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休住》 第1章 第一章 阵风卷起枯叶,入了秋后,天一日比一日寒。 九方清立于风口,发丝被风扬起,衣袂也在飘逸。 侍女自身后为她罩上一件披风,关切道:“殿下,秋日天冷,您在这风口站着,当心染了风寒。” 九方清浑不在意,仍望着那面单调得难看的宫墙,只轻声问:“父皇要抄家,可在何家搜出什么东西来了?” 何家是昭妃的母家,从九方清的生母,先皇后故去以后,她便一直由昭妃抚养。 昭妃膝下无子嗣,将九方清视如己出,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照料。 九方清感念她的恩,自不会对何家的事坐视不理。 侍女闻言,默然片刻,踌躇道:“……没有,府内并未搜出任何何大人贪墨的罪证。” 九方清听她言语间的迟疑,便已将结果猜到了**分,她道:“父皇依旧不信,断定何家中饱私囊。” “……是。” 侍女道。 九方清闻言,阖目深深叹息一声,不久后,她睁眼瞧了一眼宫门,竟生出几分对自己的讥嘲,“想必不日,这门就要终日紧闭了。” 侍女心疼,听不下去,劝慰道:“殿下,千万别这样想,好歹,昭妃娘娘在宫里还好好的呢。” 九方清回身,向宫内走,“何氏一族,现下人也都活着,既是活着,那便也姑且算作是好的,难不成,往后他们便这样一直好下去了?” 侍女听罢,不知当如何作答。 九方清便接着说:“宫内的人心,你我并非不知,即便父皇开恩,不惩处我母女二人,难不成,宫内的其他人,便不会动手了?” 侍女于她身后随行,问道:“殿下,眼下我们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九方清将此话复述一遍,而后于宫门外停住,说,“不出意外的话,父皇不会这么快发落何家,不如先搜齐何家被诬陷的证据,届时,再另谋他算。” 侍女问:“殿下现下不去劝劝陛下吗?” 九方清入门落座,反问她道:“你见昭母妃去劝了吗?” 侍女立于旁侧,为九方清斟茶,答道:“昭妃娘娘宫里眼下还没有动静。” “那便是了。” 九方清将茶盏捏在指尖转了半圈,许是因思绪繁杂,她并未将茶水喝下。 皇帝生性多疑且刚愎自用,九方清清楚这一点,昭妃更是。 此刻去劝,无异于火上浇油,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会叫情形愈演愈烈。 若由此再出来个落井下石的,那便更是雪上加霜。 倒不如再多等几日,待皇帝火气稍作消减,脑子清晰了,带着证据,再去分辩。 “奴婢明白了,”侍女颔首,再问道:“那殿下,咱们眼下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做,”九方清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自然是要做的。” 说罢,她却像是再也坐不住一般,脚步匆匆起身便走,“去昭母妃宫里。” 不多时,九方清便到了昭妃的芳华宫。 昭妃宫里的姑姑见安合公主到,匆忙迎了出来,行过一礼后,便随着公主一同向宫内走。 姑姑边走边对九方清道:“娘娘这几日不思饮食,身子愈发不好了,娘娘素来体弱,公主殿下您是知道的,娘娘这整日整日地熬着,都将身子熬坏了可怎么好?公主您待会儿可要好好劝劝娘娘啊!” “母妃不思饮食?” 九方清闻言站定,看向身边随行的姑姑,问道:“从何时开始?日子有多久了?这几日进了多少?” 姑姑见状,讲了实情,“从陛下将何大人的奏折发回去那日起,已然有十余日了,娘娘整日三餐不过仅食几口,有些时候甚至粒米不进,奴婢们实在劝不动啊。” 九方清听罢,心绪霎时不宁起来,她道:“竟已有十余日?为何不早前来报我?前些天我来看望母妃,你们竟也隐瞒,还一连瞒到今日。” “奴婢们怎好劳烦殿下呢?况且娘娘也吩咐了,不愿叫公主您知晓,就怕您为此忧心,奴婢们也真真是没法子了才——” 九方清抬手打断姑姑的话,蹙眉道:“可请太医瞧过了?开过什么调理方子没有?” 姑姑言语吞吐,“去请过了……可太医们都说脱不开身,故而……” “混账东西。” 九方清道。 “宫外何家如何处置,是否要处置,父皇的旨意还没下来,宫内母妃与我也还好生活着,这群趋炎附势之徒竟敢如此怠慢。” 她说罢,看向身边自己的侍女,“华若,你再去请,若再推辞,就说本宫亲自去回了皇上的话,这往后的仕途还要不要,全在他们自己。” 华若这边称了声是,旋即转身欲走,不料却被那边从寝宫内走出的昭妃拦住了。 “慢着。” 因其尚在病中,气力很弱,故而声音很轻。 昭妃身子不好,如今连肉眼都能瞧得出来,距九方清上次来看望过了还不到三日,人却又是憔悴了许多。 九方清施了一礼,连过去搀扶,“母妃,儿臣扰了您休息了。” 昭妃拍了拍九方清的手,勉强一笑,蔼然道:“不打紧,本来也不是多大的毛病,不必折腾来折腾去的了。” 九方清不愿逆着昭妃的心思,便先示意华若回来,想着过后再去请。 她馋着昭妃向室内走,道:“外面风凉,母妃莫要在外久待了。” 