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有难》 第1章 聂子羚 再见聂子羚的时候,是在一个晚秋的午后。 这天下着小雨,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黏糊糊湿哒哒被人踩在脚下,总是会蹭了满裤腿的泥污。 像往常一样,江温趁着午休时间下楼吃饭,一成不变的拉面馆,吃了八百遍的招牌日式豚骨面,仍旧是剩了半碗的面条,喝的一干二净的汤底。 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平常江温会第一时间回到工位小睡一会,不然下午工作必然要打瞌睡。 今天也一样。 结了账走到门口,迎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推门进来,手中的冰淇淋好巧不巧掉在了江温的皮鞋上。 小孩很快就道歉了,一双眼睛有些惋惜的盯着他脚上的冰淇淋球。 皮鞋很便宜,官网断码清仓淘来的旧款式,江温不心疼,转身便要走,却被这孩子的家长满脸歉意拦住。 “实在是不好意思,先生,孩子不是故意的,您这双鞋多少钱,我赔给您。”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 面前的女人出手阔绰,不等他回答就摸出一沓钞票。 江温觉得没必要,谢绝后想走,拉面馆的服务员好心说,“您还是擦擦再走吧,我们这有湿纸巾。” 面馆的门一直半开着,一阵风顺着门缝溜进来,靠门坐着的一个穿职业装的女人似是不满的啧了一声。 “不用了。” 说完把大衣往身上裹得紧了些,转身出了店门。 走到路边的长凳上坐下,穿堂风吹得江温有点头疼,兜里装了很久的手帕纸只剩下一张,看着似乎还是在洗衣机里滚过好几次的。 弯下腰后他才发现,惨淡的似乎不止是那只清仓甩卖的皮鞋,自己价值高达六百块一条的定制西装裤上,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溅了一圈的泥点,一路径直蔓延到了小腿窝。 是走路有问题吗。这是第一反应。 第二便开始考虑,到底是送干洗店好还是自己随便用干毛巾擦了。 想了半天,面前一双同样溅满了泥点的黑色皮鞋也在他面前站了半天。 江温发现,那双皮鞋跟自己的鞋是同一个牌子,只是对方的是当季最新款,官网首页轮播图区域循环推荐的那种。 比自己的这双贵了三四倍不等。 嗯,有钱人。 江温没有抬头,对方却弯下腰,左手顺走他手中的梆硬纸巾,右手自然的递上来一包未拆封的手帕纸。 他也没客气,说了声谢就撕开那包手帕纸抽出两张,随意擦掉了脚上快要风干的奶油冰淇淋,顺带往裤腿上抹了两把。 “还你。” 对面的男人接过手帕纸坐到他旁边。 “江温,好久不见。” “……” 江温没有回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身旁男人嗯了一声,“忘了,那就最好。” 一股莫名的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江温两眼直发黑。 回到工位上,对面的实习生递给他一杯咖啡。 “半糖加奶盖的,我看您平常总爱喝这款。” 江温下意识接过后又递了回去,扫了一眼其他同事的工位,转而问他:“有什么事吗小杨?” 这个时间段,同事们大多都在休息室聊天,周围没什么人。但小杨仍旧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挪动着椅子滑到江温工位旁,压低了声音问他,“哥,我听说,你要辞职了,是真的吗?” “是。” “啊?什么时候?那我怎么办?” “放心,临走前我会交接好工作,包括你。” 江温想了想后问他:“你对哪个策划组的组长印象比较好?我可以帮你引荐。” 小杨是大四的学生,专业对口,性格虽说温吞了些,但胜在出自顶尖985高校金牌院系,学习能力没得说,人也聪明,有前辈好好引导肯定能做出一番成绩的。 “哥,不是我拍马屁,那会刚进公司的时候,我觉得您是所有策划组组长中最难相处的一个。” “可后来我跟同期的实习生们聊过天才知道,其他组长可比您难伺候多了……” 江温拍了拍他的肩,“职场里没有绝对的好相处,能学到东西少走弯路才是最实在的。你底子好,多观察多试错,不要在人际关系上投入太多精力,我到时候会提前跟A组打招呼,他们组有两个老牌设计师,你能跟他们学到很多东西。” A组是整个公司最好的设计团队,只接大单,通常不带实习生。 江温说完又有些后悔,他拿不准自己这张老脸能不能在临走前把小杨塞进去,但总归还是要试试的,毕竟牛已经在不经意间吹出去了。 他提着小杨硬塞给他的咖啡进了A组策划室。 在公司里,顶尖的设计师向来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的宝贝。也正因如此,核心的A组独占着全公司仅次于老板办公室的黄金位置。 