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南城下》 第1章 楔子 对于欧文婷的六中校友回访邀请,路远本身就不想来,与其说不想,更不如说不该来。以他考的那狗屎般的高考成绩,不给母校丢人已经很好了。但程峰却说,来一回吧,丢人也不差这一回。 然后他就来了。 为了给程峰长脸,他熬了三夜,做出了狗屎一样的宣传ppt,练出了狗屎一样的演讲。总算把一切都搞砸了,临走前还被程峰笑他一根筋,气得他半路想放弃。 可他又转念一想,高考都考过了,还怕这个?没有什么比高考还恐怖的事情。 正如当年,欧文婷带他月下散步时说的话:高考是人生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上讲台之前,听见欧文婷用平淡的语气讲述他们的故事,突然有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说真的,这么热血澎湃的版本他没听过,也没过过。 他过的一直都是狗不拉屎版本。 面对一摞的小朋友,路远不知从何说起这个故事。他打开希沃白板,点开大学宣传页,“如果还想听我跟程峰的故事,或者想了解大学相关,可以下课后找我。” 许同学坐在第一排,脸上的表情已经按耐不住激动的心,因为她看到这俩位帅破苍穹的学长无名指上都戴着款式一致的戒指。 “好帅啊——” “那个皮肤黑的学长还有虎牙——” “程学长练的肩膀好壮实——” 众人小声讨论。 “唉,你们说白衣服那位是不是去年逼跳楼的?” “是吧,不知道。我们在另一个校区,又不知道这事儿。” “成绩这么好还跳楼,你说这事儿怎么搞的。” “就是。” “我听说路学长以前成绩超差来着,欧老师吐槽他回回数学只考四十分。” “说陈年老事干嘛,结果人家不都进了好大学。” “切,双非也算好,差得很!” “你考个试试?” “不过,高三一年能变化那么大吗?” “谁知道呢,可能吧,说不定人家勤奋呢。” 这些话,许同学都没有放在心上,她沉浸于那个令她期待、羡慕、幻想的大学校园。以及,两位学长偶尔相视一笑的画面,使人陶醉。 程峰学长生得十分英气,但说话冷冷清清,展示整面一百字的PPT后,丢下一句:自己看。他穿着一件休闲西装,手腕有块浪琴表,针织衫里面还穿着白衬衣,给人一种正派生意人的感觉。 而姓路的学长则尤为硬朗,在程峰学长肤色衬托下,极度显黑,是那种被太阳晒出来的健康黑,他的话最多,程峰学长说一句的时间,他能说十句。 路远穿的就没那么讲究了,运动卫衣运动裤,鞋也是碳板的。虽然不咋讲穿着,看着也痞里痞气,但丝毫不怯场,通篇讲下来,没人听不懂。 而路远和程峰的故事,要从三年前那场意外说起—— 路远是受~记住了哇 作者喜欢痞痞当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第一章 南城一连下了三天的雨,洒得操场喜笑颜开,同学们背起沉重的书包,拉着满载零食衣服的行李箱,踏进校园。 路远拖着能把人往后拽的行李箱,提着十几斤重的桶,沐浴露洗发水蚊帐,都他妈塞的。说了要带小瓶装,大瓶太沉拉不动,非不听,拒绝了好多次,又给他捎上了。 盯着保安亭远处的黑书包,路远比了个中指,边气边掂了掂书包,调整舒坦位置,以防肩膀老发酸。他恶狠狠地想:别让老子再见你,见一次抽一次。 “喂同学,别在门口堵着,不进就让道。”保安操着大烟嗓,用铁棍挥着他,示意往旁稍稍。 路远看了眼裤兜里的手机,确定关机了,拖起行李往里边走。 六中老校区,估计有个五六十年的历史,这大门牌锈得老土,小操场掉了漆,石梯也藏满污垢。对比那张校卡的学校封面图,看着真不像,十有**是叫人用ps给p的。 高二五班,五班? 名字挺陌生的,他之前在三班来着。 来得比较晚,走廊已经有好几个同学绕着教室瞎闹腾,有个还嘻嘻哈哈,迎面撞上他,那人没当回事,笑着跟他道歉。路远莫名的烦,他忽然觉得在这里住宿,好像是个特别烂的决定。 教室一切如初,名字换了,但人还是那些个,路远心情好些,如果连人也新换一批,他只能喂喂喂地叫人多尴尬。 他位置在最后一排,有好几个人围着吴豪聊天,还霸占他的座位。 “咱老班换了。” “换谁?” “六中铁娘子,欧文婷。” 欧文婷?在记忆里翻了一下,去年教毕业班的,耗子跟他说过查手机特严。