸦缓缓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鼠头幼崽们:“哇!”
然后一个抱枕朝它们砸了过来。
9. 美丽新世界(八)
地下城车水马龙,鼠蚁和乐。
地面上,太阳照常落下又升起,古堡像沉默的兽,青苔遍布的牙缝里还残留着昨日的血。
城堡周遭三公里范围内已经戒严,安全总署“重大危机事件调查组”——简称“重事组”,全权接管了领主城堡,从城堡总管到园丁保安,都被控制起来讯问。
重事组在编刑警三十六人,编号就是每个人的身份。这里论资排辈之风有多严重呢?简单说,就是前一号是后一号的爹。
“36号”是全组最年轻、资历最浅的刑警,头上顶着爹、爷、太奶……等三十五位列祖列宗,谁都能使唤他。他每天就是传话跑腿复印文件,有时忙到甚至来不及弄清楚案子是怎么个事。
不过这回36号不敢迷糊,安全总署第一把交椅——大治安官亲自督办,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城堡不是失窃,是发生了凶杀案,受害人就是领主本人。
一地领主,在自己家里被谋杀,此事未见报,已经秘密震惊了首都角区中央。
36号奉命统计三个月以内,所有出入过城堡的人员名单。这是个大工程,不说每天来来往往的社会名流,领主光是明面上的情人就有二十多位,还不算露水姻缘、地下情……而除了固定的工作人员,城堡为了缩减成本,像除草工、宠物饲养员之类的活儿还会雇临时工来干。
36号入职大半年,第一次见到活的治安官,丁点不敢怠慢。这位空降星耀城安全总署的治安官神秘莫测,上任一年多,几乎没在安全署大楼露过面,一直有传言说他是上面派来架空领主的。
整个重事组,只有组长1号跟治安官说过话。
快步走到安全署的临时会议室外,刑警36号紧张地对着门扉整理外衣,就听见屋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记录,凶手男性、天赋者,案发当天夜里,是死者亲自邀请到二楼小书房的。凶手姗姗来迟……大概平时也对死者爱答不理吧。总之,那天刻意打扮过的死者从半夜等到了黄昏,他焦躁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等得很来气,所以决定做点什么。死者亲自下令,撤走城堡二楼、案发现场窗口正对的西侧花园中所有安保人员,为凶手提供了完美的作案空间。”
36号手还在领口上,听得出了神:神了,简直像亲眼看见的一样!
接着,他听见他们平时睿智精明的组长说话了,发出的居然是跟自己一样没见过世面的惊叹:“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大治安官不耐烦地甩了一句:“别问蠢话。”
“是,长官,对不起。”组长唯唯诺诺地应着,“那凶手的作案手法……”
“一种擅长暗杀的攻击型天赋,档案名为‘鬼影’,这种天赋者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操纵自己的影子。死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鬼影隔空缠住脖颈、一击毙命的。”
“鬼影……”
36号听见组长敲击键盘的声音。
“但是长官,”片刻,组长又小心翼翼地说,“本区并无记录在案的‘鬼影’天赋者,而且‘鬼影’虽然听着很实用,毕竟是一种‘一级天赋’,领主大人是‘二级天赋者’,这……低等级的天赋者怎可能杀得了高等级呢?何况领主大人的天赋又是……”
“咔哒”一声,治安官应该是点了根烟:“‘鬼影’天赋发源于背区,很稀有,迄今为止,整个背区只出过四位,三位已经作古,剩下那个原来是背区第二军区的一位上校。”
“上校?”重事组长茫然,“这位上校和死者的交集是……”
“生前没有交集,”治安官叼着烟,含糊地说,“‘鬼影’上校三个半月前死于谋杀,和你们万人迷领主一样,凶手也抽走了上校的脑髓——所以现在他们有了。”
会议室里的组长和外面的36号一起呆住了。
“去年八月,角区一位执政官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死因是中毒,尸体被缝进了一颗蛋里,脑髓被盗;今年初,首区金钻市第三院法官死在酒店,尸体被塞进熊玩偶服,脑髓同上;三月,莉莉丝航空腹区行政总监在泳池更衣室里‘变成’了一条没脑子的狗;六月,我们的‘鬼影’上校在自己车里丢了脑髓,多了对猫耳朵——以上所有受害者都是‘天赋者’,上一位受害者的天赋,就是下一位受害者的死因。凶手使用的天赋是一级,因为那是别人的天赋,他自己不一定是一级,我说明白了吗,蠢材?”
“所以这是……”
“针对天赋者的跨区连环杀手,因为各区独立执法,自以为是的傻子又太多,让他一路从角区杀到尾区——”治安官笑了一声,“门口那呆瓜,还不进来?”
36号吓了一跳,赶紧推门入内:“长、长官!”
“拿来。”治安官正眼也没看他,拿走36号手里的名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阅起来。
突然,他手一顿,停在了一份简历上。
不知是不是36号的错觉,他感觉大治安官的虹膜上闪过了银光。
“调阅这个人的全部资料。”大治安官将那份简历抽出来,扔给组长,“这人和本案有关,并且九成就是真凶。”
组长手忙脚乱地接住,仔细一看:“一个来打假期工的学生?他应聘了三个月的宠物饲养员,期满,已经辞职了。”
治安官一脸厌倦地朝自己不中用的手下喷了口烟:“人要是还在这城堡里,我还用跟你废话,早抓回来了?”
“那这个人现在……”
“躲到地下城去了,所以让你们不要打草惊蛇。”治安官再次神秘地跳过思考过程,直接说出结论,“现在,你派人以领主的名义,给我联系地下城的地头蛇,就说城堡遗失了三只百万级的浆果以及现金珠宝若干,要他们配合调查。记住,绝对不能让地下城那些杂碎知道领主死了——女神啊,这不用我教了吧?”
地下城“杂碎”鼠头人们正热闹着。
它们领地中央有一座“繁盛广场”,供奉着巨大的繁殖之神,平时鼠头们的祭祀、大型集会都在这举办。
没有大型活动的时候,围着神像一圈的空地上就会被流动摊贩占据,因此广场也算商业区。
这会儿,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浆果养殖户,正围着几头肥头大耳的猪头人。
猪头人——“猪佬”,个个膀大腰圆,说话瓮声瓮气,往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鼠群里一站,像一帮下凡的巨灵神。他们以走私浆果为生,游走在地下城各区之间,这回拉了十车的货,在广场上一字排开,供鼠头养殖户们挑。
索菲亚和查尔斯赶到时,广场上一边“叽叽叽”、一边“嗡嗡嗡”,正沸反盈天地讨价还价。
查尔斯先生奋力探着尖嘴,从攒动的鼠头里扎出一条血路,但看了一圈下来,又有点失望。
“都是母的,品相也不时髦了,还不如我们家自己生的,”他跟旁边的白鼠头点评,“不是听说有绝版好货吗?”
白鼠头:“你来晚了,刚才猪佬们说了,有好货,但是非卖品。只给今天花钱最多的三个买家看,想要,还得跟别族一起竞价。死肥猪们,真滑头……看见那辆车了吗?没开货厢,一圈货车围着的那辆,说是在那里面。”
查尔斯:“到底什么东西,这么矜持?”
白鼠头神神秘秘的:“说是钻石宠物级,B9的,极品。”
“离谱。”索菲亚扶着快被挤掉的帽子,“走了,叔叔,骗人的。”
只有地面上高级培育所繁育的浆果,才能参加“宠物评级”,品相、血统、性格都不用说,肤色和发色还必须赶得上地面的审美潮流。
宠物级从B1到B9,B9是最高级。
“B7以上的浆果几十万一只,都有编号,比咱家房都贵。B9只有贵族家里能养,”读过书的小姐不耐烦地给愚昧的同族科普,“咱们星耀城,全城只有领主一个有头衔的贵族,他们上哪弄B9去?城堡里偷的?领主能红烧了他们,真扯淡!快回家吧。”
查尔斯不死心:“哎,等等看嘛,来都来了,回家也没事……”
索菲亚暴躁:“你老没事,我论文开题还没写呢!”
然而这会儿,小姐还不知道,它的开题写不成了。
小姐的房间里,七八只鼠头孩子正尖叫着追跑打闹。
混乱中,索菲亚小姐的化妆品洒了一地,喷雾瓶乱滚。一只鼠孩子伸出毛爪拽住了乌鸦的床单披风。这一米高的幼崽力气堪比壮汉,乌鸦被它拽了个趔趄,床单也“呲啦”一声掉下来一块,飘飘悠悠地落在了香薰烛台边。
乌鸦“无意”撞倒烛台,遛着一屁股鼠孩子,从门缝里蹿了出去。他好像慌不择路,在楼道里来回跑了两圈,不知什么时候顺手带上了索菲亚小姐的门。
听见动静的大鼠人连忙跑出来捉浆果打孩子,索菲亚小姐空无一活物的房间里,倾倒的烛台火苗先是慢条斯理地燎着了床单碎片,又顺着布头安静地爬行了几尺,爬到洒了一地的化妆品液体里。可燃物猛地将火苗从地面上拔起来,爬到了窗帘和木质书柜上,把书本电器都卷了进去。
附近灵敏的烟雾报警器早被乌鸦铁头盔撞坏,又聋又哑地冷眼旁观。
直到——
“轰”!
被他随手凑成一堆的易燃易爆品炸了。
浓烟滚滚,终于惊动了其他楼层的烟雾报警器。
广场上交易正酣,一队武装鼠头突然冲了过来。
“停止聚集!都走!散开!”
查尔斯先生差点被人群搡个跟头:“哪个猫日的杂种举报了?”
“不是举报,是火警。”
火警广播在地下城上空响起:“灰鼠大厦十四层、十五层发生火灾,请附近居民听从指挥,勿恋财物,有序疏散。”
“哦,只是着火了啊。”查尔斯先生放下心来,问旁边人,“吓我一跳……刚广播说哪着的?”
“灰鼠大厦。”
“灰……什么?!”
乌鸦曲着膝、猫着腰,用索菲亚小姐的枕巾和床单把自己包装好,混在一群近视眼的鼠头人中,也跟着“被疏散”了,贴着墙根溜到了大楼后门。
后门锁了,但幸好不是什么高科技锁,乌鸦大致观察了一下,从桌布做的包里掏出一根顺来的笔,取出笔芯戳了几下就捅开了。
他一时想不起自己从哪学的手艺,挺刑,就是好久没用过了似的,手有点生。
撬开门,头戴枕巾、身披床单的“偷鸡大侠”就迈开六亲不认的大步,顺着羊肠小路探了出去。
面包这种“家养宠物”都能去的地方,一定不会太远。附近鼠头人都被疏散了,因此乌鸦顺着小路东拐西拐,一路没碰到一只毛茸茸。
走到尽头,步行小道和一条车行道交汇了。
呈现在乌鸦眼前的,是一个铁栅栏圈起来的大院,上面挂着块牌子,写着:繁盛??场。
中间有一个词,儿童识字书上没有,好在意思并不难猜——
乌鸦的目光越过栅栏:院门口有个仓库,应该是冷库,门锁着,门口堆着一摞保温箱。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像刚洗过。
院子正中间是几个操作台和放工具的铁架,挂着各种刀具……以及一排孩子的头。
乌鸦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小六。
他睁开眼、真正看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有问必答的“小孩哥”闭上了唠唠叨叨的小嘴。
只有头在这,身体大概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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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好入冷库了。
门牌上,识字书里没教的“生僻字”是“屠宰”。这条小路从热闹的浆果圈伸出来,通往繁盛屠宰场。
浆果圈里,只有“品相”足够优越的浆果才能有个名字,留下做“生产资料”,其他都是“肥雏”,是产品。
小“肥雏”们每天遵守纪律,努力吃饭,紧张地听着机器报他们身体的数据,盼着早点达标“出栏”。然后他们兴高采烈地排队来到屠宰场,完成他们的人……果生任务。
任务是什么?没人告诉过他们,好肥雏要多唱歌、少废话,杜绝问问题——小家伙们只知道,任务很光荣。
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完成之后呢?也不知道,大概就可以去很好的地方了。打开水龙头,里面流的都是果汁罐头,可以在种公种母那样的“大院子”里自由奔跑,也许还可以得到一个数字编号以外的名字。
他们欢天喜地地来,莫名其妙地走,大概也来不及想明白怎么回事。
当然,也来不及怕。
乌鸦忍不住想,如果他小时候没有被当成“种公”养起来,是不是也能使命感十足地活一生,寿终正寝于六七岁?
“快乐的果农数着他的果子……”乌鸦轻轻哼唱起鼠头人的田园牧歌,咂摸着肥雏无忧无虑的一生,无端生出羡慕。
“小五”是肥雏的名字,意思是某位种母生的第五个孩子,面包在意的那个“小五”可能是嬷嬷生的。圈养的浆果们不知道什么叫“妈妈”、“兄弟姐妹”,但就像珍珠会特别关心小六,他们好像本能知道跟谁亲。
也许那也是一个临近年关的时间,待产的面包被放假的索菲亚小姐带回老鼠窝。有一天小姐出门了,面包照常坐在窗边等主人回来,却意外看见主人戴着熟悉的大檐帽,领着一批肥雏从后窗下的小路走过,这批肥雏里有“小五”。
面包知道他们是要“出栏”了,像珍珠一样为他们高兴。她大概也有点恃宠而骄——好比开学时候其他孩子家长送到校门口,教职工能把家里孩子送到教室里——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跟过去,把小五送远一点。
被抓到顶多也就挨顿骂,不会怎样,毕竟她是珍贵的种母。
没想到,一送送到了底。
以面包的阅历,大概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于是她得了“脑癌”——一种浆果想太多的病。
混着罐头服的毒还没代谢完,乌鸦有点头晕,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撬开屠宰场院门进去,左眼瞳孔恍了一瞬,又恢复原状。
小六他们是被麻醉后宰杀的,自己不知道。
未识生死者,不可交流。
“晚上好,小宝贝。”乌鸦揉了揉小胖墩稀疏干枯的头发。
虽然早有准备,但其实这事他也想不通。
不是说他认为“人”这物种有多高贵、吃不得,而是不合理。
鸡鸭出栏只要一两个月,猪羊养一年也老了,相比起来,人的生长周期太长、饲养成本也太高。再说就以人体的含水量,那肉吃了够干什么的?能量比牛肉低那么多,口感据说也并不比羊肉优越,就鼠头人那伟大的生育率,以人为食怕是得闹饥荒。
面包是被索菲亚当宠物养大的,从小住在老鼠窝里,她又不傻,如果老鼠吃人肉,她不可能十多年毫无察觉。
所以这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恐怖奇幻版本吗?
浆果并不在鼠头主人的食谱上,他们饲养“浆果”,是为了出售。
那么,又是谁、为什么出高价买人肉?
猎奇的炫耀性消费?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鼠头人几乎家家养浆果,猎奇的风潮往往很快就过,来不及形成这样的规模产业。
“还是我们浆果的肉有什么特别功效?比如壮……不是,促进毛发生长什么的?”
乌鸦一边在屠宰场里溜达,一边单方面地跟小六聊天。
可惜这次他只能自己说了。
踅摸了一圈,他在把撬锁的笔芯装回去,又扯下一张屠宰场的货物单翻到背面。
“致索菲亚小姐,”乌鸦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他刚死记硬背的字,“你爱过面包吗?”
然后他把字条挂到了小六旁边:“替你姐捎句话。”
字条挂上去的瞬间,面包留下的契约书在乌鸦掌心消散了。
契约的内容只是“在小五最后去的地方,问索菲亚小姐有没有爱过面包”,至于是亲口问、留字条,索菲亚小姐有没有听见看见、如何回答,都不重要。
反正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闭上眼感觉了片刻,乌鸦轻轻叹了口气,从桌布包里摸出一把旧口琴:“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把大檐帽小姐的口琴顺出来了?”
他从面包那得到了口琴技能。
乌鸦用身上披的床单擦了擦口琴,嘟囔了一声“有耗子味”,就凑到嘴唇边。
稍一回忆,乐理和对应的乐谱就出现在脑海里,紧接着肌肉记忆自动装配,优美又忧伤的曲调从口琴里飞出,是索菲亚给他吹过的那支。
小六——小六们,闭着眼,收听着自己的丧歌。
一曲终了,乌鸦收起口琴退后两步,端详着一整架的肥雏们。
他那灿烂笑容不知何时蒸发了,五官沉静下来。就像寒冬的夕阳沉没,摘掉余晖光晕的山石现出原形,透露嶙峋本色——那居然是一张轮廓锋利的脸,让人想起刻着漆黑墓志的大理石碑。
乌鸦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把指头轻轻印在小六的额头上。
“晚安。”
这时,车行道上传来声音,隐约的震动从地面传来,乌鸦一侧头。
有车?
还是辆重型卡车。
10. 美丽新世界(九) 理智404
乌鸦煞有介事地冲小六们比了个“嘘”的手势,藏到了冷库旁的石墙后。刚把耳朵贴在墙上,他就听见墙外一声急刹车,有人气急败坏地骂道:“可恶的侏儒蹦子!”
乌鸦:嗯?
好洋气的粗话,里头居然没带“猫”。
这声音听着不像正常人,但又跟鼠头人那种铁片划玻璃似的尖嗓子不一样,低沉含糊,发音时大半截舌头黏在上牙膛上,还有点嗲。
神奇。
乌鸦鬼鬼祟祟地借破墙缝探出目光。
屠宰场门口虽然有条车道,但开进来的这辆货车明显超了尺寸,经过路口时卡住了,车有点眼熟。
眼熟的货车艰难地往后退了一点,退到了屠宰场后门。这里空间稍大,好歹能把车门打开。然后车上下来一头……一位骂骂咧咧的大猪。
乌鸦:哇哦!
这位猪头君跟鼠头人一样,身体形状也类人,但它足有两米——两米高且两米宽。
猪老兄不知吨位几何,反正它皮靴落地,把屠宰场门口那几块地砖压得“嘎吱”作响。
原来猪头人刚热起场,鼠头人那就闹起幺蛾子。消防队一冲,鼠头们叽叽喳喳地乱成一团。猪头人担心货物安全想撤,又舍不得——已经有不少怨种养殖户准备签单了。
于是几颗猪头凑堆一合计,决定兵分两路:只把普通货留下,看情况继续卖,派个人悄悄把他们的“宝贝”运到安全的地方。
谁知这场缺德的火也不知怎么着那么大,鼠头消防队来了一批不够,又来一批增援。为避让消防车,货车只好走小路。司机猪逐渐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小路,路也越走越窄,终于完全卡住。
“穷皮死耗子。”司机猪骂骂咧咧地熄了火,下车探路。
它车门没关严,一走开,方向盘就撞进了暗中观察的乌鸦眼里。那玩意儿像磁石,又像久别重逢的初恋,乌鸦猝不及防地看见,眼都直了。
吁,等等,这跟原计划不一样。
他死命把脱缰的视线往回拽,无声念念有词:“就猪老兄那块头,一屁股能坐死半打我,招它干什么呢?不要节外生枝了,理智啊……”
理智404NotFound。
于是半分钟后,乌鸦阴影似的从屠宰场后门钻出去,悄无声息地爬进了猪头人的车。
“计划?什么计划?”他念头通达了,“我一个傻子,哪来的理智?”