朝南的落地窗把午后的天光泼了满室,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被优待的松弛感。 策划室没几个人,靠窗站着的一个金发男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江组长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时间?” 江温递上手中的咖啡:“请你的。” 对方接过来看了一眼,满脸惋惜:“江组长,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对乳制品过敏这一点,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那真可惜。”江温打开盒盖放到唇边抿了一口奶盖,“不请我坐下吗?” 金发男人笑笑,抬手示意他身侧的办公椅:“请。” 两人都坐下后,江温直接开门见山,“我打算离职,一直跟着我的那个实习生小杨,我希望在我走了之后,你能帮忙带一带。” “他是F大的本科生,专业对口,这段时间我交给他的单子,客户反响都很不错,不会拉低你的水准。” 对方明显感到意外,“离职?你已经递了辞呈吗?”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江温率先开口:“沈漾,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考虑一下,小杨挺不错的。” 明明是求人办事,却没有求人的态度,江温不是不会说软和话,只是在遇到聂子羚之后大脑就一片混沌,不是不愿意思考,而是本能的排斥平常工作中惯用的装腔作势,蓄意逢迎。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请假回家躺着,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维持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面对需要面对的所有人。 “江温,你情绪好像不太对,脸色也不是很好。” “我知道。” 江温露出一张木然的笑脸,“拜托了沈漾,小杨家庭条件不太好,否则以他的成绩应该继续深造才好。”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辞职吗?”沈漾问他。 江温扯谎随口就来,“工资太少,工时太长,上司事太多,同事太傻逼。” “……” 沈漾见他没打算好好回答,也没再细问,“有件事我想单独跟你说,现在不太方便,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江温提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沈漾微微挑眉:“如果可以,我想晚饭时再谈。” “你请客。” “好。” 午休过后,江温被叫走顶替休婚假的总监听了一下午的讲座,香港总部飞来的几个高层老总很能念叨,从行业趋势的深层意义谈到客户的核心需求,又从客户需求的种种细节,漫无边际地扯到公司创办的初心与长远愿景。 而江温则心无旁骛,满心满脑全是聂子羚说的那几个字。 “江温,好久不见。” “忘了,那就最好。” 什么叫忘了最好,江温想了一下午,却始终没想没明白。 讲座完毕后,江温叫醒了身边正襟危坐的沈漾。 对方愣了两秒,拨开额前的刘海眨了眨眼,“几点了?” “七点半。”江温说,“你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沈漾点点头,“本来打算昨天去剪,不过还好昨天有事没剪成。” 江温由衷赞叹,“这次你整整睡了五个小时纹丝不动,破纪录了。” 这是沈漾从小到大的技能,以什么姿势睡着便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醒过来,“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讲这么久。” 晚饭两个人就近在楼下的一家西餐厅解决。 沈漾要了一瓶红酒,想给江温倒上一杯被拒绝了。 他笑着摇头给自己倒了半杯,“江温,咱们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我记得大概是大二上学期年末,那个冬天可真冷,咱们出去吃凌晨的打折牛排,你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聂子羚的……” 江温脸色僵了一瞬,“你想说什么?” 