入了内,九方清扶着昭妃坐下,继续劝道:“母妃忧心,儿臣知道,但无论如何,您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昭妃却无意谈论这些,将室内诸人屏退,拉过九方清的手,形容肃重。 九方清意识到昭妃有话要同自己讲,于是到她身前欲跪。 昭妃立刻将她拦住,“清儿,你坐下,我有话要与你讲。” 九方清便在昭妃身旁坐下了,等了许久,没能等来昭妃开口,却是先等来了对方的眼泪。 九方清见状,依稀有几分不安之感,她握住昭妃的手,道:“母妃这是缘何?” 昭妃拭了拭泪,却本是徒劳,她这眼里的泪竟拭也拭不完,止也止不住,倒像是流不完了一般。 昭妃索性不再去管,用帕子半掩着面,抽噎道:“清儿,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先皇后。” 九方清一听这话便知昭妃是在说何家的事,她握住昭妃的双手,道:“母妃,你我母女二人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何来连累一说?”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清儿,”昭妃泪眼婆娑,望着九方清,“宫外传来消息,陛下要治何家的罪,罪名,是谋逆。” 九方清闻言,险些拍案而起,余光一扫窗外过后,她似有忌惮,又是生生将声音压了下去,“怎会如此?何家怎会谋逆?这绝无可能。” 要说谋逆,便是天下之人皆造反,何家也断然不会做出此举。 何况,昭妃膝下无所出,何家也并非习武之家,他们手中一无皇子,二无兵权,难不成,是想要用世代言官的嘴皮子篡了位来? 九方清沉吟之间,昭妃的泪总算是止住了,水淹了一样的眸子里,尽是藏不住的哀意,她戚然道:“真谋逆如何,假谋逆又如何?陛下说何氏一族谋逆,那就一定是谋逆。” 九方清闻言,顿时如坠冰窟,十分的心里寒了得有九分,她轻声陈述出一个事实,“母妃,你的意思是,父皇他,已然容不下何家。” 皇帝要除掉何家。 皇帝要除掉何家。 何家就一定要被除掉。 何家上至告老的何太师,下至新科及第的何御史,祖孙三代,无一不是忠心耿耿之臣。 九方清想不通,她不明白皇帝缘何容不下这样的臣子。 他高坐御座,手握无上权力,只因此,他便可以目空一切,视人命为无物,堂而皇之地教一族的忠臣为他那“疑心”二字陪葬? 是的。 他可以。 九方清这样告诉自己。 是的。 他可以。 九方清思索间,一不留神,手上用了些力气,想起自己还握着昭妃的手,又立马将力卸了下来。 她起身向行礼告退,匆匆出了昭妃的寝宫。 昭妃见状,立刻便知她这是要去面见皇上,连起身欲拦她,可无奈身子实在不好,追她不及,又立刻吩咐了下人去拦。 可下人哪能拦得住九方清?阖宫里,又有谁能拦得住九方清? 她的贴身侍女华若没有阻拦,只跟在她身后,说当心着路。 九方清全然顾及不得,一路疾行,总算是到了明和殿外,正要入内,却被皇帝的贴身公公告知,皇帝正与大臣在殿内议事。 已至黄昏,九方清没有离去,她就等在殿外,站在秋风里。 公公不忍,来劝她,说:“殿下,陛下议事还要好一会儿呢,这一阵正是天凉的时候,您若是冻坏了身子,陛下可不是要心疼?” 九方清不答。 公公再道:“依奴才看,殿下您不妨先行回宫,等陛下空下来了,奴才再去宫里请您。” 说罢,便要吩咐华若带公主回去。 华若半步未动,九方清亦然,她只说:“父皇是在与大人们商议何大人贪墨败度一事吧。” 公公对此避而不谈,赔笑道:“这……奴才就不知了。” 九方清于是说:“公公去忙吧,不必理会我,我站在这里候着便是。” 公公见劝不动她,也揣摩不出皇帝此时对安合公主的心意,怕将其怠慢了吃罪,无法,也只好与九方清谈起了此事。 “此事之前后,想必殿下定然已是了然,依奴才拙见,”公公话语间稍作一顿,“殿下此时,不宜面圣。” 九方清看向他,“此事之前后?公公所指此事,是何事?是何大人贪墨一事,还是另有其他?” 公公苦笑一声,“殿下是从芳华宫前来,自然是已见过昭妃娘娘了,方才殿下问奴才的话,其实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 “如明镜一般?可我却不知道。” 九方清将头扭了回去,目光复又落在紧闭的朱门之上,“我从芳华宫过来,只知道母妃病了,竟请不动一名太医,心生感慨,觉得宫内诸人,差事是当得愈发好了。” 这番话不知道含沙射影地骂了多少人,公公没在九方清的话里听见自己的名,便权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说:“殿下您这是何苦呢?即便陛下要处置了何家,却并不一定要将昭妃娘娘如何,更不一定会将您如何,陛下心疼着您呢!可殿下您细想想,您这一进去,不是生生引得皇上生气吗?” 九方清听罢,只道:“公公也说父皇正在气头上。” 他一气之下什么做不出来? 公公听出了九方清的意思,“陛下再如何生气,好歹也还是念着旧情的。” “旧情?”九方清明知故问,“还请公公明白告知。” “殿下,奴才说句不该说的,陛下疼了您这么些年,何曾苛责过您半分?