猪头君的座驾宽敞极了,什么都是加大号的,方向盘直径能有两尺半。除了方向盘、刹车和油门,车里的各种部件跟乌鸦脑子里的模型有点对不上,而且这车已经很旧,按钮上的图标都磨没了。
但没关系,一摸到方向盘,乌鸦就跟喝了半斤假酒似的,神志不清地飘了。
面对这一堆陌生玩意儿,他依然觉得自己行。
带着这种谜一样的自信,乌鸦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他判断是启动点火的按钮。
结果不出所料,他的判断一点边都不沾。
车没有打着火,倒是音响“嗷”一嗓子鬼叫起来。
前面探路的猪头君被震得一哆嗦,茫然回首,跟胆大包天的偷车贼看了个对眼。
乌鸦:“呜呜呀,不妙。”
车载音响:“冲向穷途末路——”
乌鸦:“好词,借您吉言。”
猪头君怒吼一声,地动山摇地奔将过来。
乌鸦一通乱按,先打开了车顶天窗,又按亮了货车周身一圈彩色小灯泡,接着不知怎么打开了集装箱里的音响——猪兄们真离谱,集装箱里还有一套独立音响,放的歌跟驾驶室里的正好是同一首,差俩小节,组成了强弱呼应的立体循环声。
最后他还启动了充气减重系统,几个气球缓缓从车顶支棱起来。眼看货车要变成哈尔的移动城堡,愤怒的猪头人扑到了车头上。
穿过猪头兄的血盆大口,乌鸦几乎看见了它的胃……终于,货车一震,启动成功!
脚踹进油箱里的刹那,乌鸦的眼睛亮起了鬼火,当场从文静的病弱美男子变身成癫狂的老鼠洞车神。
那大货车活像被人踩了尾巴,怪叫一声原地起跳,载歌载舞地蹿了出去!
这车不愧是拉猪的,马力足,贼他猫过瘾。
这一蹦,货车左右两边后视镜同时卡飞了,车身和鼠头人的危墙短兵相接,两败俱伤——车身变形、彩灯碎片飞溅,土墙也崩开了一角。
猪头人咆哮着在车头上乱扒,乌鸦挂上倒挡倏地一撤,前扑的猪头人失去重心,摔了个大马趴。
没等猪头人爬起来,就听引擎怒吼,它自己的车朝它冲了过来。
倒霉车主魂飞魄散,猪叫着转向狂爬。
随后又一声巨响,货车再次被小路卡住,车头几乎碰到了猪屁股。
乌鸦探头看了一眼:“哎呀不好意思,差一点。”
猪头人四蹄并用,好不容易爬起来,倒出一段距离的货车第三次加速冲来。
猪头人先是本能一缩脖,想起车子过不来,猪脸上又露出狞笑。
“你完了,贼畜……不,等等!”
只见车轮狂转、土墙颤抖,随后“轰”一声,货车与窄路硬核磨合成功,砖石乱飞,路通也!
嘈杂的摇滚音乐炸开,猪头人把黄豆大的小眼睛瞪到了蚕豆尺寸,撒丫子狂奔。
车载音响瓮声瓮气地咆哮:“我们杀人越货——”
乌鸦荒腔走板地跟着高歌:“偷车放火——”
“冲向穷途末路——”
“肉沫打卤——”
车载音响撕心裂肺:“呜呜呜嗷——”
乌鸦跟着深吸口气,发现没那么大肺活量,唱不上去,他只好遗憾地闭了嘴,狠狠又给了一脚油。
猪头大兄弟眼泪都跑下来了,绝望中,小路终于一转,又有其他路汇入。它使出拱白菜的力气一跃而起,扑了进去。可没看清那是鼠人的步行路,哪容得下它这样宏大的生命?猪头人扭成麻花也没挤进去,直挺挺地把自己镶在了路口。
货车轰鸣声袭来,它以为今日将命绝于此,吓得闭上了眼。
谁知开到跟前,车头却微微避让了一点,另一侧与墙擦出了火星。以毫米级的操作,货车火花带闪电地跟猪头人擦身而过,驾驶室车窗里还探出只手,贱嗖嗖在猪头人后颈鬃毛上摸了一把。
“哇!”那偷车贼发出少见多怪的惊叹,“扎手!”
话音没落到地上,货车绝尘而去。
那一刻是猪生的至暗时刻,而这一天也是茉莉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茉莉是一颗雌性浆果。
她生于星耀城第一浆果培育所,品相出类拔萃,十一岁拿到“B9”评级,成了传说中的钻石浆果。当年拍卖价格破了纪录,买主是星耀城领主。
而在领主城堡里生活了三年后,如今的茉莉面临淘汰——领主是贵族,讲究的贵族家里绝不能像中产阶级一样,出现超过十四岁的寒酸“老果”。
淘汰的“老果”会被批量处理,茉莉不想认命,所以临近年关,她决定出逃……带着她的两个累赘挂件。
俩累赘一公一母,公果叫“五月”,母果叫“草莓”,是跟茉莉同一批进城堡的。
这二位仿佛一对煮烂的面条,全是软塌塌黏糊糊的玩意儿,需要外接“主心骨”才能活。茉莉就是他俩一厢情愿追随的“老大”。茉莉一点也不想给烂面条当卤,非常嫌弃那俩货,但五月和草莓对老大死心塌地,打不跑也骂不走,怎么虐待都逆来顺受,一脚踩下去,脚感如踩屎,连出逃这么失心疯的行动都义无反顾地跟来了。
要知道他们可是宠物浆果,经过无数代人工驯化,跟野外那种会捕猎同类的野兽浆果早不是一个物种了。他们像纸花一样娇贵,连能不能出门遛都还有争议。留在城堡,就算淘汰,也有可能被工作人员领养或是捐给慈善机构,最差不过是无痛的安乐死,回到神的花园里。
因此草莓和五月可以说是抱着“殉道”的决心,跟着茉莉往火坑里跳。
不知是哪个精神跟茉莉一样错乱的神明保佑,他们出逃那天,城堡后花园里的三条大狼狗刚好去体检了,白夜里还不明原因地断了会儿电,城堡外墙上一圈监控居然都没抓到他们,茉莉那离谱的“城堡出逃计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功了!
然而逃出城堡只是第一步,外面的世界比培育所的嬷嬷讲的还恐怖。茉莉他们惊心动魄地躲过巡逻队,绕开醉醺醺的青少年,又在树丛中突然冒出来的流浪汉手下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三小只就被敲了闷棍。
星耀城地处摩羯洲“尾区”。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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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不光把本洲经济的后腿拖到脚后跟,还为提高犯罪率做出了卓越贡献。
尾区的特产之一就是“地下城”,里面藏污纳垢,挤满了罪犯和天蝎洲来的非法移民。
非法移民中有一族格外臭名昭著,叫“猪猡族”,流窜在地下城各个角落,以走私活体浆果为生。
据说猪猡族会在城里偷宠物浆果,不知有多少可怜的浆果跟着主人上街,主人买个报纸的功夫就被偷走了。它们还从野外抓可怕的“野怪浆果”当种公种母卖。野怪是一种没有理智,只知道交/配、吃和杀戮的怪物,跟这种东西关在一起还能有什么下场?
培育中心里的嬷嬷一直用“猪猡来抓你们了”吓唬小浆果,没想到,最可怕的噩梦成了真。
茉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包捆好装进了麻袋。她是被别的浆果推醒的——关押他们的货车上,除了茉莉他们,还有两只“成果”。
“成果”是骨骺线已经闭合、不再生长的老浆果。城堡里没有,茉莉接触过的成果,只有培育中心的种母。
货车里这两只却都是公的。
其中一只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里,看不见长相,一动不动地蜷在铁笼一角,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只——就是推醒茉莉的那位,是个大约二十多岁的金发雄性。他左耳戴着只耳钉,不知有什么科技,居然会发光。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大金毛一边帮茉莉解绳子,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别叫,别害怕,我不是野怪,你看——”
公果在小臂内侧搓了搓,那里居然贴了一层伪装用的假皮,撕下来一角,就亮出了里面的黑蔷薇刺青和编码。
“黑蔷薇,培育中心的嬷嬷肯定教过吧?我们是警果,是城市守卫,保护你们的。”
茉莉:“……”
嬷嬷确实教过,“警果”是一种由安全署训练的工作浆果,警衔比警犬高一级。
非法出逃遇上了警察,运气真好。
“我正在执行卧底任务,就是为了抓这撮偷浆果的猪猡贼,放心吧,”警果先生信誓旦旦,“我肯定会完完整整地把你们送回主人家里的!”
茉莉:“……”
谢谢您了。
“对了,你们主人是谁?”
茉莉踩住五月的脚、掐住草莓的手,以防这俩抖成一团的废物吓抽过去,搅动起全部的脑浆开始编瞎话。
就在这时,行驶中的货车好像蹭到了什么,突兀地停下了,随后一声车门响,开车的猪猡好像下了车。
集装箱里的几个浆果全都屏住呼吸,警果脸色微变,从靴子夹层里摸出一把薄薄的小刀,谨慎地靠近货厢门口,探听外面的动静。
突然,集装箱里炸起震耳欲聋的摇滚歌曲,所有人脑门“嗡”一声。
然后货车前前后后地晃荡了几下,原地……起飞了。
双脚离地的时候,集装箱里几个的表情都很茫然。
集装箱好像被无数大锤敲打,“叮叮咣咣”,装着两个成年公果和三个少年的大铁笼在集装箱里上蹿下跳,原地发了癫。
茉莉被她的两个累赘一边一个抱住,仨人胳膊腿缠在一起打成了死结;警果先生的脑袋在铁笼上撞了三次,耳钉细细的光晃出了残影;连那位一直蜷在角落里的“毛毯”先生都被移驾出来,往铁笼一角撞去。
就在他“飞”过茉莉身边时,毛毯里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一把抓住了铁笼。
“砰”一下,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敲在了茉莉的鼓膜上。她惊愕地抬起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对上了一双眼睛。
眼睛轻轻一弯,好像对她笑了一下,眼神莫名熟悉。
没等茉莉反应过来,车子突然一个加速,她被惯性搡了出去。
“啊……”
“毛毯”先生单手扣住茉莉的后脑勺,把她捞了回来。那手冰凉,隔着厚厚的发辫,居然把女孩激出一个寒战。
他把茉莉安放在草莓和五月中间,让他们仨按大小个排好,顺手将茉莉甩得一前一后的辫子拉到一起,又把五月歪斜的领结扶正,这才满意了,后退半步,重新用毛毯把自己裹成个茧。
茉莉:“……”
什么毛病?
随后她意识到,车速平稳了。
11. 美丽新世界(十)
乌鸦兜着下水道味的风,单手扶着方向盘,把猪头人的货车开到了宽敞的主干道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有意外就有收获:猪头君干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他在货车的储物盒里翻出了几个小范围的信号干扰器。
把干扰器往桌布包里一揣,浆果乌鸦就和他的理智一起,不在服务区了。
除此以外,他还翻出了猪头兄的大墨镜、毛线手套以及一打一次性假鼻子。墨镜和手套很遗憾,都戴不上——那手套要是戳俩窟窿,他能当裤子穿。
倒是假鼻子很有趣味。
假鼻子是硅胶做的,鼻孔留了眼,不影响出气,撕掉包装就可以像假双眼皮一样粘脸上,想必猪头一族以鼻大为美。乌鸦不太赞同这种审美,但勇于尝试,也撕了一个糊上。
到他脸上,假鼻子就成了个大口罩,把他整个下巴都兜进去了。
这样一来,乌鸦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他欺负鼠头人眼神不好,顶着这颗经不起推敲的猪脑壳招摇过市,在地下城一通乱蹿,将地形、路网监控一一收进脑子。
最后,他把车开进了鼠头人聚居地的最西边:一处垃圾填埋场里。
猪头君的货车被他祸害一圈,已经能完美融入垃圾场氛围了。而且填埋场地势很高,凭乌鸦的视力,能站在破烂之巅俯瞰整个鼠头聚居地。
他关掉车载音响,把车停稳,想起什么,又把骇人的假鼻子摘了下来。临窗一照,自觉颇为人模狗样,这才掏出他那根万能的笔芯。
而此时,集装箱里的警果先生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他半跪在铁笼门口,灭了耳钉照明,一片黑暗中,单手攥住了铁笼上的锁——锁已经被他事先破坏过了,只是虚虚地挂在那。
金毛警果焦躁地等待着,拼命按着自己的袖扣。袖扣是个便捷发信器,可以将他的位置传送给接应的刑警主人和同事。再一次,袖扣上传来不祥的两下震动,警果先生牙关紧了紧:这代表信息发送失败。
信号一直发不出去,警果先生怀疑开车的猪头人开了信号干扰。
是他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吗?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警果先生的冷汗就浸湿了后脊梁。
他知道猪猡族平均身高超两米,体重可能得是他的五倍,一旦对上,他没有任何胜算……更不用说他还得保护那几只柔弱的宠物浆果。
可敬的警果先生逼着自己冷静,微微颤抖的手将耳钉上的光调成激光模式:假如他能在对方打开集装箱的瞬间,用激光晃花那猪猡怪的眼,就可以得到一次攻击机会。最好一击必杀,这样他的敌人会少一个,而其他猪猡人都会来追捕他。他引开敌人的视线,其他浆果或许可以趁机逃走。
警果先生知道这行动计划很粗糙,能不能成纯靠撞大运,但这已经是仓促间他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
然后集装箱门响了。
来了!
大金毛耳畔全是自己嘈杂的心跳声,一时没听出这开门的动静有什么不同寻常。
集装箱从外面打开,警果猛地发力,一把将虚搭的锁头拽下来,把自己和激光一起弹射了出去。
“坏了,”电光石火间他就知道出师不利,“这猪猡怎么这么矮?”
外面的人没有两米高,预计高度有误差,激光没晃到“猪头人”的眼睛,而且对方似乎还早有预判,开门瞬间就往后退了几步,从容地让过了警果挥出去的小刀。
“哎哎,朋友,冷静!我投降。”
等等,这声音……
警果眨掉被外面灯光晃出的眼泪,愕然睁大了眼,这才发现集装箱外的生物不是猪猡,是个浆果少年。
对方头包一坨枕巾,身披半截碎花床单,胸口上倒贴着一次性假猪鼻。
这少年邋里邋遢,扮相还很癫,但不知为什么,一照面,警果就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居然是一双纯黑的眼睛,含着地下城的灯光,像微风中有月色漂荡的水潭。
警果先生愣愣地想:如果他年纪小一点,这双眼睛就能让他拿到个好评级。
“你是……浆果?”
“是啊!”
可是随即,“水潭”里就射出了“暗器”。黑眼少年的目光飞快掠过警果的耳钉、袖口、鞋……大金毛头皮一紧,几乎觉得自己被对方解剖了一遍。
“幸会,先生,您……看起来像个公安?”黑眼少年好奇地问,“浆果还能做公安吗,您什么职务?”
警果条件反射,站直了脱口汇报:“我隶属于摩羯洲尾区星耀城安全总署,第二警果营第三支……等等……”
他怎么知道的?
“哦!失敬。”黑眼少年把猪鼻子扯下来,模拟着做了个脱帽的动作,“所以您这是在卧底浆果盗猎集团吗?看着像刚参加工作的,这不会是您第一个任务吧,好厉害!”
警果更震惊了:“你怎么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果?”
黑眼少年:“开心果,嘿嘿。”
警果:“……”
什么玩意儿?
“我叫乌鸦,警官……警果先生,您怎么称呼?”
茫然的警果老实地回答:“我叫迅猛龙,临时四等警衔……你笑什么?”
“不好意思,”乌鸦捏住双颊,把笑容捏扁了,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是家养种公,这里有点问题。”
四等警衔的迅猛龙先生晕头转向的。
张着嘴、瞪着眼,他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家养种公?”
他的目光往下落,发现对方虽然体型单薄得像只普通公果,咽部居然有起伏,骨架确实也挺舒展。
“所以你不是公果,”迅猛龙喃喃说,“是种公?”
不是公果是什么?
乌鸦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确认性别:难道现在女……母果也能兼职当“种公”了?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警果先生:迅猛龙穿着高领衣服,挡住了喉咙,人很高,虽然受过训练还算有肌肉,但骨架纤细,与他身高相比略显失衡。他的髋部、眼位,都能看出是成年男性,下巴却很光洁,声音也略中性。
原来如此,乌鸦了然:有的工作犬要绝育。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往集装箱里瞄了一眼:“您是后援没到位,还是临场出意外了?需要帮忙吗?”
直到这时,迅猛龙才回过神来,警果的职业素质终于上线,他捏紧小刀,冷冷地说:“退后。”
乌鸦立刻举起双手,乖乖往后退了一米:“好嘞。”
迅猛龙打量着他,盘问道:“你说你是家养种公,主人是谁?你和秘族走私犯什么关系?”
乌鸦眨眨眼,记住了“秘族”这个词,随后他骄傲地自我介绍:“我主人是哈……哈哈什么灰毛大耗子族,老实人……我的意思是老实耗子,跟走私犯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八成还是他们假冒伪劣商品的受害人……嗯,受害鼠。”
这浆果看着挺机灵,说话颠三倒四的。迅猛龙皱着眉想了半天:“你说的是‘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一拍手:“要不怎么说公务员有学问呢!”
迅猛龙把刀片压低了一些:“哈波克拉特斯人虽然也是天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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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来的秘族,不过他们登记过,也还算安分,是合法移民。”
乌鸦:“必须的,我家还有一位小姐是地面读书的大人物呢!”
这话听着可笑又可怜,警果先生忍不住心生同情:这种公长了一双春水似的眼睛,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太阳吧。他不知道地下城是最底层的贫民窟,住在里面的外洲移民统统是毫无地位的臭虫,还把一只不知在哪当学徒的母耗子当“大人物”呢。
但大金毛正直又善良,没去嘲笑这荒谬的傻话,对乌鸦的戒心也去了大半。
迅猛龙往车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一只果在这,也是被走私犯偷来的?”
“哦,那倒不是,好像是我不小心偷了走私犯。”
迅猛龙:?
乌鸦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如此这般地把他的偷车经历美化一番,成了他“在路边看到一辆无主的车,还开着车门,一时好奇爬进去,不小心就开走了”。
迅猛龙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又长了三寸,头发都快被顶掉了。
他满脸“怎么会有这种事”,迟疑着提出疑点:“你……一个家养种公,为什么会独自在外面闲逛?”
乌鸦眼都不眨:“我主人家着火了,消防员来疏散,没人管我。我傻嘛,很容易迷路的,走着走着迷了——后来开着开着车也迷了。”
地下城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着个火炸个瓦斯也挺稀松平常的,耗子们一哄而散,顾不上家畜也正常,但是……
迅猛龙:“为什么你能开走猪猡人的车?”
乌鸦:“啊,你不能?”
迅猛龙:“哪个正常浆果会开车啊?!”
乌鸦:“我不正常啊,不都说过我脑子有问题了吗?”
