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即至》 第1章 第一章 继位即西征 皇子各不同 神川,原为东南临海小国。历经几代君主励精图治,重熙累洽,终至盛世。 现任君主姓兰名澈。登基以降,勤政节俭,仁厚爱民,内政修明,知人善用,亦为明君。只是,近日来西部边境又起的事端让其有些不厌其烦。 先帝时,西边边境便一直不太平。虽说彼时朝中西征之声从未间断,却总被先帝以“民不患贫而患不安”、“天下太平亦百姓之福”等仁义大爱之名压下,每每以或和亲或破财的方式化干戈为了玉帛。先帝不光以身作则更是教导后世子孙践行“为人君,止于仁”,于是便有了在其仙去前亲自为继任者兰澈定国号“承和”一事,意在时刻提醒新帝秉承其和平理念,慈仁知节、兆民宁赖,为天下苍生谋福。 虽说有个爱民如子的皇帝乃百姓之福,可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大爱终不能安抚周遭蠢蠢欲动的心。更何况皇位能继承,可治国理念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儿。 承和元年,兰澈和一众臣子们商量着为先帝定谥号为“仁”——慈民爱物曰仁,功施于民曰仁,屈己逮下曰仁,能以国让曰仁——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策划西征。 承和二年,正式起兵。此次出征乃新帝政坛首秀,故而除了胜就是胜,必须胜。因此配了精兵,个个雄声如虎吼,匹匹骏马似飞龙。选了良将,由安国公挂帅亲征。 “国公”这一封号在神川虽有隋唐那般对老臣、重臣的认可和尊重,却无其对应的实质爵位。但也有别于那些仅光宗耀祖的荣誉称号,还是兑现了不菲的俸禄和田产。 安国公,姓刘名仪,字光义。祖上因随太祖打下神川锦绣江山而被封侯,为前朝太尉、当朝大司马,名副其实的朝堂元老。虽说仁帝时期极少用兵,其一直为解甲从文,活跃于朝堂之上,可如今重披金锁甲却仍是髭须皓首,难掩赫赫英姿。 万事俱备,于中秋团聚佳节后,兰澈携文武百官在神川国都永安京,未央宫西、长乐宫南的高庙中祭天誓师。授节予镇西将军大司马安国公刘仪,封其长子驸马都尉、散骑常侍刘山(字子柏)为车骑将军,次子骑都尉刘川(字子玄)为左将军,义子大司马府东曹掾刘携(字子敬)为右将军。 兰澈亲送西征将校团。大队人马穿过章合街入太常街,街道两旁太乐的人鼓乐齐鸣,高唱“……受律辞元首,相将讨西狄。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太祝的人也没闲着,持版祈福,永镇坤维。 队伍沿街西行至西安门,君臣就此话别,将校团拜别帝王出城与大军汇合。 兰澈于城门上观望着……几十万人浩浩荡荡,怀揣着“铁幕欲遮八万里,长车必破九重天。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之决心,为所谓的千秋大业奔赴西方…… 这一去,便是经年…… 如果说新帝登基跃跃欲试、准备且试天下的话,那皇子们热衷的便是老生常谈的储君之位。历朝历代君王家不管是否香火旺盛,帝位之争都是一出好戏,何况神川国皇位继承更有“传贤”的传统——不管嫡庶长幼,能者居之。如此设计虽被有些国家用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不如“嫡长子继承制”有利,可神川历任君主们本着“缓立不废”的原则,靠这种择优录取的方式还真就让神川承平日久,成就了如今的盛世。所以到了兰澈这儿,皇子朝臣们也都确信大概率还是沿用祖制。 而这种看似制度上的创新却也是有限的,犹如无男丁的君主就算领养过继甚至暗中替换以至一代不如一代、王朝一路下坡致使后人感慨“何嗟及矣!”却也从未考虑过传位于亲生女儿一样,神川虽有“传贤”传统却也从未出过女帝。 兰澈后宫不似王莽“三夫人、九嫔妃、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他除皇后外,地位由高到低依次有昭仪一人,婕妤一人,夫人若干,而这“若干”其实也不过寥寥数人。万幸的是,承和帝家人丁还算兴旺。有子女七人,年纪基本相仿。其中,老三老五老六为公主。三公主、五公主、七皇子已完婚,其余则在“招标中”。 鉴于传统制度,皇位的人选会在四位皇子之中产生。 大皇子荣王兰泽,字孝治,为当今皇后独子。论学识武功,虽说“文”实属差强人意,可“武”却是一等一的,精通骑射,武艺超群,骁勇善战。 当今皇后姓何名令轩,以靖国长公主身份嫁入神川。靖国位于神川北方,气候略寒,民风彪悍,彼时也曾试图南下,逐鹿中原。当时还为川王的承和帝兰澈亲自率兵北上,迎敌于两国之间——神川的诸侯国中府国。苦战数月,双方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损失惨重。 之后,兰澈实施合纵连横。重金收买、联合了两个与中府接壤的、表面为神川诸侯国,实则为墙头草的新羽和宫山两国。围敌于中府,又以支持其独立为诱饵,花大价钱拉拢了靖的诸侯国东山。 最后,被断了后路的靖国无路可走被迫议和,两国签下和平条约,其长公主入朝和亲。 何令轩依仗娘家实力在当时的川王府立足顺利受封川王妃的同时,兰澈也因娶靖国长公主而获得强大外戚增势,再结合其优异表现,最终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被册立为太子,后继承皇位。此般利益交换,双方算是各取所需。 现如今,大皇子不但继承了母系一族的骁勇,还传承了外戚这座靠山,再叠加上嫡长子身份,其理所当然被满朝文武看作是太子大热门。 而真正担得起“文韬武略”这四字的还要算二皇子。恭王兰溱,字孝瓘,为人风调开爽,器彩韶澈。人只站在那儿,纵使不说话,也是神采奕奕,让所观之人如沐春风。见此君才真正明了何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兰溱不仅人生得美如冠玉,礼乐射御书数也是无不精通,可谓文武全才。 二皇子之母,姓谢名罗敷,为前司隶大夫、现执金吾谢护(字庭芝)小女。本朝执金吾位列九卿,职责与西汉武帝时略有差异,倒是多似东汉,除特别征调外不负责对外征战,只掌天子禁军之一的京师禁卫军、司武库,守神川都城永安京城门内至皇宫墙外的平安。 兰溱为人处事以“恭”著称,谦和有礼、进退有序。虽说这皇家的“恭”在民间看来仍显傲骄,但在众公子王孙中已实属难得,同四皇子兰烈比起来可是天壤之别。 提起四皇子丰王兰烈(字孝奂),文武百官是苦不堪言。其外公为当朝太师,其舅为京兆尹,虽说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亦非倚仗外戚强抢豪夺、逼良为娼之辈,放在皇室子孙中也是出挑的一位,可其专横的行事和霸道的性格让众官员笃定若有朝一日让他继承大统,那必定会将西汉孝武的穷兵黩武、说一不二发扬光大。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众皇子中还就有一位特别的存在——七皇子——那个搁民间,就是百姓口中整个家族中成天招猫逗狗、离经叛道的现眼包。陵王兰肃,字孝陵,文不算出众,而武……若要他展示下身手,其定是笑着摆手推辞“本王为文臣而非武将。”兰肃之母姓秦名聆,为西边缙国人,以公主头衔和亲神川而人则是在七皇子及冠前便不在了。 都说儿子像妈,兰肃五官深邃,青金石色的瞳仁若大海般亮而不耀、清而不透、深而不浊。投出的眼神非寒非暖,无秋波亦非止水。只是淡若清风、宛如清扬的一眼便能将人卷入星辰大海。而那双眸,虽时常带着笑意却总在不断靠近、拉近距离时拒人于咫尺。 兰肃的身世让他不似其他皇子皇女在皇宫内院跟随生母长大。他在生母离去后便被兰澈交由现光禄勋唐冉(字思淯)抚养,之后也一直住在光禄寺,算是由唐冉和兰澈共同带大的,期间又获赐见彰宫为其府邸。 此般“荣宠”让兰肃时不时遭受非议嫉妒,以至如空穴来风般的谣言也不出意外的随之而来。只是兰肃一直跟在皇上和光禄勋身边,耳濡目染的都是朝堂之事,不但对争名夺利、尔虞我诈、无中生有这些早已见惯不惯、家常便饭的伎俩毫不在意,还能于被诬陷后云淡风轻得感慨“这人生啊,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世间事,不到闭眼那天,还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得与失难下定论……” 第2章 第二章 昆德凯旋宴 天禄初相逢 承和五年,兰澈殿上听到西境局势已定,西征大军正加紧收尾工作并计划于近期班师回朝的奏章后龙颜大悦。历时三年多的西征终以西境诸国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朝拜完美收官。 中元节,既是民间俗称的鬼节、亡人节,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在这个祭祀亡灵、感恩父母的节日后,西征大军凯旋而归。不论吊诡与否反正赶得上随之而来的团圆中秋。 队伍由城北厨城门入城,过城门便是夹在东西两市间的章台街。此时城中万人空巷,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呼。归来的将士们则是昂首挺胸,气宇轩昂,享受着这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只是,但凡战争便免不了死伤,十几万大军出征,即便是如此普天同庆之际却也免不了万家欢喜万家愁。 队伍沿街一路往南,过横贯驰道交叉口后便是武库。行至此处兵甲入库,人员分流。将校的队伍继续行进,由东阙入未央宫后沿着宫墙甬道绕至南司马门。 兰澈亲至迎接。一路与国公嘘寒问暖,诉说着长久的担忧和牵挂。过端门来至前殿,君臣各归其位后便开始了最重要的论功行赏环节。 千百年来,臣子想要的高官厚禄、锦绣前程,君主想要的万里河山、天下一统,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等价交换,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以至最终皆大欢喜。而在生死面前,不分高低贵贱,众生平等。国公长子车骑将军刘山(字子柏)战死沙场,右将军刘携(字子敬)重伤未愈沿途养伤暂缓回朝。 前殿,文武百官站分列两旁。眼巴巴瞧着同僚封的封、赏的赏,可加官进爵、黄金万两终于己无关,这心里的滋味还真是苦辣甜咸一味没有,就只剩酸不溜丢的羡慕嫉妒恨了。 各位皇子也在队列中。看着凯旋的将领们受封,虽说不会嫉贤妒能的争风吃醋——因为终是自家的买卖,可也都在心里盘算着是否能为己所用。 兰澈最终封安国公家二公子刘川为车骑将军,加号大司马,这个“大司马”和他老子的不同,为荣誉称号。同时银印青绶,彰显尊贵。且轶两千石作为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刘川殿前谢恩。刘川,字子玄,现在算是安国公家的独子了,不出意外将来安国公的爵位即使不能罔替也是由其世袭。 兰澈打量着殿下这位小将军——有大皇子的英姿飒爽,二皇子的清新俊逸,甚至还带着些四皇子的霸气。是个玉树临风、英气十足的少年将,称得上人中龙凤、马中良驹。于是……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瞟了眼立于大殿东侧的七皇子,一眄而已。 七皇子兰肃(字孝陵)随着百官列队,听着封赏,看着这一出出像演戏一样的过场,便只把自己当做看戏之人。聆音察理、鉴貌辨色,端详着这朝堂上的众生相,听着窃窃低语,揣测着各种心态,仿佛听得到他们心中的声音。对此,他倒也是乐此不疲……直到他感到皇上眄了眼自个儿…… 如封神榜般诸星归位后,退朝,移驾昆德殿,设宴洗尘。 紫薇枝上露华浓,起微风。 管弦细声出帘栊,象筵中。 仙酒斟玉液,仙歌转绕梁虹。 此时佳会庆功宴,欢醉且从容。 好一番阊阖烟月,歌舞升平…… 昆德殿,殿门朝南,其余三面设筵席。既为偏殿设宴,便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君臣间的礼数。 兰澈上座,令中护军陈宪(字元汇)监酒并笑言着“国公西征有功,又为朝廷元老,却始终刚正不阿、不党不群,这高尚的气节实属难得啊。”将安国公请于左侧席——神川以左为尊,此般举动彰显出君主对国公的敬重。 酒宴之上,君臣之间,推杯换盏,吹捧自谦,“您辛苦!您更辛苦!”得聊着闲天儿…… 兰澈指着殿下筵席上的刘川,夸安国公教子有方。 国公连忙诚恳地摆手,感叹不及诸位皇子的万分之一。 兰澈摇头,指着殿下另一侧筵席上的七皇子说“那一定不包含他!”接着感叹“文不精湛、武不精通,着实得有个榜样才行。”说罢,便示侍官召二人上前。 昆德殿不大,兰肃在西,刘川在东,两人对坐着。说近,看得清面容;说远,听不见低语。 兰肃目光时不时扫过这位新任的车骑将军,心里却不停得犯嘀咕:既为国公家公子,那之前朝堂之上应该照过面儿,可……为何没什么印象呢?要说没见过……那眼神、那神情……又感觉熟悉。这种看了让人清清凉凉又有些不自在的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在哪儿呢?方才前殿受封时?……不是。今日安门外相迎时?……也不是。那是什么时候呢?又为何如此在意呢?……兰肃断断续续想着,每每想起时,又不自觉地瞟一眼刘川。或者在观察众人时,瞟到刘川,又续上这份断了的思绪。 刘川当然见过兰肃,不止兰肃,还有这些皇子们。为人臣者,哪有不识自家主子的道理。对大皇子的印象是“善武”,对二皇子的印象是“好看”,对四皇子的印象是“哼!”,对七皇子的印象是……“拧巴”。回想起算是和兰肃“正式”见面的情形…… 那是兰澈登基不久、夏末初秋的一天,他随父兄上朝。长乐宫前殿朝会后,兰澈召集朝堂股肱去后面清凉殿再开个小会,商讨下边境之事。刘川便在外等候。等了会儿,眼见已近正午,骄阳越发似火——晒!便想着找个乘荫之处。 皇宫未央分三部分,自南往北分别是外庭、省中和后宫。外庭也叫殿中,为南起端门北至金马门的区域,是皇帝朝见群臣之所。玉堂殿、昆德殿、前殿、宣室殿、宣明殿、广明殿这些都在外庭。 其余两部分虽都属内庭禁中,但还是略有区别。以长秋门为界,以北为后宫,什么合欢殿、椒房殿、鸳鸯殿……是皇后妃嫔们的居所。 长秋门以南至金马门以北的区域被称为省中,是皇帝个人居住的区域。清凉殿、温室殿、石渠阁、天禄阁、沧池、承明庐、宦者署均在此,也是宫中警卫最森严之处。安保工作由光禄勋全权负责,而侍者事务则交由中书台属官。神川虽有阉割之刑,却无阉人为监一说。所谓的“宦”为其本意,宦者即家臣,是帝王近侍之人。 刘川曾任未央司马,官属未央卫尉,负责的便是省中各大殿外的巡逻警卫,所以对省中的情况是如数家珍。他于心中盘算着……虽说南面不远处的承明庐可供当值官员值宿休息,可毕竟为办公之所,而旁边的宦者署……更是是非之地,还是敬而远之为好。那这个时候既能乘凉又绝无人迹的地儿……刘川根据以往经验便沿着清凉殿一路往东,过石渠阁往天禄阁——那个天下群书尽藏于此的藏书之地去了。 缓步上台阶……果不其然,阵阵蝉鸣声中股股清凉之气从阁中飘出,伴着竹简特有的清香,还有……隐约的一股幽香?!此非物品的香气而是人佩戴的香囊,刘川瞬间旧职务附体,顿时警觉起来,迈开大步、三步并二步进入天禄阁。 在阁内仔细排查着林立的书架……终于在后面隐蔽的一角,一人,正全神贯注盯着手中书。只是,歪坐着,不但懒懒散散而且……可能是因为天儿热,所以衣冠极其不整。 刘川定睛辨认,认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传说中违礼乱常、不走寻常路的七皇子兰肃。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兰肃把书往边儿一扔,略带嘲讽地低声笑语“真是……一派胡言。”起身,伸着懒腰,转头,二人面对面。 兰肃的惊愕也就瞬间,转而便是眼睛弯出来个好看的弧度,小声嘟囔着“没想到这酷暑午枕之时还会有人至此……”的同时,踱起公府步,“本王在此朦胧枕书午睡,天禄避暑乘凉……”说话至刘川近前,突然侧头一乐,“一起呀?” 刘川听着兰肃此话,又眄了眼地上的书堆,心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学婊”吗?!虽说他也提醒自己做好表情管理,可终没隐藏好眼中的笑意。 见来人不但不答话反而眼神中透着骨子“我就静静看你编”的笑,兰肃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一句“来多久了?” 刘川瞧着这极不自在之人……思索片刻,冷冷一句“刚到。” “哈!”给兰肃逗乐了,笑着点点头“那便好。”继续踱着公府步,走过刘川身边,往阁门去了。 “衣冠!”又是冷冷一句。 “嗯?”兰肃回头,对上一道清冷目光。顺着目光低头瞧,“哎呀,只怪这天儿太热……”边乐边整理衣衫。突然抬头笑望着刘川“哎!知道我是谁吗?” 刘川微微皱眉。 瞧出答案的兰肃继续逗着这人“那还不过来帮忙?!真没眼力架。”见对面瞬间横眉冷对便轻笑道:“没听过非礼勿视吗?我可不便宜,总不能让你白看吧?” “你!……”刘川赶紧移开目光。 兰肃边整理边瞟刘川,轻飘飘一句“你脸红了……”惹得这人眼瞧着手足无措起来。至此,兰肃才算出了心头这口气。顺气儿后的陵王得意得仰起头,扔下句“我先给你记着账!”便欲抬腿走人。谁知又传来冷冷一声“冠!” 听着这字数越来越少却越来越严厉的语气,兰肃不觉一阵心烦。“啧!”着回瞪了眼刘川,抬手象征性得扶了扶冠,转身,没好气儿一句“见公子,顿觉清凉!”后甩衣袖出阁。 刘川未动,等人走远了,上前,从地上的书堆里捡起刚才那卷,“……今所谓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变其理,受命于天,非继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业,而无有所改,是与继前王而王者无以别……”又随便拿起一卷,“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冷笑着,心想:“……一派胡言?……可是凉快。” 昆德殿内,笙歌鼎沸、笑语喧哗、觥筹交错。接着奏乐、接着舞…… 皇子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笼络人心的大好机会。殿内众人弄盏传杯,大皇子荣王兰泽端杯来到刘川进前“此次西征有劳将军。来,本王敬将军!”说完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末将谢荣王殿下。”刘川回礼后也只能跟着一饮而尽。 “将军宣威沙场,本王与将军惺惺相惜,将军若是得空,也来我荣王府坐坐,本王很想听听刘将军领兵打仗的心得。” “末将不才,随时听召。” 直见着兄长敬完酒,二皇子恭王兰溱才端杯朝刘川处走去。“子玄将军……”人未到声先至。来到刘川身边,“听闻将军战场骁勇、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得将如此实乃朝廷之福。”说罢,身体微倾,近身低语道:“将军雄才大略,愿日后有幸,能与将军休戚与共、和衷共济。”撤回身体,笑看着刘川,徐徐而饮手中酒。 “恭王殿下抬爱,末将惶恐。”避开兰溱目光,干脆利索得一饮而尽。喝完,空杯向其稍作倾斜,示意。 兰溱瞧着这冷冰冰的回应,不觉轻笑,心想自个儿还真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于是瞅着刘川乐道:“将军年少成名却能如此自谦,实属难得。只可惜……”惋惜得摇摇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纵使力拔山兮气盖世可若不得势,恐怕也只能空悲叹时不利兮驹不逝啊。”说着上前一步,“本王素来爱才惜才,将军若是在本王门下,假以时日必定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千古留名。”向前探头,歪头盯着刘川,巧笑着眨眨眼“将军可别让本王错爱才是。”虽说兰溱是奔着打趣儿去的,可语气却十足的轻佻。 由于一时间距离太近,刘川下意识向后微倾躲避兰溱而此时兰溱身上的幽香又让他很不自在。于是僵直着身体,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始终未作答。最后只微皱着眉,躬身行礼,转身。 兰溱瞧着这人此番举动,愣在原地。盯着刘川背影直至目送其回案落座……继而挑挑眉,同样转身,回案,落座。不同的是目光仍望向对面的小将军——他有些不敢相信,心想莫不说自己是储君热门,就算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子,这人也不能就这样让皇子的话掉地上吧?他兰家的皇权还没没落到这地步呀。如此视珠玉为敝屣,对皇子不屑一顾,是在效仿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其不得开心颜吗?还是学其老子不党不群,不站队呢?可不管怎样,这也未免太生硬了吧。还真是少年得志,目中无人呀……如此边看边琢磨,不由嘴角嗤笑……可他哪儿知道刘川压根儿不是什么恃才傲物,更不是对他瞧不上眼,就只是由于这种场合经历得少的手足无措——本就觉得兰溱好看,又嗲声嗲气得撒娇,刘川虽为同性且绝无特殊癖好,可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七皇子陵王兰肃一直在席间坐着,看着皇兄们敬酒,知道这场面自己也是该去的,可……实在懒得动。 世人万千,有些,看透后便会显得默然;而有些,却是在看透后依旧乐此不疲得演。兰肃两者都不是,就是单纯觉得没必要。人啊,应投其所好。眼见这小将军是不喜这场面的,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若想结交,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即便没有,也可创造。更何况若想拉拢……本是**裸的利益交换岂能被几杯薄酒所替代。所以在兰肃看来,这种无效社交简直是枉费心神,浪费时间。不如…… 兰肃一脸不屑地笑着摇摇头,边小酌边欣赏起殿内的回裾转袖轻舞,娇媚挥手巧笑。直到看到刘川在面对兰溱时那手足无措的尴尬一幕,而他自己又因为没忍住乐,正偷笑时正好被对面的刘川逮个正着。 第3章 第三章 指作伴读郎 相约上林苑 刘川冷峻的目光死死瞪着兰肃…… 兰肃强忍笑意,随着翩翩舞姿摇头晃脑,想装出若无其事从而转移刘川的注意力。可谁知对面完全不买账——兰肃于半眯眼沉醉于曼妙歌舞之中偷瞧,发现刘川还在狠狠瞪着自己……兴许是被瞪烦了,兰肃干脆大方端起酒杯朝对面之人来了个“云”敬酒,仰头一饮而尽后又轻戳自己面颊,冲刘川做出“你脸红了”的口型。——刘川因被兰溱一通“撩”而不自知得面红耳赤。 兰肃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对面的小将军。 刘川双拳紧握,强压着过去掐死兰肃的念头,恶狠狠得给了其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兰肃不由摸着鼻子坏笑。 殿内,继续走斝飞觥……推杯换盏之际众人早已眼花耳后热。 恭王兰溱也是喝得开心,看着对面已面露绯色的刘川,突然自顾自轻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本是自个儿感叹一下的戏语却正好被坐在身边的陵王听了个真真儿,或者说,这位皇弟一直都在留意着一切。反正,就是被听到了。 其实,人类几千年的历史里,无所谓新奇,都是老祖宗们玩儿剩下的。太阳底下哪还有什么新鲜事儿。称什么新奇?感什么震惊?叹什么惊讶?无知罢了,或主动的或被动的。但这些只因无知,而这些感觉的强烈绝对和无知的程度成正比。 因为大众的无知,出现了多少圣贤。利用大众的无知,成就了多少佳话。 流传至今,难道就这么照单全收,没有人质疑过吗?当然有。但这些是能拿出来说的吗?那些发声的人现在都在土里埋着呢。连他们的声音、记忆、著作,一切的一切,凡是沾边儿的,都深埋!埋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但凡能找着半点儿蛛丝马迹就算输!然后就只剩一个“听我说!”得声音。可万一露馅儿了呢?所以当下的圣贤不能闲着。赶紧编,赶紧圆。 这套,搁古代叫“愚民”。这个“愚”是个动词,非形容词。所以,单靠着收智商税,骗了一代又一代,却依旧是源源不断。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出门就上当,当当不一样!真不一样吗?无非是换个名堂罢了。实则,妥妥的换汤不换药。有时,连汤都不用换,换个时间地点受众,接着来呗。更何况这种破事儿,叫个事儿吗?不叫事儿!搁哪朝哪代它都不是事儿。尤其在这宫墙之内,皇帝家里——只有外人想不到。 兰溱听出身边有人笑得刻意,转头,见陵王右手肘撑着案,托着腮,侧身对着自己,一脸坏笑。兰溱不由盯着兰肃,解读起这“莫名”的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皇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兰肃说罢,看着兰溱开怀大笑。二哥呀二哥,你想对人干嘛呀? “子兮子兮,不学无术。”兰溱笑骂回怼之际不由突发奇想,眼珠一转,“满堂兮美人,本王独与其成目。陵王,成人之美,可好?”不叫皇弟叫陵王,这么见外,就差挑明了说:你别有想法啊,这人我要了。 兰肃目光越过兰溱,“大皇兄,不如一同成人之美啊?” 荣王兰泽早就在旁听着二人的谈话,被陵王这一问,撇了眼恭王,故意范坏道:“这常言道啊,佳偶天成必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若只是一厢情愿……”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恐难成也!” 闻听此言兰溱立马不干了,“皇兄此话何意?!”手指自己,“我!当朝二皇子!最次也是受封的诸侯王!受我赏识还委屈了不成?!” “怎么着?合着你是天下人的梦呗?”兰泽乐。 “今儿我也是喝多了些,这听话呀难免听不清,而说话呢更是难免掌握不好分寸。”兰溱说罢面色一沉,“我怎么觉得,皇兄是有意横刀夺爱呢?!” 作了这么多年亲兄弟,兰泽就没见兰溱醉过。他十分清楚兰溱的酒量,知道这人不过是借酒说事儿朝自个儿使厉害呢。于是也不惯毛病,“若是,又如何?!”继续顶着兰溱,逗着他。拍着胸脯,傲娇的一句“横刀夺爱方显英雄本色。”惹得兰溱杏眼圆睁,忿忿扔下狠话“那即便是皇兄,我亦当仁不让!” 兰肃把战火引给荣王兰泽后便不再插话,听着两位兄长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望着对面刘川,心里只觉好笑,“小将军……别是睡着了吧。这块儿为他争风吃醋呢,他倒好,那头就差搁食案上了。” “本王与几家皇弟公子相约,不日将于上林苑狩猎。不如,到时一同前往,狩猎定输赢,如何?”兰泽看着兰溱,拍拍兰肃。莫说这些皇子们,就是王孙公子,拿人也不当回事儿。 虽说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但在荣王兰泽看来,再好的将领不过是江山待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几个秋罢了。车骑将军又如何?自己也是个骁勇善战的主。当朝武将能让他瞧上眼的还真没几个。对于这位小将军,得,锦上添花;失,亦无所谓。但,就是不想便宜兰溱。 恭王的性格不像荣王那般无趣,良人当前,谈谈情甚好,可以陪你观风观雪观月亮,观海观川观夕阳。但要说真心……哪儿有真心。说到底,兰溱这就是身为天潢甲胄的坏毛病,毕竟人无完人。但既为能征善战的将军,晓之以理终不如动之以情。一个人若是对你死心塌地,那便可高枕无忧。所以对于小将军,出于玩儿心也好,出于利益考量也罢,兰溱还是想要一试。于是“一言为定!”果断应下。 兰肃刚要说话便被侍官打断,“陵王殿下,皇上召见。” 另一名侍官叫醒了对面快睡着的刘川。二人连忙起身上前,行礼作揖。 “明日起,大司马车骑将军刘川为陵王伴读,务必恪尽监督之责,不可怠慢。陵王亦需平易逊顺,不可仗势欺人。”二人领旨,国公谢恩。兰肃偷瞧了眼刘川——一张扑克脸,面无表情。 皇上的这道口谕,殿内都听得。明眼人会觉得这无非是帝王惯用伎俩——权衡之术罢了。几千年来都用烂了。把国公一派推给七皇子,三足鼎立,平衡战力。相互牵扯,皇帝妥了。而只有兰肃心里明白……哪儿呀天上就能掉下个大馅饼,还砸自个儿头上?!皇家不会有此等好事的! 在回自个儿座位的路上,瞧着恭王倾国倾城的怨气脸,兰肃心里是禁不住地乐:瞧这酸眉醋眼的……落座后,故意靠向兰溱,用胳膊肘怼怼他二哥,神秘低语道:“恭喜二皇兄呀。” “嗯?喜从何来?”兰溱嘴上应着,心想:这又是要唱哪出。 兰溱识人还是准的。他从不认为自己这位皇弟是如其表现出来的那般与世无争。论学识,自己自是博古通今,但每每与陵王交谈都甚感其博学多才,智周万物,是个殚见洽闻、茹古涵今的主,文韬武略绝不在自己之下。论武功,其从小跟随光禄勋唐冉校场长大。想那唐冉昔日里可是威震沙场、勇冠三军的人物。虽然平日里兰肃深藏若虚,不露圭角,但射御之时谁也不是瞎子,这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兰溱看来,陵王是唯一可与他一争储君之位的对手。 “刚才皇上呀,指了小将军作我伴读,这日后呀,皇兄便可常常对良人啦。”兰肃此时一脸天真无邪、灿烂无比的笑容,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真心替兰溱高兴。 兰溱眼见中意的猎物被人截了胡而又无处喊冤,正气儿不打一处来呢,现在这臭小子又故意过来炫耀……于是“是吗?!”故作惊讶,假装生气道:“之前皇上就将穆司农独女赐婚与你,今儿又将刚受封的小将军指与你伴读,足见皇上可是偏心得很啊。” 神川大司农穆慎(字季方)位列九卿,掌管国家财政,为神川财政部长。膝下一儿一女。 独子穆鑫,字仲文。现为朝廷镇北将军,率军镇守北境边关,监视着北部诸国,其中亦有大皇子背后的靖国。镇北将军其人龙骧虎步、高爽迈出;为将,勇猛果敢。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无一败绩,乃当朝常胜将军。 独女穆淼,婚后取字悦陵。多年前,当今皇太后便有意撮合她与七皇子,只是被陵王多次婉拒,逼得皇太后三番五次找到皇上。最终下旨赐婚,兰肃才不得不认了这门亲事。至于行礼,陵王又是各种借口,一拖再拖,拖得实在连皇上都看不过眼儿了,令其“不日完婚!”才在数月前行完礼。只是,在陵王“誓死不从”的坚持下未被册封为妃。 满朝文武都知道七皇子这婚是被逼上梁山、赶鸭子上架的,所以平日里对此都是避而不谈。可今儿兰溱因为气不过所以决定触这霉头。说完,看看兰肃仍觉不解气,便又继续道:“听闻皇弟这位夫人是温婉贤淑、含章可贞。成婚后更是得皇弟独宠,夫妇恩爱,举案齐眉。真是羡煞世人呀。” 大司农穆慎是女儿奴这事儿可谓满朝皆知,家中独女是宠到没边儿。所以穆淼在众星捧月下养成恃宠若娇的性格也是必然。而兰肃,无其他妾室是因为他自个儿压根儿不想成家,无奈奉旨行礼后索性有多远躲多远,根本就不回他那见彰宫。所以兰溱这番话说得兰肃是直翻白眼。 可兰肃是谁,那是出门儿没占便宜就算吃亏的主。于是挑挑眉,“哎,皇兄有所不知啊……”卖惨轻叹。“我与穆淼呢本就为秦晋之好,这无限伤心事正愁谁与话长更之际……”说着指向对面,“许是上天怜我,皇上圣明!赐此良人。这今后呀,终有良人可一诉衷肠了。”说这“良人”二字时还故意加重语气。兰肃心话:别只你恶心我,我也恶心恶心你! 兰溱若听不出来还好,可偏就听了个丝毫不差,于是更觉来气。 看着兰溱因生气而嘟起的嘴,兰肃心里突然觉得有些许可爱。虽说他也承认自个儿这位皇兄的长相可令潘安侧目,让何晏汗颜,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他一直觉得兰溱反而是生起气来更好看。于是搭上兰溱肩膀,陪着笑脸哄道:“来,快让我瞧瞧,我这平日里老成练达、成熟稳重的二皇兄怎么此时倒有些孩子气了?是因为今儿这酒醉人还是……”指着对面,“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刘川落座后一直面无表情。此时突然抬头,正好与对面二位皇子目光相接。 兰肃趁机朝刘川扬头示意,那笑容逐渐舒展,犹如花落静水面泛开的阵阵涟漪。 可这在兰溱看来属实是眉目传情,妥妥得炫耀成果。于是狠狠甩开兰肃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转头高声问兰泽:“皇兄!不日狩猎一事可还作数?” 荣王兰泽见这气势汹汹的架势,用眼神问着兰肃……见兰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耸耸肩,便把这理解成“我无所谓。”既如此,“那是自然!” 笙歌终将归院落,灯火退去下殿台。皇上说,都散了吧。 第4章 第四章 闲聊伴读路 结怨石渠外 神川朝会分大小,小朝只三公九卿参会,大朝扩大至各部门及其副职。一日大朝两日小朝后休沐一日,依次循环。巳初朝会开始,如无要事,一般小朝一个时辰。大朝即便久些,正午前也就散了。 神川官员府邸均为前堂后宅。堂为公堂之意,就是前面办公,后面住人。所以其他不参朝的官员便在巳初到自己所属部门领导的府邸署事。午时的这个时辰为午饭及午休时间。神川公务员单位不仅管饭,设有食堂免费提供早、午两顿工作餐,各府还设侍从室以供官员午休。下午申初还有免费下午茶。等到酉初便可散值,下班了。标准的朝九晚五,上三休二。 西征回朝后,承和帝兰澈“念国公年逾古稀,晨兴赴阙,未免过劳。朕心轸念,不必向早入朝,政务由其子车骑将军刘川代为处置”。 通过几次朝会,兰肃发现这位伴读小将军个人表情管理极其到位——一张扑克脸,基本没变化。说话也是相当简略,堪称惜字如金,而与人交往更可谓淡漠。自己曾几次试图与其套近乎,得到的均是冷冷的回应。想其兄长——兰肃与安国公家长子刘山(字子柏)也算认识——为人谈笑风生、进退有度,与这人……兄弟俩可谓冰火两个极端。 今日亦是如此。退朝后,兰肃特意等了刘川,告诉他下次朝会后有授课——神川皇室对于子嗣的教育理念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佛系得很。所以皇子们没有满清皇子寅入酉出的苦命,只每月固定几日到石渠阁集中培训,名师辅导——得到的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 兰肃望着刘川离去的背影……褪去甲胄一身朝服,虽说少了几分少年将的英姿却是多了些许公子如玉的儒雅。但不管怎样,都会让所观之人赞叹翩翩公子,如沐清穆之风。只是于心中感叹“制服确实诱惑”的同时不觉摇头乐:难怪内李白纵然才高八斗、旷世奇才却不受李隆基待见呢。如此心高气傲,拿豆包不当干粮,确实不讨喜!想学自个儿老子不党不群倒是可以理解,可自己好歹是个皇子,回话时带个笑模样儿总不过分吧?!既然自个儿如此难入这人法眼……淡然一笑,既如此,那可怪不得本王了。 再次朝会,退朝后,大殿上,兰肃故意站着没动,这才使得刘川“主动”来到其身旁。 “殿下。”刘川揖礼。 “今日起,有劳将军。还请将军……”说着侧头去寻刘川低垂的目光。 刘川抬眼、四目相对…… 兰肃吊诡一笑,别有深意一句“……多担待。”见刘川一脸纯良看着自己,兰肃嘴巴开了又合,可……扬扬眉,“走吧。”率先转身朝殿外走去。 此时,刚出殿的一伙儿人正往石渠阁鱼贯而行…… 荣王和恭王前面踱着公府步,有一句没一句得议论着刚才朝堂之事……后面跟着的,是二人的伴读。 沈津,字一成,九卿之首太常沈立(字元礼)之子,任射声校尉,掌宫墙内禁军的弓箭部队,为大皇子伴读。 魏辽,字文远,当朝太仆魏蠡(字平舒)之子,任上林校尉,掌永安京西南上林苑兵马,为二皇子伴读。上林不但为皇家园林也是承和帝兰澈的演武之地。各式新武器、新战法都会在上林演习,所以神川各校尉中,上林校尉带领的属综合兵种。 还有一位乃今日缺课的四皇子兰烈的伴读,原诸侯国东山世子、广平君曹信(字子恒),任屯骑校尉。 为何皇子们都同校尉们走得近呢?包括七皇子兰肃之前的伴读之一穆鑫(字仲文)也曾是步兵校尉。这与神川的兵权有直接关系。 神川军队为募兵、府兵制相结合。禁卫军和部分作战部队为募兵制,走职业化路线。而统三军的表面是掌管军政的大司马安国公,可自承和以来,大司马实际已为文官,平日不掌兵,只有军队的调度权,各种杂号将军也都是战时按需现封。也就是说,即便像刘川这样的车骑将军等级,平日真正握在手上的也并非是千军万马。此种军制意在防止将领拥兵自重,是有那么点儿北宋太祖的遗风。而由于禁军日常由各校尉领军,所以县官不如现管。 出殿后,兰肃倒不急于追赶前面一众而是故意放慢脚步等着小将军上前。直到刘川来到身后才悠悠开口,“将军回朝后,每日休息得可好呀?” “……”这许是平日里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按套路客气回了便是。可刘川却偏就听出了这询问之人的语气里,什么都有,就是绝无客套之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本王在想,将军出征多年,如今归来……恐感不惯吧。”语重心长。 兰肃在刘川心中一直是不着调的形象,如今这突然间一本正经得嘘寒问暖他还真不适应。“末将……”怎么说呢?想来出征前自己还是一身稚气、弱不胜衣、是个只知道跟在兄长身后、什么事都由兄长护着的没长大的孩子,哪怕是西征……回想着这几年间自己的经历,已记不得打了多少场仗,杀了多少人,经历了多少回生死。身边的人走着走着就没了,不断地换着新面孔。回府后,看着府中一切,还是之前的模样。可见到家中萱堂鬓已秋、泪空流……看着灵堂的牌位、兄长的遗孀……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个从小护自己周全的人已战死沙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那恍如昨日的一切,都已过经年。自己确实……难眠。 兰肃停下脚步,仰头轻叹:“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转头看向此时眼底透着无限惆怅的刘川,“众人解说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可其中的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注视着陷入沉思之人,长叹一声“今日方才彻底知啊……”话音刚落便发现刘川眼中闪着光。兰肃愣住,眨眨眼,一时分不清是阳光的反射还是……泪光?不由轻皱起眉。 刘川立马低头,兰肃不见其表情,唯见这人喉咙吞咽了下…… 兰肃抬手,抚着自个儿后勃颈,有些诧异得侧头,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小将军……按说历经沙场多年,对于生离死别早该习以为常,就算是至亲也不该如此动情。所以是……欲擒故纵得演戏博同情?兰肃这样想着却又很快自我否定。眼前这人肯定比自己年少,如此算来,他出征时最多也就及冠之年,而那时自己还在提笼架鸟,每天过着没羞没臊、醉生梦死的日子。于是不由良心发现得叹了口气,“今日授业午前便可散,将军……”摸着鼻子,恢复到往日那般没个正形儿的语气,“内什么,你之后可有安排?” 刘川看向兰肃,这人脸上虽笑着却感觉眉头是皱的,这拧巴劲儿他没读懂。摇了摇头,刚才的思绪让他现在不想说话。 兰肃别的不行察言观色可是把好手,眼瞧着因为自个儿的“有意为之”而勾起人家伤心事,惹得人无语凝噎,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上前几步,手轻轻抬起刘川下巴,四目相对之际,“既然无事,那便随本王走吧。”笑容如花落静水面,蔓延舒展。 虽然对于陵王爱动手动脚的毛病刘川是早有耳闻,昆德庆功宴上更是亲眼见过这人动不动就勾肩搭背的聊天方式,可兰肃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使他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得抬手便打,狠狠拍掉了兰肃的咸猪手。 “啊!哎?!你!……”兰肃被打愣了,盯着刘川,半天“你这叫犯上,可以诛三族的!” “殿下……”刘川话音未落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迎面扑来,不觉心跳加速。“我……末将多有冒犯。只是……”皱着眉,后退一步,作揖道:“还请殿下自重。” “啊?!”兰肃被说得一脸懵。回过神儿,“我自重?!我是亲你了?还是抱你了?我不过是和你表达了下友好。况且咱神川又不兴明的小脚、清的牌坊,就算我对你有意,碰你一下,也没人逼你断臂自清,你怕什么?!我……”兰肃还想继续输出,可眼见刘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是瞬间没了脾气。于是上前一步,关切得低语道:“哎?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癖好?” “什么?!”轮到刘川一脸懵。 “就比如说什么……肢体接触恐惧症,情感冷漠症之类?” “末将……”刘川侧头。 “或者……PTSD?” “啊?” “就是受到巨大刺激后形成的应激反应。” “我……” “来,要不你再试试。”说着拉起刘川的手继续忽悠着这人。 刘川感受着兰肃掌心的温度,一时手足无措,杵在原地。 “看来你正常啊。”松开手,假模假式得揉着刚才被打过的手,“那你刚才就是单纯的犯上了。”不等刘川开口,“还诬陷皇子不自重,更是罪加一等!” “殿下!”刘川有些恼怒。 “石渠之后跟我走,本王就既往不咎。” “你!”刘川真心想骂人,可从小的家养还是提醒他要君子制怒。于是强压下心中的不忿“……去哪儿?” 看着小将军犹如警惕诈骗分子的表情,兰肃放声大笑,“堂堂大司马车骑将军,还怕本王把你卖了不成?!” 刘川眄了眼这眉眼弯弯、乐得放肆之人,“末将不值钱!” “所谓敝帚虽微亦自珍,何况我小将军。在本王心中,将军就犹如那和隋之珍、剑之纯钧,即使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换。”说罢,注视着刘川“走吧,先去石渠阁。”同时伸出手,向刘川做出了个想要牵手的动作。 刘川看出这人是在逗自己,心里是哭笑不得。可脸上却依旧一脸不屑,伸手打掉兰肃的手。可这下,明显没用力。 兰肃自是感觉得出,不易察觉地满意一笑。 跟在兰肃身后,看着如松的背影,刘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南朝萧梁钟仲伟的话——骨气奇高,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卓尔不群……这人确实如传言中那般不着调,全无半点儿皇子该有的瑟兮僴兮,赫兮咺兮,还时常善戏谑兮,可……宽兮绰兮,终不为虐兮。刘川目不转睛凝视着……此时,两人很近,触手可及的距离。但又不只是物理上的,还有心理。好像早就没那么陌生了。 前面的人眼瞧着快到石渠阁了,“陵王今儿倒是慢了。”荣王兰泽朝后面瞧了眼,“怕不是搞不定小将军吧?” “搞不定?”恭王兰溱稍加思索,“只怕此时小将军已唯陵王马首是瞻了吧。”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个皇弟还是了解的。又想起之前自己本想在陵王身边安插些眼线,谁知其身边的人个个对自家主子都是忠心耿耿,使得他一直都未能如愿。不屑地撇撇嘴,“巧言令色,鲜矣仁。” 兰肃和自己的新伴读聊着闲天儿——虽说更多时候是他自说自话,刘川只简单回应。 一路溜溜达达来到石渠阁近前。 兰肃抬头远眺,最后欣赏一眼这满园的姹紫嫣红,顺便感叹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受罪时光。不经意间,瞥到东边儿天禄阁——石渠阁为教学楼,天禄阁为图书馆,一西一东隔桥相映。一声叹息,继续前行…… 突然停住,伸手抓住已超过自己半身的刘川。兰肃能明显感觉到这人身体瞬间一紧,对上其猛然回头、充满惊讶的目光,又想起刚刚打掉自己手的情形,兰肃不由侧头。鉴于刚才已然测试过这人并无什么特殊癖好,所以兰肃把这种行为理解成身为武将的警觉。 “你干嘛?!”也不称“殿下”了,完全慌了神儿,全无往日的高冷。 “我……”抬起另一只手,拇指指向身后,“……想问你有印象没?”嘴上说着,眼睛却在察言观色,解读着刘川的“慌张”。 顺兰肃手指方向望去……“天禄阁”。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人之意,怕是想起了二人的那场偶遇。于是……再看回兰肃时已恢复了冷冷清清,歪歪头,一脸“不明白你说什么”的表情。 兰肃眼瞧着这人还会玩儿“变脸” 不由被其逗乐了。乐不可支之际,就听刘川冷冷一句“还不放手?!”兰肃在感慨这人居然连语气都不曾改变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还在拉着人家小臂。于是,松手。一路下滑却……猛然捉住其手心。果不其然,瞬间又是刚才那一脸惊慌。 “你!……” 兰肃这“小将军变脸”游戏正玩儿得起劲儿,一脸犯坏得乐道:“至于吗?!牵你下手怎么了?!我要亲你口,你是不得蹦上天?” “你……!谑浪笑敖,成何体统!” “哈?!你居然敢教育我?!”兰肃难以置信的乐。心话莫不说我是主你是仆,就单说这年纪……你一小屁孩儿,说得着我吗?! 见兰肃一脸不服气,冷冷一句“皇上口谕,不敢怠慢。” “你们这些臣子啊,成天皇上说,皇上说,假借圣意还都振振有词了。”也是深受其害后的喊冤叫屈。 听兰肃如此说,刘川索性“皇上口谕:车骑将军务必恪尽监督之责,不可怠慢。”将原话复述了个一字不差。 “哎?你!……” 见兰肃要发飙,“陵王亦需平易逊顺,不可仗势欺人。”连皇上当时威严赫赫的语气都完美还原。 “你……”兰肃松手,手指点着刘川,扔下句“……行!” 第5章 第五章 石渠议续战 伴读遭不测 师傅早在屋里候着了。今日授课的是太傅田荣。 田太傅,字仲德,当今皇太后胞弟、皇上承和帝兰澈亲舅舅、皇子们的亲舅老爷。先帝崩后,被皇太后“擢升”为宗正,专门管理皇族贵戚事务。从每年编皇族名籍簿、同姓诸侯家谱,到理清皇家嫡庶身份及与皇上血缘上的亲疏关系,甚至同姓王犯法、宗室亲贵犯罪,宗正都可参与审理。田荣为朝中老臣,激进派,也是当年西征的始作俑者,因擅长揣测圣意深得皇上器重。 “……为君者应心怀天下,积极进取。普天之下,皆为皇土,应力图实现王者无外的大一统。……”田太傅口若悬河地讲着,陵王偷眼看了下旁边——小将军已然神游太虚去了。 这小班授课的益处就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谁都别想蒙混过关。田太傅边讲边提问。今日讨论的便是这西征之后,是否应再接再厉、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继续这大一统的伟大事业。其实,今日朝堂之上便有大臣上疏,建议皇上继续开疆拓土。 田太傅先问大皇子的看法。 大皇子荣王兰泽刚刚在来的路上和恭王聊得便是此事。现在课上又说这个,看来皇上是确有此意,也许是找个嘴替提前放个风儿出来。可,若真如此,那要征哪儿呢?西边儿,旁边坐着那主刚打了胜仗回来。东南又是临海,难不成要出海。这么一来就只剩北面了。这北面……可是娘家人啊。 其实兰泽打心眼儿里是主战的,在他看来,身为男儿就应驰骋沙场、像兰溱那般每天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他真是瞧不上。可他也明白,这一旦开战,削弱的只会是自身势力,所以来的路上就已经在心里分析开局势。 这打不打对老二没什么影响,但对自己不利的话,老二一定是主战的。若往北征,领兵的自然是老七的大舅子,这打仗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完的事儿,到时不管战况如何,对老七外戚始终是个牵扯。所以老七应该是主和。 若皇上主战,自己逆了圣意自然不好,但若到时大臣们都顺着皇上说,那就更没人替自己说话了。若皇上主和,那自己也算是说到天子心眼儿里了。所以,“本王以为,西征大军刚刚回朝,众将士不愿再远征,此时若出兵,恐难有士气。况且边境百姓苦战乱久已,现四境安宁,百姓终可安居乐业,定会感恩于皇上。若此时主动挑起争端,恐失民心。正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亦也。本王以为,此时应施仁政,行仁义,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藏富于民。相信不日我神川必定国富民强,开启如西汉文景、李唐贞观之盛世。” 田太傅听完,点点头,“荣王殿下主和。”看向兰溱,“恭王殿下意下如何?” 兰溱来的路上还同兰泽念叨,“怎么今儿朝堂上就上了这么个奏章,怕是无风不起浪。”只是这浪来得有些无从谈起。 兰溱不似大皇子那般尚武,在他看来做事应量力而为,治国亦然,眼大肚皮小最终还是自个儿难受。地儿大不见得就是好事,西周分封建地了那么些诸侯国,最后不也都变成东周列国了吗?西汉孝武帝掏空家底设立的西域都护府不也管不过来吗?李唐高宗不断开疆拓土,鼎盛时疆土面积绵延一千两百多万平方公里,可人财物跟不上,到他孙子玄宗那儿反而成了负担,变成颠覆一代王朝的祸端。 同时,他也认同大皇子的说法,西征的将士才刚回朝,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再让他们离家,有违人情,此举恐失民心。再说这一出兵怎么也得十几万号人,到时民怨起,倘若有人趁乱起事,势必会影响社稷安稳。 但正如兰泽所料,兰溱也推算了下开疆拓土的方向,也认为是北方。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敌人不利就是对自己有利。何况若老大老七两伙儿外戚真干起来,自己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本王倒是以为,此时是实现我朝王者无外大一统之良机。西境诸国已向我朝称臣,其余诸国现对我朝将士闻风丧胆,若能趁此时机出兵必定事半功倍。况且我朝经几代君主励精图治,已然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货财。现在就是我神川的文景贞观,应趁着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施仁义于天下,布恩威于四方,完成皇上江山一统的千秋大业。” “好,恭王殿下这是主战。”田太傅转脸看着兰肃,“陵王殿下,有何高见啊?” 听着两位皇兄各抒己见,兰肃仿佛听到他俩心里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心里感慨着,“都挺会算啊。”嘴上却说着:“刚听闻二位皇兄所言……均甚觉有理。只是……本王愚钝,不置可否。” 这么多年了,历任师傅也都习惯了,都知道七皇子这德行——绝不是你问他什么他就老实回答的主。有时即便是皇上问话,也是问不明白。所以,现在这回答田太傅并不意外,索性不失礼貌地笑着点点头,“既如此,那陵王殿下可要挨罚了。”转身拿起戒尺走向刘川,抬手便要打。 皇子伴读,明是行监督之责,但真有事儿,得替皇子抗啊,总不能让师傅打皇子吧。当然历史上也真有打的,但不是有□□吗?不是富二代了,不是儿子不行了而是老子不行了。可当今皇上是要开创千秋盛世的圣君,打他儿子,再是亲舅老爷也不成啊!还想不想干了?所以,田太傅手拿戒尺站在刘川面前,“刘将军,可准备好了?” 再看刘川,瞪着兰肃的眼里全是杀气,他现在可算明白了,合着刚在殿上这人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是想给他打个预防针呀。 兰肃也不躲避刘川的目光,反而坦然地望着他,满脸委屈,好像在说:“对不住了,我这人就是笨,我也没办法。” 打是真打,但也只是打了手心。毕竟堂堂男儿还不至于弱不禁风,何况又是骁勇善战、久经沙场的武将,所以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些,田太傅便没手下留情。可这是堂堂征西的将军,万马奔腾战天下,英姿飒爽震群雄的主,疼不疼是一回事儿,可这不是疼不疼的事儿!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太强!刘川的愤怒整个石渠阁都快装不下了。 “田公啊,您老这下手也忒重了点儿吧?瞧给我们小将军的手都打红了。”兰肃看着刘川被打的手,假模假样地埋怨道:“本王的伴读都被您老打跑好几个了,再这样下去,就只能打本王了。” “那还请陵王殿下勤勉善学,砺能笃行才是。”田太傅语气平和,可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 兰溱瞧着,边摇头边翻着白眼儿,心想:这借刀杀人的招儿用的挺溜啊。借田太傅的戒尺杀小将军的锐气,陵王还真是会“调教”人。看了眼刘川被打红的手心,又看着其比手心更红的脸庞,不觉撇嘴叹气:给陵王做伴读,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 兰泽见小将军被打,也不能说意外,刚兰肃自个儿也说了,都打跑好几位了。可要说不意外也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陵王真会让刘川挨戒尺,还这么快。只能摇摇头,心想:看来这位也长不了。 可也许,这就是兰肃想要的。告诉所有人,小将军于我,没什么特别。于你们更不是什么威胁。虽然昨日掀起了阵波浪,但此时已然风平浪静,翻篇儿了。 终到散学。 出了石渠阁,大伙儿各回各家。所有人的情绪看似都已平抚好,除了一位——刘川气鼓鼓出门,大步流星朝东司马门奔去。陵王后面一路碎步紧随……这一幕让路过的宫人们瞧着,估计都分不清谁是主谁是仆了。 兰肃眼瞧着刘川过东司马门后头不抬眼不睁、不带丝毫犹豫得“冲”向东阙。心想,好嘛,这架势是要回家呀。 未央宫有两道宫墙,内宫墙有七门。除四方各一司马外门,北东西还各有一门。 外宫墙四面各一门。因未央宫位于永安内城西南角,西南两方不通向繁华闹市,也不迎来送往,所以只在面向东北两方向的外墙宫门上建了宫阙。 永安京内城大体可以看作个被一条南北走向的章合街和一条东西走向的横贯驰道分成的四宫格。西北格子有非富即贵的北阙甲第,东北格子为皇亲国戚的聚集地。而西南格子的未央宫与东南格子的长乐宫之间的这块儿区域,则是朝廷股肱中的股肱的府邸。除彰显身份外,更为帝王急召或急事等的方便。 刘川家,也就是安国公的府邸牌匾为“大司马府”,这与神川官员府邸前面办公,后面的“前堂后宅”制度有关。其位于未央宫外东侧,与恭王兰溱姥爷谢护(字庭芝)的“执金吾府”算邻居。 眼见刘川在内外宫墙间的甬道“飞奔”,兰肃紧赶几步,追至这人身后,贴近问道:“将军欲往何处呀?”可……犹如东风射马耳。 “刘将军,说好随本王走的呀。”犹如东风再射马耳。 “……大司马车骑将军?”犹如东风又射马耳。 兰肃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刘子玄!”语气虽没了刚才的高亮和戏谑,可平淡中却带着坚定。“哎哟!”兰肃揉着胸口,“我说你能不能别突然停下来?!” 刘川,姓刘名川字子玄。国公家小儿子,从小虽不是捧着长大的金贵主,可却是品学兼优,让历任先生都赞不绝口的“此乃国公家之丰城也”般的人物。挨戒尺这种事,别说闻所未闻,根本想都没想过。可今儿就因为这么个白痴,竟被打了手心,心里这委屈,真是比窦娥还冤。此时要和孟姜比赛哭长城,他刘川用时能少一半儿。心里这火啊,知道当年项羽杀秦王子婴后在咸阳放得那把火吗?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突然被兰肃喊了名字,还是有些,怎么说呢?想来这是陵王第一次喊他名字,虽很轻声,但这三个字就像是定身术的咒语,把他定在了原地。所以,撞了陵王个满怀。此时,一阵清风过,还送暗香来。陵王身上的香气——依旧是那日天禄阁中的那股幽香——馥郁华丽却平静温和,复杂。 “你在气什么……”揉着胸口,看着刘川苦笑。 刘川听着这语气特别扭——说是提问又好似埋怨,可……怎么还带着股子无奈呢……瞪了兰肃半天,突然开口,“你在拧巴什么?” 二人都只称你我,无君臣,无贵贱,无大小。只是你我。 兰肃被刘川这句问楞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也有没词儿的时候。” “啊?啊……哈哈哈哈……行吧,只要不气了怎么都成。”兰肃这人本就不介意那些所谓皇家礼数,没那些反倒轻松不少。“其实要说啊,你完全是自作孽……” “什么?!” “不是吗?你要不惹我,我招你干嘛?!刚进天禄阁前你要不教育我,还拿皇上压我,我又怎会舍得给我们小将军穿小鞋儿呢?” “你!” “好啦,好啦。咱俩算扯平了,行吗?……来我瞧瞧,还疼吗?”边说边拽刘川的手。 “不必!”努力“反抗”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那你乖乖从了我,不就不这么丢人现眼了?!” “你……”刘川扫着四周时不时来往的宫人和他们投来的异样眼光以及窃窃私语的模样,难为情得瞪着兰肃“你一直这么无赖吗?!” “哈哈哈,也分人!”端详着这乖乖就范之人的手……“哟,这田太傅可真够狠的,这得多大的怨气啊。”说着不忘眄了眼此时一脸怨气的刘川。“瞧给我们打得……看着怪心疼的……”假模假样得猫哭耗子。 “你看够了没有?!”哪儿是问话,完全问罪的口吻。 “你呀,知足吧。今儿算轻的了。有次师傅气急了,我内伴读差点给打死。” 停下脚步,瞪着兰肃,“不都是你故意的?!” “这……”兰肃摸着鼻子乐。侧侧头,像是自言自语一句“……话可不能乱说。” 刘川瞧着这人吊诡的笑……突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其莫名其妙的一句“还请将军多担待”,当时只觉是客气可现在结合刚才“你在气什么……”的无奈语气……他突然有种想法,就是即便没有石渠前那一出,他刘川今儿这顿打也是跑不了的……不觉重新审视兰肃,淡然一句“既然早有此意,又何必装模作样。” 兰肃眼睛一亮,没想到此人会来这么句。于是笑眼盈盈,“将军此言何意呀?” 刘川侧侧头,也不深究,可眼神仿佛在说“我就静静看你装。” 这眼神让兰肃不禁再次于心中感慨:真是连眼神都还是一个样儿。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小将军……风仪清峻,英标秀上。给人的感觉是清水出芙蓉,天然无琢饰,却……好像很久之前便能将他兰肃一眼看穿。正愣神儿之际,只听刘川主动开口“去哪儿?” “啊?啊……既然让你受了委屈自然要赔个不是。”指向西方,“走,回见彰宫。” 第6章 第六章 见彰洗尘宴 谢礼未言明 除朝廷特许外,人员入未央宫一律于外宫门前下马下轿。然后人车分流,进宫的人员在外宫门接受安检,其他车马随行人员则在一旁的“停车场”等候。 刘川今日入宫像往常一样走得是东阙,所以随行人员都在东阙外。而兰肃则是一贯的西宫门入宫,所以只好先陪着自己的伴读到东阙外与其随行人员汇合再去往见彰。 等着刘川和他的“私人秘书”大司马府府掾刘询(字子泰)交代完后,见这人独自一人过来,手中还牵了两匹马。兰肃不由乐着调侃,“怎么?你还有副业?厩夫的活儿你也干?” “那你走去西宫门吧。”刘川淡淡一句,转身便要喊人牵走一匹。 兰肃眼疾手快,“何为厩夫?就是我骑!你牵!”说着上前就要夺刘川手中马缰。 刘川眼疾手快,顺利躲开。 “哟,不愧刚下战场的主,身手可以呀。” “确实不同于你的花拳绣腿。” “我说刘子玄,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之前你打皇子内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小肚鸡肠!”说着塞给兰肃一条马缰,“这是你的。” “我不要这只赤兔。”兰肃表示拒收,瞧了眼骅骝,指着一旁的白马,“我要这个小白!” “休想!”说罢,将骅骝的马缰扔给兰肃便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留堂堂陵王殿下在身后无奈得乐着“骂街”。 永安城分内城和外城,见彰宫位于两者之间。内城共十二座城门,东西南北各三座。章城门位于西南,与见彰宫的东西门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所以出章城门后一路直奔便是见彰。 见彰宫最早是皇上为陵王母亲建造,只是没想到建一半儿时人不在了。后来兰肃找机会向皇上要来续建。建好后,皇上原本赐名“明彰”,而被兰肃厚着脸皮、找各种理由软磨硬泡换成了“见彰”。 见彰宫是一个建筑群。从西侧东门入宫,走一段便是前殿。殿后西北处,有一处景观——太液池。池中立有假山,太液池往南走一段便是位于整个建筑群西面的“唐中殿”,也是陵王夫人穆淼居住的地方。 太液池往东、前殿以北便是主殿见彰——见彰宫主宫亦叫“见彰”为兰肃的寝殿,殿内没什么金碧辉煌、雕龙花柱的装饰,倒是建造时用了大量的木兰、檀木、樟木、松木、崖柏、花梨这些自带香味的木材,再加上宫中奇花异草随处、姹紫嫣红开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之时,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见彰园。 二人回宫后直接往太液池旁的奇华殿去了。“饿了,回去先吃饭吧。”回来的路上兰肃就提议。 八月的正午还是热,兰肃于外廊找了个既能观景又能乘凉的地儿。命侍者抬过食案,摆上早已备好的酒菜。食案不大,宽约五尺,长约八尺,南北横置。食案东西两侧,以细绣纹棉的重叠柿蒂纹团花毯为筵,上放厚厚大大的蜀锦软垫,再置象牙凉簟为席。 二人南北对坐,兰肃给彼此斟了酒,“今日,不为你接风,只给你洗尘。”——洗尘,洗去归来之人身上的尘土,洗去归来之人内心的疲惫。 二人碰杯,刘川只淡淡抿了口以示谢意。 “看来我这见彰的酒终是不比昆德呀。”兰肃含沙射影得抱怨着。 “末将素来不喜饮酒,当日昆德不过身不由己。殿下莫怪。”说着便要一饮而尽。 “我最烦你们这些动不动就装受害者的主。”兰肃嘴上说着,却伸手压住了刘川端杯的手。“我这儿没那些规矩,你随意便好。”说罢,突然撇了眼自己的手……不由看向刘川,眼中含笑仿佛在说“这次你居然没躲?!” 刘川感受着兰肃手心传递的温度,也好奇自己居然没条件反射得躲避。等回过神儿想抽手之际却没成想被兰肃用力按住。 二人对抗之下,兰肃为压制对方索性整个手掌握了个瓷实。 两人你来我往,比力气了一会儿,终是刘川先泄了力。直勾勾注视着兰肃,许久……“疼。” “啊?!”兰肃闻声赶紧松手,低头看去,刘川手上已出红印。“你……这久经沙场大老爷们儿的手,怎么还这么细皮嫩肉……”摸着鼻子为自个儿找补。 “离我远点儿,一会儿雷劈你时别连累我。”揉着手,一脸嫌弃。 “我说你还挺幽默。回头不靠军功,走东方朔的路线也一定能加官进爵。” “经验之谈?” “你吧……”兰肃想继续怼这人,可看着人手上的红印又觉得确实是自个儿理亏,于是话锋一转,“今天这酒菜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来!先挨个儿尝尝。喜欢吃什么告诉我,回头给你备着。” 刘川瞟了眼这位川剧变脸大师,摇摇头,“不必。” “估计你也不挑食,长期在外的,也不允许。喜欢吃的多吃口,不喜欢吃的少吃口,填饱肚子是首要。” “嗯。” “我也不挑食,就是……喜欢吃的可以一直吃。不喜欢吃的,是一口都下不去。” “嗯。” “这食之五味啊,苦和咸我是来不了。你呢?” “都行。” “这飞禽走兽呢,也就吃点儿猪牛。不过硬要吃,鸭羊倒也成,但只能烤。像什么蜜汁酱鸭、笋干鸭煲、八宝鸭、樟茶鸭……这些都吃不来。羊呢,最多涮几片,多了也不成。哎?你呢?” “都行。” “啊,对了,还有五脏,五脏我也不成。” “……” “这个啊,是莼鲈羹。明朝袁宏道说鲈鱼‘娇脆,半日味变,一日而味尽。口感香粹柔滑,如鱼髓蟹脂。’我呀,是嫌吐鱼骨麻烦,所以才让人做成鲈脍,不说是不是看不出来?而这莼菜啊,不但能除烦、解热、消痰,《齐民要术》更说‘芼羹之菜,莼为第一。’都说西晋内张季鹰称自己难忘莼羹鲈脍有避世的嫌疑,可我觉得……就菜本身而言,确也名副其实。来,你尝尝,看看内季鹰诳语否?” “嗯。”尝了口,“好吃。” “说起这水产啊,我倒也只觉得鱼虾蟹好吃。……眼见这现已入秋,所谓直至葭菼少,敢言鱼蟹肥。”兰肃自斟自酌,有一口没一口得吃着菜,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儿。“常言道紫蟹霜肥秋纵好。这秋后鱼蟹的肥美啊当属年中之最。只是啊,可惜了,吃起来太麻烦。”见对面半天不出声,停下手中象箸,抬眼望去——刘川正盯着自己。 “怎么了?” “话真多。” “哈哈哈哈……行,那就不说,咱俩呀,就这么干坐着。”另一手拿起身边的一柄麈尾,吃几口,看看殿外,再吃几口…… 刘川则是盯着殿外出神儿…… 从殿内望去,八月的天空,高远明澈。太液一池一山,水光山色相映生辉。池中禽鸟成群,池周翠色环绕。微风徐徐而来,伴着无限芳香。真是池塘水绿风微暖,一片生机盎然。此刻,时光流静,若止于此世外桃源…… 不知过了多久,兰肃起身,舒展了下身体,手持麈尾,悠闲地摇着,缓缓开口:“秋风暖,桂花香,蒹葭露为霜。太液台谢远池波,鱼戏动碧荷。薄纱帐,轻羽扇。坐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默默坐了这么久,刘川竟没犯困,他看着兰肃,“所以,殿下是主战还是主和?” 一谈到军国之事,两人就会骤然拉开一段距离。 侧头回望,“将军主和。”语气平淡却笃定。兰肃看的出眼前这位小将军不是想用无尽的战功加官进爵之人,也不是要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主,名利于他一文不值。那既不为名,也不图利,却能在战场上勇往直前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家国情怀?若是,那现在已然国泰民安了,还要打吗?为何而战?兰肃明白,武将永远比文官更爱好和平,真正喜欢打仗的,是文官。 “是。”直截了当,这就是刘川的性格。“所以,殿下是主战还是主和?”又问一遍。 见其执意要问出个所以然,兰肃轻叹了口气,回过身正对着刘川,盯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 “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说完转身又去看了风景。 香风习习,禽鸟声声…… “将军……”望着太液池,“你今后,有何打算?” 刘川愣住,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班师回朝了,但身为武将,要是不打仗该做什么呢?越是能征善战,在天下太平之时,越无用武之地。难不成以后训练军队搞基建,领军队修道路修陵墓去?或者一直驻扎边境守边关?更或者每天处理政务?……不打仗了做什么呢? 回头看着正认真思考的小将军,戏谑道:“恐怕当年秦朝始皇帝、西汉孝武帝也曾想过和你同样的问题吧。” 刘川看着这人一脸坏笑样儿,“可他们不像你一样拧巴。” “哈哈哈,你呀……又怎么知道没有呢?”找了根廊柱靠上,望着眼前无限美好的风光,“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刘川想起四年前天禄阁里那个质疑新帝西征的少年,“所以,你主和?” 低头苦笑,“人生……难以依心行啊……” “所以,你主战?” “哈哈哈哈,到底是我拧巴还是你执着?” 二人对视,刘川怒、兰肃笑。 “你……经历万千,为何归来,却不改这眉目清浅?”兰肃此时终于弄明白了,终是这眼神让他念念不忘。而而不忘的原因,不是因似曾相识,而只是因为清澈如初见。 心为神之舍,目为心之牖。兰肃很喜欢看人的眼睛,透着**权谋、喜怒哀乐、万千情绪尽在眼底。可刘川,让他惊讶——数年沙场征战,经历无数腥风血雨,生死别离,杀人盈野,一路荆棘,却未曾改变这清澈的眼神,一如四年前天禄阁相遇。那时他就惊讶,想能在宫里随意溜达的亦非凡人,但这人身上却全无王孙公子的那种纨绔气质,正气凛然,眼神清澈,少见的干净。 此时,时光仿佛穿梭回了四年前,场景转换回到天禄阁,好似也在这个季节,也是这个时刻,二人也这样相视而立…… 刘川想起那时……蝉鸣切切、竹香幽幽,暗香浮动的隐蔽角落里有一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其光神全,湛湛精睟。其见专致,让他不忍打扰……“那时,你一点儿也不拧巴。” 四目相对,无言…… …… “对了!那时还要谢你,要是被皇上知道我思想反动,一定难逃责罚。”兰肃打破了沉默,“说吧,要什么谢礼?我得补给你。”说着坐回刘川对面,微探身看着他,一脸殷勤。 “不必。” “别呀,你别老让我欠你个情儿啊。” 刘川撇了眼兰肃,“我很贵的。”又补了句:“你说的。” 兰肃这才想起今儿早上好像确实说人家千金不换来着。“哎,自己这张嘴啊……以后胡说八道还是得分人。”心里叮嘱着自己,嘴上却对应道:“那我重谢还不成嘛。” “你说的?” “我说的。” “无戏言?” “绝无戏言!想要什么?说!”兰肃好奇,像这样的主究竟会要什么? “我要……” “悦陵给殿下请安。”打断刘川的正是陵王夫人穆淼。随着话音,人已穿过内殿,来到陵王面前缓缓作揖。 刘川赶紧起身,后退两步,作揖行礼,“见过王妃。”搁这儿礼数不能废。 “想我何德何能,可担不起陵王妃这一尊贵称号。” 刘川听着这幽怨满满的一句,不觉诧异地眄了眼兰肃。 兰肃本要揭晓谜底却被穆淼突然插一腿,本就有些扫兴。现在又来这么阴阳怪气一句惹得自己的贵客小将军眼瞧着骑虎难下、面露尴尬……既然不便发作那就以沉默表示抗议。于是兰肃半眯着眼,瞅着穆淼。看了会儿,发觉自个儿仰头瞧向站着的俩人着实脖颈有些累,便干脆起身。“夫人!”说这二字时,特意看了眼刘川。“这位是大司马车骑将军,安国公家的公子,今日本王设宴为将军接风。”——接风,庆祝从远方归来。 穆淼虽持宠若娇,但终为名利场之人。听闻是安国公公子,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于是微微欠身“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本尊真是荣幸之至。”妥妥的客套。 “夫人谬赞。”刘川在得到兰肃刚才说有心亦无意的提点后,总算知道该如何正确称呼眼前这人,只是……意味深长地撇了眼陵王。 兰肃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刘川的这一“瞪眼”。而这在旁人,尤其是穆淼看来完全是眉目传情。于是,“托将军的福,今日才能得见陵王殿下。”说完瞪向兰肃。 兰肃心烦地笑了笑,“夫人若忙,吾等不扰。”说罢,坐回座位。 “悦陵无事,愿为殿下斟酒。”索性一屁股坐到兰肃对面,不走了。 “这……本王自是求之不得,可只恐夫人受累。”兰肃是个疼人的主。 刘川见此情景,也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找个理由离开。 见刘川还站着——这穆淼坐得是原来刘川的地儿。“既如此,将军也不必见外。”