但这不是重要的,他没位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路远走了过去,“让让,我要坐。” 深灰色的书包愤然砸桌上,推开一群看好戏的人,艰难挤进本就属于自己的位置。人群见主人来了,不好再聊下去,蜂涌散去。 吴豪看了看他,路远撇开不让看。吴豪那嘴最喇叭,他不想被人看出来什么。路远气愤地拉着拉链,眼睛有点发涩又擦了擦,眨了眨,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课本缝隙中找出一打试卷,草灰色的特臭,像被厕所气味染指的纸,随即拉了出来,放在桌面,又用书本压住。 吴豪问道:“远哥,我记得你从不熬夜写作业,你这眼睛,熬了?” 路远抓了两下头发,心里特别烦,暂时不想理吴豪,随手抽了张纸巾擦桌子,“没写。” 语气硬得让吴豪想多说几句,也给哽在喉咙。 话音刚落,把沾灰的纸丢进桌边挂着的垃圾袋,右脚一转,三两步离开教室。 没写?吴豪上前一步,心生好奇地移开书本,试卷上的字迹极为潦草,乍一看,又震惊,又错愕,每一道题均写满了字。 吴豪呆滞在原地,路远特么会写作业,他第一个不信,又翻下一页,还是满的。再翻,满的。 吴豪抽搐的手抖,急促地连续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跌坐回路远椅子,颤颤巍巍地看着他的试卷,“卧槽路远你这狗灯,全写啦?!” 学委手拿一打试卷,扬眉吐气,路过吴豪多看一眼,“交作业交作业,写完的交,没写完赶紧补,老师催了!” 吴豪一愣,“不是晚修才收吗?” 学委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但还是回答,吴豪听出不耐烦来。学委道,“改了,班主任说现在收。” “马上要上课了,”学委瞧吴豪后边没人,又往班里看了一圈,“路远人呢?” 吴豪道:“可能上厕所了吧。” 厕所里,路远面对洗手台前的镜子,用力眨了眨眼睛,红肿发涩,还是有点红,待会儿下课去医药室拿瓶眼药水滴一滴。 打开水龙头,管道响了下,那一声就像铁片撕拉之后发出的声音——吱呀。 厕所年久失修,路远留了个心眼,往外一拧。突然,水流扑哧一下,从生锈的管里喷出来,如同机关枪滋得他浑身湿透。白色校服隐约露出肉色皮肤,又黏又湿,弄得他非常不舒服,想立刻换掉,但他衣服全放行李箱不好拿。 糟透了。 看着厕所糟透的叙利亚外墙,关紧糟透的水龙头,想起自己糟透的人生。 昨晚他爸犯浑,又跟他妈吵起来。吵了什么他不记得,反正吵得特别乱,他妈操着桌椅板凳,他爸扛着花瓶,把家里砸的一通糟。 ——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们姓路的。 ——谁要你钱了,你不要拆迁房也得想想孩子。 ——想孩子想孩子,十年来你照顾过一分吗,连小远上高二都不知道,你想个屁孩子。 ——那你想怎么样? ——离婚。 后来,邻居帮忙报的警,警察连夜把他们拷去局里审问。 他一夜没睡,他妹有没有睡着不知道。直至白天,快要上学的时候,两人才回来。 为了一套房子,就这么犯怵,有病!那房子给他他也不要。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从讲台小纸盒里拿出粉笔,折断一截,打了打多余的白尘,抬起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欧文婷,教数学,原高三十班班主任,接下来的日子就由我和大家共赴高二高三,衷心希望能和五班同学们友好相处。” “我的规矩很简单,只要你们好好听课好好写作业好好守校规,一切无事发生。但如果因为迟到带手机晚修听歌被级长逮住,后果自负。你们不想让我好过,日后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 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师,又是警告,又是威胁。虽然这位新来的班主任长得特别年轻,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容,就冲她为难、强硬的态度,注定这三年不会好过。 