迅猛龙:“……”
这时,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乌鸦早看见警果先生护在身后的几只“受害浆果”,分别是三个初中生年纪的半大孩子,一个裹得像根春笋的“毛毯人”。
三个孩子都精致到了夸张的地步。男孩穿着经典的巴洛克三件套,两个女孩一个留着妹妹头、一个打着麻花辫。“妹妹头”穿着全套的白无垢,“麻花辫”身上是一条黑底金线的锦缎旗袍,金线在破破烂烂的集装箱里闪闪发光。
仨人摆在一起,像一套昂贵的复古人偶,简直能就地组成个景点。
笑出声的则是那根“毛毯笋”。
“你醒了!”迅猛龙这才注意到“笋”从角落里长出来了,“之前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这些可恶的猪猡!”
毛毯动了一下,一把水银似的头发就从破毯子里流了出来。
“不好意思,”他轻声说,声音柔和,但音色低沉,是典型的浆果种公嗓音,“有劳费心。”
说话间,他掀开严严实实的毛毯,露出了一颗……近乎于纯白的头。他发丝雪白,脸上血色也极稀薄,只有眉睫和虹膜上染了点水彩质地的琥珀色,眼角眉梢微微下垂,天然带着一点忧郁,像一尊骨瓷雕的天使哀像。
一时间,集装箱里所有浆果都被这颗头吸走了目光,直到一个唐突的声音打破沉寂——
“好家伙,”乌鸦充满敬意地问候,“您活的吗?”
“嗯,对,”“天使”彬彬有礼地点头,目光在乌鸦乱卷的长毛上停顿了一下,回以问候,“您也是?”
乌鸦:“可不是,真有缘!”
迅猛龙:“……”
这些种公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警果先生正要说什么,忽然“噗通”一声,穿着白无垢的“妹妹头”一头栽倒。
12. 美丽新世界(十一)
“麻花辫”差点被砸进怀里的同伴带趴下,和她们一起的男孩发出防空警报般的尖叫。
“天使”拍了拍男孩的肩,关上“防空警报”开关,半跪下来查看。
“她怎么了?”迅猛龙也担心地凑过来,“是不是猪猡人做了什么?”
“没事,贫血,常见病,还有就是饿太久了。”好心的“天使”看起病来,比三个鼠头专家摞一起还麻利,“有没有……”
他话没说完,旁边就递过一瓶饮料。
这手……
“天使”裹紧了自己的小毛毯,躲远了一点,大概实在没控制住,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忍耐的表情,看着更忧伤了。
“不好意思,乡下果,卫生条件有限——饮料是猪人车上翻出来的,”乌鸦瞥见旁边一脸戒备的麻花辫小姑娘,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拧开饮料瓶往瓶盖里倒了一点,自己先喝了,“里面没有浆果不能喝的成分,就是糖有点多,介意吗?”
“麻花辫”这才一言不发地接过去。
她长得像个乖乖的大洋娃娃,但乌鸦打开集装箱时看得很清楚:当时警果迅猛龙正一脸悲壮,准备殉职,而被他舍命挡在身后的麻花辫却伸出了一只小手。
乌鸦再晚出声一秒,警果先生就要让保护对象推出来当替死鬼了。
一个心狠手辣的小朋友,有前途。
乌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麻花辫把饮料喂给妹妹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倒是旁边那很有男高音天赋的男孩细声细气地接话:“她叫茉莉……”
乌鸦看向他:“你呢?”
男孩瑟缩了一下,但碰到乌鸦的目光,他胆子又大了一点:“我……我叫五月。我们三个——还有草莓是‘同笼’。”
五月指了指妹妹头:“草莓胆子小,一直很容易生病,我们被那些怪物抓来,身上的东西也给搜走了,已经一整天……唔!”
茉莉嫌他话多,把剩的半瓶饮料捅进了他嘴里。
“哎。”“天使”一伸手挡在两个少年人中间,他对茉莉摇了摇手指,像个严肃的金牌幼师,“好孩子不可以这样。”
见活鬼的“好孩子”。
但茉莉不知他底细,还是谨慎地偃旗息鼓,冲五月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
怪得很,她总觉得这个“天使”很熟悉,可她确定自己没见过成年种公——为了确保繁育计划不出乱子,种公通常要跟其他浆果隔离饲养。况且这么特殊的品相,如果见过,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她也绝对不可能没印象。
迅猛龙见草莓的脸色稍微缓过来一些,就捡起了之前的话茬,问茉莉:“你们主人是谁?怎么落到猪猡手里的?”
茉莉手指微蜷,就听那碍事的警果又补充道:“别担心,你们三个的品相肯定是B7以上的,属于‘贵重资产’,安全署那里都有记录,出去查一下就能找到你们的家。”
茉莉用后脑勺都能感觉到五月的惊惶。
幸好,那个叫“乌鸦”的泥猴儿种公适时地插了句嘴,给她争取到了一点缓冲时间。
乌鸦很无知地问:“怎么查,你们地面上的浆果也植入芯片吗?”
迅猛龙不适地抖了一下,脱口说:“怎么可能,那也太野蛮了!”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言,唯恐伤到这“乡下少年”的自尊,善良的警果又连忙找补:“呃……地面上不太一样,登记系统比较完善,宠物出生的时候,繁育中心就会把DNA和指纹信息录入,用不着给浆果植入什么。他们宠物浆果年纪都很小,又娇气又贵,主人舍不得的。”
乌鸦靠在铁笼上,又从字里行间挖到一点常识:“浆果”非常贵重,跟猫狗不一样,不存在遗弃问题。还有就是,“地面人”的单体战斗力恐怕比鼠人强得多,对普通人类有压倒性的优势。
这时,茉莉的谎话已经加载完毕,她冷静地开口说:“不用查,我们是领主城堡的。”
迅猛龙和五月一起睁大了眼睛,前者是惊讶,后者是“你怎么说实话了”的惊骇。
茉莉:“那天白夜,我们突然被一个仆人叫醒,说是要带我们去体检——领主养的几条狗也是那天体检,所以大家也没多想。结果刚上车,我们就被打了麻药关进了笼子,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醒过来就在这辆车上了。”
她顿了顿,又别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那个人还从城堡里拿了好多其他的东西。”
前一阵,城堡里来了个怪胎宠物饲养员,业余爱好加班,遛狗的热情比狗都高。那饲养员不喜欢罐头和成品粮,自己做了好多猫饭狗饭,没事还给茉莉他们烤饼干。饼干热量高好保存,他们出逃的时候,茉莉打包了不少当口粮,还把装饼干的的金盒金盘都顺走了,可惜都落到了大猪手里。
迅猛龙睁大了眼睛:“等等,我路上好像听见……大概是车载新闻?里面说领主城堡失窃,难道丢的就是你们?”
茉莉那会儿还没醒,没听见新闻,此时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恐怕是城堡发现他们不见了。但她心理素质绝佳,面不改色:“嗯,还有金子。”
迅猛龙严肃起来:“偷走你们的是什么人?”
茉莉骄纵地抬起下巴,一脸被宠坏的不高兴:“我怎么知道?你知道城堡里每天有多少仆人工作吗?谁认得过来。”
“白……夜。”乌鸦默念着茉莉嘴里的一个词,目光落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一抬下巴,女孩就露出了旗袍立领下的几处旧伤,是犬齿的牙印。
啊,原来如此。
他想:难怪贫血是“宠物”常见病。
“白夜”、封建复古的审美潮流、神秘的十进制、强大的个体战斗力、类人而非人……这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啊。
鼠头人、猪头人,搞不好还有猫头狗头,这些半兽人统称“秘族”。在本地,也就是所谓的“摩羯洲”,秘族是低贱的“外洲移民”,大多住在臭烘烘的地下城,是这个社会的底层。
那些见不得光的生物反而要占领了地面。
乌鸦在地下城一隅观察这奇幻的世界,管中窥豹、连猜再蒙。至此,他把拼图拼上了大半。
还差两块至关重要的:第一,这些吸血鬼既然把万圣节定为除夕,为什么没有干脆把“十一月”改名叫“一月”。第二,虽然记忆不知被他落在了哪个耗子洞,眼下什么有用的事也想不起来,但他知道,这世界不是从来如此。
那么,人类又是怎么走到穷途末路,甚至失去了称“人”的资格呢?
他心口有些发闷,连带着胃也跟着绞痛起来,可能是刚服完毒就马不停蹄地放火偷车撵大猪,浪过头了。乌鸦一手抵在肋下,手上浮着一个只有他自己可见的黑色契约——除了一身行套,他还带着一个未完成的死者订单。
眨眼光景,乌鸦心里就闪过诸多念头,自动变成没用的知识存档。在外人看来,他只是看了茉莉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
迅猛龙无意中瞥见:“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乌鸦自言自语似的说,“世界真的好神奇,对不对,警果先生?”
神奇在哪?一头雾水的警果先生没感觉到,就觉得这种公怪神道的。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是卧底警果,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
茉莉也悄悄竖起耳朵,从迅猛龙身后小心地观察,不料一抬头正对上那双魔鬼一样纯黑的眼。
茉莉眼角一跳,感觉自己被看穿了。
但对方很快移开了视线,认真地对警果先生胡说八道:“我是智障。”
“……所以?”
“所以我知道。”
警果先生再有涵养也有点不高兴了,脸色沉下来:“你在愚弄我吗?”
乌鸦一歪头,冲他笑了。
他的脸很脏,笑容却很清澈,看人的时候,眼神像在欣赏一朵稀世罕见的花,让人有种“他好像很喜欢我”的感觉。迅猛龙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刚起的火倏地散了,并且没发现乌鸦又在驴唇不对马嘴地乱回。
乌鸦:“你知道吗,亲爱的,你让我想起油画里灿烂又懵懂的道林格雷。”
迅猛龙没听懂,但脸“腾”一下热了:“什、什么?”
乌鸦没回答,靠着铁栅栏弓起背,等着胃里逐渐尖锐起来的绞痛过去。
迅猛龙这才意识到他脸色不对:“喂,你……”
话没说完,救苦救难的“天使”已经先一步把乌鸦接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警果的错觉,这长得像堕落天使的种公跟恐怖传说中的一样,会被病态的、虚弱的存在吸引。明明方才还对不讲卫生的乌鸦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儿却像是看到了喜欢的食物,兴趣盎然地主动靠近:“你不舒服吗?”
乌鸦:要命。
那个人一靠过来,他就闻到了一股很淡、但非常邪门的味。好像是在香草奶油里拌了一勺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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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面还掺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天使”怎么是这个味的?他的胃翻腾得更厉害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头重脚轻地撑住铁笼远离了“天使”,一边挣脱,一边却好似无意地抓向“天使”搀扶他的手腕。
“天使”分寸感十足地缩回手,刚好没让乌鸦抓到,冲他笑了一下。
乌鸦:“……”
这笑容好像要超度他。
“天使”:“你怎么了,需要我看看吗?”
乌鸦火速澄清:“一点小问题,还能抢救。”
不着急上天堂。
“天使”扇动着近乎透明的睫毛,忽然凑近,那股诡异的甜味再次扑面而来。
乌鸦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却感觉对方不是在看他,而是拿他的瞳孔当镜子,照了一下自己。
“你的眼睛很特别,尤其左边这只,”“天使”用唱诗一样温柔优美的声音说,“你看到我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吗?”
乌鸦心说:恐怖片里气氛组C位的邪/教雕像。
他笑而不答:“怎么称呼?”
“都可以……他们叫我‘加百列’。”
“天使长,这么说您是翅膀最大的那个!”乌鸦肃然起敬,双手合十,冲“加百列”拜了下去,虔诚地说,“给您磕一个……阿弥陀佛,请保佑我发财,阿门。”
这一“磕”,加百列不得不退开了,他垂下眼,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会。”
“没事,您不用会,”随和的信徒安慰道,“我们进庙烧香的,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迅猛龙:“……”
本想过去帮忙的警果先生还伸着手,表情十分无助。
全世界的种公都这么不正常吗?
更无助的是,这时,迅猛龙那袖扣的发信器又震了两下——发信又失败了。
“不好意思,”迅猛龙不得不打断那边的迷信活动,“这里是没信号吗?”
“大概?”乌鸦不动声色,“地下城嘛,基础设施建设就那么回事。”
迅猛龙下车环顾周遭:“这是地下城的垃圾站吗?你为什么把猪猡的车开到这里?”
好问题——到垃圾站来做什么比较合理?
乌鸦用胃思考了一下,回答:“捡垃圾。”
“捡垃圾?为什么?”
“家里穷。”
迅猛龙:“……”
警果先生抹了把脸,无奈地放弃了交流。他绕着货车走了一圈,哪都找不到信号,只好又回去求助乌鸦。
“你对我们没恶意,我能感觉到,”迅猛龙正色说,“不想回答问题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但我现在需要你帮助。”
乌鸦软塌塌地靠着铁笼,像一根泡糟的海带,给警果先生看他的智障脸:别指望,我没用。
可惜,不知是光线不好,还是警果先生情商欠佳,迅猛龙没看懂他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安全署追查这伙偷浆果的走私犯很久了,本来安排卧底的是几个母果同事,但是工作果跟宠物浆果体型差距太明显,那些猪猡没上当。反而是我……大概长得也比较壮,被它们当种公抓了……我在猪猡的老巢醒来以后,就一直给同伴和主人们发定位,那时候明明成功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回音。”
迅猛龙说到这,转向加百列:“你是车里唯一的成果,我本来想喊醒你帮忙,但你那会儿睁着眼,一直没反应,还浑身冰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加百列的目光原本追着乌鸦……打结的发梢,听问,才分了一点注意力给迅猛龙:“不记得了。”
迅猛龙就自行下了判断:“肯定是麻醉剂过量了,这些可恶的猪猡!你是外区来的吧,我刚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我们这里比较落后,没那么先进的繁育技术,培育不出你这样的特殊品相。”
乌鸦的目光悄悄移动过来——的确,这位“天使长”不像自然产物。
加百列的头发呈现出明显的白化特征,皮肤却几乎是无暇的,丝毫没有白化病人的损伤和斑,眉眼上的色素恰到好处,看起来配色和谐,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让他的眼睛不那么畏光。
他浑身上下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痕迹。
加百列优雅的一颔首:“嗯。”
“你是哪个区来的?”
“角区。”
“角区?”迅猛龙先是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连茉莉他们都将视线投过来,就见警果先生猛地往后一仰,“天!角区?!”
13. 美丽新世界(十二)
乌鸦还在想“角区”是什么,警果先生就带着向往说:“你是从首都区来的?我都……我刑警主人们都没去过,那得有多远啊,上万公里吗?”
乌鸦:啧。
首都叫“角”,他们这儿叫“尾”……光看名,他们这儿就算不是老少边穷地区,也是个天高皇帝远的旮旯。
所以他身在落后地区的贫民窟,是一只底层外族移民饲养的家畜。
好家伙,这都不能说是食物链的尾巴,只能算食物链遗落在身后的屁!
迅猛龙又问加百列:“那你是怎么会落到猪猡手里的?”
加百列用极简主义的风格回答:“从车上被他们偷走的,大概是车门忘了锁。”
“他们把你从首都区一路偷到这?!”
加百列:“嗯。”
乌鸦匪夷所思地看了加百列一眼:连个主语都懒得加,这瞎话过于敷衍了吧?
就听正直的警果先生发出震怒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些走私犯的脏蹄子都已经伸到首都区去了!他们是个跨区团伙,那我查到的这个据点也只是冰山一角!”
乌鸦:“……”
他顺着铁笼往下滑了半尺,不光胃疼,连脑仁也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加百列忧心忡忡地转向他。
“真的不用我看看吗?我照顾过很多小……”富有同情心的天使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浆果,一般的伤病都懂一些。”
“谢谢,我这病看不了。”
“什么病?”
“毛病。”乌鸦扯开脸皮冲他假笑了一下,又真诚地对迅猛龙说:“大兄弟,幸好你是个警果。”
如果去做生意,一定会赔得连肾都保不住吧?
这都能信啊!
如果真有一小撮猪猡,冒着生命危险从首都盗窃“高级浆果”,花巨额运输成本,就为把他全须全尾地拉到欠发达地区,到贫民窟当生产资料兜售……这叫“走私”?这分明是下乡扶贫!
迅猛龙还以为他在夸自己,羞涩道:“没有,我只是领安全署的罐,做我分内的事。”
乌鸦都快看不下去了:“你刚才说你找到了猪头……猪猡族的老巢,还在那里给你们安全署发了定位,对吧?那也就是说,其实你那时就已经算完成任务了,是完全可以脱身的,为什么没走?”
迅猛龙一愣。
乌鸦:“是因为不放心他们,才一直守在那等后援吧?没想到后援还没到,你们就先被装进货车拉到这了。”
事情确实是这么回事,但警果先生一直怕让别的浆果有负担,故意隐去了自己的牺牲没提。突然被乌鸦提出来,迅猛龙有点手足无措,挠着头嗫嚅道:“其实也没有,脱身也没那么容易……我也觉得等支援保险一点……哎,再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嘛,安全署的刑警大人们保护民众,我们保护民众的浆果,总要把他们安全送回地面才行啊!”
这是一只带着忠诚和信念的……唔,浆果。
可是“浆果”的忠诚算什么呢?
加百列那双有点非人感的眼睛没有半点波动,对胃病更有兴趣,三个孩子都各怀鬼胎地低着头。
这三个崽鞋都很新,鞋底鞋帮几乎没有磨痕,鞋面却蹭了不少污渍,白衣服的袖子上还沾着青苔……浑身上下都是狼狈跑路的痕迹,跟麻花辫讲的故事边都不沾。
那未来的男高音还一开口就说漏嘴——“身上东西给搜走了”,半夜被盗的宠物身上能有什么东西,奶嘴吗?
一照面,乌鸦就知道这三个小朋友根本不是“被盗”,是私逃,还是蓄谋已久的。
警果先生心心念念地想把人安全送回地上,人家说不定在盘算着一脚把他踹往西天。
“要找信号是吧?”乌鸦病恹恹地说,“你身上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吧,以警方名义去找‘哈哈鼠头人’,帮你联系地面不就好了?”
“不行,你太天真了。”迅猛龙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地下城一向是灰色地带,不一定买安全署的账。再说就算是合法移民,跟那些违法犯罪分子也都有联系,哈波克拉特斯人都让走私犯公然在自己广场上叫卖赃物了,我实在不敢把贵重的浆果们交给它们。”
他说完,难过地看了看乌鸦:“非常抱歉,这么说你的主人。”
“没事,我理解,”乌鸦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回答,大度地替耗子们接受了道歉,慢吞吞地爬起来把迅猛龙领下车,“那就这样吧,你往楼缝里看,看见那条飘在半空的轨道了吗?”
“嗯?”
“轨道上面有屏幕,现在正放纪录片,那边有时候也会转播地面上的新闻,”乌鸦睁着眼瞎扯淡,“有转播肯定有信号,对吧?”
迅猛龙眼睛亮了。
乌鸦:“你看我们这里,明明风水……呃,地质条件差不多,但靠近轨道车那边的建筑却比这一边的密集,鼠口也多很多,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边信号好?”