兰肃边说边过去拉了刘川手腕,把他拽到自己身旁落坐。握得同时又轻轻用力捏了两下,刘川把这理解为“你别留我一人儿。” 侍者呈上餐具,从置于食案上的具杯盒子里取出一只羽觞杯,穆淼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看着食案,“此案和这酒具均为殿下心爱之物,平日无缘得见,今日真是何其幸也。”拿起樽内酒杓,挹注酒浆于陵王杯中。 “夫人此言差矣,只因此乃本王旧物,难配新人。”眯眼看着穆淼。 兰肃用这套酒具,不为其价值连城,只因平日里独饮时用惯了,说白了就是念旧。而穆淼,也不是不好,要样貌有样貌,要家世有家世,性格嘛……反正对着他兰肃还没见着有不被拿下的主。 兰肃不是不明白身为皇子婚姻就是买卖的道理,可他就是别扭,过不去这道违背自个儿意愿的坎儿。这也难怪,从小骄纵惯了,突然有天被说“不”,搁谁也接受不了。所以直到现在,兰肃仍不甘心,想着哪天一定让这成天搁唐中殿晃悠的主麻利儿滚蛋。所以,自从行礼后、穆淼住进宫中以来,他是能躲就躲能藏便藏,很少在见彰待着,更别说如同今日这般饮酒逐风景了。 刘川听到这话也认真观察起来。之前没怎么留意:这酒樽为圆柱形,通体鎏金,附错银铜辅首衔环,兽面蹄足。盖上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纹,器身饰云纹及异兽纹。 酒杓分斗、柄两部分,接榫处以竹钉相连。筒形斗内髹红漆无纹饰,外髹黑漆绘红色几何纹及柿蒂纹。长柄花纹分三段:近斗段为一条形透雕,上髹红漆浮雕编辫纹;中段为三条形透雕,上有浮雕编辫纹三个;柄端段以红漆打底,浮雕龙纹作奔腾状,龙身绘黑漆,麟爪绘红漆。 杯为漆器羽觞杯,椭圆、平底,双耳呈月牙状微微上翘。髹红漆,以黑漆绘卷云纹,杯内底以黑漆书“君幸酒”三字。 一旁的椭圆形漆器具杯盒,由子母口的上盖和盒身两部分扣合组成。内髹红漆无饰纹,外髹黑褐色漆,以红黑两色漆绘云纹、旋涡纹、几何图案。盒内现装羽觞杯四件,三件顺置,一件反扣。反扣杯为重沿儿,两耳断面呈三角形应可与其他六件扣合。 食案上摆满碗碟看不出图案,但知是黑漆打底,以红黑二漆绘饰,内嵌螺钿,闪着七彩珠光。 见刘川认真地盯着酒具看,“本王以为啊,这漆器乃是最近自然之物。胎,取自或竹或木或陶或骨;漆,取自漆树。所谓百里千刀一斤漆,一棵漆树终其一生,产漆不足一钧。一件上好的漆器,成胎后髹涂可至百遍,直至漆层厚实且具弹性才行雕刻,可谓髹漆百层,光阴半载。成品更是图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光泽华美、历久弥新。”边说边观察刘川研究漆器的表情,突然觉得特逗,“可看得明白?” 刘川点头又摇头。 “哈哈哈,看来这拧巴啊,只分事儿不分人……”被刘川白了眼,兰肃半侧身望向太液池,目光越过刘川……又不自觉收回到刘川……再看回景,又看回人……入目的是景,入心的是人。 许是被看烦了,刘川侧头:“田太傅今日留得功课如何?” 兰肃盯着刘川,心领神会地笑“得做了。”回头对着穆淼,“夫人啊,那本王就先失陪了。”说着便要起身。 “我听闻,将军做了殿下的新伴读。看来这次,不用再换人了。”抢先起身,作揖,转身离殿。 望着穆淼的背影,兰肃又露出他那被刘川称为拧巴的表情。回头发现这人正看着自己,便低头尬笑“哎,可见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入见彰深似海,从此陵王误佳人啊……哎?”突然转向刘川,坏笑,“没想到你会说谎。”——哪留什么功课了。 “白痴。”声音虽小,但备不住俩人挨得近。 “啊?谁?” “你。” “哈哈哈哈,对了,刚说哪儿了?……对,你到底想要什么呀?” “……忘了。” “什么?” “忘了。” “哈哈哈哈……行吧,回头想起来随时告诉我。” …… 扶光静卧池中影,余晖映得万里长。 环池碎碧随扶摇,且伴芬芳百里香。 愿得岁月静如此,愿有知己诉衷肠。 若问此愿何以换,光阴折损又何妨。 …… 第7章 第七章 邀为见彰客 密会侧殿中 兰肃倚靠着引枕,侧于榻上,闻香品茶读书……周围点燃的几排长信宫灯和十五连盏铜灯将内殿照得明亮如昼。看着睡眼惺忪走进内殿的小将军,“醒了啊……来,尝尝这茶。”说着给刘川盛上,用得还是刚才那套“君幸酒”漆器。刚在案边儿坐着坐着,刘川就睡着了。兰肃本以为这人就是小憩一会儿,所以也没叫醒,只是拿了件自己的襌衣,为其披上。可没成想这一觉,再睁眼,天都擦黑儿了。 刘川迷迷糊糊入殿内,榻上坐着,还有些没睡醒……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羽觞杯。 “拿好了,别给碎喽。”兰肃觉着既好笑又好奇,“哎?你是醉了还是困的?” 刘川没搭理他,品了口茶,直勾勾盯着几案上的错银铜牛灯……目光最终落在榻边置于地上的鎏金银竹节铜薰炉上。 “怎么了?”寻着刘川的目光。 “……” “不喜欢这味儿?” “……” “那让人撤了吧。”说着便要唤人。 “这味道……和你身上的一样……”此时已稍微清醒了些,“……好闻。” 兰肃乐,“不愧我小将军,有品味。这是贡香,据说也曾献与西汉孝武帝,人开始没瞧上。后来赶上长安大疫,使臣就乞见,请烧此香以避疫气。只一枚,宫中病者好了不说长安城百里咸闻香气,芳积九十余日,香犹不歇。”说罢看着刘川,“回头你带走些。” “倒是……不必。” “那……你就待我这儿,什么时候闻腻了算完。” “……” 兰肃看了看置于地上的鎏金铜漏壶上的刻度,“都这时候了,一会让人给府里传个话儿,今儿你就歇这儿,明儿再回吧。寝殿那边儿给你备个榻,你在我这儿啊,就跟徐孺子在陈藩那儿一样。” “我是伴读。” “哈哈哈哈,对啊,你得伴啊。” “是伴,不是陪。”这时也醒得差不多了。 “哈哈哈哈哈,不叫事儿,都一样。” 天上,月朗星稀。所谓月近中秋分外明,今夜的月亮给这世间万物都裹上了层素辉。 去寝殿的路上,兰肃沿途给刘川介绍着见彰宫…… 行至主宫、兰肃寝殿门口,刘川抬头,想借着月光看下牌匾……一时愣住,歪着头一脸诧异:“这儿也叫‘见彰’?!” “啊,”兰肃不以为然,“本来按皇上意思应该叫‘明彰’的,是我硬讨了这个。” 刘川完全没听出来这人是在以答非所问代替不想说,所以“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指头上,又指指正门口的方向,“大门口和寝殿用一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见。” “啊,这个啊……”摸着鼻子乐,“内什么,不是牌匾做重了嘛,我就想着别浪费了,叫什么不一样住啊。”见刘川瞠目结舌,“哈哈哈……你呀,还真是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呀。” “我……”刘川侧头,因为他没觉得这是个事儿。 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将军,兰肃轻笑“还真是……”一声感叹“皎皎不染尘呀……” 刘川完全没意识到兰肃是在讲他,于是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嗯。”着点头。 这一举动给兰肃逗乐了,“刚不是说这见彰宫皇上本来赐名‘明彰’的吗?这‘明彰’二字呢,皇上说,是取自《道德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意在提醒我,要修心养性、谦恭慎行。可……”看着刘川,“你自个儿明彰、明彰的念叨着试试!”见刘川还真开始小声嘟囔,便逗着他,“是不是觉得哪儿别扭?” “这……”侧着头,不置可否。 “有没有好像在暗喻平日明目张胆、行事乖张?”引导着刘川。 “这……”眄了眼兰肃,“你是不是作贼心虚?”真诚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人在认真分析。 “我……!”白了眼刘川,“甭管是什么吧,反正我不喜欢!” 刘川想了想,“明心见性,彰往察来。” “啊?” 似笑非笑,“你若这样理解,会不会好受些?” 兰肃立马儿翻脸,“凭什么呀!我自个儿的地儿,凭什么就不能我自个儿选名字?!”终于说出反对的真正原因。 刘川点头,表示现在彻底理解了。可“真做了两块牌匾?” “啊?!”兰肃先是一愣,突然想起刚才自己的顺口瞎掰,不由乐道:“你呀,怎么说什么都信呀。” “因为我觉得堂堂皇子,不可能满嘴跑火车。” “没听过千金之子,行止由心吗?!” “就是……”眄了眼兰肃,“有钱任性呗?!” “《华严经》说一切唯心造,孟子告诉你尽心知性,知性知天。所以,”冲刘川坏笑着点点头,“你说得对!” “白痴!” 兰肃乐,“皇上的原话是啊,‘曾闻曾子日三省其身。陵王你呀,也别闲着!’”指着头上牌匾,“为让我加深记忆,特别交代寝殿也得叫这个。还说若日后不多加收敛,就把所有殿的牌匾都换成它。”说罢,伸手推开殿门,扔下句“我有点事儿,你别见外,该干嘛干嘛。”便转身离开。 刘川入殿,环视四周……结构为传统的明间、东西次间和梢间。西梢间书房,东梢间寝室。东次间与东梢间隔断的落地雕花罩门处立有一面轻纱黄花梨的折屏,透光透影不透人。绕过屏风,东面便是陵王的床,顶有承尘,外侧垂着帐纱。北面有一榻。刘川不觉好奇,也不知道当年陈蕃给徐孺把榻下哪儿了。房间东南角有一门,通往枍栺殿。 刚在来寝殿的路上,刘川就听这人一脸得意地给他介绍枍栺殿,说是花重金请专业人士打造,兰溱恭王邸的靧沐殿还是抄见彰的作业。枍栺殿设有专门的进水和放水构造,所谓泉水通枍栺,引的是山泉水。夏日炎炎之时,潺潺清凉甚是惬意。一墙之隔有专门的柴火房,之间通着水道,寒冬腊月之季,薪火赓续,汩汩温泉暖意融融。 进到枍栺殿,刘川瞧着这全枍栺木建造的殿内,算是明白为何起这名儿了——真是直截了当。内殿中凹下去的圆形水池由汉白玉砌成。此时水已备好,侍者们已围在池边儿等候。虽说天潢贵胄毫无**得被一群人侍候乃是从小如此的家常便饭,可刘川觉得被一群陌生人看着沐浴……他觉得有点儿亏!所以就把人都退了。 水温略高,但舒服。几案上放置的鎏金博山炉里飘出的是同一种香,此时混着水里的中药味,竟意外的协调。 枍栺殿为见彰主宫、兰肃寝殿东侧偏殿,除主殿门,寝殿东梢间也有门与之相通。枍栺往北,有个偏门,为禁地,通向另一偏殿。此时,陵王正在偏殿里,和城门校尉杨智(字乐知)、未央宫司马洪越(字明之)议事。 “荣王的人刚刚出城往北去了。”杨智向陵王汇报着。 “估计是报信儿去了。”洪越推测着。“这动作够快的,今儿早朝刚吹了个风,还没影的事儿呢。” “难不成等定了,带兵去你家门口通知你。”兰肃笑话洪越,“明之啊,这宫里你可看好了,估计近期这出出进进的,人杂。” “我这都盯着呢。”洪越十分自信。 “你嘱咐人盯紧点儿,别回头掉链子。”杨智提醒着。 “行,都冲我来是吧。”一脸不服气,“对了,你内新伴读怎么样啊?” “哪方面?”兰肃纯属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 洪越被这一反问,反倒愣住……寻思了下,“不是,你都了解哪方面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兰肃笑着歪了下脑袋,“那不能告诉你。” “你悠着点啊。”洪越好意提醒,“咱老丈人可握着财政大权,咱大舅哥手上还有十几万兵马呢。” “你别总咱咱的成吗?一会儿该咱媳妇儿了是吧?” “内个你自个儿留着吧。”突然坏笑,“怎么着?还没现原形吗?” 兰肃乐着摇头。 “人穆司农也是名门望族,家里女儿定是婉嫕淑慎、含章贞吉。你们……”杨智看了眼两人,“殿下这回怕是要愿赌服输了。” 皇上赐婚后兰肃为拒婚,整日和一众狎友昵朋“厮混”并断言这穆淼定不是什么善茬儿,更是以此为局同众人下了重注。此时听着这话,兰肃仍是自信满满,“乐知你呀,这看女子的眼神儿还是不行啊。我呢,是一直没招她,不过依我看呢,”摇头乐,“快憋不住了。” “但愿如殿下所言,不然,殿下可要破大财了。”杨智笑着朝洪越眨眨眼。 “也未必。”洪越瞅了眼兰肃,坏笑道:“毕竟殿下和穆家公子交情匪浅。” “你有意思吗?!”兰肃白了眼洪越。 洪越会心一笑,转移话题道:“不过说起给你当伴读可真不容易,田荣那老头儿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练过,打人是真下死手,之前最后那次我差点没被他打死,回去浑身疼好几天。”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恐怖。 “那不是为了好安排你吗?不给你弄惨点儿,皇上能因为给自个儿儿子平事儿而补偿你个未央司马吗?” “那我还得谢你是吧?” “行了,就甭磕头了。” 洪越白了陵王一眼。 “说起来,皇上念安国公年事已高,准其平日不上朝,一切由大司马车骑将军代理。是有意让小将军坐镇中央吗?放这么个年纪轻轻、毫无资历的黄毛小子指挥全军,能行吗?”杨智提出质疑。 “西征主要以安国公的刘家军为班底,虽说凯旋可也是伤亡惨重,还折了人好大子。以老爷子在军中的威信,不多给些补偿,如何安抚军心呢?可,若是补偿过度……”洪越冲兰肃做了个鬼脸,“又有违皇上削藩的目的不是。” 兰肃乐,“怎么?这是你趴皇上墙根儿听见的?” 杨智看了眼笑而不语的洪越,“就怕满朝文武都这么猜。” “我家姓兰,不姓刘!安国公即便是韩信,皇上也容得下。只是……”兰肃挑挑眉,“大司马这活儿归根到底讲得是个精气神儿,得朝气蓬勃、有干劲儿的人来。上了年纪,体力、心气儿都走下坡路,精力不够,回头遇上事儿,容易总想着息事宁人。” “你怎么就笃定小将军有干劲儿?”洪越笑得是要多坏有多坏。 “你小子果真不学无术!”兰肃笑骂。“再说了,皇上这不提拔小儿子了嘛。及时培养下一代,让他刘家能继续光宗耀祖,安国公就烧高香偷着乐去吧。” “要不怎么说黑心不过帝王呢。把人小儿子扶上位是不是就因为他镇不住?” 兰肃一脸严肃指着洪越“你吧……”突然话锋一转“倒是有些见解。镇不住……”变脸乐道:“镇不住就对了!” “那你还要人家做伴读,”洪越狐疑得盯着兰肃,“是何居心?” “那是我要得吗?!那是皇上指得!”兰肃忿忿不平。 “如此巧合……?”洪越有些不相信,“不过你倒是少个伴读……”自言自语着。“上一个……还是穆大公子……这么算来,”突然抬头,“自穆仲文后你是一直单身啊。” “你吧,能聊聊,不能聊滚!”兰肃没个好气儿。 “那西边儿呢?总得派个专人常驻吧?”杨智见气氛不对,赶紧转移话题。 “如果要开战,边境不管哪边儿都不能乱。”洪越也是识趣,赶紧就坡下驴。 兰肃虽不语,却是若有所思…… 几人又聊了会儿……最后在兰肃一句“得了,今儿就这么招吧。” 散场! 第8章 第八章 偶遇枍栺池 再回见彰宫 离开偏殿,回前殿路过枍栺,兰肃便想着泡个澡。鉴于他本就不喜身边乌泱泱围着人的性格,所以见彰从修建那天起的定位就是其躲清净之地。所以一直以来,这宫中侍者数量是精简再精简,直到不能再少。 虽说如此一来摊到每个人身上的活儿翻了倍,可备不住陵王给的工钱也是水涨船高,跟着劳动量翻倍且只多不少,以至于见彰任何一名侍者的月俸都堪比神川中级官员。况且陵王这人向来随性,说白了就是不讲规矩,因此给陵王当差在这永安京中一直是优差美缺。 就像现在,兰肃走了一路也没见个人,换别的主子早发作了,而他就只是想着应该是太晚了,都睡下了,而全无任何不悦。 入殿,往里走,推开隔扇门,烟水氤氲……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话题,边宽衣解带边琢磨着自己父皇的用意。来到池边,“呦!你怎么在这儿?!”脚都入水面了才发现水里居然还有一人。边说着“我以为你睡了。”边环顾四周,“这小将军还在呢,怎么殿里殿外就没人了?”见刘川不接茬,“也是我平日里惯得……”只能自个儿给自个儿找补,找台阶下。边埋怨着边要唤人。 “是……我让退的。”刘川终于开口,实话实说。 “啊?!”兰肃唤人的嘴型都做出来了,可一听这话便立刻停下,“你退的?为何?” “就……觉得……别扭……” “别扭?!怎么……”本想打趣说“还怕看啊?”可发现此时刘川的脸颊,不知是因水温太高还是他自个儿眼花,反正见这人是瞬美目以流眄,一眸春光,两颊夭桃。兰肃一时有些不明就里的懵,想穿过水雾再仔细确认下,便靠近了几步。此时二人紧贴池边,四目相对,一个衣衫不整,一个……就没有衣衫。 刘川眼见着脸色绯红,躲开兰肃目光,伸手,试图去扯衣桁上的雪白寝衣。 兰肃歪头眨眼,心里只觉这人是……也说不好。别说两个大男人“坦诚相见”,这平日里侍候穿衣沐浴的不都这样吗?再说,这人是久经沙场的主,这战场上什么条件,赤身**不也是家常便饭吗?所以……是在和自己见外?是本就为人拘谨?……兰肃一时有些没看懂。就在琢磨之际,眼见刘川努力扯着寝衣,可,几下都没成功。兰肃摇头,无奈地笑,“人放这地儿呀,就不是让‘你’去拿的。” 走近衣桁,取了寝衣,“行吧,今儿呀,就由本王来侍候小将军更衣吧。”说着,到池边,展开寝衣,等着刘川起身。见小将军没动便打趣道:“怎么着?怕看啊?那要我闭眼吗?”其实也是,不管性别如何,要是心里有念头,就算什么不做也会出事儿,不有那话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心里没想法,就如同内柳下惠,不管做什么都一样。所谓避嫌,还真就有那么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其实刘川长期作战,那环境,赤身**根本不叫事儿。可今儿面对兰肃,怎么说呢?还真就是莫名的别扭。只是他自个儿也说不好到底哪儿别扭,就是……是有些害羞不好意思。于是,背对兰肃起身,退步上台阶,两手向后,等陵王为其更衣。 这一举动给兰肃逗乐了,心想这嘴上说着别扭可身体却着实诚实——这不摆明着就是等人侍候的架势嘛。本是堂堂皇子的一句玩笑,这人还当真了。于是无奈笑着摇头,上手为这人更衣。 刘川整理着衣服,听背后没声儿,回过头——见兰肃站在原地未动,只盯着他看。“怎……么了?”心跳的厉害,少有的磕巴。 兰肃本来真没多想,就只是巧遇后的顺手,然后在看到刘川身上的伤痕后生出些感触,仅此而已。但……当听到这人心虚的语气和转过头来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相逢却害羞,腼腆不抬头”的神情时……竟一时有些……也说不好,就是感觉有些怪。转眼瞧向水面,似寻问又似自言自语道:“这水……是不是太热了?” “……”刘川欲言又止。 兰肃此时觉得有种吊诡的尴尬,一时目光也不知该落哪儿。盯着人看不是,故意目光闪躲更奇怪……本想着说点儿什么打趣的话缓解下气氛,但在余光扫到那一道道伤痕时还是作罢,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皱了下眉,苦笑了下,转身离开。 回到寝殿东厢房,在床边榻上坐下,对面槛窗边条案上摆着的鎏金博山炉,正被缕缕徐徐生出的烟雾缭绕着。再看自己的床——和风微拂轻纱幔,嫦娥撒落遍地珠——月亮透过一切缝隙给地面铺上了一层银光。兰肃仰着头,深深地喘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有些缺氧。 一会儿,刘川进来,从兰肃的角度望去,有烟,有月,还有点长——寝衣几乎拖到地面。兰肃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川,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刘子玄,你知道吗?你……”抬头凝视,突然笑出声“看起来有点儿像黑白无常。” 白痴。”坐下,二人隔着几案,各怀心思盯着一地月光…… 刘川转身看向兰肃,“我……”犹豫良久,“……先睡了。” “啊?嗯。”兰肃明显有心事,只点头应对。“啊,对了,”突然想起来什么,指着一床一榻“喜欢睡哪儿自个儿挑。” “我不挑地儿。” 兰肃的思绪被这脱口而出的“直言不讳”拉回,盯着刘川……他听出这人不是和他客气。不过想想也是,打仗不是上班儿,一到下班儿的点儿,双方武器一扔,回家买菜做饭,明儿再继续。战场奔袭,人和马几天连轴转,没日没夜,黑白颠倒,见缝插针披甲小憩,一有敌情立刻睁眼上马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多年的征战应该强迫刘川习惯了在哪儿都能睡、随时都能睡。可……如此全无身份顾虑得同自己“心直口快”之人也确实少见。兰肃瞧着刘川……突然释然而笑。 见兰肃笑得蹊跷,刘川垂目思索了下,喃喃道:“自然是末将睡榻。” “你呀……”微微后仰打量着刘川,继而伸手拍拍这人肩膀,“这样挺好,今后也大可不必。” 刘川瞧着对面半真半假之人,又看了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当真有此雅量?”话语中充满挑衅之意。 “哈哈哈……要论违礼乱常、道反天罡、不走寻常路,你可不及本王。”说着起身让出榻并向刘川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殿下行事,末将也算略有耳闻。确实……”毫不客气得往榻上一趟,“不同寻常!” “嗯?”兰肃听话听音儿,心想:怎么还带着股子怨气?于是微微皱眉,转身往床走去,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世人若学我,便入魔道间……” 刘川凝视着这在他看来无比拧巴之人的背影……良久,一声叹息。 朦朦胧胧醒来,发现兰肃倚坐在床边,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只看到天色已有些鱼肚白。“你……是刚醒还是……没睡?” “嗯……想点事儿。” “快天亮了,睡吧……” “……嗯。” 兰肃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寝殿一如往常,安安静静只他一人。再看榻上,板板正正地让他以为昨日的一切是南柯一梦。心里明白,估计刘川是回国公府上班儿去了。只是这人还真是认真,翘一天班儿能怎样?可转念一想,人家也是给自个儿家打工,总不能当着老板儿子的面儿摸鱼吧。可……坐起身,盯着榻上折得一如未使用过的锦衾……淡然一笑,“还真是皎皎不染尘……” 趁着再一次朝会,退朝后,陵王便又拉了人回见彰。还在奇华殿外廊,“我看啊,你就住我这儿,别走了。” “……”刘川只低头吃饭,完全没搭理这人。 “每天回家上班儿,下了班儿回见彰,不好吗?” “……”还是没搭理。 “那就先住阵子,等皇上赐你内地儿盖好将军第再走。” “那得二年。” “不用!最多一年半。”不出意料得了刘川个白眼。“我这儿什么都有,不亏你。” “……” “要不满意,按你意思咱再添置。” “……” “要不把我内床倒给你?” 刘川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象箸,抬头瞧着兰肃“你就怕成这样?” “我总不能不回家吧?我去哪儿呀?” “又不能躲一辈子。”冷冷地笑。 身子探向刘川,一脸谄媚道:“我的好将军,你就先帮我挡阵子不成吗?我这儿从长计议着。” “你的家事别扯上我。” “你这话儿说的,咱俩不是好吗?” “我只是伴读。” “对啊,你得替我抗事儿啊。”兰肃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想起之前才让人挨顿打,好容易人对自己既往不咎了,自己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该再提这茬儿!不禁自省,这嘴比脑子快真是要不得。“不是,我真是没撤没撤的,这成天搁一块儿住着,万一哪天我把持不住,你得拦着我,别让我犯错误呀。” “我只是伴读。”刘川也是懒得理他,自顾自夹着菜。 “哎?我说刘子玄,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给我伴读……”突然想起皇上的话,“哎?!对啊,你是我伴读,你得监督我呀!皇上说了,车骑将军刘川务必恪尽监督之责,不可怠慢。怎么着?你想抗旨啊?” 刘川想起前些日子,就在自己首次伴读石渠阁时曾用这话怼过这人。于是抬眼,盯着兰肃“斗筲之器。” “怎么着?合着‘皇上说了’这个大棒只准你挥我,不能我挥你是吧?!” “不要脸!” “要脸我人就没了!” “殿下那位夫人可谓国色天香……”突然坏笑,“不难为你。” “哎?我说你……行!”兰肃夹了口菜,“咱先放着你内有问题的审美不谈,咱就说你这人性。我就见不得你们这样的!人好好一女子,怎么就不能寻个真心对待自个儿的主?!就非得被人安排着,终生守着个同床异梦之人?这对吗?!” 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兰肃,“你认真的?” “啊?”兰肃眨眨眼,“你指哪句?” 刘川歪头,“你能有句实话吗?” “我……句句属实!” “这传言可都说陵王殿下……” “说我什么?对了!之前你留宿时就这么诬陷过我,我那时是见你困了,没愿追究。今儿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殿下倒是礼贤下士。” “少废话!都说我什么了?”见刘川左右歪头,“凉德薄礼、华言无实?”见这人撇嘴,“忘德败礼、违礼乱常?”又见这人抿嘴坏笑,“总不会说我意图谋朝篡位吧?” “狎侮五常,荒怠弗敬。” “啊,”兰肃点头表示完全意料之中,继而笑着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放下羽觞杯,“那后面儿是不是还有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呢?是不是还说我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呢?”瞅着刘川乐,“这说我呢?还是说内帝辛呢?” 刘川歪头乐,“不好说。” “你呀,别听风就是雨。内《尚书》里的《周书》有些纯粹就是后人伪造的。而至于内商纣王,周朝的史官更是没少给他捏造罪名。”指着自个儿,“就像我,明明是个务德不争、恒德从一、忠肃恭懿的主,却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编造事迹、败坏名声。”双手一摊,仰天长叹,“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呀?!” 刘川看着这假模假式、惺惺作态之人,摇摇头,“我得躲着你点儿,别一会儿雷劈你时连累我。” “哎?你这人……”伸手拽住起身要“躲”的刘川,“朗朗乾坤,天日昭昭,我凭良心行事,”将这人按回座位,“我不亏心!” 刘川顺势坐回,“我以为你良心喂狗了。”继续低头吃饭。 “哎?我说刘子玄,你骂谁呢?”说罢,也继续吃起来。可没吃几口,突然乐道:“倒也不是没喂过,狗看了啊,不吃!嫌脏。” 第9章 第九章 寿遇少府 殿庭遇切磋 中秋佳节,未央宫张灯结彩,旁边长乐宫鼓乐齐鸣。说是皇上哪个诸侯叔伯带着自家锣鼓队专程上京给老嫂子贺中秋,现在正在长乐宫永寿殿内演着呢。 这叮咣一顿,没一会儿还真聚了不少人。三宫六院,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过来瞧热闹,再加上今儿过节,皇上那儿也是“有事上奏无事退朝”,文武百官携着家眷都跑皇宫里道贺了。这时,不管长乐还是未央都跟逛庙会似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人是大概聚了两堆儿,未央宫皇上身边一堆儿,长乐宫永寿殿皇太后身边一堆儿。还有,永寿殿外不远处有那么一小撮儿。这一小撮儿都是当朝的皇子世子和未来国家的将相大臣。在干嘛呢?在给丰王兰烈与和仁公主家的世子韩樱拉架呢。 韩樱,字武平,骑都尉,掌羽林骑,是皇上一奶同胞姐姐和仁公主独子,管皇上叫舅。他爸是诸侯国新羽的君主韩适(字正廷),同当时还为川王的皇上联手对抗过大皇子娘家靖国。他随他爸,身材魁梧,一头的红发特别扎眼,精通骑射,骁勇善战,是个见谁都不服的主。 这表兄弟俩相互看不惯也不是一两天了,打小儿就这样。韩樱看不惯兰烈的专横跋扈,兰烈觉得韩樱目中无人。这阵子兰烈石渠阁缺课,就是因为前阵子和韩樱动手,当时闹得还挺大,一帮羽林军,一帮京城守卫,两伙儿人拉开架势就准备开战,最后好歹让中护军陈宪给硬按住,两边儿各打五十大板,各自被禁了足,闭门思过。 今儿俩冤家又搁这儿碰上了,自是少不了相互骂街、吐口水、扔破鞋。凑热闹的还有原诸侯国东山世子屯骑校尉广平君曹信(字子恒)、大皇子荣王兰泽、二皇子恭王兰溱,诸侯国宫山世子虎贲校尉宫诚(字长青),上林校尉魏辽(字文远),射声校尉沈津(字一成)……公子王孙加上层层呼呼啦啦的侍卫随从……谁也不服谁,可谁也弄不死谁。 兰肃和刘川入永寿给皇太后请完安,“看吗?”胳膊怼了怼旁边的刘川,冲正演地热火朝天的锣鼓队努努嘴,见刘川摇头,“走。”两人轻手轻脚退后,生怕动作大了扰了老太太的雅兴。 刚退到外廊没走几步,“呦,今儿这什么风,怎么把你吹回来了?还以为以后都见不着了呢。”说话的是老太太身边第一大红人儿——长乐少府上官惠文。神川也不是就这么不拘一格降人才,只因长信殿老太太只信她,老太太原话:文儿管钱我才放心。实则,就如何皇后所言“这就是老婆婆不相信儿媳妇,防贼呢。” 上 官惠文原本只是长乐居室令,专门负责长乐宫老太太的各种事务。倒是她爸,打从先帝那会儿就任少府。可能这活儿废人,二年前病了,不久人就不在了。老太太也是信任他们一家,说什么也要她继承其父遗志,继续为皇室看好小金库。 兰澈开始不同意,老太太就成天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死要活的。也不是因为兰澈就多么大一孝子,只是单纯的被烦得实在受不了,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分散”了少府职能,将老上官少府时位列九卿的“少府”一职降格成了现在上官惠文任的长乐少府,待遇从优但位不上九卿。 这样一来既遵了皇太后懿旨,又堵了满朝文武的悠悠众口。同时设少府监作为光明正大的监察官,又外加了左右二卿明行协助之职,暗中则是按皇上之意行事,主打一个“搅合事儿”。 “见过上官少府。”兰肃笑着作揖。知道她和穆淼关系好,现在是说话给自己听呢。心想,那还不是你窜么的。当时你哪怕少说一句,我俩也成不了。 “少来这套啊。”上官惠文也是和兰肃熟,“知道你人靠得住才把那么好一姑娘给你,换别人,到我这儿就不答应。” “那你可真看对人了。” “那你这是干嘛呀?见天儿不见人。” “我怕自个儿意志薄弱成吗?” “怎么着?占完便宜还想退啊?” “哎?你看,穆悦陵这名声就是打你这儿坏的。” “你什么意思呀?”眨眼看着兰肃,“莫非……你不会……?!” 赶紧捂住上官惠文的嘴,“你再大点儿声就盖过殿里内锣了。” “哎?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我这人好着呢。” 上官惠文眉头紧锁看着兰肃,“你这样,对女子叫羞辱!知道吗?!” “咱能不这么聊吗?” “哎?我就奇了怪了,之前我也问过你,你不是说没有心仪之人吗?” “对啊,现在也没有啊。”说这话时,突然感觉到刘川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眼光。 刘川一直在旁边看他俩拉拉扯扯,你一句我一句,正无聊呢,听兰肃来了这么句,也不知为何就突然精神起来。眄了眼说话之人,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那不叫“眄”而叫“瞪”。 兰肃也不知自己心虚什么,索性“都哪儿跟哪儿啊?这两回事儿!”得把上官惠文拉到一旁,小声道:“问你个正经事儿,皇上最近有没有让你清点家底儿?” “这个嘛……前两天倒是提了一嘴,说让先过过数。”突然警惕地瞪着兰肃,“你要干嘛?!我告诉你啊,少府这儿可没余钱给你霍霍。” 兰肃乐,“那我要是修宅子呢?” “那也没有!修坟我倒是可以个人随个份子。” “你人还怪好的来。”兰肃被气乐了。“你能盼我点儿好吗?” “见过将军。”他俩搁那儿正聊着,就听到身后刘川那边有人说话。 “啊,晴夕啊。”上官惠文回头,连忙过去引荐,“你们还没见过吧?刘将军,这是陈晴夕,护军将军陈元汇的妹妹。” “你确定?”兰肃也凑过来。 “见过陵王殿下。陈元汇确为小女同父同母兄长。”腼腆的笑容配上有些涨红的脸颊。 “哎呀,真是紫橙落花镶白边,婀娜多姿俏如嫣。唇角微波荣更灿,亭亭淑静举止间啊。本王失礼了。”一脸营业笑。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上官惠文白了眼兰肃,“有这词儿回自个儿家用不好吗?”拉着陈晴夕到了刘川跟前儿。兰肃见状,索性两手交叉揣入衣袖,倚着外廊柱看起热闹。 “晴夕呀,早就听闻了将军威名。对将军呢,可谓仰慕已久。” 陈晴夕一脸娇羞地使劲低着头,脸红得说不出话来,估计不是被上官惠文拽着早就跑了。 刘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作揖“末将有礼。” “看将军年纪尚轻,不知可有婚配啊?”上官惠文打量着这小将军,确实玉树临风,英气逼人。 “末将常年在外,漂泊不定,恐误佳人。” “也是,要说这常年在外,确实没空……”上官惠文边随声附和边赶紧想着说词。“可这不是班师回朝了吗?西征大军凯旋而归,将军也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此时,反倒是考虑人生大事的最佳时机。”看着刘川继续试探道:“不知将军可有心仪之人啊?” 刘川若有所思,余光瞟向兰肃——此时正幸灾乐祸的一脸坏笑。于是轻轻一个“有”后,余光再看兰肃——突然愣住。刘川心满意足地偷笑起来,而这笑,虽在心里却写满眼底,被兰肃逮了个正着。 “是吗……不知是哪家的金枝玉叶有此福分呢?”上官惠文誓要问出个所以然。 刘川冲兰肃方向扬扬头,“他。” 顺着刘川所示方向望去……上官惠文和陈晴夕一脸懵,看看陵王,再看看刘川,再看看彼此,又看回兰肃…… 兰肃一旁眯眼瞧着这戏剧的一幕……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心里石头落了地还是被捉弄后的无奈,反正摇了摇头,眼见这戏是没法儿继续看了,只能上前。 “你这是唱哪出儿啊?”上官惠文盯着兰肃。 “走吧。”拽起刘川的手腕儿就走——再搁这儿也只是无中生有,越描越黑,根本说不清。回头给上官惠文撂下句,“他这儿呀,就不劳上官少府操心了。” 差不多走远了,“你呀,是觉得我湿得还不透,非拉我下水是吧?” “看戏总得付钱吧。”刘川似笑非笑,“我很贵的。” 兰肃听出这人又拿之前他自己的话说事儿,同时又想起自己之前确实也拿皇上口谕堵过刘川,说他想抗旨来着,于是没好气儿得抱怨道:“你这人怎么还记仇呢?!” 出了永寿殿,就见那一撮少爷们还在嚷嚷。兰肃示意刘川:“赶紧走!赶紧走!千万别让他们瞧见。”可好巧不巧,就被恭王逮了个正着。 “陵王殿下!这是急着去哪儿呀?”兰溱这一嗓子让全体朝他俩行注目礼。 兰肃赶紧作了个揖,“见过几位皇兄、各位公子、列位同僚。家中有事,先行一步!”说罢,拽起身后跟着行礼的刘川,撒腿就往长乐西阙跑。 兰溱见这架势,“陵王留步!还有事相谈。”几步来到兰肃近前,伸手就去抓兰肃胳膊。 刘川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突然从恭王身后出现的魏辽狠狠抓住手腕。这一下肯定是给这人抓疼了,刘川顿时自我保护得回身甩手,抬腿朝魏辽踹去。 兰肃发现身后二人打了起来,便连忙转身想着给刘川解围,却被兰溱拽了个结结实实。兰肃想法儿摆脱,兰溱就是不放,于是二人交起手来。 魏辽虽为上林校尉,但毕竟清贵官职,相较于刘川这种长年累月实战拼杀又刚下战场的主,实力自然差着个档次,所以只几个来回便明显出于下风。 兰烈在一旁观战,瞧着刘川的身手,不禁叫好。一时起兴,忍不住上前想和这人过过招。于是场面就变成了魏辽、兰烈vs刘川。 韩樱瞧着,也为刘川的好身手赞叹,不觉手痒,一边喊着“丰王殿下如此,未免有失公允!”一边也参与其中。 兰肃见人都奔着刘川去了便有些着急。情急之下失手。结果就是兰溱胸口挨了一拳,倒退几步,撞到围观的曹信(字子恒)身上,出了局。 兰肃也顾不上安慰兰溱,紧赶着去给刘川解围。可还未到刘川近前就被荣王兰泽拦住。 兰泽冲兰肃摆摆手,“不许拉偏架!二对二很公平。” 兰肃摇头,“哪儿来得二对二?!明摆着三打一!”于是,两人意见不和之下便打了起来。兰泽的身手可不是虚的,二人一时难分伯仲。 射声校尉沈津(字一成)想去帮荣王,却被虎贲校尉宫诚(字长青)拦下,“荣王刚说要公平,沈校尉还是别去凑热闹的好。”可沈津不听劝,于是两人也动起手来…… 长乐卫尉韩遂(字文约)带着一众侍卫,看着皇子将领们打得跟热窑似的,是劝也不是拦也不是。正没招儿呢,被一声“皇上驾到!”全部定在原地。 兰澈来给老太太请安,看着殿庭上这帮小伙子们,也只能摇头,“没事都散了吧。” 恭送完皇上,兰泽冲兰肃扬扬头:“有长进啊!” 兰肃乐着作揖:“皇兄承让。” “上林狩猎,恭候大驾!”说完,兰泽转身离去。 兰肃目送完兰泽,又来到兰溱面前,拱手作揖“二皇兄,得罪了。” “你还认我这个皇兄啊?!我对你处处留意,而你却对我下如此狠手!” 这怨妇的口气给兰肃听乐了。赶紧迈步上前,边说着“瞧给我皇兄委屈的,内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都没皇兄冤。”边抬手,“来!我亲自给皇兄揉揉。” 随着清脆的一声——兰溱毫不客气打掉兰肃的“咸猪手”,“占便宜上瘾是吧?!” 兰肃揉着手,继续嬉皮笑脸着。“正因为知道皇兄心胸宽广,所以切磋武艺之时皇弟也是放开了手脚。又因为清楚皇兄身手不凡,所以皇弟自是不敢怠慢。可没成想一时失手……”满脸堆笑,“皇兄莫怪嘛。” “就是欺负我好脾气得肆意妄为呗?!” “皇兄这欲加之罪的本事可是更甚那拳脚功夫啊。” 兰溱立马变脸“兰孝陵!”陵王兰肃,字孝陵。 “哈哈哈哈,那怎么办?要不让你打回来?!”见讨好无用兰肃索性耍起赖。 兰溱也是熟知这人德行,瞅了眼兰肃,“要说本王心胸宽广,倒是不假。可要论身手不凡,那还得是陵王。刚那一拳……”说着捂上胸口、皱起眉,“我到现在还喘不动气儿呢。怕是伤了筋动了骨……回头让太医署的人瞧过后,医药费不劳陵王大驾,本王自会差人送到见彰。”说罢,一脸傲娇瞅着兰肃。 “行——!再看看喜欢什么,爱吃什么……只要能平了我皇兄心中的怨气,全算我账上。”兰肃乐。见搞定兰溱便赶紧拉上刘川离开这是非之地。“怎么样?没受伤吧?”边走边上下打量这人。 刘川一脸“这才哪儿到哪儿”的傲娇,轻蔑地摇摇头。转眼看着兰肃,“没想到你身手还不赖。” “只是不赖?!我这身手……”突然一乐,“忒贵!” “啊?” “兰孝瓘这次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恭王兰溱,字孝瓘。见刘川面露不解,“恭王身手不如我是没错,可也没弱到刚才那地步。他呀,是故意输我,给我挖坑,憋着劲儿得等着讹我呢。” 刘川听着这自我感觉良好之人自吹自擂,也只能撇嘴摇头。 见刘川无法与自己共情,兰肃继续感慨道:“哎,都说关心则乱,要不是见你势弱,担心你吃亏,我也不会一时大意,情急之下着了恭王的道……” “这……”将信将疑之余面露担忧。 察觉到刘川的忧虑,“这次让他得了讹我的机会,这人是绝不会手软的。不过能拿钱平事儿……”乐着安慰这人,“全当破财免灾了。” 刘川听罢,眨眨眼,一脸好奇“会要多少?” “这个嘛……”兰肃回忆着,“有次我们喝高了,跟他的人起了冲突,就被他讹走了东市三间临街旺铺和北阙甲第两套房。这次打得可是他本尊……”冲刘川侧侧头,“你觉得呢?” 刘川不觉撇嘴,回望向兰溱……目光相触之际发现这人一直注视着自己。赶紧扭回头,眨眨眼,定下心神。“他应该……只图财……对吧?” “啊?哈哈哈……”兰肃摸着鼻子乐,“嗯……不好说。” 兰烈顺着兰溱的目光“这人谁啊?”出迎、设宴,他因禁足都缺席了,所以打了半天还不知道是谁。 “啊?……啊,安国公家的小儿子,刘川刘子玄,新上任的车骑将军。”其实兰溱望着得始终是兰肃。 “身手不错啊。”兰烈评价着。“可……安国公家的?”一脸质疑。 兰溱乐,“不像是吧?” “想刘子柏可是谈笑风生、八面玲珑的主,安国公更是老奸巨猾,怎么小儿子反而这么……”兰烈摇摇头,“是一个妈生得?”——刘山,字子柏。安国公长子,刘川长兄。 兰溱心领神会得乐,“俗话说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更何况他现在算安国公家独苗,可能是家里想要傻人有傻福吧。” “装疯卖傻保平安吗?那就不应该如现在这般选边儿站啊。” “这……就算家里安排了人设,可本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主,”兰溱望着陵王远去的方向,“还得深入接触后才了解吧……” “皇兄你这……”兰烈一脸坏笑,“成天图财就罢了,怎么还谋上色了。” “我没害他命就不错了!你知道兰孝陵刚那一拳有多重吗?!”说着兰溱揉着胸口——还疼呢。 第10章 第十章 赏月唐中殿 寝殿撒酒疯 入夜,今年,十五的月亮十五圆。 白天离开皇宫兰肃便让刘川回了大司马府,毕竟为团圆佳节,府中尚有高堂。而他自己,因为白天太过“热闹”,此时反倒想找个清净地儿。 见彰主宫,兰肃寝殿内独自酣饮赏月。兴致所至,月下抚琴。举头仰望,皓月当空,月下风前,山花世界,云水神仙。冥心顿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豁达,“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的惬意,“逍遥自在,兴则高歌困则眠”的随心。把酒临风,心旷神怡,喜忧偕忘,此乐何极!不禁感慨,闲云池影月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天下事无非是事,世上人何必认真。 但今天上官惠文的话,有句兰肃心里还是在意的。对穆淼,他其实一直都觉得过意不去。现在想起,便起身去往唐中殿。 这还是陵王第一次仔细打量唐中殿——殿内景观摆设高雅精致,水木清华,看得出主人之用心。往里走,隐约听到古琴声。穿过前殿,只见园中一众正在赏月,月下凉亭,穆淼正抚琴弹奏。兰肃在远处停下脚步,琴声宛转悠扬,余韵悠长,只是……此琴曲在他听来,这指下琴弦犹如人之心绪,此时透着淡淡的忧伤。 兰肃听了会儿,想着要不还是掉头回去吧。可又觉不妥——毕竟赌注还在。刚在兰溱那儿被讹了一笔大的,若搁这儿再折一份……想想就不甘心!于是踱着公府步,一路示意侍者们别出声……直至靠近,便笑语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见陵王来到,众人连忙行礼,穆淼也停下手中琴,起身作揖。 “今日乃团圆佳节,弹奏这曲《雉朝飞》是否有负此般明月星辰、山水风月?”假装埋怨地笑看着穆淼。 “见过殿下。”收起来方才见兰肃时的惊讶,目光看向地面,“……只是这山月不知心中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言语中透着忧怨。 “你呀,人本无事自扰之,此恨无关风与月。”劝劝呗,也不知道谁惹的。到凉亭中坐下,“今日本王陪夫人赏月,可好?” “殿下今日何来的雅兴?”嘴上这么说但看得出心里是高兴的。 “来,这次本王给夫人斟酒。”挥了挥手,退了侍者。 二人赏月、饮酒、吃着桂花糕……沉默了会儿,“来这么久,还没问过夫人……住得惯吗?”语气轻柔,好似怕惊动了这园中的夜色。 “还好。” 继续赏月、饮酒、吃桂花糕…… 兰肃看着满园月色,皎皎不染尘。扭头瞧见琴床上的古琴,一时兴起,坐到琴床边,拨弄琴弦,弹奏了起来。 穆淼听着琴声,此曲《春江花月夜》,散音沉稳旷达,泛音高远明亮,按音缥缈多变,使人犹观一幅“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之唯美画卷。 “此琴按弹之下,来去自如,音色浑厚通透,是张好琴。”一曲抚罢不禁望琴赞叹。 “此琴为大婚时兄长所赠。兄长听闻殿下精通礼乐,尤爱抚琴,故寻名匠制此琴,以便我日后为殿下演奏。”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般重新端详起……此琴为神农式,琴体阔大,肩在三徽处,尾部浑圆。八宝灰胎,表面朱黑漆,颜色斑斓。不觉上手翻看,圆形龙池,方形凤沼。 见兰肃对此琴颇有兴趣,穆淼便继续道:“此琴兄长相赠时并未取名,说是留着日后由殿下赐名。只是……一直未得时机。”见兰肃低头笑而不语,“不如,今日殿下赐个名字可好?” 兰肃点头,目光扫过眼前被明月照得银光闪闪的池塘,略加思索,“刚听你抚琴,琴艺精湛,弹奏时更是引得满池游鱼争相来听,翻出一池的碧波。”半真半假地夸赞着,“不如,就叫一池波吧。” 穆淼眼见心情大好,“一池波……刚中带柔,与此琴音色甚合。”点头赞同。 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坐回亭下桌前,看着穆淼,“按律,本王可有纳妾十二人。倘若本王再娶……夫人可介意?” 惊讶地看向兰肃,对上眼神……这是二人首次如此认真对视,穆淼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是一年的春节,穆淼随母亲入宫给皇太后请安,初遇七皇子—— 长乐宫内永寿殿,豆蔻与君初相见。 翩翩公子粲然笑,温润如玉气若仙。 顿觉,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这,便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从此,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愿为君作霓裳舞,愿同君为梁上燕。愿逐月华流照君,岁岁年年长相伴。 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只是…… “夫人?”兰肃见这人只直直地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好像走神儿了,便轻声唤道:“穆悦陵?” “啊?……啊,殿下刚才说什么?” 兰肃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些许可爱,于是放下心中戒备,深深笑着,“……我刚问你,我若再娶,你介意吗?”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遍。 “殿下要再娶?” “介意吗?” “是哪家的郡主千金?” “啧,你先甭管是谁,咱就说这事儿……” “是皇上赐的?还是皇太后?……” “这……” “什么时候行礼?” “……” 不由“腾”地起身,“倒是说话呀!” “司农独女果然气势不凡。”听着像是戏谑。 “我……”穆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脸懊恼。 “不碍的,在自个儿家里不必兜着。”兰肃一直觉得这人的温婉贤良、蕙质兰心是装出来的。金枝玉叶他见多了,可以说是打从睁眼那天见得便都是这些刁蛮任性、恃宠若娇之人。所以根本不用相处,他兰肃单凭听声闻味儿就能知道。只是一直憋着坏,想看看眼前这人能装到何时。 为此,也是和一众“狎朋昵友”下了重注打了赌。此时,见已初现端倪,心里还真有些跃跃欲试。于是,看着穆淼,“我看啊,你还是介意。”说罢手撑着头,温柔地笑着。 被心仪之人这么看着哪个心里不像小鹿乱闯,只是刚说的话穆淼心里真是十分介意。两种情绪拧在一起,这脸上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得了,不逗你了。”笑着对穆淼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你呀,别着急,没有的事儿。” “什么?!殿下!”穆淼有些不悦。 “今儿呀,碰见上官惠文了。聊了会儿……发现吧,可能……我好心办坏事儿了。”说罢,看着穆淼自嘲道:“我倒也不是给自个儿立牌坊,我想表达的是……一人一心。” 穆淼看着平日里没个正形儿的陵王突然正经起来,一时语塞。 兰肃起身,走出凉亭,抬头仰望——朗月当空。自言自语道:“见彰唯一池,太液唯一山。天上唯一月,心中惟一人。” 穆淼望着这人的背影,许久……“是我……哪里不好吗?” 兰肃回望,笑着摇头,“与你无关。” “那……是因为……我是女……”试探地问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啊?”给兰肃听愣了,脑袋飞转,试图理解穆淼的思路。“我……哈哈哈哈哈。”看着这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可转念一想,好像人说得倒也解释得通。“你呀,没事儿多出去走走,不行回娘家住几天,别老搁家里待着胡思乱想。” “殿下这是撵我走吗?” 兰肃“若是,那你走吗?”的话都到嘴边儿了,想了想还是吞了回去。回到凉亭,示意穆淼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呀。”双臂交叉撑在桌上笑看着这人。 “我……错了吗?”被兰肃看得一脸娇羞。 “嗯……别说,今儿要不是你说,我还真没想过……”坐直身子,眯眼看着穆淼若有所思。 “没想过什么?” “没想过……应该喜欢什么,不应该喜欢什么。” “我不懂……” “怎么说呢?”兰肃组织了下语言以便对上对方的脑回路,“就比如,当问一件事是否能做时,其实心里已有了一条界限,同意吗?” 思考了下,“嗯。” “同样道理,当纠结该不该喜欢一个人时,也是有了界限。能明白吗?” “好像……是……吧。” “可我一直觉得呀,‘喜欢’这件事呢,是不应该预设界限的,本就是随心而生的情感,随心而行便是。” “嗯……我能明白殿下的意思可……莫说你是皇子,选妃有标准。就是普通人家也得讲究门当户对不是?!毕竟是要相伴一生之人,单凭一时的眼缘……恐怕有些太随性了吧?” 兰肃瞧着眼前这明摆着在拿话敲打自己的冰雪聪明的可人儿,“那依着你,一眼万年和日久生情哪个是真正的喜欢?” “我……”穆淼一时语塞,她自己可不就是前者嘛,所以让她怎么答呢?!于是眨眨眼“那在殿下看来呢? ” “哈哈哈……你这总以提问的形式作答,可有些避重就轻、避而不答的嫌疑呀。” “我……” “我呢,重点不在‘一眼’也不是‘日久’,而在‘随心’。是以‘我’为准,不是他人的标准。” “可……”即使狡辩也不能认投,所以“毕竟皇室子孙,总不能找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人吧?” “那要是我也难登大雅之堂呢?”论扯淡那兰肃拿手。 穆淼急了,“可别乱说,哪有自己泼自己脏水的?!” “简单说呢,就是顺心意便为良缘。”兰肃总结着。“还有,”对上穆淼的眼神,犹豫了下,“像你这种出身之人,婚姻应该选自己喜欢的而不是他人安排的。” 兰肃还真不知道穆淼对他是一见倾心,所以继续劝道:“你起点便在普通人大概率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所以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去努力追求一个让自己更幸福的未来,而不应该辜负了天生的这份福分。” 穆淼听完兰肃这通煽动,眨眨眼,“绕这半天……你是在指责我吗?!”站起身,“你我二人的婚事是皇上下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入府的,可你不但晾我这么久,现在反而拐弯抹角、暗戳戳指责我?!” “啊?你……”兰肃先是一愣,继而满意地笑着长舒口气,“行吧,天儿也不早了,你早点儿歇息吧。”说着起身,离开唐中殿。 兰肃回寝殿,入东次间,“哟!你怎么在这儿?”见刘川正在榻上品茶看书,几案上还点着那个博山香炉,还用着那套“君幸酒”漆器。 目光盯着书,淡淡一句“府里闷。” 兰肃理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估计安国公家里还摆着灵台吧。一屁股坐到榻的另一边,“渴死我了。”端起刘川的杯子就喝。 “有杯子自己不倒。”虽抱怨着却还是拿起一只,给这人斟上茶。因为刚回来时,听内侍说陵王这会儿在唐中殿,所以,“聊什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听着是句略带戏谑的问话,可瞅着自个儿的眼神中却总觉得透着股子怨气,语气中也带着些许醋意。这情绪,兰肃一时没搞懂。眨眨眼……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便不正经道:“想什么呢?”可话音刚落,不知怎得又连忙解释道:“就是听听琴、喝喝酒、聊聊天儿,只是内桂花糕齁甜,终是可惜了这良辰美景、风花秋月,因为……”伸了个懒腰,向后倚去“聊不动啊……” “不怪人家,是你拧巴。”继续看书。 “怎么就我拧巴?!”侧过身,正对着刘川,“我和她说喜欢是随心而行的事,我错了吗?” “然后呢?” “然后她指责我,说我指责她,还暗戳戳。” 放下手里书,一脸不解地看向兰肃。 “看吧,是不是聊不动?!” “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就跟她说,像她那种出身的人,婚姻应该选自己喜欢的而不是他人安排的。她应该追求更加幸福的未来……” 刘川恍然大悟,强忍笑意,“你就说,人家指责你得那些是不是吧?” “我……是个屁!” 终于破防,难得一见的盈笑,“你这也算是对自己有一定的认识。” “啊?哎!我说刘子玄……”嘴上喊着,目光却被这人的笑容深深吸引,一时悬溺其中。 “下回你就说你,你要选你喜欢的,不是皇上安排的。”若无其事但明显一脸轻松得看回手中书,“不喜欢就直说。” “我……”兰肃收回沉浸的目光和混乱的思绪,“人一大家闺秀,心高气傲的主。我直接和人家说我瞧不上她,还让不让人活了?!那她还说……” 就在兰肃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之际,刘川实在忍不住了,侧头,笑意满满看着这人,“你是不是喝多了?” 兰肃本来自己喝了会儿,又在唐中殿喝了会儿,回来路上见了点儿风,现在,是有些上头。 刘川看看茶,“解酒的。”示意兰肃多喝些。 一饮而尽向后倚靠在斑丝隐囊上,此刻觉得平静了好多。“情感是由心而生的……随心而行便好……懂吗?”像是问刘川又像是自言自语。 “懂。” “你懂?”没想到刘川会回答。 “怎么?”刘川反倒觉得奇怪。 “那你说说。”索性盘腿上榻,对着刘川。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可说的?”没理会兰肃。 “比如门当户对,高矮胖瘦,年龄,甚至性别?什么都可以不管?” “快睡吧。别拧巴了。” “刘子玄,你别看了。”隔着几案拽刘川。“和我说说。” 放下手中书,转身看着兰肃,“你打过仗吗?上战场的那种。” 兰肃虽说从小跟着光禄勋唐冉沙场点过兵,校场练过队,但像刘川那样出征前线,真刀真枪浴血奋战,确实从未有过。于是,虽不甘心可还是摇摇头。 “西征对岐国一役,我率千骑被设伏,与敌军二千骑兵遭遇,双方激烈拼杀,我军利用地形守了二天一夜,剩余不过百人。终撑到支援赶来,可对方也来了主力。近十万人马杀得昏天黑地。几天下来我军虽惨胜可……”突然停住,喉咙动了动,兰肃看出这人是在努力平复情绪。 “你见过尸体堆成的山吗?踩在上面清理战场,搬开一层又一层,人和马,有全的,有一半儿的,有少胳膊少腿儿的,还有只剩胳膊腿儿的,与屠宰场无异。人血马血混在一起,站地上没过脚背,踩上去黏黏稠稠的,空气里、鼻腔中,连嘴里都是血腥味儿。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尸体叠尸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是文学夸张,是客观写实。”刘川平静地讲述着,情绪再看不出有任何波动。“前一秒还一起说笑的人,下一秒就没了。每次出战,都是生死未卜。”说罢,看向兰肃,“你问我喜欢需要考虑什么?” 此时,兰肃酒醒了些。他端起不知何时刘川又给斟满的茶,默默地喝着。思索了会儿,“你说的西征对岐国一役……你兄长,子柏将军……是不是就是那一战……”眼见这人皱起眉,拳头紧握,兰肃知道刚才这人停顿下来平复情绪的原因了。 看着此时低头不语、心力交瘁的刘川,兰肃瞬间有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及伤心处的感慨,同时又有种揭人伤疤的自责。想着伸手安慰可……手伸到一半儿,突然想起之前石渠伴读时和这人“玩儿变脸”的情形——感觉这人似乎很“抗拒”身体上的接触。兰肃把这行为理解为个人喜好。鉴于眼下不宜开玩笑,于是连忙缩回手,轻叹口气,赶紧换了个话题。“那天……就你沐浴、我给你更衣那天,我看你身上……” “嗯。” “那深的……” “是箭射的。战场都是满弓往死里拉,上身就是一个坑。” “都……这样吗?” “嗯,常年打仗的有一个算一个。” 兰肃沉默了,那天他见到刘川身上的伤痕,真的有些窒息。他知道战争残酷,可一个自己认识的活生生的人,身上满是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不是一处而是好多处,很多地方明显是旧伤上又添新伤,那个时候,真的被震撼到了——白马银枪少年将,听上去威风凛凛,可谁又想过他也不过是个少年。而这,还是活着归来的幸运儿,更多的是那些正值青春却逝去韶华的、战死沙场的好儿郎。那些本该承欢父母膝下的人子,本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夫、人父…… 战争,拼得你死我活的意义它究竟在哪里?可面对入侵能不奋起抵抗吗?非暴力不合作……吗?兰肃唾弃得轻蔑一笑,“简直异想天开。” “嗯?”给刘川听愣了。 “啊,我……想别的事儿呢。”兰肃连忙解释。像那天一样深换口气,可还是觉得缺氧。 刘川看着,“所以,你主和我明白,你若主战……我也能理解。” “……我……”看着刘川,兰肃心里五味杂陈。 “别拧巴了,快睡吧。”继续看书。 …… 望着床上的承尘,不知过了多久……“刘子玄,你觉得你现在的日子真实吗?”虽然刘川已躺下许久,可兰肃就觉得他还没睡。“……想明白了再活和稀里糊涂到死哪个好些?……难得糊涂是因为想明白了吗?……真的就没有两全的方法吗?……”有上句儿没下句儿地说着哪哪儿都不挨着的话。 不知何时,刘川来到了床边,先伸手试了下兰肃额头,确定不是生病了说胡话,他认为应该还是酒的缘故——就是喝高了。索性坐到床边,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人,“酒量浅就别喝。”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喝多了也要理直气壮。 刘川狠狠地瞪了眼兰肃:“学李白是吧?他就是喝死的!” 见刘川真生气了,也只好服软,“……这不是心里烦嘛。” “那现在呢?” “……一样。”兰肃干脆坐起身,倚在床架上,“自打有狗内年,战争就没断过,纵观人类历史,和平的时间加起来总共没多少年,战乱才是常态。上古时候蚩尤骑着熊猫打,到咱这儿骑牛骑马骑骆驼,连动物都没放过。《司马法》把战争分为正义和非正义。孙膑认为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只能以战止战。《尉缭子》打着诛暴乱,禁不义的大旗。对,还有你刚看的内个,” 指着放在几案上,刘川晚上看的书,“《六韬》是吧?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打着‘利天下’的幌子教人怎么害人,还都有理了?!我就纳闷儿了,争得家破了、国亡了、命没了,图什么?!” 刘川看着这越说越来劲之人乐,“书读得还挺多。” “读那些都没用,都是变着说法儿教人怎么害人。就你內《六韬》,见利不失,遇时不移。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冠冕堂皇得教人如何乘人之危,怎么变着方儿的犯坏。这兵法呀,就如同奕者之谱,设之为法,可应变制胜,关键还是在人。人西汉景桓侯没看过一眼兵书,不一样逐匈奴于漠北,禅于姑衍,饮马瀚海吗?‘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懂吗?” “这样的也就他一人。” “你不能只看一家儿的,内匈奴连个字儿都没有,人家不一样敢和国力最鼎盛时期的汉叫板吗?” “那不是被灭了吗?” “那是被灭的吗?那是它自个儿家里作死!汉不过是不得已之下选择了拣良将而任之,训锐士而御之,广营田而实之,设烽堠而待之,候其虚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的守边之道,误打误撞得资不费而寇自除罢了。” 刘川浅笑着看着兰肃,“你到底想说什么?” 仰头轻叹,“我在想,要不我干脆就藩得了。让他们争去吧……”看着刘川,“那天我看到你身上的伤痕,让我对战争有了新的认识。当晚整夜未眠,确实想了很多。我从小虽受的是帝王教育,见的是人心险恶,但自诩还保留着人的基本良知。虽说做不到舍身饲虎,但也见不得天下民不聊生。我不想为了自己内点儿**而将整个天下推入水深火热之中。”深叹口气,“这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普天之下,众生平等!” “你若为君,天下之幸。”刘川看了兰肃半天,撂下这么一句起身离开。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就非要上赶着找个人去给他磕头呢?!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自个儿管好自个儿它不好吗?!” 刘川躺回榻上,听着兰肃还在念念叨叨发着酒疯……“几个菜喝成这样?” “就那么一盘儿桂花糕!” 刘川摇头,脸上却泛起宠溺的笑…… 第11章 上林非狩猎 夜宴非放松 不日,一大早,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出未央西安门前往上林苑狩猎。镶金嵌玉的车马组成绵延几里的车队,旌旗招展着在长街上一路疾驰,车马鼎沸,震颤着半座皇城。 猎场上,一帮王孙公子身穿胡服,拉弓搭箭,跃跃欲试。唯二位皇子提出只在远处于马上观望。恭王的理由是德施天下,德及禽兽。而陵王的理由则是诸侯不掩群,能省一只是一只。荣王和丰王乐,讨论着回头请旨改陵王封号为抠王。 大队人马跑马狩猎,驰骏狗逐狡兽,以鹰鹞逐雄兔。上百匹畋马撒了欢儿地飞奔,真是百马攒蹄近相映,群士放逐似沙场……只见荣王兰泽、韩樱、刘川,三人冲在最前,齐头并进,互不相让,箭不苟害,弓不虚发,所瞄猎物皆应声而倒。 众人汇合,清点猎物,荣王、刘川为首,韩樱次之。 兰泽见未分高下便提议与刘川比骑射。丰王兰烈抢先上前,以上次长乐宫交手未果,先来后到为由,要刘川先和自己比试一番。 趁着兰泽侧头于心中分析着自己这二皇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之际,刘川看向兰肃,征求意见。 见陵王摆手表示不允,恭王便不再沉默,笑问陵王:“涉猎比武本是常态,此般阻挠又是何意呢?” 陵王笑答:“只是怕伤到人。” 兰溱嗤笑:“要不咱干脆刺绣,那个安全。” 兰 肃眼见阻拦无果,在刘川、丰王下马穿戴盔甲,背箭袋,整箭矢,换骑弓,约定五箭定输赢之后,下马,示意刘川骑自己的马。此次上林狩猎,除了几位皇子随行带着自己的马匹外,其他人的马都是临时分配的。 刘川、兰烈二人各自上马,先小步慢溜数回,随后缓步慢跑,后放大步快跑,再回至小步慢溜。二人往中央汇合,拱手行礼后相反方向奔跑拉至足够距离即刻调转马头对向冲锋。陵王这马是匹热血统纯血马,一身黝黑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而特点就一个:快! 五箭射完,刘川无事,丰王中三。箭头已做处理并不伤人,可兰烈并未打算收手,于二人错马之际,丰王马上俯身用弓弦和弓稍扭住一支插入地上之箭,挑起,接箭,调转马头,搭箭,拉弓,射向刘川。刘川感觉脑后生风,赶紧调整重心,左脚脱蹬,将整个人移到马右侧与马平行,躲过这箭。 兰烈在后面猛踹马蹬,追赶途中再次弓弦捎箭,准备拉弓。 此时,一直于远处观望的兰肃,左手握弓臂,拇指上的玉螭凤纹韘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右手搭箭满弦引射。兰肃这把弓为反曲步弓,弓长一米又七,紫杉木制。眨眼间两箭离手——一箭射兰烈手中之弓,一箭射兰烈□□之马。兰烈应声摔落马下。 兰溱旁边看着,心中暗叹:堪比吕布辕门射戟,赵云一箭断帆。 刘川于马上回望,亦为惊叹,心想当年徐晃铜雀台折柳也不过如此。 众人皆赞陵王好箭法。 荣王策马至前,瞅了眼被人搀扶着却还在不依不饶找放冷箭之人的丰王……心里不觉嘀咕:在众目睽睽之下违规放“回马箭”……丰王这是唱得哪出?见丰王“强撑”身体,仿佛摔得不轻,便吩咐四周“快来人!扶丰王回去休息。” 此时,兰肃策马赶至,兰烈听身旁护卫提醒说放箭之人就是陵王便恶狠狠盯着兰肃不语。 兰肃刚想开口,兰烈突然做出不适状,根本不给兰肃说话的机会,只招呼着众人扶自己回行宫。 兰泽望着兰烈的身影,于心中疑惑老二竟没发作的同时,不禁感叹,看来陵王要平此事必定得大出血了。边这样想着边“刘川将军,请赐教!” 刘川发现兰泽正用跃跃欲试的眼神盯着他。 “还请皇兄高抬贵手,”随着话音儿,兰肃骑马至二人身旁,满脸营业笑,“皇上刚给我指个伴读,要是再受伤,我这学业可如何是好呀?” 兰泽瞅着兰肃乐,“老四刚复课又受伤,你四皇兄的学业,你怎么不说了?!”兰烈之前因和韩樱干架被禁足,今儿也是刚重获自由没几天。 兰肃摸着鼻子笑道:“四哥天生聪慧,可无师自通。” “陵王啊,你看!这箭已做了处理,不会伤人。你刚射那两箭,不会不知道吧?”兰泽继续逗着兰肃,不肯有半点儿退让。 “皇兄骑射技艺精湛,方才涉猎,我在远处瞧得真真儿,子玄只是一时运气,实则难与皇兄相提并论。再说,子玄乃朝廷大司马车骑将军,方才四皇兄所为,已然有失体面,若再执意比试,岂不显得咱们皇家子孙不依不饶、专横跋扈、仗势欺人了。”说着靠近兰泽,压低声音,“子玄现在可是安国公家独子,若有什么闪失,回头即使人家里不追究,咱也没法儿向皇上交代不是?!”眼见兰泽有些动摇,兰肃赶紧看向刘川,“子玄,还不快谢过荣王手下留情。” 话已至此,刘川心里就算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照做,因为陵王不但一口一个“子玄”叫着,而且讨好的眼神更像在哄着他。于是,侧头,作揖行礼,“末将多有得罪。荣王骑□□湛,末将自愧不如。” 未等荣王开口,“子玄啊,我皇兄的骑射那可是神川第一。而且胸怀广阔,宽宏大度,是绝不会与自家将军计较的。你且退下吧。”说罢,朝荣王拱手作揖,“小小插曲,还望未坏皇兄雅兴。” 荣王看着刘川的背影,冲兰肃扬扬下巴,调侃道:“这么护着,不如筑金屋以藏之,如何?” “哈哈哈哈哈,”笑着眨眨眼,“皇兄此言正合我意。” “不学无术。”荣王笑骂。都调转马头准备离开了,又不觉回头。望着刘川的背景……意味深长地看着兰肃,“你可知道你四哥的脾气?” “是他违规在先。”笑着的脸上看得出也是自知事情之棘手。 兰泽点头乐,“你这是要和丰王讲规矩?” 兰肃笑着叹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见义勇为还是作茧自缚……”兰泽认真盯着兰肃,“可别救人不成反累己呀。”说罢,冲兰肃扬扬眉,策马离去。 兰肃默念着兰泽的警告……淡然一笑,回身,紧蹬几下马镫,追上刘川。两马并行,抬手……犹豫再三,最后只在其后背轻拍了两下。见刘川未理会自己,“别在意,你赢不了他。” 刘川猛然勒马,怒视兰肃。“哈哈哈哈……”换来兰肃一串爽朗的笑声。 “好啦,回头补偿你。” “我能赢。”还在原地坚持。 “嗯,那又如何?”看着执着的刘川笑问道:“你赢了又如何?” 刘川被问住。仔细想来,确实。以自己的立场,反而应该是输比较好吧。 见刘川态度缓和了些,“所谓‘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你呀,示个弱而已,以退为进不好吗?刚才涉猎啊,你就应该放些水,这又不是战场。” “我又不是你!”扔出一句,继续前行。 追上刘川与之并行。“你呀,就不能说点我愿听的。” “愿听什么?” “嗯……陵王所言极是,陵王英明,陵王……” “白痴。” “哎?你这人……”感慨着自己堂堂皇子,在刘川这儿就这么不值钱。“对了,它叫留影。”见刘川扭头,一脸疑惑,冲其□□马抬了抬下巴,“是我打小儿养的。”一脸傲娇,仿佛在说“此乃吾家丰城也。” 刘川低头,回想刚才……确实马如其名,快得不见马只留影。 “刘川,留影,你俩呀,会不会五百年前……”想说“是一家”,可眼见对方目光瞬间犀利,便把已到嘴边儿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白痴。”意识到又着了这个人的道儿,刘川瞅了眼兰肃,“照你这么说,我的战马名骕光,是不是和你也有些关系?” 兰肃听着,回想起平日上下朝的情形……“那金络白玉鞍,飒沓丹阙前的一身雪白、阳光下像镶了金边儿、仿佛发着光的主原来叫‘骕光’啊。……萧萧骕骦鸣,熠熠湛卢光。倒是不虚此名。” 感叹之余抬眼再瞧刘川,突然想起那日相迎西征大军的场景,脑海中冒出那历经北齐隋唐三朝的卢思道的《从军行》:“朔方峰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这样想着,盯着刘川,竟一时出了神儿…… 狩猎之后,自是少不了用一场欢宴来放松一天的疲劳。一帮公子王孙、年轻小伙儿们边享用猎物,边欣赏歌舞——此时,有美酒有美食有美人…… 这殿里的众人,别看平日里行事个个礼数周全、有礼有节,但毕竟都是龙血凤髓、佩金带紫的万金之子。纵观历史,凡皇室贵族氏家、家素贵之子,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沾染狗马声色、饮酒六博、鐕核持筹之习,亦无可免于同狎朋昵友、优伶娼交之往来之好。桀骜不驯、风流倜傥是捧着说,其实就是放荡不羁、关系混乱。但对于这些皇子王孙、金枝玉叶来说,都是日常,未有例外。 金殿离郊娱渐久,钟鼓曲歌沉绿酒。 红娇绿媚佩鸾鸣,徐徐豪门筵上行。 羽衣飘逸霓裳舞,音妙微步恍若仙。 公子权贵举盏邀,频频隔座乱飞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所有人都喝开了…… 酒色生香使得丰王兰烈一扫刚入席时脸上的阴霾,随着欢歌曼舞摇头晃脑,沉浸在温香软玉中…… 兰肃瞅准时机凑到兰烈身边,手肘怼怼这人,低声笑语道:“皇兄,多有得罪啊。” 退下满怀的春色,眄了眼兰肃,“看来‘人’在你这儿不便宜呀。” 兰肃明白在说刘川,于是“皇上指得,不敢慢待。” 兰烈乐,“说什么得不得罪的,都是明码标价,按价赔了便是。”说着凑近兰肃耳边,“我这儿有几个州牧,手里的几个郡县连年天灾,根本没法儿生产劳作。需要你和你内岳父老泰山知会声儿,财政上还得朝廷继续支持。” “皇兄说得这几个郡县,不会刚好是司隶台准备弹劾的内几个吧?”见兰泽冷笑,“我怎么听说,调查回来的刺史可都认为他们是谎报灾情,骗朝廷扶持呢。” “这你不必担心,我保证折子递不到皇上那儿。”兰烈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伸手揽过兰肃肩头的同时另一只手将从自个儿怀里掏出的一个纸封塞入兰肃衣襟后顺手拍了拍兰肃前胸,“我也不便宜!你不亏!”说罢,起身欲离开。 兰肃连忙伸手,拽住这人手腕,将人硬生生拉回席上。“皇兄这是早准备好了?”点点自己胸前——那衣襟内的纸封。突然警觉起来“白天不会是为这而给我下得套吧?!” 兰烈乐,“陵王这话儿说得,难不成你真以为这围猎是一帮闲人没事儿聚一块儿找乐子吗?” 兰肃尬笑。是啊,他能不明白吗?