平日里再如何也好,您可曾见过陛下重责过您分毫?陛下是长情之人,这是在时时念着先皇后的情分呢。” 公公话到此处,顿了顿,低声再道:“就算陛下要拿何家如何,好歹有着先皇后的情意在,自也不会迁怒到殿下您身上。” “殿下同陛下一样,都是长情之人,您念着昭妃娘娘养育的恩情,这奴才知道,可殿下您又何必要引火上身?陛下现下龙颜大怒,您进去了,又能如何呢?保不齐自己也要受到责罚,您何不等到时机成熟了,等陛下的气消了,再来劝和呢?” 九方清闻言,哂笑一声。 第2章 第二章 宫中的人惯会说一些体面话,乍一听,全是好话,仔细再听,尽是鬼话。 且不说皇帝“长情”一事是多诡异的东西,九方清全然不觉得皇帝有多疼爱自己,更不觉得他对自己母后存有多少情分。 他如今“龙颜大怒”,想要消气,也只会是等到何家人因着谋逆的罪名全族死光了,他才能消气。 到那时再去劝和,岂不可笑? 难不成是要去劝鬼吗? 还是去劝皇帝不要和鬼置气,不要和死人一般见识? 再说,宫外何家一经处置,宫内昭妃自然难保其身。 即便平日里再如何谨小慎微,背着一个母家谋逆的罪名,她也依然免不了被问罪。 届时,昭妃只有两条路,要么冷宫,要么赐死。 先皇后母家与其旧部,几乎皆战死沙场,活着留在京城的,没有一个人。 何家与昭妃一倒,九方清便全然没了依靠,何况她还是昭妃的养女,下场自然可想而知。 若说她不会受此牵连,岂非异想天开? 什么夫妻?什么父女?什么恩爱?什么情分? 在权柄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直至太阳西沉,九方清终于见到那扇厚重的朱门被从里面推开。 死是不能去死的。 她想。 九方清自己不会去死,也不会让养育她数年的昭妃死。 她不能让皇帝定下何家“谋逆”的罪名。 门彻底打开。 安合公主立于旁侧,殿内诸臣出来见了她,纷纷行礼,出于敬重,公主微微欠身稍作颔首。 待众臣离去,安合公主跪在了大开的朱门前,扬声,“父皇,儿臣安合,前来请安。” 未及公公通报,殿内便已然传来声音,那声音没有起伏,厚重得与公主面前这扇门不相上下,道:“进来。” 安合公主入内,行礼问安。 皇帝听着她将请安的话说完了,才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眼来,叫她平身。 皇帝并未赐座,安合公主便只能站着,她立于厅内中央,见公公进来为皇帝换了茶再又出去,才说:“儿臣听闻,父皇近日动了大怒。” 皇帝睨了公主一眼,不动声色,低声道:“你去过芳华宫了。” 安合称是,“儿臣自母妃宫内前来,见近几日母妃身形又消瘦了不少,想着父皇近来动了怒,恐父皇伤了身子,故而今日前来请安。” 皇帝再度拿起一本奏章来看,“昭妃,心里终日藏着事,身子自然不会好。” 安合公主牵了牵嘴角,“父皇已许久不曾去瞧过母妃了,不知道以后再去,还能不能将母妃认出来。” 皇帝笑了两声,抬头看了一眼公主,随手一指,吩咐她坐,“这是说的什么胡话,朕与昭妃已相伴数十载,岂有,将她认不出来的道理?” “父皇情深义重,人虽日理万机不得空闲,心里却时时记挂着母妃,儿臣便闲散多了,几日便往母妃宫内一去,竟也在今日才知母妃病了。” “哦?”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病了?那你身子可还好?” 九方清回道:“儿臣无事,不过近来宫中似是病了不少人。” “此话怎讲?” “儿臣见母妃病了好几日,也不曾去请太医,心中难过,一问才知,太医们都有要务在身,竟都脱不开身,由此可见,宫中应是病了不少人。” 九方清暗中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还瞧得过去,便又装模作样地接着说:“本来还忧心父皇的身子,今日前来请安,见父皇龙体无恙,儿臣便也安心了。” 皇帝蘸了墨,“宫里哪就突然病了这么些人,叫他们时刻脱不开身,朕看太医院这些人,近来就是懈怠了不少,改日该敲打敲打。” 九方清道:“太医们定然也是有要务,否则自不会如此,父皇也不要太过苛责了。” 皇帝没有答话,九方清定了定心神,佯装随意开口道:“母妃身子如此不好,也不知日后,还会不会有所出。” 皇帝正批阅着奏折,闻言停了笔,却并未看向九方清,只沉声道:“出去,反思己过。” 九方清见状,重新走到殿中央,直接跪了下来,喊道:“父皇。” 皇帝不为所动,不仅声音,连带着脸色都略沉几分,“朕叫你出去。” 九方清不动,再欲开口。 皇帝将正阅的奏章合上,随意丢至一旁,正如其随意地开口,“别叫朕说第三遍,安合。” 九方清试探的话触了皇帝的逆鳞,皇帝言语间的意思,是叫她出去跪着。 九方清自知此时再不动,便要有人入内来拖拽着她动了,她别无他法,只得暂且行礼告退,“是,儿臣告退。” 九方清跪在殿外,反思己过。 芳华宫昭妃听了,想去求情,却又怕自己露面会火上浇油,如此情形,宫里自是无人会在此时帮她,无奈之下,她只得着人传了消息出宫。 天色已黑,本就带着寒意的秋风在夜里愈加凉了几分。 