迅猛龙听完恍然大悟,上了他这一天最有诚意的一个当:“对啊,我怎么没注意呢!”
“那个方向肯定是对的,但是不知道你要走多远,也许得深入我们鼠人村,你又不信任我们……”乌鸦“苦恼”起来,然后在迅猛龙愧疚得快给他磕头的时候叹了口气,“好吧,你等等。”
说完,只见他把枕巾从头上摘了下来,巧手折了个“枕巾包”,然后拖出了货车上的工具箱,把扳手、榔头……还有一堆迅猛龙看不懂的工具,装了一大包,沉甸甸地递给迅猛龙:“拿去防身吧。”
迅猛龙小心翼翼地接过包,更难受了,看着都想扇自己俩嘴巴。
“放心吧,这垃圾填埋场平时没什么人来,就算有人来,让他们藏车里就行,味这么大,狗鼻子到这都失灵。你要是运气好,没准走出三五百米就能找到信号了呢。”
迅猛龙眼睛湿润了:“是,不瞒你说,我从小运气就很好!在警果营,大家都叫我‘幸运’。”
乌鸦无言以对,并怀疑这倒霉大金毛的同事是在阴阳怪气。
“幸运”的警果先生又跟茉莉他们叮嘱了一堆有的没的,临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犹豫着双手合十,朝加百列鞠了半躬。然后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干了件傻事,加百列还没听清他许的愿,警果先生就自己羞耻地跑了……带着躺在包底的一枚信号干扰器。
“行啦。”乌鸦手搭凉棚目送了迅猛龙一阵,才转过身对其他几位说,“碍事的条子已经替你们支走了,大家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五月和刚坐起来的草莓脸色一下白了,茉莉不吃诈供那一套,悄悄把一只手背在身后:“你在说什么?”
乌鸦懒得废话,从工具箱里找出急救箱。
“八成都过期了,唉,走江湖讨生活的黑户在哪都不容易……白瓶是止泻的,这一板小药片是抗生素。”他一边说,一边把药捡出来扔给茉莉,“用量药盒上写了,我知道你看得懂。”
五月和草莓震惊地看向他们“老大”——宠物浆果是不学认字的。
乌鸦又想起什么,叮嘱道:“不过那上面标的是猪哥哥的药量,你们用八分之一左右就差不多。车上能量饮料分你们一半,还有消毒酒精、绷带、盐要吗?算了,我都给你们放这吧,自己掂量着拿。”
五月想辩解什么,被茉莉抬手拦住了。这十三四岁的女孩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冷静,审视着乌鸦,她问:“你不打算举报我们?”
乌鸦:“我吃饱了撑的?”
茉莉不作声,又用眼角瞥加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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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
“放心吧,”乌鸦向加百列挥了挥猪鼻子致意,“这位大天使哥哥事比你们还大呢。”
“我吗?”加百列好奇地看着他,“我什么事?”
“跟我没关系的事。”乌鸦顿了顿。
忽然,他脑子里滑过一个画面:一条阴郁狭窄的小路尽头,十多把机枪对着个单间监狱,里面关的人衣衫褴褛,一身一脸的血,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门口,脸上带着空洞诡异的微笑。乌鸦经过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无意中对上“血人”的目光,“血人”突然一跃而起,扑到栏杆上,死死盯住乌鸦的眼睛。警报声和机枪上膛声响成一团。
“走吧。”身边人拉了他一把。
“那是谁?他……还是她怎么了?”乌鸦问,“咱俩谁刺激人家了?”
“那是‘无赦鬼’,”身边的人轻声说,“一个找不到自己的可怜人,在用你的眼睛当镜子呢。”
“血人”形容狼狈,年纪也很大了,就是那种疯人院里关了二十年的老疯子样,跟眼前这雪堆似的“天使”都不像一个物种。
可是乌鸦无端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于是他在驾驶室找到了一小块镜子——是撞碎的后视镜崩进车里的碎片,吹了吹浮土递给加百列:“上供。”
说完也不看加百列表情,感觉胃里那阵绞痛差不多过去了,他就开了瓶猪猡饮料,含了口糖水跳上货车,从车窗里伸出手随意摆了摆作别。
大伙儿因缘际会碰上了,乌鸦当然愿意帮点小忙——比如分他们一点必要物资,比如支走那缺心眼的大金毛,省得那老实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他就算了,他不爱搀和活人的闲事。把车上“货”卸了,他还有自己的订单要完成。
一路开过来,猪猡的车他已经很摸透了,换了首轻快活泼的车载小曲,乌鸦熟练地倒车准备掉头,心想这场意外的“社交”也算有不少收获。
比如他多了不少地理知识。
本地叫“摩羯洲”,“洲”应该是统一、有主权的单位,类似于国家。但既然用到了“洲”这个字,而且据迅猛龙说,“角区和尾区之间能有上万公里”,这里的“洲”可能比他脑子里的“国家”大得多。
“区”是“洲”下一级的单位,摩羯洲有“角区”和“尾区”,搞不好还有“肘子区”“羊蝎子区”什么的,看样子贫富差距不小,而且大概率是“散装”的,行政与执法都相对独立。
再下一级是“城”,好理解。但是“住在城堡里的领主”又很耐人寻味。
只看这地下城的规模和层次就知道,这座“星耀城”绝对不是一个封建地主的小封地。要不这里的“领主”是只有姓值钱的吉祥物,另有政府掌握实权。
要不……就是吸血鬼社会中,“上等人”和“普通人”之间有某种难以跨越的鸿沟。
正琢磨着,突然,调转过车头的乌鸦睁大了眼睛,一脚踩死刹车。
“我这辈子就见过领主一个‘天赋者’,感觉跟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现在居然要查‘天赋者连环杀手’,”星耀城安全总署,刑警36号跟在组长身后小声嘀咕,“跟做梦一样。”
组长已经领导重事组三十年了,是个功勋赫赫的老刑警。但她只是严于律己,待人很宽和,大部分时候就像个慈祥的大家长,连36号这种碎催都敢在她跟前活泼一点。
组长刚跟地下城交涉完,闻言笑了:“怎么就领主一个,你刚才不是见到治安官了吗?”
36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治安官也是……”
组长摆摆手,嘱咐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出去乱说。”
“啊?为什么?那可是天赋者,十万分之一啊!”
14. 美丽新世界(十三)
组长探头扫了一眼,见周遭没人,才压低声音对36号说:“听说过‘天赋等级不变论’,和‘不变论例外’吧?”
36号茫然点头——虽然这事离普通人很远,但也算常识了。
摩羯洲这块富饶的大陆,孕育了美丽强大的血族,这里天亮叫“白夜”,天黑叫“暗日”,“午夜”是指正午十二点,而清晨就是黄昏。
血族中,有极少数神的宠儿,会在成年时觉醒某种天赋,成为社会领导者。
天赋共有四级,一级最低,四级最高。
如果说“一级”是精英阶层的中坚力量,“二级”就是各领域的龙头了。
二级天赋者要么像领主一样,有贵族头衔,拥有自己的封地,要么就是每天在“政治经济”板块露面的社会名流。
到了“三级”,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大人物了。三级天赋者或者进入摩羯洲的核心权力集团,或者身败名裂、身陷囹圄。
而“四级”会被尊为“亲王”,一旦出世就是“洲宝”。四级天赋者哪怕犯下“叛洲”的大罪,也会有无数人追随,可以自立政权,甚至发动战争。除了同级的天赋者,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威胁到他们了。
九成天赋者都是一级,二级人数不到一级的十分之一,三级更不用说——全洲五大区、几千万平方公里,三级天赋者也就十几位而已。
至于四级,那是决定“洲运”的存在,血族甚至会用四级的名字给时代命名。比如当下,距离上一位亲王回归神国已经二十年,尚未有新的四级接过衣钵,媒体称这二十年为“沉默时代”。
残酷的是,就像是否能成为“天赋者”一样,天赋等级也是基因彩票,觉醒时测出来的天赋数值是终身不变的,再努力,也只能在应用上下功夫。
但“不变论”也有例外,就是传说中的血族七大“神圣天赋”。
那是真正的奇迹——除了跟传说中的创世神该隐有关,“神圣天赋”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它们拥有无限可能性,终身可以进阶。
神圣天赋的所有者,哪怕觉醒时只有一级、甚至比一级更弱,也能通过求索,一步一步攀升,甚至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触碰到传说中的神祇境界。
摩羯洲最古老的七大氏族,就是靠家族内一代又一代的神圣天赋者,牢牢掌控着摩羯洲的核心权力。
组长瞄了一眼监控,伸手遮住口型:“治安官的天赋名叫‘洞察’,一级。”
“洞察”?耳熟……36号飞快在记忆里搜索这个词,随后他猛地抽了口气,脱口说:“傲慢之狮!诺菲勒家族?!”
历史上第一任血族亲王的家族!
“哎?等等……”
治安官也不姓“诺菲勒”啊。
组长颇有暗示意味地点点头,36号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如果觉醒神圣天赋都不能冠姓,那这个人的出身八成已经到丑闻的地步了。
难怪组长嘱咐他不要往外说。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神圣天赋……活的神圣天赋者,”36号消化了一会儿,喃喃问,“‘洞察’到底是什么样的?”
“历史上那位诺菲勒亲王,据说已经到了‘全知’的地步。”组长说,“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过去的一切。”
36号打了个冷战:“等等,那我们背后议论他……”
“不用紧张,一级没那么神奇,”组长笑了,“甚至因为‘洞察’不是攻击型天赋,在一级里不怎么有优势。据说一级洞察者只是五官比普通人灵敏,能隐约感知事物之间的联系,大概觉察到同级的天赋——你没注意到吗?治安官找出嫌疑人简历的时候,说的是‘九成和他有关’,而不是‘他就是凶手’。他并不是全靠天赋,收集情报、分析推理都很厉害。”
36号恍然大悟。
难怪治安官才只说凶手用来谋害领主的天赋是‘鬼影’,没说凶手本人的天赋——因为“鬼影”是一级,而凶手的天赋等级更高,治安官感应不到。
“组长,您说那凶手会是什么样的天赋者?真难想象啊,一个‘二级’……都能去竞选区长了,他居然用来作案。”
“不好说,可能性太多了,现存有记录的天赋有上百种,每一种都可能被主人开发出我们不知道的用法。”组长摇摇头,“比如同属七大神圣天赋的‘寄生’,据说就能像变色龙一样,模仿所有不高于自己等级的天赋。再比如,首区曾经出过一种叫‘摄像’的二级天赋,能记录三秒的影像,并将不超过自身能力的影像在现实中复刻。甚至咱们大总统……”
36号瞪大了灰白的眼睛,忍不住打断组长的话:“总统的天赋不是召唤神话生物,跟模仿犯完全不……啊,抱歉,组长。”
组长好脾气地摆摆手,并不在意:“传说中有这样的神话生物,你听说过‘无赦鬼’吧?”
“呃,是……好像有很多版本。”
“现在把很多乱七八糟的鬼怪都归在这一类里了。其实关于‘无赦鬼’,最早的传说起源于‘黑暗时代’——‘以永堕地狱为代价,沉沦于疯狂,攫取别人天赋的复仇恶魔’——《黑暗生物考》第一版,你品品,这不是正好符合我们凶手的描述吗?”
36号脑筋打结,结结巴巴:“但、但大总统……”
“我只是举个例子,不是说他老人家放着好好的总统不干,亲自跑去当连环杀手。”组长拍了拍新人的头,“再说凶手用的可能都不是自己的天赋,迄今为止,所有被害者中只有领主是二级,之前死者都是一级。据说角区有能暂时储存一级天赋的特殊器具,虽然在洲立博物馆里……但凶手狩猎了这么多天赋者,咱们也不能排除他抢劫博物馆的可能性不是?棘手啊……”
组长将摩羯洲的地图钉在白板上,标记出这杀手骇人听闻的行动轨迹。
“通常来说,连环杀手的第一起案子至关重要,里面会透露出凶手的信息和动机,但我们目前对此毫无头绪。”
36号连忙去翻他的小笔记本:“治安官提到过,去年八月……”
“角区的那场毒杀案?”组长摇摇头,“那肯定不是第一起,只是我们没找到之前的受害者而已。凶手太游刃有余了,现场处理得有条不紊。”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组长的旧制服已经不太服帖了,有些虚地浮在脸上,五官一动,就堆叠起了层层的皱纹。
“还有一点,通常来说,连环杀手作案会有个升级过程,比如手段越来越激烈、间隔越来越短。但这个凶手太稳定了,简直像打卡上班,受害者之间也没有任何私人关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天赋者,连天赋类别都不同。”
36号听着听着,从点头变成了一脸震惊:“组长,所以您……您也一直在追踪这个案子吗?”
否则怎么如数家珍的?比治安官透露的信息还全!
“嗯,从社会新闻里搜集的情报,”组长耸耸肩,“我可没有治安官那么大权限。”
“那您之前为什么……”
在治安官面前表现出一副很蠢的样子?
36号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很不尊敬,连忙又把话委婉地包装了一下:“好像一无所知?您不怕治安官……呃,质疑您的工作能力吗?”
“治安官可不在乎我的‘工作能力’,他是个诺菲勒。”组长看着手下的愣头青笑了,温和地喊了36号的真名,“瑞德,对于一头傲慢的狮子,‘一点就透,心有灵犀的好用下属’,永远比不上‘什么都要人教的蠢货’。没有人提出傻问题,聪明人展示自己的舞台谁来搭呢?我们普通人,有时候是需要配合上司的。”
一个权限不足的“普通人”,只能通过查阅新闻搜集线索,对案情的理解比伟大的神圣天赋者还深……到头来却只能扮演蠢货,烘托那些圣人神子的英明神武,这是对的吗?
36号才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很多事想不通,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忽然忍不住看向门口的穿衣镜:组长比他年长五十岁,他们年龄不同、性别不同,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然而此时镜中的两人除了身高体型稍有差别,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一对荒谬的双胞胎。
在血族社会,普通人就是这样的。
虽然“被太阳一扫就灰飞烟灭”只是秘族造的谣,但阳光对血族确实不太友好。
晴天时在户外晒一会儿,烫伤是免不了的。但血族是重视艺术和美的种族,再厌恶阳光,也无法割舍地面上的风花雪月——再说哪个体面人愿意去地下吸土腥味?
于是为了能安全地在白夜里活动,“浆果皮衣”应运而生。
浆果养殖成本高得吓人,摩羯洲绝大多数老百姓连新鲜浆果汁都喝不上,日常以动物血和“合成预制血”充饥,活浆果皮做的衣服实在过于奢侈了。
因此普通人穿的“皮衣”都是人造皮,即批量生产的克隆皮肤器官。
这就导致摩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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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满大街都是异父异母的“多胞胎”——全城的警察都长一个样,全城的出租车司机说“为您服务”时嘴都往一边歪,全城的清洁工都是秃头。
朝夕相处的熟人还能通过体型气味动作认人,不熟的就只能看他们皮衣脑门上纹的名牌。
只有治安官那样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才有资格穿定制的浆果皮衣,拥有一张与众不同的美丽面孔。
摩羯洲就是这样一个和谐又稳定的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一目了然,从来如此。
但……这是对的吗?
组长打了个指响,唤回36号的注意力:“回神,小朋友,八卦时间结束,别议论长官了。我们时间有限。”
“是,”36号连忙收拾思绪,“凶手坚持用上一位受害者的天赋袭击下一位,那么他这次也会用领主的天赋吗?对了组长,领主天赋是什么?”
“‘魅力’。”
“啊?”
“‘魅力’天赋发动的时候,能让人无条件喜欢,甚至在一段时间后迷恋上他。低等级的天赋者和普通人在他面前不会产生恶意,这也是治安官判断凶手必定是二级以上的依据。”组长说,“领主是平民家庭出身,他的头衔和封地都不是白得的,尾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只有‘魅力’这样的天赋者能游刃有余地平衡各方势力。”
36号一激灵:“所以治安官要我们隐瞒领主死讯!”
“尤其是地下城,地下城九族十八区,无数逃犯和非法移民混迹其中。那是‘里世界’,不受安全署监控,你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密道、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没有‘魅力’天赋加持,那些黑/道杂种可不会乖乖合作。”
“领主的天赋是二级,凶手能模仿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带着这种天赋潜入地下城……”
“那正是我担心的,”组长叹了口气,“好在‘魅力’只是潜移默化地提高好感和信任,并不是精神控制,起作用也需要相处时间,秘族对我们血族的天赋也有一定抗性……”
她话音没落,一个气喘吁吁的重事组刑警冒失地闯了进来。
“组长!”脑门上纹着“重事组14号”的刑警喊道,“领主、领主城堡里,一个清洁工自杀了!”
36号莫名其妙:“啊?”
14号:“长官们推断凶手可能是领主喜欢的类型,这个清洁工只是个快退休的老男仆,排查的同事一时疏忽,让他偷溜出城堡……”
组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了:“我记得城堡的清洁工是黄昏前上岗的,对不对?”
“对,这个老男仆年纪大了,负责区域又是城堡外围,比其他人还要早……”
“糟了!”组长转身就走,“他可能跟刚作完案的凶手接触过。”
14号:“啊对,他可能是重要证人……”
“什么重要证人!”组长骂道,“他可能接触过取得了领主‘魅力’天赋的凶手!一个年老体弱的普通人,在后半夜判断力低下的情况下,凶手说什么他都会信!立刻彻查这个清洁工的通讯记录,通知治安官……”
36号一头雾水地跟上:“不是……凶手会跟一个清洁工说什么?”
“‘诺菲勒家族是坚定的鹰派,向来主张彻底整顿尾区,将一切外族驱逐出境,所以秘密派遣本族神圣天赋者,谋害领主隐瞒死讯,准备对地下城下手’——怎么样?”组长森然道,“一个在领主城堡干了一辈子的清洁工,早就被‘魅力’腌入味了,得知深受爱戴的领主‘死因真相’——”
地下城里,刚把车掉头的乌鸦无意往远处瞄了一眼,赫然看见那悬在半空的轨道屏幕闪了几下,岁月静好的画面突变。
一个没有头发和眉毛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样子实在不怎么赏心悦目:他皮肤上透着死人青,张嘴说话时,两颗尖锐的犬齿若隐若现,正愤怒而绝望地控诉着什么。
与此同时,地下城上空响起一个声音:“诸位,我的一位朋友收到了一个来自地面的视频电话,里面似乎透露了不得了的消息,说星耀城堡不是被盗,而是领主遇刺身亡。”
乌鸦被自己的急刹车拍在了方向盘上,无数念头飞快闪过后,他蓦地扭头去看加百列——
纯白的“天使”站在原地,依然是一张平静又悲悯的脸,身上的破毯子被货车带起的风掀起一点,乌鸦看见他居然没穿鞋,毯子下面是条雪白的长袍,一尘不染,好像刚下凡。
15. 美丽新世界(十四)
视频里,青面獠牙的吸血鬼老哥有点语无伦次,从领主尸体如何被发现,讲到安全署如何封锁城堡、隐瞒案情。
三个从“领主城堡”逃出来的孩子脸上的震惊做不得假,也就是说,如果广播里说的事是真的,至少茉莉他们出逃时,领主的尸体还没被发现。
乌鸦其实之前就有疑问,连地下城鼠头人建的浆果圈都这么森严,哪怕地面的同类们身上没有芯片,从城堡卷着财物逃跑,也不该跟中学生翻墙逃课一样容易吧?
