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小夫郎》 第1章 冲喜 林小真的婚期在三月份定下来,早春还倒着寒,偶尔有场淅淅沥沥的小雪,但他的心却比这透骨的雪更冷。 杏林村地方不偏,周围环着几个村寨,互相嫁娶,林小真就是其中林家的人。 他是个哥儿,上头有一个哥一个姐,大哥今年二十四,到县城里读书,每年束脩都是一笔厚重的开支,家里开个豆腐坊,是个不大不小的营生,但却是供不起一个读书人的。 前年,林小真的姐姐嫁了出去,换了一笔不菲的彩礼,今年,十五岁的林小真也要被卖了。 他坐在房间里,默然无声。 瘦小的个子,蜡黄的脸色,眼尾的红痣暗淡平凡,一双眼睛因为人太瘦,显得过大,看人时无端端渗人。 这也是他娘不喜欢他的原因。 他二姐林秋比他大六岁,所以林小真从小就是被他姐带大的,两年前二十一岁,被家里拖成老姑娘的林秋终于嫁了出去,那会儿林小真是真心为她高兴。 因为姐姐很能干,家里的豆腐磨坊等重活大部分是她一个女娘干的,那时候的自己又小又弱,总是上手不到一会儿,就被她凶巴巴地赶去捡豆子。 但也是因为太能干,父母都不愿意把她轻松嫁出去。 后来她在市集上见到了小时候认识的回生哥,两个人偷偷攒了不少钱,加上回生哥家里的拖供,才用了十三两银子把他姐娶走。 平常人家,一个女娘的婚假彩礼,七八两已是高价,可想而知,姐姐嫁过去后也定然让婆母不悦。 而今年,林小真更是卖了个好价钱,二十两,卖给水山那边的桃林寨萧家。 按理来说,哥儿不值钱,不好生养,干活也不比汉子强,娶了总是容易一尸两命得不偿失,故而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乐意娶女娘。 世俗常态中,渐渐变成觉得娶哥儿跌面,是穷苦人家才会做的事,所以娶哥儿的彩礼钱一般给的比女娘的低。 穷苦人家愿意娶,不仅是因为哥儿更便宜,也是因为他们比女娘更能干活,算是个更好的劳动力。 而林小真的彩礼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他过去,是冲喜的。 他嫁的,是桃林寨的萧猎户家。 那家曾经也富过,萧猎户年轻力壮时攒下不少积蓄,但近些年他母亲去世,妻子病重,自己又因为年轻打猎时留下的毛病复发,断断续续把家底都花了不少。 这些都是林小真偷听到的。 他嫁的,就是萧猎户的独子。 两个月前,萧猎户的儿子冒雪进山,听说是想从深山林子里的屋子拿东西,但不知怎么,就摔下了山崖,腿断了一只不说,还伤了心肺。 药石无医。 萧家也是没办法了,看着气息越发微弱的儿子,以及不再有大夫愿意上门的情况,最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上,求神拜佛后,居然真有个道士接下了这桩事,算来算去,最后算到了林家头上。 听说还有另外两个人选,但是人家不愿意家里的姑娘哥儿嫁去守活寡,加上林家,林小真他娘暗地里去找了另外两家说事,说只要他们拒绝了,事后给他们三百文。 既不用卖儿,又能白赚一点钱,那两家思索后就同意了。毕竟,现在这年道,没灾没荒的,他们也不愿意卖儿换钱。 这可是要遭人唾骂戳脊梁骨的。 最后,这桩婚事落到了林小真头上,林家狮子大开口,要价三十两,不仅拿林小真有个读书人哥哥,未来可能是秀才的身份抬价,还拿捏了萧家的命门,毕竟就一个儿子,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要钱做什么。 最后病痛缠身的萧母胡金花亲自上门,林母知道再得寸进尺可能一文捞不着,最后勉强同意二十两成事。 ——这些都是林小真的二姐林秋回来悄悄告诉他的。 她成亲后少有回来,偶尔回来也只是因为放心不下这个自己带大的弟弟。 因为在家当姑娘时操劳过多,她身体不好,成婚两年还没有消息,今年过年时才被大夫诊断出有了身孕,林小真不想让好不容易才盼来喜讯的姐姐再为自己担心,于是说,“去哪儿,也比这里好呢。” 这不算安慰话,他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偶尔晚上醒来时,也会为要去那没去过的地方惶恐。 林秋愣住,然后抱着他哭了一场。 但她也没法子,她夫家没有多少积蓄,她也不能让她丈夫掏出二十两再把她弟带走。 