公公侍立在殿门旁侧,已入内向皇帝请示数次,没有一次得到答复。 九方清跪着,心里在盘算下一步的路。 又是一阵风刮过来,九方清咳了两声。 未及这寒意入骨,她肩上便落下一物。 九方清回身看去,见那男子的身影只瞧得清一个轮廓。 是那男子解下自己的斗篷,罩在了九方清的肩上。 不用看见脸,九方清也知这人是谁。 殿外两侧宫人向这男子行礼,道:“世子。” 九方清将头扭了回去,话语不冷不热,说:“入夜了,你怎的在这时入宫?你来看我的笑话。” “怎么会呢?我有要事面圣,请了旨入宫。” 这男子的眉心,自见了殿外这道跪着的身影后,便一直没舒展开过,他言语间满是忧忡,欲言又止,“阿清。” 九方清对他一点也不客气,“既不是来看我的笑话,那便赶紧滚了。” 男子与她年岁相差无几,应是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反而绕至九方清身前,跪下身,要为她系斗篷的系带。 九方清拍开他的手,自己系上了。 她系上后,见这人还是不起来,于是伸出手去推了他一把,“别在这看着我,当心日后,我把你的新账旧账一起算。” 男子注视她片刻,随即起身往前走,宫人见状,要入内通报。 九方清见状,叫住他,压着声音,“安景棋,你是疯了?找死吗?” 安景棋对她笑了笑,继而行至公公身旁,道:“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九方清要起身去拦他,不想跪得久了,膝盖应是伤到了,一时间竟没能站起来,等华若终于扶着她起了身,安景棋已然入了明和殿内。 九方清跪了回去。 不消片刻,明和殿内便传来了严厉的呵斥声,九方清静静听着,还听到了茶盏摔落在地碎掉的声音。 公公在外连声问,殿内却传来了好大的一声“滚”。 安景棋滚出来了,同九方清一齐跪着。 九方清看了眼跪在自己身边的安景棋,道:“你有本事,竟能将父皇激怒到这种地步,现下入宫挨了一顿狗血淋头,你畅快了?” 安景棋看向她,竟然笑了,看样子十分高兴,说:“实不相瞒,鄙人入宫,正是挨骂来的。” 九方清直言:“我看你是小时候被摔坏了脑子。” 安景棋说:“很快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被摔坏了脑子了。” 九方清不解,正欲询问,那边皇帝便传了公公进去,安景棋见状,朝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仔细听。 九方清依言仔细听了,听到皇帝在殿内说:“叫他们两个都给朕滚!” 九方清听清楚了,果然不出所料。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安景棋这人是来干嘛的,于是问他:“谁告诉你的?” “这个不能说,”安景棋起身,拉着九方清一同站了起来,为彼此二人皆掸了掸灰尘,“好了,不用跪了,我们滚吧。” 九方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安景棋见了,便说:“阿清,不要过于忧心此事了,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人活着,就总会有办法的。” 这人依然是笑着说的,九方清不明白他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爱笑,每句话都是笑着说,说完每句话又都在笑。 这世上能让人笑的东西有那么多吗? 难怪别人讲他看上去像是不太精明的样子。 “你果真是在小时候摔坏了脑子?” “啊?” 安景棋正欲追问,前方殿内公公却已从内匆匆迎了过来,他心惊肉跳,生怕这二人再干出些什么冒犯圣颜的行径来,劝道:“公主,世子,快些回去吧,陛下盛怒,莫要在此久候了。” 九方清本来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闻言掉头便走。 安景棋快步追上来,“你在这跪了多久了?” “我跪了多久,你不知道?” 瞧着九方清不太愿讲,安景棋便不再谈及此事,“何大人下了狱,皇上抄了何府。” “不是什么都没搜出来?” 安景棋幽然道:“什么都没搜出来,不代表不能添一两样东西进去。” 九方清看向他,缓缓道:“皇宫重地,你竟也敢说这样的话。” 安景棋丝毫没有忌惮的意思,“我说了,可那又如何?获罪下狱,流放斩首,不过都只在一夕之间、一念之间,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死,何时死,如何死,因何而死,早都已经被算计好了。” 九方清道:“你看得还挺开。” 安景棋慢慢摇了摇头,笑着看向九方清,“我看得不开,我不能因他们的算计而死,更不能因某个人的一个念头而死,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办法的,人只有活着,才能有办法。” 