只是他没深究,他又不领安全署的罐罐。
没想到这会儿,这事突然清楚了:茉莉他们的出逃,很可能正好跟凶杀案撞在一起了。那时候城堡安全系统瘫痪,没人发现。而出于某些下水道家畜听不懂谁是谁的政治原因,吸血鬼的警察局——“安全署”决定秘不发丧,只对外说“城堡被盗”。吸血鬼“主人”脑子里可能根本没有浆果会跑的概念,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仨崽跟其他“贵重财物”一起,是被凶手偷走的。
屏幕上的秃头老哥不知是干什么工作的,对凶杀案很有见解,坚定地认为“治安官”就是幕后黑手,自导自演谋杀了领主,还要把这件事嫁祸地下城。刨掉那些主观臆断,乌鸦听出来,吸血鬼警察认为凶手携财物逃到了地下城。
眼下“财物”本物确实在地下,是巧合吗?
还是……三个小朋友逃走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他们?
如果是这样,凶手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神秘的大天使一身让人不安的气味,编瞎话敷衍得令人发指,是他认定了警果先生缺心眼吗?
还是他早就知道,这会儿地面上已经乱成一团,根本没人顾得上管“偷鸡摸狗”的小破事,迅猛龙再发八百遍信号都不会有鬼理会。
这不足以证明什么,只能说“大天使”极有可能和这桩暗杀有关系。
这时,屏幕上的秃头吸血鬼已经将自己的指控陈述完毕,开始上证据环节:他上传了一段偷拍的视频,正好拍到了四个吸血鬼警察从城堡里扛出个加大号的裹尸袋。
然而,乌鸦的关注点却不在那能装进一位猪头君的裹尸袋上,他在看警察。
镜头里分明已经破晓,晨光给古堡镶了一层金边,警车围着城堡停了一圈。制服板正的吸血鬼警察们行色匆匆,沐浴在朝霞里,除了不大的制服帽檐,他们竟没有任何防晒措施。
这些警官们高矮胖瘦不同,然而虽然有人被肥肉撑出了大腮帮子,有人瘦得脸皮松垮,但仔细看,他们的五官竟是一样的,好像那张脸也是统一制服的一部分。
他们不防晒,是因为“穿着”一层不怕晒的皮。
原来如此,乌鸦看向加百列的赤脚,又找到一块拼图。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乌鸦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过于无知,遂果断放弃低效的思考,朝加百列按了一下喇叭。
“嘿,天使长大人,”他对循声看过来的加百列竖起一对大拇指,“您真是这个!”
加百列面对这别开生面的赞叹,有点不知所措,并疑惑地检查起个人卫生:“我身上也蹭到什么了吗?”
乌鸦:“……”
“对不起,忙完这一阵,我一定好好焚香沐浴。我只是想请教一下,”乌鸦靠在车窗上,瞟了一眼远处的屏幕,又朝加百列眨眨眼,“您怎么操作的?”
加百列一愣,随后,他那好像假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惊讶,可惜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俩的交流。
乌鸦微微一僵,笑容和拇指一起垂了下去。
“咚”一声,跑太急的迅猛龙被垃圾绊了一下,人跟加大号的榔头扳手齐齐飞了出去,一路滚到了货车前轮下。
乌鸦瞄着那缕金毛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大慈悲不度自绝的人哪……”
迅猛龙晕头转向地抬起头,一行鼻血就流了下来:“你说什么?”
乌鸦演技浮夸地往后一仰,露出捧读似的惊恐:“我说您没事吧?天哪,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您联系到安全署的长官了吗,后援什么时候来?”
“信号发不出去,”迅猛龙艰难地扒着车门爬起来,腿都在哆嗦,“加百列!茉莉……孩子们快过来!听我说,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恐怕有大麻烦了!传言地下城的秘族有自己的武装,这么多年只卖领主面子,如果他们跟安全署起冲突……”
警果先生说到一半,一把薅住自己的金毛:“这简直、简直……领主可是伟大的二级天赋者啊!怎么可能会被人杀死?我不信……”
说着他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证据”,坚定的不信又跑偏:“凶手会是那个偷走浆果们的仆人吗?和猪猡族有什么关系?可恶,要是我在猪猡族据点的时候再警醒一点,说不定能留意到更多线索……”
乌鸦同情地看着他,附和:“可不是。”
您放自己那金头帘一条生路,现在警醒也不晚。
这时,血族的视频录像放完了,轨道上的屏幕上一花,取而代之的是黑底红字的警告符号。
那最开始在广播里说话的“人”再次开腔,声音响彻在整个地下城上空。
说话的人……生物音色浑厚,跟猪头人的瓮声瓮气不同,这声音吐字清晰,有很强的胸腔共鸣感,让人一听就觉得发声的这位胸一定很大……不是,一定很强壮。
“朋友们,同胞们,地下城的友邻们,请诸位听我说——”
这演讲开头的三声呼唤极有节奏感,让乌鸦想起了莎翁剧里的台词,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我是来埋葬凯撒,不是来赞美他的’……”
“不,”迅猛龙擦着鼻血纠正他,“不是‘凯撒’,如果我没猜错,讲话的应该是安东尼。”
乌鸦惊愕地扭过头,用力过猛,他眼前都泛起了金星。
却听见迅猛龙接着说:“……我们受训时学过各种秘族人的特征嘛,我想这应该是‘罴人’的嗓音。据说地下城的无冕之王就是个一百岁左右的罴人,秘族人都叫他‘教父安东尼’……”
哦,风马牛不相及。
迅猛龙迟疑地住了嘴,哪怕是他,也看出乌鸦表情不对劲。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乌鸦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亮极了,像炸满烟花的夜空。只有迷路的孩子在拐角遇见亲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然而,烟花很快被大风卷走,纸灰也没剩,又是一片沉寂夜空。
就像那孩子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或者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认的那个人,已经过世很久了。
迅猛龙:“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乌鸦很快回过神来,古怪地笑了一下,冲迅猛龙做了个“嘘”的手势。
传说中的熊瞎子教父用山洪倾倒似的声音说:“就在二十分钟前,星耀城安全总署还在联系我,以领主的名义要我配合血族警察,抓捕城堡小偷,安全署要求派搜查队进入我们的地盘。领主是否已经遇害,安全署是否不怀好意,我无法判断。我们背井离乡而来,只想在伟大摩羯洲的角落偏安一隅,我们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只求抱团自保。”
迅猛龙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熊瞎子教父庄严宣布:“我要各区尽快关闭所有出入口,也请各族同胞拿好你们的武器,随时准备捍卫我们这些地下可怜虫的尊严!”
迅猛龙一把抓住乌鸦的手:“你知道最近的出入口在哪吗?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关闭前逃出去!”
乌鸦:“啊,这个……”
“算了!”迅猛龙以为他不想出卖自己的主人,一把拉过茉莉,又转身朝五月和草莓招手,“我培训的时候背过几个,不知道准不准。没时间了,快先……”
乌鸦眼睁睁地看着警果先生焦头烂额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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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格,大眼珠难以置信地往旁边一偏,像是不敢相信。
然后一头栽倒。
茉莉手上的白光没散,女孩冷静地抬起头,迎上乌鸦审视的目光。
垃圾山上一时静默,只有远方传来鼠头人的喧嚣。
草莓和五月好像也惊呆了,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同居了三年的小伙伴,他俩张着嘴瞪着眼,凝固成了两只尖叫鸡。
“你一点也不惊讶,”茉莉没管他俩,对乌鸦说,“其实你早看出来了,对吧?”
乌鸦:“……”
这个真没有。
茉莉:“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这是什么能力?”
“不确定,”乌鸦跟她大眼瞪小眼,心想,“或许是‘面无表情装逼大法’?”
他没回答,瞄了一眼一动不动的迅猛龙:“你没杀他。”
女孩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毫无波动,闻言低头看了警果先生一眼,就像看路边被人踩烂的毛毛虫,满不在乎地说:“咦?他还没死啊,那是我力量不够。”
乌鸦表情没变,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也是,不然也不至于落到那些猪手上,不过我以后会变强的。”小姑娘坦荡地承认了自己还不行,并且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如果她说的是期末考试成绩,这一幕该有多积极向上呢。
而当这个危险的少年人看向乌鸦的时候,眼神就又正常了:虽然不熟,也谈不上信任,但她起码把乌鸦当个同类。
茉莉:“你不会也是‘火种’吧?是哪边的人,来这里有什么任务吗?”
乌鸦用缠着漆黑契约的手扣住车门,不动声色地回答:“哪边也不是,我受人之托,有点事要办。”
“火种”又是什么?要了亲命了,怎么又多一个花名!
“哦,”茉莉点点头,“独行侠啊。”
五月终于回过神来,退了半步,颤颤巍巍地问:“什么‘哪边的人’,他、他不是浆果吗?”
“这里没谁是狗屁‘浆果’,”茉莉小脸沉了下来,往四下看了看,捡起方才跟迅猛龙一起摔掉地上的大榔头,“我们才是‘人类’。”
她的话音和榔头一起落下,狠狠朝迅猛龙的脑袋砸了下去。
乌鸦倏地推开车门,然而就在他有动作前,妹妹头的草莓猛扑过来:“不要!”
茉莉一踉跄,手里的榔头滑到货车上,把本来就破烂的车身又敲出个坑,乌鸦顺势缩了回去。
“不要打他,”草莓抱住茉莉的胳膊,“他是好浆果!”
茉莉:“一边去。”
“真的不要,他想保护我们的,在猪猡人那里他都不肯先跑,一路照顾我们。茉莉,不可以……啊!”
茉莉举起榔头要敲草莓的手,那据说最柔弱胆小的孩子吓得闭上了眼,细细的关节一片惨白,却死攥着茉莉的衣服没松手。
然而榔头到底没砸在草莓身上,茉莉暴躁地瞪着她愚蠢的朋友。“切”了一声,她发出了一点孩子气的声音,气呼呼地扔了凶器:“那把他绑起来总行吧?”
货车里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早有准备地递上绳子。
茉莉翻了个白眼,从乌鸦手里抢过绳,不怎么熟练地把迅猛龙绑成了大闸蟹。
“喂,做个交易吧。我是‘神圣路线’的‘火种’,你刚看到了。”她对乌鸦晃了晃右手,“我要去找我们的组织……带着这俩货,但我自己力量不够。正好你也是一个人,现在这鬼地方这么乱,独自上路也很危险。要不要结伴,我帮你做你的任务,你送我们一段路。”
乌鸦:“……”
挺好的,这孩子脑子清楚,胆大心细,还会谈判,听得他都有点心动。
唯一的问题是,“火种”到底是个啥?
这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拯救了他。
加百列:“嗯……可以带我一起吗?以及‘火种’是什么?”
16. 美丽新世界(十五)
加百列突然出声,乌鸦和茉莉都一顿。
乌鸦是端起架子不好下台,本来期待草莓或者五月当他“自动问话机”,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加百列。
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没必要出声,又没人问他,主动开口反而会引起注意。毕竟从加百列摘下罩在头顶上的毛毯到现在,一直是有点游离地自己待在一边,不作声地观察他们。
这位有点晃眼的大天使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人看着也怪邪门,乌鸦对他的警惕一直很高,总觉得他那观察的眼神像熊孩子观察笼子里的鹌鹑,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伸手抓一只出来捏成饼。
可是忽然,乌鸦意识到,扒笼子看鸟的孩子也可能真的没见过。
那好奇是真实的。
乌鸦:“你是不是没怎么接触过人……还是‘浆果’?你习惯怎么说?”
加百列:“都行。”
他的态度跟介绍自己名字时一样随和,好像这世界上所有名词、代词,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随后,加百列又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应该不算,不过那时候不知道。”
他真的很喜欢省略主语,尤其那些隐约透露他来历的话。
乌鸦想:是故意的吗?
乌鸦:“你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说,你那时不知道他们是同类?”
这短短一句话,又不知哪个词触动了对方,加百列再次露出有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是。”
茉莉在旁边听着,若有所思。
“所以你不是种公吧?你这种性状,不像能随着血线保留下来的样子。”这神奇的小孩姐居然还懂一点遗传,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辫子,茉莉说,“这样的头发……你生的小孩很可能会变成白化病。”
虽然懂的有点半吊子。
乌鸦听得提心吊胆:“妹妹,男的——你说公的也行——不能亲自生小孩,这事你知道吧?”
你只是说话习惯省略一些词,对吧?
然而,三个没见过种公的半大孩子同时露出吃惊的表情。
乌鸦心又是微微一沉。
茉莉这崽不知道什么环境长大的,常识不知道,嘴里却挂着好多偏僻的冷知识,不像受过系统教育,倒像她从什么地方自己偷听来的。
所以她说的靠不靠谱?
五月:“没绝育也不行吗?”
乌鸦:“是啊。”
草莓:“交/配也不行?”
乌鸦:“……嗯,不好意思。”
“行啊,不重要。”茉莉摆摆手,对加百列说,“所以你是‘高级定制’吗?”
“啊!”旁边五月眼睛亮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还见过角区来的‘高定’呢!”
五月和草莓有时候挺像,比如都很容易受到惊吓,比如受到惊吓的时候都是既不战也不逃,而是瞠目结舌地僵死成一对傻狍子。
但眼下又能看出不同——草莓明显没缓过来,身体紧绷着,仍执着地蹲在茉莉和金毛警果中间。
五月就有点没心没肺了,脸上眼泪还没干,他已经转移了注意力。
小男孩带着一点羡慕和陶醉说:“那是领主给他朋友买的,一件‘小美人鱼’的女装,漂亮极了。”
乌鸦叹气:“你也漂亮极了。”
五月脑袋熟了,七窍喷着蒸汽扭捏:“我、我吗?啊……我不行的,我品相只有B7,最美的才能……”
“别丢人,当人家夸你吗?照着那些东西喜欢的样长,好给他们吸血吃肉扒皮,还觉得自己怪不赖,你贱不贱?”茉莉怒其不争地打断五月,又快言快语地对乌鸦解释,“你也没见过吧,尾区能见到‘高定’的场合不多——简单说,‘高级定制’就是给那些吸血鬼做人皮衣服的原料,不过是最贵的一种,他们领主那样的才买得起。‘高定’身上不能有一点伤口,一出生就在培养箱里,一辈子不见天日。据说有些服装设计师为了追求极致,会花十几二十年人造个假世界养‘高定’,养在里面的人自己都会信以为真,这样养出来的人皮有‘故事感’。”
乌鸦恍然:难怪“大天使”身上有那么多人工痕迹。
也难怪迅猛龙没看出来——警果先生能接触到的,大概都是普通打工鬼,奢侈品离他们太远。
“所以你就是在那种培养箱里长大的吧?”茉莉问加百列,“看你这样子,他们让你演堕天使?那肯定还得有给你演‘信徒’的,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加百列淡淡地垂下琥珀色的眼睛:“不见了。”
“所以你逃出来了?”茉莉说着,顺便踹了五月一脚,“那你比这个东西机灵。”
加百列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把被她踹翻的五月扶正。
“我不打听你怎么逃出来的,欢迎回归人类。”茉莉小脸严肃下来,像是复述着一个她自己也半懂不懂的宣言,“听好了,‘你不背叛,庇佑永伴;你若相弃,天罚必及’——这就是我们‘神圣路线’。”
乌鸦眼角狂跳,感觉这“神圣路线的火种”也挺邪门。
他此时已经彻底确定了——草莓五月和晕过去的迅猛龙不提了,神秘的加百列对人类世界全是好奇,看似挺懂的茉莉把“加百列”叫“堕天使”,显然也是一脑子零碎混乱的知识。
加上他本人,白纸一张的弱智文盲——他们六个人,来历各不同,凑不齐一套完整的世界观。
像这世界的人类社会一样破碎。
接着,茉莉小姑娘讲了她的故事。
如果茉莉是一只普通的浆果,那她应该已经抵达过“果生巅峰”了。
茉莉是繁育中心引进“新血线”生出来的实验品,和实验室期待的一样,混血造就了异常美丽的面孔,如果她不是生在尾区,说不定也能被选去做高级定制。
但那次实验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新血线与本地品种不知哪里不匹配,配出来的孩子要么有遗传病,要么性格有问题——比如茉莉。
茉莉四岁就被育种专家判定为“反社会”,桀骜不驯,攻击性极强,她的乳牙都是咬人崩掉的。
但她品相太好,从小就是个B9胚子,繁育中心实在不舍得销毁。于是体罚、关禁闭成了茉莉的家常便饭。
繁育中心有十六个禁闭室,一号禁闭室最恐怖。
一号禁闭室原来是实验室的储物间,里面没有窗、没有灯,据说隔壁还关着吃小孩的大野怪,一到白夜里就“嗷嗷”挠墙,幼果中间流传着好几个关于一号小黑屋的鬼故事。
普通幼果调皮捣蛋是不会进“一号”的,饲养员也怕把这些娇贵脆弱的小家伙吓出毛病来,只有格外扎手的刺头才有机会偶尔到那一游。
作为整个繁育所最知名的反社会,茉莉成了“一号”的常客。
她一开始也害怕,后来被罚疲了,发现没灯的小黑屋也挺好,可以在暗日睡懒觉。隔壁确实关了个什么东西,不过那“怪物”除了偶尔惨叫两嗓子、砸几下墙,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有一次,茉莉还听见墙那边传来低低的歌声。
那是个沙哑低沉的女声,唱得还挺好听,小孩子模仿能力强,茉莉听了几遍就学会了,忍不住跟着哼了出来。
她一出声,墙那边的哼唱声就戛然而止,茉莉闭了嘴。紧接着,她听见一阵指甲刮木板的“嘎吱”声。然后“啪”一下,墙角露出个三公分见方的小洞,一只幽深的眼睛从洞口看过来。
茉莉当时脑子里空白了两秒,没等她想好要不要放声尖叫,就听见那边的“怪物”说话了:“唔,小孩?你多大了,怎么在这?”