而且跟上一任比起来,天差地别。之前的老班路远还记得,一位和蔼又温柔的女老师,对每个学生都能睁眼说瞎话。有人深夜在朋友圈里发现她结了婚,第二天给她庆祝,她不但没有生气,反倒很惊讶地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接着,欧文婷放下手里的粉笔,满身凛然老练的姿态,双手撑在讲台两边,“新学期新面貌,当然我们也迎来了新同学,今天咱班来了一个转校生,让我们一起热烈欢迎新同学到来!” 顿时,掌声雷动。 一个眉目冷漠的男生走了进来,眉目正气,薄唇紧抿,背着黑书包,放水杯位置破了一道,身穿皱白的六中校服,不短不长的黑发贴耳。 路远睁大眼睛,歪身子散漫派一下就坐正了,这小子是今早公交车上的那个—— 煞笔。 他以为出了公交进了校门,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久了他也能把事儿给忘了。忘了?现在估计很难,就那欠收拾的小眼神,搁三代同堂都不会忘。 男生从左往右傲视五班,特意在路远方向停留一番,看了看欧文婷的示意。张开嘴唇,吐字轻缓,谈吐间带了些许疏远的意味,“我叫程峰,之前在北川上的高中,谢谢大家。” 再一次,掌声雷动。 欧文婷走下台,为他找了一个空位——路远正前方。路远眉头紧皱地看着欧文婷和程峰一步一步走过来。越走,眼神越沉一分。 拉开椅子坐下,程峰放下书包,连半个表情都未施舍给路远。 欧文婷走回讲台,似乎很满意为程峰挑的位置般点点头,拿起准备好的演讲纸,“我们班是——物化地班,全级唯二,我上个班也是带的物化地,成了全级唯一一个进步最快的班级,全班都考上了大学,将近一半的孩子上了第二分数线。我相信我们班也是可以做到的。” 她看了看手腕表的时间,九点十五,转身朝门外走去,“还剩一点时间,先自习吧没写作业的快点写,待会课间级长要开个短会。学委跟我出来——” “啊,好。”学委推开椅子站起身,走上讲台,跟随欧文婷后面。 这一走,班里瞬间沸腾起来。 “她说的是真的吗?半个班都去了公办二本!那我们是不是也有希望。” “完了,欧文婷带咱班,一切都完了。” “新同学长得好好看,我们班有两个帅哥了。” 一个高个子的女生坐在吴豪隔壁,往窗外瞧两眼,确定欧文婷短时间不会回来,才侧过头小声问道,“吴豪,那欧文婷什么来头,怎么大家都那么怕她。” 吴豪一边翻着试卷赶作业,一边小声八卦,“她啊,本市大学毕业的,听说刚念完书就来咱学校教数学,之前一直带的高一。换了副校长之后,她也跟着升了,带了五年毕业班。原本计划还是要带毕业班的,可不知为什么,突然调下来带高二的。上一届高三学长学姐没一个不怕她的,都说她比当年夺港的撒切尔夫人脾性还要硬。反正就快写作业吧,别问了。” 位置有点挤,路远两只脚只能插在桌脚两旁,侧身难,起身更难。他不想去找程峰,但也不想委屈吴豪,因为是个胖子。忍了一会儿,肚子犯灼灼吃疼,他决定不想再忍。 指节咚咚,敲了两下吴豪的桌子,“耗子,退后点,有点挤。” 吴豪用两个手指测量桌子和肚子间距,比了两厘米的长度,“远哥,我没地方,都快顶我肚子上了,你叫你前面那个挤一挤?” 路远满脸尴尬,他就是不想跟那个新来的扯上关系才先问的吴豪。 路远实在拉不下脸,又忍了片刻,盆骨的疼痛终于到了实在难忍的地步。他拍了两下程峰的脊背,程峰脊背似乎挺立几分,路远痛苦难耐,“同学,我有点挤,能不能前点。” “前不了,没位置。”程峰头也不回地说道。 路远一听就炸,什么叫没位置,看都不看一眼就说没位置,倘若真是没位置,好歹转个身告诉一下。那个程什么的就坐原地,头也不抬,冷冷淡淡地说,哦我没位置。 草。 听着阴阳怪气。 路远再次拍程峰肩膀,真诚但不多,因为肚子压得疼而语气发虚,“同学,你帮我往前面传个话行不行,后面真的挤。” 程峰这次慢慢转过头,路远发现他空隙比自己还贴桌,表情诧异几分,只见程峰拍上前面的同学肩膀,压低声音说两句,然后那同学向前一传一,许久,路远这一列的桌椅跟蚂蚁搬家似的挪动起来。 这时,广播跑操音乐突然响起,欧文婷背着手走进来,指了指外边走廊,“出来排队,准备级会。” 她那一句话,几乎给了路远沉重的打击。 才挪没半秒。 路远身子很高,初中那会儿已经窜到了180,所以他特别务实地站在最后面,毕竟五班里也没几个比他高的。路远把前边空位让给程峰,那人却绕过站后,他把程峰往前一推,“前边位置让你。” 