这些最清闲官职的人时常凑一起,看着把酒言欢、纵情声色,可……这才是他们的职场,他们是在履职。推杯换盏间所言之事无不关系着国计民生,左右千家万户的命运。未央朝会所议之事都是出自这里,这酒席欢宴上所论之事才是国策。 “皇兄可知,皇上有意缩减财政开支,正让穆司农带着人制定节流政策。整治贪腐、树廉洁之风便是其中一项。”看着兰烈,“这信息就算我为今儿的失礼给皇兄赔得不是吧。可既然下步要全面彻查,难免要殃及池鱼,所以……还是及早上岸为好。至于这个……皇兄还是别趟这浑水了。”说着便要拿出纸封。 兰烈面无表情听着兰肃“透风”,知道这定是近水楼台先得的月,可他也不只兰肃这一道透风的墙。所以…… 按住兰肃已伸进衣襟的手,“如此大的动作免不了引起风吹草动,估计这殿中之人都已经听到了风声。你这……”冲兰肃会心一笑,“不但要明码标价更要诚信经营,以次充好、见人下菜碟儿可不成。你好歹最次也是个诸侯王,别落得个‘奸商’的名号。这个,”说着拍拍兰肃手背,“还得留你这儿。” 见兰肃不悦,索性搂上其肩膀,“怎么?觉得贵了?我这人你也知道,不同于二哥,从不讹人也不强买强卖。你要是觉得这纸封不值……”挑挑眉,“内相辉楼的管事,我可一直很感兴趣,不如……” 抬手甩开身上的兰烈,“听说皇兄最近尤爱相辉楼……”瞅着这人,“皇兄,相辉楼并非风月场所,皇兄要泄欲可是找错了地方。” 兰烈乐,“你要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那‘齐闾’可是天下第一秦楼楚馆,各种奇思妙想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给你实现不了的,我犯得着去那素净儿的相辉楼找乐子吗?!” “那皇兄不但经常留宿更是时不时酒后乱……又是所为何呢?” “啧,不是说了我对内管事……叫什么岑……什么意?”不确定得侧侧头。遗憾得笑着“可她不从我。”不怀好意地眄了眼兰肃,“听说你和她熟,不如……给她说说?” “皇兄费半天劲就只为一个酒楼管事?”看出这人应该是蓄谋已久。 兰烈假装思索着……“都说有钱难买心头好,可……确实!卖得便宜了。”靠近兰肃,“西征大军虽说凯旋,可归来之时兵力却只剩出征时的一半,此般战损……” “皇兄这是想效仿内南宋朝堂吗?” 笑着重新搭上兰肃肩膀,“咱朝大司马虽不掌兵,可军中诸多将领都是安国公一手提拔。此次西征以安国公的刘家将为班底,你怎么不说是咱父皇的动态裁军、变相削军队的藩呢?”边说边观察兰肃表情的变化……“折了人家长子又借着小儿子将安国公明升暗降,你对人小将军出这个价儿……又怎么了?!对了,你刚不自己也说‘皇上指得,不能慢待’吗?” 见兰肃望向刘川的眼神,兰烈心中确信已然吃定了这人。于是用力搂了搂兰肃,拉进两人的距离“像这种只要戴上‘贫困’的帽子便可不劳而获致富的方式,只要制度还支持它就禁不了。皇上对此应该也是心知肚明,可为何不取消呢?” 冲兰肃挑挑眉,“说白了它是种福利、是皇恩浩荡。可给谁不给谁的,就看……”说着,自己斟满一杯酒,冲兰肃做了个“敬你”的动作,“你了。”一饮而尽。 贴近兰肃耳旁,“事成之后,带上你的小将军来‘齐闾’,一定让你们乐不思蜀,感叹不枉此生。”说罢,拍拍兰肃肩膀,起身,离席。 长夜笙歌凉席好,添广袖、依依来笑。 一曲入怀惊侧帽,便举杯、醉醒皆妙。 梁柱氤氲香雾绕,檀板促、此时夜好。 扇底粉腮堆巧笑,劝诸君、莫负年少。 兰肃回到自己席位,因为刚在兰烈那儿“受得气”心里有些郁闷,不觉多喝了几杯……此时,半眯着眼,一脸沉醉地赏着歌舞,品着美酒佳肴。一时兴起,“园开簪带合,亭迥春芳过。莺度游丝断,风驶落花多。峰幽来鸣啭,洲横拥浪波。歌声初出牖,舞影乍侵柯。面玉同钗玉,衣罗异草萝。既悦弦筒畅,复欢文酒和。”转脸,“刘子玄,”略带微醺地看着身边的刘川,“这陈后主的快乐,可懂得?”说着笑了起来。 刘川冷眼看着陵王,“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吗?” “啊?你……”兰肃愣住,思索片刻,笑了下,“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子玄将军你呀,也及时行乐一下嘛。”说完又恢复一副嬉笑态。 “富贵不知乐业,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不屑地白了眼陵王。 兰肃看着刘川……意外于这小将军小小年纪竟这般古板无趣。可这世间看着一本正经,实则道貌岸然之辈趋之若鹜,究竟是正人君子,还是衣冠禽兽,不经事儿哪知道。又想起刚才兰烈说的军事削藩……可对于“为国捐躯奖,功高盖主罚”的道理又觉得没毛病。可…… 即便如此,为人臣者依然要忠于君主。这……又觉得有违人性。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自古至今无限推崇的人性光辉点是否就是因为它但凡是个人就该做不到呢?真要做到了,反而就不是人了。这都成了圣人、成了佛,还要圣贤佛祖干嘛呢?就像那句我要能行还显出你吗?!所以这所谓的教化,是真心希望众生升天还就只是为了受人敬仰呢?…… 兰肃想着看着,看着想着……等收回思绪,关注视线时,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停在刘川处,想着就因为自己父皇的一念而……虽说也谈不上家破人亡,可这人小小年纪便经历数年征战,历经生死……不觉心中一紧。 再仔细观瞧这人……不知是自己酒后眼花,还是灯火作祟,只觉此时眼前这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瑰姿艳逸,柔情绰态,髣髴若轻云蔽月,飘飖若流风回雪,真是……媚于语言。下意识抬手,轻触上刘川脸庞…… 刘川猛然侧头看向兰肃,一双惊慌的目光碰上一对迷离的眼神,二人对望着竟都一时出了神儿……直到洪越(字明之)过来,揽着兰肃的肩膀坐下,二人方才猛然回神儿。 兰肃察觉失态,连忙收回手,端起酒杯小酌以掩尴尬……洪越也是喝高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和脂粉味儿,抱怨说最近在相辉楼总也见不着他——相辉楼全名花萼相辉楼,有天下第一楼的美誉,为永安城最顶级会馆,出入的都是皇亲国戚公子王孙,正如坊间传言,进得去未央宫不一定入得了相辉门。 陵王摇头,“明之呀,你喝多了,净瞎说。” “怎么我瞎说,里面是个人就认识你。” 宫诚(字长青)凑过来,“我作证!” 兰肃坚定地摇头,“明之、长青,你们可能误会了。要说我一有为的皇子,在京城能没人知道吗?!” “人说的是‘认识’,就是不但知道而且见过!熟悉!”洪越坚持。 曹信(字子恒)也不服气,帮腔道:“确实,你的口味、各种喜好,没一个不知道的。” 兰肃继续狡辩道:“子恒啊,我真没有。” “没有什么?!你之前不还一直住那儿,连见彰都不回吗?内常年包房的,不是你啊?!”洪越也是喝高了,借着酒劲儿誓要与陵王一争到底。 兰肃赶紧制止,“明之,咱能不说话吗?” 曹信纳闷,“齐闾你不爱去,可最近这樊楼和平康坊也总没见你……你忙什么呢?” 宫诚点头,“谁说不是。旗亭、秦楼也都没见着。” 兰肃起身,作揖,“各位祖宗,我先告辞了。”拽着刘川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第12章 夜宿上林苑 吵架行宫中 上林苑陵王行宫内明堂—— 东侧,刘川端坐太师椅,手边桌子上点着那只见彰宫的鎏金博山炉——因为他曾说过那香的味道好闻。放着那套“君幸酒”漆器——带香炉的时候兰肃索性使人一并带了。 正北,兰肃于的榻上斜靠着凭几,抱怨着凭几太硬实,让人赶紧去他辂车取隐囊后,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侍者们东扯西扯,聊着闲天儿醒酒。 二人轮流沐浴更衣。 收拾挺当,刘川仍旧端坐品茶读书。 而兰肃则是继续闲扯,直到把一众侍者都聊走了。瞅着四周只剩一个刘川,于是“今儿狩猎挺好玩儿吧?”的开始没话硬起。 刘川本就心烦,又加上领教过这人“微醺”后的话痨状态,于是……犹如东风射马耳,根本没理会。 “忙活一天你也累了吧?” 东风再射马耳。 “要不叫人来点儿夜宵怎么样?” 东风还射马耳。 “是困了吗?” 东风一直射马耳。 不耐烦一句“你聋了吧?!”换来狠狠一眼。“你这不理人是什么意思啊?”兰肃喊着冤。 “……” “哎不是,咱俩这样……”手在二人间划了个来回,“难道不别扭吗?” “……” “我说刘子玄,你是没长耳朵吗?!” “……” “刘子玄我和你说话呢!” “……” “刘川!” 听对方指名道姓,刘川知道是真急了。于是冷冷一句“想听什么?” “想听……”兰肃侧头,“这不是‘想听’什么的事儿吧。”见对方怨气满满瞪向自己,于是试探道:“你是因为刚在宴上他们口无遮拦说得那些话吗?”目光转瞬间变得犀利。兰肃算是找着答案了,“我又没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多大点儿事儿啊。再者说了,就算你是我的伴读,可只要你不惹我,我是定不会像上回石渠阁那样‘连累’你的。”一副不以为然得摆摆手,“甭担心!不叫事儿!” “荒唐!” “啊?!”先是一愣,继而为自个儿打着圆场:“人不风流枉少年嘛。这种事儿,”悠闲地往隐囊上一靠,“在这永安京中、王孙公子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你呀,出征时年纪小又回来的时间短,错过了这人间芳菲、千娇百媚、姹紫嫣红。不过来日方长,回头本王带你,”拍着胸脯,“一日看尽永安花!” “无能第一,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兰肃听罢,大笑着“顶风作案”“没想到你也读《红楼梦》。” “你!” “皇上是让你‘恪尽监督之责,不可怠慢。’可……你听听得了,还真当真啊。”面对刘川的“教导”是一脸不屑。 刘川也是恨得牙痒痒,于是“哼!” 皱眉瞅着刘川乐,“所以你一直不搭理我,是因为怕受连累而刻意和我划清界限?” “啊?” “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懂得趋利避害、见风使舵了啊。” “……你!” 兰肃见这人憋出一个大红脸,不由“怎么不对吗?!” 刘川心烦一撇,扭过头狠狠一句“去你的!” “你说什么?” “哼!” “你这算什么态度?!” “啊。” “哎我说刘子玄!” “是。” 给兰肃气乐了,干脆起身。来到这人面前,居高临下,“你别总‘嗯啊’的成吗!?”说罢是一脸坏笑。可没成想这在他眼中应是清水出芙蓉之人居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索性挑衅一句“那我应该给你叫好、称赞你很棒吗?!” “哎?你这人……”白了眼刘川,“真是不学好啊!” “殿下何出此言啊?”一脸无辜,“嗯啊这是去你的吧,是相声的词儿。我在给殿下捧哏,不然,”挑挑眉,“你以为呢?” “哈!你……”面对刘川的挑衅,兰肃一时胜负欲起,盯着这人,“有点儿意思啊。” “近墨者黑罢了。” “啊……”意味深长得点点头,仿佛在憋什么大招。 一会儿,“你那些荒唐事儿,不算什么,我也干过。” “啊?!”意外之余将信将疑。 斜眼看着兰肃,“怎么?不行?” 兰肃先是一愣,后又若有所思,继而盯向地面……沉着脸。 刘川侧头,一脸得意带挑衅“多大点儿事儿啊。”模仿兰肃的语气,重复其刚才的话。被兰肃白了眼,“人不风流枉少年嘛。”继续模仿其语气,重复其说过的话。“免得还得麻烦殿下带我一日看尽永安……” “你有完没完?!”不等刘川说完便爆发了。 而刘川则挑挑眉,像没事儿人一般端起羽觞杯悠闲品起茶。 二人一时沉默…… 许久,放下羽觞杯,“这就是你所谓的随心而行啊。” 虽说语调轻描淡写,可兰肃怎么听都像在嘲讽。于是……也是没吃过这哑巴亏,所以怒从心头起,打算用目光杀死对方。 而刘川,不但毫不示弱,更是变本加厉地回“瞪”。 二人都执着着想用念力制胜…… 兰肃突然俯身,蜻蜓点水。撤回身,挑挑眉“这,才是我所谓的随心而行。”本是个出于争强好胜而教刘川如何做人的恶作剧——通过观察与多次实践,他已看出这人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可没成想却得到了这种回应——对面低眉垂目、面红耳热、完全不知所措却在强装镇定。意外之余又觉十足可爱,不觉笑出声。 听到笑声,刘川抬头。只一瞥——飞速地一扫而过。 可精明如兰肃,他完全读出了这一眼中的千娇百媚、姹紫嫣红。盯着刘川,皱眉盈笑。可思索了也就片刻,继而再次俯身,这次不似之前而是实实在在…… 轻纱幔帐,“你喜欢我。”不似提问更像陈述。 刘川未作答,只是呼吸更加急促。 “这荒唐事儿,你是真没干过。刚刚那吻,也是初次?” “你!”又羞又愤。 “本王真是……何德何能呀。” “……话真多。” “《诗经》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如今你投我以处……”兰肃俯身,“报之以元稹的《会真诗三十韵》如何?” 夜已央,刘川被外面滂沱的雨声吵醒。朦胧中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侧目看向枕边人,从未有过的距离仔细端详——既熟悉又陌生。回想种种,仍觉耳红心跳。别看这人日常行事随心所欲、随性而为可……确也分事儿。对于有些事,还真是顾人感受、善解人意。如此恰到好处,那得是日积月累下的…… 想到此,原本含情脉脉的眼神瞬间透出杀气。越想越气之下干脆拽起枕于颈下的手臂,没好气儿得甩向一旁。随即翻身,不想再多看一眼那俊朗的脸庞。可刚以背视人,便听到身后传来兰肃的笑声。 兰肃也是被雨声吵醒。他睡眠本就浅,正酝酿重新入睡之际,感到身边人在往他怀里钻。曾经沧海无数、遍览巫山重重的他怎会不明了这是对他满意的表现,所以心中不免得意洋洋。可就在自我感觉良好时却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不由乐着好奇“你这是不良反应?” “怎么?没见过?!” “这……”兰肃聆音察理,故意欲擒故纵“确实。见得少了。”不出所料,是一语惊起身边人。“好了好了,别气了。我是说见你见得少了。”赶紧输送糖衣炮弹。“那些荒唐之事……我以后不会有了。”双眸剪水、含情脉脉。 刘川眄了眼这“虚情假意”,“词儿可真熟。” 兰肃乐出声,“你呀,我好歹也是皇子,就不能顺着我说点儿。”人不老实带着手也开始不老实。就在为所欲为之际,一个没留神儿而至攻守之势异也。兰肃仰面,读出了那“秋波横欲流”之意。可…… 刘川瞧着这人心犹豫而迟疑兮,欲言语又不可的别扭劲儿,一时有些懵。他哪儿知道对面是主动权掌握惯了得不适应角色切换。 兰肃见这人竟在此时此刻“呆若木鸡”,不觉暗自笑叹其天然无雕饰。凝视着眼前这目若灿星,清冷俊朗,阴柔中带着十足英气又为人少言却有气敢任的面庞……突然想起之前狩猎让人示弱兰泽时,曾说过回头要补偿人家一事……心一横,倒不如此时就兑现了。于是点点头,算是“助纣为虐”。 都说好事多磨,可要想下笔如有神它得是读书破万卷。像刘川这种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主,结果只能是难为了兰肃。所以无奈之余,兰肃只好手把手现场教学。 外面的雨继续下着,不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而且越下越大…… 刘川再睁眼,天已大亮。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侧头观察兰肃,试图判断这人的状态。 “我也知道我好看……”兰肃突然轻语,双目微睁,笑眄刘川。而随即来自刘川的一连串“我问你答”让兰肃不觉笑叹“你这平日里瞧着清冷寡言的一个人,没想到还如此知冷知热……哎你笑什么?” “你也会害羞。”双眸含笑。 “我……”一下摸鼻子,一下清嗓子,最后小声抱怨一句“你也不听听自个儿都问了些什么。” 见兰肃别别扭扭,不由再次追问“从未有过?”虽觉不可能,可还是多少有些期许。 “那……倒也不是。”诚实的回答引得刘川瞬间皱眉。兰肃赶紧陪笑找补,“好奇之心嘛,人皆有之。可吃过见过后也就不再惦记了。”瞅见刘川欲言又止,“怎么了?” 刘川虽不是很懂兰肃的理论或者说根本不赞同他这荒谬的观念,可还是放弃了指责的念头。因为他现在唯一在意的,是两人的未来。所以“之前你问过我想要什么,还记得吗?” 兰肃想起之前在见彰给刘川洗尘时曾主动要给人个谢礼,于是点点头“当然。有答案了?” “嗯。”目光炙热,“你。我想要你。”语气笃定。 “不是已经……”带着难为情的笑皱眉,“给你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笃定兰肃在装傻。 “我……”兰肃当然知道,可心想这样就想让自个儿签卖身契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于是指指自己心口,“这里给你。” 刘川一愣,盯着兰肃许久,淡淡一句“不是和你说过不喜欢要直说吗?”眼神中已然褪去方才的热情,仿佛连光都跟着消失了。 兰肃顿觉心头一紧。往常不管如何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都能应对自如,可……虽然一直认为这种两厢情愿之事,谁也没占谁便宜,可看着这人一句话后便不吵不闹、息事宁人,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但他毕竟是个秉承若为自由故,万物皆可抛的主,所以…… 只好选择围魏救赵转而皱起眉,一脸严肃地质问道:“你是觉得心看不到、摸不着,所以不稀罕?还是认为我在以此为借口敷衍你?还有刚才,我说‘以后不会了’时,你说我词儿熟!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负心薄情的衣冠禽兽?!” 刘川眯眼瞧着这忿忿不平之人……端详半天“你是因为我没买你账,所以故意装生气呢吧。”盖棺定论。 立马儿瞪眼“你!”转而,突然一脸坏笑“是!要不怎么说同性相斥呢,太明白男人用愤怒掩饰心虚的套路了。”说着,乐着摇头“这太知己知彼了,它也不成。” “你!……太拧巴!”说罢翻身,望着承尘发呆。 兰肃读出这人脸上的失落,“要不……”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金珠珍宝、珊瑚翡翠、宝马良驹……你随便挑。” “不必!” “那……” “就当是给我的谢礼了。” 兰肃刚点头又皱眉——总觉得哪儿别扭。“不是!合着我拿人谢啊?!” “觉得亏了?!” 对上杀人目光,兰肃赶紧“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咱俩……”注视着刘川,“就非要非黑即白吗……” “非要非黑至少强过又当又立!”语气生硬。 “你!……”兰肃嘴角往一侧动了又动,但最终还是忍住。起身出寝,边穿衣衫边调整情绪……故意放慢语速,缓缓道:“我用‘我介意’来约束你,和放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哪个是更喜欢?接受你是你,和以‘我介意’的名义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哪个是又当又立?” 刚才刘川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又问题,于是也在努力调整情绪。可当听到兰肃不着调的理论时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身为皇子,秦皇汉武学谁不好,非要学做元稹。” “我怎么就元稹了?!” “能把水性杨花打扮得如此冠冕堂皇,你比元稹如何?!” “你才元稹!你刘稹!”兰肃也是没被人这么顶撞过,索性挺直脖子,指着刘川:“我不嫌贫爱富,不靠卖身上位,没有喜新厌旧,怎么就水性杨花?怎么就元稹了?!” “那难不成应该叫雨露均沾、博爱天下吗?!” “这他妈就叫随心而行,向心而动!” “精神至上是吧?那你确实不是元稹,你应该叫柏拉图。”突然想起前面兰肃的语式,便有样学样道:“兰·柏拉图·孝陵!” “你!……见过吵架的,可没见过吵架还带模仿的。行!”说着,假模假式地撸着袖子,“今儿本王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指着刘川“没知识、没文化,别他妈瞎模仿!那柏拉图是人家的号!人本名叫阿里斯托勒斯!你个山炮!” 依兰肃脾气,接下来就该是一拍两散、翻脸不认人的戏码了。可无意间暼见这人胸前的斑班赤点……瞬间泄了气,只双手背后在房里溜达着消气。溜了会儿,长舒口气,缓和了语气“所以,如果我同时有其他……不行吗?” “废话!”干脆利索得秒回。 “合着你这公子王孙、氏家贵胄,三妻四妾无妨。可对方若不是你一人它就不成是吧?!这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我不会!” “所以只要州官不放火,百姓就永远甭想点灯了是吗?” “你!”刘川简直要被这人的胡搅蛮缠气炸了。 这种信口拈来的歪理邪说是兰肃的强项,可眼见刘川火冒三丈,貌似真动了气,他知道若再继续,两人可能真要闹掰了,而这显然是他不愿的——不知为何,在面对如此天赐的金蝉脱壳良机时,兰肃居然退缩了。他下意识地害怕与这人断了关系。于是衡量之下,决定到此为止——关键也是场面上没输——便索性扬扬眉,“先吃饭吧。”说罢到门口,开门唤人。 直到早膳快吃好了,二人也还是谁也没搭理谁。 刘川满脑子都是二人刚才的对话……终于梳理好思路,突然放下碗筷,瞪向兰肃。 随着相处,兰肃早已发现刘川坚韧不拔的秉性,知道按这人脾气是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得翻篇儿,所以一直在静候下半场。现在见这架势,索性跟着放下碗筷,挺直身板儿,朝对方抬抬下巴,意思“放马过来吧。” 刘川被这举动气乐了,本来掀桌子的架势瞬间没了踪影,只看着兰肃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不行?” 不出所料的提问也给兰肃气乐了,不知该怎么和刘川解释。长叹口气,“这……不是说了吗?人生难以依心行啊。” “兰孝陵,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兰肃眨眨眼,看看刘川又垂目思索了会儿……带着无奈的语气和淡淡的哀愁长叹口气,“这皇家的婚姻就是桩买卖,感情……”摇摇头,“根本身不由己呀。” 刘川盯着兰肃,点点头,“这要搁诸葛孔明那儿,此时应该举着扇子开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了。” “你!”面对自己好容易酝酿出的感情瞬间被这人插穿,兰肃“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对于皇室而言,这亲密关系不过是强大自身的手段!昨儿兰孝奂是怎么对你的,你是忘了吗?!当着我面儿就想要你命,你以为他在吓唬你吗?!我告诉你,他真能!” 刘川回想起昨日狩猎,也是心有余悸。多年征战经验让他能清楚辨别出真实的杀意,可……“你别岔话题行吗?” “你!……这执着劲儿哪儿来的?!”嘴上抱怨着,心里却在飞快得盘算——面对佯怒、打岔接连被识破,于是起身“刘子玄!今儿我话搁这儿!我喜欢你!你爱信不信!心我也放你那儿,你爱要不要!至于你的想法儿……你可以试试。有些事儿要试过才知道!”拿出了程咬金的第三板斧——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出寝殿。 第13章 荣王藏娇妻 陵王会将领 荣王行宫,大皇子兰泽坐于榻上悠闲地品着茶。一旁的拔步床幕帘半掩,里面侧卧之人正含情脉脉看着兰泽…… 兰泽意识到投来的目光,冲这人歪歪头“嗯?” 笑着起身,穿着衣裳,“我去安排早膳。” 兰泽点头。看着这人穿戴梳妆……“昨天骑了一天马,感觉如何?” “不怎么样!累得要命,浑身疼。” “哈哈哈,没瞧出来,可是精力旺盛呢。” 拿起妆奁里的一束假花,扔向兰泽,笑骂着“没句正经!” 兰泽捡起假花,来到这人身边,看着铜镜中的倒影……“今儿还男装吗?” “不要了,妾身还是在一旁侍候着吧。” 将刚才捡起的假花为这人插入发髻,“一时心血来潮说想狩猎的是你,给你攒了这么个局又觉无趣的还是你,你呀……” “怎么?开始嫌弃妾身了?”起身,瞪着兰泽,一脸娇嗔。 “要变心早变了,还等现在吗?”搂住腰身,低语道:“你我连七年之痒都过了……”突然乐,“直接奔着十年磨一剑去了。” “可贞儿觉得与殿下……”回搂上兰泽,靠入其怀中,“一如昨日初相识,百年亦无怨悔心。” 兰泽乐着感慨,“哎呀,真是不怪纣王太昏庸,只因妲己是妖精啊。”低头捏着人的下巴,“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好似芙蓉著秋雨,低眉羞语,小晕潮红之人,如今……” “如今怎样?殿下敢说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而是……你昨天是骑了一天马而我却是狩了一天猎,”尬笑了下,“是吃不消呀。” “不让你累点儿,像昨晚夜宴那种香艳场面怕你把持不住!” 兰泽乐,“我要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这么多年不早成婚了?还等什么?!” “可……又不能一直拖着……”突然,难掩的忧伤。 兰泽心疼得赶紧将这人搂住,轻抚后背安慰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不想委屈你。” “可若是一再推脱……陵王就那么个作妖法儿,最后还不是得乖乖行礼。表面上看那是皇上下得旨,可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皇上是迫于长信殿的压力。所以……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你私藏民女,还生儿女育,那恐怕……”说着更紧得搂住兰泽,“贞儿只想在殿下身边,至于什么名分我不在乎。可若是因此让殿下难做,贞儿可是……”说着,反起胃来。 兰泽连忙为何贞儿捋着后背,“都这样了还想着出来玩儿,也不考虑下腹中胎儿。看,人不乐意了吧。”何贞儿,母为兰泽母后、当今皇后何令轩随嫁神川的琴女——当年随主远嫁异国他乡,除了远离亲人外,更是离别了情郎。 临别前夕,依惜话别,泪眼婆娑。念此一去,千里相隔,动如参商。应是无限心事互诉却无语凝噎,唯见江心秋月,听荻花瑟瑟。方才懂得“相见时难别亦难”所言何物。 于是看尽洛城繁花,始共春风易别。莫负千年修行,良辰美景虚设。纵情千种风情只与一人说。当发现珠胎暗结后,便被何皇后安排在川王府附近的一所宅子里。 何贞儿出生后随了母性,自幼跟着母亲出入川王府为何皇后表演故国艺术。其本人也是继承了靖人能歌善舞的基因,尤善琵琶。兰泽因算半个靖人,经常被其母后招呼过去感受故国特色,灌输文化认同。所以一来二去,少年意气之时,荷尔蒙分泌旺盛之际,便捣霜玉杵愁轻重,濯锦银河试浅深了。 此番风流莫说对于现在皇上的嫡长子,就是当时的皇孙来说也不叫事儿,兰泽也未在意。可怎知靖人不但民风、身形双彪悍,那不同于中原女子,身体素质上的优势更是让兰泽屡屡受挫。要不说这人该认怂时就得乖乖认怂,不服输式的屡败屡战它不见得就是好事儿。不然,就只会像兰泽这样,等回过神儿来却发现早已身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何贞儿摸着小腹,“在府里实在太闷,想着出来能热闹点儿。现在正是长头发的时候,所以反应大了些。” “都说一回生两回熟,看来这怀胎生子也是个经验活儿。”多年前,当兰泽初次听说自己的战果时,惊慌失措之余更多的是欣喜。那时他才发现,眼前的这名女子早已入心,挥之不去了。 何贞儿凝视着兰泽,“若是当时贞儿没有怀上殿下的孩子,殿下还会与贞儿……奔向这十年一剑吗?” 兰泽乐,“说什么呢?!我若对你无意……”抬手抚上脸庞,“又怎会让你生子……”对于兰泽而言,若非他自愿,不然绝不可能有“私生”。所以当年兰泽毫不犹豫决定留下孩子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始终如一。以至如今二人,不算正怀着的,已育有二男一女。 上林偏殿—— “你这儿脂粉气也忒重了。”兰肃坐在洪越房内,边品茶边抱怨。 “主要是人刚走,”洪越坏笑着。“之前太乐令给推荐的乐府内几个,其中有俩就是昨儿六舞领跳的。” “哎,”兰肃轻叹口气笑骂道:“天下滥情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末了还不忘加上句,“你就是咱神川的洪宝玉。” “得了吧你。您这见天儿万花丛中留的主,咱俩谁也别说谁!” “你吧,昨儿夜宴同着那么多人面儿,我是没愿说你。”指着洪越“你能别给我造名声吗?” “哟!您这么一个视声名如粪土的主……怎么着?这是要改邪归正?还是……要效仿晋王时的隋炀帝了?” “别乱说话!这叫修身慎行。” 过了会儿,见兰肃只坐着品茶,也不说话。“怎么?合着您这修身修得是闭口禅吗?” 兰肃想了想,放下手中茶杯“好内怠政曰炀,肆行劳神曰炀,去礼远正曰炀,逆天虐民曰炀,你说这皇帝得多不靠谱?!” 洪越心里笑,想这陵王不知道又抽得哪门子风。 “不过啊,要说这杨广呀,他也冤!这‘炀’呢,是唐高祖李渊给他定的,能说他好吗?!” 洪越为兰肃添着茶:“那要这么论,没说他桀、纣、厉、幽算客气了。” “毕竟父辈是连襟,又互为表兄弟,高低得给个面子。”兰肃品着茶乐。“想内杨广还为晋王时帅军灭陈,结束从孟德公逼汉献帝迁都许昌算起近四百年的分裂,完成大一统。而后又灭吐谷浑,收青海入版图。开创了科举制使阶级不再固化,修建京杭大运河造福后世。咱且不论其罪在不在当时,可这功确在千秋。隋恭帝杨侗对他的评价是‘明’,咱就算他们是自家人,但窦建德可说他是‘闵’——慈仁不寿曰闵。” “灭陈,杨广只是挂名,实际指挥的是高颎。《隋书》上说三军谘禀皆取断于颎。至于科举制究竟是始于他还是李唐,还是北魏、北齐……反正不管是哪个,这不还有争论吗?打吐谷浑、修运河,那就更不用说了,用劳民伤财、祸国殃民都不足以形容。” “你别听风就是雨,净听内些人乱说!这史书到底怎么档子事儿你不知道啊?合着他们写什么你都照单全收呀?没听过尽信书不如无书吗?!”瞟了眼洪越,“这人啊,归根到底得有自个儿辨别是非的能力。” 说着,单指敲着几案“咱就说内写《隋书》的魏征,位居李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四位,贞观年间官至司空、太子太师、郑国公。还有内写《通史》的杜佑,就是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杜牧他爷爷,乃李唐德宗时的宰相。再说了,内《资治通鉴》成书都几百后的事儿了,也都是根据前人的书写的,它说法能不一样吗?!虽说内写《北史》的□□倒是隋朝人,可后来续写的李延寿在李唐贞观年间可做过太子典膳丞,谁知道他改没改过!” 拿起杯子抿了口“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写这诗的主啊,很难想象能和‘炀’联系起来。” “那您瞧瞧内瘦金体儿、还有徽宗鹰,能和靖康之耻联系起来吗?能想到这皇帝据说最后被做成灯油了吗?” “你就看内《瑞鹤图》、《五色鹦鹉图》、《芙蓉锦鸡图》,内劲儿都使那上面儿了,他不灭国谁灭国?!” “行,小祖宗,就当我眼拙了。” 兰肃白了眼洪越,“最近什么情况?” “北军的将领最近召见的比较频,穆司农也经常出入,大鸿胪和宗正的官员汇报的都比平时勤。对了,你知道吗?”洪越瞧了眼兰肃“刚听说镇北将军今儿回朝了。” “嗯。” “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洪越乐“看来……他家人是真喜欢你呀。” “啧!你这人特没劲!”起身离开,都快出门了又回头甩了句“你内破茶推涩!” 洪越笑着摇头,看这架势肯定是有人惹他了。心想:这谁啊,没事儿招他干嘛?! 第14章 不为棋中趣 但解旗雠忧 四皇子行宫—— 丰王兰烈(字孝奂)用过早膳后,和他的伴读屯骑校尉广平君曹信(字子恒)二人盘腿对坐榻上,隔着几案执子对弈,喝茶消化食儿。眼见自个儿要输,兰烈索性将手中棋子一丢“不玩儿了!” “哈哈哈……殿下心不在焉啊。”捡起棋子,放回白玉棋罐。“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儿陵王和我说皇上下一步要整治财政一事……” 曹信乐“西征虽说胜了,但花费也是不小,不省着点儿花怕是等不到收贡。” “我倒觉得不至于,咱还没穷成那样。” 收拾着棋子“那……该换届了?” “嗯……不好说。也不知道谁给皇上出了个损招,叫什么……轮岗。这几年,重要岗位的官员几乎换了个遍。皇上的家底儿怎么样不好说,反正我这几年的公关费可没少花。” “兵器还选称手的呢,何况治国理政。理念不一致,那不得事事别扭?!所谓一代天子一朝臣,志同才能道合嘛。” “你倒是看得开。”瞅着曹信“所以咱广平君当年怎么都不肯回东山继位是……与皇上志不同道不合?”曹信,字子恒,神川诸侯国东山国世子,因拒绝继位而被改封为广平君。 曹信赶紧制止,“殿下,这话咱可不能乱说,回头让人听去,下官这身家可担不起。” “没事儿,你靠山硬。宣成侯什么人啊,皇上都得看他脸色。”一脸坏笑却多少带着些醋意。宣成侯唐冉,字思淯,当朝光禄勋。承和帝兰澈登基第一件事是处理先帝身后事,第二件事便是封唐冉(字思淯)。 由于受神川异姓不封王的礼法制约,按兰澈本意,要顶格封“公”。可唐冉坚决不受。兰澈劝解其多虑了。虽说“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可那是刘邦跟韩信。他俩这儿,则是“王与马共天下”。 唐冉还是不受。 兰澈乐,说:“怎么着,难不成你想做董贤而让我效法尧舜。” 唐冉摇头,说怀疑关于自己的黄谣,不是别人,就是兰澈造得。 兰澈也摇头,说那些不叫黄谣,而是正史。 虽说皇上坚持,但还是被唐冉否了。最终降格改封为“侯”,可实际待遇远超王公,人称“唐公”。但当时兰澈还是假模假式地哭诉自个儿在家没地位,以至于唐冉无奈之下,以“侯”与“后”同音为由才哄好这人。 光禄勋与皇上这朝登殿、暮入帷的关系并不避人,所以满朝文武也不避讳。 “殿下这玩笑开得,我是在唐公手下干过几年右中郎将,可……”笑得略显失落。作揖行礼“曹信仰仗的,是殿下。” “你这假惺惺的劲儿也是跟你前领导学得?” “算是……”曹信乐,“现学现卖吧。” 兰烈笑眄了眼这人,喝了口茶“还行!知道学好儿。” 给兰烈续上杯“那殿下以后是打算寻个自在,就藩吗?” “嗯……等皇上选立了太子,按制,其他皇子都得就藩,不受召不得进京。” “听殿下之意,对太子之位……” “我没兴趣。” “殿下倒是直接。” “麻雀虽小可也五脏俱全,有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儿它不比这天子脚下、朝堂之上自在?!我无牵无挂,天高皇帝远反倒逍遥快活,不像某人。”说着耸耸肩“这人呀要是一旦有了牵挂,束手束脚不说,更是受制于人。从此便要漫漫人生路,受尽奴役苦咯。” 曹信苦笑“可人非草木,更何况人活一世,若没个情字牵绊,这漫漫人生路岂不无趣了。” 兰烈乐“这事儿你得跟释家聊。” “他们也没个准儿。” “那就道家。” “都一样。” 二人新开一局…… “昨儿那事儿……不管陵王会不会就范,曹信先谢过殿下了。” “子恒呀,你这拐弯儿抹角的说话方式也是前领导的遗风吗?” “殿下,您能别总拿这事儿取笑我吗?” “你放心!兰孝陵他肯定就范。” “这么自信?” “当然!你就瞧他看车骑将军那神情……我这个七皇弟呀,玉树临风、倜傥风流。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哪儿哪儿都好,唯独……”挑挑眉“太有人性!” “陵王确为性情中人。” 撇了眼曹信“印象中你对兰孝陵一直很是认可,莫非……是爱屋及乌吗?”兰肃跟着光禄勋唐冉长大,而曹信对唐冉是敬重有余、爱慕有加。 “我……下官只是觉得陵王待人讲究情义,在……”皱着眉喃喃道:“王孙公子中很是难得……” “你呀……没听过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吗?!兰孝陵就是因为太知道疼人,这不……”冲曹信双手一摊,“被我拿捏了。不过你大可放心,以兰孝陵为博心上人一笑可一掷千金的调性,在他眼里,这些身外之物和他那新欢小将军比,根本不值一提。他是一定会办的!倒是你,”有些担忧地盯着曹信,“缺什么说话呀,犯得着为这点儿,跟内几个州牧混一起吗?” 见兰烈面露不悦,“其实我真不是为自个儿。我虽然拒绝了继位东山国君可那毕竟是我老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帮子亲戚里道都在东山,总不能置若罔闻、断亲吧?!我也愁!” “他们想要什么让你内异母兄长跟朝廷提呀!他才是东山国君!”瞅了眼空气,“犯得着难为你吗?!” “他倒是想,可有人理他吗?!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管你什么诸侯国君,朝堂没人什么事儿都难成。” “他不是后来又娶了陈御史的女儿吗?咱朝三公之一御史大夫的女婿……你管这叫朝堂没人?怎么着?难不成你们还想娶皇上?!” “瞧殿下说得。”突然坏笑着,“谁不想啊。” “怎么着?你也想?”一脸是非相。 “下官……不敢想!” “怎么?是……画面太惊悚?还是……”轻挑双眉“你吃醋啊?”看着此时脸面儿通红之人,冷笑道:“不就是纪检委主任自个儿怕背个监守自盗的名声而不方便出面的避嫌吗?” “真不是!陈御史为人殿下也知道,这事儿呀……”摆摆手“就没法儿和他聊!” “你得了吧!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把我拉进去……怎么着?是在赌回头出事儿会虎毒不食子,罪不上子孙?我还告诉你,不食子是不食子,可”剑指曹信“没说不食你们!” “瞧殿下说得,我至于这么算计你吗?!要不甭麻烦殿下了!我回头找别人!” “找唐公?” “啧!他能管我这个吗?!”撇了撇嘴“你甭管了!” “切!怎么还把自个儿说不乐意了……来!”给这人添上茶“消消气儿。”兰烈盯着棋盘,琢磨着落子……“我印象里,东山虽小,可也算国富民强。怎么到你兄长这任就不行了?这才几年呀?就嚯嚯干净了?” “这……东山自然资源丰富,致富靠得是向周边儿的输出,可若邻居们囊中羞涩……这东西卖不出去自然就没了收入。” 兰烈听着,在心里盘算了下……“你还别说,这东山周围正好是内几个州牧的治地。”突然乐“现在全国上下讲帮扶、共同富裕。你们也别只幸福你一国,也得想着造福周边人啊。帮邻居建设家园,提高生产力。实在不行就先破坏再重建,这需求不就出来了吗?!也能变相解决你东山产能过剩的问题不是。” “来不及!” “早干嘛了?!” “早也不成!内叫养虎为患,就这样挺好。” “官不用操心地方建设,担心业绩考核。民也不需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所有人只需坐在家里‘等’便可掉下来的朝廷拨款,回头再经商贸流向你东山……真是面面俱到、皆大欢喜呀。除了……”落下一子“朝廷!”抬眼瞧着曹信乐,“合着朝廷是变相扶植你东山啊。你们想干嘛?猥琐发展?厚积薄发?” “得了得了,已经够诛九族了。多大点儿事儿啊?殿下你……”摇摇头,小声嘟囔着“至于吗……” “哈哈哈……你瞧!这和你闹着玩儿呢,怎么还不识逗了?!快来让我瞧瞧,这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你……” 小心翼翼拍掉兰烈捏住下巴的手“殿下,您能别逗下官吗?!” “哟!还用上敬语了。要不你给我磕一个以示敬意?”一脸戏谑地盯着曹信“知道啦。一定给你办好!”哄孩子的语气。“哎?赶紧的!该你了。” 曹信执子,观察着棋局……“拨款虽说是白给,但朝廷也不傻,扶持的力度顶天儿就是让民有饭吃、饿不死,谁会扶持得让民有能力造反呀。” 兰烈乐“内造反的都是逼上梁山。能舒舒服服吃饱饭的,不会跑去创业。” 满眼幽怨得瞅了眼兰烈“合着殿下心里门儿清是吧?” “不过话虽如此,对地方官员来说算是美差一桩了,你说呢?” “对上,无指标、无考核、只要不出事儿就是好官。对下,怎么分、分多少,全凭一人说了算。若想往上走,只需稍微做出一点儿成绩便能被朝廷看到。”歪头乐着,“能不好吗?!” 兰烈点头“那回头朝廷□□之时,现在这几个州牧……舍了吧。” 曹信聆音察理……点点头。 见曹信还有些不情愿“或者也别等朝廷查办了,回头有了风声就……”想了想“还是他们自己了断得好,省得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累你。” “是,我……明白。” “还有,咱给东山行了这么大一方便,他那儿的……” 曹信赶紧接话“殿下放心,都协商好了。铁铜煤的开采还是由咱的人操持,这个不会变。回头收秋粮时,周边儿区域的也都卖给东山,兄长那儿连陆运的马车都备好了,只等殿下一句话,让送哪儿立马儿运过去。” 兰烈点点头,落下一子。“咱神川收粮这活儿啊,近些年都交由恭王负责。我这二皇兄也是贼,先让人提前收下,回头转卖给朝廷。”摇头感叹“这二道贩子做得……听说都跨国贸易了。” “我也听到些传闻……听说主要还是和西南那边儿来往比较多。”曹信落子。 兰烈一副“你懂得”的笑,“南边儿出海口在长予境内。”再落一子。 “哈哈……原来如此。”观察着棋局“瞧这形势……”落子。“殿下有些危险了。” 兰烈盯着棋盘……“恭王运粮多为水运,这些年借着运粮的由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结交了不少漕运官吏,控制了水路。”落下一子,“这地面儿上怎么样也不能再让他拿下了。” “殿下放心,恭王的手还伸不到东边儿。”落子,冲兰烈一笑“殿下承让。” 落下一子。“别急,胜负未定。”就在曹信要落下决定胜负的一子时,兰烈突然抬眼“对了!昨儿我进宫正好碰见唐公,他还问起你来着?让你回头没事儿也去他那儿转转,聊聊天儿。不过……哎?我一直就纳闷儿了,你这好男色它是天生的吗?” “我……”放下手中棋子“殿下,咱能正经聊天儿吗?!” “落子无悔。”兰烈乐“这局你输了。” “啊?!”低头看了眼慌忙间放下的棋子……“堂堂皇子怎么还玩儿赖呢?!”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品着茶乐,“这一课我就不收你钱了。”瞅着臊眉耷眼的曹信“愿赌服输,赶紧得吧。” 曹信咬着嘴唇,半晌……“在哪儿?” “所谓在哪里跌倒就……在哪儿趴着呗。”冲放着棋盘的几案使了个眼色。 下榻,面对几案,解带勾,松腰封,宽衣解带…… 兰烈搂腰身,低耳语“都说了关心则乱,子恒你呀,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这局的规矩,不许出声……” 第15章 陵王忙煽动 恭王偷后方 兰肃从洪越那儿出来,没走多远,就听着旁边行宫里吵吵闹闹。凑近一瞧,原来是羽林都尉韩樱(字武平)、虎贲校尉宫诚(字长青)、上林校尉长史李立(字逸之)和越骑校尉暮逖(字公延)凑了一堆儿。具体聊什么不清楚,只见韩樱红着脸,太阳穴爆着青筋,一个劲儿嚷嚷着“是谁?是谁?”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打着招呼进屋。 见陵王进来,众人起身行礼。 兰肃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根本不用让,自个儿就找地儿坐了。论亲戚,韩樱管皇上叫舅,所以和兰肃是表亲。兰肃一直觉得这个一头红发的表弟甚是有趣,哪哪都显眼不说,人也是简单直接,因而也愿意与其接近。而与其他三人,更是秦楼不见楚馆见,熟络得很。 宫诚一边端茶倒水招呼着兰肃,一边为其讲述前情提要,“这人跑去跟意中人表明心意,结果被婉拒了。” 韩樱红着脸“我让你幸灾乐祸!”说着伸手就要扯宫诚领子,暮逖赶紧拦着。 宫诚乐“关我屁事儿?你冲我来?” “你闭嘴!” 兰肃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移情别恋呗,多大点儿事儿呀。不过我还真有点儿好奇,这是哪家的姑娘点儿这么背被你瞧上?” “陵王殿下!”韩樱碍着身份不便发作。 李立坐到兰肃旁边,眨眨眼“陈晴夕。” 兰肃不觉侧头,感觉这名字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元汇将军他妹。”宫诚补充着。 “陈将军……妹妹?”兰肃越发觉得似曾相识。 “武平对人家一见钟情。前阵子借中秋给长信殿老太太问安之际,终于和人表明了心意。可没想到……”宫诚幸灾乐祸,“人家说已有了意中人。” 兰肃此时算是想起来了,尴尬得边笑边琢磨着:那不就是刘子玄嘛。可嘴上却问道:“那意中人是谁啊?” 李立拿起颗扔进嘴里,边吃边念叨“就是不知道才搁这儿抓狂呢。这要知道了,还不早找人去以武定亲了。”说完看着兰肃,“殿下尝尝这个,刚在园子里摘的,特别甜。” 兰肃随手拿了颗,边吃边乐“我说武平呀,你可想好了,这姑娘的兄长可是陈将军,你还是要长远考虑啊。”陈宪为人,不苟言笑。为将,治军严谨。反正就是整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见笑模样。此时估计大家也都想到了陈宪的脸,所以全体沉默五秒钟…… 兰肃边感叹着“确实甜。”边继续投喂着自个儿,可心里却在犯嘀咕,上回虽和上官惠文表明了态度,可这人要是贼心不改,回头继续撮合陈晴夕和刘川……就刘川那个“宁死不屈”的主,和陈宪将军搞得难看事儿小,那抗旨可是事儿大。所以…… “不过武平啊!”煞有其事看着韩樱,“虽然我刚说窈窕淑女,求之不得移情别恋,可终究是句戏言。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终不是大丈夫所为。所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守得云开方能见月明,你还是要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才是啊。”说罢,指着众人,“我们都相信,以你的飒爽英姿,假以时日定能抱得美人归!你们说是不是啊?” “啊?啊……嗯,是……嗯……”众人碍于陵王“淫威”只好跟着附和。 被这么一“鼓励”,韩樱仿佛又重拾信心,眼神坚定,自己给自己打气,扬言一定加油! 煽动完韩樱,兰肃又转向宫诚“对了,你和小上官怎么样了?” “这……”宫诚挠头又摇头,一脸的一言难尽。 兰肃欲擒故纵,“咱这位少府啊,可是个傲娇的主。内眼直接长在头顶上,眼眶高的是谁都瞧不上。” “她倒也……不至于……”宫诚赶紧为上官惠文找补。“她一个为皇室管钱之人,跟谁走近了不受非议?!她也不容易。” 韩樱于一旁“偷听”,不觉吐槽“哟!真没瞧出来你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主!” “去你的!”宫诚一脸不待见。 兰肃则趁机摇头“可怜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满是无尽的心酸呀。”眼见宫诚皱眉沉默“所以你还得多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啊。只有位高权重才能为少府大人挡风遮雨不是?”见宫诚点头,继续语重心长道:“若再有战事,你大可积极争取出征。待到大军凯旋之际,像大司马车骑将军一样,封侯拜相,迎娶小上官那便是指日可待。” 宫诚不断点头表示赞同。 和他们又闲扯了会儿,兰肃便起身,临走时还不忘吩咐人将那“特别甜”的葡萄送去他行宫些。一路上溜溜达达,于心里梳理着自己棋盘上的布局……不知不觉已回到自己行宫,看了一圈发现刘川不在。疑惑之余叫来内侍问过才知“殿下离开没多久,便有恭王殿下的人来请刘川将军过殿一叙。”兰肃听罢,微微挑眉:合着这是一直盯着这儿的动向,但凡逮着个空儿就乘虚而入呀。 恭王行宫—— 兰溱正悠闲地焚香品茶,听着琴瑟和鸣,赏着萦尘集羽……听殿外禀告刘川到,面露微笑,主动起身相迎“子玄将军呀,可算是把你请来了!真是让本王好等呀。” 刘川本是碍于身份,“盛情”难却。此时听恭王这话,不觉于心中蛐蛐:瞧这假惺惺的。不但一秒都不让耽搁,路上还好像怕我跑了似的一直紧盯,确定这叫“请”而不是“押”?!再说了,不愿等自己去呀。可又想起昨日兰肃对自己“示弱”的告诫,便还是恭敬回话“不知殿下急招,所为何事?” 听出这话外之音,“子玄将军这话好像在怪本王烽火戏诸侯似的。”兰溱会心一笑“怎么?来的路上受委屈了?”未等刘川答话,上前一步,拉起这人衣袖,一路拽到榻前。本想着“请”这人同榻而坐却被以“违礼乱常,于礼法不合”为由断然拒绝。兰溱索性不勉强,随刘川的意任其站到一旁。 独坐于榻上,指着殿下“本王在赏这歌舞之时,发现此般舞技在宫中都是难得一见。突然想起将军久经沙场,如今回朝,也该享受下这太平盛世,便赶紧让人去请将军过来一同欣赏这翘袖……”故意稍作停顿,“折腰。”说着眄了眼刘川——伴着柔媚一笑,使得刘川瞬间不自在。兰溱暗笑“看!这若人执花枝颤颤然的舞姿,是不是有些当年西汉成帝的赵皇后之风采?” 望着满殿的“翩如兰苕翡,婉如游龙举”,刘川点点头“谢殿下美意,确实惊艳。现已欣赏过了,那……”行礼作揖“末将告退。”说罢转身就要走。 兰溱好像早就料到刘川会来这一出,淡然一笑“将军留步!今日请你将军前来赏歌舞只是其一,而真正的目的……”挥手退了一众歌舞乐师,起身踱步到刘川身边。“昨日见将军身手不凡,便想着向将军讨教一二,还望将军不吝赐教才是。” 刘川也是看透了兰溱这白骨精骗唐僧,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伎俩。于是“末将不才,在殿下面前不敢造次。” “怎么?是本王请不动将军还是将军觉得……”突然收起笑意“本王不配?” 刘川瞧这架势,若再拒绝怕是要上演“欲加之罪”、“莫须有”的戏码了。所以只好“殿下若执意如此,那末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班门弄斧献丑了。只是不知殿下想末将做什么?”心想,诗词歌赋自己也不精通,礼乐射御书数你又是样样行,真不知道能“赐教”你什么! 兰溱瞧着板着张扑克脸却满口客套话的刘川——这种违和感让他不觉好笑——这客气话说得哪有半点儿的客气之意,真是装都装不像啊。不觉歪头,像看文物一样端详起这人…… 刘川被看得不自在,“想必殿下亦觉得末将才疏学浅,着实无可相授之物。”说着作揖“末将还是告退了。”转身大步流星,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地。 兰溱眼疾手快,抓住刘川手腕,似笑非笑“我这儿,是‘你’说走就走的地儿吗?” 刘川小心翼翼但毅然决然地“推”掉咸猪手。“看来殿下是想好学什么了。” “那当然。而且……”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眼神凝视着这人,俏皮一句“早就想好了。” 刘川连忙撤后几步,抬手作揖“那还请殿下明示!” 兰溱望着此时宿雨午来歇,阵阵秋气清的殿外“如此好的天气,不如……”看向刘川,“就教本王射箭吧。”不等这人回应,高声唤人,吩咐设靶于——殿内。 刘川有些懵:教射箭?你是不会吗?听兰肃提过,说恭王骑射的水平不在他兰肃之下。而且殿内再宽敞它也不适合射箭呀,更何况殿外那么好的天儿。于是“殿下,设靶殿内恐有不便,不如劳请殿下移步殿外。” 兰溱摇头“殿外刚下过雨,泥泞的很。”见刘川还欲开口,“虽说这射箭需要力道,可本王今日只想先学个架势。既不引射,在殿内自是无妨。”先手堵住对方的嘴。 眼见着能想到的理由都被堵了个严实,刘川一时无语,无奈之下只好让兰溱先拉出个架势看看。于是兰溱便毫不客气的上演了白骨精的第三计,将手中之箭故意射偏。 刘川瞧着殿内四处乱飞的箭矢别提多无语了,心说退一万步讲你也是学过六艺之人,此般拙劣演技是不是以为我瞎?!于是沉默良久后一句“殿下这箭射得……”挑挑眉“……没问题。” 此话一出给兰溱逗乐了。“我说刘子玄,你这么敷衍我可不成啊!” “那殿下甘心跟个傻子学吗?” “那若是我好好的,你能主动教吗?” 刘川轻叹口气,摇摇头“可以。” 于是,兰溱收起演技,有模有样得拉起架势。 刘川也说话算话,如校场练兵般亲手指导。只是不似校场士兵,兰溱身上幽香萦绕,清香袭人。而这种香气……刘川不得不承认甚是好闻。 刘川认真指导——左手微调兰溱握弓的力度“左手要如拒石。”右手轻触兰溱拉弦的右手“右手要如附枝。”手把手带着兰溱引射“右手发之,左手不知,此为盖射之道。” 就在拉弓引射的瞬间,兰溱突然没站稳似的向后仰去,使得天上掉下个林妹而正巧落入妹刘川怀中。 李延年曾对刘彻说“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曹植曾说有洛神“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俩刘川都没见过,可如今看向怀中,顿感……算是见着真人了。 兰溱抬眼,四目相对——淡然一笑完美诠释了何为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兰溱身高略低于刘川,鼻息恰好落于刘川脖颈间,使得戏痒之感更胜那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刘川第一次见兰溱时,对他的印象就是好看。如今如此佳人倒入怀中,一时之间方寸还真是有些小乱而……一时有些懵。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兰肃的话——什么叫试试?什么叫有些事试试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试试?不试就不知道……吗?难不成……当真要一试?!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趁刘川神游之际,兰溱也没闲着…… 刘川回神儿,发现自己已被抵在殿内柱子上,外面襌衣敞开。而他自己竟在与对方“唇齿相依”着……就在眼见“失守”的千钧一发之际,刘川下意识抓住兰溱手腕,迅速闪身,后退几步,三把两把整理好衣衫,“殿下,末将突然想起还有军务未完,先行告退!”说罢转身,快步“逃”出殿…… 兰溱望着这一溜烟儿就消失不见的背影,先是一愣,继而开怀大笑……慢慢踱步坐回榻上,手肘撑上几案,拖着腮,摇头轻笑。心中感叹:这人还真是着实有趣,虽说战场上能令敌人闻风丧胆,可这花前月下之事却意外地纯情。也不知道兰孝陵有没有对其出手。不过……鉴于之前听到“折腰”二字时小将军那不自在的反应……不由坏笑。可转念一想又不觉好奇,难道兰孝陵喜欢这种类型的?……倒不失为一个至真之人…… 第16章 宽慰受害者 亲惩行恶人 刘川离开恭王行宫,一步没敢停直奔陵王行宫……直到来到寝殿外,才算松口气。定着心绪的同时从上到下检查着自己的衣冠……确定毫无差池后,才推门进殿。果不其然,兰肃端坐榻上——严肃表情仿佛在想什么重事。 “哟,回来了。”见刘川,兰肃瞬间变脸,挂上习惯的笑容“这是去哪儿了呀?” 没好气儿得撇了眼这明知故问之人,到一侧太师椅坐下,侧身对着兰肃,下意识躲避其目光。 见刘川不语,兰肃也未再开口,只是盯着他。 刘川打心眼儿里觉得是该对兰肃“坦白”的。于是起身,到榻边,与兰肃隔案而坐,可盯着几案左思右想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抬眼看向兰肃,发现对方一直在盯着自己。于是“怎么了?”强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淡定。 “听说……刚去了兰孝瓘那儿?” “嗯。” 见再无下文,兰肃便收回目光,品着茶,漫不经心一句“什么事儿呀?” “教射箭。” “噢?”放下杯子,侧头,饶有兴致得盯着刘川乐。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直觉,反正刘川就是觉得这人笑得蹊跷。于是理直气壮“不行吗?!” “那倒不是。”笑容逐渐加深。 “那是什么?!”略带怒气。 兰肃乐得差点儿喷出口中茶“忘了同性相斥了?男人用愤怒掩饰的,不只是心虚。还有……”指指刘川“慌张。” “你!……”想恼羞成怒又怕显得更加气短,两头堵之下终于憋出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强忍笑意,不咸不淡眄了眼刘川,“这教呢,就好好教。学呢,就好好学。”说着,又是那副拧巴的表情——明明笑着却又皱着眉。“这兰孝瓘也是,堂堂二皇子,最次诸侯王,却好得不学,专学狗撒尿占地盘儿得……”前探身,微翻刘川衣衿,“留印记。”——白皙的皮肤衬的吻痕格外扎眼。 “啊?!”刘川下意识抬手,可上来的手被兰肃抓了个正着。慌乱的眼神看向兰肃,脱口而出“我没有!” “没有什么?”一脸坏笑。 “没有……”一时语塞,不知所云。 “没有?”引着话题。 “没有……”用力甩开兰肃的手,“什么都没有!” 兰肃撤回身体,悠闲地端起茶杯,边品边乐“没明白!”见刘川瞪眼,“是……你没有让他来?” “你!” “还是他没有让你来?” “兰孝陵!”已然恼羞成怒。 “难不成是……你没有到最后?” 拍案而起“兰肃!”陵王姓兰名肃字孝陵。刘川这种情形下指名道姓,约定于骂娘。 见激怒了刘川,兰肃感觉一直堵于心口的那口闷气突然顺了。于是眉心舒展,放下茶杯,“行吧!不逗你了。”眄了眼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反正满脸涨红之人,点头示意其坐下的同时一句“我知道。”笑得意味深长。 “你知道什么?!”刘川觉得自己快炸了。 “你呀,终是个干不了违心事儿的主呀……”说着盘腿上榻,斟茶,推给这还在横眉冷对之人,“得了,别气了。刚才是我言重了,我敬茶谢罪。”又指指一旁盘中的葡萄,“来尝尝这个,特意给你留的,特别甜。”见刘川还在制怒中,于是云淡风轻扬扬下巴,瞧着刘川云淡风轻扬扬下巴,“最多三两天。” “什么?” 指着自己一侧脖颈,“痕迹呀,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想留一辈子?” “你!……”刘川被气得有些恍惚,盯着羽觞杯,可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这事儿在兰肃口中……完全不叫事儿。痕迹都留下了也能这么无所谓吗?难道这种事儿在皇子间都被看得这么开吗?可转念一想,是希望兰肃恼羞成怒找恭王算账吗?虽说这样至少说明在乎自己,但兰肃要真生气的话,会不会又觉得其小题大做、无理取闹呢? 让刘川真正感到恍惚的是他不明白在经历了一夜无眠后,自己在兰肃心中的位置,不知道兰肃是如何定义二人间的关系。 见刘川发呆“你呀,就不要再考虑掉水里先救谁的问题啦!” “什么?” 双手一摊“反正我怎么做都不对。” “你!……”充满困惑得皱起眉“我真不懂你。” “你吧……”兰肃摸着鼻子“其实呀,被兰孝瓘亲一下你也不亏,多少人上赶着排着队呢。”话音未落便被自己逗乐了。收起坏笑,冲刘川摆摆手,“算了,不叫事儿,你就别想了!”见刘川仍一脸懵,于是“哎你说,咱朝打皇子最轻能定什么罪?” “你!……”一脸惊恐“想干吗?!” “哈哈哈……我能干嘛?!我不过是想干……”盯着刘川的眼神开始变得猥琐,继而……突然沉下脸,齿间吐出“……兰孝瓘罢了。” 雨过天晴,继续狩猎。 这次不似之前逐马上林展示个人风采的追猎,是分小组入林中围猎。 兰溱一直喜欢巡猎所带给自己的惊喜,所以也是亲自下场。所以恭王一行,左牵黄、右擎苍,进入林中。 雨后的树林薄雾氤氲,如梦似幻,空谷幽兰,沁人心肺。一行人走着走着,突然,携带的猎犬好像发现了什么,矗立在原地、竖起耳朵、直勾勾注视着不远处的树丛。兰溱顺势望去,发现似有猎物若隐若现。于是命人将随行马负的文豹放逐,众人策马紧跟猎豹之后。 一番追寻,终见庐山真面目——一头随兕。 兰溱瞬间目露精光,抬手搭箭拉弓,全神贯注瞄准…… 众人也都屏气凝神…… 就在兰溱引射的一瞬,一只冷箭从其身后飞来,眨眼间紧贴其左脖颈而过,一下秒消失于前面林中。 随着林中一阵骚乱,随兕立即逃窜。 再看兰溱,脖子上顺着箭飞行的方向浮现出一个细长的红色“一”字,并在尽头急转向下。眨眼间雪白的衣领出现一个红点儿,继而像花朵般绽放开来…… 等兰溱回过神儿,周围已乱作一团。身旁的魏辽(字文远)可是上林校尉,眼见恭王在自己眼皮底下遇袭顿时恼羞成怒,大喊着护驾的同时指挥着调兵,围住场子。 其他人听到喊声,发现这边的骚乱,也纷纷策马扬鞭,于前后脚赶到。 荣王兰泽瞧着兰溱的伤,大声质问何处来的神弓鬼矢?! 丰王兰烈看着众人左顾右盼均称不知,又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从远处过来的陵王身上。 兰肃策马缓缓而至,来到兰溱马前,“二皇兄受惊吓了!我本欲射鹿,怎料失手。箭矢阴差阳错飞至皇兄处。擦碰到皇兄,还望皇兄见谅!”说罢于马上拱手作揖,一躬到底。 兰溱听着这不痛不痒且全无半点儿歉意的鬼话咬牙切齿。 魏辽大声斥责陵王“明明是故意为之!” 兰肃不屑地笑问:“魏上林这是要给皇子定罪吗?” 兰泽也是觉得蹊跷,“陵王箭法,昨日众人也都有幸见过。拥有此等箭法又怎会失手呢?!” 兰肃摇头感慨,“马虎失街亭,大意失荆州,马、关二位名将尚且如此,又何况我这一文臣呢。早知道就按二皇兄说的,咱玩儿刺绣了。内个安全。不得不说……”看向兰溱,一脸真诚“还是皇兄有先见之明呀。” 魏辽眼见兰溱要气炸了,索性也不客气了。怒斥陵王强词夺理、信口雌黄。明摆着就是意图弑兄! 兰肃白了眼魏辽,“我说文远啊,你学什么不好,非要跟着张汤学腹诽之罪呢?!” 魏辽知道论扯淡他说不过兰肃,于是干脆直接拔剑,喊着“职责所在!”领着属下就要将陵王拿下。 兰肃也不白给,剑指魏辽斥责“怎么着?!你想造反?!” 此时,正巧在上林操练的禁军也赶了过来。队伍为羽林、期门、黄门等内卫的混合编队。领队的黄门侍郎董秀见被发难的是陵王,便拉上队伍力挺兰肃。——禁军领导光禄勋唐冉视陵王如己出可谓满朝皆知。 虽说魏辽领得上林禁军也隶属光禄勋,可……两伙人瞬间剑拔弩张——同事间难免拉帮结派、站队伍。 眼见场面越发混乱,感觉马上要闹到光禄勋处了。为防局面失控,兰溱便制止了魏辽,“陵王与我乃亲兄弟,怎会故意射杀于我、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呢?想必就只是……”看着兰肃,“……马失了前蹄吧。”心知肚明,就是故意的! 兰肃自是听出兰溱拐着弯儿骂自己“畜生”,可瞧着其雪白肌肤上的鲜红色箭痕……轻蔑一笑。 兰溱以回去处理箭伤为借口遣散了众人,而自己则是策马靠近兰肃。马头相交,低语道:“就没想过万一失手吗?” “皇兄啊,虽说霓旌翠羽盖,射兕云梦林,乐也。可……”倾身贴近兰溱耳语道:“《酉阳杂俎》说‘楚庄争随兕而祸移。’古书亦载‘杀随兕者不出三月。’皇兄应该庆幸自己……”突然面沉似水,“没得手!” “哼!当时‘它’可没反抗!”一字双关,明指随兕,实际说刘川。 “那还不是皇兄攻其不备,欺负人嘛。”撤回身,淡然笑道:“这次虽说是我歪打正着,可终是阻止了皇兄射兕,为皇兄避免了后续的灾祸。不过,都是自家人,皇兄就……”大度地挥挥手“不必感谢了。” “兰孝陵……”兰溱眯眼瞪着兰肃,努力制着怒。 “不过皇兄可得长个记性,因为下次我……”策马离开,留下句“……也不会总失手。” 二人距离越来越远…… 兰溱望着兰肃背影,心里说气是肯定的,可更多的还是……犯嘀咕。觉得这个皇弟从小到大都是个曲线救国的主,可今儿就这么正面硬刚起来了?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风流成性的陵王要过尽千帆皆不是,心心念念只一人?只为个小将军?兰溱垂目思索……不觉侧头——不相信!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表明这人,陵王还是看重的。不禁感叹随着年纪的增长,所有人的锋芒都在慢慢展露。避,是避不开的。既如此,就只能各显神通、自求多福了。只是……不禁嗤笑,如此肆无忌惮还真是缺家少教!身为兄长,岂有不教之理?! 刘川是眼睁睁瞧着兰肃搭弓射箭,震惊之余想开口阻止。可“你”字还没说完,兰肃的箭已离弓,然后这人便策马扬鞭,只留下冷冷一句“呆这儿别动!”不容置疑。 此时见兰肃回来,赶紧迎上前。可没等开口就听兰肃云淡风轻笑着自嘲:“真是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全天下都知道。这艺啊,还是得勤,勤才能补拙!得了,天儿也不早了,咱回吧。” “你!……就不怕恭王动手?!”刘川不是因为怕事儿,更不是畏惧恭王淫威,他是真心害怕兰肃出事儿。 “怎么会。” “怎么不会?!”刘川在远处观望到魏辽拔剑时,已经狠踹马镫了。直到看到禁军在急速赶去才勒马。 看到刘川万分焦急的表情,兰肃有些……怎么说呢,反正是赶紧安抚“你会担心在大司马府和人动手吗?” “啊?” “这上林是我叔父的地界儿。搁这儿,没人敢动我!”兰肃喊光禄勋唐冉叔父。 “那还是恭王他爸的地界呢!” “哈哈哈……瞧这天儿聊得。” “那魏文远是上林校尉,恭王嫡系,县官不如现管!真要有什么事儿,等唐公赶来,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难得你能说这么多话。”笑得意味深长。 “你!……” “上林最近呢,一直在演武。我呢,来之前就特意差人和带队的董侍郎打过招呼了,说可能有人会对我发难,让他整备人员,时刻准备着。到时不管是谁,都要先护我周全。回头不管谁怪罪下来,都算光禄勋的。所以我呀,不会有事的!”说着,索性伸手揽住刘川肩膀,使得二人“勾肩搭背”。“不过,害你担心确实是我的不是。回头呀,定会好好补偿你。嗯?”语气轻佻,笑容猥琐。 刘川看着这个专坑叔父的活爹也是哭笑不得,但听着一切算是在兰肃计划之中也算松了口气。只是“末将何德何能,让殿下如此劳神,真是不敬!”话语中多少带着些未消的怨气。 兰肃明白,这应该还是在生自己未许承诺的气呢。于是“你还知道啊,就你干的那些事儿,何止不敬,”说着手上用力,紧紧搂过耳语着“你呀,是大不敬……” 第17章 绣衣奏密报 事关上林伤 未央宫宣明殿内—— 承和帝兰澈正在榻上阅着奏章,光禄勋兼奉车都尉唐冉在一旁陪着。 绣衣御史周信(字义潜)入殿禀奏“上,上林苑密报,今日围猎时恭王脖颈受轻伤。” 兰澈目不转睛盯着奏章,淡淡一句“狩个猎也能受伤,也是出息。” “这……据说为陵王误伤所致。” “陵王?”兰澈眄了眼唐冉,看向周信“怎么误伤的?” “回上,据说是数百米外射鹿,偏了。” “偏到……人脖颈上去了?”兰澈放下手中奏章,似笑非笑“陵王也是,那么远的距离是真敢出手啊。”看向唐冉,“不愧师出名门啊。”见唐冉眼中写满笑意,便冲周信扬扬头“你信吗?” “这……臣……”说着偷瞄了眼唐冉。 “你甭看唐公,我就问你!”兰澈乐。“你总掌绣衣御史,搁朱元璋那儿你就是毛骧,搁朱棣那儿你就是纪纲,搁蒋中正那儿你就是戴笠……” 赶紧打断兰澈“上,别了!这老几位没一个善终的,臣还是卯着劲儿做朱祁镇的袁彬吧。” “这你的志向?行!可你要真是袁彬,那我还真就不敢用你了。”兰澈坏笑“我呀,怕你方我!” “上乃天子,承天之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诸事如意。” 兰澈乐“怎么?你入五斗米道了?” 周信也乐“之前中秋,上您内三叔陈王,不是带着他的锣鼓队来给长信殿表演来着吗?这期间啊,他自个儿又讲了几天的道。臣有幸啊,受教了几天。” “就是你没躲了呗?” “俗话说开卷有益,”周信坏笑“备不住哪天就能用上。” 兰澈会心一笑“那今儿算吗?” 周信低头乐“上您说算就算!” 兰澈突然想起来“对了,之前你们上奏说陵王和安国公家内小公子过从甚密,这二人现在……怎么样了?” “是,回上,好似又亲近了些。昨日……同床而眠。” “你们趴人墙根儿了?” “这……即便是,也只因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见周信跟自己装正经,兰澈便开始范坏“那都听见什么了?” “这……”周信心话,这入幕之事让人怎么描述呢。于是只好坏笑着打岔“上,臣来得匆忙,回头给您详细问问。” “哈哈哈,你呀,干这份差事真是屈才了。回头放到天禄阁,让内帮成天修书的老古板们也乐呵乐呵。”向前探身,“对了,你不想善终吗?搁那儿,只要是自个儿不乱跑不作,基本不是老死就是病死,准保你能自然死亡。” “上,您这话儿说的,要不臣给您磕一个得了。”说着便要跪。 “行了行了,咱朝不流行这个。”用话拦住了周信,又摇了摇头“要说陵王啊,怎么也没个长进,都一个套路?!那荣王呢?” “之前荣王府偷偷出城之人被密捕押送司隶台,审问多日仍拒不开口。昨日,自尽了。” 兰澈瞧着周信“人没了?” “回上,是。” 兰澈仰头思索……“说来这人在司隶台直接没了也不是一两回了,这把司隶台干成断头台可不成啊。”转头指着周信,“回头你亲自去瞧瞧,看看到底是风水问题,还是……”似笑非笑“人的问题。” “是。” “那恭王呢?” “回上,据报,今日围猎前,恭王曾有意亲近安国公家小公子,方才引得陵王不悦。另外,之前大鸿胪使团在经北境出使靖国时,镇北将军曾在其幕府设宴招待。有人就见着随行人员中有几人与穆将军频繁耳语。虽不知所言何事,可眼见着穆将军听后是了变脸。回头没多久就喊着要回朝汇报军务。后来臣查了下,发现这几人均拜在恭王门下。” 兰澈听罢,思索片刻,点点头“懂得借力,也算恭王有所长进。哎?算来……小穆驻北也有阵子了吧?习惯了吗?”镇北将军穆鑫,字仲文。 周信抬眼瞧着兰澈乐,“回上,习不习惯不知道,但据穆将军身边人报,说是穆将军对陵王垂念之心殷殷。” 兰澈皱眉笑着摇头,又交代了几句,看着周信退出殿外,转眼朝唐冉扬扬头“说起小穆这孩子,龙骧虎步、英勇果敢,战场上也是勇往直前、所向披靡吧?” 唐冉点头“咱朝常胜将军,至今还没吃过败仗。” “可这股子劲头怎么也用到儿女情长上了?”兰澈笑“要说肃儿吧,是!确实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有你当年的风采。只是……”看向唐冉“没你的专一。” 唐冉乐“就随了皇上呗。” “哎?你……”往后仰身,靠上凭几,颇为感慨道:“千里虽共照,安知夜夜心?肃儿本是一时玩儿心,却惹了人家百种相思。我是真没想到小穆能主动请缨去驻北,害得我见了穆司农不好意思了好一阵子。再说肃儿和人家独女的婚事……”无奈摇头“抛开这君臣不谈,就自个儿儿子惹这些情债,”说着指着唐冉“你也不管管。” “老话儿说子不教父之过。” “那教不严还师之惰呢?” “行!谁让你是皇上呢,您呀,甭管说什么都对!成吗?!”眄了眼兰澈“免得也把臣放到天禄阁去。” “哈哈哈哈,你不一样,你呀……得入后宫。”收起戏谑,盘算了下“现在就看镇北将军、车骑将军,二人谁能搞定陵王了。”说罢,继续阅奏。 第18章 狩猎回程路 龃龉辂车中 此次狩猎活动结束,众人陆续启程各回各家。 陵王辂车中—— 刘川看着对面手抱拐枕,背靠隐囊,闭目养神的兰肃……虽然二人均未再提兰肃“给心不给人”一事,可他心里根本过不去。 辂车晃晃悠悠在回程路上行进,直到晃得刘川昏昏欲睡…… 兰肃突然开口“知道镇北将军穆仲文吧?我……我们在一起过。” 声音不大,可刘川却觉得分贝极高,刺耳到立马清醒。睁眼瞪向兰肃的一瞬,感觉这人应该已注视自己许久。 避开刘川凌厉目光“听说,他刚回朝了。” 辂车继续晃晃悠悠行进,二人均沉默不语…… 兰肃从未想过对刘川隐瞒他和穆鑫的事。一来,根本瞒不住。二来,根本没必要。可如果要说,那必定由他亲诉。至于原因,无非是怕假他人之口会歪曲事实。 兰肃不怕人泼他脏水,他只担心刘川那单纯的小心灵受不住。而至于如何开口,兰肃觉得是个技术活儿。所以上车后,脑子里预演过各种说法,可又被他一一否决,总感觉不够好。他不是不会把一件事打扮得天花乱坠,甚至颠倒黑白,他不要太会。