沈漾连忙摇头替自己辩解,“你别太敏感,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而后又一脸神秘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小杨的那双眼睛跟聂子羚的很像?” 江温皱眉,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不像,一点都不。” “好吧。”沈漾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道:“对了江温,我也许要被调走了。” “调走?调去哪儿?” “北京。” 这时候服务员推车将两人的牛排送了上来,江温接过后道了声谢。 “那挺好的,离家人更近了。” 沈漾苦笑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脸,“你知道的,我跟他们关系一向不好,而且,我的皮肤状态不太适应北方的生活。” 话落,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沈漾有些意外,“你今天很奇怪,我以为你会骂我矫情。” 江温没心思跟他在这扯皮,“你什么时候变成受虐狂了,想找骂明天晨会的时候找小祁总。” 沈漾:“……” 他无奈耸了耸肩,“那我就直说了,江温,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去北京,这样我就能留在上海,顺便替你带一带那个姓杨的实习生。” 这对江温来说是一场很荒谬的交易,“我对北京没什么兴趣,而且,近两年我没有再参加工作的打算,还有,如果你要去北京的话,A组还有其他不错的设计师,我可以拜托他们,并没有说一定要是你才行。” 沈漾不是很理解江温的决定,但依照两人相识共事多年的默契,他没有再提刚才的交易。 “不参加工作,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江温摇摇头,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 直到他吃完一整块牛排和半份意面,沈漾也没有动面前的刀叉。 “没胃口吗?那我打包带回去喂流浪猫了。” “好。” 江温找服务生要了打包盒,将一整块五分熟的鲜嫩牛排切块后放了进去,临走时还不忘跟沈漾道谢:“多谢你的牛排,明天见了,沈组长。” 沈漾无奈笑笑:“明天见了,江组长。” 两人在餐厅外分别,沈漾看着江温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终是没忍住追了上去。 江温正掏着无线耳机,突然被人在身后拍了肩膀,顿时脸色煞白:“你有病吗沈漾,有事可以打电话。” 沈漾很犹豫,迟疑了五六秒也没什么动静。 “有话赶紧说,我还要赶地铁。” 江温把打包袋挂在手腕上,两只手抄进大衣兜里取暖,忍不住骂他:“你怎么还是这个臭毛病,在磨蹭什么?有话不当面说完,非要分开后才想起来说。” 沈漾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你……想不想听?” 回应他的是一记白眼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背影。 无奈,他只好在身后喊了一声,“聂子羚回来了。” 第2章 又见面了 江温脸色不太好,他低头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很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漾摇摇头,“没了。” “确定?那我走了?” 果然,沈漾再次开口了:“你不打算跟他见一见吗?” 江温微微抬起下巴:“你如果不提,我都已经快要忘掉这个人了。” 沈漾觉得他在嘴硬,临走前跟他说:“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次我被调到北京是小祁总的决定,你知道的,我很优秀,留在上海会压了他的风头。” “还有,江温,如果你想换个环境工作生活,北京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有我,也有聂子羚。” 江温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总是会忍不住的心悸,他背过身去,径直朝向地铁站的方向走。 “如果他在,我就更不会去了。” 待人走远,沈漾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往地下车库走。 对面几乎是秒接,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中传来,语气有些急促:“怎么了?” 