九方清听罢,静静瞧了他片刻,接着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你不用在这里劝我,我不会死的。” 安景棋便笑着应和她,“没劝你,不过是在说我自己罢了。” 他二人行至路口,眼看就要分别,九方清见自己身上还披着安景棋的斗篷,要解下来还给他。 安景棋制止住她的动作,无意间擦过了九方清的手,他道:“你瞧你的手这样凉,天冷,披着吧。” 他说罢,自袖内取出一瓶药来,说:“我想着你膝盖应是伤了,记得用药,宫外我会照应着。” “阿清,珍重。” 九方清将东西接了,目送安景棋的身影远去。 华若此前与世子长随一直远远跟在二人身后,见人走了,便上前道:“殿下。” 九方清转身,“回宫吧。” 第3章 第三章 是夜,皇帝吩咐,将安合公主禁足。 本是意料中事,前几日何家被抄家时,九方清已然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彼时的她,还在以为何家面临的,单单只是被污贪墨一事。 不想,这一天,竟比预想中的来得更为迅疾,更为猛烈。 九方清见到侍卫将自己宫苑围起来的时候,便已知皇帝要动手处置何氏一族了。 三日后,有人上奏,称户部尚书何氏贪墨一事,竟与当日猊北一战有关。 永绥十年,猊北部落来犯,英国公奉命领兵出征,鏖战数月,将士们从春天打到冬天,总算将敌军尽数击溃,战况之惨烈,震慑四方十余年。 此一战,英国公与其三子,皆战死,所余旧部,未留一人。 京中家眷,悲痛万分,多数自尽身亡,少数在世的,于丧礼当日,下葬途中,竟在山路遭山匪劫持,至今下落不明。 宫中皇后,一连数度惊闻噩耗,郁郁而终。 启奏者称在清查户部账簿时,发现有笔账目核对不上,所涉项目,竟是英国公一军的粮饷。 圣上于朝堂震怒,秉以雷霆之威,要一查到底。 这一查,查出了何家与猊北往来的证据。 何家通敌,意图谋反。 圣上当即便下了旨意,何氏一族,男子一律斩首,余下家眷变卖为奴。 昭妃在宫内惊闻此事,晕了过去,待再醒来,脱簪待罪,于明和殿外,长跪不起。 安合公主仍在禁足中,几次欲破门而出,皆被侍卫用刀剑拦了下来。 在听闻昭妃于明和殿外晕过去后,安合公主全然无视挡在身前的刀剑,竟直接挥手将利刃推了开来。 侍卫们大惊,收鞘不及,险些伤及公主贵体。 华若见状,急步上前扶住公主,斥道:“大胆!公主何等尊贵,岂容尔等在此放肆!如若伤及了殿下,你们的脑袋,是都不想要了吗?” 饶是侍卫多是贵族子弟,然而在皇室面前,再如何尊贵,也只能自称一声奴才。 于是华若此话一出,便再无人敢拦。 九方清无暇顾及其他,出了殿门,即刻便要赶往明和殿。 然而她未能走出两步,便被再度拦了下来。 六皇子身后带着一众侍卫,来势汹汹,见到出了门的九方清,故作讶然,道:“我怕是记错了日子了,父皇不是禁了皇妹的足吗?怎的眼下,人竟是出来了?” “你要做什么?直说了便是,我赶得很,没工夫在这与你耽搁。” “我要做什么?”六皇子一声嗤笑,一步一步朝着九方清逼近,“皇妹还不知道吧,父皇方才见过昭——哦,不,我忘了,现下是何答应了。” 九方清闻言,征了一瞬。 “何答应跪在明和殿外,才前晕了过去,父皇于是宣其入内,而后昭妃娘娘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惹得父皇大怒,将昭妃娘娘降为答应,打入了冷宫。” 九方清再也等不住,直欲越了六皇子过去向外走。 岂料六皇子错步,依旧是拦了九方清的去路,趾高气昂道:“父皇已然是气得极了,皇妹前几日才刚惹了父皇不快,我这个做儿臣的,不能不忧心父皇的身子,于情于理,我自是不能让你再去面见父皇。” 九方清听到昭妃入了冷宫,更没心思在此处与他在周旋,直接开口道:“滚开。” “皇妹在禁足,出了宫门一两步,皇兄我不与你计较,可若是到了父皇跟前,那便是抗旨了。” 华若闻言,当即便要开口驳他,却被公主一抬手拦住了。 九方清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说,滚开。” 六皇子又是一声冷嗤,绕过九方清,对她身后的一众侍卫道:“本王心想,皇妹素来得父皇疼爱,自是不会做出此般忤逆之事,如此,那便是你们当差不力了。” 众侍卫跪地行礼,“臣知罪!” 六皇子道:“既是知罪,那还不赶紧将公主带回去!” 说罢,他又对着华若道:“怎么照料你家主子的?快些扶公主回去!” 耀武扬威了一番,六皇子复又转身看向九方清,“皇妹,休要叫众人为难了。” 九方清未理会,他便对身后跟着的宫人说安合公主突发急症,似是失心疯,叫人即刻去请太医。 九方清被前后两路侍卫围着,这混账老六在这里,侍卫一个“不小心”,真的失手错杀了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端地,九方清想起了几日前的夜里,安景棋说过的话,他说:“人只有活着,才能有办法。” 九方清生生按下心中的冲动,“华若,回宫。” 华若称是,本以为此事就此打住,不料正欲扶着公主回去时,便是听到六皇子再度开了口,“慢着。” 九方清道:“你还不消停,又要做什么?” “皇妹不请我去宫里坐坐?