程峰道:“我比你高,我站最后。” 路远强颜欢笑,“你哪比我高,站前面去。” 程峰比了比自己额头窜到路远头顶,直直略过,冲他扬扬下巴,这挑衅得不要不要的。路远咋舌,随即红晕烧耳,似乎一把送程峰归西的恼羞成怒:“你特么……” 未等路远爆国粹,程峰顺着队伍向前走,两袖清风朴朴,令人更气一许。 开级会的地方是个露天平台,左边为高二教学楼,右边实验室,再右边则为高三楼,为高二高三师生方便通行,施工时特地建的。 第3章 第二章 “我们六中有着五十五年历史,二十四岁我大学毕业,就开始来到六中任教。每一届我们都送出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优秀学长学姐,有的去了清华,有的去了南城师范,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北京,更有的去了国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我们六中人的身影!” 副校讲得那叫一个激昂宏伟,腰杆挺地直如墨笔,屹立烈日当空之下,冲着满脸苦色的同学们手舞足蹈。 副校那老头子已经快奔六的年纪,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身穿赤红的古典中山服,手拐桃木权杖,但仍挥汗如流地随机发挥,讲着讲着就偏题了。 台下的听众侧头议论,像小鸟雀一样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原本吴豪在树荫下待着,见欧文婷朝他走来,便回到队伍末尾。程峰垂头看鞋解闷,吴豪看看天望望地等欧文婷走后,朝程峰“唉”了一声,“转学的,你叫程什么?” 程峰道,“程峰。” 吴豪指着自己介绍,“我叫吴豪,豪华的豪。”又朝他后面指了指,“他叫路远。” 程峰并未明表欢喜,而是用一种难以言表的表情侧看,吴豪一怔也转过头去,路远前边的空隙能塞得下好几个吴豪。吴豪问:“站那么远干嘛?” 路远单手插着外套衣兜,仰头看向教学楼,似乎在躲避着谁,“晒,那边凉快点。” 程峰道:“我比你高,站后面吧。”那语气,有点冷淡,但仔细一琢磨,仿佛又有种受了几百吨的委屈。 路远心一软,“唉别,我习惯站最后。” 吴豪看了看路远,又看了看程峰,“远哥,你认识他?”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都抢他位置还说不认识,今早他爸刚从警局出来,来不及开车送他上学,就一个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坐公交。 由于学校在城区山卡拉,公交需要上高速和走乡道,因此他急需一个座位。恰巧那时候,车上满人了,他就把装袋子的塑料桶挪到一个大叔座位前面。 他赌这大叔肯定会在学校前几站下车,毕竟没几个乘客会一连坐二十三个站,除非是家长,但看穿着,概率仅有百分之一。 果然,过了几站,大叔下车了。他放下行李,打算坐上去,结果身还没转进去,有人坐上他的位置! 那欠揍样至今没忘:程峰抱着圆鼓鼓的书包,挪屁股空出半个空位,语气十分真诚地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们挤一个座位吧。” 那时候他想杀人的想法都有了,只是苦于人多不好下手。看着文文静静一人,居然和他抢座位,真没想到。 这回长记性了,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路远深吸一口气,冷气过肺,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阵,他自嘲地笑了笑,表情也如车上的程峰一般真诚,只不过语气不咋友善:“不认识没事,现在认识一下,路远,你后桌。” 路远等了很久,大概副校狗屁演讲说完,程峰才面冷淡色地回答:“你好,路同学。” 路远道,“你哪个程哪个峰,第一次听这姓。陈皮的陈?” 程峰几次想转回去,碍于路远抓着袖子,只得作罢,“程序的程,山峰的峰。” “哦,你以前读哪的?” “一中。” 路远又是惊讶,又是诧异,“哟,北川一中不是那个省示范嘛,大学霸啊。