沈漾笑笑:“这不是想第一时间跟你汇报战果吗。” “怎么样?” “很不怎么样,他要离职,而且咬死了近两年不会参加工作。” “搞清楚他为什么要离职吗?” 沈漾一阵头疼:“没有,他什么都不肯说。” 见对面没有说话,他又忍不住吐槽:“聂子羚,你让我实在不行就提你,这个方法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作多情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如果你在北京,他就更不会去了。” “呵,如果我是你,听见这话大概要抱着枕头哭到半夜了。”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中没什么情绪:“嗯,既然他不想来,那就算了。” 下到地库二层,沈漾觉得冷,小跑着钻进了一辆保时捷的后座,驾驶座的年轻男人微微侧身手中拿着一瓶什么东西,他还没看清是什么想下意识接过去,对方却收了收手,并没有要递给他的意思。 “……不会是除菌喷雾吧?”他捂住鼻子,“聂子羚,我受不了薄荷味。” “柠檬的。”聂子凌戴着口罩,往他身上前前后后喷了七八次,“好了。” 沈漾瞥见前座的卡槽中有两包酒精湿巾,忍不住问他:“你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见客户的时候也这样?” “不这样,见客户的时候只能忍着。”聂子羚说。 见客户的时候能忍,见他就不忍。沈漾不满的翘起二郎腿:“你还真是见风使舵。” 聂子羚发动车子驶离,“少说废话,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半小时后,车辆停在了一栋公寓楼下,聂子羚将安全带松开后缓缓开口:“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人欺负他。” 沈漾差点没笑出声:“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这个状态多久了?”聂子羚问。 沈漾神色淡然:“我跟他不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偶然碰到有时候连招呼都不打,工作上如果跟他有交接的话,我通常都会让下属去对接,所以你如果想了解他的具体情况,我建议你亲自去问,或者用一些……非正常手段,你懂的。” “还有,聂子羚,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我劝你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江温已经不是当年的江温了,他五六年前喜欢北京,可能仅仅是因为第一次去首都觉得新奇,心生向往,而现在北京发展的越来越好,他却不喜欢了。就像他当初不管你穷还是富都喜欢你,同样,现在的你不论怎样,他都不一定会再选择了。” 沈漾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般扎在他的心脏。 他将头埋在方向盘中没有再说话,直到沈漾道了别后下车回家,他才整理好心情开车离开。 凌晨五点,江温被一通电话吵醒。 对方的声音很急促,是远在老家的护工阿姨打来的,说老爷子半夜偷溜到附近水库钓鱼,等她醒来出去找人的时候,警局的人已经找到了家门口。 老爷子走的很安详,晨跑的路人还以为睡着了,走近了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死因是急性脑梗,尸体已经运往殡仪馆了。 江温第一时间给小杨发了短信帮忙请假,然后随便收拾了点行李,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回老家。 路上,他编辑了一段文字给姐姐江冰发了过去。 江温:姐,爸死了,凌晨偷跑出去钓鱼死于脑梗,被路人发现报了警,我现在正赶回去处理后事,顺便会把老房子挂出去卖掉。 短信直到中午才回复,顺带还转了一万块钱过来。 江冰:老家下雪了,多穿点衣服。 江温把钱转了回去,回了句知道了。 江冰也没有再回复。 下了飞机又转绿皮火车,之后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直到下午三点,江温才彻底回到了这个七年来没有任何进步的破旧小县城。 车站门口的黑车司机仍旧猖狂,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提起江温的行李箱就往站外走。 江温裹上围巾跟了上去,顺嘴问了问:“到北岭殡仪馆多少钱?” “你去殡仪馆啊。”师傅嗓门挺大,回头扫了他一眼,“那边路可不好走,我回来不好拉客,一百成不成?成的话就上车!” 十公里一百,比上海都贵,果然还是坑的一如当年。 江温跟着来到一辆崭新的黑色大众前,司机有些骄傲的拍了拍车屁股,“这我儿子去年新给我换的,刚做了保养,坐着倍儿舒服。” 