可他就是不想在刘川身上用。 盯着对面随着辂车晃动而点头之人,兰肃不想破坏二人间这种纯粹的感觉,所以决定索性简单直接得抛结论,然后交给刘川,顺着他的思路和理解去解释,解开这人的心结。可见刘川听罢后一直低着头不语,于是双肘撑上双膝,上身前倾,靠近……朝这人轻吹口气“睡着了?” 刘川抬眼,一副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样子看着兰肃, “你……我……”刚刚欲言又止,又见吞吞吐吐。 兰肃小心翼翼“有什么不妨直说。” 别扭半天,“什么叫……在一起……过……?”声音虽小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刘川自觉计较这种事有些犹如小女子玻璃心般的矫情,但备不住实在介意,所以整个人显得扭扭捏捏。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刚过弱冠之年的感情小白,不知情为何物,不会处理儿女情长。 “啊,内事儿啊……”兰肃坐正身体,目光通过刘川身后的轩窗移向窗外……又在偷瞧刘川时被其目光逮了个正着。只好笑叹口气“它……”心想“在一起过”这种听字面儿就能明白的意思,要怎么解释好呢?估计这人应该只是不会表达,也许他想问得是“为什么分开?那现在呢?我们之间算什么?”这样想着,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人格外可爱。 “你乐什么?!”刘川有些不耐烦。 “我……”兰肃也是一言难尽。“不是,谁长到现在这情感上它也不可能是个空白啊。”见刘川瞬间皱眉,“怎么?!莫非你……”话没说完就被扔了一个“渣!”兰肃颇为无奈又有些欣喜,同时还带着那么点儿好奇……反正就是像看稀罕似的盯着刘川,半天“那是你不正常!” “兰孝陵!” “哈哈哈……好啦好啦,其实呀……” 兰肃与穆鑫的相识倒没什么特别,王孙公子间就这么个圈子,二人也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记得还是孩童时就经常照面,但不熟。后来长大,机缘巧合穆鑫作了兰肃伴读。这说起来,是几年前的事了。要说两人是谁先招惹的谁……那确实是兰肃的不对。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事情还因几年前皇太后总想着把穆淼指给他而起。兰肃不愿,也不是因为有意中人,就只是不愿被安排,不愿做池鱼笼鸟、槛花笼鹤。兴许也是处于叛逆期,但即使最后闹到皇上那儿,他也还是一万个不从。为此,他索性放任自己流连于烟花之地,想着这搭上声名所制造的流言蜚语会让穆家放弃,皇上、皇太后也会作罢,可没成想谁都不提,都装聋作哑任由其胡来。就这样拉锯了一阵,兰肃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得被赐了婚。 可就此认投不是陵王的行事作风。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兰肃一计不成又生二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招惹了穆鑫。本来伴读就使得二人走得近,后来即便穆鑫军中任职可也没断往来。何况人家又手握兵权,兰肃劝自个儿,即使没有赐婚一事,自己也是该与之深度交往的。毕竟有掌兵的穆鑫和其财权的老子司农的支持,自己不吃亏。所以将二人的关系拉到不能再近。 兰肃本满心欢喜地盼着二人的“绯闻”可使皇上碍于皇家颜面、避免尴尬而取消赐婚,可……果然不出意外的还是出了意外,皇上比他还叛逆。在听过“绯闻”后,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的令兰肃“不日完婚”。 单这么看,穆鑫和穆淼可以算是这爷俩较真儿的牺牲品。可为何明明一个风流成性的皇子,司农家仍不愿放弃呢?明明知道兰肃的婚约对象,穆鑫为何依然无法拒绝呢?所以,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可话虽如此,兰肃对穆鑫还是在意的。或者说,在意过的。因为兰肃对人是极其挑剔的,样样出挑之外更要有感觉。简单说就是他只是随了自己的**,并不是饥不择食。所以那个时候,至少那些个时刻对穆鑫是喜欢的。 兰肃被令“不日完婚”后,说为顾全大局也好,避免尴尬也罢,反正是穆鑫主动找了借口要求驻北。兰肃不是没拦过,但也只是象征性的。因为饿他明白,现在不是皇位继承人的决胜局,所以任谁都不可能孤注一掷。穆淼入见彰只是穆家根据朝堂局势的顺势而为,若是穆鑫再同自己走得近……他穆家能在神川一直富贵,靠得可不是单边押注又次次赌对的狗屎运。与陵王结亲的同时让穆鑫参与军政,穆家的野心可见一斑——虽不可能三权同握但还是想争一下军队的话语权,至少要有影响力。 兰肃虽心若明镜,可还是气儿不顺。所以对于皇太后同时提出将穆淼册封为陵王妃一事,是高喊“绝无可能!就算罢去封号,逐去封地,甚至贬为庶民,也誓死不从!”之后,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得缓和道:“做妾可以,可自己唯一的正室,一定要自己选。”最后闹到了皇上那儿,兰澈本觉得兰肃小题大做,可经不住唐冉因为看不下去而从中斡旋,所以便作了和事老,让双方各退一步。 兰肃把来龙去脉与刘川一五一十讲了遍,整个过程只陈述事实,不加任何感想评论。没添油加醋,也无歪曲美化。说完耸耸肩,“就是这样。” 刘川听完,抱着双臂,低头不语。他把所有的事像跑马灯一样过了一遍。许久,“所以是……”抬头,歪着脑袋浅笑道“你被甩了?!” “啊?!我被甩?!” “是穆将军主动结束的关系,不是吗?” “这……”兰肃犹豫着。“也……不能这么说吧……” 瞬间皱眉“难不成你们还藕断丝连?!” “啊?!我们……”兰肃一副愁死人得乐,“连什么连?!自打穆仲文去驻北后我就没见过他!哎?!这要说起来,也有几年了……他现在突然回来……”说着,不免计上心来。 这表情被刘川解读为妥妥的旧情难忘,于是“现在和我说这个,想让我做什么?”语气透着决绝。 “啊?你……”兰肃迅速进入刘川的视角,以这人的思路理解此事……于是笑叹“我和穆鑫的关系……你呀,这种事儿你不能这么看。虽说可能与某些传统观念背道而驰甚至被认为是乱、是渣、是不检点,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它只是社交的一种手段。不过是各取所需、利益交换。” 刘川今儿也算开了眼,眼瞧着这不靠谱的论调被说得如此心安理得、冠冕堂皇,不觉正义感油然而生“哼!自古只见以色侍君,你堂堂皇子以色侍臣还有脸了?!” “哎?!你!……”兰肃被气乐了,白了眼刘川却……手抵双唇。兰肃对于之前二人在上林寝殿的不欢而散还记忆犹新,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不想再和这人发生不愉快,所以按住嘴,警示自己——忍住别回怼。 一阵沉默给了刘川调整情绪的时间。平静下来,看向兰肃“不打算解释?” “想听吗?”解释,兰肃不是没打算,他只是明白若时候不对便如同火上浇油的道理。此时见对方心平气和得点头,便清了清嗓子“螣蛇游雾,飞龙成云。云罢雾霁,与蚯蚓同。为何?”不等这人回答,“皆因失其所乘也。”说着靠回车箱,拉开说书的架势,“贤而屈于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于贤者,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使其邻家。至南面而王,则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矣。” 刘川被这人突如其来的抽风搞得有些懵。愣了会儿,眨眨眼,“不过是慎到的一家之言罢了。荀子还说他不知贤呢!重势不重贤,不足为治!”这人从小便是安国公家之丰城,是个饱读诗书、受过良好教育的主,文化课不输兰肃。 兰肃听罢“哟,行啊,有点儿意思……”得来了兴致,假模假式得撸着袖子“得!今儿啊,我就和你掰吃掰吃!”盯着刘川“你刚内话是韩非子说的吧。那你可知道他最后如何?”一脸欠儿欠儿的坏笑“被毒死了!他用性命告诉你,少说话!” “你!” “韩非子的权势不及李斯而李斯和赵高连皇子扶苏都敢害。所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挟天子以令诸侯,说到底终是‘权势’二字。我也想效仿竹林七贤,寄情山水,远离名教,可……”冷笑了声“可能吗?!不但这朝堂之上,就是百姓过日子,谁不计较名利得失?!说到底,这世间就是个名利场,都在不是追名就是逐利。可这又有什么不对吗?担心下一顿饭在哪儿不对吗?!就应该被‘担心下十顿饭、顿顿饭在哪儿的’瞧不上骂?!我承认,‘解决了担心饭在哪儿的’确实很伟大,可就能高高在上得嘲笑、指责那些‘担心下一顿饭的’甚至用道德去约束、绑架吗?!” 刘川脑子飞转以便能跟上兰肃的思绪,可……“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不过是遵循了咱这一物种的规矩,我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我不寒碜!” “哈?!你……!”刘川眼瞧着被气乐了。哭笑不得得摇着头寻思着怎么反驳,可……还真是话糙理不糙。于是只能不停地以摇头表达不敢苟同……突然反应过来“对我也是?” “是什么?” “是……为‘权势’二字?” “这个嘛……”兰肃摸着鼻子坏笑,“你作为代职大司马,没见诸位皇子都在极力拉拢你吗?!” “我只问‘你’!” 四目相对,兰肃轻叹口气“想听实话吗?” 真诚且坚定地点头。 兰肃看着刘川,又露出那被这人称为“拧巴”的表情——皱着眉,歪头乐……轻轻长吁口气“应该算……没来得及想……吧。” 刘川不明就里得侧头,心想这算什么回答?!可……觉得也算合理。毕竟皇上应该也是在酒局中话赶话儿之下,把他指与陵王做了伴读。而后来的上林……好像也是水到渠成、顺了自然。所以“那现在呢?”认为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着眼于当下。 “现在?”兰肃颇感意外地看向刘川,心想,难道自己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还是自己之前说得不够明白?自己对其的喜爱和宠溺难道这人感受不到吗?可眼瞧着对面这位小将军问得是一脸正经,完全不像在逗自己、更无欲擒故纵之意,便气儿不打一处来得犯坏之心起,于是面露难色、万分为难且愧疚得摇摇头,长须一声“肃,生而为人,恐不能免俗……” 刘川瞬间破防,笑骂了句“白痴!”他刚跑马灯般梳理事情时,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兰肃在讲述经过时,从头至尾没有回避亦无偏颇,立场始终中立,言语始终坦荡。且当他哪怕是把这人问急了时,这人也未曾避重就轻、敷衍了事。始终一片冰心在玉壶般诚不欺他。这在这座充满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虚情假意的京城中,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而兰肃,抛开其身份不谈,这人本身就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全无半点儿真心来的性格。能如刚才那般开诚布公、以诚相待……还要这人怎样?换位思考,倘若自己是兰肃,想要做到如此内不欺己的同时又外不欺人,也不一定有这人做得好。 再回想自二人相识以来,虽有吵闹可实际上兰肃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且处处迁就。这可不是因为其好脾气,陵王殿下出了名儿的难搞已是遍布京城。再观其上林对恭王绝不姑息的行事,也是可见一斑。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面对他时,却总是能照顾到他的感受,哪怕碰到和恭王那种事儿——从后续可知,兰肃在意——却也从未有半个字的埋怨,反而一直在宽慰自己。所以,兰肃做这些,难道就真如其所言的“肃,生而为人,恐不能免俗……”的为逐“权势”? 刘川也许不懂世故圆滑,但他不傻,他绝不做那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事。 兰肃见刘川难得笑一回,便探身靠近,近到几乎要贴上的距离“你知道吗,你很少笑。像这种幸福的笑,更少……” 也许是因说话之人的声音轻柔且低沉,或许是因其含情脉脉的眼神,更或是为那绵绵细语时吞吐气息的戏痒感作祟……可不管为何,刘川已然被撩得面颊泛红。 “只是你呀……”见目的达成,兰肃慢慢回身。恢复到平日里那个没正经儿的语调,甩出句“还是不笑好看!” 刘川瞬间变脸“你也是不说话俊雅。” “哈哈哈……你呀,真是不吃一点儿亏!” “也没见你少说一句。”白了眼兰肃“所以,你之前说人不能给我,是……因为他?” “呃……” “不是他?” “嗯……” “不只他?” “……” 刘川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犀利“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急呀!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突然少有的正经“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儿,我不想许你。”兰肃看得出,与自己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不同,眼前这主是个一诺千金重、说到做到之人。而对于刘川这股子执着劲儿,兰肃想要珍惜——给足了安全感以至于让其不忍辜负。于是叹了口气,自嘲得笑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又当又立,就算……是吧。” “就是……以色侍人这种事儿它不能自己控制?!”言语犀利,含沙射影。 “你呀,从刚才我就想纠正你,这怎么能叫‘以色侍人’呢?!想内东汉刘秀不也靠迎娶汉室宗亲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才起得家吗?内高欢不也是因为攀上娄昭君的高枝儿才变成后来的北齐神武帝吗?还有西汉高祖、隋文帝杨坚……都说了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 见刘川一副不以为然且嗤之以鼻的轻蔑,便拉起架势继续道:“行!咱退一步讲,咱就说这‘色’!越大夫范蠡以西施乱吴王志,终助越灭吴。东汉司徒王允用貂蝉离间吕布与董卓,终铲除汉贼。还有妹喜、褒姒……古往今来,哪儿哪儿都有,倒也不掉面儿。你要说那些都是凡夫俗子,亦非正人君子所为,那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的女娲,这够神圣了吧?炼五色石补苍天、断鳌足立四极、抟黄土以作人,还不一样派妲己迷惑帝辛,致使殷商灭了国?!所以由此可见呀,这‘色’呢,它就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合着搁这儿,帝辛亵渎神明就是真的,就不是捏造了?!”刘川想起之前在见彰,二人吃饭聊天儿时,曾说起坊间对陵王的传言,兰肃就曾拿帝辛被诬陷为他自个儿正名。 兰肃见刘川仍旧未被说服,便决定以魔法打败魔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行!你要这么聊也成!那我问你,你熟读兵法,内《三十六计》是不是有一计叫美人计?” 刘川无语,只给了个白眼儿。 “还有,你不是读《六韬》吗?这在武韬里是不是叫文伐?文伐十二节,四曰娱以美人,十二曰进美女以惑之。对吧?” 刘川撇嘴。 “当年西汉孝武为拉拢乌孙,让刘细君前去和亲,还令其入乡随俗、在旧国君崩后嫁给新国君。还有内解忧、文成、王昭君……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虽说是牺牲了一人的一生,却也是凭一己之力保了一方太平。”说此话时,兰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重新对上刘川的目光,“你西征时也不是没见过,若只用‘色’就能平事儿,它不比搭上全天下战火纷飞、杀得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而民不聊生好吗?!” “你……”虽说还是不认同,但西征的惨烈确实历历在目……于是无奈摇头,“你是不是学得纵横派?” “哎?!你瞧不起谁呢?!像苏秦、张仪那种只谈富贵不论节操、给利益就干、唯利是图之辈,我学他们?!我犯得着吗?!”白了眼刘川,突然一脸坏笑“不过你还别说,据说他俩呀,还都是你们武将追捧的内兵法大家、鬼谷子的学生!” “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俩不学好,这怪不得别人!因为战争可不是靠一张嘴分析形势,权衡利弊就能定胜负的。任他们再如何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也不成!” “你说这个我同意!但你不能说,同样的计策,它在兵书上就是对的。而我用,就是错的吧?!” 刘川明白,论扯淡,自己断不是这人的对手。所以“那这么说,还委屈你了?!”特别不待见地扔出一句。 “我不委屈,我只是……不想委屈你。” “你想要什么?……皇位?天下?”刘川看着兰肃,一脸孤傲却信誓旦旦“我给你!” “你给我?!”索性上前,蹲在刘川面前,直视着这人,指着自己,=“我兰肃!堂堂陵王殿下!当朝七皇子、受封的诸侯王。找一人儿就为了让他为我常年四处征战,为我出生入死打天下,而我自个儿在家天天歌舞升平、坐享其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为人将者,唯君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我为你征战天下,有何不妥?!” “你!……少和我来这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仁义礼智信!我要想找一共谋大业、开疆拓土的主,它怎么也轮不到你!”所谓急生乱、忙出错,兰肃显然有些急了,所以,是口不择言了。说完,自个儿也觉得过了,可就是坚持不道歉。也不是骑虎难下,就因为他自己也在气头上。而且,要陵王认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闻所未闻。 可由于自知理亏,兰肃也是赶紧调整着情绪。稍作收敛“我也是不想你再出征。我想要的,自个儿会争取。你呢,只要享受便好。” 四目相顾…… 刘川此时正因为兰肃的那句“怎么也轮不到你!”而愤愤不平。又想起穆鑫在朝中的显赫威名……这个感情小白可能还不明白自己是在吃所谓“情敌”的醋。听起来万分不屑、实则醋意满满地“哼!”了一声,“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你’!只要享受便好!”强压愤怒,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啧!我说刘子玄,你祖上跟内楚人卞和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这么执拗呢?!”兰肃就纳了闷儿了,不明白为何每次他俩正经聊天儿,甭管开始多轻松,聊到最后都是不欢而散。“行吧!……停车!” 兰肃气鼓鼓下辂车,示意仆夫牵过留影。翻身上马,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转眼便消失在路尽头。留下一众跟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大队人马,在后面乱作一团。 第19章 恭王辂车内 谈笑话陵王 恭王辂车—— 魏辽时不时就偷瞄眼对面坐着的兰溱…… 行驶了一段,兰溱也是被看烦了,不由皱眉笑“有什么,说!” 魏辽喃喃着“殿下……你……”左顾右盼,摇头晃脑,最后只一句“伤……还疼吗?” “你现在要不说,回头若再想说,我可就不听了。”兰溱虚张声势。 魏辽扭扭捏捏“为个小将军让自己受伤……得不偿失……”声音越来越小。 “那是我的问题吗?!那完全是因为兰孝陵他混蛋!”兰溱本就窝火,现在被魏辽这么一数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陵王兰肃,字孝陵。 “那皇上都将人指给陵王了,你再染指,不等于打陵王脸吗?!人陵王这么做……”小声一句“好像也没毛病。” “魏文远!你给我下车!”魏辽,字文远。 “你自己在车里……”对着兰溱一脸谄媚“不害怕吗?” “你在……”指指自己侧脖颈上的伤“也没用!” “这……”魏辽立刻臊眉耷眼“是下官失职,请殿下责罚!” 兰溱瞅了眼这人,“此事与你无关,怪只怪兰孝陵居然敢在那么远出手……”咬着嘴唇“不愧是艺高人胆大。” 兰溱的样貌随其母——当朝执金吾谢护(字庭芝)小女、昭仪谢罗敷。 《陌上桑》中有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而谢罗敷不仅借了其美好寓意,更是如其所言“使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同时,又将这天赐的基因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儿子。所以再瞧恭王,不怪刘川迷糊,一颦一笑,一顾倾城。 虽说审美易疲劳,可魏辽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未能有丁点儿免疫,所以一时间盯着兰溱看出了神…… 兰溱不是不明白对面之人对自己的心意,只是……只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亲兄弟之间也是有差距的。相对于兰肃而言,他在个人作风上还是保守许多。 兰溱正于心中给兰肃扎小人儿时,突然想到“对了,刚太医说会不会留疤来着?”——既为狩猎岂有不配医务人员的道理。见魏辽还在神游“想什么呢?!” “啊,”回神儿。“啊?什么?” 指着脖颈“会不会留疤?!” “啊,这个呀……太医说留疤不会,但会色素沉淀。尤其像你这种肤色白皙的主,估计完全不见得二年。”说罢,不忘瞅了眼兰溱“何苦来得?!” “魏文远,你要不下车,那我下总行吧?!”说着,便佯装起身。 魏辽赶紧伸手按住这人,乐道:“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你却偏偏要作那牡丹花下的风流鬼。”摇摇头,“免得你再被人寻仇,回头呀,我还是在你周围多安排些人手吧。”见兰溱被自己逗乐,于是“不吐不快”得一句“真喜欢?” “嗯?”侧头,表示没听懂。 “小将军。” “啊……”点头,表示明白了。 魏辽不觉轻蔑一声“没想到你喜欢这类型。” “啊?”这此侧头,表示“你可真行,当着我面儿就给我造名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那刘子玄的?!” “你可真行,刚说过得话就不认。刚才那……”说着,模仿起兰溱刚才的点头“这样的,不是你呀?!” 兰溱被气乐了“我那是活动颈椎呢!” “要说小将军长得也算周正,家世也不错,你承认也不磕碜,比……”眄了眼兰溱“你家老大有面儿。” “这话哪儿说哪儿了,出去可别乱讲!”提醒着魏辽。“兰孝治那私生的事儿要是被长信殿知道了,可是要赶尽杀绝的。”大皇子荣王兰泽,字孝治。虽说为顶级机密,可以兰溱的消息网,这事儿还是瞒不了他。 “没想到你还顾念手足情深啊。”半真半假得阴阳着。 “我虽不喜欢兰孝治,但也只因立场不同罢了。即便日后非要你死我活,我也始终认为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所谓罪不及妻儿,”摇摇头“我不想见他家破人亡。” 魏辽知道兰溱此言非虚,这也是他愿意一直追随恭王的原因——不为其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单为其“节而有制”。于是“那你还对陵王的人下手?!” 兰溱会心一笑“你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是吧?!” “我就是好奇。”熟鸭子嘴硬。 “你所谓的‘好奇’是不是和别人的‘吃醋’是一个意思?”逗着魏辽。眼见这人面露羞涩,便话锋一转“你要回头跟着曹孟德,那不得天天‘好奇’?!咱朝可不兴臣子争宠。” “那不能!我哪能争净那个?!单一个程昱就够我死八百回的了。” “去!少咒自己!”见魏辽满眼期待瞧着自己……“其实我也是好奇。” 魏辽乐“咱朝也不兴皇子争宠。” 兰溱笑眄了眼这人“我是好奇兰孝陵他到底想干嘛!之前他和穆仲文闹那出,明眼人都知道是冲着指婚去的,所以虽然荒唐却也没人真当回事儿。可如今这种时候,连杨广都知道修身养性,扬长避短,可他倒好……你说,兰孝陵这是意欲何为?” “就……昆德庆功宴上,你不也想着拉拢小将军来着吗?!估计陵王和你想得也差不多吧。” “所以,刘子玄就只是兰孝陵手中的一颗棋?!” “这……应该是吧。” “但我觉得……”摇摇头“不像!” “那你觉得是……?”看着兰溱,等待答案。 “所以我才想试试,试试这人在兰孝陵心里的分量。” “那现在试出来了?”似笑非笑。 兰溱瞅了眼魏辽“不轻。” “何止不轻?!偏一点儿你人就没了!”一脸严肃得“训斥”着。 “所以我才觉得兰孝陵是个有趣的人……”说罢,自顾自笑起来。 “你这情感可有点儿畸形啊。”逗着兰溱。 “啧!想什么呢?!”向前探身,盯着魏辽“你想想!离那么远,就算再有把握,若是你,你心里是不是也犯嘀咕?” “这……”细想下来“确实!” “我也是。若换作是我,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我是绝不敢放箭的。可兰孝陵就做了!我不认为他不在乎我的死活,当然,”说罢拜拜手,“倒不是说他有多在乎我,我是认为如果他害了我性命……简言之,就是他不会为了我,把他自个儿搭进去。所以……”一脸不可思议得摇着头,“你说他对自己得是多自信?!” 魏辽听着兰溱这少有的侃侃而谈,不觉乐道:“听说你俩一起长大的?” 兰溱点点头“算是吧。” “什么叫‘算’?”魏辽表示不太懂。 “就是……”兰溱撤回身体,靠上车厢,“兰孝陵和我相差也就一岁多,又因为他母亲从第一次见着我时就很喜欢我,”说着一脸无辜地耸耸肩“谁让我人见人爱呢。所以从小,在这一众兄弟姐妹中,我俩算是走得比较近的。直到……” 此时,兰溱脸上透出丝伤怀……叹了口气“他母亲不在后,他离宫住到唐公处,我俩也就少了往来了。这人之前虽顽劣,但至少不像现在这般荒唐。尤其是近些年,”说着不停摇头,“也不知道唐公都教了这孩子什么,搞得现在完全就是放飞自我了!” 魏辽听着这来自兄长的控诉,“没想到你还挺关心陵王。” “我是怕他出去丢尽皇家颜面!” “那你对小将军就只是……”还没忘这茬儿呢! “啧!你!……我那是逗刘子玄呢。” “当真?!可怎么听说上林行宫你霸王硬上弓,这才引得后来的陵王为伴读讨公道。” “什么?!”兰溱一副有冤无处诉的表情“这都谁传得瞎话儿呀?!哪儿呀,我就硬上了?!我不过是……不过是……” 魏辽不住得乐“好好,知道了,你不过是!” “我就亲了下刘子玄,可马上就被他推开了。”感觉再不说就马上有口难辨了。 “哦?”魏辽饶有兴致得瞧着兰溱,“若当时小将军顺势认投,殿下又将作何打算呢?” “去!”兰溱心烦得朝这人挥着他的大袖。“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哈哈哈……事后找补是吧?!” “当然不是!我……”说着,不觉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突然坏笑“也可能吧。” “倒是……”魏辽一时没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想了想,“坦诚。” “你刚自己不也说那刘子玄还算周正吗?!那要这么说,一时兴之所至,也不难理解吧?” “这……”虽不予置评,但还是摇着头,表示不认同。 “其实这种事儿不就是碰巧嘛。” “碰巧?” “嗯。碰上双方都在荷尔蒙分泌的高点,这事儿不就成了。” “你这……”摇头无奈感叹“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两小才能无猜。这长大后遇见的,要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倒也容易,可要说刘秀那种‘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式的喜欢……”摇摇头。 这么多年在兰溱身边看着,魏辽自是明白这人的意思,只能感慨“估计你也是被人算计怕了。”突然转念一想,“那照你这标准,那还就得是陵王了。既两小无猜又知根知底,虽说相爱相杀,可关键时刻还是会手下留情。” “哈哈哈……你别说,若兰孝陵是个女子,我倒不介意作齐襄公。不过……”本是玩笑一句,可突然不觉好奇“你说,天下若是有个像兰孝陵一般的女子,那得是什么样?” 魏辽试着想像……继而撇嘴摇头,“应该就像与程昱为伍吧。” 兰溱认同得点点头“那孟德公可没少被他霍霍……” 第20章 红颜坐铜雀 论君何以忧 因与刘川话不投机,兰肃甩衣袖下辂车、独自策马扬长而去。狂奔一路可还是觉得气儿不顺,于是直奔了相辉楼。 永安京大体可以看作个被一条南北走向的章合街和一条东西走向的横贯驰道分成的四宫格。西南格子为未央宫,东南格子为长乐宫。 东北格子中,又被三条平行于横贯驰道的东西走向街道——由北至南分别为香室街、尚冠后街和尚冠前街,夹出三个区域。香室街南有太上皇庙、冯翊府。尚冠后街南为东市,主要以贸易为主。尚冠前街南、横贯驰道北,从章合街东至东城墙的这片区域是皇室成员的府邸。 至于西北格子,则是被南北走向的华阳街分为东西两部分。而西侧又被东西向的藁街分成南北两部。 藁街以南至驰道的区域,西边为历届太子居住的桂宫——目前空置,东边则为达官显贵的府邸。因其位于未央宫北阙又是当朝一等一权贵的府邸,故人称“北阙甲第”。后来因地儿不够用而逐渐东扩,以至于如今占据了华阳街以东的大部分土地。 华阳街东,北有扶风府、长安厨。往南为一条西接华阳街、东连章台街的夕阴街。夕阴街南、尚冠前街北、章台街西的区域为西市,乃永安京最为繁华之地,主打吃喝玩乐,号称天下“不夜市”,相辉楼便坐落于此。 相辉楼全名花萼相辉楼,不但有着“天下第一相辉楼”的美誉,更有着“入未央易,登相辉难”的现实高门槛。可即便如此,兰肃入相辉楼也从不用什么入会、预约……就如同回自个儿家般,一路畅通,被毕恭毕敬让入自己专属的独栋——铜雀阁。 相辉楼虽叫“楼”,实则为一个坐北朝南的建筑群。正门在南,进入后百余步便见主建筑相辉楼——一座五层朱玉色方阁。楼后正北方便是铜雀阁,凭借地势成为整个建筑群最高点。 兰肃因为一是绕远儿,二是显眼,所以几乎不走正门,都是从专属的北门进。而铜雀楼更是配有专人,平日里不干别的,就守着铜雀等陵王来。 见陵王到,侍者赶紧通知相辉楼管事岑裕(字婉意)。等岑裕赶过来,铜雀已按陵王平日喜好焚香起乐、上罢茶点……岑裕上气不接下气得喘着,“你这要不就几个月不见踪影,要不就从天而降。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呀。” “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管得着吗?!” “你!……哎?不是都在上林狩猎呢吗?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儿消息比皇宫都灵,犯得着问我吗?!” 听出话风不对,岑裕索性在兰肃身边坐下,边斟茶边陪笑“素来悠然玄迈,不以世务婴心的陵王殿下今儿这是跟谁啊?来,看看这今秋头茬的桂花能不能顺了殿下的气儿。”知道兰肃尤爱桂花香。 兰肃端杯,未至嘴边便已香气扑鼻——桂花香伴着龙井茶,馨香清雅。品了口,三分桂花甜、七分龙井清,心情瞬间平和了许多。看着手中杯,“春做茶来秋打桂,暗香浮动清露留。堆叠密封久窨制,一层茶胚一层花。月中树香人间叶,花叶缠绵杯中游。”又看了看桌上的桂花糖藕,瞅瞅岑裕,“我是!喜欢桂花香!可你也不能全给我吃桂花吧?!” 岑裕被逗乐了,“我看啊,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吃什么的。嗯……殿下想听琴?还是想聊天?还是……”手肘放在桌上,下颚靠上手背,笑看着陵王。 兰肃以同样的动作回应——同样的姿势,同样笑看着岑裕“还是什么?” 岑裕阅人无数,富的主、贵的主,人间百态,波澜不惊,可就是在陵王这儿遇到了坎儿过不去,还是会心动,没办法。 眼见岑裕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兰肃突然后撤了下身体。这一完全下意识的动作,一时间让两人都愣住了。 还是岑裕率先打破僵局,疑惑的表情变成了会心一笑。 而兰肃回以的,却是难以置信的笑容。 “我看啊,还是聊聊天吧。”岑裕此时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应该是五味杂陈吧。 “那……”兰肃整理了下情绪,恢复了以往的谈笑风生、全无正形戏谑着“聊什么呢?又怎么聊呢?” “嗯……不如就聊聊你那刚回朝的旧爱……”见兰肃自嘲地笑着摇头“或者说说你的新欢小将军吧。”眼见其面色微沉,岑裕心里便有数了。“原来殿下刚到时的不悦,是因为小将军啊。” “没事儿你总琢磨我干嘛?!这么大一个相辉楼还不够你操持的吗?!” “职责所在,岑裕不敢怠慢!” “你少拿鸡毛当令箭!”突然指着岑裕“我警告你啊,别听风就是雨,回头到处给我传闲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没什么可避讳的!”说着,却摇摇头,一脸的一言难尽。 “之前西征大军凯旋入城时,得见过小将军。那风采……确实好一位鲜衣怒马少年郎呀。” 听着岑裕的话,兰肃脑海中禁不住浮现出当日刘川少年将军气若虹,银鞍白马踏春风的飒爽英姿,又想起之前二人的无尽缠绵……此刻,脸上的表情可谓标准的痴汉一枚。等回过神儿,见岑裕意味深长地冲自己乐,便立马儿变脸。 岑裕噗嗤笑出声“你这脾气呀……” “我脾气怎么了?!我脾气好着呢!”说着,尝了口桂花糖藕“啧!下回少放点儿蜜,忒齁!还有,”夸张得抬高胳膊,展示着正被手中象箸夹着的一块藕的藕断丝连。“这咬一口呼一脸,你让我怎么吃?!你们给前面客人的,也这样?!这生意要都这么做,回头不得干黄了?!婉意呀,不是我说你,你好歹……”岑裕,字婉意。 “是——!是——!陵王殿下教训得是!回头我就让人都磨成藕粉,看哪位大爷还矫情!” “你看你!这刚说你两句就不乐意了,就你这脾气,怎么干这服务业?!” “殿下若是脾气好,还用着……”说着撇撇嘴,小声嘟囔着“跑这儿来撒气……”以她对兰肃的了解,已然猜出个**不离十。“怕不是……和小将军吵架了吧?” 喝了口茶,“要说脾气,他才是那个不听话的主。” “不听话……”岑裕重复着……心里大概懂了。“虽说我们陵王殿下平日里呢,已尽量让自个儿谦恭有礼、屈高就下,可骨子里那身为皇子的傲骨嶙嶙、桀骜不驯劲儿呢,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说着给兰肃斟着茶,“也难怪,你呢,一直有光禄勋护着,就是当今皇上要动你也得思量思量。这满朝官员见着你,更是作揖行礼,极尽赞美之词。殿下你呀,是已经把顺你意当作习以为常的事情了。这顺耳的话听惯了,偶尔几句逆耳的,可能觉得新鲜有趣,可若是再多来几句,那就刺耳了。对吧?” 手敲着桌子“人孔圣人也是到六十才耳顺的,我一二十出头之人,你让我学那个?!”满脸不服气。瞅了眼岑裕,“我……有吗?”对上对面投来的“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吗?!”的眼神,“就……还好吧。我也不是那么听不得,可……他总得有理吧?!” “殿下你呀,从来都是由着自己性子做事,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同时,负才任气、恃才凌人。凡是不顺你意的,全都被你定义为‘没理’!” “岑婉意!你放肆!”兰肃假模假式拍着桌子“你信不信明儿我就把你驱逐出境?!” “你看!这就不耳顺了是吧?!”岑裕也是深知兰肃个性,这人若真生气那必定是脸上乐开花。于是“那你可曾委屈过自己,逆过自己的意?” “我……你还别说,我内婚不就是皇上硬赐得吗?!” “那你不也没行夫妻之实,还和皇上置着气呢不是?!” “我内是不想耽误人家!” 岑裕笑着摇头“殿下你呀,自个儿就不是个听话的主。” “我为什么要听话?!我是皇子!” “那安国公家自你神川开国起,是朝朝重臣,代代上公。府上大公子生前为驸马都尉,轶比二千石,论辈分,你这皇子得喊人一声皇姑夫,那是当今天子的小舅子,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岑裕突然乐“这么算来,你和小将军好像还差着辈分吧?” “你少来!我俩另算。这皇家的辈分乱着呢!” “所以说嘛,人小将军也是金贵的主。皇子在他眼里呀,还真就不见得有多值钱。” “这话你算是说对了!内兰孝瓘上赶着示好也没拉拢成。”恭王兰溱,字孝瓘。 “是吗?!”岑裕好似吃了个大瓜,一脸是非得怼怼兰肃“快!说来听听,恭王是怎么拉拢的?” “他……”眄了眼岑裕“无非就是许子玄个前程似锦,美好未来呗。还能怎样?!” “切!”岑裕肉眼可见的失望。突然“子玄?这喊得可亲呀!”又是一脸是非“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招惹了这么个主的?” “我……” “哎呀,今儿我算是明白什么叫活久见了。向来嘴巴不饶人的陵王居然也会无言以对。”岑裕不停地乐。继而审视的目光“看来这紧箍,你是要戴了?” “这个嘛……”兰肃手抱双臂,向后倾身。思索良久“我呀,一直觉得感情这事儿啊,还真就不需要有个紧箍去限制心性。但你要说硬戴吧,我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咒语在自个儿手里。只是,戴上了紧箍却还随着心性……”长叹口气“我倒不在乎别人说我又当又立,我只怕刘子玄过不去。” “你……哎,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说你,可你这在一起时能将对方宠上天,可下一秒又立马儿翻脸不认人的毛病……它是病!”岑裕也是见多了兰肃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的行事。 “哈,不但是病!还病入膏肓、没得治了呢!”一副“本王就这样!”的傲娇。 岑裕也是习惯了,摇着头“那你觉得,他许你的,他能做到吗?” “他许我……我没让他许我什么呀。” 岑裕眨眨眼,虽心知肚明可还是故意问着“为何?” “我心疼人儿啊,不想让子玄难做呗。” “你呀……你是推己及人,知道这人的嘴、骗人的鬼。许诺啊,它不值钱!” 见被拆穿,兰肃索性摸着鼻子乐同时又不忘为自己找补,“这承诺之于感情呀,本就是件可笑的事儿。言行的专一应该是因为心里唯一人,而不是因为给了承诺。因为给了承诺而不得不违心行事时,你说,是对情感的忠诚还是背叛?” “不就是面对弱水三千,你能不能只取一瓢饮嘛。” “我还就见不得你这样儿的!上赶着让人骗,不骗还不对了。 ”眄了眼岑裕“岑婉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内西汉孝武呀,想与大月氏联手夹击匈奴,便遣郎侍从官张骞前往商讨。张骞这一行人啊,途中在穿越匈奴控制的地界儿时被抓了。这一扣啊,就是十年。十年后的某天呢,骞儿趁着匈奴把守松懈,终于带人逃了出来。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岑裕很是喜欢兰肃跟他说书,赶紧配合“怎么着?” 兰肃两手一摊“内大月氏啊,人家换地方了!骞儿也是不甘心啊,又翻山越岭,好容易找着了大月氏。可这回你猜怎么着?” 岑裕此时已被逗得乐不可支“还能怎么着,不同意呗?我也读过书!” “哈,好!”兰肃乐着,却笑得蹊跷。“想来也是,人大月氏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愿陪刘彻折腾呀。可要说啊,还得是骞儿!特执着!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游说。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掉好几层了,可……”故作停顿。 岑裕连忙接话“怎么着?还要让我猜?”以为自己说出了兰肃所想。 “这还用猜吗?!读过书的都知道,没说动呀!”冲岑裕扬扬下巴“哎?你内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吧?” “你!” 兰肃满意地抿了口茶,“眼见没了辙,骞儿也放弃了,就想着回家吧。回去路上还特意绕开匈奴、选羌人的地盘儿走。可……”顿了顿,冲岑裕挑挑眉。 岑裕前车之鉴,白了眼兰肃,这次死活不接茬儿了。 兰肃得意地大笑,指点着岑裕“同是吃一堑长一智,内张骞可没你幸运。他没想到那时的羌人已归附了匈奴,所以骞儿呀,又被匈奴抓了。这下好嘛,又是一年起。”看着岑裕,“波折吗?戏剧吗?可这都真事儿呀。老子曰‘轻诺必寡信’。所谓世事难料,我承诺一个连自个儿都不确定的将来,你说我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不睁眼说瞎话嘛!” 岑裕看着绕半天终于抛出结论的兰肃,边摇头边撇嘴“这种事儿你干得还少吗?!” “所以啊,我不对子玄说瞎话,难道还不对了?” 仔细地打量着兰肃…… “怎么了?”明显有些心虚。 岑裕笑着摇头“你这一套套冠冕堂皇、义正辞约的大道理,听着,是辞顺理正、入情入理。可实则呢?”瞅了眼这人,“你根本是居心不良嘛。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呀,是还在为你的自由做着无味的挣扎吧。” 见被拆穿,兰肃偷乐。端起杯“看破不说破,我一直觉得……”悠闲得品着茶,“是你的优点。” “是,是,以后殿下不管说什么,我都顺着说,行了吧?!”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对着兰肃坏笑“你呀,说不定人小将军还不愿只取你这一瓢水呢。” “啊?” “啊什么?”见兰肃一脸懵“怎么?没想过吗?你呀,这自信哪儿来的?” 兰肃端着茶杯,盯着漂浮的桂花若有所思…… 岑裕根据她对陵王的了解,判断这人现在肯定是在琢磨着怎么回怼。因为眼前这位七皇子从来都是无理也要争三分。见其缓缓放下茶杯,心想应该是想好了。就在准备洗耳恭听之际,没想到兰肃却来了句“如此说来,倒是我一厢情愿、当回事儿了……”不由“啊?” “啊什么?怎么?没听清吗?你呀,这年纪轻轻就耳背了?”鹦鹉学舌般原话奉还。 岑裕要不是有一颗坚强的心脏,估计早被这人气死了。于是瘪着嘴,以沉默表示不满——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不被这人怼?!可又越想越不甘心,于是瞪着兰肃“你玩归玩闹归闹,可别耽误正经事儿!我这么多年费尽心血经营这相辉楼,让它成为如今这神川第一楼。但你可别忘了,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当初盘下它是为了什么。”说着,搭上兰肃手背,“我知道你不愿参与权利斗争,更不想卷入家国天下的纷争中,可我们谁不是被这世事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你想独善其身,可能吗?!你能退到哪儿?你的封地吗?再天高皇帝远,回头一旨欲加之罪便可满门抄斩。或者出走他国?你要真愿意,也不会在神川待到现在呀。荣王暗中早已和靖国的新国君打得火热,恭王也在积极笼络朝中百官,广招门生。你觉得他们是为什么?这天下虽大,该你干的事儿,你始终是逃不掉的。还有……和亲一事,你到底什么意见?” 兰肃一直耐着性子听着,直到听到“和亲”二字。不耐烦地抽回手“我知道了!” “知道就行了吗?赞不赞同的,有什么意见……你倒是给个话呀!” “我说!我知道了!”一字一顿,少见的不悦。 “还有,你和大司马府亲近是好事,可朝堂之上最忌情分二字。你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而给自个儿树敌……” 兰肃突然起身,背着手快步到明廊,深换着气……回身盯着岑裕,提高声调“你刚不还说我听不了逆耳话吗?!” 岑裕见这人真变了脸色,自知不可再多言。于是最后提醒“殿下不想听,岑裕不说便是。只是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此时,门外通禀,说恭王携一众公子到。 岑裕借机,说着“我去招呼下。”赶紧退下。等忙完再赶回来时,发现已无人。问过才知道陵王留下“将这桂花龙井和糖藕送些去见彰。”的话后便从侧门离开了。 看着桌上未喝完的半杯桂花茶,岑裕站了良久…… 第21章 日暮太液池 心意随口言 陵王的辂车没有驶入宫内而是停到了见彰宫正门外。随行人员来来回回搬运着车上行李,主要目的还是为让小将军方便在此下车——毕竟外人。 刘川站在辂车旁,正犹豫着下一步是入宫找兰肃还是回大司马府之际,就见穆淼携众人赶到宫门口——知道陵王习惯将辂车直接驶入宫内,所以一直在宫中等候。 而刘川望着这一大群人,眨眨眼……突然意识到兰肃尚未回来。 穆淼也是奇怪,向着刘川身旁的辂车不停张望,可半天不见兰肃人影。终于看向小将军“殿下呢?” 刘川沉默,不是在想怎么回话,而只是在生气。这人早骑马走了,正常早该到了。可现在不见人,那到底是去哪儿了……突然脑中闪过狩猎夜宴时洪越他们说的相辉楼、旗亭、樊楼、秦楼、平康坊……脸色逐渐难看。咬着牙瞅了眼空气,退后一步,行礼作揖。一句“下官不知。”后转身便要离去。 此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宫前勒马,翻身下来,将缰绳扔给过来的仆夫。兰肃掸着身上的仆仆风尘,“别都站这儿了!进去说!”边走边招呼众人。经过刘川身边时,瞟了眼这人,顺手抓住手腕,拽着这人随行。 刘川挣脱,兰肃加力…… 刘川再挣脱,兰肃再加力…… 刘川还挣脱,兰肃乐了……回头冲这人抛了个似有似无的媚眼儿,用两人此时的距离才能听到的音量“听话。”——细语绵绵、含情脉脉。 刘川瞬间被这语气拉回上林寝殿而认了投,泄下所有力气任凭兰肃拖拽。 过宫门走了一段,眼见都快过了去往唐中殿的岔路了,兰肃发觉穆淼还没有退下之意。于是佯装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一直随行的穆淼,“听说穆仲文回来了?” “是。”见兰肃一副还在等回话的样子,“也是今日府中刚差人来过,我才知道。只是还未来得及与殿下说。” “是吗,我还以为他提前通知家里了呢。看来是临时……哎?莫不是司农府有什么急事?”兰肃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打听着穆鑫的归意。 “家中……”穆淼想了一圈儿,“一切安好。”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假装松了口气。“这最近朝中也没听说有什么紧急军务,看来……”突然盯着穆淼乐,“都说本性难移,你说这人是不是还老样子,想一出是一出?!” “这……”穆淼不置可否地侧头,“也许是……可能……”琢磨半天,“想家……了?” 至此,兰肃瞧出这人的“无知”是真的。于是“不管怎样,你俩也许久未见了。于情于礼都应该回去探望探望。”说着,挥挥手,“想待多久待多久,不必顾忌其他。我看谁敢说闲话!” 穆淼瞧着如此疼人的陵王,心里全无半点儿喜悦。不情不愿一句“谢殿下。”低头行礼时,目光落在兰肃抓着的刘川手腕上。 兰肃也不避讳,就这样边大大方方抓着人边布置着工作。一切交代完毕,便示意众人“都各忙各的去吧。”而他自己则是拽着刘川继续往见彰主宫、寝殿方向走去。 “将军久坐辂车,恐敢体乏。本王陪将军闲步太液,如何呀?”兰肃边溜溜达达边逗着刘川。说话间,那只抓着刘川手腕的手一路下滑……直至十指相扣。然后双手背后,而刘川,则顺势被“贴”到他身边。 兰肃因尤喜桂花香,所以当初续建见彰时,在宫内种植了大量桂花树。金桂、银桂、丹桂、佛顶珠、天香台阁……品种一应俱全。以至于此时这桂花飘香之季,行之所至,香之所达,人行至处皆馨香萦绕。 兰肃深吸着桂花香,不住得赞叹:“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花香啊,要不清淡要不浓烈,清与浓往往不可兼得。可唯有这桂花香,清可绝尘,浓可致远,清浓相兼,相得益彰。” 刘川听着也随着深吸起气,顿觉心旷神怡…… 二人闲庭信步…… 夹道两旁,绿植高低错落有致。连云遮日的树荫下,桂花树或群植或列植得依道而立,中间夹种的玉兰、海棠、牡丹,又喻玉堂富贵的吉祥之意。 人行空翠间,闻鸟语花香。朵朵丹霞下,赏重辉绛玉。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徐徐秋风,暗香浮动,十里飘香。 太液池边,落日余晖映红池水。夕阳斜照,投下二人拉长的身影,直至……分不清彼此。 沉醉于良辰美景中的刘川突然淡淡一句“从哪儿来的?” 兰肃乐“相辉楼。”对上杀人的目光,“回头带你去瞧瞧。”刘川此时努力制怒的表情,让兰肃不禁琢磨起在相辉楼岑裕的话——“你呀,说不定人小将军还不愿只取你这一瓢水呢。”于是侧头观瞧起这人……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对了,一直还没问过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 “嗯。”指指刘川“你!”再指指他自己“对我的心意。”说罢,笑容又如花落静水面引动的涟漪,逐渐泛开…… 刘川读着兰肃眼神中的款款深情,嘴唇微微动了又动,可……最终将目光移向远方落日。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此时的他,已然是玉面赤颜赛芙蓉了。 二人均未再多言,只赏着太液池的秋意盎然,听着禽鸟声声…… 望着落日,兰肃突然笑着发问“你说,是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看呢?还是此时的,日暮太液烟波上,余辉映君别样红。更胜一筹呢?” 听出这人的戏谑,感受到脸颊的涨热,“白痴。”而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兰肃不觉放声大笑,笑声听着爽朗,实则自嘲——自嘲自己的心浮气躁。可不就是吗?这心意岂有硬逼着说的?想自个儿这么一个践行太公钓鱼理念的主,这次倒是心急了。不禁感慨,要想达到丞相空城抚琴的境界,自个儿还得多历练啊……于是“也该饿了吧。”招呼着刘川去奇华。 路上也是闲得,兰肃随口一问“猜猜一会儿吃什么?”可眼见着刘川真当回事儿、认真考虑起来,心里不觉好笑——这哪儿猜去啊。等了会儿,见这人还未放弃……也是不忍眼睁睁瞧着其如此暴殄天物——浪费脑细胞,所以干脆自己说了出来,“我猜啊,一定有桂花蜜藕。” 本是三岁小孩儿都不信的诳语,搁平日任何时候刘川也不会相信。可……刚才兰肃安排工作时,他在一旁是听得真真儿,并无提及具体菜品。而这人又是从回来到现在都和自己一起,亦无机会再做指示。所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兰肃。 兰肃倾身贴上这人,边做出掐指算的动作,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这事儿我可只同你说啊,你可不兴往外传!”见刘川“一言为定”得点头,“我小时候啊,曾在宫外遇着一位高人,这人传了我一些秘法,可以感知天地、推演未来。特别准!”说罢,一副“知道你不信,那咱走着瞧!”的自信的笑。 刘川一路范着嘀咕,直到看到奇华食案上的桂花蜜藕。先是一愣,转而一张小孩子头回见大变活人戏法儿的奇幻眼神…… “哈哈哈……刚在相辉楼吃着不错,就让他们送来了。” “你!”眼神犀利,于心中暗骂:又被这个白痴骗了! 兰肃则开怀大笑着坐到食案旁,“来,今年头茬桂花做的,快来尝尝。可能会有些齁……”说着,给他倒了杯桂花龙井,“配着喝,解腻。” 刘川吃口桂花藕,喝口龙井茶……不觉歪头。 “怎么?不喜欢?” 沉默了会儿,“嗯。” “是吗,特意想你尝尝的……真是可惜了人家的一番心意,好伤心呀。”说着,矫揉造作得手按胸口。 刘川静静看着兰肃表演,缓缓开口“所以又要走人?” “嗯?!”兰肃听话听音儿——原来一直憋着,搁这儿等着自个儿呢。于是转眼眺望着太液,左手指轮番敲着食案……半天,停下,叹了口气“……知道了。”又想了下“那如果回头真吵起来了呢?” “没吵过吗?” “那吵到动手呢?” 刘川挑眉“怕吗?” “你不怕吗?冲撞皇子乃大不敬,可治死罪。”见刘川轻蔑一笑,兰肃马上乐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那便好。”说完便不再作声,安安静静吃饭。 “只是……你不觉得争吵会伤感情吗?” 头不抬眼不睁“一走了之不伤感情?!” “内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 依然头不抬眼不睁“你可以选择好好说。” “哈?!合着还是我的问题了?!”见对面一直头不抬眼不睁,索性以象箸压住刘川正在夹的那一块桂花蜜藕“不是语调平静就是好好说话。有些话,越是平静地说出来,它越气人!” 抬头,眼含笑意对上兰肃的目光“我知道。” “原来你知道?!” “张嘴。” “啊?” 刘川以象箸把刚刚被他俩都夹过的那小块儿桂花蜜藕送入兰肃口中。随即起身“好吃。我喜欢……”转身往内殿去的瞬间,留下一个“你!”字。 兰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难以置信又喜出望外地盯着刘川背影……此时,嘴里的蜜藕——好甜!而这心里——更甜!可嘴上却抱怨着:“我说你这人呀,真是太无趣。本是件无比神圣且美好的事儿,却让你说得如此随意……”话音未落便飘来一句“你说得时候也没见多认真。” 兰肃顿时愣住,脑海里飞速搜寻着自己说喜欢刘川时的场景……上林,寝殿,二人争吵后,用早膳,再争论。争论中自己甩出了句“刘子玄!话呢,我搁这儿!我喜欢你!你爱信不信!”如此算来,好像……确实比这人还随意。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在池边不说话,不会是因为气不过吧?” “白痴!” 兰肃瞬间明白了当时刘川不作答,不为别的,就只是和他较着劲呢!于是放声大笑……此时的笑声,听着爽朗,实则还是爽朗。“那要不我重说?” “大可不必!” 此时,应是华灯初上时。 而人,却已入美梦中…… 第22章 穆鑫回朝始末 兰肃宣明请命 未央前殿—— 文东武西分列两旁,官员们轮流议奏。 穆鑫是在兰肃被下旨“不日完婚!”后申请驻北的。自有指婚一事后,他与兰肃是纠纠缠缠、反反复复、说断还连。说白了,就是穆鑫一直放不下。每每在信誓旦旦放言断联后,又在或因公或因私的邂逅下,重燃被强压下去的情感。所以,为将兰肃在心底彻底抹去,痛定思痛之下索性决定暂时出走边境、眼不见为净。 虽然距离有了,可也远离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宝马雕车的繁华。每日与大漠孤烟直,孤城万仞山相看两相厌,别的没有,就只剩想兰肃了。不过此次的“自我流放”也不是毫无收获——穆鑫终于明白他对兰肃的这份偏爱并非一时儿戏。可想归想,毕竟这人已成了妹夫,所以于公于私都应慕而远之——闹得家中鸡飞狗跳事小,毁了个人仕途和家族百年积累事大。直到…… 不久前,大鸿胪一行经北境出使靖国,穆鑫在他镇北将军幕府设宴招待。席间听到几位随行的恭王门生“不经意间”聊起陵王的最新动态。几人有鼻子有眼儿、仿佛亲眼见着似的讲着陵王如何爱江山更爱良人,如何为报倾城随陵王,欲离朝,为藩王,摘罢冕旒,千骑离见彰。说陵王为纳车骑将军为妃要就藩儿,此事已是满城皆知。就在来之前还有人见着见彰在打包装车,看样子怕是不假时日便要出发了。 穆鑫听得脸儿都绿了。心里质疑着朝廷可真行!就派这么一帮长舌碎嘴子出去国事访问,也难怪人靖国总卯着劲儿想灭神川。可明知这是有人故意送来的“透风的墙”,却又很难做到不摇摆。因为他只是离得远,不是信息闭塞。 有关这个妹夫的动向,甭管他愿不愿意,都会被不断推送。而关键也是他了解兰肃,对这人想一出是一出的调性是深有体会。备不住哪天心血来潮还真就能惊掉所有人下巴。说白了,他还真不确定!同时,穆鑫也觉得自己这金镀得也差不多了,个人简历上“工作经验”一栏已足够撑门面,所以……嘴上喊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这个做大舅哥的怎能听之任之?!而心里,恨不得连夜回朝。 此时,朝堂上,穆鑫余光不停扫着对面让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之人,心里五味杂陈。——穆鑫为武将,兰肃算文臣。 轮到穆鑫汇报,熟悉的声音在兰肃耳边回荡……兰肃早已觉察到一直被注视,也明白只要他愿意,这个声音依旧会无比贴近自己。只是……他担心自己做不到。可既如此,为何当那个孤傲清冷之人主动开口要他时,他却没有答应呢?是因为明白要借力?又或是当看到刘川用身体向他展示了何为战争残酷、你死我活以及兰烈对刘川的视性命如草芥后,让他意识到权势才是真理、皇位还要争取?又或者是…… 归根到底,他才是那个干不了半点儿违心事儿的主。他担心自己一直“随心而行”的行事压根儿做不到一人一心。若如此,那不承诺至少是兰肃最后的坚持。因为有时“不承诺”反而是一种保护。 承和帝兰澈留下各部门主要负责人于宣明议事的口谕后,便起身,先行前往宣明殿。 今日为大朝会,一殿的人都踮着脚尖儿、就等着喊下班儿往外冲。所以,随着司朝谒者高喊退朝,文武百官毕恭毕敬恭送完皇上……再看!乌乌泱泱一群人,别说说话了,穆鑫压根儿就近不了兰肃的身。所以直到宣明殿,二人也未同框。 宣明侧殿—— 兰澈给自个儿加着餐——饮着茶、吃着糕点,看着上官惠文清点皇室家底儿的奏表。阅毕,满意得点点头。 宣明正殿—— 兰澈自己落座后也给众臣赐了座。 “大臣见君,坐列殿上,坐而论政”乃神川传统。虽不知这是否是其开创千秋盛世的秘诀所在,但在神川,确实没有元“君王贵、臣子贱”的概念,也无明“百官奏事皆跪”的大礼,更没有满清除以上外再加码的自诩奴才。 在神川,“天子为三公下阶,为卿离席,为士大夫兴席,为士抚席。于公卿大夫拜,皆答拜”,君主与臣子间互敬互爱,虽礼数有高低、权利分大小,但人格皆平等。 兰澈直接抛出议事主题。“前阵子呀,靖国内老国君不是病逝了嘛。他们国内呢,就趁机闹了场内乱。结果呢,这按祖宗礼法本应传给嫡长子的皇位被老国君内同父异母的弟弟给硬抢了去。”突然,环顾众人“哎?这事儿你们听说了吗?” 殿内众人瞬间“听说了吗?”、“你听说了吗?”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啊……这……嗯……”。因为谁都明白,答“是”,怕引来通敌的嫌疑;答“否”,又恐被扣上玩忽职守的帽子。 兰澈瞧着众生相,心里偷乐。也不追究而是继续道:“这位新任的国君啊,姓何名雅,年纪与何皇后相仿,但辈分上算何皇后堂叔,也就是荣王的……”说着,看向兰泽,“内你几姥爷呀?” 兰泽不傻,连忙摇头“回皇上,臣不知道!”话音未落,就听其身旁的兰肃因为一时没忍住乐出声儿,赶紧臊眉耷眼瞪向陵王。而引得坐于二人之间的恭王一脸嫌弃。兰溱心话:当着这么多外人面儿,你们仨有意思吗?!只是这表情有些过于明显,被书案后的兰澈瞧了个真真儿。 兰澈眄了眼兰溱,挑挑眉。“不过要说呢,就算没有这层亲戚里道的关系,内不还要顾及国家间的礼节嘛。所以咱呢,就以庆贺新王登基之名,差了鸿胪寺出使靖国。当时的情况……哎?恭王!听说内使团里有几个你的门生,来!你说说!” 兰溱连忙起身,深施一礼。“启禀皇上!神川疆域,皆为王土。神川子民,皆为王臣。臣广招门客不过是揽天下贤良,为我神川选才。以便他日登科入仕,为皇上分忧、为生民立命。臣……”说着摇头,“不知道!” 兰澈瞧着恭王乐,突然灵光一闪,“听说你内几个门生在咱镇北将军幕府与穆将军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说着,转头看向穆鑫,“小穆!你们聊那么欢,不会……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吧?” 穆鑫赶紧起身,同样深施一礼。“臣久未归朝,难免惦念家人。于是当日一时感触……”微微皱眉,“多聊了几句京城旧事。至于出使相关……臣,不知道。”心话,傻子才承认自个儿打听朝政呢! 听到此话,兰肃豁然开朗。眄了眼手边排排坐的恭王,小声一句“你有意思吗?!” 兰溱不屑嗤笑,佯装瘙痒,抬手似摸似指得碰了下自己侧脖颈,低声提醒着陵王:“这儿还有没算的帐呢。” 兰肃也不惯着,压低声音“活该。” 兰溱脑海里瞬间闪过抄起板凳歇飞这人的想法……于是,屏气凝神、努力制着怒…… “恭王睡着了?”兰肃声音不大不小,就刚好能被兰澈听到。 “兰孝陵!”兰溱突然提高的音量瞬间引来全殿目光。兰肃,字孝陵。 兰肃不急不躁,乐着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说罢,看向兰澈,“上,臣以为这事儿啊,还得问鸿胪寺。”可不就是嘛,他们组团儿去谈得。 兰澈在书案后是瞧得真真儿。笑瞅了眼陵王,转头看向大鸿胪宗琰(字仪朗),“仪朗啊,陵王让你们说呢。” 宗琰起身,边作揖边皱眉,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是好。说吧,好像自己听命于陵王似的。可不说吧,好像又不把七皇子放在眼里。正在为难之际……“那你就说说吧。”皇上突然发了话。 依兰澈的意思,鉴于最近皇子间不和谐的声音,他本想今日借机逐一敲打一番。可……听见身旁唐冉轻咳,知道这人在点自个儿。反正他也习惯了,不论平日多淡泊名利、宁静致远,只要一涉及陵王,这人准急。于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惧内得给了宗琰个台阶。说罢又不忘眄了眼唐冉,意思“行了吧?”换来这人一声轻笑。 宗琰见得了圣谕,瞬间有了底气。毕竟神川首席外交官,于是拉开架势,环顾着殿上一众同僚,“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一笔写不出两个‘何’字!靖国与咱神川,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是交往不断、往来频繁。随着两国交情的日益加深,现在已然犹如一家人。所以此次出使靖国,除了恭贺新王登基之外,还有两好合一好、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之意。常言道,团结就是力量!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儿!所以,”双手抖抖衣袖,“劝其早日成为咱神川大家庭的一员!” 跟着话音儿,兰肃“噗嗤”乐出声。“您受累我问一句啊,”乐着皱眉瞧着这人,“你们是怎么活着从靖国回来的?” “害——!都说这两国议事,不斩来使。这事儿成不成的,给个话儿就行,动什么手呢?!可内靖国新君……”摆摆手“没这度量!要不是镇北将军及时率大兵压境,”说着,用衣袖沾沾脑门“还真不好说。” 兰澈连忙接话“咱们一番好意前去道贺,却换来靖国横眉冷眼、以武相向。这天底下岂有如此的待客之道?!” 一殿的大臣连忙跟着点头,估计此时无不在感慨真是把礼宾司干成了高危职业。 “这靖国长公主虽嫁入咱神川,可于情于理靖国都是其娘家人。现在眼瞧着咱老泰山家遭此劫难……”兰澈抬手划拉了一圈儿“你们说!咱能袖手旁观吗?!” 至此,满殿朝臣已然心里有数了。——之前不就无风不起浪、煽过风吗?!看来现在是要挑明了。 果然,“囊年,靖犯北境。朕亲兴师,北征伐之。辑安诸侯,龙战于野。靖国怖骇,受事请和。秦晋以降,相安无事。” 余光扫见一旁的中书舍人正奋笔疾书,兰澈不由偷乐。知道估计是想赶紧记下来,回头当现成的檄文用。于是,“然,今靖国伪临朝雅者,包藏祸心。杀先帝子,屠宗室亲。弑君窃位,人神共愤。神川布施天下,心系黎黔。领万民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今予发北土,恭行天之罚。爰举义旗,以清奸贼。”说罢,看着一众臣子,“众爱卿以为如何呀?” 众臣你来我往,讨论得热火朝天。可意见,无非就俩:主和的荣王派——几姥爷也比没有强。主战的恭王派——几姥爷也是姥爷。 听着两派人你来我往,各抒己见。瞧着唾沫星子横飞,随时拉架势开干……兰澈最终把目光落在兰肃身上“陵王,你怎么看?” 兰肃起身,行礼,只简单一句“臣愿领兵征讨。”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第23章 力排众卿议 兰肃亲点将 兰澈偷瞄唐冉——这人先是皱眉,继而,欣慰得长叹口气——于是“陵王倒是简单明了。” “请皇上恩准!”中秋节在长乐碰着上官惠文,套出皇上要其清点皇室家底儿一事后,兰肃就知道这仗呀,打定了!他了解自己父皇,也是个执着的主。 当年与靖国议和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则一直耿耿于怀——唐冉衣不卸甲,大小战役均亲自领军,一马当先。最后差点儿埋在北境。而之后的相安无事也只因一直未有时机。 如今,且不论这“内乱”的始作俑者是否有外部势力推波助澜而神川又是否参与其中,单说这趁其病要其命的天赐良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任哪个狩猎者都不可能放过。 “皇上!臣认为不……”荣王还想力争,可这“妥”字还未出口,便被兰澈狠狠地瞪了眼。见此情形,主和派一时无人再发声,都想着观瞧观瞧形势。 兰泽见状,也知道不该再多言,可眼见殿内势头不对,若自己再不出这头,回头等圣旨下了,那北伐可就是板上钉钉了。所以“皇上!臣斗胆犯颜极谏!自与靖定下和平之约以来,两国信守承诺,边境太平。现若兴师北上,等于主动撕毁盟约。届时神川失信于万民,各国谈神川而不屑。试问此后,谁还敢与咱们为伍?!” 恭王审时度势,认为此时应作皇上嘴替。于是“靖虽与咱签下和平条约,但其从未停止对周边小国的连年征讨。如此开疆拓土,其称霸北方之心已然昭然若揭。纵观靖国往日行事,一旦等其统一北方,必定撕毁条约,一路南下,追逐其妄图称霸中原的春秋大梦。” 兰泽也知道兰溱的心思,心想:别光说人靖国,你为追自个儿那妄图继承大统的春秋大梦也够拼得!于是“皇上!大国交往最重信誉,朝令夕改、朝秦暮楚有违大国风范。咱神川百年基业、千年传承,总不能在承和年间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吧?!” 最后一句直接戳中了兰澈,“荣王,平日石渠阁的授课你去了吗?这书……怎么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身为皇子,不懂有备无患的治国之道就够磕碜的了,现在居然连老百姓过日子的思而有备也不懂。《左传·襄公》说,《书》曰:居安思危,思而有备,备而无患。看来,你是打从根儿上就不懂啊。未涉足战场、未知三军之事,却在朝堂之上高谈阔论三军之政。荣王!你难道没听过纸上谈兵、祸国殃民吗?!如此露怯,你!”指着兰泽,“才是个笑话!” 扳回此局,兰澈顿觉气顺。“凡我同盟,一国有罪,各国征讨,妄想藉手赦宥……”摇摇头,“难!” 射声校尉沈津(字一成)为荣王伴读,见荣王处于弱势,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上!《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尉缭子》曰:兵者,凶器也。而《越绝书》亦云:动作不当,天与其殃。想当年,上您亲自率军北伐靖国,与其签订和平条约,使我北境百姓得以安稳度日。近年来,北境贸易频繁,百姓从中得利,无不感激皇恩浩荡,上您圣明。现如今,西境战事将定,百姓正欢天喜地庆贺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之际,若主动再起征讨……李唐太宗曾言‘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凋。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上!恐引民怨而危及社稷啊!” 兰澈点点头“小沈你刚说《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是吧?那然后呢?” “呃……然后……”沈津心想:完了!撞枪口上了!赶紧“臣学艺不精、读书不灵。臣……”假装挠着头“还真不知道……” 兰澈当然瞧得出这人在装糊涂,于是逗着沈津“故有道者不处!” “啊?!上您圣明!臣可绝无此意呀!”沈津连忙“认怂”,表明自个儿万没有“你是无道昏君”的隐喻。 兰澈眄了眼沈津,伸长脖子,边找着坐于最后一排的沈立边感叹“沈太常作为掌太学博士之官,这对自个儿子嗣的教育还有待加强呀。” 沈 立,字元礼。位列九卿之首,掌太常寺。司礼乐宗庙祭祀,管教育博士太学。本来今日所议之事不需要其参会,毕竟讲究文明讨伐、礼貌作战的,只有当年泓水边儿上的宋襄公。可沈立却积极要求列席,无非是怕他的好大儿又给他捅出什么娄子。果不出其所料,天公就是这么随人愿。于是赶紧起身上前,一躬到底“老臣教子无方,请皇上降罪。” 兰澈看着沈立,“沈太常为礼法之官、贤良之首。掌博士太学,司文化教育。刚小沈提得内几句《尉缭子》、《老子》、《越绝书》的话,到底该如何理解呀?” “是!”沈立混迹官场多年,深知为官之道。于是“《尉缭子》曰:兵者,凶器也。然,事必有本,故王者伐暴乱,本仁义焉。《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可,不得已而用之。《越绝书》曰:动作不当,天与其殃。但,知此上事,乃可用兵。” 兰澈点点头“小沈,见着了吗?这姜呀,还得是老的辣!”说罢,瞧着殿内众卿家,“尉缭认为,文可视利害、辨安危。武可犯强敌、力攻守。而兵者,要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才能知胜败。”说着,指着几位皇子和殿上的一众青年才俊“我神川儿郎应是文武兼备,你们都得向父辈好好学习才是。”转头看回沈立,“这讨伐靖国一事,不知沈太常有何高见呀?” 沈立自是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心想这烫手的山芋还是扔给他人为上。于是拱手自嘲“老臣身为太常,对于兵马之事,还不如那赵括能纸上谈个兵呢,着实是……不敢妄言啊!”同时于心里盘算着,这击鼓传花该给谁才能既合理又……“老臣只在担忧,三年西征,朝廷投入颇多。