那你好好省示范不上,跑我们这找罪受?” 程峰没回话,他憋着嘴拽回袖子,路远忽然意识到越界了,讪讪踩两脚树木的瓷砖,佯作无事发生。 六中虽说是大城市的区重点,但除了省重点,这里大部分学校都建在山卡拉的郊区。以六中为例,它就是山卡拉中的山卡拉。在这片修满二十条地铁线的土地上,仍维持着公交进城的习俗。 学校外面没有任何基础建设,没商店没饭馆没小卖部,只保留着烂的不能再烂的七八十年代楼房,甚至校门口便是一眼望到头的菜田。 路远那是迫不得已,他那狗屎成绩就只够碰六中门槛,而面前的程峰则不同,属于半路出家。成绩差是学校挑人,成绩好是他挑学校。所以六中这破那破的,究竟有啥可吸引的。 良久,路远听见程峰说话,“我妈换工作了,走太急没准备,就……随便找了个学校,没仔细挑。” 路远感觉脚趾扣烂鞋底板,他这嘴怎么不经脑子,也许弥补过错,也许侃侃相谈,“哦,也是,古人不都说孟母三迁么,到哪读书不是读。” “是,你说的没错。到哪不是读。”微风拂耳,落叶吻面,程峰满身凄凉的背影,新校服又皱又白,路远有点错愕,这般孤独是他没有见过的,可能某些话触犯逆角引人不适。 他从兜里掏了几颗旺仔奶糖,吴豪正和隔壁班的人说笑,拍了下厚实的胳膊,递给了一颗,“糖,要不。” 吴豪看了下,“奶糖啊,那算了。” 路远又掏出两颗椰子硬糖,“我还有椰子的。” 吴豪问:“有没有棉花糖?” 路远道:“嘿,还给你挑上了,就椰子糖和旺仔。” “我要椰子的。” “行。” 有了吴豪解围这事好办多了,路远试探性把手攥着糖的手递过去,又是紧张又是酷拽,生怕程峰拒绝特意多拿几颗,“大学霸,要什么口味自己挑哈,我就这两种糖。” 程峰瞥了一眼,“我不吃。” 路远心中着急,虽然早有预感,但仍然接受不了,他没有收回手而是递得更近些,“挑一颗。” 程峰:“我不喜欢椰子糖。” “那就奶味的。”路远把旺仔奶糖塞他衣兜里,不容拒绝。 程峰似乎对他没辙了,无奈地把糖掏了出来,红色包装纸都掉色了,摸着也湿乎乎的,仿佛放衣服里闷了许久。勉强撕开包装,只见奶糖软趴趴黏在锡纸边,程峰抬了好几次手,硬是抵不过内心的嫌恶,略感失望地拿纸巾包住,准备丢垃圾桶。 路远急道:“好端端干嘛丢啊,糖凉了还能吃呢。唉你不吃给我啊,浪费。” 程峰看了看他,“我糖纸都撕了,给你不好。” 路远往衣兜一插,在糖堆里挨个捏,“给我我就给你换个新的呗,反正我还有好几颗。我……” 结果,捏了个遍没硬的,路远心觉惋惜地叹气,“算了,丢了就丢了吧,我回教室给你颗新的。” “你……喜欢吃糖?” “还行,不讨厌。” 在他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他妈就净爱塞点小甜食给他吃。有时候给奶糖,有时候带他去车站旁边的牛奶铺买上一袋水煮花生,有时候骑单车溜去家附近的菜市场,蹲人家水果摊位前吃奇异果。 因为吃奶糖时间短,不用在外头待天黑才回家,他老盼着他妈天天给他糖吃,这时间长啦,他喜欢上奶糖的甜味,家里也时不时买点回来囤着。 所以他时常抓了些放衣兜,准备随时吃。但以后……他可能再也吃不上他妈买的奶糖。 级长夺过副校老头递来的麦克风,冲着下面的人群喷口水,“有些同学,校长在台上讲,他就偷偷摸摸在下面讲,这么会讲我给个麦给你,跟大家讲个够。高二一班中间那个,讲够没有,要不要我请你上来讲。一班班主任是谁,一班……对,就中间那个小胖子前面的女生,班主任带出来!” 路远好奇地踮起脚跟,奈何程峰太高了,比他高小半个头,只能看见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垂下头,背影甚为狼狈、胆怯。她被擒到班级最前面,每一个人都在看她。 放二三十岁的老师眼里,这事没多大,顶多挨个罚就算了解,可放最在意他人目光的年纪,被当众注目,压力有多大,可以想象,几乎跟当街裸奔没区别。 “还在讲还在讲,我看还有谁要陪她的。领导讲话,学生聊天,有没有点礼貌。这一次是新学期,头一次犯,我就当没看见,下次再吵就罚你们一个个写检讨!都听见没有!” “是——”众人高呼。 级长大手一挥,“回去吧。” 级会占用跑操时间开的,一共只有三十分钟,所以他们回到教室没多久,上课铃就响了。这节课是语文课,新的女老师,挺文雅一人,特别符合“语文”这一门学科。