江温客套的打趣:“新车用来跑出租,您可真够舍得的。” 司机帮忙把行李箱抬近后备箱,“害,之前那老车都跑了十多年了,要不是真跑不动了,我也舍不得换。” 他又往出站口看了看,“那什么,小哥,你稍等一会,我再问问有没有跟你顺路的。” 汽车站不在市中,不好打车,江温看了看时间,想着也不差这会儿功夫,就靠在门边等着。 附近的陈设没怎么变,很小的车站,很旧的路牌。 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爸妈不想他去这么远的地方读书,一来觉得路途不便,不能天天回家吃住,二来住校要交住宿费饭钱,加上往返车票,这些对他们而言属于不必要的开支。所以执意要他留在县城。 他当然是不答应,夫妇俩一气之下撕了他的入学通知书。 后来是大他两岁的姐姐江冰从垃圾桶里一点一点将碎纸屑捡了出来,用透明胶带粘得整整齐齐,偷偷藏在了橱柜最底层。 开学前一天晚上,江冰偷了爸爸藏在鞋垫里打牌的钱给了他,教他如何在汽车站乘坐大巴车前往市中心,告诉他不明白的就问路人,学杂费的钱她来搞定。 也是很多年之后江温才知道,他们的爸第二天发现鞋垫里的钱没了,儿子也不知去向,当即便把母女两人暴打了一顿,仍旧是只对外人瞧不见的地方下手。 当天晚上江温报道完坐车回来,天色黑的可怕,他如约在车站门口等着姐姐来接。 十七岁的少女个头很高,但身形出奇的瘦削,脚下的步子很慢。 江温还以为姐姐走累了,拿出白天在市里买的一块蜂蜜小蛋糕递给她。 车站外透着微弱的光打在江冰身上,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没有接那块蛋糕,转而从怀中掏了一千块给他。 江温问她钱哪来的,她说是以自己以后读大学不花家里钱做的交换。 记得当时比现在要暖和些,江温蜷缩在床边一整晚都没睡,死死捏着薄薄一沓人民币护在心口的位置,心中筹谋着如何赚到一年后姐姐读大学的钱。 此时车站外,黑车司机们吆喝拉客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异样的口音。 “好汉!请还我行囊!光天化日!素质何在!!” 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穿着汉服,脚下似乎有些挪不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追赶前方的黑车司机。 “叭叭的啥玩意儿,我跟你说小伙,跟哥走就完了,你上啥地方跟我说,俩人是吧?” “你的热情让我迷茫,我不接受这样的情感!” “小洋鬼子说话还挺文绉绉,我管你接不接受,走就完了废话这么多,你上哪我给你便宜点儿还不成吗?” 江温没忍住弯了弯唇,点了一根香烟准备看好戏,却在那个白人古风小生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种陈词滥调的重逢戏码他两天内遇到了两次。或许真的是未尽的缘分,江温也说不清。 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打开车门进去坐下,手却不由自主摇起车窗,半靠在座椅上静静看向窗外。 古装老外的词汇量不算少,但还不足以支撑他跟当地土著黑车司机周旋。 而聂子羚的脸色很差,两手空空在后面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一向不擅处理这些事,也拉不下面子与人争吵,碰上这样毫无规矩不讲理的人,此人一贯的作风是远离。 而现在他的背包和行李箱被人拿着,很显然远离是没办法做到的。 这时候司机独自回来了,没有拉到同行顺路的乘客,但也没有过多懊恼,嘴里嘟囔了两句,提醒后座的江温把窗户关上,车要开了。 江温说自己晕车,烟还没抽完,留了一道缝。 车子原地转了半个弯准备驶离,窗户缝中透出不远处的情形。 一辆小型比亚迪停在路边,古风老外抱着脑袋一脸崩溃的OMG,司机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后就拉扯着聂子羚上车。 “等等。” “咋的了?” “麻烦稍等。” 江温下车迈步朝着几人争执的方向走去, 后座四五个行李包中挤着一个胖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尽管他已经将原本放在座椅上的两个包堆在腿上,却还是只空出只够一个人坐的位置。 前座的女人抱着一个男婴,突然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女人回头埋怨:“赶紧的吧,孩子冻着了你们负的了责吗。” 就在这时,后座的车门被突然插进来的人关上。 