皇兄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瞧着太医诊治了皇妹的病,我才能安心。” “我看是我死了你才能安心。” 六皇子闻言,一笑,慢声道:“怎会如此?” 九方清与他对峙片刻,因受制于人,她最终只得依从。 六皇子一入宫内,便屏退了左右。 九方清心道不好,再一细想,只觉此人胆子应当不至于大到敢在这里对她动手。 六皇子一入内,便随意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兀自斟了一杯茶。 九方清冷眼瞧着他,见他倒了茶之后又如同犯了什么毛病一般,将茶盏里的茶水悉数倒了出来。 茶水浇在地上,溅到了九方清的衣裙。 九方清望着那片污渍,眯了眯眼。 “想不到啊想不到,九方清,你宫里的茶,竟也有凉的一天。” 六皇子啧了两声,道:“九方清,父皇一向疼爱你,你仗着这份疼爱,平日不知给了我多少脸色瞧,偏你还不知足,竟还妄图要尽天下的好处,这下好了,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就要完蛋了,黄泉路上,你们就去一同作伴吧。” 九方清闻言,行至六皇子身前,垂眸俯视他。 六皇子见状警惕,倏然挺直了背用手扶住桌案,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九方清未答,扬了扬眉梢,笑了下,劈手夺过那只他拿过的茶盏,动作迅疾,眼也不眨,伸手便掷了出去。 茶盏撞到六皇子身后的那面墙,碎了。 “脏东西。” 九方清冷笑一声,继而道。 “你别给脸不要脸!”六皇子恼羞成怒,拍案而起,“九方清,你难道蠢到还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势吗?!你身后的靠山已然全都倒了,不日前还胆大妄为地得罪了父皇,你以为你还能活几日?!” 说罢,他不知想到什么,疯癫一般笑了出来,他凑近了九方清,道:“不如这样,你现在跪下,向我请罪,磕几个响头,我倒可以考虑考虑,替你求求情,说不定你这条命,往后还能苟留着。” 脸都伸到跟前了,岂有不打的道理。 九方清注视着他,当即扬手便是一巴掌,用足了力,将六皇子打得一个趔趄。 六皇子吃了痛,言语污秽,大声咒骂,九方清趁此人未及反应,动作利落地进到内室取出一沓信纸,举着它,像方才在宫外六皇子逼她那样一步一步行至六皇子身前。 她道:“我手里拿着的,是你与朝中重臣私相往来的书信,一封封,一件件,全都在我手里,书信里你言辞之恳切,只怕不能认其作父了。” 六皇子闻言大骇,劈手便要去夺。 九方清闪身避开他,“不仅如此,我手里还有你府上的账簿,哪一笔银子是从谁人手里得到的,后又流到了何人手里,我全都一清二楚,你拿着这些不明不白的银子在朝中奔走,你意欲何为?” “父皇眼下正为何氏谋反一事震怒,你说,若是我将你这些私下结交大臣图谋不轨的证据呈到他面前,他会如何处置你?” 六皇子俨然已是乱了心神,面上却还强作镇定,“你唬我,九方清,你在唬我!你手里,根本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 “是吗?”九方清笑了笑,晃了晃手中攥着的纸张,朝六皇子走近两步,扬手将其尽数甩在了他脸上,“那你自己来看看就是了。” 纸张数量不少,漫天飞舞着,后又纷纷落在地上,想是六皇子的确慌了,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仪态,连矮下身去捡拾欲览。 他这一蹲下身,便叫九方清寻到了空子。 此人蹬鼻子上脸,意图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九方清才不管什么礼法,毫不犹豫地抄起案上的瓷壶,取下盖子,将里面的茶水一滴不余地悉数浇在了六皇子头上。 倒完后,九方清将其随手扔了,哗啦一声,瓷片碎了一地。 九方清并未在意,她立在六皇子身前,道:“我宫里的茶再凉,也能将你整个人浇透,待某一日,煮沸了滚起来,便也是能浇死人的。” 九方清居高临下,“我告诉你,即便我的处境再如何艰难,也远轮不到你来作践我。” 六皇子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不欲与之争执,他咬紧了牙关,终于将那被水洇湿了的信纸捡了起来,拿到手一看,心里的悬石狠狠砸在了脑袋上! 什么书信往来,言辞恳切,那纸上面画着的,分明是一个叠一个的王八! 六皇子怒极,发起疯来,将纸张撕毁殆尽。 九方清看着他癫狂的样子,道:“看清楚了?究竟谁蠢,你现下可明白了?不过我劝你别高兴得太早,方才我所提及的那些东西,的确是在我手里,你若不信,尽管作死。” “九方清!粗鄙!你粗鄙!” 六皇子欲起身,却直接被九方清顺势揪住了前襟,不知九方清使了什么巧劲,六皇子被制住,动弹不得。 就着他跪地的姿势,九方清对其道:“你不是说我就要死了?