“怪物”原来不吃小孩,会说话,讲话还挺文明。
听了关于她的恐怖谣言,“怪物”不但没生气,还笑得很得意,现场编了两个更朋克的,让茉莉带回去吓唬小朋友。
这家伙太酷了,征服了反社会幼崽,茉莉第一次动了想交朋友的心。
她俩约定,用那段小曲当暗号,听见歌声,怪物就知道是茉莉又“进宫”了。不过后来发现这没什么必要,一号小黑屋基本是茉莉的私人“行宫”。
怪物听见她跟饲养员和嬷嬷斗智斗勇的故事,夸她是贞德、是孙悟空、是英雄的普罗米修斯——都是听不懂的怪话,夸得茉莉一头雾水。不过“怪物”么,说怪话也正常。除此以外,怪物还昼伏夜出,天一亮就来精神,吹牛能吹一宿,对小孩也口无遮拦。
茉莉完全没意见,假如谁的四肢和琵琶骨都被锁链穿着,在一身溃烂的伤口里还能兴致勃勃地吹牛,那她说自己“脚踩八条船不翻,公蚊子见了都迫降”也不是不行。
不讲风流韵事的时候,怪物就讲故事。
在不到五平米的小黑屋里,茉莉知道了她的整个世界——第一繁育中心,只是星耀城的一个小角落,整个城市可能有几万个繁育中心那么大。而星耀也只是“尾区”的边陲,尾区又是摩羯大陆五大区中最小的一块,摩羯洲外,还有“天蝎”与“水瓶”两块大陆,而三大洲外,还有更辽阔的海洋与天空。
怪物讲血族的历史和制度,嘲笑那些“大牙蚊子”一身洗不掉的土味;讲半人半兽的“秘族”,讲他们比动物世界还混乱的战争与争斗;还有水瓶洲的“主脑”……
茉莉半信半疑,因为怪物有时候也不大靠谱。在她嘴里,孙悟空一会儿是猩猩一会儿是猴,今天说“秘族有人形和兽形二重身”,明天又说“秘族兽头人身”,被小孩指出来,才被迫承认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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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没见过秘族,都是道听途说。
但有一个故事茉莉愿意信,怪物说,有一个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文明:人类文明。
他们不叫“浆果”,叫人类,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暗日,种母嬷嬷喋喋不休地教育幼崽怎么做一只好血宠,怎么讨主人喜欢。茉莉公然打瞌睡,被关小黑屋。于是白夜降临,她就能通过墙上的小孔,在锁链的碰撞声里听人类英雄的故事,怪物说他们都是“火种”。
有一天,茉莉高高兴兴地走进小黑屋,没听到故事,只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惨叫,响了一整天,她睁眼坐到天亮。
天蒙蒙亮,实验室的人下班了,茉莉忍不住戳开小洞张望。
隔壁关了灯,黑乎乎的,浆果……人类的眼睛照旧什么也看不见。
茉莉忍不住问:“你说的‘火种’为什么不来救你?”
怪物很久很久没回答,等茉莉快睡着的时候,那边才忽然有了动静。
有什么东西从小洞里掉了出来,茉莉循着声音,在黑暗里摸了半天才找到。
很硬,形状不规则……底下还有几个尖。
“这是什么东西?”
“送给你的礼物。”那边传来气如游丝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啦,再说……我就是火种。”
“啊?可是你也不厉害啊。”小朋友吃完惊,非常失望,童言无忌道,“‘火种’这么没用吗?”
“我水平不够嘛,只是最低等的‘火种’,没来得及变厉害就被吸血蝙蝠叼来了。”怪物的声音很轻,“不过你不能说我没用——那些吸血的可怜虫做梦都想把我们研究明白,抓到我一个能写一百篇论文,够养活他们一个实验室了。”
“还有,”怪物的声音变得含混难辨起来,“我在最黑暗的地方留下了……一束光啊……”
茉莉没听清:“你说什么?”
可是怪物没再回答。
第二天天没黑,实验员就把怪物的尸体抬了出去。
茉莉趴在没封死的小孔上偷看,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她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朋友。
怪物长得相当骇人:她的头脸像一层蜡纸包裹的骷髅,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仅剩的一小撮干燥枯黄细毛,看不出本来是什么发色。但她脸上微微含笑……也可能没笑,是人头骨长得像在微笑,说不好。
茉莉与那张笑脸对视了一秒,做了三天噩梦,没哭。她把一号小黑屋的洞封死,将怪物的名字刻录进脑子:“怪物”叫爱丽。
爱丽送给她的礼物,是一颗带血的牙。
说实话这礼物有点恐怖,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但茉莉还是贴身藏了起来,否则她回忆起那些小黑屋里的快乐岁月,会怀疑那只是一场梦。
就在茉莉被领主买走的第二年,她小心珍藏的那颗牙突然莫名其妙地碎成了粉末,之后一个月,她的身体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像换牙、像生长痛、像发育——总之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变化。
然后有一天,她白夜里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右手在闪光。
不用任何人引导,她就知道这是什么、怎么用。
“它叫‘审判’,只要我真心认定对方有罪,判定罪名,就可以惩罚对方,是攻击的技能,我们这种‘火种’是神圣路线里的战士。”茉莉摊开右手,“不过太弱了,我们路上遇见了一个吸血鬼流浪汉,我用尽全力只能让他趔趄一下,草莓他俩都没察觉。对上秘族效果怎么样不知道,那些猪是偷袭,我没反应过来。还有他——”
茉莉用下巴点了点迅猛龙,对乌鸦说:“我当时想的是‘走狗背叛者应该判死刑’,结果他只是晕过去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乌鸦用十二分专注地听着女孩的描述,总觉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个所谓“审判”,有点耳熟,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违和。
“所以,所谓‘火种’的力量是从那颗牙来的?”
茉莉点点头:“我后来想起来,爱丽好像提到过,火种临死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力量聚集在身上某个地方保存,别人拿到以后,如果能得到火种的认可,就有可能继承这部分力量。”
“得到‘火种认可’,”乌鸦说,“就是说不一定能继承。”
“所以火种有不同路线,你要真心相信、自愿奉行这条路线才行。”茉莉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火种为什么愿意接受我,我遇见爱丽的时候太小了,她说的很多话我都是当睡前故事听的,到底有没有‘火种’这回事我都不太信,直到自己变成‘火种’,我才相信她说的人类世界真的存在。”
“我是神圣路线的战士,”她的知识体系比乌鸦的杂毛还乱,信念却像骨头那样坚定清晰,“我得找到他们,一起战斗。”
17. 美丽新世界(十六)
五月和草莓呆住了,精神世界一分为二:一方面听到她要“战斗”,习惯性地惶惶不安;一方面还是因为习惯,忍不住有点崇拜茉莉。
加百列则不吝啬地给茉莉鼓起掌。
“停!等一下,战斗不着急……那什么,喝彩也不着急,哈雷路亚。”乌鸦环顾周遭,发现孤立无援,只好自己出来做那个扫兴的,“我刚才是不是听漏什么了,你打算去哪找‘他们’?”
“我要去找‘方舟’,爱丽就是从那里来的。”
“你认路吗?”
茉莉举起右手,手上亮起白光。
众人抬头就看见那光慢慢环绕着她的掌心膨胀成一团,在半空晃动了一会儿,开始往一个方向倾,像被风吹动的火苗。
“那边,”茉莉说,“‘看不见的风所指的方向’就是家园。”
火种的光把加百列的银发照得更璀璨了,五月和草莓一起发出惊叹。
只有乌鸦格格不入地捏了捏鼻梁——好的,她不认。
茉莉就有个方向,到底多远、中间是雪山还是大海,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就知道,冲小黑屋那个教学条件,特级教师来了也不可能教会孩子看地图。
然而这群人里好像就乌鸦一个持悲观态度。
“真美,”五月向往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啊?会比领主城堡还漂亮吗?”
“垃圾堆也比那阴森森的城堡强吧?再说你只是一道菜,城堡漂不漂亮跟你有什么关系?”茉莉乜斜他一眼,“方舟……方舟里面就只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大家可以天亮才出来活动,可以自由地在大街上走,像血族那样上学、工作养活自己。”
五月的笑容凝固了,顿觉幻灭——这不就跟那些穿人造皮的穷人一样了吗?
眼看这记吃不记打的傻小子又要找揍,加百列抬手按住他的头,给他调成静音:“你们这条‘神圣路线’有不同的火种吗?别的路线又是什么样的?”
“神圣路线有四种火种,至于其他路线……爱丽说有一位叫‘医生’的火种,虽然不属于神圣路线,也住在方舟里,负责给大家治病。她还提到有一条路线叫‘神秘’,但没讲太详细,可能她也不知道吧,只告诉我,‘神秘’跟我们做事风格不太一样。”
乌鸦听得后槽牙疼。
作为能“闻弦音知雅意”的大人,他隔着时光和学舌的初中生,秒懂了爱丽不方便告诉孩子的未竟之语——也就是说,都混成这鸟样了,咱这垃圾物种还在因为路线不同搞内斗。
真离谱啊。
他郁闷地把剩下半瓶猪猡糖水一口闷了:一起完犊子拉倒。
乌鸦还没把这口糖水咽下去,茉莉就一指他:“别的路线可以问他,他应该更清楚。”
乌鸦:“咳咳咳……”
加百列条件反射似的抬手,想拍拍他的背,可那地狱般的背上布满了荆棘似的头发,天使逡巡一圈,没找到地方落脚,只好若无其事地撤回。
茉莉不知什么时候似笑非笑地转向了乌鸦:“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怪怪的,我觉得你听起来好像不太了解我们神圣的传承,看来别的路线跟我们不一样?”
加百列好像正蹲路边看猫狗打架,注意力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忙得要死。
体贴地等乌鸦咳完,他才好奇地问:“所以你是‘神秘’吗?”
“不是,”乌鸦沉痛地想,“我是‘神叨’。”
茉莉在一些方面过于没常识让他有点大意,再加上听见“审判”描述时恍惚了一下,多嘴问了两句话,有点暴露自己了。
这车翻的……
心里在刮沙尘暴,乌鸦放松的肢体却纹丝不动,迎着茉莉充满刺探的狡黠目光,他神棍似的笑了一下:“这可不怪我,明明是你们‘神圣’脱离群众,比‘神秘’还神秘。”
茉莉不置可否,只是挑了挑眉,冰冷地审视着他。
破孩子心眼真多……
看样子想混是混不过去了,乌鸦瞥了一眼人事不省的警果先生,感觉茉莉随便动动拳头,能把他栽地里。
倒也不是非得装这个洋葱大头蒜,他当然可以坦白实话。可是这样一来,他方才任凭对方误解套情报的行为就太可疑了……别看茉莉说话一套一套的,其实她肩膀绷得死紧,一直在应激状态里。
这样风声鹤唳时,人人神经细如蛛丝,一个不慎,那点纸糊的信任可就碎成齑粉了。
何况他的来历本来就解释不清。
所以说待人以诚最重要,白痴就白痴,非得逞什么能?弄的现在骑虎难下。
乌鸦只好飞快地把茉莉的话过了一遍:她说“方舟”里的人过着正常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人这么大的野生动物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秘密建国。所以“方舟”要不是爱丽编故事糊弄小孩,就是有一处能隐藏起来的秘境。
既然新生的“火种”可以凭借能力指路,那构建秘境的力量,是不是有可能出自同源?毕竟“审判”这个能力,听起来很像规则类,他决定赌一把——
乌鸦漫不经心地捏着饮料瓶:“那位方舟的守护者阁下不喜欢其他路线的火种,你的朋友没告诉你吗?”
茉莉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认识‘老爹’?”
赌对了。
乌鸦笑而不语——天爷,他得缓缓再往下编。
“你们在说什么?”五月拉了拉茉莉的袖子,“‘老爹’是谁?”
茉莉依然拿眼觑着乌鸦。
乌鸦滴水不漏地接过话头:“是个强者。嗯……你可以理解成,是他圈出了‘方舟’这块地方,建了个保护罩庇护大家。因为他的特殊能力,方舟才能不受血族和秘族的打扰——唔,我是外人,有说的不准的地方,请随时纠正。”
茉莉点点头,疑心微减,这才正面回答加百列:“神圣路线的火种有四种,我们‘审判’和‘圣光’是战士,‘审判’是‘我以某罪判你某刑’,‘圣光’是‘此处驱逐一切黑暗’;还有‘神域’,‘老爹’是方舟里唯一一位‘神域’,他的能力是‘此地应遵我法’……”
也许是不该空腹吃太甜的东西,乌鸦忽然一阵耳鸣,女孩的声音变远,他微微晃了一下,脑子里蹿出一个场景:一整个机器武装队从他面前经过,荷枪实弹地押送着一个男人,那人眼、耳、口鼻全被封着,手上特殊的镣铐禁锢到指关节。
这造型实在新潮,乌鸦忍不住驻足张望,才一探头就被人拉走。
“不要靠近,回头让那位阁下给你看档案,别看了。唉……你小子是猫变的吗,怎么那么好奇?”
乌鸦:“这人谁啊?”
“EHA001……对,就是传说中的‘一号’,头号危险分子。”旁边人压低了声音,唯恐音量大了传到谁耳朵里似的,“能力名‘神说’,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个规则类,绝对特级。一旦规则成型,在他的领域里就会变成绝对真理……”
“还有这种?太牛逼了,”乌鸦震惊,“那他能把马路对面那银行转到我名下吗……嘶!”
“想什么屁吃呢!又不是异想天开,规则得有一定的人信才能成型,他被捕之前搞的那邪/教横跨十六国,到现在也就成型了四条规则。”
“都有什么?”
“我记得有个什么‘领域’、‘审判’……‘圣光’还是‘神光’的,还有什么来着?唔……”
“‘真理’。”乌鸦喃喃地接上茉莉的话。
茉莉一顿:“爱丽说‘真理’很少见,方舟没出现过,她也不了解——你知道吗?”
“‘出你口、入我耳……不得有谎言’。”乌鸦的目光贪婪地凝视着另一个世界,拉回女孩身上的时候,还因恋恋不舍显得有点温柔,“别打听别的路线了,妹妹,没发现吗,你们‘神圣路线’都是规则类的,力量来自于确信,知道太多其他火种的事对你没好处。”
茉莉睁大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黑屋里,有人跟她说过差不多的话。
“你……嗯,你叫‘乌鸦’是吗?”茉莉无端拘谨起来,抬起头。
不知为什么,这疯疯癫癫的年轻人忽然“沉”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打晃,像是被几个世纪的风尘压着,她不由得客气起来:“乌鸦……先生,你知道我怎么才能变强吗?”
“你要长大,要吸收足够的能量,磨炼承载‘火种’的肉/体。还要构建自己的‘法’,不断践行自己的戒律,剔除所有的自我怀疑——包括合理的怀疑。”
直到你变成一个冷酷的偏执狂、没有人性的执法者,直到你下死亡判决的时候,再也不会被一声微弱的“他是好浆果”拉住。
茉莉聪明极了,一点就透,思索片刻,她手上的白光明显亮了一些。她惊喜地看向乌鸦,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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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乌鸦看起来非常难过。
“先生?”
乌鸦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印象里属于一个人的能力分散到了不同人身上,但——
“坚定者多顽固,执着者多执拗,世界上所有的剑都是双刃,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你想好了吗?”
乌鸦没注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加百列骤然抬起眼,瞳孔忽地放大,他天使一样好奇友好的眼神消失殆尽,无机质似的眼珠透出些许阴森的兴味。
“你在说使用火种的力量有副作用?”茉莉果然聪明,但中二少年是不会内耗的,她的眉头只皱了一秒就开了,“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能不变强啊。我们想做人,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就是要付出代价。”
“……是啊,没办法。”
绝症病人会用毒品止痛,停跳的心要用电击除颤。
弥留之人,须有虎狼药吊命。
“话说回来,先生,”茉莉改了称呼,“你接的委托是什么,我能帮你做什么?”
“委托人没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们姑且叫他……‘普罗米修斯’先生吧。”乌鸦轻声说,他不想叫那个人“那个种公”。
“他应该是跟爱丽女士一样,来自一个自由的地方,不慎落到了秘族手里,被当成家畜种公卖进了鼠头人的养殖场。”
在鼠头人查尔斯的浆果医院里,鼠头专家们正争论浆果圈是否有疫情时,一个刚断气的死者和白恶魔定下了契约。
“他挨了很多打,吃了很多苦,多次尝试越狱失败,只好装作驯顺。鼠头人认为他强壮美丽,血统高级,于是开始有其他养殖场的鼠付钱给他的主人,借他去……‘配种’。他非常痛苦,但也趁机认识了很多人。后来他开始在不同的养殖场传播知识,收集情报。他们甚至构建了一个老鼠不知道的情报网,策划集体出逃。”
三个孩子听呆了。
草莓紧张地攥住袖子:“逃走了吗?”
“没有,失败了。”
“啊……”
“鼠头人吓得掉毛,还因此升级了养殖场的安全系统。那位值得尊敬的普罗米修斯先生被打断了腿,注射了过量的‘脑癌’药——就是神经毒素,”乌鸦顿了顿,“他直到死,也没能完全恢复理智。”
“他委托你复仇?”茉莉听得上火,细长的眉毛竖了起来,“可以,那我们先去杀秘族。”
五月被她武德充沛的发言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啊,那倒不是,我不接复仇的活。”
五月松了口气。
乌鸦:“他委托我拆掉浆果圈,把那些曾经跟着他的人救出来。”
五月眼前一黑。
这不比复仇难?!
连茉莉听完也有点为难:“你确定那些人还活着吗?”
“不确定。”乌鸦想了想,“但鼠头人肯定不会把他们都杀了,毕竟种公种母都是贵重资产。”
“怎么做?”
“那就要先请教天使长了,”乌鸦转向加百列,“依你看,地面‘安全署’和地下城会起多大冲突?”
他话音没落,地下城所有灯突然全灭。
纯白的天使瞬间沉入黑暗,随后一些建筑里的备用应急电源启动,微弱的光重新勾勒出加百列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却弯出个一点也不圣洁的笑容:“你真的比那个蹩脚的血族‘洞察’厉害多了,我都有点不想要他了。野生的……人类原来是这样的吗?”
“啊,谢谢,应该是?”乌鸦谦逊地回答,“我认识的也不多。”
茉莉一把拽过五月,手上白光闪烁:“你是什么鬼东西,你不是人类吗?”
“我是哦。”加百列嘴上回答着,却没看小姑娘。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白手套戴上,隔着手套,用两根手指捏起乌鸦一撮打绺的长发。
“地面血族和地下秘族会起全面冲突。”加百列不慌不忙地说,“尾区的移民问题很久了,‘洞察’本来就是诺菲勒家族针对秘族放的暗棋,那位‘万人迷’领主不出意外也迟早死他手上。发现自己的目标被人捷足先登,聪明的‘洞察’一定会想顺水推舟,趁机图谋地下城,没想到现在背了黑锅。他们家族以傲慢著称,可受不了这种气。”
加百列说到这舔了一下嘴唇,停下了话头,一脸天真无邪:“我告诉你好多事,你会付我报酬吗?”
18. 美丽新世界(十七)
茉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有问题可以一会儿再问,她认为躺下的人总比站着的诚实。
趁加百列的注意力完全在乌鸦身上,茉莉暴起,“审判”直指加百列。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
乌鸦没扭头,却像后脑勺长了眼,伸手虚搭在“审判”的白光上。茉莉下意识地缩了手,随后这不熟练的火种才意识到,“审判”是有指向性的,不会误伤。
茉莉有点恼火,冲乌鸦“喂”了一声。
乌鸦还没说话,加百列先偏头看了她一眼。
因为地下城大规模停电,那些各自为政的备用电让各处灯光显得不太稳定,加百列脚下长长的影子也跟着光摇曳着,轻烟似的从茉莉脚下扫过。
正要说什么的茉莉忽然一阵恶寒,感觉像有条毒蛇爬过她的脚面,低头去找,却什么都没有。
乌鸦那只拦住“审判”的手没收回去,此时正好挡在加百列和茉莉中间。
“没关系。”加百列无奈地叹了口气,隔着手套按下那只手,探头对后面的茉莉说,“小朋友,原谅你。”
茉莉:“……”
她刚才道歉过吗?