此时若继续北伐……老臣虽为文官,却也知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所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那可是……”不觉咋舌“花费巨大的天文数字啊。”说着,左顾右盼撒嘛着找人……终于“穆司农,这对咱司农寺可是个考验呀。” 穆慎,字季方,穆鑫之父,神川财政部长。心中骂着:这个老贼!不主和、不主战,想两边儿都不得罪也就罢了,还不忘见缝插针、向同僚捅刀子。不就是前几日太常寺上奏的、想要在京都永安兴建一座堪比齐桓公姜小白他们家稷下学宫的不治而论、百家争鸣、天下第一太学的奏折被自个儿给了“不同意见”嘛。至于吗?!按神川现在的财政状况,再结合皇上制定的五年规划,哪儿有余钱儿给他搞政绩呀!再说了,就算建成了孔子庙,它也不能立孟子像呀!不过,穆司农倒是会自我安慰,想着那些在史书留名、被千载传颂的圣贤,人家靠得是“德”而这人……没有!所以就只能德行不够,业绩来凑。 于是起身,作揖行礼。“沈太常不愧为朝中老臣,不但看问题洞若观火、所言更是直中要害。这国家对外作战啊,确实牵涉众多、花费巨大。而司农寺上下为战前做好充分准备、战时提供及时支援、战后进行妥善抚恤,也是朝乾夕惕、鞠躬尽瘁。所幸!回回都能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任务。”说着,一躬敬天地,二躬敬兰澈,“此乃天佑我神川,君主圣明啊!” 说罢,又信誓旦旦“此次北上,司农寺上下仍将恪尽职守、攻难克艰。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只是……”话锋一转,“还需具体方案给出后,才好做盘算。”意思你们得先讨论出个结果,然后才轮着我。 兰澈书案后听着,差点儿就乐出了声——这脚球接得堪称经典。主打一个不主动、不拒绝、不要脸的同时,又将球踢回了原点。正一脸愁人得瞧着一众魑魅魍魉苦笑之际…… “赵宋司马光有云,‘谋之在多,断之在独。谋之多,可观利害之极致。断之独,可定天下之是非。’上贵为天子,总理天下诸务,应办之事皆可据理独断,断不应为众所阻。”说话之人正是陵王兰肃。 兰肃对着皇上行礼作揖后,接着又转向殿内诸臣,“为人臣子者,应恪守臣节。遇明君,则尽皋夔、稷契之贤能;遇昏君,亦应有龙逄、比干之忠贞。忠君之臣,为君分忧,鞠躬尽瘁,始终一心。” “陵王此言差矣!孔子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云: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桀纣所以失天下,因失其民也。为人臣子者,应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如李唐太宗之魏徵,进言直切无隐,才是真正的忠君之臣、为君分忧。” 兰肃白了眼质疑自个儿的魏辽,心话:兰孝瓘(恭王兰溱,字孝瓘)主战,你作为恭王党,不应该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儿、攻击政敌吗?!本王这次虽说难得,但还是站你们一边儿,你怎么还质疑起本王了?!……突然想起之前上林狩猎,他“误伤”兰溱时,也是魏辽……不觉皱眉,心说怎么哪哪都有你?!看来,是对人不对事呀。这么想着,气儿也就不打一处来。 “魏上林以为只要引经据典、以江山社稷为名,便可坏纲常大义,顶撞犯上了吗?!假借‘直谏’之由,实则图一己虚名、自诩忠臣之士,自古有之。其不过是愿父为瞽瞍,以成己之孝;愿君为桀纣,以成己之忠,以‘君父’之名成就他自个儿罢了。此等君父不顾,唯具盗名邪念之辈,又岂能计及于吏而使其治民生乎?!真乃天理不可容,其罪不可逭啊!” “陵王此话,较张汤腹诽之罪如何?!”兰溱一脸怒气,将兰肃当初在上林指责魏辽的话原封不动还给这人。 兰肃瞬间摸着鼻子乐,弯腰靠近兰溱,低声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记仇呢……”盯着兰溱瞧得同时于心中感慨:真是……生起气来更觉好看…… 兰溱一脸嫌弃地推开兰肃——谁让兰肃那不叫“靠近”,叫“贴”呢。“文远心怀社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你身为皇子却罗织大臣,你才天理不容,罪不可逭呢!” “竖子口无遮拦,还请皇上降罪!”太仆魏蠡不是在为儿子魏辽找补,而是在避祸。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俩皇子吵架,倒霉的……那肯定是大臣。所以,先下手为强、以退为进。 神川太仆除掌皇家、祭祀、公务的车驾制造、调度及与之相对应的马匹牛羊等牲畜的饲养外,还负责兵甲的制造。所以历任人选都为皇上近臣。于是兰澈一脸“不叫事儿!”得冲魏蠡摆摆手,示意其别往心里去。继而看向兰肃,“关于陵王请兵一事……准奏!” “臣领旨。”兰肃领命。 兰澈见选帅已定,于是“将领人选,可有打算?”开始点将。 未等兰肃开口,“末将请旨!愿随陵王出征!” 话音未落,“车骑将军西征,所向披靡、战功赫赫,乃国之良将。能得将军随行,必定事半功倍!只是,将军刚率众将士回朝,此时人马劳顿,应休整一段再作征用。”兰肃接话的速度堪称神速,生怕晚一点儿皇上就准了。 虽然兰肃已给刘川戴了一顶大大的高帽,拒绝得婉转再婉转,但还是把刘川惹急了。只见这人难掩的愤怒瞪向兰肃,“朝廷征战,正值用人之际。为将者岂有偃武养息,归马华山的道理?!” 眼见小将军怒发冲冠,动真格得了,兰肃立马儿收起刚才朝堂上怼天怼地的无所畏惧,只小声嘟囔着:“你不累,备不住别人累呢……” 声儿虽小,可刘川是听得真真儿。瞬移到兰肃面前,用教育儿子的口气,“所谓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然,命在于将!既然陵王殿下也认可末将,”突然转向皇上,利索行礼,斩钉截铁:“还请皇上点将!” 兰澈眼瞧着小将军一瞪眼,陵王就瞬间收敛脾气的情形,甚觉有趣。而小将军虽有顾忌君臣礼数的动作,可这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看都透着股子逼宫的架势,还真是……大不敬呀。想着教育几句,杀杀其威风可…… 眄了眼一旁的唐冉,发现这人正在观察二人,眼神中还带着丝“我看好你”的笑意。于是,不易察觉得轻叹口气,打消了之前的念头。转而抱着双臂瞧着兰肃,“陵王,你怎么说?” 兰肃看着刘川为了自己,不惜犯上的举动,内心从未如此纠结过。要不是在朝堂之上,兰肃定会马上将这人搂个满怀。尤其是又对上其不达目的誓不休的坚定目光……心说:也罢!就……快刀斩乱麻吧! 于是“子玄……将军。将军骁勇,马踏西境、所向披靡。可西、北两地差异巨大,熟悉情况恐费时日。此次征讨,我神川优势就在于靖国新君未稳、朝局动荡,故而,应兵贵神速。”说罢转向皇上,“臣以为,选将还应是熟知北境、知己知彼者为上。”转头看向穆鑫“不知穆将军是否愿随本王出征?” 第24章 巧言鲜矣真 宣明自挖坑 这是穆鑫回朝后与兰肃的第一次目光相及,一时难掩眼神中的贪婪和炙热。兰肃则是目光巧妙得做了个闪躲——这在穆鑫看来却有种欲说还休,欲走还留的娇羞。而一旁的感情小白刘川却把这解读成“眉来眼去”,于是瞬间,脸上难掩的醋意。 至于兰肃的提议,穆鑫是又惊又喜。可要说愿不愿意……穆鑫心话:我这刚从北境赶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乎,好嘛,又让我再回去。而且这次不是“守”,是“攻”!连性命都不能保证。合着自个儿离开虎口,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就为赶回来再入狼窝?!所以,行礼作揖,“启禀皇上,臣……愿随陵王出征。”即便如此,对于兰肃,他还是难以拒绝。 兰澈垂目思索了会儿……继而扬扬眉,一副“你可真行!”的表情看了眼兰肃,“那就依陵王之意吧。”随后又继续讨论其他将领及兵马事宜。 一路讨论下来,陵王和镇北将军对于形势的看法和用兵的意见竟然几乎都能不谋而合、出奇的一致。兰肃认为,靖国虽近期有动荡,但鉴于其国内一直远离战火,使民安于耕田劳作,故,这些年积累下来,国库殷实,国家多生资材。又鉴于其民风本就彪悍,所以,说白了就是不可轻敌。 穆鑫表示,以他长年一线的观察,确实如此。“以北境现有兵马,虽说再补充步兵五万、骑兵三万便可起兵,但后续的兵马辎重粮草补给必须及时,不然……悬!” 兰澈点头,表示镇北将军放心!不管是兵马辎重,还是粮草补给,全都由他亲爹在后方操持,他就集中精力、建功立业吧。 虽然穆慎立即表示司农寺从来一视同仁,绝无顾此失彼、看人下菜碟儿一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独子上战场,这亲爹能公事公办吗?! 兰澈留下“陵王和镇西将军商讨好具体细节后拟奏表。”的口谕后,便示意大伙儿散了吧。 殿上恭送完圣驾,穆鑫瞧向兰肃…… 兰肃示意其稍等后,快步到刘川身边。与刘川面对面,单手轻扶上其侧腰,倾身于耳边小声道:“你介不介意先回娘家住几天?”说罢,看着小将军坏笑。 兰肃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原本又气又急的刘川一时不知所措——毕竟殿上众人还在离场且又都是朝廷肱骨,多少双眼睛盯着,尤其是……镇北将军。 “回头忙完,我亲自去国公府接你。行吗?”不正经的轻声细语中带着商量。 “为何?!”生硬的语气让这个问句听上去更像挑衅。 “呃……”兰肃摸着鼻子,欲言又止。“就……不行吗?” “为何?!”又重复遍。 兰肃这才确定刘川是在问原因。于是“军机要事,讲究秘而不宣。你若不避而远之,恐日后有口难辩。” 刘川自知兰肃所言不虚。因为若同一屋檐下,即便真如西汉孝武的尹不见邢,可……谁信呀?!自古朝堂,生死之地。暗流涌动下,哪怕权力滔天可一不留神身陷囹圄的主儿,从古至今,多不胜举。所以,不管何时何地何等身份,都是时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更何况如今日这般的军机要事,日后倘若前线失力,难免会被政敌捕风捉影、借机诬陷,所以这人是在为他着想。这样想着,刘川的心瞬间软下来,用变得柔和的眼神看着兰肃……突然!“我代职大司马,你们就该让我知道!” 兰肃见自己的鬼话被拆穿,抬手摸着鼻子乐。“咱朝这大司马吧……是!乃军队最高指挥者,可主要还是抓宏观和行政。至于这具体的作战……就不必亲自劳心费神了吧。”说着,拍拍胸脯“……交由本王便好!” 刘川顿时想起之前在上林狩猎后回程的辂车上,兰肃说得那句、引起随后二人话不投机的“我也是不想你再出征。我想要的,自个儿会争取。你呢,只要享受便好。”此时,凝视着兰肃,竟一时迷惑——这人的“交由本王”是意图大权独揽还是……难道那时的脱口而出真是出自真心…… 兰肃眼瞧着刘川眼神越来越迷离,不觉……“哎!睡着了?!”冲这人轻吹口气。 “所以这军务连晚上也要占用?!”刘川只是讨厌人情世故,不是傻。像他这种金白水清之人一旦认真起来,那可是直击要害。 “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对于此等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必须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所以……”双手一摊,一脸无奈道:“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日自是必然。” 刘川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狠狠瞅了眼这人,“什么时候?!” “啊?!” “来大司马府?!” “呃……我……” 见兰肃完全答不上来,又用余光瞟了眼不远处穆鑫那似有似无的“盯梢”……垂目思索了下,用下通牒的口吻:“就今日!若不来,日后也不必来了!”决策之迅速,语气之决绝让兰肃一时愣在原地,一脸意外得瞧着其利索转身离去的背影于心中感叹:刘川,刘子玄,战场上一马当先、义无反顾的主,没想到在感情上也是非他莫属、舍他其谁!不由侧头,这人,还真是“不让”啊…… 穆鑫方才自是察觉到了刘川那一瞟,在他看来是充满了不可一世、盛气凌人。心想着自己堂堂司农独子、当朝镇北将军,任他国公之子、大司马车骑将军又如何?都是世家贵胄、王孙公子,撂脸子给谁看呀?!所以也没客气,抬腿上前,于二人在同一水平线、相距不远的错身之际,不屑且轻蔑得“哼!”着回瞅,继而冲兰肃“这在陵王殿下心里,除了下官就没有别人了吗……”的打着招呼。声音不大,但保证刘川听个真真儿。 继续迈着公府步、慢悠悠踱到还在一脸痴汉相望着殿门方向的兰肃身边,似笑非笑低声道:“咱能干点儿正事儿了吗?” “啊?!啊,是,是,当然!”说罢,收起尬笑,意味深长得审视着穆鑫,“知道了,我的好将军。”兰肃明白,刚才朝堂之上这人都不用特意找借口,只要表现出为难状,按皇上的分寸感便会不看僧面看佛面、近人情得让陵王另选良将。 可事实是,穆鑫却一口答应。这使得兰肃顿觉自个儿像个绿茶婊。虽然口口声声说要个熟悉靖国的将领,可穆鑫肯定猜得到他的心思,无非是意图为自个儿上个保险。只是,即便明知自己动机不纯,穆鑫却还是认了投…… 所以,兰肃此时的一声“我的好将军”既有感谢之意也有难言之情。 第25章 文政本无文 无情亦有情 镇北将军第,坐北朝南。 入府门,过仪门后便是公堂。东西设有厢房、客厅、箭亭,再往东有茶饭房、侍从室。若遇其领军的战事,议事办公均在此处。可穆鑫还是建议去后面内宅。 过垂花门,便是内宅“文政园”。这个名字还是建这将军第时,穆鑫戏谑着“请陵王赐名!”而兰肃随口打趣“既然仲文将军在此议政,不如叫文政园啊?”穆鑫,字仲文。 “文政……”穆鑫摇头乐“下官不才,还是拙政吧。” “拙政……”兰肃思索了下“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说罢,摇头坏笑“我说穆仲文啊,你倒是会给自个儿立牌坊。” “我啊,不为立什么牌坊,就只是……”仰头感慨着“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难怪李商隐说,唯有安仁能做诔啊。而我呢,就只想东施效颦,学那潘岳……”转头凝视兰肃,似笑非笑“唯一人。” 那次聊完,建好后再看……穆鑫还是从了兰肃,挂了“文政园”。 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文政园正房,“三正四耳”的布局当时被兰肃打趣说“怕是日后要朝三暮四了。” 与前堂相比,后宅清净了许多。踩着祥云踏垛,兰肃和穆鑫“平步青云”上台基。兰肃对此地也是熟悉,所以直奔书房而去。 “先来正房吧,马上来餐点了。”身后喊着兰肃。知道这人有不吃早膳的习惯,所以已提前吩咐备膳。 “呃……不饿。”边摆手边示意穆鑫跟上。 穆鑫追到书房,“你这回回下朝都喊饿的主,怎么今儿就不饿了?!是……”虽觉不可能,但还是取笑道:“愁得?” “我……”摸了下鼻子,一脸严肃“是!” 穆鑫见兰肃一本正经说话,便知道“是个屁!”但同时更加疑惑得打量起兰肃…… “内什么……我……上朝前硬塞了些。你也知道,我一直没这习惯,所以估计也是消化系统不适应,就一直也不工作,导致直到现在啊,”手揉着胃部,“都没消化完。”知道不给个说法,穆鑫不会作罢。 “上朝前硬塞了些……”穆鑫聆音察理,突然冲兰肃吊诡一笑,“应该是上朝前‘被’硬塞了些吧?”特意加重了“被”字。 兰肃瞬间臊眉耷眼,清着嗓子。那日太液边与刘川“互诉衷肠”后,二人便开始了同卧起的生活。而由于兰肃的某些习惯在刘川看来实属妥妥的恶习,所以在被强行改造中。其中就包括这不吃早饭。今日亦然,二人出门前,兰肃又被刘川逼着用膳。本想敷衍几口了事,可在刘川的监督下还是硬塞了不少。 穆鑫含沙射影调侃完便未再继续而是转换了话题,开始聊起北伐。这使得兰肃缓了口气,深感欣慰。明事理、知进退、懂得点到为止——这不仅是兰肃的行为规范,也一直是他“选人”的标准。 二人就北伐相关展开讨论……不谋而合均认为该“缓进速决”。缓进,是要做好充足准备,绝不冒进。速决,是一旦战斗开打,一定要速战速决。靖国位于北方,习惯了严寒天气,战争一旦拖入深冬便进入了靖军的舒适区,而对神川军队不利……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兰肃眼见战略方针、前期筹备、作战规划等这些筋骨算是有了眉目,便起身,伸着懒腰、舒展着身体,懒洋洋踱步到门边。都说见字如面、观字知人,兰肃认为这庭院的设计也是同样道理。 观赏着庭院中茂盛的树木花草……瞧着中庭处三棵槐树,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其“面三槐,位三公”的寓意。又看着周围一圈儿梧桐——这被百鸟之王凤凰唯一瞧上眼儿的、唯其不落的百树之王……摇头兴叹,真是处处彰显着霸气。而穆鑫,还真就是这么一人! 穆鑫坐在书房北侧的榻上,喝着茶,看着门口的兰肃“这公事谈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聊聊私事,如何?” 兰肃乐“想聊什么?” “就聊聊……陵王殿下大婚后的生活吧。” 兰肃继续乐“不知穆将军对哪部分感兴趣呀?” “那自然是……陵王殿下美色当前却不为所动的部分了。” 兰肃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穆鑫“我若心里没她却……你觉得合适吗?” “既已礼成,又何来‘不合适’一说呢?” “你是不知道吗?!我内礼行得……不是!你这是在怪我吗?”听上去确实怨气满满,只是“你是对我没让你穆氏融入皇室血脉而有微词吗?”兰肃尚不确定这人怨的点。 “这……”穆鑫一愣“……从何说起啊?!” 兰肃心中有数了,看来这人怨的点还在他“成家”这事本身上。于是“还是就算皇上下旨令我不日成婚,我也应该宁死不屈、顽抗到底?!回头我要真被皇上大义灭了亲,”瞅了眼穆鑫,“你能得着什么?!” 对于兰肃的痞气,穆鑫也是习惯了。哭笑不得着深叹口气,意味深长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是心里没有也无所谓……” “你……”兰肃刚想回怼,但马上意识到这话是两头堵。要说是吧,那它显然与事实相悖,直接证明了他这个人的言行不一。 可要说不是吧,鉴于二人的过往,又好像在重温以往对这人的偏爱。而这显然会弄巧成拙,让二人的关系如以前一样重回纠缠不清——这次,兰肃的潜意识告诫自己——不行!于是,白了眼穆鑫,“我可没刘彻内癖好,一手李夫人,一手李延年。” “你!”穆鑫尴尬得瞅了眼兰肃“你才太监呢!” 兰肃乐“你呀,甭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儿总琢磨我。等回头面对靖国,让你琢磨个够!” 兰肃这般反应可说是完全在穆鑫意料之中。这人,哪是个会老实回话的主儿?!于是,低头品茶不语。 从穆鑫的方向看去,此时立于门口的陵王,一身朝服,仪静神闲。腰间革带紧束,衣裳随微风缥缈,可谓肃肃松下风,高而徐引。濯濯春月柳,清而深秀。他一直觉得安静下来的兰肃有种别样的魅力,好似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静世芳华、温润如玉。 就这样凝视着……终于感性战胜理性,走近兰肃,将其深深拥入怀中。 兰肃并未惊慌,也没反抗,只默默站定……因为他感受到穆鑫的手在微颤,明白这人已然在极力克制,所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另外还因为……穆鑫与刘川的阴柔清秀不同,行事豪爽且自带霸气,这种性格一直很吸引兰肃。所以,兰肃也怕于推搡之间、力量角逐之下,自己会因为一时的胜负欲而意气用事,做出什么荒唐事。 穆鑫还没见过如此“老实”的兰肃,不主动、不拒绝就罢了还……没反应?!这让一直霸道总裁范儿的他多少有些伤自尊。所以说是一时气不过也好,或是情不能自己也罢,反正穆鑫是没闲着。他深知兰肃喜欢的方式、力度,甚至敏感点,所以…… 兰肃此时于心里感叹着被人了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的同时,身体却无力反抗,因为它是诚实的,它竟然在劝意识放弃抵抗。兰肃本就不是个会违心的人,所以索性干脆放空自我,任由自个儿随心而行…… 闭着双眼,感受着穆鑫的“为所欲为”……不知不觉中,人已被抵在了门边的槛窗上。穆鑫给的吻很深,被压抑许久的原始冲动使人几近窒息,以至于在稍作停顿的间隙,全是二人急促的喘息声…… 穆鑫不停深吻着这个让他日思夜想、难以放手之人……手于游走间摸到兰肃朝带。意图解带,可……再试一次,还是……于是用力拽……“怎么了?不舒服吗?”察觉到兰肃的异样。 “内个,内什么……”兰肃微皱着眉,调整着呼吸,“你……扯得我有些痛。”同时指指朝带。 穆鑫“啧!”着皱眉尬笑,小声嘟囔着“你这……今儿怎么系这么紧……” “不是系得紧,是我……”突然无奈地笑,“有些发福了。”心话:自个儿一不饿不吃的主,最近硬生生被改成定点儿的一日三餐,它能不胖吗?!这么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 兰肃倚上槛窗,向上抬头,目光正好遇上透过横窗上花格撒入房内的缕缕阳光……盯着盯着,轻叹一声“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偷……”说完,自己被自己逗笑了。 见此情形,不管穆鑫情不情愿,但气氛已然没了。盯着怀中的兰肃……半天,松开手,后撤步,“传言……是真的?” 兰肃笑摇着头“是。” “你这……”瞧着这人自相矛盾的言行“认真的?” “这话儿说得,我也知道自个儿什么德行,所以……”转眼盯着穆鑫乐“刚才却竟有种出轨的感觉。”见穆鑫侧头,赶紧又补充道:“倒不是因为我已成亲,就是……就是……”兰肃感觉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先朝榻走去。坐定后喝了口茶,整个人看起来若有所思。 穆鑫盯着兰肃思索了会儿,然后……用泰然自若、淡然处之的笑容,一笑了之。“得了!天儿也不早了,我看你也乏了,在这儿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呗?” “你一会儿得回司农寺吧?”兰肃拜拜手,“我就不耽误你们一家团圆了。”神川官制为三公九卿,官员办公场所公称府、卿称寺,但不论府寺均前面办公,后面住人。 穆鑫听话听音儿,眄了眼兰肃“那我若不回司农寺呢?” “那……”突然神秘坏笑,“一定是佳人有约。” “哈哈哈……你果然知道。”凭借自己对兰肃的了解,穆鑫刚才已然听出这人是在拐弯抹角得套自己。于是“主动坦白”道:“昨儿恭王就差人递了请帖,说今晚在相辉楼设了接风宴,不去不合适。” “哟,这么说来,倒是我不懂事儿了,既无十里相迎,又无洗尘接风。” “哈哈哈哈,这么一说,确实!”见兰肃撇嘴,“不过,没事儿!你不一样!”看着兰肃,“你呀,是‘家’人。”重点强调“家”。家、佳同音,一语双关。 第26章 徘徊府门前 犹豫不决中 离开镇北将军第,兰肃在大街上气定神闲、信马由缰地转悠着,引得身后众随从一度认为自家小主这接下来的日程是闲游京都。可又有谁知道此时看上去秋风得意马蹄闲,怡然独赏永安花的陵王殿下实则心中犹如吃瘪,那懊悔劲儿就甭提了…… 兰肃当初那句“你介不介意先回娘家住几天?”就真只是句玩笑,而接着的那句“回头忙完,我亲自去国公府接你。”不过是其缓兵之计。“回头”约等于没准儿!就只为支开刘川,至于原因嘛……避嫌确实不假,可要说只为避嫌那也不真。其实兰肃倒也没揣什么坏心思,或者打谱跟穆鑫干点儿什么,他就只是不习惯有个人在一旁盯着他、约束他,是那种不自在、不得自由的感觉让他想把刘川支走。 按兰肃的计划,想着等哪天上朝或者大司马府议事,反正方便的时候就顺手把人带回来了。可他没想到这小祖宗就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追着不放,最后甚至在宣明殿上自说自话、毅然决然得扔下句“就今日!若不来,日后也不必来了!”那不容置疑、一拍两散的决绝口气让兰肃现在想起来还言犹在耳。 可,能不去吗?……兰肃抓耳挠腮,惹得身旁策马相随的见彰宫护卫秦崇德忍不住调侃:“殿下可是花粉过敏?要不咱还是赶紧回吧?”秦崇德,小字护儿,父母均为兰肃母亲随嫁神川人员。年纪与兰肃相仿,又一同长大。从小就作为陵王贴身保镖培养,现在算是陵王警卫队队长。 旁边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对啊,对啊,这过敏可大可小呢。” “要是引起荨麻疹就不好了。” “还有过敏性皮炎。” …… 兰肃本就心烦,挥挥手“你们先回吧!” 可陵王身边的人那是个儿顶个儿忠心耿耿,不约而同地一致摇头摆手“那不行!那不行!” 见陵王瞪眼,秦崇德赶紧劝,“回头您要是过敏发作折在路上,得有人收呀。” 一句话给兰肃气乐了,指着自个儿,“我乃神川皇子,这就是我家!我要回头真折路上,也他妈算死在自个儿家里。倒是崇德你!”说着,指着秦崇德,“你要折这儿,那算客死异乡!” “那是!那是!这儿呀,不但是您家,永安京作为神川都城,那是正八经儿的中央正殿。您呀,还算寿终正寝呢。”秦崇德也是仗着和兰肃熟,没外人时也是没大没小。 “滚蛋!”兰肃笑骂着,调整马头,朝大司马府方向行去。 眼瞧着能望见大司马府了,兰肃勒住马,只于远处观瞧——表面一脸沉静,其实心里直犯嘀咕……这安国公刘仪啊,别看平日里慈眉善目,据说治军严明、带兵打仗更是眼里不容沙子。虽说兰肃没亲眼见过,可看到自己父皇、叔父以及军中将领见安国公时那恭敬的态度,便可想而知。 而让兰肃真正犹豫的,倒也不是安国公这人——他再威严,可备不住自己是皇子而且脸皮厚呀——是去国公府这件事儿。 此乃他代表自己的首次登门,是不是该带些拜礼呢?毕竟《周礼》、《礼记》都明确记载了拜访不同身份之人所执的礼物,而《礼记·表记》更是说“无礼不相见也”。这见面执礼是最基本的社交规范,所以空手去显然不合适。 可京都永安乃是非之地,像兰肃这种身份之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被传得天花乱坠。所以就算兰肃执根鸿毛上门只为接个人,回头也定会被传成惊悚大标题“皇子携重礼私会军队最高统帅,意欲何为?!”的惊世骇闻。就算不震动朝野,也够有心人大作一通文章的。 所以思来想去,兰肃总感觉怎么都不合适。而这些顾虑中同时还夹杂着那么点儿犹如头回见老丈人般的别扭。 兰肃上一秒向前,下一秒退回……转悠来转悠去,感觉从未如此难于决断过。因为按他以往的个性,如此难做索性不做!可小祖宗那句“就今日!若不来,日后也不必来了!”一直在其耳边“阴魂不散”……最终,兰肃想了个两不靠之策。 神川朝臣府邸均为前堂后宅。上班时间人员出入前堂得持门籍,由府衙门阍核对名册,确认门籍及本人无误后方可进入。所以…… 兰肃先选了个在离大司马府门不远的“犄角旮旯”处停下,然后把秦崇德叫到身边,让其单独上前沟通,而自己则在原地等候。还特意强调是“沟通”,不是“通报”!让他收起陵王府人员的高高在上,不要透露身份。同时告诉门阍不要声张,不要惊动任何人,只神不知鬼不觉得给小将军递个话,就说“今儿宣明殿上小将军交代的事儿办好了,让他出来验收。”就成。交代完,见秦崇德还愣在原地,“你赶紧的吧!等什么呢?!” “您什么时候见过失踪人口平白无故跟人贩子走的?!内张君瑞让红娘传话,他不也得有信为证嘛。” 兰肃点点头“好的不学,跟牛马学工作留痕是吧?!” 秦崇德乐着摇头,“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今儿主打的就是一个悄无声息。你想留证据……”兰肃指着这人,一副“我还不知道你想干嘛?!”的笑,“回头办砸了,我最多给你留个全尸!赶紧去!” 不一会儿,秦崇德回来,冲陵王点头示意“妥了!没问题!” 兰肃白了眼这人,不忘又“提醒”到“回头别到处给我瞎说!” 不一会儿,就见刘川行色匆匆出府门,站在“大司马府”的匾额下焦急得四下张望…… 兰肃很少见刘川如此慌张,不觉眄了眼身旁的秦崇德,也是知道这人什么德行,于是“你刚怎么说的?” “就按您教得呀,一字儿不少!” “一字儿不少……”兰肃咬文嚼字“就没自个儿添点儿别的?” “那当然添了。我就说让小将军赶紧的,时间不等人,我们等不了多久。回头错过了,他可没地儿哭去。” “你!……难怪国家政策执行时总走样儿,都像你这么传达,那能有个好吗?!” “害!”秦崇德一脸“不叫事儿!”的指向大司马府,“您就说这小将军出来得快不快吧?!”见兰肃要发作,立马儿“哎!哎!殿下,这小将军不见您可眼瞧着着急了!您不……” 兰肃边“骂”着“你等着!这事儿没完!”边走到显眼处,朝刘川挥起手…… 看着刘川大步流星“冲”向自己,兰肃能感受到这人心中的急切。想必离开宣明殿,尤其是在被穆鑫阴阳了那句“这在陵王殿下心里,除了下官就没有别人了吗……”后,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吧。可随着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兰肃竟一时没忍住乐出声——这人身上的声儿太热闹! 虽然李商隐在其《义山杂纂》中曾言“行步迟缓,失武官体。”可疾步快走这一举动莫说在宫中,就是在民间大户人家里也被视作有失体统。 所以,即便行事干脆利落如刘川,在离开战场的日常里,也不得不遵循《礼记》“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之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的规矩“节步”。而刘川向着兰肃这一路的疾行,使其身上的佩玉音律乱作一团。 “奔”到兰肃面前,也顾不上兰肃不正经的笑,直奔主题“怎么不入府?!” “这不等你接驾嘛。” 刘川瞅了眼兰肃,二话不说,抓起这人手腕就往府门方向拽…… “哎?!哎?!你这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皇子可不成!”兰肃边乐边反抗。 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兰肃,“为何抗拒?” “这……人多口杂的……” “怕人看见?!那要给你蒙上头,你能自己走吗?” “你……”兰肃本是一番好意,没成想被怼了这么一句。于是一脸不舍气得盯着刘川,“你搁这儿娶媳妇呢?!那要这么聊……”装模作样一脸抗拒道:“我可不能自个儿走!我堂堂皇子那得是明媒正娶!”另一只手指着刘川,“你呀,得给我备八抬大轿!” “你……”被兰肃逗乐了,笑骂了句“白痴。”继而转身,继续往府门处拽。 兰肃“哎!哎!”着被这人拽着前行,眼见快到大司马府牌匾下了,“内什么,子玄,你听我说,我就……不打扰了吧。”终于拽停刘川“随我回见彰吧。” “还是……不想我们的事情公开?”终于问出心中所虑。 “啊?!”兰肃也终于明白了这人的执着所在。于是,“若我今日不随你入府,是不是也……若不入,日后也不必入了?!”模仿着刘川宣明殿上的语气。 “我……” 见刘川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忧”字,长叹口气,“你呀,成天胡思乱想什么?!这聆音察理啊,它不是这么个察法儿滴!” 不安地看着兰肃,“不是吗?!” “是……”想说“是个屁”,但看在刘川为情所困的份儿上还是作罢。抬手抚上后勃颈,举头望苍天……心中不由感慨:苍天饶过谁。于是…… 说了声“也罢!”拉起刘川的手,昂首阔步迈向大司马府。 第27章 面见安国公 关系获认可 神川朝臣府邸的前堂后宅以垂花门为界。 府邸入正门后,还有第二道门,过了第二道门才算真正进入前堂。正门与二府门之间有一条甬道一直延伸至东西两侧并连接起垂花门前和后宅后面的两条甬道,使整个府邸形成一个“日”字结构。 考虑到现在还没到下班儿时间,前堂尚有一堆牛马,所以过府门后,刘川就将兰肃往西侧甬道拽,同时告诉兰肃以后找他不一定非要来正门,西面也有门。 给兰肃听得直翻白眼儿,“我能不知道这么大一建筑它不只一个门吗?!可我……”想说“不是没打算进来吗?!”但一想不对!于是赶紧打住,转而“就只想光明正大走正门!” 给刘川听得一愣一愣的,感动得点点头,淡淡一句“记得一会儿雷劈你时,别连累我。”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不一会儿便到了后宅。 说起来,这不是兰肃第一次来安国公府邸。之前有随皇上或唐冉来过,可都在前堂待着。像今日这般过了垂花门,还是首次。 后宅的游廊让兰肃特别感兴趣,开始为复廊,走了一段变为波形单面空廊。又走一段,变为双面空廊。水廊、空廊、回廊来回交错,左转右弯,像是在玩儿找迷藏。园林设计上,虽无珠围翠绕的雕栏玉砌,却透着股江南水乡的清雅宁静。兰肃不禁感叹,在这嘈杂的京城中竟还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先去见过国公吧。”兰肃提议。 “你确定?”有点儿惊又有些喜。 “这……”眄了眼刘川,戏谑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吧。”见这人瞬间脸红,便明白了刘川内点儿小心思。不觉于心中感慨,这人,还真是敢作敢当。可……兰肃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愿意公开或者说就此确定二人的关系吗?思索之下发现刘川在看自己,于是“来都来了,岂有不见之理。”决定见机行事。 碍于皇家礼仪,还是兰肃先受了礼,落座也是上座。兰肃也不是不习惯,就是这次总感觉多少有些别扭。一番寒暄…… 瞧着隔案而坐、笑容可掬的国公,心中感慨: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呀。不知道的,谁能想到眼前这位处处透着蔼蔼然长者之风的儒雅之士,会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呢。完全联系不起来嘛。可突然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鬼面佛的图像……想想也是,这天地万物怎么可能只有一面。是佛是魔,有时,不过一念之间。 要说没话找话、聊闲天儿,那兰肃可是拿手。所以也是没让话掉过地上得对着刘仪天南海北一通神侃,直到聊得一旁陪坐的刘川开始不耐烦。——安国公,姓刘名仪,字光义。 刘仪见状,故意干咳了两声,意在提醒儿子注意礼数。 兰肃见状,赶紧护短儿,“本王呀,老早就给子玄定过规矩,让他在本王面前无需多礼。所以子玄只是听命行事,还望国公您……”说着,摆摆手“莫怪才是。” “小儿久在战场,涉世未深,还请殿下多担待。” “子玄为将,智勇果敢。为臣,忠君爱国。待人,更是至真至诚,如此难得的……”想说“良人”又觉不妥,便摸了摸鼻子改口道:“贤良之士,本王自愧不如。” “陵王殿下啊……”刘仪瞧着兰肃乐。他对这位七皇子还是了解的,哪是个谦恭有礼、肯承认自己不如人的主呀?!如今这当着面儿不住得猛夸,难道就只是顾及朝廷重臣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吗?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就算不听那些流言蜚语,看到此,刘仪也已然心如明镜了。于是指着刘川,“小儿得皇上恩典,有幸于陵王殿下伴读,此乃川儿的福气。只是……”停顿了下。 兰肃瞬间不自觉得吞咽了口,同时伴着一阵莫名的心慌。好似上门提亲要被拒…… 要说聆音察理、鉴貌辨色,刘仪可是个中好手。兰肃这只一瞬的“大惊失色”完全被他瞧了个真真儿。“老夫一直担心川儿的性格难令殿下满意,如今看来……”不禁摇头乐道:“是老夫多虑了……” 要说聆音察理、鉴貌辨色,兰肃也绝对不输对面。所以,说着“是国公自谦了。”的同时看向刘川。二人目光相接,兰肃读出这人眼中的平淡——就像在听家里大人聊闲天儿的三岁孩童,是完全没有听进去。兰肃瞬间意识到刘川并未将二人之事向刘仪事前备案,那么国公此话之意…… 刘仪见兰肃还在和自己客气,于是继续道:“想那秦国大司马武安侯,长平之战也不过花甲之年,而西汉大司马卫仲卿更是未及不惑便不再领兵亲征。老夫眼见已过知天命之年,”摆摆手,“力不从心啦……” “国公此言差矣!想那廉颇、马援、吕岱、王濬、沈庆之……哪个不是年过古稀却仍老当益壮,马踏乾坤、力挽狂澜?!由此可见呀,这白起、卫青它只是个例。” “老夫常年为征战旧疾所困,病发之时,根本无心朝政。幸得皇上体恤,将这大司马事务交由他人代为处理。可……”看了眼刘川,苦笑道:“老夫也是屡次向皇上进谏,劝皇上另选贤能,但……”轻叹口气“毕竟皇命难违。想我刘家自神川开国以来,便为国门击柝之家,忠君之事,安抚四境。代代传承之下,如今父传兄、兄传弟,传到了川儿处……”说着,一脸担忧得看着刘川,继而,仿佛做了个重大决定一般重重叹了口气。 转而看向兰肃“川儿既得殿下错爱,还请殿下日后多费心。小儿为人重情重义却也愚钝之极,日后相处还需殿下从旁多加提点。他日若遇危难,还望殿下能顾念些许往日情义,或施以援手,或高抬贵手才是。”说着,给兰肃施了个礼。 兰肃似是而非得哼哈应对着,心想,这是变相认可他和刘川的关系了? 关于得到安国公认可这件事,兰肃是想都没想过。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刘仪不但治军严谨,治家也严!刘川家,甭管关上门什么情况,可家教森严的名声早就遍布神川。观其平日的言行便可知,从小没少被立规矩。即便其兄长生前说话办事儿八面玲珑、世故圆滑,可也都在礼法之内而从不越界。所以,安国公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为保家族这棵独苗而突破自我了? 兰肃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或许…… 嘴上继续应对着,于心里重新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突然后背发凉!这该不会是眼前这爷俩给自个儿设得一局吧?!自个儿不会正在以身试法吧?——兵法《六韬》之《武韬》里说文伐十二节,四曰娱以美人,十二曰进美女以惑之。难不成自己正在经历《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眼见独子被皇上要作了质子,所以曲线救国,将其与皇子深度绑定,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回头真出了事,跑不了他,也连累上我! 想到此,兰肃不觉摇头:还真是老奸巨猾呀!可…… 看向刘川,这人正双目低垂,难掩的伤怀。兰肃判断应该是因为刚才国公提到其兄长而勾起了这人的伤心事,亦或是因为曾经高大威严的父亲如今犹如英雄迟暮般,碎碎念着“托孤”吧。他见惯了虚情假意,可以说日常所见除了“演”就是“装”,以至于他可以轻易判断出对方的演技等级。而刘川此时的这份“真情流露”若论演技……那可谓是浑然天成、无可挑剔。 兰肃凝视着这人……心中不禁疑问:刘子玄呀刘子玄,难道你也终究不能免俗吗…… 也许是人太入心,亦或是事儿太费神,使得兰肃一时陷入神游。直到耳边听见有人轻声低唤“孝陵”,连忙回神——这爷俩均在向他行注目礼,只是……一个一脸难以言喻的笑,一个一脸难以言喻的忧。 刘川一直听着兰肃哼哈着,可一会儿居然没了声响。而自己父亲又在眼巴巴等着,于是想着赶紧给这人提个醒。可连喊了几声“殿下”都没反应,于是又试了“兰孝陵”,可还是没反应,所以……算是无奈之举吧,因为他知道,“孝陵”这两个字肯定管用。 回过神儿来的兰肃,清着嗓子,特别不自在得眄了眼刘川。心想:“也罢!若真是计,那……”长叹口气,“我认投!”接着起身,深施一礼,“国公放心!兰肃虽不才,可身为皇子,不负江山不负卿的能力还是有的。日后,不管风云如何变换,兰肃定会护子玄周全。”公之下、大夫之上为卿,君称臣为卿,夫妻间爱称也为卿。 这话给刘川听得一脸懵的同时又难掩的动容,同时也让刘仪长舒口气。 刘仪见兰肃已然将话说到这份儿上,而自己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于是借口久坐伤身,提议陪同陵王到园中散步赏花看风景。 兰肃自是识趣,感谢国公之余以“不敢劳烦国公”为由,提议由刘川代劳。 刘川早已不耐烦,现在看着结束环节两人还这么墨迹,索性按礼作揖,然后抓起兰肃手腕,拽着这人离去。 第28章 闲步游廊间 嬉笑怒骂时 顺着游廊又是一通绕…… 绕得兰肃对着身边的刘川直摇头兴叹“你儿时走这好似迷宫的游廊,没少迷路吧?!天天冒着可能因迷路而饿死的风险,你也不容易!” “走个游廊都能饿死,你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知道内西晋武帝司马炎他舅王恺吗?据说他惩罚下人的方法之一就是将人扔到他家园子里。‘遂饥经日,迷不知何处去。垂死,乃得出。’” 刘川站定,一脸严肃看向兰肃,“这大司马府错落有致,源于造园之技法,并非占地之广阔。” 兰肃一时没忍住,乐出声儿。“都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儿。你这好得不学,学什么听话听音儿呀?!”可只有他自个儿明白,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就算自己刚才所言另有所指,那也绝不是暗戳戳说他刘家这面积。 神川官员府邸前面办公后面私宅不假,可那是铁打的府邸,流水的官员。卸任后,管你是另置田宅还是衣锦还乡,反正都得立马儿搬家给新任腾地方。 这种规定除了为新任官员提供一种福利保障外,也有“高薪养廉”之意——谁不想免费住豪宅呀?!这座座宏伟气派的府邸,设施完备,位置绝佳,交通便利。不管办公还是居住都是舒适无比。而且国家还包物业费、能源费、停车费并且提供免费出行工具…… 如此好吃好行好住的条件下,官员若不努力工作,甚至想贪赃枉法时,就难免要衡量下风险、计算下投入产出比了。 至于说官员就不能自己买下吗?先说价格,按神川京都永安的地价,这块儿的房产,即便是三公级别,靠俸禄也是望尘莫及。而即便买得起,也是有市无价。因为全部国家持有,此类地产压根儿不在市面儿上流通。 所以兰肃乐得,其实是刘川爱学习是好事儿,可……对事物的推演要建立在“知”上,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方能聆音察理,听话听音儿。而刘川……显然未得要领、没学到点子上。 只是……需要对刘川点明吗?那可不是兰肃的风格,他只会“都说知子莫若父,国公刚说你小儿愚钝,涉世未深,让我日后护着你。看来……你这亲爹还是不了解你呀。”说罢又不忘追了句“哎?你不会是领养的吧?” 刘川一脸嫌弃得瞅了眼这贱兮兮之人,没好气儿一句“家父那是和你瞎客气!” “噢?你真这么认为?” “那不然呢?!” “不然……”眼瞧着刘川不像在装傻,于是“你学过表演吗?” “啊?!”刘川一脸懵。 “学过吗?” “你说……唱戏?!”表演这个词儿对刘川来说就只想到戏班儿。 兰肃乐“也可以是乐舞、踏歌或者吹啦弹唱……”边说边比划。 “古琴倒是略通一二,至于你说的其它……”摇摇头“不会。”见兰肃笑得奇怪,有些不解“我学那些干嘛?” “以娱陵王呀!” “你!” “说笑而已,怎么还认真了?!真是一点儿亏不吃!”心想:也是!这床笫之时,装都不会装的人,哪有那些歪心思……于是,上手搂住刘川腰身就往自己身前揽…… 刘川连忙推开兰肃,目光快速扫过周围。 这一把给兰肃推愣了,“怎么?!我不能抱你?!”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刚才国公可都认可了!你不会没听出来吧?!”兰肃理直气壮。“再者说了,就算是‘偷’,”眼见刘川瞪眼,连忙话锋一转“可你这是在拒绝我,你知道吗?!合着我还配不上你了?!” “我……”像刘川这般寡语之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越急越说不清。于是有口难辩、臊眉耷眼……终于,好容易总结出一句“身为皇子,言行不端、举止轻浮,有失庄重!” “啊?谁?我?!”兰肃最烦人当他面儿装正经,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一脸乐开花“你呀,一定学过表演!” “啊?!” “你内先生是不是叫君子?” “什么?!” “只是可惜呀……”兰肃摇头乐“姓伪啦!” “兰孝陵!”兰肃,字孝陵。 “哎?!《礼记?玉藻》可说君子之容舒迟,还特别交代要声容静。孔明的《十六策》也劝,说君子威而不猛,忿而不怒。内苏子瞻呀,更是在他的《留侯论》中提出天下有大勇者,无故加之而不怒。因为他爹曾教育过他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怎么这些……”说着,手贱得捏了下刘川下巴“你内伪先生没教过你呀?” 刘川狠狠打掉兰肃的手“你!……”——眼见说不过,不如君子动手不动口! “哎!哎!”兰肃边躲边乐,“《论语?雍也》可说君子不迁怒啊!” “《论语?里仁》还说君子敏于行呢。”刘川边打边怼,“你这不叫迁怒,你这叫自作孽不可逭!” “和我玩儿断章取义是吧?!人《论语?里仁》整句儿可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再说了……”兰肃见招拆招,边抵挡边乐,“你也没少说一句!” “《礼记?缁衣》曰君子寡言!《口箴》劝你君子欲讷,吉人寡辞。民间俗语更是告诫你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而你春风不入驴耳,愚人不听人劝!”说着,每招每式都认真起来“你怨不得别人!” “那《荀子?非相》还说君子必辩呢!不过……没想到你还读《醒世姻缘传》。”——“春风不如驴耳,愚人不听人劝。”一句出自其中。 “你!……”刘川已然被这人气得面红耳赤,于是招儿招儿“致命”。 眼见来势越来越汹,兰肃不得不认真对待。二人过了会儿招,兰肃瞅准一个空档,虚晃一招,撤出两米远。 一个“停止”的手势“得了!得了!就算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也不用下死手吧?!瞧把我打得……”说着突然哪儿哪儿都疼的哎哟着,一脸怨气看着刘川“你就不心疼吗?!” “你!……”刘川也是气急了,当时只觉得反正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会不经揍,就没手下留情。现在想来……确实下手重了。于是怒气未消却又我见犹怜得上下打量着兰肃,不情不愿挤出句“没事吧?” “你看我像是没事儿的样儿吗?!”瞬间踩鼻子上脸。 “你!” “不过,”说着上前“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拉起刘川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按“给你个机会,给我揉揉。” “兰肃……”刘川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恨得咬牙切齿。 “哈哈哈,别这么指名道姓嘛。不如就像刚才那样,或者更准确的说……”说着,贴近这人耳语道:“如上林那晚,喊‘孝陵’……如何?”眼瞧着刘川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兰肃收起戏谑,若有所思……突然,语气生硬“我若不随你入府,你认为我怕见光。可当我在国公面前公开承认后,你又与我划清界限。”一脸质问地盯着刘川,“意欲何为呀?” “啊?”听得刘川一脸懵。 “这是你家地界儿,也算……”面色一沉“大庭广众,成何体统吗?!” 刘川瞬间明白过来,一时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可思议得瞧着兰肃“你……就为我刚才没让你抱?!”说罢,又是一脸窃喜。 “怎么?!许你我不入府就给我上纲上线,还不许我你不让抱就小肚鸡肠了?!” “你……”刘川失笑。而这一笑,瞬间给兰肃看入了迷…… 低着头,努力遮掩着羞涩,主动牵起兰肃的手,喃喃道:“觉得这路交错纷杂只是因为不熟,跟着我走便是。” “你……”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行……吧。”回握住刘川的手“那你可牵好了,别放手。”一语双关。 “我不会。”同样用力回握的举动让兰肃感受到这回的听话听音儿……刘川可没听错。 “子玄!” 二人闻声转身…… 第29章 游廊遇和孝 闲聊将客留 刘川见来人,边说着“见过姐姐。”边赶紧松手去行礼,可……兰肃就是握着不放。几番尝试无果后,刘川瞪了眼兰肃。 兰肃摇头兴叹“真是宁信天下有鬼,也不能信你这张嘴啊。刚说好的不放手,这才走几步呀,就忘了。” “你!”自认识兰肃后,刘川就时常质疑自己“理亏”而词穷。 女子先是盯着二人牵着的手,又歪头瞧着两人“打情骂俏”,最后……瞪向兰肃。 来人姓兰名时,乃当今皇上兰澈的异母妹,也是仁帝(神川先帝谥号“仁”)最幼女。可能是因为老来得子又或是其貌类己,反正仁帝对其偏爱有加,曾说过“汝若为皇子,朕必立汝储者也”的话。虽多被认为是句戏言,但早早便封了其“和孝长公主”却是事实。所以从小家里人更习惯喊其“和孝”。 和孝与安国公刘仪长子刘山年纪相仿。刘山与刘川为同父同母,看刘川便可知刘山也是个如圭如璧的翩翩公子,所以仁帝第一眼见着时就甚是喜欢,当场就给二人定了娃娃亲。可由于仁帝实在舍不得和孝,便硬将其留到十八岁,才让二人正式行礼。 婚后二人举案齐眉、夫妻和睦,育有一子一女。刘山战死沙场后,和孝未回公主府也拒不改嫁,而是坚持在国公府中侍奉高堂,为夫君守节。这莫说在皇室,就是大户人家中也实属难得。所以刘川称呼其为“姐姐”而不是“兄嫂”,也是源于对其的尊敬和将其视作家人。这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从和孝称呼刘川的字“子玄”而不是“小叔”上也可见一斑。 和孝瞪着兰肃,眉头越皱越深“几年没见长进不少啊!都敢到这国公府里放肆了?!” 刘川马上辩解“姐姐,他……” 可没等刘川说完,兰肃张口就怼“几年没见,你怎么还这么爱管闲事儿?!” 话音儿未落,刘川立马儿“花容失色”。瞪着兰肃“你!”可只见这人瞬间变脸,一脸坏笑拱手作揖“见过小姑姑。” 和孝公主虽为兰肃长辈,但实际只比他大八岁,且为人豪爽、性格洒脱。小时候经常不是着胡服随皇子皇孙们陪仁帝狩猎,就是和兰肃这些皇孙一起读书,所以二人也不要太熟。只是嫁人后,碍于礼数反倒疏远了。所以今日遇见,二人都有些喜出望外。 和孝也是一直很看好这位皇侄,认可其才智,欣赏其性情。二人相处时,不像姑侄更像知己。所以,“哎呀,这几年没见,”说着走到兰肃面前,抬手拍了拍这人的头“我们小肃肃倒是长高不少呀。” “你少来!”轻轻拍掉和孝的手。“大不了多少,装什么长辈?!” “要说孙子,那你得装。可要说侄子……”抬手点划着兰肃“你可是名副其实。”说罢,霸气一瞥“辈分就是辈分,我管你是大还是小!”接着转头看着刘川,“子玄,此人绝非善类,你可别着了他的道儿。” “我……” “晚啦!来不及了!”不等刘川说话,兰肃一把握住刘川的手,抬起,在和孝眼前炫耀开。 此时,和孝的一双儿女嬉笑着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小叔叔!” 看到他俩,刘川脸上立马儿浮现出难见的温柔。主动蹲下身,展开双臂,等着他俩扑入自己怀中。 兰肃还从未见过如此柔和的刘川,一时也被其传染而脸上浮现出同样温柔的笑…… 俩孩子和刘川玩了会儿,突然向刚发现一样,转身,抬头,垂目,看着兰肃“你是何人?” “哟,人不大,架势倒不小。”兰肃看向和孝,“是有几分你当年的嚣张跋扈。” 和孝可是不吃亏的主,眄了眼兰肃,瞧着俩孩子:“这个人呀,是你们的表皇兄。你们以后呢,要叫他陵王哥哥。”话音刚落,引得在一旁听着的刘川不觉笑出声来。 和孝瞧了眼刘川,思索片刻。“他俩刚才在艺蔬圃里呀,可是霍霍了不少新鲜蔬菜。这眼见吃饭的点儿了,”看看兰肃,“一会儿就在这儿吃吧。“ 据说安国公的兴趣是耕作,不但在府里专门开垦了个“艺蔬圃”,种植各种时令果蔬,还经常在与皇上及同僚的闲谈中,表露过致仕后归隐田园之心。只是这自表的心意任谁看,都觉得与当年刘备依附曹操时,只顾种地的行为一样——无非是置身事内时的超然物外,宦海沉浮中的明哲保身罢了。由于其心思终不在这片菜园上,所以如今成了两个孩子的天然游乐园也就不足为奇。 兰肃看了看刘川,刘川朝他点点头。兰肃转头看着和孝“那就叨扰了。” 和孝边冷嘲热讽着“还知道先征求长辈意见,算是孺子可教。”边招呼着两个孩子随她离去。——从她那儿论,兰肃可不就比刘川矮一辈儿嘛。 “恭送小姑姑!”兰肃也假模假样地在她身后作揖。 目送和孝走出一段,就在两人也想着转身离开之际,刘川突然想起了什么,留下兰肃,自己快步向和孝追去…… 兰肃在后面,因为有段距离,所以只能看哑剧。 只见先是刘川说了几句后,然后和孝就开始笑。接着和孝又说了几句,刘川眼见有些手足无措…… 等这人再回到身边,兰肃细瞧——一张大红脸。 第30章 富寿啜茗间 争吵喋不休 兰肃随着刘川,一路溜溜达达来到西侧富寿殿的最后一进院落,这人那“三正二耳”面阔三间的“闺房”。 二人于明间榻上坐着,兰肃边环顾房内边摇头“没看出来你喜好侘寂风啊。” “侘寂?” “这些……”指着四周“说你家徒四壁也不合适呀。” 刘川垂目,淡淡一句“只因多年无人居住。” 见自己随口一句戏言却起到了杀人诛心的效果,兰肃尴尬地清清嗓子,自个儿说话自个儿圆得“不过想想也是,你这西征刚回来就……”想着实话实说“被我拐到了见彰”显然不太合适,所以“住进了豪宅。这里哪能和我内见彰比呀,所以空着也不为过。不过说起来你呀,”说着,隔着几案,手托下巴,一脸谄媚得注视着刘川感叹“还真是命好呢!” 撇了眼兰肃“羡慕?” “那当然!” “你命不好?!”伴着不易察觉得笑。 “这……”兰肃心说怎么感觉要掉坑里了。 果不其然,刘川满眼坏笑,“是没遇着好人吗?” 兰肃听出这明显是今日宣明点将的气儿还没消嘛。于是大笑着“我就当是你夸我了。不过呀……”身体后仰,靠上靠背,“你这含沙射影的说话习惯它是种病,得治!” “算是……”刘川瞅了眼兰肃,“近墨者黑吧。” “哎?!我说你……”见刘川一脸不服气,兰肃干脆一跃而坐起。端坐在榻边,指着这正房“内文王八卦说啊,这位于兑位的西宅呢,应为家里小女儿的闺房所在,如此推算……”冲刘川挑挑眉“不是你家风水有问题,就是你有问题!”拐弯抹角、指桑骂槐。 “那照你这么说,这神川是你家的,你那见彰又位于京都永安的西南角,为坤位。”瞅了眼兰肃“坤为母位,怎么着?你想母仪天下?” “哈!”给兰肃气乐了“没想到我小将军还懂得堪舆之术啊。” “这叫奇门遁甲!”一脸嫌弃“为‘帅’者岂有不知之理?!”说“帅”字时还特意加了重音。说罢,突然又想到什么,“按你的词儿就是……”看着兰肃,“宣明殿上皇上选了个‘山炮’!”——上林两人吵架时兰肃就这么骂过他。 此话一出,惹得兰肃一阵大笑,抹着眼泪感慨“真是孺子可教,奇货可居啊……” “白痴。” 就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之际,仆人端来茶点。 兰肃瞧了眼——暗红的茶汤中飘着桂花——不由皱眉……主人家上茶乃待客之道,而讲得,则是看人下茶叶。兰肃看出杯中是普洱——这茶不管自身如何,可确实不在名茶之列。现在给兰肃这种身份的人上这茶……兰肃心话这和当着我面儿骂我有什么区别吗?!可转念一想,这大司马府应该不至于此吧?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转头看向刘川,发现这人也在盯着手中的茶汤看,还用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刘川看着茶汤,轻叹口气,扭头看向兰肃:“喝得惯吗?” “啊?……啊……”兰肃心想,这人是不是也发觉不妥了?自己需要抱怨下吗?还是,就这样算了?可不说,岂不是便宜了这备茶之人。可要说了,会不会又让对面这人难做?但是……思前想后,不觉于心中暗骂,这他妈哪个倒霉孩子备这茶,究竟意欲何为呀?!——兰肃这次是真没读懂。 心里嘀咕着,手下意识端起杯……是桂花的香气。因为尤爱桂花香,所以看在桂花的面子上试着抿了一小口——茶汤醇糯。兰肃略感意外,再次确认了眼手中茶汤,禁不住品评“刚看汤色以为会很浓烈苦涩,可没想到竟如此柔和。回味甘甜不说,茶香还会在口中延绵悠长……”点点头,看向刘川“这茶不错。” 见刘川好像放下心,兰肃索性决定也不再追究了。“我倒是还未仔细品过这普洱。”饶有兴致得品着茶“要说柴米油盐酱醋我可能不行,但要说这啜茗之事,那我还是略知一二。” “就是过日子不行,就只会吃喝玩乐呗。” “哎?!你不不爱说话,还总嫌我话多吗?!”二人相视一乐“这是熟普洱吧?” 刘川点头。 “这茶有年头了吧?” “二十三年。” “记这么清楚?” “家母怀我时制作的。嗯……就……”皱着眉,别别扭扭一句“类似有些地方藏女儿红的风俗。” “原来如此。不过人家女儿红都是出嫁时喝,你家倒好,用来待客。”话音未落眼见刘川面颊绯红。兰肃侧头“怎么?这难不成是你的嫁妆茶?” “那……倒不至于。” “那你脸红什么?!”逗着刘川。 “也不是……”清了清嗓子“谁来都给。” “什么叫‘不是’谁来都给?”兰肃继续犯着坏“那谁来不给呀?” “你!只给你,行了吧?!”刘川索性“破罐破摔”。 可这一语双关说得兰肃是一通耳红心跳。刚想上手图谋个不轨,只听这人又甩出句“日常只我喝。”于是一愣……想起在见彰,这人一直是跟着自己喝茶,不禁好奇“你平时一直喝这个?!”见刘川点头,便仔细琢磨起这喝茶之事……试探性一句“你是不是喝不惯见彰的茶?” 刘川愣了下,沉默了会儿“你怎么知道?” 兰肃乐了“这熟普洱制茶呀,为全发酵工艺,性温和。而见彰的茶多为绿茶,性寒凉。你喝了……”打量着刘川“是不是不舒服?”见其不语,心中便有数了。叹了口气“像你这常年征战,作息不规律的人,这胃呀多少都会有些问题。绿茶中茶多酚含量又高……”有些自责“倒是我大意了。” “倒也不是那么喝不得。” “哈哈……难得你还会安慰人。” “我……” “你呀,以后有什么,能不能直说?!” 刘川一脸质疑得看向兰肃“你说我?!” “对呀。” 刘川不可思议地笑出声“不敢苟同!”又想了想,“我以后直说,那你以后能不走吗?!”他发现兰肃有个话不投机立马儿走人的毛病。 兰肃眨眨眼“行!一言为定!” 二人突然间陷入沉默……过了会儿,“为什么选他?”刘川还是在意朝堂选将一事。 “我就知道你肯定得说这个。你这人呀,就是眼里容不下沙子!” “谁能容得下?!你吗?试过吗?不痛吗?”一如既往的刘川特色——语气平和、言语犀利。 兰肃不由回想起眼睛进沙子的感觉……是容不下。可“它只是种比喻!是劝你对既成的事实不要再纠结,要往前看。” “所以,为什么选他?”一脸诚恳。 “你……!”面对刘川强烈的求知欲,兰肃也是没招儿没招儿的,索性实话实说“因为他最合适。” “是因为穆将军镇守北境,熟知敌情?”不等兰肃回答“要这么说,那西征我也不该去。”刘川早在宣明殿上就想反驳这人了,只是一直忍到现在。 “你呀……”兰肃轻叹口气。“知己知彼它只是一个方面,这战争啊,是!自古以来成就了许多千古名将,使他们流芳百世。可实际呢?”看着刘川“这战争是名将之福,财政之灾!打仗,看着拼得是军队、将领、战术、武器……”突然想起刘川的话,“像你在宣明殿上说得‘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然,命在于将。’可实则呢?它拼得,归根结底是两国的财力!”说着起身,开始在房里溜达……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今儿在殿上,沈太常将球踢给司农寺时说的‘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那不是他随口瞎编的。这是谁说的……”看向刘川,“你不会不知道吧?!” “《孙子兵法》作战篇。” “所以嘛,咱这北伐,十几万号人的吃喝拉撒,哪哪儿不需要钱?!想当年,内刘彻能反击匈奴、开疆扩土,也是依仗着他爷爷和爸爸、内文景二帝攒得家底儿厚实,没钱他试试!连饿三天,莫说去给他上阵杀敌,那士兵早跑没了!仓廪实才知礼节,衣食足才知荣辱。咱神川满朝将领,你知道为什么唯独他穆仲文是常胜将军,从来没吃过败仗吗?那是因为他有个财神爷老子在后面全力支持。这背靠财神,拿钱砸,岂有打不赢的道理?!”说罢,看着刘川,“所以呀,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此役必胜,不会有事。” 刘川摇头“你未真正上过战场,战场多变,不可掉以轻心!” 眼见刘川着急,走到榻边,摸了摸这人脸颊“我不是赵括,你放心。” 刘川还是摇头“你不及赵括!他至少还领过几次军。” 兰肃被逗乐了“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至少……让我和你一起去。” 兰肃一直觉得,这说话是门儿委婉的艺术,讲究点到为止,并亲自践行。可没成想却偏偏遇到刘川这么个直来直去的主,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自个儿还对刘川的这种率直毫无招架之力。 见兰肃半天不语、只盯着自己傻乐“不行吗?” “来!”兰肃伸手拉起刘川,推着这人让其原地转了一圈。 “怎么了?” “让我看看我的光烈皇后!”假模假式得打量着刘川,戏谑一句“这也没怀孕呀。” “你!……你才阴丽华呢!” “哈哈哈哈……你呀,”指点儿点着刘川鼻尖儿“朝堂议事便好。” 只听“啪!”的清脆一声,刘川一巴掌拍掉兰肃的手。听声音就知道绝对是“愤怒一击”。 兰肃这次真被打疼了,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瞪着刘川……可这人全无戏谑之意而且还不知悔改、毫不示弱得一脸愤怒得回瞪…… “我说刘子玄!”阴沉下脸“刚走游廊时你就跟我动过一次手,现在你还动手……你是不知道我是谁吗?!”语调不高却透着股子肃杀之气。 刘川从未见过如此的兰肃,或者说他没想过这人会用此般面孔对待自己,心头顿觉一紧,不自觉地吞咽了下…… 兰肃眼瞧着小将军被自己说得泪眼婆娑,是继续训也不是,赶紧哄又不妥。咬牙切齿之下瞅了眼刘川,转身大步流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抬腿,都快迈过门槛了又突然收回。堂堂七皇子、陵王殿下就这样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上瞧下看得喘着粗气吹风……一番冷静之后,转身,背起双手在房里不停地溜达…… 兰肃转悠了会儿,觉得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便“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的调节着气氛,引着话题。“内周召共治啊,你听听得了。你也去?你去了,听谁的?!” “自然是将从帅命!” “得了吧你!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我……” “你呀……”走近刘川,坐到其身边,用哄孩子的语气“内什么,刚才……是我失态了,有些过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刘川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赶紧将脸扭向一旁…… 这在兰肃看来可是妥妥得不买账啊,于是“你知道吗,这能让我主动示弱的,你可是头一个。”言外之意,赶紧就坡下驴,别矫情啦!可…… “我只是……不放心……”刘川双目低垂,声音低沉“兄长出事时……我好歹……还在他身边……若你……” 兰肃恍然大悟,瞬间破防。边说着“你盼我点儿好成吗?!”边将这人搂入怀中,轻抚其后背“即便相隔万里,也不妨碍你生死相随。” “你!……” “哈哈哈哈……不过,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是因为这个理由。”坦言自己的意外。“只是……兵法不是有‘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一说吗?其实就是告诫将帅不要带着情绪作战。而你,”看着刘川“你若在我身边,我很难不受影响。” “你这……”刘川眨眨眼,对这人的这个理由一时难辨真假。可转念一想“你若如此不确定自己的专业性,那几万甚至十几万的性命岂不是更不该交到你手里?!” “哎,真是……”说着后撤身体拉开些距离,长叹一声“孩子大了,不好骗了啊!” “你果然……” “果然什么?说你在我身边我受影响是骗你?” “不是吗?!” “刘子玄呀刘子玄!你这聆音察理、听话听音儿是跟狗学得吗?!学艺最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有逻辑的合理推导才叫察理,像你这种质疑一切的,它叫被害妄想症!” “你!……” “我什么我?!我说得一点儿没错!” “我好歹也是真刀真枪征战沙场、历经无数生死的将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完全不懂世事的孩童?!” “不是吗?!” “兰孝陵!” “你看!这刚说两句逆耳的话你就给我甩脸子,而为一个已做完了的决定又和我争净到现在。回头到战场之上、你我意见相左时,鬼才相信你会听我的!”看看刘川,“我可不想到时腹背受敌,按下葫芦浮起瓢、里外不讨好!” “我……我不会。” “这人啊,没摊上事儿之前都以为自个儿没问题、不至于。可回头真碰上了,也不比之前自个儿怎么都瞧不上的强多少。莫说人对世间万物了,就是对自个儿的了解呀,依我看啊,也不足万分之一。”说罢,话锋一转,“好了好了,你也别再横眉冷对千夫指了。我呀……”抬起的手原本打算点这人鼻尖,可突然想起刚被打……于是记吃也记打得将手在空中改变了路线而最终落于自己脖颈。 兰肃扶着自个儿后勃颈,仔细打量着这人……“我呢,说是私心也好,说是不专业也罢,可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再上战场。”不等刘川开口,“我知道,你是武将。自古只见为弃文从武歌功颂德,却不见谁口碑载道那弃戎从文。可是子玄,你可知道,内‘纸上谈兵’它不一定就是个贬义词。是!赵括是个反面教材,可并不代表就没有正面的,历史上也有谈成的!” 兰肃转身拿起几案上的茶杯,一口大半杯。 起身,边在房中踱着步边开始念叨“这战争啊,需要有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却也同样需要有远离战火、置身事外的将领。他们凭借自己丰富的战场经验和阅历,以第三方得角度冷静客观得观察战势、剖析战局。你听说过蒋百里吗?讲武不动武,在后方敏锐观察形势,准确把握战势,为前方作战提供指导方针、战略理论,为国家的国防建设献计献策、穷尽一生。” 来到刘川面前“一个国家的强盛,需要有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如韩信般的武将,可它也同样需要有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子房、萧何般的文臣。你……”注视着刘川,“做我的张良、萧何,不好吗?” 刘川侧目思量着这人的提议……不一会儿“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喜欢你的我?” 兰肃愣住,脑子里飞速地解析着这句话的意思。 刘川看着兰肃沉默不语而只眼珠不停地转……“有答案吗?” “我喜欢‘你’,我也喜欢‘喜欢我’的你。”兰肃一不带任何感情得陈述着,就像在解说一道数学题。“喜欢‘我的你’在乎我,可……你会因为‘在乎’而为我改变吗?……改变后的你还是‘你’吗?……若不是,那我最初喜欢的‘你’又是谁呢?”边理顺着自己的思路,组织语言以便更准确地表达自己意思的同时,也在通过不断变换说法,试探、观察刘川的反应,从而判断这人的真正意图…… 突然,好像找到了答案,笑看向刘川,“不是和你说过有话直说了吗?!下次呀,你要想和我玩儿白马非马或辩论忒修斯之船时,不用这么麻烦!”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也一样!”白了眼兰肃,“有什么直说,别绕!” “我绕什么了?!” 刘川一脸认真看着兰肃“以后希望我做什么,直说就好,不需要铺垫一堆大道理。” “你这……” 刘川起身“随我来。” 第31章 细赏书房物 谈论纸上兵 兰肃跟着刘川来到西次间的书房。 刚入书房,就被一道光闪了下……绕开刺眼的光线,调整角度看去——立于一侧的盔甲架子上,一套银色明光甲正泛着鳞光,熠熠生辉。 兰肃抱着鉴赏好物的心态上前,可走近了才发现,远望着威风赫赫的甲胄上布满了凹痕。每一道痕迹仿佛都在向他述说刘川的一次死里逃生。整套甲胄立于此处,不但展示着刘川一路的荆棘,更仿佛是对战争残酷的一种警醒。 抬手轻抚着兜鍪,此时突然有些真正明了什么叫“善阵者不战”,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再往旁边瞧……兰锜上放置着步弓、骑弓、长剑、短刀。兰肃好奇得拿起刘川佩剑,缓慢拔剑出鞘——声音清脆,只出几寸便华光凛凛……直到看清上刻的“离殇”二字,说着“剑是好剑,只可惜怨气太重。”不待见得将剑干脆利索退回剑鞘,物归原处,转身去往盔甲架另一侧的兰锜…… 兰锜上立有一杆精钢寒铁制成的枪。枪头闪着寒光,看着就锋利无比,让人顿感透心儿凉。兰肃见枪杆上刻“绿沉”二字,眨眨眼“想来《水浒》里的周通就有枪绿沉,又因其酷似项羽而被称作‘小霸王’。”转头看着刘川乐“你是喜欢周通还是向往楚霸王?” “蜀汉的姜维,用枪也叫‘绿沉’。”白了眼兰肃“你个山炮。” “哈哈哈……你这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吧。不就当时话儿赶话儿说了你一次嘛,这怎么?还记仇呐?!”逗完刘川又感慨“原来我们小将军仰慕之人是姜伯约呀。” “‘绿沉’乃家兄赐名,意在借姜维十一次北伐之事提醒我战场上不可恋战。” 兰肃听罢,心中一阵……伤怀?不是。悲伤?也谈不上。可就是感觉憋气,心想,自己现在的心情应该就叫“郁闷”吧。感叹着“何日雨抛金锁甲,何时苔卧绿沉枪。贪心不过足稻梁,北窗高卧会羲皇。”深吸着气…… 离开“武”一侧,溜达到对面“文”一边。兰肃瞧着琴床上的古琴——是极其简洁的绿绮式,髹黑漆、有断纹。突然想起刘川说过“略知一二”,于是“不如赏脸来一曲啊?” 刘川像没听见一样,将兰肃直接拽到旁边书案。指着上面摊开的地形图,“咱们在这儿!这儿是靖国。虽说不可冒进,但现已入秋,兵贵速、不贵久,必须速决!若拖入寒冬必将消耗巨大,而你……”一脸严肃告诫兰肃,“耗不起!”说罢,又继续面授机宜,结合自身经验“看图说话”讲着此役的用兵之法、行军之道。 兰肃边听边看,一时被地形图旁宣纸上的文字所吸引。这密密麻麻、条条目目、事无巨细的内容,应该是这人思考时的随笔。而吸引兰肃的,不只是内容,还有刘川的字迹。可能是受其武将身份影响,兰肃印象里总有种这人的字如“颜筋柳骨”般浑厚有力的刻板印象。可今日观之,反倒是清秀灵动,仿佛看到北周女帝武曌之字。 兰肃一路虚心听下来,发现刘川对局势的理解以及对未来形势的推演同他与穆鑫商定的不谋而合。在感慨其如“起翦颇牧”般扎实的基层经验及全面的军事素养外,也被这人的“有心”感动——这明显就是退朝后没干别的,一直在琢磨这事儿。要说此时心里不暖……怎么可能。 刘川恨不得将自己能想到的,一股脑全说给兰肃……最后,还不忘“大公无私”得千叮咛万嘱咐“战场之上,排兵布阵需多听镇北将军意见,绝不可独断。” 