聂子羚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挡在自己面前,游刃有余的掏出香烟递给司机,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真不好意思哥,您看我这两个朋友个头都大,而且我们那边也有车接了。这样,你给我留个电话,以后有需要的时候我呼你。” 司机似乎是看他带了点本地口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留下电话后,拿下聂子羚两人的行李箱就又去出站口拉人了。 第3章 回老家 古风老外叫乔治,血统纯正的美国人,中文名字孟浩然,华尔街金融公司老总的小孙子,自小十分钟爱东方文化,沉醉于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的田园诗,最大的梦想就是实现科学便捷与归田隐居为一体,打造完美的养老生活。 “兄台认为,我的想法如何?”孟浩然从副驾驶朝后探了半个身子,兴奋的手舞足蹈。 江温笑笑,“你的观点很棒。” 孟浩然追问:“那兄台对我的想法有什么独特的见解吗?” 江温认真想了一阵,“既要归隐田园,远离市井喧嚣,又要符合当代人的需求,有外卖有WiFi,乔治,类似这样的地方中国有很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 “兄台是说偏远景区的民宿?”孟浩然表情很无奈,“我去过很多这样的地方,不得不说,景色总是让我感受到出乎意料的美,但缺点就是,人太多了,我热爱纯粹的自然风光,在一些商业化的地方会很难感受到放松。” 江温觉得,他的想法在国内来说有些不切实际,笑着打趣:“你可以借鉴理念,打造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景区,只要钞票到位,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吧?” 孟浩然神情一滞,满脸吃惊的看他:“江先生,你的想法跟Erwin的一模一样!” 一旁的聂子羚微微朝窗外侧头轻咳了两声,江温借机看了他一眼,在他有回头迹象的刹那,比他先一秒转头看向前方。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停下车,放我的两个朋友下去。” 再待下去,面对聂子羚,他怕自己会没办法思考。 到了红绿灯口,前面有几个交警正在查酒驾,司机似乎有些慌张,摸出手机看了又看。 江温敏锐的察觉到司机的小动作,刻意往前探了探身子轻轻嗅了嗅,没有酒气。 五分钟后,三人被放在了路口。 司机的驾驶证逾期了一年半,被交警直接扣下了。 这里处于市郊,很难打到车,交警临走时说可以搭乘他们的警车离开,但被聂子羚说会有人来接拒绝了。 他这会去一边打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在联系车,江温蹲在路边掏出一小包压缩饼干,孟浩然给他要了一块,吃的津津有味。 “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当然。”江温庆幸终于不用听他叫自己兄台了。 “江温,你是个英俊的男人。”孟浩然眨巴着一双碧蓝的眸子,口中的夸赞直白又简单。 “……谢谢,你也一样。”江温说。 “过奖过奖,你的职业是什么?” “曾经是建筑设计师。”他说了曾经,心中已经决定好休假结束后彻底离职。 孟浩然没有细问,“这很不一样,看外观,我以为你是个电影明星。” “对了,你跟Erwin是如何相识的?” “小孟。” 两人一齐抬头,聂子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完电话走到一旁,他把手机递过来说:“你祖父找你。” 孟浩然满脸崩溃接过手机去了一旁,语气夸张变成了流利的英语:“上帝啊祖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聂子羚走到孟浩然原来的位置,垂下头静静看着江温。 “我叫的车马上就到,等会儿先带你去吃饭吧。” 对方没有回答,仍旧是小口小口啃着手中的压缩饼干。 聂子羚:“我知道你在怀疑我出现在这里的意图,江温,我发誓,只是巧合而已,我是来这里做调研评估的,沈家想收购这里的一个景区做二次开发,我又刚好回国,加上小孟一直吵着要来,我受他祖父所托才……” “聂子羚。”江温脑海中回响着“小孟”两个字,缓缓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可以了,我并没有多想。” …… 可以了,是什么意思? 聂子羚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脏一阵抽痛,“嗯。那就好。” 