而父母对底下的孩子有天然的压制和掌控力,林小真不可能违背父母之命,哪怕他逃了,也活不下去。 更何况,她弟弟是这样的胆小。 她只能抱着他哭,然后叮嘱,“过去后,讨你婆母欢心,听话就好。” 这样哪怕萧黎死了,他也能不被送回来。 但萧家也确实不是个好去处,萧猎户就这么一个儿子,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老两口去了后,林小真一个哥儿,该怎么过活呢。 林秋不敢想这些,只能说,“你找机会攒着点钱,以后总有用的。” 林小真把脸轻轻贴在姐姐肚子上,已经五个月了,偶尔会有动静。 他抿唇笑了,“姐,不用为我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 林秋摸着他干枯毛躁的头发,像小时候他们少有的偷闲时一样,无声安抚。 姐夫很快在院子里小声催促,他们住在镇子上,晚了不好回家。他知道林秋不愿意在这里过夜,而且现在身子重了,他也不舍的他媳妇在这里堵心。 林小真推推他姐,“快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林秋抹了一下泪水。 她是个强势的人,只是怀孕总是让她情绪不稳,一时激动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这会儿哭过一场,心也稳了。 就算她弟真死男人了,那又怎样呢,到时候自己把他接镇子上,给他攒点钱再做打算。 小真说的对,总不会有比在这里还坏的情况了,如果弟弟也被拖成老哥儿,哥儿更嫁不出去,只怕以后还要被蹉跎。 “我给你打听了一下,萧家人都是好说话的,萧是桃林寨的大姓,他们村人多,别的不说,在大事上都很团结,到时候你就稳住你婆母和你阿公,如果……” “有什么不对劲到时候再说。”她低声叮嘱,眼眸湿亮。 林小真重重点头。 他知道他姐的意思,他是她带大的,她了解自己,自己也很了解她。通常她说什么,自己都能迅速明白她的话。 但林小真还是希望那个男人能活下来。 尽管他对那个陌生的地方有不安,对一个没见过面,以后却要冠上自己名字的男人有天然的畏惧,但林小真私心还是希望,他真能活下去。 不为别的,他父母为了他,在这里就花了二十两呢。 …… 时间不算快,但婚期将近,林家再不重视也为此忙碌起来。 林小真不会绣活,平时都是做磨豆腐烧柴劈柴的活,他没有时间学这个,加上婚期就在一个月后,所以他娘就只是让他在边上学着绣了个喜帕和盖头。 好歹是二十两的彩礼,加上他哥还是个读书人,要名声,这场婚宴他们也不能含糊了去。 成亲用的布匹是男方那边买好的,林小真他娘许秀荷知道他不会裁衣裳,又舍不得钱请邻居嫂子做,只能骂骂咧咧自己上手。 林小真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学着拿针,他性格很怯懦,许秀荷脾气又不好,呵斥随口就来,一听到这些动静他就会气短,短短两天,手上就多了许多针孔。 许秀荷就是嫌弃他这副样子。 当初怀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小子,没想到出来的是个更贱命的哥儿,加上她婆婆在旁边说风凉话,许秀荷在月子里就不愿意见到这讨命的,三个月后就把这小孩丢给女儿了。 哪怕这会儿卖了个好价钱,她也不乐意给他点好脸色,只是时不时骂一句“成天丧脸货一个,门风都败坏了。” 毕竟萧家那边意思很明确了,二十两,以后就不能找上门了,意思是把林小真买了过去。 “短命的,买个哥儿回去找男人不成!”越想越气,想到胡金花看过来的鄙夷眼神,没说什么却一副自己卖儿丧良心的模样,她咒骂两句,“傲气什么,断子绝孙的东西!” 林小真也不敢说话,只是抓紧了手中的帕子,看着上面残缺不齐的花,忍不住想,自己好像也和这花一样,绣得乱七八糟的。 许秀荷看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样,更烦了,“真是生了个哑巴,讨债鬼!” 无论如何,婚服到底是做好了。四月的天还是冷的,但桃林寨后山的半山腰上,桃林已经开花了。 水姑山上的道士领着吹吹打打的迎亲队,先从杏林村接走林小真,抬上水姑半山腰的道观中祭拜,这段时间唢呐和铜锣都是不敢吹敲的。 