兰肃虽不断点头称是,可心话:都说穷则迂回穿插、富则火力覆盖。你是没见过穆仲文打仗,压倒性的以多胜少、大规模得火力压制,岂有不胜之理?! “还有……”刘川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此次北伐,你不可亲自上阵。” “为何?”兰肃不免好奇,以他的知识范畴,还没听说主帅不能出战的。可既然刘川这么说了,那会不会“是……有什么说法吗?”怀疑自己尚存在知识盲区。 “临难决疑,此将军也。一剑之任,非将事也。” “啊。”放心得点点头,至少没又当回“山炮”。“你这吴起说得吧?他的观点是‘受命之日忘家,出门之日忘亲。’甚至杀妻求将他都做得出来,咱就……”摆摆手“甭学了吧。因为单这忘家忘亲……”说着,捏了下这人下巴“让我不想你,怎么可能?!” “你……”刘川的脸颊肉眼可见得泛起红,低头不语……良久“就算我的私心,反正你答应我。” 拉开些距离,瞧着刘川,仔细得察言观色……继而“你是怕我像你兄长那样有去无回吧。”见刘川眉头微皱,几近哽咽……于是“我答应你。” “真的?!” “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 “你!”真是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刘川又急又气“你知道吗?!战场残酷而且……杀戮太重。”刘川不认为这个骑马射猎只作日常娱乐之人真懂战场。 “那我也不可能永远不沾人性命吧?” “你可以!” “你呀……”深叹口气“你的佩剑叫‘离殇’。想来平生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之人,却要为了各自的家国拼得你死我活……你是为每个死在你剑下的生命感到悲伤吗?” “我……”有些难过但又不甘心“难不成应该庆祝吗?” “如果人死后要因为杀戮而下地狱,那我又怎么能让你独自前往。”说着,握住刘川的手“我们一起。”以手势阻止了想要开口的刘川,神秘一笑“我呀,可以告诉你个秘密,如果真有天堂和地狱,那我们死后一定都会去天堂。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善!”也是没个好气儿。 “哈哈哈……话虽不假,但……”兰肃乐着,慢慢踱步到房门口“因为我们已然在地狱、这人间炼狱里啦!”一脸肃肃如入廊庙的神情,望着门外,冷冷道:“没有霹雳手段,莫行菩萨心肠。人最怕的,就是空有一颗慈悲心,却无一身救世法。既然决定要战,那便是你死我活!”回身看着刘川,摇摇头“没有两全之法!”声色俱厉。 刘川看着眼前这人,突感一阵凉意——这人虽近在咫尺,却……邈若天涯。 见到刘川脸上诧异的表情,兰肃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收住——他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没个正经。相反,他只在某个人面前才流露真情——于是马上调整情绪,重新挂上笑容“你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呀,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此时,内侍门外禀告说,开饭了! 第32章 菜品本无心 茶品确有意 刘川自知多说无益,便引着兰肃到明间。通过之前这人和自己父亲的聊天,他得出一个结论:饭,不能再在一起吃了——刚参加完一个官方会谈,他实在无法再忍受一个正式会宴。所以刚在游廊去追和孝,拜托她把这饭安排在自己这边。至于作出这一举动的深层心理原因,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才得一人心,谁愿有灯泡?! 明堂中央已抬进一个八仙桌。随着二人落座,一众仆人排着队、端着食盘鱼贯进入…… 兰肃瞧着道道菜品…… 有蒸蟹。蟹肉挑出后,一部分与蟹壳、二鳌八足重新拼成一只完整蟹,其余的摆成或花或蝶。 有鱼。兰肃一眼便知作法——先将整条鱼从背部剖开,然后同酒酿隔水炖热后抽去脊骨,镊去细刺,再合拢,用葱、椒盐拌熟猪油厚涂后蒸熟。这种作法的鱼肉入口酥软,鲜嫩细润,关键是无骨。 还有桂花蜜藕…… 兰肃不由看着刘川乐:“我说你这儿的府厨可是比见彰的,知道本王的喜好啊。”说着,饶有兴致地品尝起来……“难怪陆游说‘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呢。这蔬菜啊,果然还是刚采摘下来的好吃。” 随着侍从排队上餐又按次退下,最后和孝进入明间。“怎么样啊?小肃肃,今日这菜还合胃口吗?”看着兰肃,似笑非笑的脸上挂着不耐烦。 “小姑姑,这都是你安排的?”兰肃连忙起身,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兰肃何德何能,竟让长公主殿下费心,实在是……”双手作揖半真半假得戏谑道:“不胜受恩感激,临桌涕零,不知所言啊。” “你差不多得了。”和孝一脸不待见,“搁这儿背什么盗版《出师表》啊?!”说着,也不见外,直接在兰肃身旁坐下,疑惑得看着刘川,“子玄,就这成天没个正形儿的主,你看中他什么?!” 兰肃边随着落座边摇头感叹:“真是慧眼不识璞中玉,凡人难辨骊龙珠啊。” 和孝也是懒得搭理这人,继续对着刘川:“你呀,没听过‘荷心有露似骊珠,不是真圆亦摇荡’吗?这看人呀,你还是得瞪起眼来!” “这读书呀,它是个好事儿!可关键呢,得找个正经人教。因为靠自个儿琢磨呢,它容易学而不思则罔的……”眄了眼和孝,“想当然!” 和孝二话没说朝兰肃身上就是一巴掌,“你怎么还是这么欠!” “你就说是不是吧?!人温庭筠写内《莲浦谣》是你说得这意思吗?!”兰肃揉着胳膊,一脸不甘心,“以前石渠授课你不也去了吗,怎么这文化课好像是蹲门口跟狗学得一样?!” “兰肃!”和孝咬牙切齿。 “得了得了!都养俩孩子了,怎么还这么不淡定。”兰肃倒打一耙。瞧着身旁眉毛几近立起来之人,突然一脸谄媚道:“哎?!我说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能记得我的口味,真是……”说着摇摇头,“诸葛孔明说得‘不胜受恩感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好像也不全是客套。” 和孝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瞅了眼兰肃,又撇了眼刘川……再看回兰肃,“虽说我不介意你回头重金谢礼,可毕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呀,少自作多情啦!“点着桌上的菜品,”我哪有闲工夫琢磨你呀!你啊,哭错坟啦!”说罢,又朝兰肃努努嘴,“侍茶呀!” “你是怎么做到这全无半点儿结婚生子后的贤良淑德的?!”兰肃边抱怨着边斟了杯茶推给和孝,“您老人家请用!” “对了,我可得声明一下。关于这茶呀,”抿了口桂花普洱,“可不是大司马府不懂待客之道。” 兰肃听话听音儿,“合着是你吩咐备得呀?!”心想,可算找着这倒霉孩子了! “子玄特别嘱咐的是桂花龙井,说是你喜欢。可他平时根本喝不了龙井,所以我建议还是用他习惯的普洱。可这人……”说着,埋怨的眼神瞅了眼刘川,“竟然执意开他的‘嫁妆’。”看着兰肃,指着杯中茶,“知道女儿红吧?安国公家的传统是普洱茶。这本该是子玄大婚之日……” “姐姐!”刘川连忙制止,“不过一饼茶而已,家中多得是,无需小题大做。 ”可脸色却难掩的羞涩。 兰肃算是明白之前这人面色绯红的原因了。摸着鼻子附和:“就是!不就一个茶饼嘛,多大点儿事儿呀,反正早喝晚喝都我喝。”学着刘川的语气,“姐姐无需小题大做!” “哎?!我说你行呀!这说话功夫就给自个儿长一辈儿啊!你这再聊会儿,是不是管国公就直接叫大哥了?!” “那不能!”兰肃摆摆手,“咱家没李唐皇室婚嫁升辈分内毛病!” 瞅了眼兰肃,“你差不多得了!”转眼看见桌上的菜品,“我说你怎么还这么挑食啊?!这不吃、那不吃的就算了,怎么吃个鱼蟹还不能有骨了?!你知道吗?!为给你做这顿饭,这府里上上下下能用的人都没闲着!要不是子玄特意叮嘱,这国公府才不伺候呢!”一通输出后又看向刘川,“你呀,不能什么都随着他!” “姐姐受累了。”刘川听着和孝的“抱怨”,连忙知趣得道谢。 兰肃自此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人刚才在游廊追和孝,是为告诉她自己的喜好和口味。不觉深情地凝视着刘川……眼瞧着这人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得夹着菜往嘴里塞,用吃饭掩饰此时的尴尬……兰肃露出幸福地笑。突然想到什么,迅速伸手按下刘川夹菜的手,“蟹和藕你只能选一样儿。”对上这人不解的目光,“这两样儿性寒凉,正常来讲没什么,可像你这样的玻璃胃……”说着,手从“按”变为“握”,“还是注意些的好。”语气温柔。 “那……”刘川双颊绯红,别扭半天,喃喃一句“既然不好,你……以后也少吃。” 兰肃想说自己没事儿,可……“嗯,以后只上一样儿,我随你。”不知是应景儿惯了,还是觉得让这人如此贴心实属难得,反正就是在开口的一瞬间成了这么一句。 和孝眼瞧着这两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撒狗粮,突然感到一丝凄凉。想起自己夫君……还真是见不得别人秀恩爱。于是叹了口气,起身,“你们慢慢吃吧,我呀,就不打扰了。”看了眼兰肃,“送驾呀!” 兰肃知道“无事不扰”,于是虽嘴上不情不愿地“是!是!”着,但身体还是利索得起身。 走出一段,“你呀,虽说这成天招猫逗狗的,但一直都还有分寸。今儿怎么……”看向兰肃,“到这国公府来找人?!你是不知道这儿人多嘴杂,肯定会传走样儿吗?!回头传到宫里,你可是有得受啊。” “是,小姑姑教训得是。”兰肃笑,“只是,好事不背人,背人无好事。我行正影端,问心无愧。” “你这叫行正影端?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修身养性,学乖点儿?!”和孝停顿了下,深叹口气,“这安国公啊,只娶了一位正妻,很是专一。不知是不是这家的传统,生得两个儿子呢,也都是深情之人。”言语中难掩的悲伤。 兰肃默不作声,只在一旁听着。 “子玄和你不是一路人,你呀,就别招惹他了。” “我要说……我是认真的呢?” “你自己信吗?!” “为什么不信?!凭着安国公目前只一位正室,你就能信他永远不会纳妾。你夫君不在了,你却断言若人还活着,往后余生一定唯你一人。同样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怎么到我这儿就质疑了?!”一脸不服得看着和孝。“你这对人不对事儿的可不成啊!” “你!……”和孝怒瞪向兰肃。“放肆!” “我放肆吗?我说得是事实!人不到闭眼那天,谁敢给自个儿立‘只一人’的牌坊?!” “别以为你自个儿家那样,这全天下就没好人了!” “你是不是忘了,咱俩是一家儿的?!”眼见和孝摩拳擦掌,“怎么着?!你这从小只动手不动口的臭毛病还没改吗?!” 和孝气得咬牙切齿,又想起刚才吃饭这人就一直嘴欠……索性新账旧账一起算,抓住兰肃“这几年不见,你怎么还一样恨人!”就是一顿捶。 “啊!啊!疼!疼!你这几年不见,你手劲儿怎么还这么大?!”…… 富寿殿门口,兰肃“气”走和孝,按原路返回。重新落座,便开始了对刘川的“诉苦”。添油加醋讲述着刚才被他内好姐姐“欺负”的经历……告完状还不忘卖乖,指着一桌合口的菜品兴叹“还是你对我好啊!我这么刁钻的口味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可见平日对我是观察入微、极其用心,你呀……”说着说着,兰肃声音越来越小,直到…… 刘川好奇得看向盯着菜品陷入沉思之人,他不知道兰肃是被自个儿吓到了——于戏语间,突然闪过一个让自己后背发凉的念头…… 兰肃自睁眼开始,看得净是争权夺宠,追名逐利的戏码,对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阿谀奉承、趋炎附势这些常规手段他已然是见惯不怪了。虽然这些人中不乏有让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的演技精湛者,可兰肃一直自诩自己完全有免疫能力。可眼下……还真是啪啪打脸。所谓投其所好,得制其命,兰肃不禁自责于自己的后知后觉。 兰肃想到此,不觉抬眼看向刘川——却依然是那般“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顿觉少有的迷惑……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我爱吃的,要是以后天天这么吃,我可要胖不少了。” 刘川见这人坐着半天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现在听这么说,放心得点点头“那就好。” “只是……”侧头,似笑非笑看着刘川,“难为你了!如此熟知我的口味,得费不少心思吧?”说罢,坐直身体,双手交叉抱于胸前。 “这……”刘川眨眨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兰肃将刘川的这一举动理解为理亏词穷下的哑口无言,于是不由负气得“哼!”着瞅了眼这人。 而刘川将兰肃的这一举动理解为“我知道有些伤人,可……”一脸委屈道:“我不想对你说谎!” “啊?!”兰肃此时的懵可真不是装得,脑子飞速得转着……可还是“你说什么呢?” 刘川眨眨眼,“就是……说没费心思你会失望……” “等会儿!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口味的?” “就……你自己说的。” “啊?!什么叫‘我’自己说的?” “见彰奇华殿,接风洗尘那天,你自己说的。” “啊?!” 刘川不待见地瞅了眼兰肃,“是不是完全不记得了?” 兰肃拼命回忆……可对他这么个平日话多不说还从不走心的主来说,这可哪儿想去呀。 刘川也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人一直自己和自己较劲儿,于是言简意赅得“还原现场”:“苦咸五脏不吃,猪牛可以,鱼虾蟹要去骨。”重复着他之前叮嘱和孝的原话。 兰肃被这么一提醒,慢慢找回了他丢失的记忆,回想着当日的情景……自己确实说过!于是“哈,没想到我随口的一说,你却记得清清楚楚……”得乐着,可心中却犹如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 而刘川,还是一如既往一脸不待见“说过你话太多!”得实话实说。 兰肃乐着乐着……逐渐沉下脸,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人,深叹口气。“子玄,明天我就去奏请皇上……要你。” 刘川瞬间一脸惊愕,瞪着兰肃“要……我?” “嗯。”万分确定得点点头“要你!” “要我……干嘛?”虽然心中已隐约猜到了答案,但还是想听这人亲口说出。 “要你……“直勾勾盯着刘川,慢慢靠近……突然”还能干嘛?!那自然是任太史令呀!就你这个记性,做武将可惜了!”说罢,开怀大笑。 “你!……白痴!” “那不然呢?你以为呢?”继续逗着这满脸涨红、手足无措之人。眼见刘川马上要恼羞成怒,突然“哎?刚才和孝是不是说过咱今儿喝内普洱是你的嫁妆来着?” “啊?!你……”刘川对于兰肃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聊天儿方式也是没辙没辙的,于是先是摇头,继而又极不情愿得点头“嗯。”心话,这种糗事,怎么还没忘! “为何?”似笑非笑。 刘川斜眼瞧着这人……心里就一个字“欠!”于是,“还能为何?!想贿赂你推荐我当太史令呗!”可出乎他意料得是,这人,没乐!反而继续“为何?” 四目相对…… “你刚才不是说过……”刘川眉头微皱——既有羞涩又带着忧伤,喃喃道:“早喝晚喝都是你喝……” 兰肃不出所料得重重叹了口气,“是怕我北伐回不来,没机会吧?” “我……”喉咙动了下,索性坦诚道:“西征让我看到太多世事难料,所以……”看着对面的兰肃。“……活在当下就很好。” “活在……当下……”兰肃念叨着,将目光从刘川移到嫁妆茶上……良久,“如此用心制作,不应该是……因为未来可期吗……”说罢,抬眼,一脸粲然笑得看着刘川,“你家除了茶,就没给你准备其它嫁妆吗?” “啊?” “哎,算了。好在我这人只图色。”指指茶杯,“那我就笑纳了!” “你!” 兰肃起身,舒展着身体,“吃好了吗?好了回见彰了。” “啊?”刘川因为还处在懵的状态,就随口应对了句送人的客套话“不多留会儿?” “留?”要说抓人话柄还得是兰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重新在刘川身边坐下,轻声耳语着“想……”故意停顿了下,“要我?”眼见刘川身体一绷,便“多留会儿呀……”乐着撤身到正常社交距离,“我在这儿待久了不好,你还是随我回见彰吧。”见刘川因羞忿而拉着架势要回绝,赶紧又贴近耳语道:“在这儿不太好,你……声音太大,会吵到别人。” “兰孝陵!” “哈哈哈……你看!你就说你这声儿大不大吧?!”笑得一脸放肆。 “哼!”刘川虽一脸大写的“不服!”可此时的他已然不敢直视兰肃。但还是强作镇定,熟鸭子嘴硬得“明明一个大男人,却出那种声音,吵得人是你!” “是吗?!我吵吗?!可我怎么觉得……”说着,在正襟危坐的小将军侧颈间来回蹭着,“你很喜欢……”察觉到这人慌乱的气息,双手成了双拳……兰肃换了口气,苦笑着感慨:“走吧……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第33章 见彰寝殿花梨床 轻纱幔帐话情长 见彰宫,寝殿—— 兰肃觉得此时的刘川不但全无上林时的不知所措不说,居然还特别主动。不觉调侃“不愧我小将军,学什么都快。一教就会、一点就通。”感受着雨脖颈间游走的气息,“还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真是……”没等说完,便被“专心点儿。”的“抱怨”封了口。 缱绻旖旎之际,刘川的手也开始不老实…… 被动地受支配不是兰肃的风格,于是,为了“反客为主”便开始犯坏得配合着对方手的游走,故意发出夸张的声音…… 刘川忍了会儿,终于忍无可忍。皱眉瞧着兰肃“真是不学好。” 抬手轻捏这人下巴,挑挑眉“这叫艺多不压身。” “净学些没用的!” “你当真不喜欢?”说着,指尖缓缓轻滑过刘川喉结,轻念着“子玄……”而一路向下…… 刘川觉得兰肃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所触之处无不一阵微酥……盯着兰肃,人却像遭受电击般身体紧绷…… 兰肃眼瞧着小将军因“知识盲区”而陷入手足无措的窘态,不由心中一阵乐……感慨这人宛如天上月,皎皎不染尘的同时,决定“有偿授课”。于是故意做出一副眼神迷离、欲语还休欲走还留的神情,含情脉脉又极尽暧昧得几次低唤“子玄……”换来的,是一个长长的“封口”…… 之后,盯着兰肃“真实的便好。” “你,”兰肃乐出声“还真是个不懂甜言蜜语、风花雪月的钢铁直男啊。直奔主题可是会让这原本其乐无穷之事无趣很多哟。” “你……!”心烦瞅了眼“怎么就不能学点儿好呢?!” “是吧。”嘴上应对着,脸上却逐渐退去妩媚……突然翻身,将刘川结结实实压在身下,抓过其双手按在头顶。动作之快,让武将出身的刘川也只能“你!”着而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不同于刘川的“花容失色”,兰肃则是一脸盈笑“想要真实的是吧?”说完,将两手之物合于一手,俯下身,封口之余空出的一只手开始“图谋不轨”……上下游走间察觉到刘川身体的反应,知道时机成熟,便开始扯这人身上仅剩的那件贴身寝衣……耳听着刘川的呼吸变得急促,兰肃也渐入佳境…… 刘川忘情之余,感到按着自己的手劲儿正在逐渐放松,于是……趁机翻身,以更快的速度将兰肃更加结实得压于身下。居高临下,俯视着同样“花容失色”之人,歪头浅笑。 “你!……倒是学好!”兰肃边抱怨边在心里给自个儿压着惊。 “嗯,不似某人。”依然浅笑。 “刘子玄你!……我乃皇子,你这可是大不敬!” 刘川瞧着身下瞬间“恼羞成怒”之人“同为男子,你这想以震怒挽回劣势,虚张声势它也不成。”说罢笑意加深,“你还不敬长辈呢,叫小叔叔。” “你!”兰肃少见的失去了他标志性的游刃有余。不停得挣扎,努力想要挣脱…… “我乃朝廷大司马车骑将军,不是那些纸上谈兵的文臣书生,想从我手里挣脱……”低头瞧着不停尝试的兰肃“你想什么呢?!”说着,双手更加入力。 兰肃深知大司马府游廊被这人“揍”,除了他“怜香惜玉”外,也是源于实力的结果。所以,在不做无用之功,不逆顺风之势的做事理念支持下,兰肃该认怂时绝不硬抗。放弃抵抗,安静下来,瞧着刘川“刘子玄,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笑容逐渐变成羞涩“就……你刚才……想干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后面几乎听不清。 “你休想!”开始继续顽强反抗。 “为什么?!”刘川也较起真儿来。 “本王不乐意!” “那我还不乐意呢!” “你内反应叫不乐意?!” “你也没好哪儿去!” …… 就这样,二人为了争夺主导权而相互较着劲……虽拉扯半天,可备不住势均力敌。所以,谁也没占着谁便宜。 极限拉扯下,二人终于筋疲力尽。索性暂时议和,并排躺着缓口气儿…… 兰肃侧头看向刘川“至于这么抗拒吗?” “你不也一样。” “那是因为,”突然停住。心虚地偷瞄了眼刘川,话锋一转“是上林让你不舒服了?” 刘川被兰肃刚才那一眼看得明显急了,立刻侧身质疑“我来,不行吗?!” 兰肃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脸”,眨眨眼,继而放声大笑……“你不会是因为之前上林现场教学下的勉强过关而现在想证明什么吧?!”刚才兰肃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你个菜鸟!”现在看来,还是被这人发现了。 “你!……我不需要!”一张大红脸。 “哈哈哈……你呀,”拍拍刘川,安慰着“我喜欢我主动。” “只对我?!还是也对其他人?!” “啊?!”兰肃愣住,继而,轻叹口气“原来是介意这个呀。” “我……”刘川目光躲闪,喃喃一句“不该介意吗?” “这……”突然乐不可支“你不会认为我就是好男色吧?!” “呃……”一时语塞,不置可否地侧头认真思索后“你不是。” “嗯?!”这个回答让兰肃很是意外,盯着刘川“你怎么知道?” “就是……感觉。”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兰肃瞅了眼刘川“你没从我身上找到相同气息?” 直截了当“我也不好男色。” “哈,那咱俩还真是歪打正着了。”既嘲笑刘川同时又在自嘲。 “我能明白你说的感情不设界限的意思。”说罢不忘补刀“你不会又不记得了吧?” 兰肃没好气儿得眄了眼这人,“不就中秋内天从唐中殿回去后和你抱怨了几句嘛。不过,我也能明白你的PTSD。” “什么?” “就是受到强烈刺激后的创伤、心理阴影。”说着,不觉好奇“我说你在战场上到底都遇着什么了?让你甚至改变了取向。可一直传得都是你们西征军队军纪严明、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看着刘川“你们不会也有自个儿的牵羊礼吧?”随着刘川一阵沉默……“怎么?真有?!”兰肃好似发现了新大陆。 刘川真是打心眼儿里懒得理这人,可“你才改取向呢!” “可现实就是你和我……这解释不通嘛。” “那你不也一样?!” “所以咱俩就都只是活在当下的随性而为了?” “你……!” 兰肃意识到说错话了,于是马上“倒是听说有鬼门关溜达一趟,回来大彻大悟的,看来你是其中之一吧?” “所以,活在当下、随性而为的,就只是你?!” “所以,这是又要开始吵了吗?” 四目相对……继而同时转头,互不理睬。 过了会儿,“我不好男色!”刘川突兀一句。 “我也不好!” 又过了会儿,“你怎么知道?”又是突兀一句。 “因为我试过。”兰肃就是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又是互不理睬的一阵沉默…… “你怎么知道?”这次是兰肃突兀一句。 “因为我试过。” 兰肃瞬间起身,一副“骗鬼”的表情看向刘川“你瞎说!上林那晚说你是菜鸟,都是对人菜鸟的侮辱!”还是冲口而出了。 “我试过你!” “你!……”眨眨眼“所以你还是不知道。” “没试过只是没试过,它和‘不知道’没关系!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你,而这,就足够了!” “你……”哭笑不得之余“下回再说喜欢我时,你能好好说吗?!” “那如果我好好说……你能让我来吗?” “啊?”又是哭笑不得。瞧着刘川眼底的期许,不觉又看向这人吸睛的脸庞——翩翩公子清秀俊美,虽然风吹日晒加深了肤色,却越发显得英气逼人,真是……百看不厌。 目光一路向下,肤色白皙,着衣时人略感清瘦,可实则肌肉由于长期高强度的实战而紧实健硕……看着看着,不觉笑着感叹“你呀,可真会偷人心啊……” “咣当”一声躺回床上,兰肃仰望承尘长叹口气“所谓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甜言蜜语之所以好听,就是因为假。所以我呀,一直不屑听之。可……”扭头看着刘川苦笑“怎么办?我现在居然有些想听了。”说着,缓缓将头埋入这人怀中“你若想……当然可以,只是……你很好,不需要刻意证明什么。” 刘川心头一紧,看着此时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兰肃……还从未见这人显露半点儿的脆弱……“我喜欢你,很喜欢的那种……”这次说得正式且无限温柔。 第34章 下朝同行路 书房论军务 刘川凝视身旁酣睡之人……犹豫良久还是低声轻唤“孝陵,该起了,准备上朝了。孝陵……孝陵……”连唤数次,终于…… “这才刚睡下多久呀……”闭眼抱怨着。 “赶紧的吧。”虽不忍可还是催促着。 兰肃试着翻身,“啊……不行,浑身疼……”伸手揉着腰“本王刚经历一夜鏖战,实在无法夜不寐而夙兴,今天就……”冲刘川谄媚地乐“告个假吧。” “你!……虽说今日是为备战而临时加的朝会,可你作为主帅却不见踪影……这合适吗?!” 摆摆手“不叫事儿,有穆仲文在,他就看着安排了。” “你!”刘川也说不上什么心情,反正心里挺膈应。 见刘川面露不悦,“要不……”伸手捏着小将军下巴“……你也别去了。” 没好气儿得打掉兰肃的咸猪手,负气下床,留这人去会周公。 等再睁开眼时,房内已通亮。兰肃瞧着洒进寝殿的束束明媚阳光再看看空落落的身旁,不觉感叹:别看平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无欲无求的样子,可这遇着正事儿,还真是自律得很呀。 朝堂上,皇上对于陵王今日的告假虽有微词,可也只是象征性地数落了几句。毕竟兰肃是惯犯,兰澈包括满朝文武也都习以为常。只是不知道靖国在得知要被这么个吊儿郎当的皇子挂帅亲征后,会是怎样的心情。估计应该会因得此不幸中的万幸而偷着乐吧。 皇上对此次北上还是颇为看中,所以虽只是小范围议事,但各个方面、事无巨细了解了个全面。等退朝时,已近正午。 刘川一路由于考虑战事而显得心事重重……至宫外正欲上马,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望去——是穆鑫。 “小将军欲往何处呀?若是见彰,不如同行?” 刘川听完,只点点头。翻身上马,策马先行。 穆鑫盯着刘川背影,歪头一笑,继而上马,策马相随。 两马并行,二人全无交流…… 再行一段,还是全无交流…… 眼瞧着刘川沉默到底的决绝,穆鑫决定“以我为主”。于是缓缓开口“听闻西征有几场战役打得是极其惨烈,尤其是同岐国一役,连子柏将军都战死在了沙场。”刘山,字子柏,刘川长兄。同为将领,穆鑫对于刘山还是认可的,所以此时的语气中,多少带着些许惋惜。 可这种情绪在刘川听来完全就是猫哭耗子,但……虽说心中不忿却还是极力克制,目不斜视,没搭理这人。 穆鑫见状,不由“只是,”得话锋一转“这几十万大军出征,回朝时不足半数,虽号称凯旋可……《周易》曰:师或舆尸,大无功也。如此残胜……”说着摇头“将军之战法,着实值得商榷呀。” 刘川瞬间目光犀利,瞪向穆鑫“若不是后援补给不利,也不会有那么多将士枉死!”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 刘川回想西征那几年,补给可谓一会儿旱死、一会儿涝死。但至于旱涝的时机却倒是有律可循——战势缓和时,辎重源源不断。战势紧张时,物资迟迟不到。当年他哥刘山就曾猜测过,觉得这是朝廷的“有意为之”,目的在于削他们刘家的“藩”,动态裁撤刘家军。可即便如此,刘山还是告诫刘川,身为刘氏子孙,至死都要忠君爱国,恪尽职守。 而穆鑫作为司农寺财政部长之子,对于西征的各种暗箱操作自是心知肚明。于是“明人不接茬儿”得只笑了笑,“所以嘛,这打仗啊,一定要选对人。”撇了眼刘川,“陵王这点就很聪明!知道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穆鑫明白兰肃的心思,尽管他一万个不愿承认。顿了顿,“说起咱们这位七皇子啊,论学识、样貌自是人中龙凤,而其左右逢源、怀柔天下的手段更是在一众皇子之中数一数二。这点,”笑着眄了眼刘川“想必小将军已深有体会吧?” 刘川“哼!”出了声。 穆鑫眼瞧着刘川的情绪开始波动,不由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感。于是继续煽动“只是这人啊,无完人!陵王也有他的缺点,就是这为人啊……”说着像提及自家孩子一样,一脸宠溺得摇头笑“玩儿心太重!经常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没长性,说变就变,着实难为了咱们这……”挑挑眉“身边人。不过呢,也有办法。就……”看向刘川“由着他闹,等过阵子啊,准好!” 刘川毅然决然勒马,看着穆鑫…… 穆鑫也勒马,颇具挑衅地笑看着刘川…… 二人对视…… “你若真在意他,此次出征,只许他阵前督战,莫让他亲自下场。”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利刃直戳穆鑫内心。 穆鑫望着刘川身影许久……不禁皱起眉…… 见彰宫门前下马,刘川将马缰交于快步迎出的见彰仆夫,门阍老远行礼相迎。虽无人上来寒暄引路,可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就犹如这见彰宫的主人回家一般。 穆鑫见此情景,明白这定是轻车熟路,陵王交代。不由嗤笑,可……在宫门口,被拦了下来。 刘川听到身后问询,停下脚步,回头“穆将军随我见陵王。”话音将落,门阍礼让。 穆鑫一脸难以置信得摇着头,昂首阔步……绕过刘川,径直往寝殿方向去了。 寝殿门口,值守的兰肃贴身护卫秦崇德瞧见二人,连忙迎上前。小声说着“见过穆将军。”行礼。 穆鑫对秦崇德不要太熟悉,于是“亲自守啊?”得回应。 秦崇德笑着回话“职责所在。”转而走近刘川,压低声音“殿下还未起。” 穆鑫瞬间有种被边缘化得疏离感,要知道之前来这儿……突然发现特殊的不是自己而是刘川——见彰从不曾如此出入自由,人员也不会如此“平易近人”。能如此的,除了皇上,他就只见过对宣成侯唐冉。至于其他人……连其他皇子也不行。 刘川点点头,让秦崇德先去给兰肃准备早膳,自己则如主人般招呼穆鑫“请在此稍后。”沿外廊往寝室门口走去。伸手正欲推门,门突然被打开。 “都说别去了,怎么醒了就不见人?!”——兰肃起床正于房中溜达之际,正好“隔墙有耳”听到刘川的声音,于是便想着开门去迎。——边抱怨着边伸手去抱刘川,而语气,任谁听着都像在撒娇。 突然伸手见兰肃,刘川愣在原地…… 兰肃因为刚起,所以还是一身贴身寝衣。而穿得……确实随意了些,大大的V字领开到腹肌,使得胸前如繁星点点的吻痕一览无余。 兰肃如此的“袒胸露点”让刘川面对正在路上的“投怀送抱”是迎也不是,躲也不是。直到被兰肃搂住腰往怀里揽时,才下意识抬手去抵……但此时兰肃这胸前显然吸力十足——不但吸手还吸睛——刘川一时看出了神儿…… 穆鑫斜靠着外廊柱,欣赏着这一幕“活春宫”……不觉挠头皱眉,干咳几声。 兰肃闻声侧头望去……见穆鑫瞧着自个儿,一脸“你差不多得了!”得笑。 “你们武将啊,真是厉害,这甭管前一晚干了什么,第二天都能雷打不动得上朝。”边摇头感慨边连忙整理寝衣……抽空看了眼刘川“有一个……”再指点穆鑫“算一个!” 穆鑫听话听音儿,心话,这是在暗示他知道昨晚恭王接风宴自己也不会老实呢?还是在说大家都一样,谁都别说谁呢?应该是……两者皆有呀。于是乐着一句“瞧这含沙射影的。” 兰肃见穆鑫心领神会,便商量的语气“有什么事儿咱改天聊不成吗?都缓缓。” “这缓进啊,它不是让你这么个缓法儿的!”说着朝建章宫正堂的方向努努嘴“有正事儿找你!”知道兰肃会客都在正堂。 兰肃瞧了眼正堂方向,听出穆鑫话中的不满——两人每回去彼此府邸,甭管公事私事都是内宅说话的,可今儿这见外劲儿……看来怨气不小啊。于是摸着鼻子乐,指指寝殿西梢间的书房“就这儿吧,近!”说罢,看向刘川“穆将军可是咱神川常胜将军,理论扎实、实战经验丰富。今儿这难得的机会,你也一起!来跟穆将军取取经!” 刘川本来还真打算跟着听听。他倒不是不放心让这二人独处,而是担心这毫无实战经验之人会自见、自是,自己想当然。可被兰肃这么一说,又想起来的路上穆鑫对自己的一番嘲讽——几十万大军出征回朝不足半数,虽称凯旋实则残胜,战法值得商榷。而那些失去性命的将士正是刘川最在意的,是他的痛点。于是——扔下句“不必!”转身离去。 兰肃望着刘川背影摇头苦笑,可心里却在想:这招对他还真管用。 刘川不懂,但穆鑫却是看得透透。一脸说不上是不满还是不屑的表情瞧着兰肃“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怜香惜玉了?直说‘回避’能怎么着?!” 兰肃眄了眼穆鑫“他心思重,容易多虑!不像你,没心没肺。”说罢麻利儿转身,边乐边往书房“溜”。 穆鑫则在身后不依不饶“兰孝陵!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没心没肺了?!” 追入书房,二人打闹了几下…… 可穆鑫怎么想还是不甘心,于是盯着兰肃“你这也未免太宠了吧?!见彰许其长驱直入,侍从也全听他吩咐,要知道上一个如此宠信身边人的,还是刘宏。至于下场,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你能盼我点儿好吗?!” “我怎么不盼你好了?!人刘宏可是皇帝。” “去你的!皇帝也分三六九等!东汉灵帝?!”白了眼穆鑫“你寒碜谁呢?!” “我寒碜别人对得起你吗?!” “哎?!我说穆仲文你……” 不等兰肃说完“你身为皇子,平日里朝不上、政不议就罢了,现在身为主帅,居然还是两耳不闻北土事,一心只知寻欢乐。”指着兰肃“我看你离刘宏呀,也不远了!” 兰肃自知理亏,懒洋洋揉着后脖颈,臊眉耷眼东瞅西看……半天“内什么,今日朝堂之上都说什么了?” 穆鑫能得兰肃偏爱,其中重要一点就是懂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所以此时见兰肃“服软”便不再多言,开始说起正事儿。 兰肃听着穆鑫讲述着敌方最新消息、我方作战计划和部署、双方备战进展……不觉感慨,这打仗最要拜的,果然还是财神。 一切听罢,看着口干舌燥的穆鑫,感慨着“见将军为国操劳,心力交瘁,本王真是自愧不如呀。”亲自斟茶……抬眼,坏笑“来,喝口水缓缓。” 穆鑫听出这人言语中的调侃——毕竟经历不眠夜又早起上朝,以至于此时整个人的状态可谓力倦神疲。于是尬笑道:“殿下不愿为此事劳神,下官亦不敢造次。只好越俎代庖,为殿下分忧。一时自作主张、以李代桃,殿下不会怪下官吧?”既指主导军务之事也指昨晚放纵于他人。 兰肃摸着鼻子乐,心话:这一语双关的……好大的怨气。于是逗着这人“将军一心为本王着想,本王求之不得,又怎会怪将军。” 眼见穆鑫的怨气从话语蔓延到了脸上,兰肃赶紧识时务得哄“好好好,我的不是,我的不是还不成吗?”转念想了想“不过想你这精力充沛的主怎会如此……”目光上下打量着穆鑫,终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殚精竭虑,扛不住这一时的‘操劳’呢?”一语双关寒碜着这人。“是此次这……人员众多,让将军劳心劳身了?还是……”兰肃也是单纯好奇。基于他俩以往的经验,他不明白这人怎么就能“累”成这样。 “你别把我说得那么兽性,我没那些个不良嗜好。”穆鑫白了眼兰肃,转身坐到一旁椅子上。 “北伐一事可全要仰仗我镇北将军,将军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呀。”忍住坏笑,继续装腔作势调侃着。 “你呀,要有什么但说无妨!别这么冷嘲热讽的成吗?!” “我哪儿敢呀,你可别冤枉我。” 观察着兰肃的微表情,“当真不介意?”可内心却是矛盾的,或许更希望看到的是这人介意,甚至和自己闹吧。 兰肃自是心知肚明——此时,如何作答都不妥。索性转移了话题“对了,我看照这进度,不出几日便可出发了吧?” 这人不会老实回答是穆鑫早就料到的,于是喝了口茶,看着兰肃“怎么?快了?” “兵贵神速,自是越快越好。只是,你我再快,只怕也没有这消息走漏的快吧。” “本就是无法避免之事,十几万号人行动,能悄无声息,不被察觉吗?”穆鑫一脸轻松“倒是你,怎么担心起这些来了?” “看来,我们穆将军是早有打算、胸有成竹啊。” 听出话中有话,“怎么?对我不放心?” 一脸无辜“嗯?何出此言啊?” 穆鑫会心一笑“昨日赴宴,倒是与恭王谈起此次出征。”停了下,看着兰肃“你这位皇兄啊,对你这个皇弟很是上心,担心你未曾领过兵,到时候出状况。” 兰肃挑了下眉,笑而不语。 穆鑫也未再继续,只是低头品茶。 许久,兰肃站起身。“既如此,那就择日出发吧。”说着,便要离去。 在兰肃就快要离开穆鑫的可触范围时,穆鑫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兰肃回身看向这人…… “你……”沉吟了片刻“当真要去?” “现在说不去,那不是欺君吗?” “不至于!谁会和自己儿子计较。况且是你,皇上的爱子。”盯着这一脸轻松之人“战场可不是猎场。”对这人,穆鑫有着和刘川同样的担心。 “有你……我需要担心吗?”看着穆鑫,别有深意。 “可我……”轻笑着放开手“也不能百分百保你周全啊。” 兰肃似没听见一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慢慢溜达着,自顾自地喃喃着“前阵子,见兰孝瓘生气之貌,反倒别具神韵。想来……我若与他为两姓旁人,或许……亦会为之心动。”说完,陷入遐想……突然,好似被惊醒一般看着穆鑫“你刚说什么?”恭王兰溱,字孝瓘。 穆鑫下意识没好气儿得瞅了眼兰肃,摇摇头“我问你啊,之前你说,为人臣子应守臣节,遇明君,尽皋夔、稷契之贤能;遇昏君,有龙逢、比干之忠贞,始终一心。”看着兰肃“你真这么认为吗?” “这话儿问得,什么叫‘真’这么认为?”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就能当着那么多人还有皇上的面儿,睁眼编瞎话呢?” “哈?那在穆将军看来,满朝文武哪一个又说得是实话?!”白了眼穆鑫“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真心?” “是吗?那说说看。” “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而龙逢、比干虽遇昏君,仍至死效忠。我觉得呀,都对。” “不愿说便不必勉强。” “哈哈哈哈,你看,我还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了。有句话呀我很喜欢,‘非局中人莫论是非’。不是不能论,而是论也论不明白。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历史啊,若不进入当事人的立场、环境,是不可能做出正确评判的。所以我说‘都对’。” 穆鑫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兰肃颇为郑重地看着穆鑫,“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认为……”稍作停顿,即刻变脸,笑道:“不妥!为人臣子,忠君爱国,自是本分。” 穆鑫无奈地笑着点点头,想让陵王说实话,难!说着“也罢!”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又不忘回头嘱咐兰肃“过两日校场点兵,到时你得出现。” “一切皆听将军安排。” 第35章 见彰谈口味 铜雀话出征 见彰宫—— 兰肃于书房议完事送走穆鑫回头找刘川。 秦崇德边为兰肃换着常服边回话“您内小祖宗说是公务在身,早就回国公府了。临走时特别交代,”冲桌上膳食扬扬头“让您赶紧吃。” 兰肃瞅了眼桌子,“你们这见天儿把我当兔子喂可不成啊!” 秦崇德一脸委屈“内不您自个儿交代的,说要照顾小将军口味吗?!” 点点头“是,可他内口味也太清淡了。不让饮酒不说,还少油少盐。不过这清淡饮食之下我反而没瘦,你说奇不奇怪。” 秦崇德乐“就是高蛋白高碳水呗。估计也是小将军之前行军的习惯。那回头还是按您以往的口味准备吧。” 摆摆手“就按子玄的来。” “哟,真是活久见啊。您这是长大了,会疼人儿了?还是……”坏笑着“现在才开始长心啊?”见兰肃皱眉乐“我说殿下,您要不也心疼心疼穆将军吧,今儿走时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呀。他可是回头要陪您北上的主,这路上要是有什么二心,那您可不只是内忧外患,您恐怕就是孤立无援了。” “哎我说,你是不是收穆仲文好处了?” “殿下不是发过话,说我们不必与穆将军客气嘛。” “所以就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这……是。”说罢还不忘辩解“可我们也只是殿下同意的才收,像其他人,比如恭王的人,”摇头摆手“我们可都是坚决谢绝的!” “算你们聪明。”兰肃白了眼这人“拿兰孝瓘东西,你们得用命换!”于铜镜前检查着衣冠“穆仲文没别的意思,你们但收无妨。”恭王兰溱,字孝瓘。 秦崇德点头“自家主子打赏岂有不收之礼,不收只会让他觉得被见外了,我们都明白。可……估计穆将军应该也感受到小将军被特殊对待了吧。” 兰肃听着秦崇德的话,瞧着镜中的身影……半天“这么明显吗?就……”指向也不知道哪个地方“和穆仲文时……没有吗?” 十分诚恳地摇摇头。 “半点儿都没有?” “殿下!”无奈的笑“在我们看来,殿下和穆将军一起时,确实是穆将军由着殿下的多……” 没等人说完“那是因为子玄他不会装。” “您瞧!这就护上了。”不顾兰肃的瞪眼“穆将军是殿下喜欢的便是好的、对的。而小将军嘛……他认为好的、对的才让殿下做。”说着,不觉侧头“即便殿下不喜欢。” “子玄那是提醒我君子务本,务本而道生!” “殿下不是常说人生天地间,哪有那些个对错。所谓的对错,不过是拥有话语权之人的个人喜好罢了。而面对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的人生,就应该随心而行,才能不负自己不负今生吗?!” “这回头啊,我一定给你弄太常寺,让你去当个太史丞!”白了眼这人,“我说得话多了去了,也没见你都记这么瓷实!” “这民间为夫者还知道不能独宠一人呢,您这……”不觉摇头,“殿下,您这喜欢起来宠上天,回头没兴趣了正眼儿不带瞧一眼的个性,穆将军能受得了,可小将军……”对上兰肃质疑的目光,“只怕人家日后会看不开呀。” “你……”兰肃先是沉思,继而“滚蛋!” 望着兰肃离去的身影“哎?!殿下!这饭……?” 风中飘来一句“收了吧,吃不惯!随我去相辉楼!” 兰肃策马直奔铜雀阁,瞧着在门口迎接的岑裕“这回啊,我真是来吃饭的。” 二人闲聊着天儿,兰肃看着上来的茶水,品了口,突然一句“换个吧。” “换?这茶可是宣成侯知道你喜欢龙井,特意让人给送这儿来的。”压低声音“这是你父皇的贡品,你还不满意啊?!”光禄勋唐冉爵位宣成侯。 “我又没说不满意,我的意思是……换成熟普洱加桂花。” “熟普洱?”一脸匪夷所思……“倒是听说要打仗了,可没想到消费降级这么快。” “都哪儿跟哪儿呀?!”指着岑裕“陈年熟普,虽未入名茶之列,却意外的顺口。不信你自个儿试试。” 将信将疑瞧了眼兰肃,但还是出去安排。再进来“对了,昨儿恭王在前面给镇北将军接风来着,本来也只订了一间,可当日又临时改成包场,搞得我赔了人好多钱!” “这钱得算兰孝瓘头上吧?” “那是自然!” 兰肃被岑裕这斩钉截铁的回答逗乐了,漫不经心品着茶“兰孝瓘就喜欢来这套,高调做事,生怕谁不知道。” “怕……你?” “那不然呢?!一定是朝堂之上,见由我领军北伐,而我又选将穆仲文后,他心生的离间之计。让我即使不重新选将也在心里种下不信任的种子,然后等种子慢慢发芽……”边说边比划。“兰孝瓘这人呀,一直是好的不学,现在终于学了点儿经典的《孙子兵法》吧,还都用在了勾心斗角上。真是竖子不可教也。” “那你可知道这二人今儿早上是直接从这儿上的朝?!”说罢,观察着兰肃。 兰肃乐着感慨“难得漫漫长夜,无心睡眠,还能早朝……” “难不成是……二人漫漫长夜,相谈甚欢?”怕兰肃没听懂,赶紧提醒。 “所谓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这酒后兴之所至,也不足为奇吧。” “你没听我一直说得可是……‘二人’?” 瞧了眼岑裕,一脸坏笑“就不能是二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你真这么认为?”有些不确定。 “我……” “昨夜可是包了场子的,可没有那些个杂音。” “你们总趴客人墙根可不利于这相辉楼的商誉啊。” “那声儿……”岑裕不觉撇撇嘴“还用趴墙根吗?!” 兰肃摸着鼻子乐“你还别说,就凭兰孝瓘那长相,我若与他为两姓旁人,我也招架不住。”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对于岑裕的“想当然”却是不敢苟同。他倒不是怕被“移情别恋”的熟鸭子嘴硬,就只是……首先他认为这二人都是在床笫之事上能持得住自己的主,其次以他对兰溱的了解,穆鑫并非其中意的类型。再者,退一万步讲,就算兰溱豁得出去自个儿,可这也不是该如此大张旗鼓宣扬的事儿,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为这个目的。那既如此,可……穆鑫又为何会那么疲惫呢?兰肃一时不得其解。 见兰肃一脸云淡风轻,“没想到你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主呀!偏偏这个时候,恭王又是接风又是献媚,你不会真以为他就单纯只是宴宾客、迎来送往吧?!还这么稳如泰山,不当回事儿……”越说越气,瞅了眼这人“你可真是心大!”见兰肃依旧笑而不语“你!真要领兵北伐?!” “你们怎么都这句?!圣旨都下了,那还能有假吗?!” “你这皇子当得好好儿的,干嘛和自个儿过不去?!那战场上,刀箭它可不长眼!”显然有些急了。“神川那么多将军武官,你一皇子逞什么能啊?!建功立业也不见得非要去战场呀!你一娇生惯养的,平时最多也就围个猎,这突然上战场……” “好啦啊!”没等岑裕说完,一脸乞求“我真饿了。”兰肃也是明白这人是真心为他担忧,可也实在不想听其说教。 “你!”见兰肃一脸满不在乎,也就更加来气。 “有镇北将军在,没事儿的。” “就是有他在,才应该更加警惕不是吗?!你知道他和恭王背地里都盘算些什么?!” “知道啊。” “啊?!”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兰孝瓘趁着我想法儿对付靖国的功夫,在琢磨我呗。” “那他……” “率军出征,路途艰险。你刚也说我一娇生惯养的,这在路上要是有个头痛脑热、一病不起什么的,不是很正常?!或者战场上被暗箭所伤,又或者战死沙场……”眼瞧着岑裕瞠目结舌,眼睛、嘴巴越张越大……兰肃乐出声儿。摆摆手“兰孝瓘想要的,顶天儿不过我这条命,但这也不是他想要我就给的呀!” “你……”又急又气。 “不过玩笑归玩笑,兰孝瓘虽然没心没肺,但他不至于害我性命,最多就是扯扯我后腿。”兰肃心话,比他危险的是其他人。可一是不想让这人担心,二也是不想多费口舌,所以,一副“不叫事儿”得摆摆手“你完全可以放心!” “你!”岑裕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既然明知如此,却为何还要执意送羊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腾”得起身,一脸自打相识以来兰肃没见过的严肃“你……!”这时,房外传来敲门声,说是酒菜已备好。岑裕应了声,趁着上菜的空档调整着情绪。 兰肃看着……鱼虾蟹都去了骨壳,笑着感叹“哎呀,还是你懂我呀。” “我不懂!”还是生气。“为什么你就非去不可?!” “嗯,这火候刚刚好,好吃。” “兰孝陵!” 看了眼岑裕,放下手中漆箸。“这国家间所谓的和平相处,共谋发展,说白了,就是实力相当,打起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弄不死谁,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等到其中一国韬光养晦具备了天下一统的实力后你再看!还有哪个会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甘愿与他人平起平坐?!”说着,一脸坏笑看了眼这人“等它提上裤子呀,一准儿地不认人!” “你!”被这人的毫无正形气得牙痒痒。 “靖国啊,一直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不除不快!可……谈何容易。它就像李唐时内高句丽,仗着地形、气候的优势易守难攻,所以其几代君主韬光养晦下来,从一个边陲小国一门儿发展到今天。照这势头下去……你信吗?不出几年绝对挥师南下,威胁到神川。” “哪有那么多秦皇汉武?备不住人家就只想偏安一隅呢?” “你要说没那么多秦皇汉武,这话也没毛病。可也不代表都愿意做南宋赵构啊。和东海龙王做邻居,图什么?”说着,目光正好扫到桌上的佳肴,“难不成就图稀口这新鲜鱼虾?” “你!……能正经说话吗?!” 兰肃稍微收了些笑意“所谓资源是有限的,这国家呀发展到一定程度,必须向外索取,靖国就是。它地处高寒,粮食产量本就低,再加上连年国内人口增长导致的土地紧缺,耕种用地不增反降。你要说依靠进口也不是不行,可这民之根本的粮食要指着进口,你可知道这个国家得有什么?” “钱?” “得有军事实力!没有强大的军事作为后盾,有钱反而更坏事!能直接抢,谁还和你费劲谈买卖?!所以这种强大它不是一般的强大,得是顶尖的内种才行,第二都不成。说白了,就是奴役全天下!可靖国显然没有这实力,所以就只剩对外扩张这一条路了。这些年,不是皇上不计前嫌,是因为旗鼓相当,打起来两败俱伤。说到底就是没那实力。可如今靖国新君夺权上位,朝野人心不稳,国内政局动荡。此可乘之机,失不可图。若待其整毕朝纲,事务皆定,再行讨伐,其劳费必定更倍于今。所以,皇上选择此时机开战,与李唐高宗趁高句丽内乱将其一举歼灭有异曲同工之妙,确实没毛病!” “可就算现在是天赐良机,那也不用非要‘你’去呀!” “我……”抬头盯着岑裕,神川全力对付靖国之时,万一有周边儿国家趁火打劫、乘虚而入呢?”眨眨眼“就比如西边儿的缙国?” “啊?!这……”面露迟疑。 “所以说嘛,让我来领兵,不就稳妥了。”兰肃笑着摇摇头,品尝着佳肴“里外里都是我去的牌面,那既如此,我就别等皇上开口啦。自个儿麻利儿得主动请缨,还显得我身为儿子替父分忧,作为皇子心怀家国不是?” “这……”也是认为此般解释合理。 “而且啊,这打仗打法儿多的是。可只有我去了,才能按照我自个儿的想法儿来。此次趁乱出击,也是铲除荣王背后势力难得之时机,可谓千载难逢,我又岂能错过。” “那就算如此,你又为何非要选穆将军呢?” 兰肃也是被这个问题问烦了,索性“因为他有个哆啦A梦!我想要什么他就能马上让他爹给我变出来!” 岑裕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说愣了,眨眨眼……看样子应该是有人为此闹过,还闹得不轻。于是“那至少带上小将军吧,也好……”试探着“有个照应。”见兰肃表情严肃,低头不语“怎么了?” “我不想让他再上战场。” “是……怜香惜玉?怕他受伤?可从殷商妇好到南北朝花木兰再到明朝秦良玉,连李唐的平阳绍公主都亲执金鼓,巾帼不让须眉。他作为朝廷车骑将军又岂能责落旁贷?” “你知道吗……”兰肃长叹口气“他们西征回朝后,皇上念安国公年迈,恐其操劳,便让子玄全权代理其处理大司马的公务。” “这我听说了,虽为口谕,但也确实有提携小将军之意吧。” “虽说如此,可终归还是变相收下了安国公的实权,同时用缺少政治经验的子玄牵制安国公……当听说西征以安国公自家人为班底的安排时,我就怀疑过皇上是不是想要以战带减、动态裁军,意在消耗权臣手中的兵力,当时我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叔父。” “你问过唐公?”见兰肃点头“那唐公怎么说?” “叔父答得……”兰肃不禁摇头“更是似是而非。” “那你不会直截了当得问呀?!” “我要直说那叔父不得蛐蛐我,教育我不懂察言观色,点到为止啊?!” “我看你这拐弯抹角、话说三分的毛病就是跟唐公学得!” 兰肃苦笑着摇头“不管是皇上还是臣子,都有着自己的无奈啊。所以,我也是不想再霍霍人家,毕竟刘子柏……”说着,瞅向岑裕“可是你们杀的。”——刘山,字子柏,刘川长兄。 “这……”岑裕撇撇嘴,喃喃一句“可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只是……人家眼见只剩子玄这一棵独苗,若日后再因为我折了,那我们……”说着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比划好,“就是我俩……” 岑裕乐“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俩对不起人安国公家行了吧?!” 兰肃无奈摇头,自言自语着“都说自作孽不可逭,可我招谁惹谁了……” “那小将军同意了?”岑裕不免好奇。 “啧!”兰肃一听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题就莫名心烦。瞅了眼这人“你知道吗?” “什么?” 手指划拉着桌上酒菜“这些啊,它得趁热吃!” 第36章 校场观点兵 司马府听政 校场上—— 李唐胡瑱《大阅赋》里所描绘的那“旌旗裔裔而风飞,士马嚣嚣而云萃。竟泽弥谷,殷天动地。衔枚无声,击鼓作气。雕弓月满,宝刀霜利。”般气势如虹的阅兵场面正跃然于兰肃眼前。 看着将士战马“甲光向日金鳞开”,各路兵器熠熠生辉。听着“角声满天秋色里”,校尉“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兰肃转身看向身旁穆鑫“曾闻曹操还是魏王时,就亲执金鼓,以令进退。”抬手指指战鼓方向“你不上手试试?” 穆鑫虽是习惯了这人平素的没个正形儿,可此时品着这话……不觉笑着白了眼兰肃,朝旁边扬扬头“来,给你介绍下。”说着,拉着兰肃来到一旁阅兵的主要将领旁。“高澄,领兵驻北境多年,对前线非常熟悉。赵吉,一年前入北境军队,骁勇善战,立下了不少战功。” 二人上前参见陵王。 “另外还有副将姜住也是军中大将,目前替我在北境监军。”穆鑫继续道。 兰肃看看二人,点点头“此次,有劳二位将军。” “其他将校还请主帅亲点?”穆鑫边说边示意旁边将士递上毛笔和花名册。 兰肃看着名册乐,边撒娇抱怨着“这种事儿,你就不能代劳嘛。”边迅速且认真得扫过人名……几秒之后,犹如当年王羲之兰亭作序般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一通画圈。圈完,说着“得了!”扔回给递过来的将士后便继续观看大军操练。 将士顺势瞧了眼,原地愣了三秒。随后靠近穆鑫“穆将军,这……陵王殿下这圈儿……”说着把名册递到其眼前,“都圈到‘职务’二字上了……” 穆鑫瞬间盯着名册瞪眼……可不是嘛。抢过名册,又扫了眼周围——众人也是臊眉耷眼,无不摇头。“我说兰孝……”的刚想发作,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儿……重新再看名册,手摸下巴挨个审查……在看到“虎贲校尉宫诚”时,嘴角微扬。心中不禁感慨:宫山国君长子?这是怕作为靖国邻国的宫山倒戈不成?上前两步,贴近兰肃,低语着“上次用百人遮掩一人的,还是内齐宣王。” 兰肃未动,望着演武场,轻描淡写一句“就只是因为离家近。”此时兰肃身上的香气随着微风萦绕着穆鑫,让这人不由喉咙一动。 二人继续观看…… 突然,兰肃倾斜身体贴上穆鑫,神秘一句“我还想征调一人。” “啊?!”因为距离太近,穆鑫仿佛能感受到兰肃的心跳,于是喉咙动了又动……半天,缓过神儿“哪位将领有幸被陵王殿下点名?” “呃……就是……”兰肃左顾右盼,晃着脑袋。 见兰肃一脸为难样儿,便似笑非笑“你不会想带小将军吧?” 兰肃瞬间一脸期待得看着穆鑫,“可以吗?”见其瞬间沉下脸“哈哈哈……你呀,干嘛这么认真嘛。算了算了!不带了!你不开心,我不带就是!”本来也没打算带,纯属为逗乐。 瞧出兰肃的恶趣味“到底要带谁?” “我要带……”兰肃想起已答应岑裕让他带上穆淼的要求——岑裕认为有穆淼在,至少可保穆鑫安分。于是“刘携、刘子敬。”兰肃当时虽表面应许,但心里压根儿不认可——堂堂男儿,行事虽不见得多光明磊落,但也不至于如此无节操。给不了人深情几许,但至少保她一世荣华,一生安稳。挟女子保平安之事,他兰肃不屑为之。 “谁?!”人,穆鑫当然知道,他只是意外兰肃怎么挑了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之人。 “嗯。”兰肃也不多作解释,只朝他点点头,便继续观看起操练。 刘携,字子敬。家族为国公封地家臣,自祖辈开始便追随国公戎马一生。其父战死沙场后,便被接入国公府,由国公夫妇收为义子、视为己出,与刘川同吃同住,一起长大,二人情同手足。这次西征结束,因伤未随大军回朝,只于沿途修养,在伤势好转后才回京。此番安排,是否为国公担心朝中有变而安排的“防患于未然”未得而知,可要兰肃带上刘携,确是刘川要求的。 刘川认为,兰肃此次北伐与自己西征不同。西征大军可以说是自家军队,从将领到士兵都是自己人,战场上只要专心制敌,不必担心内乱。可兰肃这次北伐,约等于挂名,实际军权、人员都掌握在穆鑫一人手中,兰肃此去可谓内忧外患。 所以,刘川一直坚持认为此种人员配置不妥,可备不住兰肃一直坚持和他说不至于、没事儿。两人曾因此一度僵持不下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兰肃活用文伐十二节,以美色相侍,乱其心智,迷其意志,终使刘川屈从。但刘川也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就是要刘携为副将,随兰肃身边。 在刘川看来,刘携值得信任,又精通军事、经验老练,为不二之人选。当时兰肃看着一脸倔强且不容置疑的刘川,心里只觉这人简直可爱之极。不禁感叹:得此良人,夫复何求?! 校场上,士卒们气势如虹继续操练着……此般“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豪迈在兰肃看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想起李唐杜甫曾问“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不觉摇头……看了会儿,心里大致有数了,便伸着懒腰,打起了哈欠。转头对着穆鑫“不行了,我累了,我得先回了。” 穆鑫疑惑地看着兰肃“你……这样好吗?身为一军之统帅,你这精气神儿是不是……” 没等其说完,兰肃“嗯嗯,啊,我知道了,嗯……”转身溜之大吉。 一众官员、将领虽平日里已对这位七皇子之行事即便没有目共睹也一定是有所耳闻,于是今日观之,无不摇头兴叹:这传言啊,还真是……非虚! 望着陵王远去的身影,高澄靠近穆鑫“将军,听闻这陵王平日里行事乖张,并非将帅之才。此次由其领兵,众将士心中恐怕……” 赵吉也随声附和“此等怠慢之态,实在有损军中士气。” 穆鑫点头表示理解他们的心情,可“你等不可道听途说!陵王为人,绝非传言中的无能之辈。回头行军作战之时,与之交谈之际,你等还需注意礼数,不得有损主帅威严。” 离开校场,兰肃来到安国公府。 现在为办公时间,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府衙司阍已然认识了陵王,见其到来也是赶紧行礼。兰肃示意其不必通禀,自个儿溜溜达达进了府。 往公堂走着…… 远远望去,就见堂内刘川正同一众官员议政。兰肃一路过来观察着车骑将军的举止,心想:别说,侃然正色地还真有股子赫斯之威。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于堂外园内站着往里瞧的陵王,赶紧行礼,带着堂内众人连忙跟上。刘川虽感意外,但自知这会儿礼数不可废,便也行礼作揖。 兰肃见被发现,只能踱步登堂。一脸营业笑得与众官员打着招呼“本王打扰了。诸位不必拘礼,继续便是。”说着,在公堂一侧坐下。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最后均落到刘川处。 刘川示意众官员听从陵王意思,继续便好。 兰肃坐着,目光虽望向堂外,可听的,却是议事内容。一路下来,听着刘川言简意赅,处事决断却滴水不漏,心里很是欣慰。 一直等到正午,官员们才逐渐散去……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刘川望向此时坐在堂下一侧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之人“殿下。” 听着这见外的称呼,兰肃差点儿乐出声。笑着瞅了眼刘川,再看向他旁边“子敬呀,好久不见啊。” 刘携行礼,“见过陵王殿下。”刘携,字子敬,西征前在未央宫任左中郎将,与兰肃是经常照面。——神川中郎将不似东汉卢植、董卓那般有实权,而是清贵官职。官属光禄勋,选世家子,更直宿卫省中,护卫皇上。 兰肃点头回应,可想到这人是刘川硬塞给自己的……既如此,那就“子敬啊,以后要跟本王了,你可愿意呀?”配上戏谑的眼神,怎么听都有那么点儿调戏的味道。 刘川一旁瞅了眼兰肃,知道这人是因心中不忿,可……还是不免于心里暗骂:真是改不了这副招猫逗狗的德行! 刘携先是一愣,余光瞥到刘川脸上的不悦,随即笑道:“下官属于硬来的,不知殿下……行吗?” “哈?!”兰肃眄了眼刘携,心说: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连口气都一样。但这回答显然没让兰肃得着便宜,而这对于没占便宜就是吃亏的陵王来说,可谓叔可忍婶不可忍!于是,“这听闻子敬将军有卧龙之才,然而本王亦非刘禅。”说着,朝这人轻佻地眨了下眼“你放心,这跟本王……自是不会让你太过操劳的。”这要是有心人,还真就能纠结下“操劳”二字之意。 余光扫见刘川欲开口,兰肃连忙“哎?!你又要说我不如刘禅了是不是?!” 刘川瞅了眼兰肃,冷冷一句“至少他周围的人都无二心。” “合着诸葛丞相就不是挟天子以令诸将了?!你们这未免对孟德公有失公允吧?!” 见刘川气得早就扭头不看这人,刘携忍不住一句“殿下不如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指着刘携“哎?!你……!”的刚想发作,只见刘川瞬间转头瞪眼。于是兰肃抬起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转而抚上后勃颈,“……说得也有道理。”气势全无。 刘川瞪着这人,淡淡一句“闹够了没有?” 兰肃见被看穿,于是苦笑着摇头“福兮祸兮福祸兮,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就呀,听天由命吧。”再看刘川,“哈哈哈……原来你的眼睛可以睁这么大。你还别说,你这眼睛圆溜溜的样子还怪好看的,和生气时的兰孝瓘有的一比!” 此时,一旁的刘携心中只觉悔不当初,想来就不该答应刘川。虽然自己对当朝七皇子的行事作风早已耳濡目染,可……这在大司马府公堂之上,谈论军国大事之地,还不忘招蜂引蝶,如此儿戏,这……算个什么玩意儿?! 刘川却是听出了兰肃话中的不安,盯着兰肃瞧了半天……于转头之际发现了刘携脸上的不满,轻叹口气,淡淡一句“他只是性格使然,实则并无恶意。”得替兰肃解释。再看回兰肃“校场点兵如何?” 兰肃斜靠扶手,笑着感叹:“可谓兵精将广、装备精良。”又看了看刘携“我这要子敬将军你呀,还是向穆将军备的案呢。” 刘携冷笑“那殿下是不如刘禅。” “哈,看来有子敬将军在,我这北伐路上是不会寂寞了呀。”说着刘携,眼睛却看向刘川,朝这人歪了下头“你说呢?……子玄?” “我会。”不亏为大司马车骑将军,简简单单二字就能让素来风流倜傥、口若悬河的陵王立马儿闭嘴而呆坐于太师椅上。刘川晾着兰肃让其先“自我反省”着,转向刘携“回头你就入军中,先摸清情况。” “嗯。”刘携点头。 “军队里都是镇北将军的将校,你行事要小心。” “我知道。” “势单力薄终是难成气候,还得安插些自己人。” “我明白。你这边征调部队时可以做些文章。” …… 见二人一脸严肃得交头接耳,兰肃不觉嘴角微扬。这一通接触下来,他觉得刘携即使比刘川大些但应该也有限,一脸稚气未脱的二人却在担心着自己的命悬一线……这画面兰肃觉得既温馨又可爱。突然想起个事儿,所以故意清了清嗓子,“对了,虎贲校尉宫诚你可熟悉?”看向刘携。 “颇有些交情。” “这次出征,我点了些将领,其中就有他。” 刘携思索着,“若后方补给不及时或调兵不利,甚至……”看了眼兰肃,“军中变故,可及时征调宫山**力。” 兰肃点头“子玄果然不会选错人,就是这个意思!听说你和宫诚曾共过事,对此人可有把握?” “此人京城长大,后又宿卫省中,对皇上也算忠心,可以放心。倒是宫山……” 兰肃摆摆手“靖国想要扩张,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周边儿小国。宫山作为诸侯国长期与神川休戚与共,从人员到产业,甚至高管子女都在神川,这种高度的绑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站队神川。至于他们内世子宫诚……”看着二人乐,“你们知道内小子对上官少府可是心仪已久吗?” 刘川摇头。 刘携点头“他俩算是青梅竹马。” 兰肃看着刘川“上次上林狩猎我曾借机和他聊了几句。告诉他有机会就得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才能入上官少府法眼。所以……” 又看向刘携“回头你再开导开导他,让他一定抓住这个机会。还有,一定要让宫山提前备好兵马!可以不用,不可没有!至于……”摸着下巴“这国家间从上到下都有彼此的眼线,防不胜防。所以子敬将军行事还是要掩人耳目,低调再低调。暗中进行即可,切不可声张。出征前,你我都不益与宫诚走得太近。” 刘携心领神会,嘴上应答着“是。”心里却在嘀咕“有这脑子,刘子玄还担心什么。” 目送刘携离去,刘川转头“所以,来这儿到底做什么?” 兰肃看着刚才平淡语气下只用二字,却让自己内心翻江倒海般波涛汹涌了好一会儿之人“当然是因为想你。”说着,探身拉住刘川的手。 刘川未动,只是斜眼瞪着他。 “哈哈哈哈,好,好,我招还不行嘛。” 这时内侍来上茶,两人索性就在侧座落坐。 “我呀,是来看看你如何处理这政务的。”见刘川不解“你呀,要论凶险,这朝堂之上可不输战场。想内赵宋岳飞岳鹏举,文天祥赞其‘手扶天戈,忠义与日月争光。名在旗常,功在社稷。’战场上能令对手感慨‘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身为敌国之将却能让金章宗说出‘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之话。甚至在其身后二十年,金人仍有‘岳飞不死,大金灭矣’的说法。可……”朝刘川摊摊手“即使这样一人,回头还不是栽在这朝堂之上?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不说,连长子带部下都……”低下头,感慨万千地长叹口气“十年功废,千古奇冤……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整理了下心绪,抬眼看着刘川“所谓明箭易躲暗箭难防,这明争暗斗、暗潮汹涌的,我是真怕你应付不来。”端起茶杯,抿了口,“但今日观之,你审时度势,应对有序,”突然变脸,戏谑一句“本王甚觉心安。” “白痴。”刘川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却是暖暖的。 “你呀,都说家国天下,可划分的界限……”收起笑容,长叹“终是因人而异啊。”见对方有些茫然,淡然一笑“简单说呢,就是这些官员们会变着法儿的给你挖坑,稍不留意呀,便会着了他们的道儿。我不在朝堂,你凡事要多请奏国公,不可独断。还有,”异常认真地看着刘川“他日,不管接到什么前线羽檄,切记,万不可动摇慌乱。” 读出刘川眼里的不安,“战场之事,你比我懂。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听’,则是另一回事儿了。”伸手紧握住刘川置于扶手上的手“你信我!” 此时,就听着一阵孩子的嬉闹声由远及近“小叔叔!小叔叔!”兰肃心想,肯定又是內对儿金童玉女。果不其然,知道前面公堂没人了,就跑过来找刘川玩儿。此时看到兰肃,眨眨眼“啊!陵王哥哥!” 兰肃无奈摇头,狠狠一句“长大一定也给你弄个太史令!”逗乐刘川。 这时一众乳母仆妇们终于赶到,见孩子们扰了陵王连忙谢罪,兰肃边说着无妨,边抱起小“玉女”,一脸认真地告诫“如此天真可爱,大了可别长成你母亲那般样子才好。” 听到身后刘川发出“啧啧”声,不禁大笑。 刘川上前“对孩子也没句正经的,不怪姐姐说你。”小心抢过孩子,抱着叮嘱“紫元,这个陵王哥哥的话千万不能信。” 兰肃看了一眼“金童”,小可怜儿一副没人要的样子。伸手抱起。“晨缨呀,长大了可别学你这小叔叔。这人呀,太正儿八经了啊,会很无趣!”晨缨被兰肃挤眉弄眼的样子逗得咯咯笑。 “金童玉女”吵着要去池塘边喂鱼,兰肃和刘川一人怀抱一个,边说边笑,相须而行…… 陪孩子们玩了会儿,刘川提议在府中用膳。 兰肃乐着摇头“还是算了吧,像我这么挑食的,容易招人不待见。”见刘川想要解释“你呀,一直这么可爱吗?”在不出所料地换来句“白痴”之后,一脸神秘“走,带你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第37章 铜雀观雨怡情 游桡炙蟹话意 仰头瞧着相辉楼的牌匾,刘川板起脸“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哈哈哈……你就说是不是没来过吧?……怎么?!你来过?”见刘川黑了脸儿“好啦”牵起还在抗拒之人的手,连拉带拽“走吧啊。” 这花萼相辉楼说是“楼”实则是个坐北朝南的建筑群。自南面正门进入后便是一条由奇花异草夹道的宽敞步道,且不时道外生径。百余步后便见其主建筑、一座五层朱玉色方阁跃然眼前。 登堂,方方正正的厅堂正中设有舞台,一侧置鼓乐编钟。抬头望去,中央悬空,四层楼高的拱形藻井上雕刻得精致华美。 二至五层均为连着外廊的独立厢房。二层为十二间,三层为八间,四层为六间,五层只两间。二至四层,于房中,打开朝向大堂一侧的槛窗,便可欣赏堂中歌舞。