乌鸦瞥了一眼地上模糊的影子,圆滑把手揣回他的床单披风里:“报酬的事可以商量,看你怎么收费嘛,价格公道的话……”
他说到这,突然想起他的“客户”都是强行付账,基本没几个公道的,不由得悲从中来,可怜巴巴地说:“反正我们老实人一天得被人坑三次,别太过分就行。”
加百列:“什么是价格公道?”
“比如少于两百毫升的血我可以咬咬牙,一升以上咱们还是得讨价还价一下。”乌鸦一边说,一边不错眼珠地观察着加百列。
加百列听见血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将毛毯裹得紧了些,饶有兴致地凑近问:“如果是脑髓呢?”
“那可真让人为难,”乌鸦没躲,“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本人的脑壳跟裤兜一样干净,你要不看看要点别的,不如我也掰颗槽牙送你?”
茉莉眼珠一动:她的能力是顺着爱丽临终时送的臼齿传承的,“也掰颗牙”是在暗示什么?
她回忆着加百列说过的话,突然也发现了:这个白色不明生物对自己叫什么、别人叫什么都是“都行”,而指代血族治安官的时候,他一直在说“洞察”……似乎是一种血族的天赋名?好像在他眼里,那位大治安官是个储存天赋的瓶。
加百列迤迤然地无视社交边界:“别的呢?”
“卖笑没问题,卖艺也可以配合,”乌鸦慢条斯理地跟他掰扯,“卖身……就要看我能不能保持完整器型了——不过我这时髦的碎花小披风可以送给你……”
加百列余光往他身上瞥了一眼,顿时被这遗世独立的时尚击退了十五公分。
乌鸦:“我看你好像挺冷的。”
加百列顿住。
地下城里的“肥雏们”都是光脊梁的,没肉也没毛的“种公种母”们穿的是单衣,草莓那么弱的孩子穿着厚礼服也微微见汗,加百列却始终把自己裹得像隆冬露宿街头的难民——
“用茉莉妹妹的话说,这是你的‘副作用’吧?”乌鸦说,“虽然不清楚原理,但我想有‘副作用’,就应该有‘正作用’。”
茉莉:“‘正作用’是什么?”
“不知道,”乌鸦说,“我可没有‘洞察’,只能瞎猜猜看——我们大天使长的目标本来是血族治安官。不过就算地面地下起了武装冲突,治安官也不一定会亲自到前线来,所以需要一个诱饵……这个诱饵一定能遥控,不然他也不能优哉游哉地赶着大猪拉车到处跑。”
“比如?”
“比如能和主人分开的影子。”乌鸦低头看向地面,“方才光线变动的时候,你的影子有一瞬间跟别人不同步,我感觉天使再纯洁,也还不至于透光吧?所以方才是放出去干坏事的影子回来了吗?”
“他的影子在入口处偷了一条廉价的毛毯,凶手应该是从这里进入地下城的。”
治安官观察着周遭,很不适应地拉了拉身上的破斗篷。他没有穿浆果皮衣——地下城除了秘族,也有血族的底层贫民,人造皮也穿不起的那种。
此时,地面官方和地下城还在扯皮,而治安官本人已经带着刑警们悄然潜入了地下城。
他们身后,刚恢复供电的地下城十七号出入口正缓缓关闭。
显然,方才那场大断电是人为的,就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潜入时间。
血族刑警们融入地下城,立刻分散,治安官身边只留下六个精英。
“隆隆”的响声中,跟着治安官的重事组长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长官,您实在不应该亲自……”
“说了别这么叫我。”治安官辨认了一下方向,抬腿走进破败的地下街道里,“放心,我又不是战斗型的天赋者,自保的小玩意还是备着一些的。”
组长抿抿嘴。
她博闻强识,知道所谓“自保的小玩意”指的是什么。
血族七大神圣天赋中,有一种天赋叫“药师”,由“暴食之蝇”梵卓家族掌握。这是一种特殊的器具制造能力,能以处理过的浆果为原料,制造出可以存储一种或几种低级血族天赋的物品。
因为垄断,这些稀罕的“天赋物”万金难求,拍卖场上追捧者无数,随便拿一件能在星耀城买半栋楼,而且几乎都是一次性的。
整个星耀安全署,只有几件压箱底的天赋物,都是区里十年前拨下来的,后来财政实力不允许了……只是治安官嘴里的“一些小玩意”。
“还是您底蕴深厚。”另一个血族刑警讨好地说,他是重事组的“2号”,“那个天赋者杀手想挑起我们和地下城的冲突,好借此龟缩在这里。没想到我们长……没想到我们老大明察秋毫,一眼看穿了他的诡计,明面上和平交涉,其实已经追着那狐狸骚味下来了。”
组长一阵无语,感觉2号这奉承不很动听,好像在把治安官比作猎犬。
果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治安官头也没回:“如果你的嘴和脑子接触不良,就请闭上一会儿,别让它再漏电了,可以吗?”
2号不敢作声了。
组长低声提醒:“长……老大,前面就是地下城第十七区,黑市。”
地下城的黑市鱼龙混杂,有人买卖消息,有人买卖身份,擦肩而过的可能是喷着腥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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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头人,也可能是血族隐姓埋名的通缉犯。有“洞察”加持,六个血族刑警飞快地摸遍了整个十七区。
“我确定‘鬼影’在几个小时之前进过这间酒吧后门。”治安官站在拐角,望着不远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转头问组长,“我记得,你在地下城的线人说这个酒吧是……”
“地下军火贩子交易武器和消息的据点之一。”
治安官若有所思,马屁精2号又来了劲,兴奋地说:“我们追查凶手到这里,还能意外收集到地下军火交易的情报,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组长:“那我让线人进去探……”
“这种地方的人嘴都很严,你应该知道,你那没用的线人探不出什么,除非……”治安官声音低下去——除非他这个“洞察”亲自进去。
对于治安官来说,背黑锅固然让人恼火,但他千里迢迢来尾区,最重要的任务始终是拔掉地下城毒瘤,而不是给城堡里那头被人宰杀的种猪伸冤。
军火交易的情报就好像在引诱他走进去。
这个凶手从角区一路作案到尾区,专门猎杀有钱有势的天赋者,轻易挑拨起地下城和地面的紧张气氛——也就是说,他对血族上层的一切、包括政治派系和争斗都非常熟悉。
凶手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空降星耀城安全署的目的,甚至知道他的天赋,也就是说——
几个血族刑警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长官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长……”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治安官抬起眼,像兴奋、又像愤怒,眼珠渐渐变成了猩红色,盯着那破败的酒吧入口——凶手居然把他当成了狩猎对象!
“那我们就再玩一玩,看谁钓得上谁。”
治安官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三只拇指大的小木偶,他用尖锐的犬齿咬破手指,点在其中一只木偶身上,木偶倏地从盒子里飞出来,落地变成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治安官”。
“让你的线人带‘我’进去。”治安官吩咐组长,然后视线扫过身边这几个记不住名字的刑警,点了那个格外蠢的马屁精2号,“是你刚才说要一举两得,对吧?给你个立功机会,一起去。”
组长有话欲言,看了一眼长官的脸色,遂又止。
于是三十分钟后,“安全署刑警暗中潜入地下城,试图刺探消息败露”的消息不胫而走。酒吧监控拍下了模糊的照片,正好露出了治安官的脸,浆果皮衣也没穿,一目了然。
地下城的教父罴人安东尼震怒,立刻让人围住了十七区,冲突中一个血族刑警被俘,“治安官”受伤逃离。安东尼向地下城十八区发布悬赏令,地下城中暗火沸腾。
从垃圾山往下看,鼠头人聚居地的中央广场开始集结穿着防弹衣的武装鼠头,原本热闹的街上顷刻间空无一鼠,这些单体战斗能力相对较弱的鼠人表现出了惊人的高效配合,也说明了为什么老鼠可以在猛兽横行的地下城占据一席之地。
加百列脚下的影子流向乌鸦,本人披着毛毯退开,对他摊开手:“你看,果然起冲突了,大家真的很容易生气——你可以趁现在去做你的事,不用谢……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一点体温。”
19. 美丽新世界(十八)
影子捆住乌鸦的小腿,像钻进柴堆的火苗,疯了一样往上爬。皮肤上慢半拍才传来类似冻伤的刺痛,体温源源不断地被影子掠夺。
三个小朋友全体奓了毛,草莓惊恐地捂住眼,腿软的五月几乎挂在茉莉身上,茉莉打出去的“审判”没脱手,白光就被地面蹿出来的黑影吞噬,与此同时,爬到乌鸦身上的影子已经漫过他的腰间!
茉莉不信邪,脖颈上暴起要鱼死网破似的青筋——
就在这时,乌鸦冷静地开了口:“我申请赊账。”
大口吞噬着他的影子微微一滞。
加百列像是冻僵的人碰到暖炉,无声喟叹,缓缓搓揉着惨白的手指,关节上居然给他搓出了一点血色。那血色让他一身的非人感稍退,毯子落下,露出他身上丝质的雪白长袍,薄雾似的质地,背后有三对银线绣的羽翼,领口还有一朵百合花的商标,是死鬼领主衣橱里常见的品牌之一,应该是血族的名牌。
名牌人加百列看着乌鸦,似乎很困惑,自言自语似的说:“上一个被影子围住的人就像一条脱水的鱼,一边抽搐一边大喊大叫,你怎么动都不动?”
乌鸦想了想:“这动作听着难度系数挺高,我来不了,没那么大功率。”
加百列大方地对乌鸦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我一身毛病,前不久刚吃过毒罐头,心脏也不太行,”他感受了一下,“现在心率正在因为寒冷升高,快到极限了,再过一会儿,你就算重金求我别死也晚了。”
加百列微微一歪头,像是在问:那又怎么样?
“我这是为你着想,你看,你连‘火种’都没听说过,”某个自己也是刚听说的人毫不脸红,“以前接触到的同类大概也都是吸血鬼养的宠物吧,所以一直是一个人在吸血鬼的世界里打转。那些睡棺材板的大牙怪不无聊吗?他们连食谱都那么单一。”
“我……”加百列神色有些奇妙,“一个人?”
“可说呢,作案都没人捧场,你看这仨崽,惊怒交加的气氛组当得多好。”
茉莉:“……”
有那么一刹那,她不想救这家伙了。
乌鸦朝加百列伸出一只手,露出保险销冠一般的自信笑容:“所以要不要参加我们的派对?试试又没什么的,试不出吃亏试不出上当。”
加百列沉默了,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恶劣地观察这人是不是强装镇定,等着他露出恐惧的馅。
好一会儿,加百列才轻声说:“‘魔鬼守在开满鲜花的路边,引诱洁白无辜的神造之物’……所以你在引诱我吗?”
“是啊,过了这村可没这店,限时限量马上绝版,”乌鸦在这等虎狼之言下,依旧是四平八稳,并发出“收摊”威胁,“你再不做决定,我可就真死了。”
加百列笑了,下一刻,原本停在乌鸦腰间的影子瞬间暴起,将乌鸦整个人吞了下去。
茉莉猛地挣脱缠住她右手的黑影,然而不等她有动作,就听“嘶拉”一声,乌鸦那时髦的碎花小披风碎尸万段,布片散落一地。跟小披风一起阵亡的还有几缕头发——影子化作刀锋,三两下削掉了他打成死结的发梢。
下一刻,影子像喷泉一样回落,汩汩地流回地面,归位到加百列脚下。乌鸦的皮就像领主的书房,被“刮掉了一层”,露出他大概出生后就没怎么见过天日的底色。
乌鸦看了一眼自己被“干洗”过的手,那一瞬间,“老实人”心里也不由得生出罪过的邪念——他差点冲上去跪求天使大哥预约个遗愿服务。
只要把这技能留给他,上刀山、下油锅的任务也不在话下!
幸好寒战和咳嗽接踵而至,冻僵的腿阻止了他唐突的推销。
“谢谢你的邀请。”加百列扶住乌鸦——这回终于敢用没戴手套的手了,恋恋不舍地在乌鸦手腕动脉上摩挲了两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我血液回流一下……唔,看来鼠头斯巴达们都集结完毕了,就现在。”乌鸦头也不回地对茉莉说,“妹妹,再给我们警果先生补一下……哎,别判死刑!”
倒霉的迅猛龙一直屏住呼吸没敢动,结果还没等他想通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就又去梦里吃罐罐了。
“抬上他,走着。”乌鸦发动货车,换了一套车载音乐。
深沉含糊的猪声响起,配着青涩的吉他和风笛,赞美着“向日葵般硕大的鼻子”和丰腴浑圆的腰身,在一阵一阵忧伤的“呼噜噜”里,乌鸦饿了。
“粗面细面刀削面,拉面拌面意大利面……嗯?”
不知道是影子里有个储物空间,还是他事先存在别处,需要时候让影子去取,跟进副驾驶的加百列不知从哪掏出个手工材料包,挥舞着戳针,正在一只做了一半的毛毡兔子身上上下翻飞。
乌鸦的心又痒起来,还有点犯难——如果能接到这位的遗愿任务,他是要那个干洗技能好呢,还是这个手工技能呢?
加百列接收到他倾慕的视线,想了想,在材料包里翻出一只成品奶牛猫:“送给你。”
“啊,感谢!”乌鸦美滋滋地随方向盘转着眼珠,顺杆爬,“再给实时播报一下,条子——‘洞察’大人现在到哪了?”
条子——重事组长感觉到了浓稠的恶意,一半来自不知名的凶手,一半来自她的顶头上司治安官。
凶手异常狡猾,也异常沉得住气,不管他们用替身人偶制造多大的混乱,甚至替身人偶死亡,都钓不出这耐心的猎手,逼迫治安官只能一边躲避地下城的追捕,一边用天赋追踪凶手的蛛丝马迹。
这些蛛丝马迹绝大部分是陷阱。
除了“鬼影”和领主的“魅力”,凶手还从其他受害人身上盗走了“微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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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咒”、“厄运”三种,全是能致命攻击型天赋。
治安官价值不菲的替身木偶好像餐巾纸,报废一个又抽一个,短短半天,三只替身人偶已经损毁了两只……陪葬的是安全署七个血族刑警。
“蠢货,看路。”治安官最后一个替身人偶一把揪住组长,将她往后一带。
组长这才发现,她方才差点踩中的地面上浮起一个黑色的圈——那是连环凶手其中一位受害人的天赋:厄运。黏上“厄运”的人,会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被死神盯上,万事不顺,随时可能被突然冒出来的车撞飞。
“谢……”
“发生八个人以上的重大伤亡我就要向区里打报告了,”治安官心里憋着邪火,顺口朝下属发泄,“你们这些累赘——报位置。”
组长顿了顿,情绪稳定地回答:“第三区,我们现在靠近地下城的西北角。地下城西侧一直比较太平,是哈波克拉特斯人和舍舍迦人的领地,都是合法移民。”
治安官:“什么鬼东西?”
“……就是鼠人和兔人,”组长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她毕竟有年纪了,“鼠人的‘雏肝酱’很有名,兔人比较平和,多数人口已经迁往地面,地下城只有他们的植物园。您觉得更有可能是哪个方向?”
治安官按着太阳穴,知道自己冒进了。频繁使用天赋,他身体负荷极大,此时眼睛已经红得要滴血。
但为什么凶手能这样频繁地用天赋布陷阱?因为他是二级……或者更高?
不……治安官从兜里掏出一瓶浆果汁,喝了两口,剩下的随手丢在路边垃圾箱上——如果是那样,这个天赋的拥有者不可能籍籍无名。
再说世界上没有这样毫无限制的模仿天赋,就算是同为七大神圣天赋的“同化”也做不到——同化只能现场把别人的东西拿来自己用,不能“吃完打包”。
这似乎更像是使用了某种存放天赋的器物,而器物容量是有限的。
治安官:“截至目前,凶手用了多少次偷来的天赋了?”
组长想也不想地回答:“‘微爆’陷阱三个、有问题的镜子三面,‘厄运’陷阱两……不,这是第三个。”
“他用完了……”
“什么?”
“他偷走的天赋用完了,”治安官低头看向组长差点踩中的“厄运陷阱”,“这个‘厄运’的诅咒圈比之前两个小一圈。一路用鬼影布局,恐怕也用得差不多了——他要黔驴技穷了。”
治安官扭头看向旁边画着鼠头的路标:“在那边。”
“长……为什么不是另一边?”
“因为他没有底牌了,需要制造混乱,”治安官笃定,他有足够的底气,不管什么器物,一个到处流浪的连环杀手不可能比他家底还厚,“兔子的植物园没这个功能。”
抓到他了!
20. 美丽新世界(十九)
“这些掉毛的畜生有产业,做事就不会无所顾忌。叫你的人联系领头鼠,发正式公函,就说安全署公干。”治安官唯恐饭桶下属们听不懂,还屈尊俯就地解释了,“鼠头人不敢公然违抗安全署,也不会叛变地下城,毕竟他们以后还要在这里混。我们的目的不是让耗子乖乖配合,而是让他们进退两难,夹好尾巴别碍事,明白了吗?”
组长态度端正地点头受教,同时也松了口气:不枉她介绍鼠兔两族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两族的营生。治安官不好相处,脑子还是很快的。
组长小声说:“是,争取到这段时间,我们就可以调集地面武装,突破地下城出入口……”
她话没说完,就见治安官又掏出了一件玩具枪形状的天赋物,往头顶开了几枪,打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弹珠。弹珠在半空无声炸开,细碎的粉末均匀地沾在治安官和他的“累赘们”身上。
治安官感受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不够,又跟喷消毒水似的,往四面八方打了一圈。
组长心里一突:她认得这玩意,安全署压箱底的几件天赋物之一。那里面的弹珠可以消除一个人的“外人特征”,能无痕越过各种监控防御系统——是潜入用的。
治安官把打空废弃的天赋物往她手里一塞,头也不回:“跟上。”
老鼠和捕鼠夹的孽缘历史悠久,好像暗示着挨夹就是鼠头们的宿命。
教父电话和安全署公函几乎同时抵达,两片大夹板从天而降,把鼠头人们夹成了为难的鼠片。
它们平时拼命向上谄媚,期待有一天能被主流社会接纳,离开地下城。根系却又深深扎在下水道里,离不开走私犯的供养和暴力犯的保护。这会儿两头不敢得罪,只好让集结的武装原地待命。
整个鼠城里充斥着窝窝囊囊的杀气。
茉莉眉头紧锁,还是觉得难。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哈波克拉特斯人,说实话,一米五、将近两百斤的大耗子已经够有压迫感了,一个军团的大耗子列阵在前,简直让人呼吸困难。
武装鼠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她的估算能力,茉莉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耗子们秩序井然,没有任何拥堵和冲突,鼠与鼠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固定的……连尾巴晃动的方向都近乎统一。
她忍不住问乌鸦:“我说,你那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委托人,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乌鸦正不错眼珠地观察着鼠头人大军:“没关系,名字都不知道能有多熟……”
茉莉:“哦,那你们交/配过。”
乌鸦一口气吸岔,差点把气管呛出来。
茉莉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话:“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一般来说,我们不用这个词描述人物关系,特别是同一个性别的……”
孩子更疑惑了:“为什么?”