他忍不住又去端详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发觉竟然比他记忆中的样子变了好多、 瘦了,笑起来似乎少了些真挚,头发长了也不剪,似乎也不像当年那样喜欢鲜艳颜色的衣服,只是简单的灰色大衣黑色西裤。 他还是忍不住问他:“江温,这几年你过得不好吗,那个男人去哪儿了?” “……早就分手了,还有,我过得好不好,似乎都跟你没关系吧。”江温收起吃剩下的压缩饼干,藏起微微发抖的手。 他说完发觉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冷漠了,但见对方没有回应的打算,便也顺着他的意思没有出声。 两分钟后,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路边,驾驶座的男人自称老陈,第一时间下车致歉,因为路上遇到事故堵车,没有及时接到两人。 江温本想告别离开,被孟浩然生拉硬拽上了车。 “无妨无妨,可以先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江温颇有些无奈:“我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偏,而且我可以打车过去的,真的不麻烦你们了。” “我们的时间很充足,对吧?Erwin。”孟浩然敲了敲前面聂子羚的座椅,他跟江温坐并排,从上车到现在一直单手揽着江温的肩膀,似乎很怕他突然打开车门溜下去。 聂子羚朝后方瞥了一眼,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系上安全带。” 江温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也在提醒自己,索性趁孟浩然绑安全带的时候开门下车,却发现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 “地址。”聂子羚坐在副驾操纵着中控屏打开导航,微微往后侧头,眼神盯着手前的屏显键盘。 江温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说出了殡仪馆的地址。 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孟浩然已经靠在软皮座椅沉沉睡去,江温静静地看着聂子羚打开第二包酒精湿巾,一遍又一遍擦拭着羽绒服上被刚才的黑车司机触碰过的地方。 曾经在医院就诊时,他见过一个比聂子羚更甚的洁癖患者。 十几岁出头的青少年,很瘦,皮肤几乎没有任何血色,身边有三个打扮相同的保姆跟着,他每走一步,三个保姆就轮番上前将他要走的路进行喷洒消毒,很是夸张。 尽管如此,那孩子仍旧捂着口鼻,似乎在那个环境多呼吸一次都是脏的。 聂子羚突然回头,“你看我很久了。” 江温吓了一跳,错开他的实现低下头轻轻喘气,“我只是在发呆。” “嗯,方便问一下,你为什么去殡仪馆吗?” 江温觉得聂子羚在说废话,“当然是因为死了人,不然还能是去吃饭吗。” 聂子羚:“亲戚?” “我爸。” “……节哀。” “我没有难过。” 聂子羚看着他发白的嘴唇,心里有些担心,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刻意的生冷:“可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低血糖吗?还是饿了?” “都不是。” 江温一直没有跟他对视,此时转头朝向窗外,企图避开与聂子羚的交谈。 孟浩然似乎是被他们说话声音吵醒了,迷迷糊糊刷起了手机,突然有些意外的说,“Erwin,你的手机调成静音了吗,丹森说你现在有个视频会议需要开,而且,你竟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 聂子羚闻言摸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有助理打来的几个未接电话。 江温识相的说:“如果你们有事的话,可以找个路口把我放下来。” 他宁愿在上海偶遇聂子羚一百次,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这个状态之下,与他共处一车,更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他的事。 毕竟两人只是分手的极为不体面的前任关系。 聂子羚没有打算放他走的意思,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以江温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尽管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并不是有意,也正是恰好,他清晰看到聂子羚正在应用商店下载开会软件。 