而五层则更为私密清净。 从正堂望去,一层层垂着珠光帘幕的吊窗花竹可谓绣额珠帘舞灵籁,泠泠悠扬盈耳音。空间上,二三层及三四层的错层间有拱桥相对飞出连接,鬼斧神工的设计使各层的厢房雅间既具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私密性又在赏歌观舞时视线不受阻挡。舞伶、侍者行走于飞桥之上,那玲珑身姿、飘逸霓裳仿若赶赴瑶池笙萧会的仙子,使一众观者迷醉烟波驻云间。 自进门起,刘川便觉暗香浮动,萦绕周围,不似风月场所的浓艳,只是隐隐约约,清清淡淡。越往里走,香气越清晰,悠悠扬扬,使人心旷神怡。直到站在建筑中心,让人不禁感叹,原来这香气也有层次,也可如此灵动,若芙蕖出渌波,轻云之遮月,流风之回雪。 兰肃觉得刘川参观得差不多了,便拉起这人……穿堂而过。 刘川不解得看向兰肃,“怎么?这就走了?” “怎么?是没待够?”见刘川变脸,于是赶紧陪着笑,指着北方“那儿才是咱要去的地儿!” 刘川随着手指望去……主建筑后方、整个建筑群北面有另一三层楼阁,虽不在C位却因地势原因成为了整个建筑群的最高点。 随兰肃一路沿着忽明忽暗、时高时低的飞桥连廊一通绕——主建筑与周围其他建筑间有飞廊相连,明暗相通——刘川脸上越来越不对劲儿,是难掩的不悦,全因想到兰肃能在这犹如迷宫般的连廊间轻车熟路得穿梭。 出连廊,又行了一段,终于驻足于“铜雀阁”前。 “今儿你是头回来,带你从正门一路过来,主要为熟悉环境。下次再来,咱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兰肃指着铜雀阁后,“直接从北门策马至此就成。” 引着刘川上踏跺,入楼。 刘川刚入铜雀阁,便觉一股桂花香扑面而来。北有旋梯,上至三层。右手侧一道高大的太师壁仿佛直达屋顶。右转,豁然开朗——对面隔扇门全部敞开,连着明廊。被拉着穿过房间,径直去往明廊。 二人站于栏槛处举目远眺——晴川历历朱甍瓦,芳草萋萋永安京。 兰肃眺望着锦绣河川,千里江山,不忘对着身旁人一通连指带比划“那儿!看到了吗?那就是见彰……凉风台,看见了吗?是不是很显眼?……太液池看起来是不是很小……再往东便是奇华,咱第一次吃饭就在那儿……还有……” 刘川看着兰肃“指点河山”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话多。可谈笑间弯起的眉眼,又是百看不厌。身上的幽香连同指间的温度是那么真实……望着眼前这一番太平盛世,谁能相信这人不久后便要奔赴沙场。心中感慨着“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的同时,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突然,战场的残酷和杀戮在他眼前闪现——那一个人的消失不过一瞬间的画面让刘川不由心头一紧…… 兰肃自顾自白活半天,也没听身旁有个声儿。侧头看去,发现刘川竟双眸似秋水盈盈,无语凝噎。瞬间少见的慌了神儿,说着“你这……”得转身,正对这人仔细观瞧……而刘川则立刻闪躲。 兰肃瞧着这一汪盈盈秋波中的难过与不舍,说不心疼是假,心里像被揪住一样难受。于是抬手抚上脸颊,温柔一句“这迎风流泪啊,它是种病,得治。” “你……白痴。”刘川也完全能听出这句戏语中的疼惜与宽慰。 眼见这人的伤感有所缓和,兰肃便收起戏谑,寻上其目光,继续柔声细语询问“是不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 话音未落便被刘川一把搂入怀中,少见的温柔“你很好。” 兰肃意外之余心里乐开花,赶紧回搂住,享受着昙花一现的“软弱”。 此时,不知何时云遮了日,大好的艳阳天儿眨眼间暗了下来。阵风吹过,竟带着一丝凉意。兰肃看了眼灰白色的天空,“看来,要来雨了……”嘴上说着,脸上却泛起笑意。拉起刘川的手“进去吧。”转身走向阁内。 二人坐于靠近明廊的百灵台边,品着桂花普洱。刘川看看天色,又看看兰肃,觉得这人有种莫名的喜悦,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四下观瞧……目光所及之处均由紫檀木包裹,整层的空间被楹柱和碧纱橱隔成一个个隔间。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算明堂,北面有一榻,榻上置凭几、隐囊、几案。几案上有鎏金博山香炉和铜牛灯。榻边地上置着鎏金铜漏壶。 东面一侧,琴床上置一张古琴,旁边几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周围还有多盏鎏金长信宫灯和一对正徐徐升烟的龟鹤延年香炉。 西面一侧的碧纱橱后是沐浴更衣之所。 刘川觉得这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自己曾经来过,很熟悉……仔细想了想——这陈设和见彰如出一辙。 北面榻后,便是进来时的太师壁。西北方被连碧纱橱隔开的则是寝室,里面置有一张紫檀百福千工床。看到此,刘川脸上难掩的不悦——在这儿过夜,想想都知道干什么。 兰肃余光扫着刘川打量房间……最后目光走到百福千工床时的白眼儿让他哑然失笑。随口一句“它又没招你,何必呢?!”引得刘川瞬间目光凌厉。赶紧收敛笑意,端起茶杯,以喝茶来掩饰心虚。可对面极轻的一声“哼!”让兰肃知道,这人生气了。于是乎,转着手中杯,心里开始盘算……认为这种时候,上之上策还是转移对方注意力,所以“哎?你不好奇我在等什么吗?” 刘川也是看透了兰肃的小心思,于是负气扭头,不搭理这人。可想起这人刚才确实像在等什么,又不觉好奇。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害死猫的冲动,不情不愿一句“等什么?” 兰肃吃准了这人定会就范,索性“那自然是……等饭了!”话一出口,只见眼前人影闪过。兰肃眼疾手快,拽住起身的刘川“好了好了,你别走。别走嘛……哎呀!我错了,错了还不成吗?!……”终于把人按回椅子,乐不可支一句“我呀,在等雨!” “雨?” “所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又到了烧制这秘色瓷的时节了。”把玩着手中茶杯,“秘色瓷瓷,美玉非玉,无水似水。”拿起手中杯端详着,“这如冰似玉的苍翠葱郁,是不是很好看?” “呃……”刘川盯着自己的茶杯,半晌“不就是用土做出玉的质感嘛。”一脸不屑“炫技而已!” 兰肃被逗得乐出声,笑着摇头“你个山炮。” 将手中杯举到刘川眼前“这越窑的秘色瓷可是吴越钱氏的御用青瓷,从釉料的配方到烧制的工艺可都是皇家机密,普通人别说用,那是瞧一眼都难!不过……”突然失笑“也是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太好,要不是后人在墓里挖出实物,据以分析材料、配比,这当年无比辉煌的物件儿可就真成了只闻书中有,世间不得见的千古之谜了。” 放下茶杯“所以说啊,如果艺术不能传承,那再精湛的技艺它又有什么用呢?!回头供起来,最多只需要一个好听点儿的名儿!这技术壁垒和盈利、传承之间,还是得找个平衡!” 刘川也是习惯了兰肃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活跃思维,点点头“这事儿你得和沈太常聊。”太常沈立,字元礼,分管文化教育。 兰肃摆摆手“根本聊不动!魏太仆不是分管你们军队的兵器制造吗,他曾建议太常寺将一些手工技法开班授课,回头考工可以应用到弓弩兵甲上,也算是形成咱神川自个儿的特色,既增加认同感又能提高凝聚力。可你猜怎么着?”——太仆魏蠡,字平舒。恭王伴读、上林校尉魏辽(字文远)之父。 刘川乐“怎么着?”这兰肃特有的、原本他很烦的聊天儿方式现在居然也能完美的配合。 “沈太常不同意!他认为啊,凡是技艺都要讲究师承门派,不能广而告之,以免传走了样儿,失了神,杂了正统。可我觉得啊,”抿了口茶,“老头儿就是担心盘子大了,会的人多了,减少收益。虽说这种想法也没毛病,毕竟无利不起早,谁也不愿忙乎半天自个儿还饿着。可别忘了人是活的,他不教这个,那人就学别的。最后……是!搞得价格越来越高不假,可受众也越来越少啊。这种现象的最终结果就是,”双手一摊“说孤芳自赏都是捧着讲。” 刘川摸着下巴“经济这块儿我不懂,可你这听上去很像薄利多销和天价定制之间的博弈。”看着兰肃“客体不同吧?” “同不同的不知道,可传丢了太多好东西确是事实。也是……”摇摇头,“可惜可叹呀。”把玩着手中秘色瓷杯“虽说赵佶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可这文化兴国他可算得上后世楷模。各种艺术形式百花齐放不说,还不断得推陈出新、精益求精,形成百家争鸣之态。不但繁荣了那文弱赵宋的经济,更是流芳百世,成为一种文化传承和人类文明的瑰宝。从这一点上来说,赵佶一生倒也不是太磕碜。” 望着远处的天空……“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徽宗汝窑的天青色,那种出于蓝而胜于蓝,似蓝非蓝、似绿非绿,同时又带着点儿灰的颜色,还就是是要在这种阴雨天烧制,等雨过天青后再开窑取出,一旦时候把握不好,成品要不暗淡无光,要不有失通透,颇有些可遇不可求的意味。”说罢,看着刘川“哎?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什么声音吗?” “嗯……”不觉侧头。于脑海中搜寻之际,想起这人之前说过的“在等雨”,于是“雨声?” “算……‘很’喜欢,但还不能用‘最’。”一副期待的表情盯着刘川,“再猜。” “这……”努力回忆着与这人的过往……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这人的一句“我喜欢”,可再去想对应的画面…… 兰肃正盯着刘川看,发现这人前一秒还在想得入神,后一秒就涨红了脸。心领神会逗着这人“怎么?猜到了?”眼瞧着对方脸色由淡红变为火红,却是一句“猜不到!”挑眉表示质疑之余,思索也就片刻,探身上前,贴近耳边…… 此时的刘川明显在用强装镇定来硬抗脖颈间的戏痒,全身绷直,只剩喉咙动了又动…… 兰肃趁机占便宜,只是……碰上的,是喉结处。直到……撤回身体,一脸坏笑看着刘川“就是这个你情不能自已之声。” 兰肃的撤身让刘川在心中长舒口气,调整着急促的呼吸,只是眼神还在直勾勾盯着对方…… 兰肃此时仿佛能听到刘川“砰砰砰”的心跳声,于是识趣地重回耳边暧昧一句“想要了?” 话音将落,刘川那刚刚稍稍平缓的呼吸瞬间又变得急促起来…… 轻声一句“随我来。”便拉起刘川的手往百福千工床走去…… 刘川听着身下之人声音不对,赶紧询问。 “是……你让我……”皱眉侧头,纠结半天“有些吃不消……” “啊?”真是没听懂。 “就是……”兰肃咬着嘴唇,眄了眼刘川。 刘川此时算是对“鉴貌辨色、聆音察理”的含义“方才彻底知”。松了口气,坏笑着低语“我就全当是对我的称赞了。”得到肯定,受到表扬,那自然是要再接再厉、更加努力了。 楼外,天色阴沉,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楼内,二人各自平复着急促的喘息…… 兰肃侧目,看着同样大口呼吸之人“你是,怕日后没日子了吗?!这,”对上瞬间投来的凌厉目光“都不用靖国动手,你就,能要我命。” 刘川“啧!”着皱眉,又不忘关切“还好吗?” 兰肃一脸不忿,瞅了眼这人“你觉得呢?!” “我……”也是自知刚才有多失控,所以臊眉耷眼“我只是……只是……” 平复着呼吸“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出征,可……”突然皱眉乐着感慨“你这体力也太好了吧。” 刘川被这话说得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哭笑不得之下只能摇头“你是喊累了。” 兰肃“哈!”着白了这人眼,“谁让你我都讨饶多少回了,可就是不肯停!” “你……”瞧着兰肃“当真想让我停下?”问得一脸真诚。 “我……”瞧着刘川,一脸尴尬。 刘川少见得笑出声,盯着兰肃看了半天……“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 兰肃喉咙动了动,闭上双眼用力点点头。 刘川被哗哗的雨声吵醒,睁眼发现身边无人。起身下床,拿起一旁衣桁上的寝衣,边穿边出千工床。继续过碧纱橱,环顾四周……堂内也无人,只有龟鹤延年炉的氤氲香雾在随意得扶摇而上。直到往明廊走去……果然,兰肃正在明廊观雨。 默默于百灵台边坐下,轻轻拿起茶杯,润着喉咙。顺眼瞧到一旁的水果茶点,其中果然有桂花蜜藕。不觉回想起兰肃平日的饮食……突然发现眼前这人虽说衣食住行都挑剔得很,但确是相当的……可以称得上“专一”。像这“食”,虽说事儿确实多了些,但也只那几样儿。还真就像这人自己说的,喜欢吃的真的可以一直吃下去,真得就不会腻。 再看向栏槛旁观雨之人——卸下平日里放浪形骸、善戏谑兮不为虐兮面具的陵王,长身玉立,云缎锦衣间难掩的贵气。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的神情让刘川不觉摇头兴叹:这人……真是拧巴。可就如同当日在天禄阁偶遇一般,只因眼前的画面太过唯美,而让他不忍打扰…… 兰肃站在明廊,看着阁顶的斗拱飞檐在雨水急速而下时溅起汩汩水花,欣赏着那顺屋檐落下、似串串银珠的水流给明廊罩上的水色幔纱,听着雨声、流水声,伴着飞檐下的雨霖铃,闻着雨水的清新伴着桂花幽香……犹如身处云水仙境,让他心旷神怡。直到……感觉渐渐起了凉意。 转身欲回室内,抬眼,只见刘川端坐桌旁注视着自己。“什么时候醒的?”见刘川哑然一乐,兰肃也会心一笑——这场景,似曾相识。 “有一会儿了。”这次,少年如实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兰肃索性倚上隔扇门,两臂交叉于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刘川“你为何总是一直看着我?”问出这或许在四年前就想说的话。 “因为你很好。” “你夸人就只会这一句吗?” 刘川思索片刻,“我说的是事实。” “哈哈哈,那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看自己喜欢之人有问题吗?” “呃……”兰肃对此般说辞有些不置可否,觉得用在此时此刻自然是没毛病,可若是放到当日天禄阁那个场景……想着也许是这人没理解题干吧,于是“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个……” 见刘川陷入深思却半天无语……“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啊?”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你……?”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看着越来越懵的刘川,徉嗔埋怨着“你憋这半天至于吗?!千古文人,亿万佳句,你随便挑个哄哄我能怎样?!” “你!”摇着头“瞎话张口就来不说,还倒打一耙了。” “你就烧高香偷着乐去吧!像你这种闷葫芦,要不是遇着我,估计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你呀,就老老实实、死心塌地得陵王殿下足风流,誓将嫁与一生休吧……” “你!”瞪着兰肃,气得直咬嘴唇。突然!“那你呢?你又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啊?我?嗯……什么时候……”看着刘川一脸“你行,你来”的浅笑,顿觉想要真心回答这个问题还真是……难!因为那个明确的节点它“是……不知不觉中吧……”眼见刘川的笑容逐渐加深,心中感慨:以后啊,可千万别再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此时,雨势逐渐减退…… 兰肃回望雨幕,不免面露失望。转身倚靠上隔扇门,望着远方“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刘川听罢,自然是无法再“稳坐泰山”,赶紧到兰肃身旁。 继续望着雨幕“要是能再多下会儿该多好啊……”难掩的不舍。 “孝陵,不如就……”想说“别去了!”可又清楚得知道什么叫“责无旁贷”。所以此时瞧着兰肃,刘川心里那股子煎熬劲儿就别提了。 兰肃长叹口气“其实我最爱听的……”一脸轻松得笑看着满脸焦灼之人“是瓷器开片的声音。” “嗯?!” 兰肃释然得乐“谁让你刚才故意说‘猜不到!’的。” “你!……” “不过,看来以后这开片声要往后排了,因为现在我最爱之音……”说着,捏着刘川下巴“还得是你!” “你……”这次没有打掉“咸猪手”反而是上手握住。手牵手看着兰肃“我倒是没听过。” “什么?” “瓷器开片。” “啊。”兰肃反应过来,空出来的一只手揉着脖颈“我也是小时候听母亲提过一次。” “你……母亲?”刘川还是第一次听兰肃提自己母亲。“嗯。当年教我认瓷器时,曾开玩笑说哥窑的贡献不在金丝铁线而是发现了开片之音。后来……” 刘川虽记不清具体听谁说过,但印象中一直有陵王生母在其年幼时便病世了的说法。于是他将兰肃此时的停顿理解为想起了母亲的伤心,便说着“孝陵……”想要安慰。 兰肃微笑着点头,表示自己没事。来回抚摸着手中刘川的手背“后来啊,我曾为听这开片声在城外盘下一个临水靠山的窑厂,每到这个时节便开始烧窑,一窑接着一窑,开片之音可达数月。清脆悦耳、灵动之极的声音配着雨声……”一脸夸张的傲娇“遥想当年,举目远眺,一重山两重山,重重如画,烟水似帘。耳边秋雨沥沥,泠泠音色延绵。一年时最好处,绝胜烟柳永安。” “你……”瞅着兰肃,微微歪头“为这点儿破喜好也是霍霍不少钱呀!” “这……从何说起啊。”眼见自己的高雅情趣被这人如此定性,兰肃不觉摇头“真不知道你之前是怎么过得。”见刘川不解“你这日子呀,它太无趣!活脱脱一山炮!” “你才山炮!” 兰肃瞧着说这停就停的雨……突发奇想,拽起刘川“走!” 随着兰肃穿堂而过,眼见要下楼,“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头冲刘川眨眨眼“雨后泛舟!” 相辉楼沿内河而建。至此时分,饰以金碧朱翠、雕刻华丽、犹如缩小版相辉楼的三层游桡“画鹢”已行驶于河面。 “画鹢”每晚游走于内河之上,载美酒佳肴、名姝佳丽、弹唱繁声绮调、表演轻歌曼舞。王公贵戚呼朋唤友,会于游桡,泛舸水上,宴乐游戏,彻夜流连。 渡船将二人送至游桡。 登上“画鹢”,来到三楼位于船尾的厢房。桌上摆着应季瓜果和精致茶点。仆人端上茶,刘川看着依旧是桂花普洱的茶汤“你不必总是迁就我。” “倒也没有。”兰肃边喝边摆手“就是已经习惯了,很顺口。对了,不如我们每年也一起做一些茶饼,等个十年二十年再一起开封,你觉得如何?”见刘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兰肃明白,想必欣喜之余还在为北伐之事担忧呢。于是“来,尝尝这栗子糕。” 看着刘川放进口中“怎么样?” “嗯……”仔细品尝后,点点头“好吃。” “桂花盛时栗子熟,这儿的栗子糕啊,是把栗子同桂花一起煮过后再制作,带着桂花的香气,是不是别具一番风味?” 刘川听着不觉又尝了一口,再次认可得点点头。“你好像特别喜欢桂花。” “嗯。”看看手中茶杯里飘着的朵朵桂花,“你呢,喜欢什么?” 刘川摇头“并无特别。” 兰肃立马儿一脸质疑瞪向这人“不应该是‘我’吗?!” “白痴。” “哈哈哈……那打今儿起,你就喜欢桂花吧。” 刘川抬眼“还可以这样?” “爱屋及乌嘛。” 点点头,觉得也没毛病。于是“也行。” 兰肃被逗乐了。转眼又瞧见桌上摆着的一盘莲蓬“其实啊,这荷花也好——清新、淡雅。这个季节啊,正是‘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抬头畅想着“若是泛舟湖上,赏着连天荷叶,映日荷花,看着鱼戏荷叶间,采莲挖藕,也很有趣。” 转眼看向刘川“哎?!太液的莲藕也该熟了,改天咱们顺着水系,行舟绿水上,采莲荷叶间,如何?”说完,突然又想起什么,便喊了人来。 刘川一旁听着,居然是心血来潮想吃藕粉。摇摇头,心想,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也是没谁了。 这时,有仆人上来禀告说东西已送到。刘川想起出相辉楼时兰肃好像交代了几句。 看着兰肃使人把船尾一侧的隔扇门打开几扇,刘川顺势从明廊望向岸边——入夜后的永安京康衢千灯照,街巷客纷纷。沿岸店铺,招素手、笑春风、揽客入、绣旆连天遮月、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片繁华盛景。渐渐远去的相辉楼,灯烛依旧,里外应照,荧煌晃耀。 又看着兰肃让仆人把端上来的、炉内装着烧红的炭火、上置炉箅的一鼎铜炉放在靠近打开的隔扇门边,以便通风通气。 这时仆人端来一个食案,上有一盘蒸好的整蟹和两只分别装了酒和油的碗。 兰肃见材料齐备,便退了一众仆人。向着刘川招手,“来,教你个好玩儿的。”说着,拿过一只熟蟹置于炉箅上,边烤边淋酒和油。 刘川在一旁看了会儿,不觉无聊一句“这有什么好玩儿的?!还用你教?!”可就在转身走开之际,就听身后噼里啪啦作响。回头一瞧,炉箅上的整蟹,其蟹壳和脐均自己打开,二鳌八足的壳也自己爆裂开。 再看着兰肃用漆箸小心翼翼地将蟹夹起,重新放回盘中。然后……只轻轻拨动了几下,蟹肉便随即脱壳。 兰肃夹起段蟹肉,先是吹了吹,又贴上嘴唇试了试,确定温度正好后,送到刘川面前“来,张嘴。”塞入其口中“是不是很鲜美?”笑得是洋洋得意。 刘川看着这一系列像变戏法儿一般的神操作,一时有点懵…… “我打小就觉得吃蟹麻烦。我母亲便教了我这个方法,说是她们国家特有的。她在的时候,每年到这个时节我都会缠着她,让她陪我玩儿这个。”说完,看着刘川乐“好玩儿吧?!” 看着眼前笑得一脸灿烂之人,刘川心里反而不是个滋味。这不是兰肃第一次对他提自己母亲,刘川明白这是兰肃在试着逐渐向自己敞开心扉。或者更是因为此去凶险,唯恐有去无回……刘川不敢继续想下去。拖过凳子,坐于兰肃身边,盯着炉火“以后每年……我陪你。” “你……”收起瞬间的凝重,换上一脸戏谑“不是应该天天陪我吗?!”当对上刘川温柔的目光“知道了。”将头抵上这人肩膀…… 第38章 兵甲琴画石佛像 刘川寻人馺娑宫 眼见出征之日近。 刘川是每日大司马府抓紧赶工,结束后立马儿奔回见彰,为二人争取多些相处时间。可今日回见彰,找了半天却没见人。 于寻人的路上犯着嘀咕,想着回宫时也没听门阍说陵王不在……刚好看见陵王内卫秦崇德。一问之下才知“殿下退朝回来,在奇华吃了些东西后便一直待在馺娑。” 刘川侧头“馺娑?”表示不解。 秦崇德点头“馺娑。”示意别急。“马行疾貌谓之‘馺娑’,借马疾行尚需一日之久方可行遍宫中之意,以喻宫之大。” 刘川瞪眼,表示“你认真的吗?!” 秦崇德乐“小将军稍安勿躁。”指着连廊“您呐,一路顺着指示牌走即可。” 馺娑宫位于整个建筑群北方,虽说在见彰这么久,但刘川还是第一次来此。踩着踏跺上到由二层须弥台相叠而成台基,四周是汉白玉栏杆。 去往正殿……迈过门槛,不似见彰、奇华的木地板,这里,金砖铺地。 抬眼,一座石像仿佛直通天际。刘川高仰起头,从上往下打量起来……这是尊足有二十多米高的一面两臂石佛像。一脸怒相,发垂披肩,双目一仰一俯,紧咬牙根,嘴角两侧露出两一上一下牙尖。上衣斜披,下着摆裙,右手持剑,左手提索,立于烈焰之中。 刘川认出这是尊不动明王,但却有着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识感……就这样注视着石佛,竟一时看出了神……恍然间回过神儿,想起要找兰肃。于是赶紧看向四周——佛像身后的西北方和自己的右侧各有一条通路,而刘川选择先去近处的东侧殿看看。 进殿,还是无人,可刘川却仍执意往里走——只因看见了立于殿内的兰肃的甲胄。 这是一副通体玄色的重甲,玄得很彻底,连兜鍪、面甲、护颈、护臂、胫甲……哪哪都是玄色。整副甲胄只在护肩和腰带处有麒麟头像,其余部分没有多余纹饰,光滑无比。 旁边还有一套马铠,应该是留影的,也是一玄到底。 刘川不禁侧头……且不论这将帅的战袍如此低调、素净儿,单说这玄色……让他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厌恶感。 再看一侧——一排兰锜上各置步弓、骑弓、一把玄色剑及一把银色剑。旁边条案的刀架上置一把匕首和一个漆器盒。 先到一个兰锜边,拿起那副他熟悉的、之前上林围猎的那把长一米又七紫杉木制反曲步弓。仔细端详……上刻“爵饧”——虽光洁如珠,形与甘露同,却为阴阳戾气所成,乃致命之物。试着拉弓,才知是把强弓,拉力至少七八石。此时才感受到兰肃的真正实力。原来平日里、戏谑之时,那人是……不觉吐槽一句“真能装。” 放回弓,到下一个兰锜,拿起玄色剑。分量很重,只在鞘口和护手处有丝丝赤色饰纹。拔剑,将将听到清脆声音之际便觉一道白光射目,其光熠熠,其华灼灼。待眼睛适应了剑光,才看清上刻二字“将臣”——无魂无魄、嗜血成性。刘川不禁皱眉。想起兰肃曾说自己的佩剑“离殇”怨气太重,那这把“将臣”简直就是戾气逼人。 眉头紧锁地把“将臣”放回兰锜,再拿起下一个兰锜的银色剑。由于先入为主的重量印象,刘川被此剑的轻快着实晃了一下。有些意外得重新试着分量,想象着兰肃拿此剑的情形——除了舞剑筵席间,还真想不出其他场景。再瞧此剑,通体银色,剑鞘满饰银杏纹。慢慢拔剑,声音清脆悦耳,上刻“银灵子”三字,光芒柔和,如星光之倒影,龙鳞之隐波。 再到条案前,开盒,里面是用弓时的玉螭凤纹韘。而一旁的匕首,依旧玄色。拿起,沉甸甸。 另一侧兰锜上,立着一杆玄色长枪和一支玄色马槊。还有……一把通体一如既往玄色,却比他人还略高的……镰刀? 刘川还是头回见这武器,不觉注目——刀刃飞出得有两米,那锋芒劲儿都不是削铁如泥,感觉但凡被它沾上点边儿就是非死即伤。刀杆不似枪矛戟一般笔直,而是上半部分为一副半身骷髅骨架的造型,带着优美的人脊柱骨的弧度。 走近,伸手,像取长枪一样握住,抬起——没成想竟没抬动。加力再抬,转过,被下了一跳——一个头盖骨正对着自己似笑非笑——放着时,由于角度原因完全看不到。而此时,看不见从头骨后脑勺“飞”出的刀刃,使刘川好似正搂着一副和他差不多高的人骸骨。 定了定神儿,就在与头骨对视之际,发现其额前刻有小篆体的“等活”二字。刘川不觉皱眉,小声念叨着“八热……地狱?”想到“等活”是八热地狱的首层,入此层之人不断惨死复生,生又惨死,循环往复之下却是最轻的一层。刘川倒吸一口凉气,而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此时,再看回“银灵子”……莫名的违和感,同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在殿内平复了下心绪,转身又回到正殿。此时,再路过不动明王像时,不觉有些恍惚……仿佛被吸走魂魄般盯着佛像,就像着了魔…… 神游间,传来隐约的琴声……随着琴声逐渐清晰,刘川眼前也逐渐清晰。发现自己神儿出了窍,赶紧晃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再仔细辨认琴声……确定是来自佛像后方的西北偏殿。 离偏殿越近,琴声逐渐放大。刘川这才听清楚琴曲,不觉面露不悦。抬腿进门,果然是兰肃。几乎是冲到这人面前,果断按住琴弦。 兰肃正弹得入神,突然被打断,抬头一脸懵的“你……”想说“干嘛?!”可瞧见的却是刘川一脸的不悦,便立马儿改口“回来了?今天早啊。” “弹什么不好,非弹这一曲?!” “啊?啊,哈哈哈哈……”顿时理解了这人的爆点,转而安慰道:“我只是觉得这《苍梧怨》曲调好听,没别的意思。”习惯性地找着借口掩饰真心。 “不好!”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你呀……”起身,整理着衣袖“所谓声无哀乐,这五音本就为自然之物,无所谓悲喜。之所以闻之会同音不同感,无非是听者的心境不同罢了。是悲是喜,”晃晃双手“不在手,更不在……”指着古琴“这一块木头上。一切呀,皆在心,由心生!”习惯性为自己的掩饰建立着歪理邪说。 “悲喜在于心,不在手,更不在这块木头之上?!”盯着兰肃“你要引用就引全了,不要断章取义!那钟子期的后半句可是‘人感到悲伤而木石相应,是至为真诚之缘故。’” “哟,没想到你学得还挺杂。”兰肃摸着鼻子偷乐,自我解嘲着。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与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似有似无一声轻叹,带着质疑和埋怨的眼神“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能与我坦诚相待,是因为万两黄金易得,知心一个难求吗?!” “你……”兰肃先是一脸难于言表的愕然,接着,释然而笑。“你呀,想我这么个习惯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主,却阴差阳错、高山流水遇了你这个知音,真是福兮祸兮福祸兮,世事难料啊。”见刘川脸色阴沉,轻笑摇头“行吧,你不喜欢,我不弹便是。”起身拉起这人的手,到西面榻上坐下。“对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是不是想我了?”还是没个正经。 刘川没搭茬儿,反而更关心“你一直呆在这儿?” “啊,嗯……嗯。” 眼见兰肃闪烁其词,刘川开始环顾开殿内。顺着自己对面、向南延伸的空间望去……定睛观瞧,吓了一跳!一面巨大的石壁占了偏殿的整个南侧,而吓到刘川的,不是它的大,而是上面的画。指着壁画“这!你……!”目瞪口呆,少有的磕巴。 “啊,嗯,这个……它呀……”兰肃想了想“要不换个地方吧。”说着起身,拽着刘川便走。 刘川顺势起身,却是往南面壁画走去……看了又看……转而看向兰肃,一脸担忧。 “啊,这个,它吧……”看着刘川惊恐、诧异、忧虑……这人罕见的、如此丰富的表情让兰肃哭笑不得。慢慢踱步到净流出身旁,瞧着壁画,“吴道子知道吗?李唐张彦远称其画圣,赵宋苏子瞻赞其‘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这幅《地狱变相》呀,便是出自他之手。”云淡风轻得像讲解馆藏。 “所谓‘吴带当风,曹衣出水’,李唐《酉阳杂俎》写其‘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睹之不觉毛戴。’北宋黄伯思《东观馀论》也说‘了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旁之像,而变状阴惨,使观者腋汗毛耸,不寒而栗。’更有传闻说,作此画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看向刘川,一脸理解得“难怪你会被吓到。” 刘川盯着壁画“你就……一直待在这儿?!”显然在为兰肃的精神状态担忧。 兰肃笑得淡然“所谓心魔亦心磨,磨来磨去,磨得无非就是自己。我呀,问心无愧!所以在这儿不管待多久,自然都是泰然处之。” 刘川观察着兰肃一脸放松的表情,觉得这次其所言还算是发自肺腑。于是点点头“摸索”着回榻上,喝着茶压惊……眼睛扫到琴床上的古琴,看了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仔细观瞧…… 琴为伏羲式,有蛇腹断纹,螺钿母贝的琴符闪着五彩华光。琴面为梧桐木髹紫漆,应该是为讨“紫气东来”的寓意。只是刚才听音色,全无梧桐木之空旷,反而松透悠扬。虽说这对斫琴巨匠来说倒也不难,可刘川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细想下,倒也不是因为这古琴样式多样,而伏羲式传说为伏羲所制,又称七绝琴,是乐器也是他的兵器,听其弹奏可斩七情绝六欲。而是……刘川索性到琴床边,小心翼翼将琴抱起,翻过,琴背面轸池刻有四字“九霄环佩”,龙池左侧刻有“超迹苍霄,逍遥太极”。盯着琴……突然发现这股违和感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从刚才东偏殿开始——从“银铃子”到这张古琴。 兰肃一直静静看着刘川研究古琴,直到见其一副百思不得其解得左右侧头。“有何不妥吗?” 刘川指指琴“你的?” 兰肃眨眨眼,也就片刻“超迹苍霄,乘龙驾浮。逍遥太极,何虑何忧。游戏仙都,顾悯群愚。年命之逝,如川之流。这是我母亲的琴,龙池上的刻字就是出自这首《遗世四言诗》。她曾说,以后陪伴我之人的名字就藏在这几句诗句中。”对上刘川的目光,“如川之流,川流,刘川……这里有你的名字呢。你说,它是不是种注定的缘分?”发现这人陷入沉思“怎么了?想什么呢?” “你……不会是因为这琴……这诗,有我名字才……” “才什么?”兰肃佯装不解。见这人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难以启齿的为难样儿,心里不觉更加怜爱。抬手,指背轻轻摩挲刘川脸颊,邪魅一句“才什么?才喜欢你?……嗯?” 刘川被这动作和语气撩得脸上微微发烫,略显扭捏地看着兰肃,眼神却在急切得询问“是不是?!” “好吧,还是被你发现了。”干脆点头承认。眼瞧着刘川满腹失意涌上脸庞,突然开怀大笑。“你呀,难不成回头碰到个叫‘苍霄’、叫‘逍遥’的,我还情不能自己了?!这琴呢,确实是我母亲的,诗句也是她喜欢的,可也就只是这样而已。其它什么诗句中的名字……”一脸坏笑“那是我随口瞎编的!我母亲的物件儿多了去了,真照这么来,我还干不干别的了?!” “你!”刘川看着这人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儿,“良心确实被狗吃了!” “这人啊,就不能太有良心!你也一样,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往心里去。‘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沉溺于情,悲不欲生,不亦愚乎?难断而不制,则背自然之理也。背自然之理则愚矣!’”看看刘川,“你瞪我干嘛?!这不是我说的,这老聃说的!” “那我要不在了,你能做到像你刚说的那样,甚至鼓盆而歌吗?” 收起嬉皮笑脸,盯着刘川……突然伸手,拽过这人,揽入怀中“求你了,别说了……” “所以,好好的回来。” “……嗯。” 赖在兰肃怀中缠绵了会儿“对了,”突然想起来,略带疑惑看着兰肃“那,那把‘银铃子’……” “啊?” “刚找你时去过。” “啊,是吗……嗯,也是我母亲的。” 刘川现在明白了,难怪格格不入。坐到兰肃身边“你母亲……” “怎么了?” “是位怎样的女子?”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有些好奇。”从瓷器开片到画桡炙蟹再到现在,刘川看出兰肃的母亲对其影响颇深。而在兰肃心里,始终有一块地儿是留给了母亲。 “她嘛……”淡然一笑,摇摇头“不记得了。” “嗯。”刘川点头,眼见着就是不想说,所以也没必要再问。 “怎么?生气了?”看出了刘川的心思,略加思索,叹了口气“她呢……对我很是严厉。” 刘川听着,想想“银铃子”,再看看“九霄环佩”……“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你说得这般。” 先是一愣,继而一笑“你又知道。” “‘银铃子’虽锋利无比,剑气却温婉若水。而这张古琴音色曼妙,与其它古琴截然不同,堪称神奇。此般物件之主人,绝非你口中的严厉之人。” “嗯!”兰肃显露出赞许之态。只是,转眼便变了脸“将军目光如炬、慧眼识珠,本王今日真是受教了。”说着,双手抱拳阴阳着这人。 “白痴。” “哈哈哈……你呀,”握起刘川的手“你知道南北朝时期后赵内石虎吗?”见这人点头“那你能相信,像那种残虐无比之人居然笃信佛教吗?”看着刘川一脸茫然,兰肃轻叹口气“这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大肆杀戮的人多了去了。我母亲啊……喜怒无常,全无实话,”摇摇头“任性得很。” “你是在说你母亲,还是在说你自己?”刘川心想,若真如兰肃所言,还真是应了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子”了。 “我?!我可好着呢!”一脸不服。 这时,殿门外内侍通报,说“夫人回宫,在唐中殿恭候殿下。” 第39章 践行宴不欢而散 执意和离定征期 兰肃听说穆淼来了,略加思索,让内侍回话说自己这就过去后,看向刘川“你先吃饭,别饿着。我去看看就回。” 入唐中殿,依然精致。 过前殿到花园,兰肃老远瞧着一堆司农寺的人手提大小提篮,由穆淼随身女侍们指挥着,进进出出,摆放着提篮里的东西,忙得不亦乐乎。再瞧穆淼身旁,还有穆鑫。 见陵王到,一众行礼。 兰肃笑着点头,说着“不必多礼。”眼睛却看向穆鑫,像是在问“这是唱哪出啊?” 穆鑫笑着微微摇头,不易察觉地朝穆淼努努嘴。 兰肃看向穆淼,摆出那副营业笑“许久不见,来!快让我瞧瞧,是胖了瘦了。……嗯,是更好看了!”哄得穆淼眼瞧着心花怒放。余光撇到穆鑫白了自己眼,不觉乐出声。 见穆淼被这话逗得脸颊泛红,穆鑫还是没沉住气。“这不眼见就快到咱出征之日了吗,家妹说什么都放心不下你,非要为你办场践行宴。这从食材、菜品到杯盏碗盘可都由她亲自挑选,可是忙活了好久啊。”看得出,穆鑫对自家妹妹也是极宠的。 “哎呀,我这何德何能啊?!真是……让夫人受累了。”兰肃说着走近了些“此次北上,有自家人随行,夫人大可放心。倒是你,回头还是住回司农寺的好,有自家人照顾着,我和你哥这路上才能安心。”说罢,看着穆鑫“你说是吧?大舅哥?” 穆鑫乐着皱眉,做出“滚蛋!”的口型。 兰肃是心心念念想借此送瘟神,可这在穆淼听来却透着股子“生离死别”的味道。 见穆淼一直垂头不语,兰肃边问着“怎么了?”边低头去寻这人的目光。 此时,穆淼抬头——梨花带雨,一脸雨打芭蕉泪汪汪。 兰肃也是见得多了,于是“哎呀,我这惹佳人动容,真是天大的罪过、罪过呀。”得边“自责”边四处找寻……眼见无合适之物,便索性扯起自己衣袖为这人蘸掉脸上的泪水。 这一举动引得穆淼更加的伤怀与不舍,想着这些日子“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相思之苦,可如今好容易见着心上人,却才相聚便要分离。更何况这一去,分离或变凄切……如此想着便更加哽咽……、 此般咫尺的距离,兰肃身上的香气,吞吐时的气息,一切都那么清晰。看着这朝思暮想之人,此时触手可及,穆淼不觉抬起右手,手掌轻触兰肃前胸,慢慢地,拳起手——感觉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抓着衣服,想要紧紧抓住不放。 感到穆淼手在不停颤抖,兰肃犹豫了下……最终,只抬手轻拍这人手背。可还是在被紧抓,于是轻叹口气,轻轻握住了穆淼的手。此番安抚,反而使穆淼抓得更紧——穆淼觉得精疲力尽,索性靠入兰肃怀中。 面对此般“投怀”,兰肃肢体上再未有任何动作,而是转眼看向穆鑫。 穆鑫在一旁看到自家妹妹如此动情,无奈的同时又颇为动容。此时见兰肃看向自己,像是在说:“别光站着啊,过来帮忙呀。”也想过开口劝慰,可……想想又觉多余。关于兰肃,穆淼若能听劝,也不会逼得自家父亲去跟皇太后、皇上一遍遍求这门亲事。 思来想去,穆鑫叹了口气,无奈地朝兰肃扬扬头,使着眼色,意思“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瞧着兰肃狠狠瞪自己的同时,手上却在轻拍穆淼后背。“本打算一会儿回府,现在看来……”穆鑫意味深长地瞅了眼兰肃,“过两日再派人来接吧。”放着兰肃“哎?!我说你……!这……我说大舅哥!……穆仲文!……穆鑫!……”的“求援”不理,在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目送下,毅然决然离开。 兰肃眼睁睁看着穆鑫“见死不救”,于心中暗骂的同时只能自我安慰着平复满腔不忿。此时,低头瞧向怀中之人……说其“眉如翠羽,肌若白雪。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也不为过。虽不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究竟有多美,可此时的“梨花带雨凝眸泪,芊芊玉体暗香浮”却是引得人……轻叹口气,“你难不成要一直长我身上?” 听到这话,穆淼不但没放手反而干脆搂住兰肃腰。紧紧搂着,直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听着他的心跳——这是她朝思暮想之人,怎么舍得放手。 由于女子的身体本就较男子软绵,而穆淼又属于珠圆玉润型,所以兰肃在被如此紧贴之下,颇有些被撩拨的别扭感。于是本性难移得“我说……”着逗起这人。“你这融酥年纪好邵华,又是紫禁葡萄碧玉圆的一双明月贴我胸前……”说着,慢慢抬起怀中人下颌,四目相顾,似笑非笑轻语:“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指望我坐怀不乱那可不成……” 穆淼虽与兰肃同为金枝玉叶,却没有兰肃那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所以,哪儿经得住这种撩,凝视着兰肃的眼神已然写满**……踮起脚尖靠近,清晰感到对方鼻间的气息……渐渐贴近双唇……就在即将触碰之际,突然被兰肃按停。 兰肃稍用力“推”着穆淼拉开些距离,“虽说芙蓉不及美人妆,自古悦目最佳人。可,”摸着鼻子乐“我饿了,先去吃饭吧。”说罢,金蝉脱壳,往后殿走去。 瞅着设在了寝殿内的践行宴,兰肃扬扬眉,心想这不会是要酒足饭饱后以身相送吧。再看摆得满满的桌子,各种食器美轮美奂,菜肴摆盘精致,赏心悦目。对着跟着进殿的穆淼“当年李唐杨丞相的‘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也不过如此啊。”坐到桌旁“都是你准备的?” “虽然反复斟酌挑选,但不知能否合殿下心意。” 兰肃听着这满满的怨气,“合意,当然合意。我这不是怕……”摸着鼻子,尴尬地笑“受之有愧嘛。”对上一双生气的杏眼投来的幽怨目光……想着刚才也算自己失礼,所以正经的语调解释着“我若是随随便便,只恐对你不好。” “那你以前那些所作所为,也没觉得多慎重啊!”难掩的怨气。 “我以前……”兰肃想说“你管着吗?!”可想了想,还是作罢。收着脾气“那你是觉得无所谓了?” “怎么可能无所谓?!” “那不就是。” “你!”杏眼圆睁,瞪着兰肃。 “我怎么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对你,到底是该负责还是不该负责呢?” “你我既为夫妻,当然应该负责!” “对呀,所以我不就是在负责吗?”还觉得自己委屈。 “你是负了哪门子的责?!”穆淼也是压抑许久,想着自己这么一从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听过一个“不”字、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主,自从住进这个破见彰,便一直耐着性子,努力做出一副贤良淑德、温婉贤淑的大度。 可情绪能被压制,却绝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之所以一直风平浪静,是因为没有引爆之物。而压抑许久的情绪一旦被引爆,将如决堤洪水,倾泻而出。所以今日干脆,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拉起架势,“你一个做夫君的,自打我入府你管过我吗!?你关心过我吗!?你见过我几次!?你还记得自己成过这个婚吗?!” “人卫子夫入宫后一年没见刘彻也没见像你这样。” “你!……那是因为刘彻没问题!而你呢?!” “我!”兰肃皱了下眉,还真没见过在自己面前这样的。可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理念——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知理亏,所以气短一节——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扭过头,眼不见为净…… 可穆淼正在气头上,便不依不饶。“你说自己在负责,那你的负责就是娶妻后让妻子独守空房,而你成天不是流连于烟花之地就是和其他男人同床共枕吗?!你这是在对我负责,还是在给家里个交代?!你家是需要你娶个媳妇回来撑门面吗?!你堂堂皇子学什么不好,净学些纸醉金迷的糟粕!” 兰肃被这通喷,先是瞪着穆淼,继而思索了下……索性闭上眼,沉默不语。 “我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名门之后,不是你那些庸脂俗粉,你怎么能如此对我?!你若是只喜男色,当初就不该答应这门婚事。我不是个摆设!我这妙龄的青春,不该被你如此挥霍!……你!……你平时不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大堆的歪理邪说吗?!今天是怎么了?!是我说对了?!让你无言以对了?!……你!”恨得不觉跺脚,“倒是说话呀!” 睁开眼,语调平稳,不咸不淡“你想干嘛?”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你想干什么呢!?” “你是想……”想说“我要了你吗?”可兰肃股子里毕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考虑到这话忒糙,于是“荐枕席吗?” “你!”不出兰肃所料,听罢此言立马儿面红耳赤。 “首先我呀,不好男色。只是我喜欢之人,他碰巧是个男的。其次呢,你我之间的事儿与他无关。再者,”兰肃叹了口气,“当初确实就算抗旨也应该拒绝这门亲事的。”看了眼穆淼“你放心,你不会成为摆设。出征前,我会向皇上请旨和离。”说完,起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边突然停住,“还有!”回头看着穆淼“这里是见彰宫,不是你司农寺。”一脸严肃“不得放肆!” 望着兰肃远去的背影,又瞅着一桌用心良苦的酒菜……要是在娘家,按穆淼的脾气,莫说这些盘子碗,这时候可能连桌子都掀了。可兰肃刚刚那句“不得放肆!”说得是那样笃定,使得穆淼还就真不敢发作。 而“和离”二字——在神川,夫妻双方婚后若因感情不和、家庭不洽,可由任意一方提出解除婚姻——更是让她震惊。她没想到,自己堂堂司农独女也会被人提“和离”。一时没了心气,独坐桌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穆淼忆往昔,想起与兰肃的相识……想起为这段姻缘自己求家人、找上官惠文。那时,所有人都在劝她,可她还是选择一意孤行。又想起成婚那日,兰肃那句“夫人”更让她一度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一幕幕像跑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放映。 穆淼一时恍惚……她搞不懂对兰肃的感情究竟是因为真就那么喜欢,还是因为求之不得下的更加想要据为己有。想着从小到大,但凡想要的,都能得到。所以对兰肃,应该是求而不得的不甘心吧。那既如此,为什么还会……眼瞧着自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掉落……心,好痛! 见彰寝殿—— 刘川在明间的榻上看书。见兰肃进殿关上门后便倚在门上,面无表情望着自己……不觉“怎么了?”见兰肃面色不对,于是赶紧放下手中书,过去查看。 直到刘川靠近,兰肃猛然伸手,抓住其手腕,拽到身前。转身将人抵在门上,狠狠吻了下去,动作全无平日的温柔…… 刘川被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搞得有点懵,想推开,但无奈对面力气太大。再加力……两只手腕均被结结实实钉在门格心上。只听耳边低沉的声音“别动,我想……要你。” 刘川醒来,懒洋洋移到床边,挑帷幕,顿觉刺眼!等眼睛适应光线,看向一旁鎏金铜漏壶上的刻度,心中大叫“坏了!”猛起身,顿觉一阵痛……望着殿外的艳阳高照,不觉摇头:这可是第一次翘班啊。可已至午时,自知于事无补,索性干脆摆烂,躺回兰肃位置。瞟到空出的一侧几点赤斑,不觉皱眉,喉咙一动……懊恼的同时,又因疲惫至极而逐渐睡去…… 再次于朦胧中睁眼——这次是被殿外的声音吵醒的。他隐约听见有说话声,而这声音不是兰肃……仔细辨认,是穆鑫?!而且语气严厉。赶紧起身,穿好衣衫,赶到门边。正欲开门时,突然听到穆鑫提到自己,而说的内容更是让刘川的手瞬间停住…… “你和小将军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知道你玩儿性大,所以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理解你最近压力大,所以也都由着你。可你这是做什么?!需要走到这一步吗?!就算你是皇子,可你这么做,是把我穆氏当什么?!你说话呀!兰孝陵?!……兰孝陵你……太任性!” 兰肃白了眼穆鑫“你俩不愧为亲兄妹,连这质问的语气都是如出一撤!” “你!……少转移话题!说你呢!” “我怎么了?!这……不好吗?” “好个屁!” “哎?!我说你!”兰肃也看出这人是真急了,所以并未生气,而是颇为苦口婆心得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在选择婚姻对象时,权衡利弊、考虑得失成了成熟懂事的标志,而考虑是否喜欢反而被叫做任性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便是!” “自古?‘自古’的东西它就是完全正确的吗?精华中就没有糟粕了吗?古代条件恶劣,生产力有限,上层人士为了更稳固地把持手中资源,底层人民为了活着,联姻、做妾、入赘、卖身……五花八门的各种契约让那时的婚姻本身就是个买卖。可当社会发展到人们有能力使婚姻回归到本质,只考虑两人是否真情实意,是否心意相通,是否愿长相厮守,不顾虑地位、财富、性别、世俗,不考虑七大姑八大姨,将婚姻回归到只是两个人的事时,这是社会的进步,是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去糟粕!” “你这是强词夺理,简直胡搅蛮缠!” “你懂个屁!” “你!……你这是只顾一己私欲,你有没有考虑穆淼的感受?!” “婚姻是我自己的,合着我把所有人都顾及到了,就是不顾及自己的心意才是对的?” “你为了一个小将军,值得吗?!” “什么叫为了一个小将军?!这和子玄有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说这事儿时总要扯上他?!” “因为没他之前,你好好的!” “因为他让我更明白我自己想要什么!” “你这就是任性!大丈夫,胸怀大爱,莫说婚姻,为了家国天下苍生,可以负重前行。” “得了吧你!灭一国可以千军万马,也可以以美人惑之。以美一人而解救千军万马就是大爱了吗?我就问你,谁的性命不是性命,谁的幸福不是幸福?!大不大爱衡量的标准是什么?是数量吗?为天下苍生,牺牲小我,舍生取义,那佛祖算是了吧。那他不也是信他才能得解脱,不信的还是要下地狱吗?这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你!” “你什么你!昨儿你妹在见彰就和我嚷嚷,今儿你也这样。你们是觉得我没脾气吗?!她一姑娘家,我不便发作。和你,我还要忍着吗?!……要说大爱,这样!就我一人儿不是东西,可大家都能解脱,以后也不会再别别扭扭,它不好吗?!” “你有必要如此决绝吗?!她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条吗?!真有必要走到‘和离’这一步吗?!” “不‘合离’难道让我‘出妻’吗?!你还别以为我做不……”没等兰肃把话说完,殿门突然打开。 听见开门声,二人同时望去……只见刘川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兰肃。 “就这样吧。”看见刘川,兰肃淡淡留下一句,转身便往寝殿走去。 穆鑫一把拽住兰肃“不妥!”眼神坚定。 看了看穆鑫拽住自己的手,“你妹应该在唐中殿。”拍拍穆鑫的手,顺势推掉。“带她回府吧。” 目送穆鑫狠狠甩了衣袖离开,刘川再看兰肃——面榻而站,一手茶杯一手茶壶,自斟自酌,大口喝着水。 眨眼功夫几杯下肚,放下杯、壶,“渴死我了!从早上开始,没干别的,净吵架了!”回头看向刘川,朝他仰仰头,笑得眉眼弯弯“这我拿手!” “刚说的‘和离’……怎么回事儿?” “对了,内个……早上走时,看到床上……”说话间来到刘川面前,一脸担心“你还好吧?” 刘川觉得有点别扭,于是……只点了点头。 “嗯……内个……”伸手揽过这人“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感到毛茸茸的脑袋在耳边晃了晃,有些痒。兰肃不禁笑出声。 脑袋埋入肩膀,闷闷的声音“为什么……昨晚……突然……” “啊,嗯……”兰肃清了清嗓子,“内个昨晚在唐中殿……嗯……穆淼她主动投怀……”见这人猛然抬头、瞪着自己,赶紧摇头“我抵抗住了诱惑!” “所以在我身上发泄?” “这……”无奈地笑“从何说起呀。”略带埋怨的口吻“你呀,说什么呢?你以为我什么人?又把自己当什么?”轻叹口气“其实我呀,也没那么高尚。当时不是没想过。”对上刘川犀利的眼神“你别急呀!听我说完嘛。只是当时的我呀,身体还真做不到。”装模作样惋惜着摇头“这和你一起后,确实让我少了很多乐趣!” “白痴。” “是吧?!弱水三千取一瓢,万千佳丽只一人。是白痴吧?!” “不好吗?!”明显挑衅地语气。 “好!好!只是……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见对方不答话,只看着自己坏笑,刘川真后悔没过脑子就问出这么一句。“对了!”突然想起正事儿还没说“那刚说的‘和离’是怎么回事儿?!”差点儿又被兰肃划过去。 “啊,内个呀。就是……‘和离’呗!还能怎么回事儿?!” 刘川听出这明显是被此事闹烦了的不耐烦。于是“和皇上说了?” “嗯。” “皇上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同意了?!” “嗯!” “啊?!怎么会!?” “怎么不会?!” “那……你怎么说的?” “啊?!这个……嗯……哎呀,你甭管了!”见刘川仍没有放弃之意“我毕竟是亲儿子,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儿啊,”眨眨眼“它也好使!” 刘川瞧着眼前这人“所以当日给你赐婚时,你是欣然接受的?还是令你不日成婚时,你是敲锣打鼓的?”瞅了眼兰肃“以后说瞎话儿先过过脑子。” “你!……”兰肃一脸大大的“烦”字“你能别问了吗?” 依着往日的性情,刘川此时自是要拽着兰肃一问到底。可之前,两人就因各自的任性不欢而散过多次。而随着二人的朝夕相对、对彼此了解的日益加深,刘川也在试着收敛自身的锋芒,学着改变自己的性情,包容眼前这人。所以,此时见兰肃明显不愿提“和离”一事,便不再勉强,如其所愿。只于心里自我安慰着,反正已经和皇上禀奏了,米已成炊不如就等这人平复下心绪再问吧。于是“行吧,那我回大司马府了。”——迟到归迟到,但班儿还是得上的。 兰肃伸手拽住这欲离开之人“不用了。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说你着凉了,让刘子敬给你代天班儿,政务让他酌情处理,拿不准的就问国公。你今天啊,就好好休息吧。”说罢,盯着一脸难为情的刘川“嗯……还有就是……三日后出发。” “三日?!”其实一直都是知道日子越来越近的,可现在突然成了计日而待……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舍……怎么舍得?! 第40章 馺娑听琴奇华宴 出征前夜偶立约 这几日,兰肃总喜欢待在馺娑宫,有时抚琴品茶,有时就只是静静坐着。刘川回见彰后也来这儿陪着。今日亦然。 坐于榻上,从殿中眺望,西有太液池,北伫凉风台,一片河清海晏、长乐未央。可一扭头,巨幅《地狱变相图》又很难让人视而不见。这种视觉冲击下的违和感让刘川适应了好久还是不适应,所以于二人岁月静好坐着的一片祥和中,时不时感到后背发凉——惊悚就在不远处…… 兰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心血来潮“说起来还没听过你抚过琴呢,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饱耳福呢?”说完,看着刘川乐。 见其面露难色“上次在国公府,见你书房琴床上有张琴,不会摆设吧?”果不其然,得了个白眼。“我明天就出发了,你弹奏一曲送个别,这要求不过分吧?!” 见其若有所思,貌似有些动摇,便继续劝“不如就弹个《阳关三叠》吧,一曲阳关,千古送别。”眼见刘川要发作,“又要怪我触楣头了是不是?其实啊,之所以选这曲,是因为它曲调舒缓,不难为你!”语气中多少透着点儿瞧不起的意思。 刘川思想斗争半天,最终还是坐到了琴床前。 看着刘川抚琴……感叹眼前这人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梦似画。只是……听着听着,不觉侧头,从榻上起身,慢慢踱步到刘川身旁,盯着他的手法看——这弹法好像似曾相识…… 丢下一句“不弹了!”起身,离开,坐回榻上。 瞧着这般不知从何说起的怨气,兰肃心里纳闷“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你抚琴?”像是问刘川,又像问自己。 “不知道!”干脆利索。 兰肃不觉心里嘀咕:这股似弹棉花般的乱劲儿……一定在哪儿听过! 其实刘川的琴技堪称一流,只是这古琴也分流派,同一首琴曲不同流派弹法不同。 兰肃的古琴师承其母,正宗的皇室京师派,雅乐典范。急时如繁星而不乱,缓时如潭水而不绝。就连刘川第一次听这人抚琴时,也曾暗自感叹,如行云流水,悠扬洒脱,却不急不躁、游刃有余。抚到尽美尽善处,还真能令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定神闲、镇定自若,是出身皇室股子里带的贵气。 而刘川的古琴,如钱塘潮水,汹涌而来,疾如风,快如闪,雷厉风行。这在兰肃听来,像极了弹棉花,欠缺优雅。 兰肃思来想去……定是在八音会上听过! 长乐宫每年夏季都会举行八音会,各家公子王孙,不论男女,齐聚永寿殿。甭管吹拉弹唱,还是鼓乐笙箫,只要是自个儿拿手的,均可炫。逗老太太开心之余,也是展示自我,寻个好姻缘、图个好功名的良机。这样想着,“你可曾参加过八音会?” 话音未落,刘川就已然黑了脸儿。憋了半天,挤出一句“你还想说我像弹棉花吗?!” “哈哈哈……果然是!……好啦,好啦,别生气了,你看,我都不记得了,你还放不下。” “不记得?!” “啊,嗯……怎么会?!记得!当然记得!” “那你说说!” “啊?!……嗯……不就内次嘛,就是……”大脑飞速旋转,按时间推断,应该是“你西征前……” 刘川索性默不作声,就静静看着兰肃编。 努力想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心想还是……干脆转移话题吧。于是“其实啊,我也不是说你。我哪能说你呢,我是说他们……对!说他们呢。你这技艺精湛的,你呀,就是当世虞舜、在世繇夔,甭管抹挑勾剔,还是擘托打摘,那都是指法娴熟,炉火纯青!能令流鱼出水、六马仰秣,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你呀……” 没等兰肃说完,刘川起身,将其抵到落地罩花门上“是吗?我手法……娴熟吗?” 听出这话外之音,“你呀,真是长进了。学什么不好,学这挑逗之术。真是不学好!” 刘川却扬扬脸,一副你行你来的样儿。 兰肃淡然一笑“娴熟是娴熟,只是……”抬手抚上刘川脸庞,含情脉脉,眼神迷离,像是在回味着……拇指慢慢滑过其双唇“……不如它**。”眼见刘川瞬间羞涩,心里不觉好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刘子玄呀刘子玄,你还是太嫩啊。 晚上的这顿饭,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送别宴了。 所谓“相逢时难别亦难”,“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自古,这分别就没有不悲伤的。 此时,已是深秋,风也凉,地也凉,不能再在外殿吃了,两人便改在奇华内殿。刘川看着对面的兰肃,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 瞧出刘川无语对离愁,“这种时候啊,你可以说‘天凉好个秋’。” “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无聊。” “哈哈哈……瞧你这‘眉头眼尾万千事,欲说还休’的样儿,多大点儿事儿啊!”起身溜达到外廊,望着太液池,“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回头看向刘川,“你呀,别听这些人瞎掰!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又不像你,一去经年的。我呀,最多三两个月的事儿。” “你或许可以决定何时开战,但何时偃旗息鼓那绝不是战争一方能左右的。有时,即便是战争双方,也无法决定。” “这个道理我懂。”兰肃深知战争只是政治的一种手段,一场战争的输赢不过是众多利益博弈的结果。“可我答应你,即便到时僵持不下,我也一定会临阵换帅,绝不在那儿耗着。行吗?” “这是……善意的谎言?” 兰肃乐“那不然呢?” 刘川说不失望是假,可又觉得若真如这人所说临阵换帅,那也……太埋汰。 兰肃瞧着刘川纠结的表情,转头眺望远方……对着一片岁月静好感慨着:“再回来时,这天香云外飘的三秋桂子、十里的荷花都该过去了吧……秋梨、葡萄也都该过季了。鲜藕、莲子也吃不到了呀……鱼蟹也没此时这般肥美了……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赏枫叶的……” 刘川盯着兰肃背影,一时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想的竟是些这个,还真是……孩子气。可就是这么一个童心未泯之人却让他日思夜想。起身上前,从身后缓缓抱住“那就明年。” “嗯。”想起刚才刘川的话“要是明年不……” “不会!到时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陪着你,一定陪你看枫叶。” 兰肃转身,见刘川一脸笃定,只一瞬,竟有种“山河不足重,只求遇良人”的感慨。如果能一直这样,春赏百花夏听蝉,秋观明月冬看雪。青丝变白发,携手度流年该有多好。凝视着这人许久,轻叹口气“其实大可不必。我想说得是,要是明年我不想看枫叶了呢?”看着刘川坏笑。 这次,刘川并未像兰肃料想的那样骂他“白痴”,而是满眼忧伤的注视着这人,仿佛在说“你的心思我懂得。”——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不忍见自己伤怀的强颜欢笑罢了。于是,揽入怀中,温柔一句“不管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立马儿略带惊喜得“推开”这人,“你说的?!不管做什么?那你可要……”一脸不正经的笑“奉陪到底呀。” “一定!”斩钉截铁。 看着刘川一脸笃定,兰肃脸上的不正经逐渐消失……喉咙动了动,轻笑的点点头“嗯。” 这一夜,很长。虽然夜阑人静,可两人心中有事,谁都睡不着…… 这一夜,很短。虽说来日方长,可两人眼下却只剩今晚…… “你说……回来时,会不会已经下雪了?”兰肃有的没的,突然一句“我可喜欢冬天了。” “不是这个季节的阴雨天了?”刘川看着身旁人,也是习惯了这想一出是一出,心血来潮的随心而行了。 “谁规定的喜欢就只能喜欢一个?!” “是吗?”刘川意味深长地瞅了眼这人。 “当然不包括感情。”兰肃连忙找补。“咱就事儿论事儿,只说这季节。我觉得呀,都好。秋雨将至之时,却全无梅雨季的闷湿。秋雨降时,不似春雨润泽万物,却仿佛要洗尽这世间铅华。秋雨过后,碧空万里,那雨过天晴云破之处,万缕金光穿云而来。秋高气爽之际凉风习习,还真能使人豁然开朗。而冬天,围炉煮茶,踏雪寻梅。去相辉楼看庖人们小雪腌菜,大雪腌肉,酿黄酒、米酒,藏冬冰。举国上下都忙着祭祀贺冬,雪际时还能塑雪狮,装雪灯,好不热闹。对了,回头冬至赠鞋,也要给紫元和晨缨准备才好。” 看着兰肃,刘川脸上笑容如微风徐徐过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情不能自已…… “其实……做什么都好,只要想到是和你一起,便觉得做什么都有趣。”少见的认真“其实好像做什么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看着刘川“和你一起。”转而手臂垫到脑后,仰望着承尘“人人解说伤别离,今日方才彻底知啊……”突然看向刘川“为什么会喜欢我?” “啊?!” “一直就想问你。” 刘川看看兰肃,不像戏语。于是认真作答“因为你很好。” “这我知道!”完全不谦虚。“嗯……我是想问,为什么是‘我’?” 刘川思考半天……摇摇头。 “有时我在想啊,如果没有我,你会喜欢上别人吗?”见刘川不置可否“我想应该会吧,你只是刚好遇见我,刚好成为我的伴读,刚好了解我,刚好……你不抗拒我。”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所以一切都是随机的,根本没什么命中注定,你说是不是?” 刘川认真听着,但显然对于此般观点不敢苟同。“你我若不是现在的你我,应该也不会有这些‘刚好’吧,不是吗?” “所以……你认为有命中注定?” 刘川摇头“我不知道。”想了想,“就让它一直‘刚好’下去,不好吗?”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觉对我是‘喜欢’?” 盯着兰肃“你不困吗?” “哈哈哈哈,今夜你都不困,我怎么会困。……别转移话题,快回答我。” 沉思了会儿,郑重其事“真想知道?” “嗯。” “等你回来告诉你。”说完便转过身,留给兰肃个后背。 “哎?!你这人!”伸手将刘川扳过来,“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对上刘川瞬间犀利的目光,却还是一意孤行“就现在说!” 刘川凝视着兰肃……“想知道就好好回来。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突然坏笑“我烧给你。” “啊?!哎你……”突然被强吻。 “今晚如果……你明天会不会太辛苦?” “要不明天我坐轿?”本是句玩笑。 “你说的。”全当真的听了。 第41章 出征当日十里相送 兰澈质疑十里一停 人若是心中有事,自是寝不安席。 五更天儿,也就刚入寅正,二人便相继醒来。 兰肃起床后习惯性的没胃口,可还是在刘川的“建议”下简单吃了些。 前往馺娑,穿戴整齐。看着给自己整理甲胄之人,一句“怎样?”问得信心满满。 刘川上下打量着这一身玄甲之人……侧头“如明珠出世。”不是夸奖,就只是陈述事实。 “啧!啧!”摇头坏笑“还是说便宜了!” 出偏殿,路过正殿中央时,兰肃突然停住,转身,与不动明王像对视着…… 跟在身后的刘川于偏殿门口看到这一幕时,不禁出神:一身玄色包裹下,眼神清如水,气质却寒若冰。兰肃收敛笑容、负坚执锐之态清冷彻骨。这人虽然仰望石像,可眼里却写满了桀骜不羁。这股子不敬神劲儿,简直叛逆之极。这是刘川第一次见兰肃身着甲胄,却对这气质并不陌生。 兰 肃与佛像对视了会儿,喃喃自语道:“浮世虚幻,本无去来,四大五蕴,必归终尽。释迦牟尼尚会灭度,又何况这世间凡人。”轻蔑一笑,向刘川扬扬头“走吧。” 见彰宫门前,仆夫牵过二人马匹——留影和骕光。 刘川翻身上马,望着长长的车队,不由皱眉。再想到这两天兰肃让放到马车上的东西——除了兵器、备用的甲胄外,其它全是与打仗无关的物件儿,这人甚至还在一辆辂车上给自己备了张床。真是让所有人撇嘴——这哪是出征,分明是去郊游。刘川对此也是颇有微词,可还是坚持权当看没见。因为抛开兰肃本就天马行空的性格不说,单想到这人即将赴身犯险……便听之任之,随其喜欢,由着他胡闹了。 一大清早,兰澈便率百官于未央宫前殿祭天,封陵王为骠骑将军,假黄钺。穆鑫仍为镇北将军,赵吉为前将军,高澄为左将军,刘携为右将军,宫诚为后将军。送出东宫门,送出未央宫,送出安门。至城外,阅大军——将士北伐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兰澈来到儿子身前,默默打量着自己的七皇子……心中感慨这小子如今已然长成英姿飒爽的少年帅了。若他母亲看到,该是欣慰之极吧。点了点头,拍拍兰肃肩膀——此时,心中应该也是不舍的。只是父爱如山,无声无息。只言道:“速决速归!” 兰肃点头,后撤一步。“恕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臣以军礼拜别皇上!”身后众将军、数万将士跟随行礼。 兰澈示意众将士平身,对着一旁跟随前来相送的一众官员“车骑将军刘川,既代行大司马之职,便由你领队,送大军至十里长亭吧。” 刘川领旨,携众官员陪同北伐大军出发。 大军浩浩荡荡前行,主帅与代职大司马策马并行…… 兰肃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威风凛凛,一身甲胄之下,不时偷瞄几眼身边一路沉默之人——阴沉着脸。也是明白这人心中的不舍与离愁,只是……虽说知道这不是个会甜言蜜语、你侬我侬的主,可总觉得这种时候连一句依依惜别的话也没有,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不解风情。 于是,望着漫漫前路,用一贯嬉笑口吻感慨“寒蝉凄切,长亭送别,默然并行,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我此去经月,只是心疼啊……”眄了眼刘川“那平生不会相思之人,才会相思便要害了相思了!” 白了眼兰肃,皱着眉小声埋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般心情?!” “都说天涯地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今日一别……”说着,不顾主帅身份和众人目光,倾身“倒”向大司马“怕是某人要感慨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那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喽!”话音未落便被大司马抬手推“正”。 发觉到刘川在触碰甲胄的一瞬皱起的眉头和继而眼神中透出的忧伤,兰肃面色一沉继而,马上重新挂上嬉皮笑脸“我又不是去和亲,别一副办丧事儿的样子嘛。” 刘川听罢,勒马,停住,盯着兰肃,脸上难掩的怨气…… 兰肃随即勒马,看着身旁真动了气之人,笑容逐渐展开……策马靠近,伸手便是勾肩搭背,不顾这人“你……!”的惊慌失措,手上是越揽越紧。“我一定速战速决、凯旋而归,你就等着回头千里相迎吧。” “你!……”看着兰肃,眼神由最初的怒目圆瞪渐渐变得柔情似水……喃喃一句“还不如去和亲……” 兰肃乐“你舍得啊?” “我……” “要知道那可是身心具惫呀。”