不过,新老师倒没有睡觉吸引人,开始上课十分钟,脑袋已经悬在空中打转,书本的字越来越发飘,而他的两只眼皮在和眼睛打群架,又涩又干。 在梦里,他惦记着自己放楼梯口的行李箱,会不会被扫地阿姨移走,会不会被风飘到外面,如果放饭堂会不会拿得更顺手。 想着想着,上午的课眨眼过去,路远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行李箱还在楼梯口乖乖地立着。因为头一回住宿没记录,后勤部没给预留床位,路远到公告栏才发现没他名字,问来问去,最后让他下课找宿管。 男寝宿管是个阿姨,人没啥文化,说话特大声,又听不清楚说什么,叽里呱啦说一大堆,从言语缝隙中,路远只晓得好像没床位了,趁她快说完,插了句嘴道,“阿姨,那有空宿舍不?” “有,要到五楼。我给你个钥匙,503。你应该有个室友,刚才比你快十分钟拿钥匙。” 新舍友……新舍友。 路远从小到大没住过宿,初中找的是离家近的,走一个站就到了,即使临近中考也没住那。上了高中,好巧不巧,学校搞高一高二分校制,就是高一在一个校区,高二高三在另一个校区。高一运气好,分到市中心那边,高二高三只能去山卡拉读了。 高一他也没住校,因为非常恰巧,他家就在学校隔壁,没吃苦没受罪,完美度过需要与人交流的折磨期。 原本路远高二还想报走读的,但由于这个山卡拉分校区实在离家太远,公交足足二十多个站,虽然不用转车,但也够折腾。所以他爸就让他住校去。 待会儿应该要见新室友。 有点期待。 503……503…… 路远推开宿舍铁门,他的新舍友正脚穿拖鞋,拿着根晾衣叉往上叉衣服,那人闻声回头,路远一僵,“是你?” 第4章 第三章 程峰手拿衣叉脚穿拖鞋,大有似乎良家妇男一般话少勤劳,路远不免多看两眼。程峰道:“关好门,宿舍靠西边风大。” 拖着行李箱,抬脚踹关,四处张望,他挑了个顺眼的空床位,直接将书包丢里头,一屁股坐木板上,“下课的时候本想着给你糖的,看跑那么快,还以为你不要。” 程峰听后一顿,叉衣服的手慢了下来,“想着早点过来洗澡收拾。” 话说最后那两节课下,程峰在原地等他,谁知路远就像忘了这事般,竟一下课便跑了没影。故此,程峰不好等待,便转出教学楼回到宿舍。 程峰道,“那你把糖放我床上。” “行,我放你闹钟那儿。” 路远拿颗新的,走到床边,见被褥枕头已铺好,难免惊诧了些,“你这么快铺好了?” “早点铺好早点休息。”程峰洗着衣服,时而叉衣晾晒,时而拧干衣水,“住宿的不都是这样?” 路远嘿嘿一笑,“我没住过宿。” 许是程峰没想过这般说辞,心头一惊,“没住过宿,之前住家里?” 路远道,“以前高一住六中新校区,那儿离我家近,但是现在换了旧的,没办法只能住宿。” 程峰道,“住家里挺好,一来方便,二来省事。” 路远讪笑道,“哪能,我当年求我妈的,说如果考上了就给我走读,结果真上了,你瞧这运气。不过跟你那一中可没法比。” 程峰道,“人都过去了,哪来那么多回头话。” 路远赞同地点点头,“也是。” 程峰铺得板正,爬梯旁放闹钟和枕头,被子叠成方块状,利索整齐,除此之外,没多余的东西。路远没住过宿,但他看过别人住宿,人家床位喜欢挨个放小玩偶小挂件啥的,就程峰床上整洁得一批,压根不像是住宿的样子。 床尾窝着灰色小行李箱,大概跟他小腿这么长,窝地平躺,放在箱子上的铁盒正冒热气,路远走近一看,“嘿,你这么快打好饭了?不下去吃啊。” 程峰仰着头,还在晾刚洗好的衣服,衣服又湿又沉,令他摇摆不定,衣服往左晃人也往左晃,手往上抬愈发吃力,“我回来那会没人,顺手打的。” “今天吃啥菜啊?” 程峰想了想,“炒白菜、番茄炒蛋和土豆焖鸭,好像还有个鸭翅根。” “你们一中以前是自己带碗吃饭?”路远摸了两下瞅着怪稀奇的饭盒,回去他也叫他妈给买个,没准忙起来还能带回班里吃。 “没有,用餐盘吃的。” “那你买这饭盒……” 程峰倚着阳台门框,“有时候班长中午开会,或者下午去图书馆,没时间吃饭,就买饭盒备用。” 路远朝阳台那边的程峰竖起大拇指,“聪明。” 他们这男生宿舍楼建在饭堂三楼往上,所以吃完饭上楼睡觉贼方便,正因如此,路远才不紧不慢先回来放行李。 走回自己布满灰尘、脏不拉几的小床板,他妈吩咐过什么来着,好像是拿块布擦灰,然后哔哩吧啦,不管了忘记了,反正不碍着住就行。 路远疾步走进阳台,铁钩上有块蓝抹布,瞅了两眼取下。程峰停下手中的动作,见他淋湿抹布就要走,便急道,“那布我擦过柜子灰尘的,不是很干净。” 