林小真坐在狭小的轿子里,耳边是外面时不时传进来的低声闲聊,他心神不宁,但还是时刻注意着听他们聊了什么,试图能听到更多消息。 毕竟他现在,除了从姐姐那里听到的一些事,对萧家依旧是陌生和茫然。 媒人也跟上来了,毕竟抬轿子的都是一群汉子,接一个哥儿上山,怕到时候又传出什么污言,好好的新夫郎,总不能一直待在一堆汉子里没个女娘夫郎的。 但送亲队中,林家那边就出了几个年轻汉子,听说新夫郎的亲哥都没出面,迎亲队里自然也没有哥儿女娘的,成了婚的夫郎嫂子,熟的都在婚宴帮忙,不熟的都等着吃席,总不能混着队伍跟来。 而平时嫁娶也有小童跟着队伍混喜糖吃,但这桩事不是不同嘛,还要上山拜,哪家的敢让孩子爬山,最后媒人只能艰难地跟上队伍,一张不算瘦的脸走得青白。 轿子停下时,林小真听到了外边全是粗喘声,他抓紧了手帕,在媒人的托扶下走出轿子,进道观后跪在大厅蒲团上。 道观外的众人或坐或饮水,瞧着那几个道童在道士的引导下有条不紊地上香念经,啧啧称奇。 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和萧黎一个年纪的,从小玩到大,所以哪怕家里人觉得这事不顺,他们也自愿来抬轿。 只是虽然出面帮忙了,对这事还是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他们或多或少也知道了萧黎的情况。 伤了心肺,药石无医。 若这神佛真有用,世间哪里还需要什么大夫神医,来上一炷香就行了。 但萧伯就这么个儿子,想到萧猎户短短几个月老了十岁、老泪纵横的模样,几人心中不免轻叹。 “萧家后人进来。”年轻的道士念完一贴经,神情肃穆上完香后,转身朝门口的年轻人喊。 三个汉子跨过门槛,不知怎么,神情也在一瞬间紧绷下来。 道士拿出一柄小木剑,看着像孩童的玩具,萧黎的堂哥萧水差点没绷住,然后就感受到指尖一阵刺痛,他睁大了眼睛,看见面前那碗清水里滴了几滴浓稠的血珠,缓缓混着其他两个哥哥的血液融合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 “林家的几个也进来吧。”道士抬头看了一眼,示意这几个出去。 外边林家人却有些拖拉。 他们与林小真家不睦,这会这种邪事,他们也不愿意沾,虽然不怎么信,也觉得不舒服。 但来都来了,到底还是跨门进了。 “放心吧,不是借寿那种阴邪事,只是让你们两家的人做个天地见证,此后林家子林小真与萧家儿萧黎结为连理,望上天垂怜,萧家子命回正途。” 血珠落入瓷碗里,奇异的是,清水依旧清澈,血珠混合,却不染清水颜色。 道士伸出手在碗里一点,朝媒人轻轻点了点下巴。 媒人眨了眨眼,掀起新夫郎盖头,其他人下意识侧目不看,这里规矩,新夫郎新娘,开盖头的只能是夫君,第一个看见夫郎脸的人,也得是他们自个的汉子,他们是乡下人没这么多规矩,但这个说法还是一直有的。 道士食指在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夫郎眉心一点,低声念了句咒。 林小真只觉得额头一凉,下意识抬眼,盖头却已经重新垂落,鲜红色重新遮住双目。 “新人上轿!”媒人松了口气,朝外边喊了一声让他们准备后,重新扶着林小真出门上轿,跟着下山,直到走到山脚下,才发觉后背都是冷汗,这会儿风一吹,看着前面队伍里的两个领路道士,后背发冷。 第2章 他觉得那人… 唢呐声响起,仿佛成了真的迎亲队,林小真听着这喜庆的声音,像是才回过来神,一直绞着的帕子松开,他抬手摸了摸额头,那里已经干涸,摸着没有其他异样。 但刚刚的湿冷感却始终清晰。 就像是,一滴血滴在了眉心那里,冰冷黏腻。 越想心越乱,林小真透着盖头看底下,视野受限,他只能看到自己的手因为干冷而变得青白,血管发青,脚还在不自觉地微微哆嗦着。 太冷了,他想。 还很饿。 从昨晚起,洗刷干净后,他娘就给他关在屋子里,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也许到了萧家,他也能吃点东西。 林小真垂下眼睫,不抱希望地想。 一路吹吹打打,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跪又颠的林小真差点撑不住时,他耳边终于听到了媒人的喊声。 “快到了,林哥儿,不对,以后就是萧夫郎啦,快到啦,进村口啦。”