身旁的孟浩然看了看时间,朝聂子羚问:“不需要停车去后备箱拿笔记本电脑吗,Erwin,你要推掉这个会?” “手机也一样。”聂子羚说。 “会不会不太方便,聂先生。”开车的老陈有些犹豫,“需要停车吗?” “没必要浪费时间。”聂子羚戴上无线耳机打开了线上会议室。 一直到殡仪馆,江温见他仍旧在开会,就只跟孟浩然和老陈打了招呼离开。 三姑在大门口张望,大概是在等他,起初见江温走过来有些不大敢认,直到听见来人叫了一声“三姑”,这才两手一拍哭了出来。 “小温呐,你爸爸命苦呀,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嗳,冰冰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江温说姐姐很忙,替她找了个借口随便搪塞了过去。 殡仪馆内舅舅和二姑三姑一家都在,因为江温父母的双亲离世的都早,所以是一直主事的江家大哥,也就是江温的大伯在主持现场。 他倒是没问江冰来没来,而是直接将死亡证明递给了江温,语气听不出什么温度:“遗体在冷藏室,你要是想看可以去看看。” 江温扫了一眼手中单薄的那张纸,“怎么还没火化?我看你们好像知道的比我还早。” “要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呢。”二姑哭着走过来,“要不是你们对门那窦大姐瞅见警察进你们家,我们还都不知道这事呢,你爸这么年轻才五十多岁竟然就这么走了,儿子闺女都不在身边,请护工有什么用,还不是……” 江温大脑顿时一阵电流声响起,回忆中无数次的惊恐的画面瞬间在视线所处映射。 缓了一会,他强撑着不适走接下来的流程。 告别仪式很简短,遗体被推进火化间后,江温出来买水喝,大伯顺势跟上来递给他一根烟。 “小温,最近过得怎么样,在大城市待的不错吧。” 江温对这个大伯没什么好感,拒绝了他的烟随口道:“还行,勉强能活。” 对方再一次递了上来,语气明显不信:“要真不咋样你会在那块儿待这么久?小温,现在你父母都不在了,大伯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以后咱爷俩多联系,你看你都瘦成杆了。” 香烟的品牌是黄鹤楼,江温父亲生前很爱抽的一款,他不喜欢,甚至厌恶,但还是接过来点上抽了一口,不出意外被浓烈的陌生气息呛得直咳嗽。 大伯笑了两声,“小温,你堂弟今年大学毕业,工作到现在还没着落,你看你在上海待了这么久,有空给瞅着点,他还得指望你这个堂哥呢。” 江温没说话,闷头又抽了一口,大伯接着步步紧逼:“这么多年不回来你不会已经在那边结婚了吧?” “那倒没有。”江温很快否认了。 “那行……”对方挺了挺身子,语气严肃了几分,“还有个事,小温,你跟你姐没给你爸寻摸过墓地的事吧,你大伯母说了,她娘家堂弟就是干这个的,地方就在市北,离咱们县城近,那可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多少钱?”江温直接问他。 大伯伸手比划了两下:“两万三千四,原价两万六,这是看你大伯我的面子打了九折,而且还是双穴的,你妈也能挪进去。” 见江温又不说话了,他有些着急:“小温,你不会不打算给你爸买墓地吧,这可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你让他到那边睡哪住哪?你就不怕被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唾沫星子淹死吗?” 江温觉得好笑,当初母亲去世时尸体在家存放了三天没人管,就连后来火化的费用都是聂子羚出的钱。 那个时候所有亲戚都避之不及,大伯母以死相逼不让堂弟借钱给他,而现在他工作赚钱了,大伯张口就是两万多的墓地。 “我的确不打算买墓地。”江温借着微弱的灯光对上大伯那张略显苍老的脸,语气冰冷,“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的,且不说我没钱,就算有钱,我也不打算花在这个上面。” 大伯一阵不耐烦,声音拔高了几个分贝:“江温,那可是你爸!儿子给老子买块墓地能花你几个子儿?亏得你小时候你爸这么疼你,真是跟你姐一样,两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江温皱了皱眉,双手不合时宜的颤抖起来,他迅速掐灭了烟头顺手丢进垃圾桶,却不知这个动作竟无意中触碰到了大伯敏感的自尊心。 他从身后一把扯过江温的后领拖拽,江温没见过爷爷什么样,但从大伯跟父亲这两兄弟打人的招式来看,大概率是祖传手艺。 他没什么力气反抗,也知道动静大了屋里的人自然会出来拉开他们,索性顺势瘫在地上强忍着不适任由其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