路远呆滞了,怪不得摸着一阵酸涩,现在闻也一股臭袜子味。一想到这布差点碰了自己陪伴两年的床,嫌恶不已。又把布扔回钩子上,“你床怎么擦的?” “用纸巾。” 用纸巾?! 路远半信半疑,纸巾才多薄多大,随便一擦不就破了。再说这么大一张床,得用多少张啊,少说也得十来二十张。路远行李箱里就放了一包抽纸,一周都难顶。 程峰提了个建议,“你去隔壁宿舍问问,没准他们有多余的布。” 路远唉声叹气下了台阶,只得去隔壁找吴豪,如果连他也没有,那只能聋子装瞎双耳茫茫了。耗子估计还在吃饭,宿舍剩个隔壁班的吃泡面。 往宿舍半透的窗户瞧了一道,比他们宿舍小,而且全住满了。吃泡面的顿住了,路远友善地笑了笑,又往床位上瞅,那人打开窗户打断路远寻找:“你找谁。” 路远道,“吴豪。” 那人似乎因被打断吃面而烦躁,“他在吃饭没回来,你有什么事吗?回来我叫他找你。” 路远道,“也没多大事儿,就同学你有没有擦床用的布,没的话我找吴豪算了。” 那人道,“擦床的布?你没带啊。” 路远自己都有些犯嘀咕,怎么就没带了,“第一次住宿,忘带了。” “你等下。”抛下这句话,那人进屋找布去,再次开窗,把布丢过去,“洗干净记得还。” “一定,谢谢啊。” 路远高高兴兴回了屋,程峰开了柜子不知在找什么,他一开门,就看见程峰手上有一块布,干净的,粉白相隔,不由令人觉得这是用来擦柜子的。 路远莫名恼火,不能借就说一声,藏着掖着闹哪样。如此一想,连同早上那事儿,路远把毛巾往空床一丢,把门一抽,下楼吃饭。 六中饭堂做的饭不咋爱吃,因为是教育局对外招标,所以这饭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就一普普通通大锅饭,倘若跟家里比,铁定是差远了。 可能上学脑子用的多,路远尤其的饿,三两口就把饭干完了。收拾餐盘放指定位置,路远便上楼去。 楼道恰巧正对宿舍,503刚好在楼梯第一间,所以路远隔老远就看见程峰在打扫卫生。宿舍就两人搞值日哪少的了他,加快步伐赶了回去,但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 那条粉中带白的小花巾就这么水灵灵被扫把压在底下,路远不明所以,打算把毛巾捡起,“好好的毛巾干嘛丢地上。” 程峰一手抓住路远的手腕,“别捡!” 路远道:“怎么了?” 程峰道:“这毛巾我从柜子里发现的,估计上一届忘丢给留下的,现在闷成了蟑螂窝。” 路远难以置信,这破地方还有蟑螂,“哪呢?你柜子里?” 程峰打开最后一个柜子,也是最靠近地面,正好是路远看到的那个,“这个你别用,里面蟑螂屎我还没清干净。” 路远往内一瞧,一颗颗豆豉大的蟑螂屎,窝在每一个角落,细数有个十来颗。路远站了起来,瞟见饭盒里依然满满当当,一把夺过扫把,“还没吃饭吧,快吃去,我扫就行。” 程峰道,“不用麻烦,我都快扫完了就差这一点。” 路远指了指自己手表,“还有十分钟,打铃了宿管就查寝了,到时候吃就麻烦了,咱校规不给午休吃饭。” 程峰道:“行……吧。” 吱呀—— 门突然被打开。 程峰刚打开饭盒准备吃饭,欧文婷半只脚踏进来,跟他大眼瞪小眼。程峰:“……” 欧文婷似乎当惯班主任已经见怪不怪,把门唰地全打开,路远准备拖地的手僵住,“欧老师?” 欧文婷笑道,“第一周,班主任检查宿舍,没打扰到你们吧?” 路远把门带上,开始拖地,“没有。” 欧文婷道,“这么快就打扫好卫生了?你们宿舍好像就两人,真舒服,隔壁宿舍都羡慕不来。” 程峰尴尬地站起来,欧文婷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吧,老师有事儿找你。” 程峰朝路远看一眼,见人低头认真拖地,便跟着欧文婷一同出去。 大概走到另一侧走廊,欧文婷才停下脚步,“老师知道你从一中来,肯定会比这儿更守规矩。但老师有个小事想请你帮忙?” 午休铃已响,走廊空无一人,宿舍门砰砰砰地关上,欧文婷原本不咋大的声音迅速扩张,程峰犹豫半秒,才道,“什么事?” “路远脾气可能不太好,你帮我留意点他。如果他有什么打架斗殴或者带手机,你就来告诉我。” 带手机三字,尤为吐字清晰。 程峰不想在出入新高中的关节眼上得罪欧文婷半分,但他也不想得罪同为一个宿舍的路远,欧文婷许是知其顾虑,“老师不会说漏嘴的。” 这哪是不会说漏嘴那么简单,欧文婷真当他是三岁小孩吗。