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喜悦。 拉过这么多媒,这次还真是让她觉得吓人,不止是她,一路上这些年轻汉子就没谁讲话,尤其是下山后。 说难听点,这都不像个迎亲队,个个垮着脸。 所以看到村口后,她就赶紧打起精神来,活跃活跃,别进村了,还丧着一张脸,像什么样。 但前头领路的就是那个道士,她也不敢多大声,只好费劲地把这那个度,简直身累心也累。 “胡金花,我这可真是给你搞到完完美美了。”她嘀咕着,要不是有曾经被胡金花救了一命的交情,她都不想接这起子事,怕砸了自己招牌。 万一刚成婚,人就不行了……呸! 把那些念头抛去,她脸上露出自然的笑,拍了拍手,“赶紧的,打起精神来,新夫郎进你们村了,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还是别管那道士了,总不能进村了,还蔫蔫的,像什么婚队。 唢呐声顿时配合得高了一个调,更激昂了。 鞭炮声轰然响起,噼里啪啦响声中,轿子稳稳停下。 被颠得头晕眼花两眼发黑的林小真被媒婆扶出来,盖头下他看不到周围是什么情况,但颠了一路头昏眼花,脚踩到地面时骨头一软差点跪下去。 媒婆胡二草一上手就感受到了不对劲,几乎是提溜着送他进去,人群中看热闹的人里,萧黎的堂妹萧水月也看出了不对劲,在她娘的眼神示意中赶紧上前搀扶。 因为这婚事的特殊性,没什么人敢闹笑。 林小真就这么在搀扶中,稳稳走进了院子。 萧家是青砖房,三年前重建好的,正屋坐北朝南,入门就是露天的前院子,还打了井,往里就是堂屋,东西两侧卧室,萧猎户和胡金花一间,另一间给儿子当婚房,西侧是客房,是留着给未来孙儿和年节的来客的,东侧则是灶房粮仓和柴房,还有一口井,后院还有鸡圈和猪圈,以及两分菜地。 简单,但是村里很多人羡慕嫉妒的存在,又是青砖又有井,人口虽少,但谁不知道老猎户年轻时肯定攒了不少。 但这会儿,羡慕的心思淡了不少,夫郎到了都不能出门接一下的样子,只怕萧黎那小子是真不行了。 “这不就是祸害人吗?”门口的席上,众人看完了简单又怪异的拜堂礼,就急匆匆回到准备上菜的桌上了。 大家面色都有些怪,其中一个妇人忍不住了,拈酸一样说,吊梢眉挑着,瘦长的脸带着显眼的嘲笑,“之前眼光这么高,还不是娶了个哥儿,连接新夫郎都做不了,只怕也是费钱。” “吃席也堵不上你的嘴,就死回家去,”桌上其他人还没搭腔,她旁边的婆母就黑着脸说了,“丢人的玩意儿,大喜的日子你讲什么臭嘴的话!” 妇人被这重话堵得脸霎时间青了,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过来吃席他们家可是拿了十个鸡蛋呢,回去不就亏了。 但气到底还是下不去,最后青红着脸朝旁边抓着自己衣角的小女儿掐了一下,“抓着我做什么,衣服都给你抓皱了!” 桌上的其他人赶紧打圆场,“婶子,小春儿乖着呢,打她做什么。” “这是新做的衣裳吧,布料看着真好,是镇上哪家店的?” 周围几个人岔开话题 妇人不敢再看婆母,顺着其他人的话头赶紧说开了,还爱惜地摸了摸衣角,只是眼神时不时扫进院子两边,憋了两年的气倒是顺了许多。 这萧猎户家前几年光景这么好,她那娘家侄哥儿脾气好,模样也是出了名的水,想着嫁过来不会被苛待,日子也好,还上门说了两嘴。 没想到这萧家还看不上哥儿,话里话外想找女娘,现如今倒好,还不是找了个哥儿,听说彩礼还被坑了许多,就为了这快死了的儿子。 可真是报应。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见菜上了后赶紧一筷子朝肥的肉夹去。 婆母见她只顾着自己,完全不理会一旁三岁半的女儿,脸色更是难看,自己抱了孙女过来。 堂屋,林小真在萧家亲戚面前跪拜了萧父萧母后,就彻底成了萧家的夫郎。 隔着盖头,他看不见婆母和公公长什么样,但还是抖着嗓子喊了一声爹娘。 没人为难他,萧石头嗯了一声,就喝下了茶,萧母则是把一个钱袋子放他手里,这是这里的意头,示意下一代管家的权利能交给他。 林小真接过,被扶回了房间。 胡二草可不敢进新房,直接把林小真交给另一边扶着的萧水月,溜去吃席了。 萧水月也怕屋子里的堂哥啊,之前远远见过,脸青白的,一眼就让她浑身冒冷汗,但这会儿人都看着呢,她也不能让大伯家丢面,只好强装镇定地扶着新嫂子进屋了。 一开门,就抖着声音说,“大嫂,我就先走了,你进去坐着吧。” 