交/配是需要打码的脏话吗?
除了幼崽和绝育过的,不同性别平时也不在一起啊。
乌鸦也想到了她成长的环境,一时沉默了。在茉莉长大的培育中心里,人是畜生,锁和笼看得见,而他第一反应是社会化的公序良俗,那又是另一套看不见的锁和笼。
“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问我哪个合理——不过这些倒是人自己发明的习俗,不像‘浆果’是外语,相比起来我更愿意选这边……啧,鼠头们有点东西啊。”
“你看出什么了?”茉莉问,“你这到底是什么能力?”
虽然看着不怎么禁揍,但是很实用的样子。
“视力。”
“哈?”
“你想象一下,”乌鸦四下踅摸了一下教具,“假设你组织着五十个草莓和五十个五月……”
“去哪?”茉莉抖了一下,“地狱?”
“……去跟另外一百个草莓与五月交战,会发生什么事?”
茉莉不用想象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出发十分钟之内肯定有哭的,半小时她得丢一半人,草莓们会像一堆带着静电的纸片,走着走着会一个贴一个,全粘在她身上,五月们每隔两分钟就会打一段退堂鼓助兴。
“还是下地狱吧。”茉莉瞥了一眼茫然的五月和草莓,“带俩是我的极限了。”
“那你要从现在开始锻炼了,火种阁下,我们人类最大的特异功能,就是跟成千上万个不认识的人一起工作。”
茉莉一开始以为他又在说怪话,嗤笑了一声,却发现乌鸦没笑。
“你认真的?”她愣了一下,又摇头,“草莓和五月不可能像这些秘族一样。”
“对,那需要组织,需要训练,需要很多钱和时间。这些鼠鼠可没钱没地方练兵……再说它们连个班长队长之类的小单元组织者都没有。”乌鸦轻声说,“他们传递信息的方式多半是我们感知不到的,那就没办法了……”
只能找个鼠问问。
“我是真不爱干这种事。”
茉莉一头雾水:“干什么?”
乌鸦没吭声,含了一大口糖水,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左眼上。
刹那间,目力所及范围内,千万条死亡信息顺着他的左眼捅了进来:鼠头人内斗中被同类捅死的,被看不出是豹子还是薮猫的大毛头一爪子开膛破肚的,被血族逃犯咬死的……还有更久远的,痕迹已经被时光污染,分辨不出有用的信息,只剩下模糊的痛苦。
全身每一处都被撕裂,这是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乌鸦身体瞬间开启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知觉,终于,他找到了一块血迹——
血迹属于一只武装鼠,死在一次跟其他秘族的大规模战斗里,乌鸦将左眼焦距定在它身上,感觉那死鬼鼠临终时就像进入了诡异的心流状态,心无旁骛,什么也不想,只是悍不畏死地遵从某种指挥。
指挥它的那不是声音,也不是人类能理解的画面和气味……
武装鼠被一口咬断脖子,乌鸦的脖子不自然地往一边歪去,目光投向了鼠头人的繁盛广场。
广场上正中央繁殖之神巨大的身躯笼罩着一层水汽,在昏暗的地下城中雾蒙蒙的,召唤着无数长尾巴的鼠头臣民像傀儡一样匍匐在它脚下,像一尊活过来的邪神。
周遭光线不足,乌鸦虹膜又是黑的,瞳孔变化实在是不易察觉,在茉莉看来,他只是观察地形一样四处瞭望了几眼,突然靠着货车滑倒下去。
“喂!”
一缕头发丝似的影子飞快从货车上爬过来,一下将他勾了起来,加百列把毛毡兔放在旁边,愉快地伸手从影子里接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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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像天使抱起临终的羊羔,充满悲悯和怜爱地在乌鸦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并开始熟练地念悼词:“愿我能安抚你的灵魂,承担你的痛苦;愿我用花蜜清洗你的身体,让你在我怀中安睡,将你带回到神的国度……”
作为开大的后遗症,乌鸦身上多处肌肉剧烈抽搐,艰难地抬起手推开“天使”的脑袋:“多……多谢,我还没打算回去……嘶……”
加百列表情有点遗憾,倒也好说话,顺从地松了手,把“羔羊”扔地上:“那好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可怜的孩子。”
乌鸦把缩成一团的腿强行抻开,咬着牙许愿:“天使啊,让您神奇的影子把广场上那大肚雕像炸了吧。”
加百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行。”
乌鸦眨掉睫毛上沾的冷汗:“因为我不够虔诚?”
加百列笑了,抹掉他左眼流下来的一滴血含进嘴里:“因为我用完啦。”
组长实在想不明白,治安官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自信。要是平时,她绝对愿意在上司指鹿为马的时候捧一句“好马”,可是生死攸关,再捧真要出人命了。
“长官,我们根本不清楚凶手是什么样的天赋者,您怎么能确定他盗窃的天赋用到头了?万一……”
治安官头也不回:“你是天赋者?”
“……不是。”
“你见过几个天赋者?几件天赋物?认识几个梵卓家的?”治安官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看了组长一眼,像看一只迟钝的老狗,“你在质疑我的判断?‘洞察’的判断?”
组长头皮发麻:“没有,我只是害怕,我们普通人面对未知的天赋者难免……如果能有更多支援……”
“那是一个猎杀天赋者的天赋者,”治安官冷冷地说,“安全署那些普通人有什么用?”
组长:“……”
“你以为天赋是你孙子打游戏抽到的技能牌吗?每一种天赋都会改变持有者身体,不同天赋是冲突的,‘同化’和‘寄生’为什么在七大神圣天赋里排末流?因为这俩疯子家族根本没几个人能活过二级。如果凶手是某种天赋模仿者,能力使用这么频繁,他现在早该把自己头皮撕下来了。”
“天赋物……”
“存放天赋的最佳材料是浆果头骨。梵卓家那位三级大师的巅峰之作是一件守护型天赋物,收在角区议会大厅,能量单位达到一百零七——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组长讷讷:“一次性释放出的能量达到一百个单位的天赋者,就是二级……”
“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废物,就算消耗一件‘洲宝’,也只能发挥出比一级强一点的效果,杀你们一头领主就得消耗个七七八八。这样的东西每件都有编号,黑市起拍价最低五百万。就算凶手真的富可敌国,拿几千万当路费,天赋物的容量也有限,杀一个人只能取一次——除非他能把死人复活再反复杀,杀出个永动机。”治安官不耐烦地说,“最后告诉你一个常识,‘洞察’不但能感知到同等级的黑暗天赋,还能感知到能力耗竭,永远、别想、骗过一个洞察者。”
“不真实,可没法把‘洞察’请来。”加百列站起来,摸了摸乌鸦的额头,“我现在要去见他了——你要死的话,等我回来。”
21. 美丽新世界(二十)
乌鸦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带着血的眼泪从左眼滑下去,心又活泛起来。
加百列起身整装,拉开货车集装箱,乌鸦忽然问:“吸血鬼的能力可以做成道具是不是?”
三个孩子团团转地围过来,拿水的拿水,擦血的擦血,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还以为他在说胡话:“什么?”
加百列却顺滑地接话:“嗯,叫‘天赋物’。”
乌鸦目光落在集装箱里,那里除了脸着地的迅猛龙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很多杂物。如果加百列之前真的在用影子储物,这情景倒确实像“仓库到期欠费,杂物都被房东扔出来”的样子。
“天赋物,”乌鸦轻声重复了一遍,“不会是容量有限、耗空就完的那种吧。”
加百列回头冲他一笑,顺手从杂物堆里捡起个纸包扔给草莓。草莓被这天上掉的不明物吓一跳,浑身僵硬,活像被人塞了颗炸/弹。可是随即,一股熟悉的花生香味从纸包里浸了出来。
草莓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哎?这不是……”
与此同时,五月的声音差不多跟她叠在了一起。
草莓:“……我们在城堡里吃过的花生曲奇?”
五月:“城堡的工作服?”
茉莉目光落在加百列从集装箱拖出的高大皮囊上,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当场奓了毛,刚要质问他怎么能穿人皮,就看清了那皮囊软塌塌的额上印着:宠物饲养员4号。
“这不是那‘遛狗狂’的皮衣吗……”
“哦,不好意思,我走的时候忘记还给城堡了。”加百列说着,麻利地将那层人造皮撕了下去,里面居然还有一层皮。
里面那层皮不是整块的,有点像金缕玉衣,由一寸见方的小块的皮肤拼接而成,摊开放在那有点变形,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青色的嘴唇上悬着一对显眼的獠牙。
原本好奇凑上去的五月吓得“嗷”一嗓子:“这是人、人的皮!”
那是一张新鲜的血族人皮。
“嗯?这个也算‘高级定制’,你不是说你见过吗?”
那能一样吗!五月欲哭无泪:他见的高级定制是浆果皮衣,可这是人的皮!
男孩说不出话来,退到旁边直干呕。
加百列漠然耸耸肩,一扭头却看见乌鸦。
这位神奇的卷毛先生还没恢复行动能力,却仍然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脖子往里伸。不知怎么,这好事样子把“天使长”哄高兴了。
“你的头好可爱啊。”加百列称赞,还把那张血族皮递过去一点,方便乌鸦看清。
乌鸦不遗余力地捧场:“哇,厉害!我以为‘皮衣’是一整张的?金灿灿的是什么线?”
“工厂批量克隆的人造皮是一整张,所以穿着不合身。‘高级定制’用的特殊技术,需要先把皮裁剪成小块,”加百列热心地给他展示拼接处的金线,“这些并不是真的线,是一种叫‘裁缝’的血族天赋,看。”
他一松手,皮衣就被金线牵着,无视万有引力悬在了半空,羽毛一样微微起伏,让金线上流起微光。
恍惚一个看不清,这一团东西倒像传说中的霓裳羽衣。
华丽极了,诡异极了。
茉莉看了看草莓手里眼熟的饼干,又看了看丢在一边的人造皮衣,感觉一切都好魔幻,喃喃说:“你……不会是假扮过城堡的饲养员4号吧?”
“我没假扮,那一直是我。”加百列看了茉莉一眼,“‘小麻花’,你对豆制品过敏,那边的‘小蘑菇’肠胃不好,但喜欢花生。”
乌鸦叹为观止:“所以你没穿鞋,原来你的鞋在这……”
一个吸血鬼们养大的“高级定制”,把吸血鬼本鬼做成了“高级定制”,穿在身上满街跑,还打了个工!
他由衷地赞叹:“朋克,太朋克了!”
加百列不知道“朋克”什么意思,但是感受到了诚意,脸上虚浮的温柔忽然真切了许多,发出邀请:“你要看我换装吗?”
乌鸦求之不得,还唯恐看不清楚,身残志坚地拖着不中用的腿爬进了集装箱。
加百列拈起一片鬼皮贴在额上,那些金线就像有生命一样,牵着其他部分环绕过来,有条不紊地往他身上贴,连“天使长”半长的银发和袍子都毫无违和地盖住。那样子与其说是“穿衣服”,更像是那些神秘的线在他身上盖了个新图层。
“新图层”缓缓铺开,在乌鸦的注视下,加百列一点一点变成了陌生的血族样子——
“等等,”就在加百列只剩个下巴露在外面的时候,乌鸦突然出声,“我有一个想法!”
鼠人城四方封闭,一片压抑。广场上,一圈一圈的武装鼠头围着神像列队,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一阵引擎噪音打破了沉寂。
正在警戒的鼠头人们循声抬头,不多时,看见一辆“豁牙露齿”的破车从不远处的高架桥上开过来。
此时鼠人城已经戒严,那车来得突兀又古怪,仿佛入错了镜,一个转向,直接从高处冲了下来。
那是辆货车,卸载了所有的累赘,连驾驶舱都烂成了敞篷的,只剩下充气减重系统。大概因为太轻了,在鼠头人们惊奇的注视下,飞出来的车并没有直接砸地上,而是挂了降落伞似的,一边借着惯性往前冲,一边优雅地缓缓下落。
鼠头人们的尖嘴脑袋整齐地跟着车摆动,眼看这怪东西就快滑到广场上空——
车载音响突然开了,“咔哒”一声后,一段天崩地裂的摇滚乐炸裂开。
听觉敏感的鼠头人纷纷捂住耳朵,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是怎么个事,然后它们看见两道远光灯开到最大功率,直射了下来!
地下城这会儿还没恢复供电,比平时还昏暗,鼠头人本来就畏光,顿时被扫倒了一片。
那车载充气减重系统开始有节奏地开开关关,货车被不平衡的充气系统拉着,在半空中转起圈来。强光转着圈往下扫射,伴着“穷途末路”的猪声嘶吼,将光明播往四面八方!
鼠头人们在受难,暗中观察的血族刑警们一跃而起。
来了——正如他们英明的治安官阁下预料的,藏在鼠人城里的凶手耐不住平静,主动挑乱子了。
“砰”一下,在一片东倒西歪的鼠人里,货车当当正正地落在了“繁殖之神”的大板牙下,将神之板牙磕掉了一角。
“长官,是那辆车!”
“那是辆空车,眼瞎吗?”
“洞察”毕竟是“洞察”,强光扫下来的时候,治安官珍贵的眼珠立刻蒙上了灰蒙蒙的保护膜,因此他能不受干扰地看清楚:在货车快要落地的时候,一个瘦高的人影打开车门一跃而出,以强光开路,往广场东侧的小巷子跑了!
治安官话没落地,已经飞奔出去。
组长惊叫:“快!快跟上!”
这哪跟得上?
除了天赋能力本身,血族天赋者的速度、力量、寿命都远超普通人。甚至有人认为天赋者的智力都有明显优势。
天赋者的傲慢是有道理的,他们和同类有时候确实不像一个物种。
就算“洞察”不是攻击型天赋,治安官行动起来依然快得像闪电,时速能碾压机动车。
只一眨眼,治安官已经无所顾忌地纵身跳到鼠头人的街道上,皮靴将路面踩了个深坑,他一脸嫌弃地躲过一只乱撞的鼠人,飞起一脚,两百斤的大肥耗子“叽”一声飞出三米远!
区区秘族耗子固然不值一提,但数量太多。这会儿已经有老鼠恢复了行动能力,怒不可遏地冲向货车,攒动的鼠头正好挡了治安官大人的路。
治安官暴力踹开几只鼠,就看见他的目标人影一闪,像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半侧过来的脸上露出一对獠牙尖。
那是个挑衅的微笑。
治安官獠牙发痒,不住冷笑。
腿脚欠佳的普通人刑警们还没追上来,就见伟大的治安官掏出个闪光弹似的东西,狠狠往地上一砸。
“不……”
“砰!”
一声巨响,整个鼠城都跟着震了三震,挡路的武装鼠们集体扑了地。
治安官亲自“下地”,身上当然有针对秘族的武器。这件天赋物叫“伏兽”,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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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效果可以覆盖小半个鼠城,最暴力的罴人被波及到,也会在五分钟之内失去战斗力。
组长被巨响震得想吐,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时,治安官已经不见了。
组长咬了咬牙,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
茉莉也在耳鸣。
其实相比秘族,人类跟耳背也差不多,针对半兽人的天赋物对她效果也很有限。然而饶是这样,茉莉从副驾驶的车座底下爬出来时,还是晕晕乎乎地撞到了头。
她趴在车窗往外张望了一眼,被满地失去行动能力的大耗子震撼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几分钟以前,这车的司机在半空中告诉她,车子落地后不用担心鼠头人围攻,会有“好心的鬼”来替她清障。
好家伙,“好心的鬼”还真是召之即来!
“控制鼠头人军团的,是一种信息素,”行动前,那人告诉她,“我们人这方面也退化了,不恶狠狠地谈场恋爱几乎感觉不到,你可以先理解成那是一种你闻不到的气味。”
“明白。”
“信息素是雕像散发的,接收到这种信号的鼠头人与之共振,身上的腺体会分泌出同样的信息素,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扩散到全城,所以它们集结极快,行动整齐划一,并且在信息素的指挥下悍不畏死,绝不后退。只要能摸到信息素开关,就能控制鼠人军团……”
“等、等等一下,什么开关?”茉莉听得有点糊涂,“你刚才不是说那个什么……‘信息素’是老鼠分泌的?”
“调谐共振时候是,但源头一定不是。鼠人作为地下城的有产阶级,被狗熊教父和吸血条子两边逼迫,只能僵在这,如果信息素是老鼠头头分泌的,这些鼠饼……鼠兵们现在情绪不会这么稳定,多少能感觉到焦虑。我猜雕像作为信息素的源头,散发的信息素应该是人工的。到时候‘好心的鬼’会来追我,我跟他玩一会儿捉迷藏,等你找到那个开关再支援。”
“你猜……不是,你猜错了怎么办?没有那个开关怎么办?我找不到怎么办?”
“那你就趁鼠人没回血的时候快撤。”
“我说你呢!”
那个神奇生物想了想:“那我就跪下给鬼磕头上香,求他放过我。”
“猫……猫……”茉莉想学从乌鸦嘴里听到的粗话,一激动忘词了,女孩幼豹似的,利索地从车门里钻出去,自己现场编了一个,“猫叽的!”
茉莉一脚踩中一只浑身抽搐的鼠头,差点被老鼠尾巴滑个跟头,踉跄着扑在雕像身上,结果出师不利。
她绕着被远光灯照得雪亮的雕像转了好几圈,死活找不到门。
茉莉冷汗都下来了,又气又急,举起右手猛地砸向“繁殖之神”:“杀人鼠死刑!”
拳头“咚”一下,砸出空荡荡的回音,雕像里有什么东西倒了。
茉莉愣了愣:雕像是空心的。
她立刻转身跑回货车,从车座底下翻出了电钻——他们出发前把车上能卸的东西都卸了,只留了两样:一个榔头给她防身,还有这电钻。
“鼠头人跟我们不一样,人类的生活空间基本是平面的,它们更倾向于生活在立体空间里,各种出入口有可能在地下。如果是这种情况,凭人的直觉找入口很难,只能物理破门。”
电钻是猪猡车载工具箱里翻到的,钻头几乎有茉莉的手腕那么粗,她像扛着火箭炮一样把钻头扛在肩膀上,抢了个武装鼠头的护甲头盔戴上,对着方才砸过的地方扎了进去!
治安官——好心的鬼,终于摆脱碍事的鼠头人,追进了小巷。
他脚步一顿,全速运行的“洞察”几乎把他的眼睛变成了银白色。
天赋牵着他去看地面:不对劲,脚印呢?
以天赋者的速度,奔跑起来会给地面造成强大的冲击,在地下城这种基础设施拉胯的鬼地方,绝对会留下印记。
所以那家伙没跑,在这里埋伏他?
虽然是替身,治安官还是谨慎地打开了身上的隐形护甲。
但……奇怪的是,“洞察”完全没感觉到附近有血族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