只怕是要叫你失望了,给我支起耳朵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了,我九方清,死不了,待到来日,我亲手料理了你。” 说罢,九方清一把推开他,“滚。” 六皇子总算站起了身,他今日意欲前来奚落,不想反被羞辱一番,气得整个人浑身都在战栗,他咬牙切齿,道:“九方清,你就等着冷宫里传来好消息吧。” 九方清将六皇子赶了出去,独自坐在殿内,思索着接下去的办法。 少时,九方清乍闻寂静的宫苑内骤然吵嚷了起来。 随后,她听到了华若的呵斥声,吵嚷声随之渐弱,九方清忽有一种不祥之意。 她走出去,询问众人发生了何事。 一名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跪下了,“昭——何小主她,她于不久前自缢了!” 第4章 第四章 昭妃于冷宫自缢。 九方清乍闻此言,眼前顿时一黑,身形几欲不稳,眼看便要自台阶跌落下去。 华若见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九方清撑着华若的手,好歹是没有跌倒,可她的心却好似狠狠一下自半空坠落,重重地,砸得她整个人自此再也起不了身一般。 安合公主的眼中噙了泪,平日里这位总是雷厉风行的公主殿下此刻甚至连尾音都带上了颤意,“你……你说什么?” 小太监不是安合公主宫中人,不过就是个无奈接了份糟烂差事,被撵了来传话的,闻言再不敢开口,头叩在地上,似是要与其融为一体。 宫中人一众皆跪倒在了地,流泪的流泪,抽噎的抽噎。 华若生怕公主再站不稳,始终侍于侧旁,低着头,不忍开口。 九方清三魂失了七魄,见满院里无一人作答,踉跄着上前两步,凑近了那名传话的小太监,轻声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再与我说一遍。” 小太监不敢抬头。 宫中的掌事姑姑实在不愿见公主这样悲恸,朝着九方清膝行两步扯住她的袖子,“殿下,您节哀啊!” 九方清听罢,许是因接受不能,一时间竟未作何反应。 就在众人以为公主终于平静下来时,九方清却猛地一用力,将自己的衣袖从姑姑手中抽了出来。 她眼里噙着的泪化作两行流下,道:“大胆!” 说罢这二字,她如气力散尽般,气息也不稳,只能用余下的气音,哽咽道:“放肆……你们放肆……” 这句话一落地,九方清眼前便彻底暗了下去。 所幸华若离公主不远,又眼疾手快,及时将公主扶住了,没叫其栽倒在地吃痛。 众人见公主晕了过去,七手八脚皆欲上前。 不过短短几日,宫中最尊贵的公主这倍显圣上恩宠的单独宫苑里,转眼间便化作兵荒马乱一片。 传话的小太监才入宫不久,见了这阵仗,不知该如何是好。 华若见他仍跪着,叫他起身回去复命。 将公主扶至榻上安置好后,华若与宫人商议起后续事宜。 巧得很,先前六皇子传的太医竟在此刻到了。 华若听人通报后,张口便是一通发作,不满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我看这群人只怕是早早便盼着这一日,就专等着来落井下石。” 掌事姑姑年纪大些,也老练些,闻言警醒她,“莫要再说这种话,只怕要祸从口出。” 华若一声冷呵,“祸从口出?如今这形势,难不成还能再惹出些什么比这更大的祸事来?” 姑姑听罢,厉声斥了她一句,“华若!” 华若并非不明事理,闻言住了口,“是了,姑姑,我明白的,我讲这话,不过也就是咱们宫里关起门来说罢了。” 姑姑听她说完,也被牵出满肠的哀来,“昭——何小主……没了,眼下咱们的殿下也只有咱们这些人能顾着了,若说你我孤身一人从此无牵无挂便也罢了,可公主自幼是你伴着,我照看着长起来的。” “平日公主里对待咱们宫人那更是没得说的,满宫里,哪一宫不瞧着咱们眼热?阖宫上下,哪名宫人不心想着到咱们宫里来揽份差事?” “遇上公主这样的主子,那便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可公主过得苦啊,只怕哪一日我走了,黄泉路上,孟婆桥前,我想是也得记挂着公主的境遇。” 华若听罢,满心的滋味便只能尝出苦来了,“姑姑讲这话,倒是只管叫人伤心罢了。” 默然片刻过后,她道:“我去打发了那太医。” 华若甫一到了宫门,便见侍卫们要放了太医进来,她见状,当即愠怒,才欲上前阻拦,便被侍卫们拦住了。 华若后撤几步,将众人一一扫视了个遍,冷声道:“ 他人进来倒没事,宫里人出去一步便亮了刀剑,怎的?诸位大人,竟什么人都敢放进来,莫不是存了心,意图谋害公主殿下!” 侍卫中为首者板着脸,道:“还请姑娘见谅,圣上旨意,我等不敢有丝毫违背。” 华若寸步不让,“圣上只吩咐公主禁足,可没说过不准公主掌管宫内事务,何人要见,何人不见,难道公主便连这般小事也做不了主了吗?” “我等只是听吩咐做事。” “吩咐?何人吩咐?诸位大人初来那日,所传皇上口谕可并非如此,这一句听吩咐,听的究竟是吩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犬吠?” 