林小真点了点头,站在原地不敢动。 身后却没有响起关门声。 萧水月想到之前这新嫂子的腿软事情,也有点不忍,以为他是怕得连饭都没吃,又想到这段时间大家对这事的议论,带着点同情地说,“你吃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带碗面来?” 别今晚饿晕在新房里。 林小真迟疑了一下,说,“好,多谢。” 萧水月听到声音,松了口气,一眼没敢往床那边看,匆匆和林小真说了自己的名字后就溜之大吉。 林小真在门关后,把盖头拿下来,入目就是半垂下来的床帘。 乡下人可没余钱浪费布料做床帘,但是萧黎出事后,太多人来看,加上大夫说不能见风,但屋里得透气,胡金花就买了布给儿子做了个帘子,这会儿只能看见靛青的布料下,躺着个人,头脚都被挡着。 林小真抓紧了手中的盖头,慢慢走过去。 屋里一股药味,其实不好闻,但林小真这会儿什么也闻不到,像是木头一样,只能按着一根筋走去。 掀开半捶下来的帘子,入目就是男人瘦到脱相的脸,和微微睁着但不会动的眼睛…… 哪怕有心理准备,林小真还是被吓得瞬间跌坐到地上,眼眶都瞪大了。 他没见过死人,但这会儿,他觉得床上那人和死差不多。 或许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陡然一惊,顾不得害怕,含着泪摸爬回去,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到那人脸上。 没有气息! 他原本就大的眼睛更大了,喉咙里溢不出声音,手指抖着碰到了男人的鼻唇,冰凉一片。 林小真吓得瘫坐在床边,低着头泪水簌簌往下掉,哭了一会儿,满心满眼都是绝望时,似乎注意到了一点不对劲,抬头往上看,对上了一双探究的眼。 “……” 他眼睛翻了翻,硬撑着没敢晕过去,只是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第3章 没眼色的小哥儿 萧水月在得到了婶娘的同意后,给新嫂子去后厨做了碗面,想到新嫂子那瘦得见骨的胳膊手腕,又悄悄多放了点肉片,还卧了个鸡蛋。 因为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几家的长辈平日对她都很好,所以她也敢放心用婶娘家的东西,只是出门时刚好撞见了她娘,当即缩着脖子要越过去,但哪里跑得过,当即被她娘揪住了后脖子。 白满娣看到这满满一碗肉,哪里不知道这妮子又野了,拧了她耳朵两下,“十一岁了,还当自己是孩子呢,乱动人家家里的东西?” 粮食是家家户户最在意的东西,这妮子倒好,还敢自己去翻! 这喜宴,来做酒席的厨子都是在门口那里搭了个简灶,用定好的东西做的,做多少都是有定数,她还进人家灶屋动! 要不是大嫂好说话,白满娣真想这会儿就在这里教孩子! 萧水月诶诶喊了两声,讨饶说,“我和婶娘说了的。” “她让你拿这些的?” 看着有肉有蛋,“是不是还偷了黄糖了?” 萧水月不敢吭声。 白满娣差点给她气死。 “糖你也敢动?” “我看新嫂子快晕过去了,他刚刚还说他没吃饭,我怕他……” 都说糖水蛋补,她想着新嫂子总不能过来就倒下,加上她知道婶娘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平时还告诉她糖块放哪儿,馋了就去摸点,所以刚刚就自作主张动了点。 “快去!”做都做了,白满娣只能黑着脸重重给了她后背两掌,“等会去最里边那张桌子吃饭,那里的菜没动过。” 那是给他们这些干活的人留的一桌,吃得最晚,现在还没开动呢。要等这磨磨蹭蹭的妮子去吃席,剩菜都没了。 萧水月顿时松了口气,一转身端着碗又快又稳地跑了。 白满娣瞪着女儿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跑得跟只笨鸡似的。 萧黎静静地看着这面色煞白的人,一眼就知道是个哥儿,眼尾处有暗淡的红痣,但瞧着很瘦弱,眉心被抹了朱砂,鲜红刺目,此刻满脸惶恐,一副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局促模样。 