为了打消欧文婷对自己疑心,也为了打好与路远的关系,程峰决定两头走,“好的老师。” 欧文婷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移话题,“来新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 程峰道:“还成,老师同学都很好。” 欧文婷问:“学校饭堂怎么样,够吃饱吗?” 此刻,程峰已经不想再扯皮,答得敷衍,“够的。” 欧文婷看了手表时间,“哎呀耽误你十分钟,真不好意思,在学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不止是路远的。回去吧。” 宿舍里。 路远打扫好卫生。站在程峰床边观摩许久,回到自己床头,结果怎么铺床转头又忘,回去再探,如此反复。 等程峰回到宿舍,他已经把床铺好了。路远不用套被子,因为他妈已经帮忙套好,只需往上一叠就完事。 程峰又坐回地上继续吃饭,路远走去窗边,欧文婷不紧不慢地下楼,他兴奋地坐程峰身边,眼睛亮亮的,虎牙随笑容展开而显露,“欧文婷跟你说了些什么?” 程峰脖颈一红,朝路远反方向挪动,勺了一口米饭,“没说什么,就问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路远吃了一惊,“没了?” “没了。”程峰又道,“你别靠我那么近。” 路远稍稍放松,“没什么就好。” 程峰心生疑惑,“怎么了?” 路远长叹气,凑到程峰耳边,朝他耳道吹洒热气:“去年我被级长收了平板,跟班里一个同学一起被发现的,他刚到教室就被欧文婷盘问了,课间过来提醒我。” 抽了纸巾擤了鼻涕,路远偷偷观察程峰表情,未见异常。程峰似乎对此事不惊讶,更像没什么兴趣,“哦这样,你去睡觉吧,别看着我吃饭。” 路远走向自己床,掀开被把自己裹住,刚想开手机便听到程峰这样说,“她要是想查早进来搜柜子。” 路远隔着被子,听着很闷,“她不会搜的。” 程峰一怔,“为什么?” “除非班主任实打实抓到,六中是不允许老师侵犯学生个人**,这是原则。” 路远继续道,“欧文婷收手机的事你听说没,可特么牛逼了,一夜间收了二十多台。我就纳闷了每个班主任都会对自己学生网开一面,唯独欧文婷不会,这么狠心图啥呢?” 见程峰好久不理自己,心道一个只会学习的死闷骚,怎么会懂他这怕那怕的烦恼。少了个人掺和,路远自讨没劲儿,打开微信回复了几条消息,就点开王者开局。 才打了三局,这午休铃跟按了快进键似的又响了。上课度秒如年,下课度年如秒,路远收起手机,长叹一口气,看着白顶蚊帐,又得做勤劳的小蜜蜂咯。 把手机塞回枕头套里藏好,路远穿上鞋子,和程峰一块去教学楼上课。 下午的课简直上了个寂寞,台上老师叭叭讲,台下同学哐哐写,如果不是身陷其中,还以为五班有多爱学习。 路远回头瞟吴豪试卷,上课前在写第一面,现在还写着第一面,“都给你抄了,还抄那么慢。” 吴豪气得耳朵快冒烟,向路远展现他写的狗爬字,“也不看看你写的什么字,抄的快就见鬼了。” 路远伸手抽回他试卷,“那你别抄!” 吴豪赶紧扯住快要离他而去的试卷,“别啊我随便说说的,还当真了?!” “我还真当真了。” 吴豪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挽留般看了眼试卷,乖乖地收回手,“那你抽走吧。” 路远一滞,见吴豪如此一摆态,手也不往那伸,他自觉无趣地把身体转回去,“算了算了,给你赶紧抄。” 吴豪用试卷轻轻拍了拍路远,路远没应,吴豪以为他生气了,便道:“不用了,我自己写。” 路远却道,“我开玩笑的。你要真不收,咱就不是兄弟了哈。” “行行行,我抄,谢谢远哥。” 看着吴豪又开始抄他作业,虚荣心在一刻间达到顶点。这份愉悦一直持续到傍晚,连跑上楼遇见欧文婷,他也客客气气地跟人打招呼。 洗完澡回班里,五班一片死寂,个个都坐在自己座位写作业,仅有值日生在讲台擦黑板,耳边沙沙传来翻书的声音。路远气喘吁吁地四面张望,敲响吴豪桌子,“喂耗子,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吴豪一脸苦愁,“欧文婷今晚要查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