为首者脸色难看了几分,低缓着声道:“姑娘这话,已然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笑话!” “若说大不敬?我看是各位大不敬才对!公主的宫苑里今日竟成了市井集市了!在场诸位已然是冒犯了皇室,冲撞了皇族!在安合公主的宫里,如今竟也什么东西都敢来掺一脚!什么人都敢放进来!平日里宫门一关,何人胆敢在次造次?如今诸位大人,当差当得竟不如一块木头了!” 那太医听闻华若含沙射影地骂了含自己在内的不少人,心有不满,道:“还请姑娘慎言。” “该慎言的人恐怕并非是我。” “华若。” 声音轻极了。 众人听闻此声,纷纷行礼,而华若闻言,眼睛未看,身便已转,忙过去扶住了九方清,“殿下,您醒了?” 许是才刚转醒,身子还不好,九方清说话轻飘飘的,“随他们去吧。” 华若别无他话,随着九方清向殿内走。 那太医见状,跟了上来。 九方清余光见了,转过身,慢慢向其走过去。 太医不明所以,向公主行了一礼,恭敬道:“殿下。” 九方清注视他些许时候,便道:“大人如今没有要事在身了?” “殿下贵体有恙,便是天大的要事,也得放到之后再说。” 九方清道:“怕是我无恙,你们才心急如焚。” 太医听闻,即刻躬身行礼请罪,“微臣不敢,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九方清直言:“不用假意惺惺地在此做戏,我这宫里也还没搭上戏台子。” 她顿了顿,想是此刻实在没有心思,也疲于应对,转身道:“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太医原就是六皇子的耳目,居心叵测来为九方清诊治,不知道要在暗中动些什么手脚,听了公主此话仍不欲作罢,继续道:“殿下,还是——” 九方清没有回身,背对着他,微微侧过头,一字一句,道:“本宫说退下。” 那太医还不放弃,再要开口。 华若见了,当即便是一声呵斥,“你有几个胆子,公主的话竟也敢当作耳旁风!” 不光太医,连门外一众侍卫也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安合公主素来嚣张跋扈,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先前倒也罢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此人竟还不知收敛。 九方清清楚他们的想法,不过对她来说不想干的人的心思,简直比鼠肝虫臂还要令她瞧不上眼,她并不在乎,也不想为此费丝毫心力。 九方清未作理会,由华若伴着,入了殿内。 那太医被晾了起来,再如何想要探查,也只得退下。 因方才一连生出许多变故,九方清在六皇子面前摔的茶盏与瓷壶的那些碎瓷片还未来得及收拾。 华若扶公主落座后,吩咐了人进来打扫。 九方清如同魂魄离了身,目光漫无目的地看着某处。 侍女听了吩咐,入内拾捡着,九方清的视线在某片瓷片上一晃而过,本是不经意间的一眼,却忽而叫她从上面瞧见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慢着。” 她抬手吩咐道。 侍女不知其意,闻言停住了动作,华若上前问道,“怎么了,殿下?” 九方清未作答,起身向碎片满地的那处走着。 收拾的侍女见状连站起身,“殿下,碎片锐利,当心伤着。” 九方清朝她伸出手,道:“将方才拾起的瓷片拿与我瞧一眼。” 侍女依言照做,将其仔细地递到公主手中,问道:“殿下,这瓷片有何异样吗?” 九方清接了过来,将东西举着找了个合适的方位,果然在瓷片表面看到了一层闪着光的东西。 她那一眼果真没有看错。 九方清将华若与侍女唤至身前,对二人道:“你们瞧,当不是我恍神看错了,这碎瓷片上,是不是附着一层东西?” 华若顺着公主的示意看去,也瞧见了,心当即重重一沉,“果真!这面是茶壶里层,莫不是——” 九方清听到此处,一个眼神将其打断,华若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看着九方清,压低声音,道:“莫不是,被歹人下了毒物?” 这茶壶是公主日常起居所用之物,在这上面下毒,居心简直一目了然。 旁边那名侍女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也低着声道:“何人胆敢如此猖狂,竟起了此般歹念意图谋害殿下!” 华若将近几日宫人往来情况细细数过一遍,因几日里横生变故太多,宫内鱼龙混杂,此时一想,竟能寻出好几个可疑之人。 然而最可疑的,还要当数那一位。 “殿下,今日六皇子在殿内,与您谈了些什么?” 这人的确混账,但九方清先前将这壶内的茶水悉数浇到了他身上,依当时的情形及此人的反应来看,只怕不会是他。 九方清看着地上躺着的瓷片的花纹,道:“我记得这壶,是几日前才新换的。” 华若回道:“是,殿下记得不错,这套器具,是半月前,内务府命人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