又看他一身红衣,另一只手上还拿有盖头,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暗叹他爹娘怎么也做了这种事出来,这不是害了一个哥儿吗,但现在事已成定局,把人送回去也不现实,所以再多说也只是徒增麻烦…… 深思片刻,喉咙就泛起了痒意,他偏头努力抑制下去,知道自己一咳,怕是又会咳出血,得把这一看就胆小的哥儿吓出个好歹。 “我爹呢?”他勉强问出声音。 林小真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他,他们都在外边。” 至于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刚刚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敢出去喊人。 萧黎撑着想坐起身,但这段时间晕厥太久,此刻浑身无力,竟是怎么也起不来。 胸腔又泛起无力的抽气感,他再也忍不住,偏头对着里面低低咳了出声。 林小真手足无措,扭头看了几眼,找了个茶壶,“喝,喝水吗?” 还是温的。 萧黎瞅了这没眼色的小哥儿两眼,咳得撕心裂肺还是忍不住要叹气,扯着他那破铜嗓子说,“扶,扶我一下。” 没看他坐不起身吗。 林小真呆了一下,不知道这人是真的说话断断续续,还是在学他刚刚的口音,听着连断句时间都差不多。但他咳得这样厉害,应该不会还有坏心眼的,他只呆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放下茶壶急匆匆跑回床边,小心翼翼扶他坐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萧黎瞧他始终绷着神情,一副再受点刺激就要一头撅过去的模样,脸小的可怜,衬得那双眼实在大,瞧着比自己还病得厉害,他看着都有点不忍心说重话。 说完,又偏头低咳了一会儿。 林小真站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帮他拍一下背,但是又是第一次见面,一时不敢妄动。 等到萧黎咳嗽停止,才小声说,“我叫林小真。” 两人相顾无言。 萧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平时也没怎么和哥儿讲过话,家里有一个堂妹,哥儿还真没有,就外祖那边有几个哥儿表弟,但除了年节也不常见,何况这哥儿看着也太胆小了。 “你坐着吧,吃饭了吗?”瞧出了这人的不安,萧黎也不想让他一直纠着,只是偏头看了看。 “刚刚,刚刚……”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萧水月没有点防备,因为躲过了娘那遭,眼里还带着笑,一抬头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床上坐着两个人,吓得眼睛都瞪大了,手都抖了一下,还好碗沿着木盘滑下,烫到她手腕后让她下意识抓紧,这才没摔了。 “三,三哥,你醒啦!”她惊后,眼眶也忍不住红了,看见萧黎是睁着眼的,之前的恐惧消散,后知后觉的担忧出现,眼泪当即就流出来了。 这个堂哥可比她两个亲哥对她还好呢,虽然有时跟她说话很讨人嫌,但平时在山里拿到什么好吃的,都会悄摸给她留一份的,小时候还带她爬树下水,被二婶骂了带着一群小孩整个村乱跑,从小就是霸王性子,现在却被病痛折磨成这样。 她爹娘平时不会在她面前讲堂哥的事,但她虽然不大,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堂哥的情况不大好,很有可能熬不过去了。 现在好不容易见他醒来一次,当即忍不住了,抽抽噎噎着端着碗过去,“你好了?” 萧黎被她这稚气的话弄得乐了一下,但还是实话实说,“没好,把面给你小真哥吃吧,他看着也差不多和我一样不好了。” “你别胡说。”萧水月吸了吸鼻子,把碗放到房间放着的小桌上,“小真哥,这是我到灶房做的,你看行吗?” 林小真当然不会说不行,有吃的就不错了,扭头看了一眼萧黎,在他眼神示意中才慢慢过去,看到满满一大碗,也忍不住瞪大眼,一天滴水未进,看见粮食后,饥渴感顿时漫了上来,只觉得胃那里顿时灼烧起来。 萧水月也大着胆子走到床边,她平时和萧黎关系就很好,这会儿也没这么怕了,打量了一下萧黎后就说,“我去喊婶娘。” 她知道,萧黎已经好几天没醒了,平时喝药都是二婶灌进去的,只能喝些米粥米汤,镇上的大夫都不愿意来了。 “不用,等你小真哥吃完。”萧黎说完,又偏头咳了两声,接过萧水月给他倒的水,也不敢多喝,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水月,你去喊娘吧,我没事的。”林小真不知道萧黎的具体情况,刚刚拜堂时,他的婆母和公公也没多说什么,但现在看萧水月的模样,也猜出来萧黎的情况可能比自己想得差,说不定平时醒来的时间都不多。 那自然是他重要,自己也不差饿这会儿。 “没事的,让我安静一下吧。”萧黎叹了口气,“等会见到娘,我可能连闭眼都不敢闭了。” “好好的闭眼干嘛。”萧水月吸了吸鼻子,纠结一会儿,还是听话地没动,却也不走,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湿雾雾的。 “你也去吃饭,等会儿他们肯定会来看我的,不用你去喊。”萧黎被她看得没脾气,只好摆手,扯了扯嘴角,“你哥一辈子一次的酒席,还能让唯一的妹妹吃不上饭啊。” 萧水月还是没动。 萧黎揉了揉眉头,“快去,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看着还伤我眼。” 林小真看着眼眶又憋红的小姑娘,又看着满脸无奈但因没力气讲不出话的男人,想了想,说,“水月你去吧,等会我就去祠堂了,阿娘会回来的,现在我看着……他。” “去祠堂干什么?”萧黎没在意他的称号,只是边说边挥手示意萧水月快走。 “今晚我得在那边跪着。”林小真老老实实说。 萧黎愣了一下,“等会我和娘说。” 好好一个哥儿,跪一晚上祠堂能行吗,别到时候家里又多躺一个了。 他猜到他娘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给他娶个夫郎,此前昏迷不醒那段时间,一些混乱的话偶尔也能入耳,但村里他也没见过这种事,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安慰这个一直绷着的哥儿,“你放心吧,我娘很好说话的,我爹听我娘的,你吃饭吧。” 那小哥儿一直捧着碗,看着都快饿的发昏了,但始终没动筷,估摸着是不好意思在生人面前吃东西。 萧水月瞅了两眼,最后还是跑了,她觉定去吃两口就偷偷找二婶说。 林小真犹犹豫豫着问,“你要不要吃一些?” 声音胆怯,细细弱弱的。 配着那面黄肌瘦的小脸,萧黎说话都不敢大喘气,尽管他现在想大喘也喘不了。 但自然是不能吃的。 重病昏厥多日,油盐不进,现在肯定不能突然进食这些不好克化的。 但是看着那小哥儿惴惴不安的眼神,好似自己不松口他也不吃一样,加上汤面的味道传来,还真有点食欲上来了。 “……你给我拿个碗来吧,我喝点汤。”反正医不了了,想吃点什么就吃吧。 林小真忙说,“我出去给你拿。” “不用,那儿有碗,我平日喝药用的。” 林小真按他的指示去找了来,倒出来大半碗后才想起问,“吃这个……没事吧?” “无事,”萧黎张口就来,看着林小真眼神有点怀疑,一脸正色,“我就是炮制药的,也略懂这些,不会有事的。” “你是大夫?”林小真眼睛都睁大了。 看他一脸不自觉的敬意,萧黎难得有点臊脸,“那倒不是,就看过几本炮制药材的书。” 懂这么多,那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对于这种识字会看书的人,林小真骨子里就有种敬畏感。 林小真宽心了,把碗递给他,想了想,又接回来,晾了一会儿再递还给他。看出来了他的身体拿个碗都费劲。 萧黎:…… 刚刚看他在床上扑腾半天都不来扶一下,这会儿倒是上手了,他还不至于拿个碗都不行,虽然手举一会儿是有点酸。 “你去吃吧,娘可能一会儿就来了,怕你到时候又不好意思。” 林小真听他这么说,踌躇了两下,还是走了过去,背着他拿起碗。一天滴水未进,如今外面天已经昏暗了下来,他在轿子里颠簸了大半天,还在道观跪了很久,确实饿了。 面已经是温的了,但香气还是浓郁,面条裹着油润的汤汁,咬下去下意识嚼了两下,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过年时夹到些鸡块,也是要被他娘骂的。 萧黎是个好人,他真希望他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