逗着刘川。 瞅了眼一脸坏笑之人“‘你’应该能乐在其中。” “嗯,倒是……不虚此言,备不住!”兰肃乐不可支。 见刘川瞅自己的眼神中终于夹带了一丝笑意……“对嘛,别板着脸啦,你瞧!连带着骕光看起来都不开心了。” 刘川狠狠瞅了眼拉努,策马,继续前行。 兰肃赶紧跟上,一脸殷勤“哎?!你说骕光会不会也想留影?” 一脸嫌弃“不知道!”没走几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叫‘也’?” “就像……”一脸坏笑“你想我呀。” 沉默半晌,“会。”只一个字,就让陵王瞬间哑言。 刘川抬眼望着前面的军队……众兵士按兵种,甲胄或绛或黄或青或绿。而将校们的甲胄更是金银打底配各色纹饰,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再斜眼看兰肃这身——緅缁之间单一玄色,表面光滑无多余纹饰,与此人现在一脸的粲然笑容形成强烈反差。刘川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头顶圆光、一脸慈祥的佛陀,行走于血池地狱间画面……突然发现自己还从未见过兰肃带上兜鍪和面甲的样子,总觉得他很抗拒。 此时,见穆鑫从前面队伍策马而来——也是因为和离一事同兰肃置着气,所以干脆敬而远之。“长亭已到,稍作休整,便要加速行军了。可以让……”眄了眼兰肃“各位官员回了。” 刘川听着这明显的“意有所指”,心中一颤——已经十里了?!这么快吗?好像没走几步呀……不自觉看向兰肃——也许,如果找到对的人,一辈子……也仍觉短暂。 兰肃点点头,上前与相送的一众官员寒暄话别…… 刘携也来到刘川身边,二人一脸严肃交谈着…… 最终,兰肃朝刘川方向过去。二人默默深情对望,不断靠近……到了两马相交的距离“待到太平待诏归来日,将军可要……”兰肃前倾身体,靠近耳旁“……与我解战袍。” “你!……白痴。” 一串爽朗的笑声后“走了!”兰肃干脆利落调转马头,策马扬鞭,身后一众将校赶紧策马相随,十万介胄似潮涌,尘土飞扬万马驰。一路疾驰直至……下一处十里长亭。 兰肃勒马,示意身后左将军高澄“再休息下吧。” 高澄征求许可的眼神瞅了眼一旁的镇北将军——穆鑫皱眉“这才十里!” 兰肃指着胸口“这是重甲!” 穆鑫虽摇头,可还是心疼兰肃这娇贵身体,于是不耐烦得冲高澄点点头,表示同意。 兰肃瞧着大军一层层按“陵王”指示传令行事……朝穆鑫甩出句“穆孟德吧你!”翻身下马。 穆鑫跟着下马,招呼众将校过来交代一番后,不忘回头礼貌性一句“主帅意下如何?”却不知主帅早已不见了踪影。询问之下才知“人去了里面。”——高澄指着不远处的一辆辂车。 “什么?!”穆鑫以为自己听错了。顺着高澄指得方向望去…… 一辆由四匹一人多高的骊马拉的天青盖辂车,通体红漆雕宝相纹,车衡安銮铃,说是个缩小版的寝殿一点儿也不为过。穆鑫瞬间气儿不打一处来,想着这才走十里就入辂车了?!这较当年满清嘉勇郡王福康安坐轿子督军是有过之而不及呀!压制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三步并两步、大步流星朝辂车“奔”去…… 车厢后门虚掩,垂绣幰。穆鑫踩凳上车,怒掀绣幰“陵王殿……”“下”字还未出口便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住——兰肃已卸掉甲胄,正欲更衣换服。 回头瞧了眼,“未经通禀擅闯帅车,穆将军这是意欲刺帅杀驾吗?!”戏谑的语气却是一脸淡定。**着上身,继续调侃“趁我衣衫不整,你想干嘛?!” 兰肃若无其事得继续换着装……听身后一直无声,回头,只见穆鑫站在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他。一时不解,顺着这人目光审视起自己——暖白的肤色,流畅结实的肌肉走线,还有……深紫色的吻痕、上臂上的握痕和肩上的抓痕明显。尴尬地摸着鼻子“内什么……甲胄太重了,我……怕留影不习惯。”边找补边三把两把将常服穿好。 穆鑫将目光移向地板,可看着还在生气。 兰肃边整理常服边靠近穆鑫,低头寻上这人目光“怎么?!真生气了?”可他哪儿知道,这人根本不是不悦,而只是在极力掩饰此时过快的心跳,努力平复躁动的心情。 穆鑫喉咙不易察觉地动了下,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反应——虽说甲胄之下不担心被发现兰肃,但还是战术性后撤,强行与肇事者拉开些距离。 可兰肃把这理解为真生气了!也是自知理亏、作贼心虚,所以赶紧上前追着解,“哎呀,我的好将军,我是真穿不惯这甲胄,你容我适应适应不行吗?回头如有需要,我一定穿还不成吗?!” 穆鑫明知这人是在撒娇耍赖,可就是拿他没办法。轻叹口气,带着埋怨“那你也不能着常服骑马行军呀。”见对面之人瞬间一脸媚笑……“你不会要乘这辂车吧?!”见对面之人恬不知耻地点头,“你!……这是去打仗!” “是,是,我知道。可是我的好将军呀,咱这不是还没到嘛。您呀,就行行好,心疼心疼我这初次行军之人,容我先乘两天辂车不好吗?将军放心!等快到前线,我一准儿改成骑马,绝不给您丢面儿,您看成吗?”边“商量”还边推穆鑫胳膊。 “你学什么不好,非学风月场的嗲声嗲气、矫揉造作!” 搭着穆鑫肩膀乐“你就说受不受用吧?” 对于兰肃此时“不分情形”的动手动脚,穆鑫是“忍无可忍”。一把将这人推到一侧车厢上,结实抵住,于牙缝中挤出低沉一句“你别太过分……” 兰肃愣住,一时不知这“动手”从何说起,直到隐约感觉到……“你,这……我,”清了清嗓子,挑眉乐道:“此时此地不合适吧……”话未说完,便被堵住嘴。 兰肃并未反抗,相反,是由着穆鑫发泄。等对方主动结束这个吻时,才皱眉浅笑一句“留点儿精力给战场吧……”见穆鑫环住自己的双手撑向车厢壁,而人在低着头,大口喘息……这份隐忍让他看着都难受。犹豫半天,“你要是真想……我……”清了下嗓子,“倒是……可以配合。” “什么?!”穆鑫瞬间瞪眼,“我至于连这点儿事儿都控制不住吗?!再说了,你……!”撤回身,边点划着兰肃边朝车门走“我用你施舍我吗?!你瞧不起谁呢?!” 目送穆鑫“骂骂咧咧”下车,兰肃摇头乐——穆鑫从不曾有半点儿勉强于他,所以兰肃深知这话会引起这人的反感,从而制止事件朝失控的方向发展。 大军继续北上…… 未央宫,宣明殿—— 听着绣衣御史禀奏北上大军“十里长亭”的动态……原本批着奏章的兰澈突然停笔。看向一旁的唐冉“你说陵王这是意欲何为啊?”见唐冉不语,=“宣成侯?爱卿?想什么呢?” “臣在想,皇上这爱子心切之貌……”瞅了眼兰澈“难得见到。” 兰澈点点头,一句“再探。”挥手连带退了殿里其他人。放下奏章“我说唐思淯,你别含沙射影的行吗?!我不是不担心肃儿,可谁家有为的皇子没上过战场呀?就说人老朱家的孩子吧,内大标,都胖成那样了,还不是一样带着兵到处跑?”指着唐冉“这孩子呀,你就不能太惯着。” 唐冉(字思淯)也是习惯了兰澈的没六儿,白了眼这人,“你说内大标就是被他爹累死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从医学的角度看,归根结底还是他自个儿的肥胖引起的病发症。” “肃儿是你亲生的吗?!” “不是,我这之前可是商议过你的,你不也说肃儿需要历练,同意他去吗?!这怎么现在反倒……”兰澈双手一摊,“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都说黑心不过帝王,你也算是选择性记忆,睁眼儿说瞎话的典范了。”来到兰澈书案前,“关于我同意肃儿去的前提是由我随行这条,你是只字不提呀。” 兰澈乐“反正大殿上圣旨下了,即便你宣成侯,也不能抗旨吧?” “那是自然。”唐冉面无表情,行礼作揖“臣以为,陵王虽年纪尚轻却有气敢任,是有雄才大略之人,皇上不必太过担心。天色不早了,臣告退。”说完,转身就走。 “哎?哎?!宣成侯!唐思淯!” 回身,“皇上还有何吩咐?” “你……”见唐冉一脸严肃,兰澈欲言又止,最后只乐着摇头。 “臣告退。”再次作揖。 兰澈望着消失的背影,深叹口气……拿起案上奏章,继续埋头国事……心里明白,只能加紧赶工,之后回去慢慢哄了。 第42章 北上军情来 同国不同心 荣王、恭王、司农穆慎(字季方)……各家都派出自家探马时刻关注着北上军情的一举一动。听着主帅各种抓马行为,虽出奇一致的下令“再探!”可心境却是大为不同。 刘川目前身为一**队最高统帅,虽为代职,却得实打实干活儿。现在又值两国交战之际,各种后方支援、协调周旋……可谓诸事繁杂,让他每天案牍劳形。而工作的重中之重,自然是围绕北上大军,那是绝对不容有丝毫差池。 可每每看到关于主帅的消息……刘川也是谨记兰肃当初司马府听政时的告诫——“他日不管接到什么前线羽檄,切记万不可动摇慌乱。战场之事,你比我懂。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听’则是另一回事儿了。”只是……心中的不安是挥之不去。可真正让他感到疲惫的,还是那满腹的离愁。 兰肃出征,仿佛把刘川的魂儿也一起带走了。而躯体上的形单影只,又让刘川黯然神伤。他真的太想兰肃了,想那人身上的味道、弯起的眉角、开朗的笑声、不正经的腔调、指间的温度,还有……关于兰肃的一切都让他魂牵梦绕。此时才算真正明了什么叫天涯海角有尽,唯有相思无涯…… 每每回到寝房,刘川都会盯着几案上的羽觞杯出神…… 那日十里长亭送别后,刘川回国公府。处理完政务回自己寝房,便看到桌上摆着一个大漆器提篮。唤了府里内侍问过才知道是“今儿一早见彰宫的人送来的。说是陵王交代,让放到您寝房。” 刘川打开提篮盖子——有一信封。拿起,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翠蓝色描金折枝花纹纸。洒金的纸笺上,那兼具颜筋柳骨又不失瘦金体飘逸的独特自体,一看便知是兰肃的笔迹。只是……刘川侧头,写得是一副药方?小声读起:“九叶重楼二两,冬至蝉蛹一钱,以隔年雪煎熬,可医……相思苦疾……”眨眨眼,随即嘴角上翘,喃喃骂了句“白痴。”——读出这药方对的症,叫“相思无解”。 再打开下一层——是个具杯盒,盒盖上刻一个耀眼的“肃”字。只是这个嵌金银“肃”字,分了二色。正中间的一长竖和左右两边的一撇一短竖为银,其余部分为金。上手打开,里面放的是那套之前在见彰一直用着的、兰肃惯用的“君幸酒”酒具。取出一只羽觞杯,内壁还是原本的“君幸酒”。 翻过来,不出所料,杯底多了同样的“肃”字,再看其他只……都一样。突然想到最近都没见这套物件儿,具体应该是从……好像自上林围猎后没多久便消失了。只是他很少在意这些平日用的东西,所以便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应该是拿去刻字了。 此时再看“君幸酒”——嵌金银的“肃”字,肃中有川,肃川相合。暖阳下,金肃银川,灼灼其华,惹得刘川更加睹物思人。心中盘算着……差不多该安营寨寨了吧,该起锅灶准备晚饭了吧,按照兰肃的挑剔劲儿,应该很难伺候吧。不对,他带了那么多东西,肯定亏不到自己。可每日奔波,娇生惯养的,该抱怨了吧…… 人虽在府中,可心已然跟着去了。只剩不停嗟叹:同心一人去,坐觉永安空…… 未央前殿—— 正赶上大朝会。 兰澈听着汇报,说是陵王一路常服辂车,大军基本十里一小歇,二十里一大歇。算来若加急日夜行军最多七日的路途,照这个进程得半年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将手中竹简狠狠扔于书案。“太胡闹!这是去打仗的吗?!出游也没走这么慢的!”气得索性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在经过唐冉面前几次后,突然回身,指着他,用全殿内都能听到音量,“你去!去给朕督军!陵王要是胆敢不听,就地收了他的兵权,把他给朕用囚车押解回京!” 二人目光相接之际,只对了个眼神,唐冉立马儿行礼“臣遵旨!只是敢问皇上,臣收了陵王兵权,是交由镇西将军还是……?” 兰澈听罢,作沉思状……然后,面带余怒,冲着殿内:“列位爱卿可有自告奋勇的啊?”见一众官僚面面相觑,赶紧心烦地挥挥手,不给任何人任何开口机会得退了殿内所有人。见最后一个唐冉也要退出去,赶紧一句“你回来!” 唐冉作揖,“臣领二千羽林骑去追陵王殿下。”解释后转身继续离殿。 此时,殿中已无旁人,兰澈变脸般的瞬间收了怒气,“唐思淯?!”语调颇具玩味。 唐冉停住脚步,背对兰澈,差点乐出声。他与兰澈为垂髫之交,五岁便被选为其伴读。从皇子到川王,从争太子到登基为帝,一直伴其左右。战场上为其出生入死,朝堂上为其左膀右臂。名副其实的半君半臣真知己,半尊半慕全倾心。而兰澈也只有在同唐冉独处时,才会褪去帝王威严,由着性子胡来。 兰澈踱步到唐冉面前,先是朝殿外瞅了眼,然后伸手拽起这人胳膊,边往侧殿走边凑近耳边,讨好地问“怎么样?我这演技还行吧?” “都多大的人了……”唐冉小声埋怨着。“就没想过真有人自告奋勇?” “是啊,我也怕呀。所以才赶紧退朝啊。” 拉着唐冉来到宣明殿,两人同榻而坐。兰澈大口喝着茶,“刚在前殿调儿起高了,得润润嗓子。” “你这皇上当的,成天净演戏了。” “那怎么办?所谓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肃儿那儿正戢翼隐鳞,憋着劲儿得欲盖弥彰呢,我这儿再给他捅了底。”瞧着唐冉,“怎么?这也你教的?”所谓知子莫若父,兰澈已然是看出了这七皇子的用意。 “他呀,净耍些小聪明。”对兰肃,唐冉怎会看不破。“当年教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时,是跟他讲过杨坚攻陈和李世民活捉窦建德的故事,可也没让他这么个学法儿啊。内靖国君只是得位不正,人家不是傻!就肃儿这点儿小伎俩,他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兰澈听着,若有所思……突然长叹口气“只是这君主再英明,也拧不过愚蠢的民众啊。”看向唐冉“也许这就是水能覆舟的道理吧。” 唐冉虽点头表示认同,可还是“不行!还是不放心,我还是跟过去吧。这说来,也好久没领兵打仗了。” “不可能!”斩钉截铁,不容一丝商量。 还为皇孙时,兰澈就开始领兵打仗了,而每次征战都有唐冉相随。只是唐冉每回都让他后方指挥,不许其上阵。而唐冉自己则是阵前领军、一马当先。 唐冉的最后一役还是跟随兰澈对战靖国。双方势均力敌,久攻不下。当时朝中正值选立太子之际,兰澈急需用这场胜利为自己增势。所以为了给兰澈争取一个未来,唐冉也是差点没回来。后来御医医治了数月之久才总算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以至于兰澈现在每每想起唐冉那满身鲜血、血淋淋的画面还心有余悸,也就更对靖国咬牙切齿。也是从那以后,兰澈就再也没准唐冉领军打仗过。 唐冉自是明白兰澈的心意,所以也就未再多言。只无奈摇头,笑着埋怨一句“明明刚在前殿自己说的。” 兰澈一听这话,立马儿瞪眼“我说得多了去了,也没见你都听!” 唐冉也不惯着“你是皇上。君,无戏言!” 兰澈指着自个儿乐“我是皇上。我,说了算!” 恭王邸—— 兰溱于书房中悠哉品着茶,与魏辽聊着今日朝堂之事…… “这陵王是何意呀?”魏辽有些看不懂。“想当日在朝堂之上振振有词,一副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姿态,如今真领兵北上了,怎么就这般矫情了呢?!” 兰溱轻笑“的确是矫情了些。所以,如果你为随军将领,你会怎样想?” “应该……嗤之以鼻吧。” “嗯,那如果你为靖国将领呢?” “应该觉得……不足为惧吧。” “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你别看兰孝陵平日里没个正形、随性妄为,可你就瞧他这次选谁留谁的……”不屑一笑,“明显是机关算尽、盘算好的。所以面对如此兹事体大的北伐,他是拎得清、分得出轻重的。” “陵王选小穆我倒是可以理解,毕竟穆仲文打仗虽说不能用大炮打蚊子形容,但也是出了名的‘豪横’,每每靠降维打击获胜。”边说边乐“也是没少给你家嚯嚯吧?” “那都是纳税人的钱!” “好好好,是我肤浅了。”魏辽乐不可支。“不过你说的‘留谁’……什么意思?” “你觉得兰孝陵和刘子玄什么关系?” “就老板的儿子和员工……”见兰溱眄了眼自个儿,魏辽乐“就皇子和伴读的关系呗。” “你再说?!” “哈哈哈……都不瞎,即便没去上林的,那今日朝堂之上也能瞧出个端倪。陵王那妥妥的惧内劲儿,”说着不觉摇头乐“倒是没见过。” “所以呀,兰孝陵带着穆仲文那么个装备代差奔前方而留刘子玄那么一‘忠贞不渝’的留守后方,他这算盘打得,还真叫一个细!” “所以你的意思……陵王亲近小将军是有意而为之?” “无巧不成的,那是‘书’。这现实里哪来的这般巧合?” “可毕竟艺术来源于现实啊。” “所谓兵者,诡道也。兰孝陵自幼熟读各家兵书,这用兵之道,”瞅了眼空气“全都都用在琢磨人上了!真是白瞎唐公这么个好师傅!”唐冉,字思淯,受封宣成侯,实职光禄勋。受神川异姓不能封王公的礼法制约,唐冉被兰澈顶格封公而又在其本人的坚持下降为侯,可实际待遇远超王公,比起北魏孝文帝的冯诞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满朝上下也是心知肚明,所以都尊称唐冉一声“唐公”。 魏辽听出这最后一句中明显的醋意,不觉乐出声。 “笑什么?不是吗?!唐公可是勇冠三军,人称神川的‘起翦颇牧’。我们想跟着进修皇上都不准,就唯独同意了兰孝陵。” “人不没妈吗?!记得应该是陵王生母刚不在时的事儿了吧。那时,据说皇上的本意是想把其交由其他嫔妃抚养。可陵王成天惹是生非,搞得天天有人到皇上面前哭诉告状,连着换了好几波儿人都不成。哎对了,我记得你母亲不还代管过一阵子吗?然后陵王还是一如既往的惹是生非,还连累你,带着你因未尽兄长督导之责而一起被罚。”回忆往事,魏辽不住得乐。 “可不是嘛,可就他那性格,皇上也不想想,我说他能听吗?!” 魏辽笑叹口气“儿身将欲生,母身如在狱。爱子心无尽,却只爱自家郎。可能陵王确实顽劣了些,但究其根本……”看看兰溱“莫说这皇宫内院,就算这普天之下,真正能做到‘非己出却似双亲’的,也是少之又少。” “也不能这么说。教得好了吧,盖住了自己孩子的光辉。教得不好吧,又招人话柄、落人埋怨。明摆着里外不讨好的事儿,这烫手的山药不愿接,它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这烫手的山药才给唐公了嘛。” 兰溱忆往昔,“记得那段时间,因为兰孝陵不服管教,皇上是整天板着脸。而他又长得极像其母,估计皇上也是不想睹物思人、见儿思母吧,反正那段时间是怎么都不愿看见他,再加上兰孝陵在哪个宫都不受待见,所以皇上就在所托无人之下,索性将其交由唐公带出宫、放光禄寺了。后来皇上缓过劲儿来,便在旁人看来是作为补偿得赐了兰孝陵见彰宫。直到见彰建好后,兰孝陵才慢慢不去光禄寺。” “难道不是因为皇上登基后不给唐公假,不准其回家吗?”魏辽坏笑。“那光禄寺可一直都是由副职光禄少卿操持着呐。” “啧!人两个人的事儿,你就别瞎操心了。” 魏辽乐“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孝子。” “皇上只是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不是成佛成仙了。”摇摇头“不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身为父母之人。” “哦?那……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说?” 兰溱思索片刻,“如果我没记错,这话应该来自孙吴杨泉《物理论》的‘上不正,下参差’一句。不过……”看向魏辽“也就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就是……”突然乐“用兰孝陵的理论就是,‘杨泉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魏辽乐着点头“别说,你这从语气到神态,学得可是惟妙惟肖。” 笑着皱眉“从小就在我身边儿转悠,能不熟悉嘛。不过,放这句话上我倒是赞同。或者说……人杨泉本没这层意思,不过是后人添油加醋意淫出来的无中生有罢了。”摇摇头“像这样的事儿,莫说打从有史以来就没断过,估计那有史之前也没少过。” “那你认为……”瞧了眼兰溱“皇上的做法没问题?” “我认为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它不应该影响各自的生活,就是……”思考着措辞……“非要说皇上对我有责任,那这责任也只限于养育和教导。而实际上,皇上给了我最好的衣食住行,也教会了我明事理、辨是非。至于他自己的喜好……”看向魏辽的眼神认真且坚定“不应因迁就‘我’而改变。” “可你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会影响你的观念吧?” 兰溱认真考虑着,“当然。可皇上只是向我展示了人生的一种可能性,仅此而已。” “听过桓公好紫的故事吧,”魏辽决定和这人一辩到底。“这种事儿要是上行下效了,回头咱神川男风盛行……不太好吧?” “你呀,”笑指着这人“怎么就看不到皇上的专一呢?!” “哈哈哈,照你这么说,我倒觉得那姜小白就只是单纯喜欢紫色,可备不住管仲不答应啊。” “所以呀,甭管如何都不对,皇上也是难!” 二人相视而笑。 魏辽喝着茶,“不过这话说回来,就如你刚才所言,唐公当年是勇冠三军的主,陵王能得其亲自教授,也算因祸得福了。” 兰溱翻了个白眼“兰孝陵任性乖张、随性而为的行事作风也是依仗有唐公撑腰。” “咱朝光禄勋一职一直位列九卿,可自打唐公任职以来,不但日日十二个时辰从皇上左右,更是连从宫中宿卫、侍从、传达诸官到步兵、射声、羽林诸禁卫军皆由其掌管,可谓总领宫内一切。又同时兼着奉车都尉,掌皇上出行时车马,皇上的安危可是名副其实的系于一人之手啊。只是……”有些矛盾得叹了口气“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富贵却无人传承,至今孑然一身,也算美中不足吧。”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有此般极致的荣宠吧。”兰溱认为这因果应该颠倒一下。 “何意?” “这人生啊,虽说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对于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的‘专一’而言还是太久,变数太多。就像西汉孝武时的卫仲卿,活着的时候在刘彻那儿得到的荣宠不比唐公差,可身故后你再瞧,子嗣家族可是难言善终。所以唐公的选择……”颇有些无奈得摇摇头“应该是审时度势的结果吧。” 魏辽意味深长地看着兰溱“难道在你眼里,就没有‘出自真心’一说吗?!” 兰溱眄了眼这人,指着门外“出了这门全是算计,我若是敢‘出自真心’,现在坟头草都不知道被割几百回了!” 魏辽听罢,摇头叹气,哭笑不得。望向门外……许久,自言自语一句“不管如何,能守着自己想要的,也是好的……” 大皇子荣王兰泽这边就简单多了—— 这些日子看着密奏,只剩皱眉头了。现在要说最难受的,还得算他。父母两边儿亲戚干架,这仗要是打赢了,自己便自此没了靠山。要是打输了,这朝廷上下锅没人背、气儿无处撒之际备不住还得冲他来。所以兰泽在面对即将到来的、犹如猪八戒照镜子的境遇,这帮谁不帮谁的,让其左右为难。 其实,在知道要开战的第一时间,兰泽就赶到自己母后、皇后何令轩的寝殿,寻思着让皇后去皇上跟前儿劝劝,还给他母后支招儿,让其撒娇卖萌耍无赖不行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没想到,何皇后在听完儿子一通口沫横飞的长篇大论后,只淡淡一句“打吧。” “母后!我刚说的,您听到了吗?” “我还没老到如此近的距离听不清你说话的地步!还有,”瞧了眼兰泽“你妈姓何,不姓陆!我叫何令轩,不是陆令萱。” “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放下手中茶盏“我问你,若是开战,我儿何如啊?” “我身为神川皇子自是要……加油助威,可……” “泽儿啊,靖国今夕不同往日啦。”无奈地摇摇头“虽还姓何,却已非我故土。所谓一代天子一朝臣,那何雅现在正对先帝子嗣心存忌惮,欲斩草除根还来不及呢,你还期望他做你我的靠山吗?” “天下哪有解不开的冤仇啊,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神川有于他友善的势力,总好过同他交恶吧?” “可你父皇完全不想给他这个机会。”笑着摇头,=“当年皇上还为川王时,曾率军北上。当时拜大将军领兵迎战的,就是何雅。而与何雅战场拼杀到你死我活地步的……”似笑非笑看向兰泽“你知道是谁吗?” “不就是唐公嘛。” “当时双方一直僵持不下,最后唐冉选择了一个在我们看来完全是自寻死路的方向突破,硬生生用他自己和数万将士的性命为你父皇开出一条不可能之路。” “这事儿真不能赖唐公,还是靖国太菜!两人比武还知道护着点儿自个儿的命脉呢,更何况两军交战,那再不可能也得多少防着点儿呀。” “本就是因两国边境的一点儿摩擦而引发的一场小冲突,多少年了,也是见惯不怪了。每次都是先打打做个样子,等争取完各自的筹码然后坐下来和谈才是目的。可谁成想,”双手一摊“唐冉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楞是打出了灭国的气势!连命都不要了。”说着不觉忆往昔,“当时我于城上观望,目光所及之处,尸骸遍野,一片红色。唐冉已然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却还在浴血奋战。”瞅了眼空气“那种惨胜根本没必要嘛!” “听说,当时皇上和我大皇伯是太子热门,朝中文臣大多为大伯的湘王党,仅有军中部分支持川王。而与靖国一役,当时宣传的……说是打出了神川的尊严与气势,立我国威,震慑四境,使得军中瞬间倒向川王,最终形成文臣武将各压一方的局面。而我皇爷爷谥号‘仁’,那可是心怀天下、爱民如子的主,见不得因二子夺嫡而引发起国家大乱,让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权衡之下,立了皇上为太子。” “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能别成天道听途说、听风就是雨吗?!你皇爷爷是皇帝,不是菩萨!他之所以选你父皇,不过是借鉴了李渊的前车之鉴,知道就算有李元吉、罗艺、薛万彻、韦挺、王珪……湘王最终还是李建成!因为军队在你父皇手里!至于……” 看着兰泽“母后劝你,这次靖国之事你千万不要有外心,因为……”叹了口气“由于当时身为太尉的安国公刘仪始终中立,才有了之前的西征。那是你父皇在削军藩,也是身为帝王的清算。所以这次北上,不过是当年唐冉用命拼回来的惨胜在你父皇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爆发。” 苦笑了下“如今何雅篡位,靖国朝堂人心涣散,都在作着各自的盘算,你父皇是绝不会错过此般良机的。所以这一仗,它是在所难免。”叹了口气,“泽儿,你既知自己身份,便万不可越界。”知子莫若母,何皇后深知儿子的性格,担心他做出格的事。 兰泽见自己母后这条路走不通,便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在他看来,两国交战,输也不是,赢也不是,如此两难之下倒不如……打平呗。就像自己父皇当年那样,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后进行议和,签个和平协议,管个几年井水不犯河水。这在此时看来,却是上上策。于是便自北伐大军筹备起,开始与靖国互通情报。 针对陵王沿途的怠慢和消极行军,兰泽也是一再告诫靖国:切莫大意,以防有诈。可…… 第43章 兰澈问羽檄 刘川询斥候 对于自己这位混血表外孙的“殷勤献礼”,身为靖国国君,何雅自是不可能照单全收、兰泽说啥他都信的,尤其是自神川大军北上以来。 这各国之间互有细作这事儿甭管放哪朝哪代、国内国外都是无法避免之事,所以不管是神川国内还是北上军中,都有靖国眼线。而何雅通过自己眼线收集来的情报与兰泽给的,可说是大相径庭,甚至差得越来越离谱。以至于他每每看兰泽密信时,都不免要抬眼瞧下自己亲弟弟何纪,心话难道这就是打虎亲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自家兄弟看自家兄弟好吗? 但备战,是不能怠慢的。靖国自得到消息后,便开始应对。人也算了路程,觉得急行最多十日,所以在神川各方面还在筹备之时便早早开始调兵布防、全民动员。当神川大军正式出发之日,靖国已然是万事齐备、临阵以待了。可就在全国上下绷紧弦儿,铆足劲儿之际,敌人却迟迟不见。 探马也没闲着,不断得探了又报,报了再探,可都是敌军好似没怎么挪地方,还在路上露营、篝火,有吃有喝呢。 靖国守军每日望着空旷的城外——只有边境上神川的驻军一如既往的每天就像要最后攻城一般,装备整齐拉出来演练一遍,而这对于边境百姓、两边将士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之事,每天不听鸣金击鼓的声音反而不习惯。——可谓一如往常。 靖国人民也是,敌人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渐渐的,最初那种危机感变成了比当年唐解元坐望苍天等秋香还急切的焦躁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日高墙深垒、城门高悬、剑拔弩张的家家闭户,街道戒严的生活渐渐引起了靖国国内的民怨。——百姓总要正常过日子的,这种高压的战备状态对于普通人来说,本身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于是各方压力之下,何雅也只能无奈地下令重新放下城门,以免让他本就备受质疑的权威雪上加霜。 眼看着日子又过了一旬又半,这北上大军的征途才将将走了一半。以至于穆鑫每每看见兰肃都不觉紧握双拳,而兰肃却完全不以为然,全当看不见,还时不时从辂车的轩窗里伸出头,招呼马上的穆鑫“一起乘辂车吧。” 随行将校开始还是个个忿忿不平,可时间一长就也都习惯了。有时见兰肃一个人实在闲得发慌,还能主动上前陪着聊上几句闲天儿。至于士兵们,那可是乐在其中!本以为是去远赴一场硬仗,没成想一路走走停停,主打一个松弛不累,而且管吃管住,想着在哪儿呆着不得吃饭呀,所以也就乐此不彼了。 就这样,十万大军秋风习习马蹄缓,一路溜溜达达……气得穆鑫一有机会就寒碜兰肃,“当年玄奘一行要是这心态上路,估计一辈子都到不了西天,见不着佛祖如来了!” “什么叫‘一’辈子?!”兰肃乐着摆手“下辈子也难!” 路上为一解闲愁,兰肃是换着人得“请”上车陪聊。这次,轮到刘携当这倒霉孩子了。 于车门绣幰外,刘携就听车内的骠骑将军打着拍子、自顾自低声吟唱着小曲“……南楼夜月,东窗疏雨,金莲共醉。人静回廊,并肩携手,玉芝香里。念紫箫声断,巫阳梦觉,人何在、花空委。寂寞危栏触倚。望仙乡、水云无际。芸房花院,重来空锁,苍苔满地。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 挑绣幰,入车厢—— 军中主帅正斜倚几案、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尽管兰肃看到刘携立刻收了声转而优哉游哉得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他自带的瓜果梨桃。可这在刘携看来还是妥妥的纨绔作风,不着调!瞬间有种想抄起那果盘扣兰肃头上的冲动,并于心中暗骂:子玄是瞎吗?!这得多差的眼神儿才能相中这么个玩意儿啊?!等回朝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 耐着性子听着兰肃东拉西扯……突然想到,说来出发这么久了,倒是从未听这人提起过刘川,一次都没有,甚至哪怕与之相关的只字片语也都没有,好像这人在他这儿就从未存在过。于是试探着几次故意将话题引向刘川,却……都被兰肃立马儿岔开。 最后,此次聊天以刘携冷笑着留下句“看来此次出征,殿下是乐在其中。”告终。 兰肃瞧着刘携忿忿不平的背影……摇摇头,转而望向轩窗外。漫无目的得看了会儿风景,突然苦笑长叹:“难怪江淹说黯然**者,惟别而已矣啊……”不行呀,他还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不然,会太想刘川。 思念这东西真是奇怪,和距离居然成反比。离开得越远,想念的感觉越是强烈,且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兰肃想起出征前,他曾特意去辞别唐冉。当时那位叔父还调侃地问“怎么不多带个人?” 叫叔父是兰澈授意的,觉得这样称呼既无君臣的疏远又能不失礼数。其实按兰澈最初的意思是叫“仲父”,但被唐冉乐着拒绝了,理由是“秦时有吕不韦,东晋有王导,可见这‘仲父’啊,它不是个什么好词儿。” 兰澈却不以为然“内姜小白喊管夷吾不也‘仲父’吗?可见这称呼的褒贬啊,它也分人。” 唐冉开始还觉得有理,可……突然反应过来,瞪着兰澈“内管夷吾字仲,此‘仲’非彼‘仲’!” 兰澈乐着劝“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怕被人说‘王与马共天下’嘛。可咱俩这‘名器相予,御床与共’的关系,它也是实至名归、名副其实嘛。” 唐冉听罢更加摇头“还是别了,压力太大。”所以,就一直以“叔父”相称至今。 兰肃想起当时曾对唐冉念叨,说“我发现自己最近好像很喜欢和一个人待在一起。”见唐冉不语“叔父不好奇是谁吗?” “……” 兰肃想想也是问得多余——自己父皇的绣衣御史监察百官,叔父成天伴君左右,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于是“叔父觉得他怎样?” “难得的将帅之才。” “只是这样?!” “其他的……你问我啊?”见兰肃摸鼻子,唐冉不觉失笑——小时候但凡不好意思了便是这样。笑着拍拍兰肃肩膀,“这两人之间的事,岂是外人能懂的。你……问心无愧便好。”若有所思的样子更像另有所指。 又到了每天沿途安营扎寨的点儿了。现在穆鑫也是习以为常了,根本不等主帅发话便轻车熟路得自动开始下令。 兰肃在辂车里看着他指挥队伍,心里不觉偷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惯性吗?所以,哪怕是错的,但只要习惯了,它就变成对的了吗?还是,只要结局是对的,过程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呢?这……倒是挺像自己从小读的史书。 在高举“仁义礼智信勇诚忠孝”的信徒笔下,同样是弑父杀兄,李唐太宗就成了“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文武之才,高出前古。盖三代以还,中国之盛未之有也。” 同样是大逆不道、作乱犯上,周武王却被孔子说成“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实在描不白了,孟子干脆说“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者也。”主打一个就不承认! 这么想着,兰肃不禁摇头失笑,心中感叹,内商纣王都**了,周武还射人家尸首三箭,又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挂于白旗上。这还不算,还对人家已自杀的俩嬖妾也如法炮制,同一操作。这种人,还真是后世称颂的“至德也”啊。 下了辂车,伸着懒腰,舒展着身体,向营地走去。众将士见陵王,纷纷行礼。溜溜达达来到穆鑫身旁,怼怼这人“哎!我看这天儿也不早了,不如咱早点开饭吧。” 穆鑫无奈摇头,但却是一个字儿都懒得说,索性传令让火头军赶紧的。 将士们也都习惯了,吃着饭聊着天儿,看上去和郊游无二。 转眼已一更天,穆鑫巡视完军营,照惯例到主帅帐中汇报当日军务。 进账便见骠骑将军一身玄甲立于中军帐几案旁—— 低头侧目,面无表情。穆鑫竟看出神……于心中感叹着制服确实诱惑的同时“你这是唱哪出?”见对方笑而不语,转眼又发现食案上的饭菜光了盘,不觉半开玩笑“怎么?终于不挑食了?!”——出发到现在,这人就一直不停抱怨着伙食,从没吃过这么干净。见这人还是笑而不语,“咱这运送粮草的车马可都到边境了,你要还这么个行军速度,我看回头还得再运回来些。” “哈哈哈……你含沙射影地寒碜谁呢?!” “哎呦,你还知道寒碜啊?!” 兰肃歪头浅笑……突然深吸口气,对着穆鑫仰仰头“干正事儿吧!”不顾这人一脸疑问“来人!” 穆鑫一旁听着,陵王亲率八千骑兵,穆鑫为副将。赵吉为先锋,前头领路,高澄断后,即刻出发。刘携、宫诚率其余人马日夜疾行,务必三日后抵达边境。 部署完,兰肃拿起佩剑、兜鍪就往帐外去,见穆鑫还愣在原地“怎么?还在想运回些粮草的事儿呢?” “你!” “你什么你!赶紧得吧!” 几日后,未央前殿—— 兰澈正开朝会呢,就见黄门侍郎董秀从外殿急步到刘川身边,简单窃窃私语后将一封羽檄交于其手中。——神川有规定,即便朝堂之上,若遇紧急事务也可由黄门传话儿。余光盯着神色焦急的小将军三两下打开,眼神专注而……脸色煞白。兰澈意识到事儿不小,于是示意身边中书舍人让正在上奏的大臣停下。再看向刘川“车骑将军?” “……” 中书舍人赶紧提高嗓门“车骑将军刘川!” “臣在!”刘川被喊得有些懵。 “你可有事上奏?” 刘川犹豫了下,“启禀皇上,刚接军中急报,陵王率军四天之内连下三城,现已攻下靖国南部。” 满朝文武闻之开始窃窃私语……不知谁开的头“天佑我神川,恭喜皇上!”带着殿上列位官员一齐感恩皇恩浩荡。众人喜笑颜开之时,再看兰泽,脸色难看。兰溱,不以为然,而刘川,心事重重,完无队伍打胜仗后的喜悦。 兰澈瞧着,心里明白显然这羽檄上写的绝不只这些。于是宣布退朝,刘川宣明殿议事。 宣明殿内—— “咱北伐大军传来捷报,怎么你这代职大司马反倒……”兰澈品着茶“看着不高兴啊。” “臣……臣……”想说担心大军觉得矫情,想说担心兰肃那更是难为情,于是绊绊卡卡。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也是身为将帅的基本素养。”唐冉一旁圆场。 兰澈颇有些意外地瞧向唐冉,眼神中带着些许玩味,冲刘川努努嘴“你这是说刘川呢?还是说刘备呢?这儿可不是刘汉,这儿姓兰!” “臣不敢!”刘川连忙作揖。惹得唐冉不待见得瞅了眼兰澈。 兰澈偷乐之余,朝刘川抬抬手,示意其平身。“内羽檄上怎么说的呀?” 刘川稍作迟疑,仍旧是“陵王率军四天之内连下三城,现已攻下靖国南部。”随后补了句“急报简短,并未多言。” 兰澈瞥了眼这人,刚想开口,便听唐冉在清嗓子。“既如此,你回去后还需问明详情。” “是。” “后续增员如何啊?” “三日后便可陆续抵达前线。” 兰澈又问些粮草补给、各部门协调之类,便让刘川退了。看着小将军消失在视线中……“你干嘛拦我?!这小子可是明摆着欺君!”转向唐冉假装问罪。 “说欺君谈不上吧,毕竟人说的‘急报简短,并未多言’,它哪个字儿不是事实?” “哎哟,这么维护小将军?” “吃醋?” “谁?我?”一脸不屑“卿家若喜欢,朕一定成人之美!”毫不在意的语气下,将书案上的折扇扔到一边儿。 唐冉瞧着这假模假式之人不住得乐。 兰澈鉴貌辨色,略加思索“肃儿找过你?”几十年的形影不离、生死与共,已然无需言语、心有灵犀。 “出征前辞过行。” “哈!对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只是以军礼拜别,反倒特意跑你眼前儿辞行。”亦真亦假地吃起醋。见唐冉笑而不语“想当年我给他赐婚时,他那么不愿意可也没闹到你那儿去。现在为一人竟然专门去找你……” “赐婚一事,也是肃儿懂事,不想我为难。” “合着现在就不怕你为难了?!” “小将军做事进退有度,极有分寸,又怎会让我为难?!” “你呀,就护着肃儿吧。要不是有你,他也不敢一直行事乖张。” 似笑非笑“皇上只是拿臣做借口,来行这爱子之实罢了。” “你……”听着这如此见外之话,兰澈收起笑容,皱眉看着唐冉“我可从没拿你当过借口。” “那刚才怎么不直接问小将军要了羽檄?”索性拆穿这个借自己下台阶之人。 “那不你冲我咳嗽的吗?”兰澈开始耍赖。 “合着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的!我的不是!” 出了宣明殿—— 刘川大步流星出宫,上回见这速度还是在石渠阁挨完戒尺。飞奔回府,三步并两步入公堂,斥侯已在此等候。退了所有人,连忙问详情。 斥侯说陵王率八千骑兵马不停蹄、连日奔袭,其速度之快让即使通风报信的敌军也望尘莫及。终于于一日寅时前至两国边境——靖国最南城池汤泽。留所带骑兵营地休整,陵王自己带将校、汇合已披甲持锐的驻军立马儿发动进攻。 原来北伐大军还未出发前,陵王就已密令姜住将军于每日寅时拉队伍演练,因此汤泽城措手不及而瞬间被破城。后又顺势拿下由利、横手二城,届时已取得靖国南部地区。并说离开时,大军正乘胜攻打靖首都卫城仙北城并取得明显优势。 刘川耐着性子听完,连忙问了自己最关心之事“陵王有无亲自上阵?” “每战必定一马当先。” 话音未落,刘川“腾”地起身“可有受伤?” 给斥候吓一跳,赶紧“没,没有。”回话,又定定神儿“陵王未有受伤。” 刘川眼见长舒口气,坐回太师椅,神色凝重看着斥候“那‘尽屠之’是怎么回事?”羽檄上所书军情和刘川朝堂所言基本一致,除了三个字——尽屠之。 斥候据实汇报,说陵王在攻破首城时,便下令屠城,拿下一座屠一座。到羽檄送出之时,所拿三城不论士兵、百姓,男女老少,皆屠之。并下令放火烧城,共计屠杀十五万余人。 刘川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是陵王下的令?” “是。” “陵王亲自下的?!” 斥候抬眼看了下这位代职大司马,确认是那位西征打过实战的将领,不是某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挂职小白。简而言之,就是懂军队规矩的。所以未作解释而只一句“是。” 刘川也是读出了斥候眼中的质疑,可……不禁疑惑“陵王屠城之令,军中就没人阻拦吗?” “回将军,起初穆将军阻止,骠骑、镇北两位将军争执不下,高澄将军唯穆将军命令行事因此按兵不动,而众将领也是犹豫不绝,全军上下军心动荡。” “然后呢?” “陵王以违抗军令、动摇军心之罪将高澄将军,”看了眼刘川,“以黄钺,斩首于中军帐外。” 刘川一脸震惊……可转念一想,确实又没毛病。只是,如此杀伐果断,太出乎其意料。惊魂未定得点点头,示意继续。 “陵王还下令,我将士入城可随意抢夺财物并归个人所有。我军出其不意攻下首城并连屠两城后,当抵达第三城横手时,城中已闻风丧胆,大开城门投降。” 听到这儿,早已闭上眼的刘川深叹了口气“所以继续……杀降了?” “是。七万余人尽杀之。” 刘川感觉自己已然精疲力尽,挥挥手退下斥候,自己瘫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无法平静。 他无法想象当时兰肃是怎样的心情,这人,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每天眉眼弯弯、只知道吃喝玩乐、成天全无正形的人吗?想那左将军高澄也是银印紫绶,位次上卿,说杀就杀了,还允许士兵城中抢掠…… 突然明白了之前点将事兰肃为何执意避开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当时他在兰肃身边,一定抗议到底,绝不从命。此时,刘川手扶前额,使劲儿按着太阳穴,感觉当年西征都没这么伤神过,头简直快要炸了。但是,兰肃错了吗?……刘川很难说他错。 同为将帅,刘川心知肚明,兰肃的做法绝对正确,甚至堪称教科书级别。他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熟读的兵法…… 《将苑》开篇首句便是“夫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 《六韬》之《龙韬将威》有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贵大,……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刑上极,……是将威之所行也。” 《尉缭子》之《将令篇》曰:“左、右、中军皆有分职,若逾分而上请者死。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 《司马法》有曰:“凡战之道……因惧而戒,因欲而事,……是谓战法。” …… 屠城杀降是为了利用人的恐惧,放任将士抢掠是为了利用人的**,而杀将领是为了给他自己立军威,自己最担心就是兰肃军中无实权,而这些隐患兰肃自己都清除了。 刘川想起二人刚相识不久的中秋,兰肃喝高的那次,躺在床上笑言说他读这些兵法全都没用,还高谈阔论说兵法如同奕者之谱,设为之法,应变制胜则在人。 当时只觉是这人酒后的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原来兰肃比谁都熟读兵法,真正懂得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含义。 而那时兰肃之所以说对他刘子玄没用,或许正是看透了他,知道他狠不下心。 刘川不禁苦笑……如此杀伐果断、手腕强硬、铁石心肠,虽同为将帅,自己却实难及也。 第44章 北伐亲上阵 遇阻又缺粮 随着战事推进,北方战报越发频繁。自连下三城并顺势拿下卫城仙北后,神川军队已兵临靖国都永靖城下。靖国也是集结了几乎其北方城池所有兵力,准备背水一战。双方汇集于永靖城外,战斗已然进入白热化。 兰肃见靖国不断从北方增兵,便在占领卫城仙北城后,虽依旧下令屠城却并未烧之,而是以其作为据点,自己做出正面佯攻之态,实则命刘携带精兵,同宫诚所领宫山**队一同,经山路绕过永靖城池深入其北方。在兰肃看来,能否快速拿下北方各城池是这场战役胜负的关键。 他推算,面临北方城池遇袭,永靖无非两种选择—— 一、回吐兵力。可兵就这些,即便顺利回防,这一来一回也够折腾。到时自己坐收当年荀罂三驾疲楚的效果也是好的。 再说,兰肃深知刘携和宫诚的能力,虽说北方多峡谷,地势险峻,可宫山军队是人熟地熟、主场作战。再加上自己神川大军这一路“所向披靡”的造势,所以,任它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自己的“诸葛亮们”也会将靖国的“刘璋”拿下。 二、坐视不理。那可是正中兰肃下怀。 拿下北方城池,断其粮草援军,逐步将永靖城变为一座孤城。兰肃赌靖国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出城而是一定会把战事拖到靖人习惯作战的深冬,到时利用天气优势背水一战。 所以兰肃一路才会用雷霆手段,杀降屠城意在迅速推进,不给永靖留出调兵遣将、调运辎重的时间和人力。届时,神川只要围住,坐等一座孤城弹尽粮绝便可不战而胜——这是最低损耗的上之上策。 至于永靖要是出城欲夺回失地的情形……那刘携、宫诚不是刘璋,当年夷陵之战,火烧连营后那么有利的局面,陆逊都没敢乘胜追击,靖国要是非想挑战下这“不可为而为之”,那到时神川就可两面夹击,靖国腹背受敌便是自取灭亡,反倒是节省了时间。 此时,兰肃端坐中军帐,双目紧闭,双手抱于胸前。 穆鑫及各将校坐于两侧。 帐中异常安静,衬托着外面的金鼓声、喊杀声越发震耳欲聋…… 穆鑫仔细打量着此时面无表情、闭目养神的兰肃。前两日攻打卫城仙北城时的画面让他现在想起仍不寒而栗。 当时仙北派出五千精锐铁骑列阵,连人带马从头到脚全副铁甲武装。这般铁甲阵使得神川攻城将士死伤无数。就在久攻不下、束手无策之际,只见一匹披玄色马凯的战马从营地一跃而出。马上之人,一身玄甲,头戴兜鍪,掩面甲,手上还拖着把明晃晃的大镰刀,刀头外刃沿地面一路电光火石…… 眨眼间,人冲到两军阵前。下马,轻拍战马让其掉头返回。 再看兰肃,镰刀扛于肩头。穆鑫那时才知道那把自己一直纳闷的兵器原来是这么个拿法儿。其上部,人骸骨脊椎弯曲的弧度,与所持兵器之人的肩膀完美契合。近二米长、拥有优美弧度的刀头环于头顶,阳光下闪着刺眼寒光,散发着腾腾杀气。兰肃肩扛兵器没走了几步便被敌军包围,淹没在千匹战马踏起的尘土中…… 等尘土逐渐消散,战场慢慢清晰起来——随着镰刀的挥舞,刀刃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片倒地。穆鑫这才明白原来这兵器是这么个用法儿。想他第一次见这比兰肃还高的镰刀时,就好奇问过,纳闷儿这么个东西,近战根本用不上而骑马作战抡起来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根本无法分清敌我的,它究竟有何用。当时兰肃只半真半假说“震慑为主,最好不用。”而在自己追问下才神秘一句“到时给你个惊喜。” 此时,再看敌阵,陵王挥舞着镰刀,那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刀刃所及之处,血花四溅,肢体横飞,鬼哭狼嚎、此起彼伏的痛苦哀鸣之声,让敌阵俨然成了一处修罗场,以至于眨眼间,陵王周围便尸体成堆…… 看着兰肃像死神一样收割着一片接一片的鲜活生命,穆鑫仿佛见着当年香积寺前挥舞陌刀的李唐虢国公李嗣业。那所谓给自己的惊喜,就只剩下惊了,而“喜”……眼见敌军方阵陷入混乱,穆鑫亲自击鼓指挥军队破阵。瞬间,敌方军队被冲击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直到把战场上的敌军清场,兰肃才作罢。穆鑫望着这人……记得出征之日,见这人一身“素”甲,他还挺纳闷儿,觉得人靠衣裳马靠鞍,自古将帅在这战场上的行头就没有素净儿的,所以禁不住调侃“是为逃跑时方便吗?” 而兰肃则是以“《千字文》开篇天地玄黄,玄色为天,天行健,君子应自强不息。”作答,说得是铿锵有力、慷慨激昂。 穆鑫一度还挺感慨,可此时再看,当时完全是着了这人的道,什么君子自强不息,不过是兰肃一拍脑袋的信口开河。只因无任何纹饰而使得甲胄表面极为光滑,在如此杀戮下,每滴鲜血都能顺畅得流下。即使那些没来得及流走而被风干的血液,在玄色的衬托下也奇迹般地消失。 而兰肃手中的镰刀更是滴血未沾。这套玄色“素”甲使得陵王在一片浮尸的红色血海中反而成了最为洁净之人。看着披坚持锐,下着屠城令的陵王,穆鑫觉得这经常一副乐呵呵、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全无正形之人,此刻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阎王。 此时,将士来报说虽奋力拼杀一整天,战线仍无法向前推进。 “鸣金收兵。”兰肃淡淡一句。经过数次实战,身为主帅的他已牢牢掌握军中话语权并获得了全军上下一直的尊敬,除了……“有什么好方法?”转而征求主将意见。 穆鑫负气道:“降不降都是死时,任谁都会拼死一搏。” 兰肃听出这话是冲自己屠城杀降去的,于是摇头“你这话我不认同。现在靖国的殊死抵抗,不过是拼死一搏下的孤注一掷。说白了就是,就算咱们一路过来秋毫无犯,现在的情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人家是政权易主可国内还是国泰民安,咱打的不是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的解放战争,咱是妥妥的侵略!如果不利用新君得位存疑的间隙,屠城杀降得连吓带骗快速推进,借着恐慌情绪蔓延,在靖国内民众不知所措、未辨是非之际,尽可能为咱们争取时间,” 看着穆鑫“等拖到靖国舆论一致,神川这侵略者的形象一旦被确立,到时人家上下齐心,保家卫国,这一仗可就凶多吉少了。不是吗?” 穆鑫虽说知道这人是对的,可不知为何就是气儿不顺,索性“你说是就是吧。”起身离帐。 望着穆鑫消失的背影,兰肃深呼口气。 接下来得几日,前线推进极度缓慢,居高不下的伤亡数换来的可谓杯水车薪,几乎裹足不前。 中军帐内—— 兰肃收刘携军报,说北上攻城的军队在顺利夺下几座城池后,在攻打卫城五目时遭遇到顽强抵抗,兰肃便叫来穆鑫赶紧商量对策。就在二人看着沙盘研究之际,负责粮草登记清点日结的仓曹掾入帐内,说是京城粮草告急,如断运,那十日后军队将断粮。 听闻此言,兰肃瞬间看向穆鑫。 穆鑫也是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得脱口而出“‘京城’粮草告急?!” “据说是今年夏季南方水灾,导致秋粮无收。现在全国上下粮食紧缺,各地粮仓均在开仓放粮,故无粮可运。” “夏季水灾?!”穆鑫又是一脸难以置信,转眼看向兰肃“这夏天时可没听说呀。” 兰肃震惊的同时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如同面对河流,凶险的从不是水流的湍急而是深不见底的“未知”——现在这自打确定出征之时就一直“期待”的坑终于给他挖了。心里自我安慰着只有水落石出了才可一目了然、对症下药的同时,不忘脸坏笑看着穆鑫“这治粟都尉和均输令虽是司农寺官吏,可好像也是恭王门生。莫非这朝中,是有人唯恐你迟迟归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 “那不然呢?”一手撑头,另一手手指轮番敲打着几案……突然指着沙盘一处,“仙北城往北百里有一水坝,白起当年攻鄢城时就留了案例,让刘携有样学样,连夜筑堤蓄水、修渠引水,”长叹口气“淹城吧。” 要说穆鑫此时对陵王能做出如此“毫无人性”的决定是意外也不意外,只是“那城中可有数万百姓!” 兰肃抬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说过,我说是就是吗?” “你……!” 兰肃坚持己见,在檄上写完帅令插上稚羽,命人将其送至刘携处。又对着粮草官一番安抚,让其不必节省,按照常供给队伍便是,十日内永靖城必破! 粮草官信心满满得离去,帐内只留将帅二人。 穆鑫狐疑地盯着兰肃“十日内永靖城必破?”见兰肃低头乐“你这平日里骗鬼的伎俩,用在这儿它不好使!” “哎!”兰肃长叹口气,苦笑“那怎么办?要是被众将士知道自己粮草将断,这仗还有法儿打吗?!” “可哪有不透风的墙啊?!这件事一会儿便会在军中一传十十传百。再说,即使咱守口如瓶,那给你挖了这坑的有心之人,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同步散布谣言、动摇军心。” “所以呀,咱才更不能慌啊。就是装,也得装出若无其事、胸有成竹!当年丞相城楼之上怎么弹得琴,咱现在就得怎么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懂吗?!”说完,闭目仰天,嘴里哼起戏。 穆鑫一旁瞧着也是没辙。“这装什么也总该有个限度吧。咱且不讨论望梅止渴它是否真实发生过,咱就权当它可行!可让人上阵杀敌却不给人饭吃,全靠画饼充饥可是实打实得不成啊!” 兰肃乐,嘴里继续哼着戏…… “到时不但要自乱阵脚、军心涣散,就是……那违抗军令、逃兵都是轻的,更有甚者会反水变节、临阵倒戈,你知道吗?” 还是哼着戏…… “啧!你!……和你说正经的呢!”见兰肃像聋了一般完全不理会自己,穆鑫负气得将头扭向一旁,索性眼不见为净。 此时帐内异常安静,只剩兰肃哼着的戏曲。穆鑫“被迫”之下细听唱词“……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只有我的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摇摇头,可终是没憋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唱《空城计》?!” 学着京剧的念白“穆将军稍安勿躁哪~~” “你!……兰孝陵!” “哎呀!至于嘛?!”收起戏谑“人孔明就剩俩书童,可在面对司马懿的千军万马时还依然淡定自若,咱现在不就缺口吃的嘛,才哪儿到哪儿呀?又岂能自乱了阵脚?!”换回京剧念白“将军只管与我……”说着重新合上眼继续哼唱“……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 穆鑫此时真是有种举头问苍天,苍天亦惘然的无助感。早知今日,当日朝堂之上就不会答应随这人一同出征了……吗? 仔细端详兰肃……虽说一路“养尊处优”可明显比出征前瘦了一大圈儿。此时整个人虽佯装淡然可……难掩的疲态。想来这几日兰肃一直是身不卸甲,每天只见缝插针于几案边小憩,其余时间不是在一马当先的领军作战就是在埋头于案边研究作战,可谓毫无懈怠。这样一个主帅,很难挑出其个“不”字。 想到此,穆鑫不觉轻叹口气。此次出征倒是让他对兰肃有了新的认识。以前总觉得这人虽博古通今、风流倜傥却依旧属纨绔子弟、玩世不恭。而这场战争打到这个时候,从出发开始,这一路,可谓一切尽在其掌控之中,他才是那个早有打算之人。 战场上,每战必身先士卒,绝无犹豫不决、贪生怕死。想来这可是此人第一次上战场,难道他就不怕吗?怎么就能如此无所畏惧?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冷静之时却又是那般不近人情。 对比之前领兵,穆鑫突觉这次的特别……说轻松,自是有些不妥。毕竟从备战到这一路上,前前后后都是他在操持,可谓比之前只动嘴施号令更辛苦,但…… 对!是踏实。细想下来,应该是因为有眼前这人在吧。虽说自己操持着一切,虽说这人还是初登战场,但兰肃就像是一家的主心骨,会让人不自觉得想要去依靠他。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心安”吧。突然想起苏子瞻的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心之所安,身之所归……吗。再次审视兰肃……这人骨子里其实是极具责任感之人。于公,可委以重任而于私,可托付一生。这样想着,心里竟不由羡慕起刘川。 兰肃见半天无声,抬头,看穆鑫正站着出神“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帐中休息吧。”说完便盯向沙盘。 明明自己已疲惫不堪,可全无皇子王孙的娇气,还能对人如此温柔……穆鑫竟不觉笑出声。抬腿迈步——没有离开而是至兰肃身旁坐下。上身前探,盯着他“你呀……” “我怎么了?” 穆鑫想说,你知道自己有多好吗?可这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为什么都晒不黑呢?” “嗯?”被突然这么一句问愣了。“是吗?我倒没留意……”看看自己双手,再对比穆鑫深深的肤色……“好像确实。”可瞧着穆鑫双眸,读出那眼神中的另有深意。 “看来是天生的。” “啊……嗯。” “我呀,”穆鑫有些遗憾又有些自嘲地笑“却是无法拥有。” 兰肃算是听明白了,在拿肤色喻人呢。笑着摸了摸鼻子“你要这干嘛?又没什么特别。” “可我喜欢。”仍旧目不转睛。 “这人啊,越是得不到的才越想要,还真就和喜不喜欢没半点儿关系。” “是吗?” “不是吗?” “嗯……”穆鑫摇了摇头“不是。” “这儿就不是我说是就是了?” 穆鑫被逗乐了“你这是要记到什么时候?!”凝视着兰肃——昔日时刻神采飞扬的陵王,此时一副倦容,面色暗沉,眼白布满血丝外加一对少见的黑眼圈……终于一声叹息,心疼地轻抚这人脸庞“你我之间还用如此见外吗?” “啊?” “又没外人,在我面前还用如此强撑吗?” “我……” “刚才内出《空城计》,你敢说不是为了让我放心?”也是想明白了兰肃的言行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为安抚所有人,包括他穆鑫。 “你呀……不然呢?”兰肃摸着鼻子乐“人玄德公能哭出个江山来,我能哭出堆粮草来吗?你虽说久经沙场,可打得净是以多欺少、辎重敞开儿用、后勤保障全面跟上的仗,”笑看着穆鑫,模仿着这人刚才那句“你敢说不是?” “这……”尬笑着一句“夸大其词。” “所谓无知者无畏,我未经沙场,虽深知缺粮的恐怖可更多的是想象。而你,”抬眼盯着穆鑫“亲身经历过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杀戮,想来应该会更不安吧。” “你……”顿觉无语凝噎。深叹口气“我去让人煮些粥来,你多少吃点儿吧。回头我盯着,你踏实睡会儿。”说着便要起身。 兰肃拽下这人“不必了。” “咱现在是缺粮,但也不差你这口。”继续劝着。 “我是为节约内口粮食吗?!我是……”兰肃苦笑“真吃不下呀。”倒是说了句实话。起身伸着懒腰,开始在帐中踱步……望着帐外萧瑟的寒风……突然摇头感慨道:“此时真该吟诵下《满江红》。” 穆鑫点头。“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铿锵有力、壮志豪迈。 兰肃回头盯着这瞬间满血之人……突然坏笑道:“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明月楼台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嗟往事,今来何待,山风吹雨征衫薄。向此际、羸马独骎,情怀恶呀。” “你!” 瞧着嗔目结舌的穆鑫,兰肃放声大笑。“我说的《满江红》不是内岳鹏举的,是人辛弃疾的!” “你……”见兰肃重现其煦日暖阳般的招牌式笑容,也算放下心来。刚说了句“行吧。”突见兰肃捂住左耳,眉头紧皱,同时面露痛苦状,穆鑫赶紧上前查看。 “没事儿,没事儿。”手掌揉着耳朵,用力晃着头。“只是耳鸣得有些难受。” 穆鑫看着眼前这人,想来从高澄被以军令处斩后,自己便因气不过而对这军中诸事撒手不管,全丢给兰肃一人。而兰肃默默地一人抗下所有,带领大军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攻城掠地,终于兵临这靖国国都城下。现在想想,毕竟十几万性命,军国大事,生死存亡,这种时候孩子气的却是他穆鑫自己。 而兰肃,对此却从未说过自己一句,就这么宠着,放任他胡来。这……大概就是兰肃特有的、兰肃式的温柔吧——与斩杀敌军时的冷血形成对比鲜明。这个人,还真是个巨大的矛盾体。如此看来,这搬成熟稳重、以大局为重,自己倒是不如人人口中“不肖”的陵王了。 可兰肃毕竟和自己这种常年在一线的人不同。何况真刀实枪、你死我活地战场拼杀,神经时刻保持高度紧绷,更是消耗人精气。他们这些习惯了的尚且吃不消,更何况这从小皇宫长大的。即使再精通骑射,也只是作为平日休闲之用的人。能坚持到现在,已实属不易。穆鑫看着兰肃,心里别提多愧疚和心疼了。于是诚心诚意得“你睡会儿吧,哪怕只一会儿。” 兰肃摆着手,坚持己见。若有所思之下“其实这个时候……都快坚持不住了吧。不如……”看向穆鑫。 “莫非你想……夜袭?” “嗯!” 第45章 夜袭痛失留影 穆鑫攻城难下 一缕晨光从地平线破茧而出,却破不了战场上的杀戮…… 两军从昨晚一直拼杀到现在。此时抬眼望去,遍地的鲜血反着光,一望无际跳跃的红色,连天接日。一片片尸体横于血泊之中,任由人踩马踏…… 借着夜袭,历经一夜奋战,神川军队取得明显优势。靖国只能且战且退,想要退回城中。 兰肃深知若让其退守城池,以自己现有粮草,对方只要闭城不出便可拖死神川,于是率领军队奋起直追…… 眼见快到城门之际,只见靖国一队人马调转马头,朝自己方向冲来。带头的,便是靖国国君的亲弟弟、大将军何纪。 兰肃策马迎上,二人于永靖城下打了起来。这何纪人高马大,力气过人,打仗全凭股蛮力。开始几个回合,兰肃招架得确实吃力。但几招过后,也就逐渐摸清了其程咬金三板斧的套路。二人你来我往,兰肃眼瞅着靖**队撤回城中,心里是又急又气,索性带着人将靖国断后的人马团团围住,绝不放走一人。 而何纪这边也不甘示弱,指挥着一众妄图杀出一条回城的血路。 这体格大是优势也是劣势,拖着这么大的身躯打架,消耗自然也大,而再大的力气它也有用完的时候。何纪擅长的,是速战速决。兰肃正是看透了这点,便一直拖着他,令其无法脱身而等其自己慢慢消耗、竭力。 果不其然,几十个回合下来,这人便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兰肃瞅准对方一个“不到位”,手中玄色长枪将其挑于马下,使出全力正欲补枪之际,两支冷箭迎面而来。 眼瞧着箭矢直奔胸口夺命而来,可兰肃此时已然由于惯性而收不回力,心中咯噔一下,暗自一句:干了!这回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留影前腿蹬地,高高跃起…… 兰肃紧拽马缰,差点被掀翻马下。 留影为其主人挡住了两支来箭,虽中箭,可落地后还是立即向后转身,飞一般得想把兰肃带出战场,带到安全地带。可没跑出多远,便支撑不住,可即便如此,还是缓慢倒地,怕伤到兰肃。 兰肃此时内心几近崩溃,顺着冷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外瓮城马道上有一人,手持弓箭,正看向自己——这人便是靖国君何雅。兰肃出征前就听唐冉说过这人,当年也是与他叔父难分伯仲的主。今日相见,新仇旧恨便更觉眼红。再看刚被自己挑于马下的何纪——已爬起身,正往城门方向跑…… 兰肃三步并两步来到为自己持弓的将士身边,伸手夺过自己的步弓“爵饧”,拉弓引射,将靖国大将军死死钉于黄土之上。 继续搭箭引弓,感觉弦已被拉到极限,马上就要被拉断……放手,一支箭朝何雅飞去……何雅不得不赶紧后退几步,看着脚旁插入砖土的箭矢,瞪向兰肃……此时,这两人间的仇恨,已然不共戴天…… 穆鑫命人将留影入土为安,立木牌上书“爱驹留影”。兰肃一身甲胄,外罩长袍,单膝蹲与碑前,轻抚着碑上“留影”二字,久久不肯离去。 穆鑫在旁边陪着,他从未见过兰肃这般表情——完全的“面无表情”,整个人透着刺骨的寒气,冷若冰霜。想来,虽然见彰马厩里骏马无数,可兰肃独爱这匹,走哪儿都带着。之前听他提过一句,说是从小养的,好像是小时候母亲送的。若是如此,那留影对于兰肃而言,就不只是一匹马,更是那仅有的母子相处时光的见证,承载着他对于自己母亲的回忆,能不重要吗? 兰肃继续在墓前站了许久…… 穆鑫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便到兰肃身边,轻语道:“该回了。”见这人还是未动“孝陵……” 兰肃略微侧头,思索片刻,便又恋恋不舍地看回墓碑…… “孝陵,知道你的马金贵,可毕竟还是马,你身为主帅,为匹马这样,你让这牺牲在战场上的将士们情何以堪。” “若不是留影,现在躺在这里的,便是我。”语气冰冷。“虽为牲畜却救我性命,而那些生而为人的,却在自相残杀。人与畜生,如何?” “可……”重换了个切入点“毕竟不光人,那马死了它也不能复生啊。如今正在两军交战的褃节儿上,需要主帅情绪稳定,这对于指挥十几万人的军队主帅而言是最基本的素养啊。况且就算刘秀那种位面之子,打仗也没有不损耗的。可现在真不是消沉的时候,还是……节哀吧。” 兰肃长叹口气“少小便与我相随,沙场征战从无畏。如今玉骨静入土,路上空留马行痕。”仰头望天,看到喉结微动。“此一别,再见不知何处……” 终被劝回中军帐,可兰肃仍盯着放于几案之上的留影的马铠发呆…… 穆鑫一旁瞧着,坐到这人身边,=“哎,我有个想法。回头等咱拿下靖国,就把它这国都永靖城改名叫留影,城外建留影庙,从此留影的形象便是他们靖人的文化图腾,但凡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得上供烧香,你说怎么样?” 兰肃白了眼这人“你这安慰人的方式还怪特别的。” 眼瞧这人愿意说话了,便继续往前凑着“你看啊,留影虽说遭此劫难,但它可是英勇护主,算功德无量吧?” 斩钉截铁“那当然!” “所以啊,它也算是功德圆满,日后必定能羽化升仙。它到了天上不比跟着你强?!这日后它可就是你的‘温都根查干’了,而你也算在天上有了人,回头遇着什么事儿,说不定还能拉你一把,保你个平安。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就别搁这儿自顾自怜了。” “你……”兰肃瞅着穆鑫“照你这么聊,这还是喜事了?!” “你呀,人李老头说了,福兮祸兮福祸兮。你这用留影从鬼门关换回来的小命,不得好好活着呀?!再说了,”说着拿起食案上的粥,“大敌当前,你什么都不吃可对不起留影昂。” 兰肃不情愿得撇了眼人和食案“就你最烦!”说罢,还是乖乖就范。 次日—— 兰肃命穆鑫监军,自己欲亲自率军攻城。穆鑫坚决不允。 “我需要你同意吗?!”兰肃冷着脸。 “你现在有伤在身,不可勉强!”穆鑫此时全无二心,只因担心眼前这人。因为与何纪的过招儿,加上后面使出简直要把弓弦拉断的力气引射,导致兰肃肩部损伤,使不上力不说,连抬起都有些费劲。 可兰肃怎么可能听话,对着穆鑫“军令如山!”说完便转身往帐外走。 “兰孝陵!我突然想起出发前你那小将军曾特别嘱托于我,说是战场上只许你督战。”见兰肃停住脚步,回头,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自己,“……所以今日,不如我领军,你督战。” 听罢这话,兰肃低头思索,知道应该是自己的言行让这人无计可施了才会出此下策。因为但凡有它法,以穆鑫的自尊心也决不允许自个儿搬出刘川。可这人如此“低声下气”就只是源于对自己的关心……吗?于是“行吧。”可…… 踱步到帐门处,望向帐外“只是不知穆将军可否愿与我立下军令状?”回头,看到穆鑫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若是今日攻不下这永靖城,你!”指着穆鑫。 穆鑫心中一惊,一时不知兰肃是抽得哪门子风。定了定神儿“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虽不知兰肃所为何,但他就是想赌赌这人对自己的情义。 兰肃盯着穆鑫良久……“以后不许再搬刘子玄压我。” “就这?!” “不行?!” “我拿命攻城就顶你小将军一句话?!”一股莫名火油然而生“兰孝陵!这么多年来我处处为你着想,却不及你认识几天之人的一句话?!”说罢,抄起兜鍪愤然离帐。 穆鑫虽说一肚子气,但好歹是专业人士。此时满腔怒火转化成无限战力,率军搭云梯、出吕公车、投石车……试了多种方法,但永靖城防守严密、固若金汤。至日落时分,还是仍未攻下。当听到后方鸣金之时,穆鑫气得恨不得手撕城墙。极不情愿收兵,携几位将校入中军帐。 “永靖城临海而建,从陆上本就易守难攻,攻不下,不怨你们,快回帐中休息吧。”兰肃安慰着下属让他们各自回营。转头略带笑意得看向穆鑫,“看来这激将法在你身上不管用呀。”意指之前的“军令状”。 而穆鑫听罢,索性将兜鍪重重扔向侧边几案,一屁股坐下,侧头望向帐外。 兰肃在几案后,斜靠着凭几“哎!刚送来的,说粮草三日后运到。”向回头看过来得穆鑫晃了晃手中羽檄,又补了句“从新羽国。” “新羽?” “嗯,由骑都尉韩樱亲自押运。” 新羽国,位于靖国南方,韩樱父亲为现任国君,其母乃当今皇上同父异母妹。所以按辈分,韩樱管神川国君兰澈叫舅,也是兰肃表弟。 神川向来有诸侯国世子送神川抚养,长大后入朝堂为官的传统,直到自己国内君主驾崩,才可回母国继承王位。美其名曰保证其继任者与神川始终一心,实则是培养一种骨子里的奴性。而由于其从小长于神川,在母国毫无根基,所以想要牢固掌握母国政权,只能完全依靠神川,宫诚亦是如此。 所以当时出征兰肃特意点将宫诚,意在保证打起仗来,他们第一不裹乱。再者,因其为“当地人”,熟悉环境且临时缺个兵、短个粮的,也可及时补充,为自己军队留出缓冲时间。还有一层考虑是唐冉提醒的,若此时诸侯国有异动,便能趁机测出其国内真实的政治倾向,使得朝廷可以及时调整对该国的政策。 可不管宫山还是新羽都是国力有限。想要靠其供应主力部队的十几万号人连续作战,怎么说呢?但凡他们要有这国力,也不会甘心臣服做诸侯国。而兰肃当初没打新羽主意,除了觉得神川加上宫山足够了外,主要还是因其小国寡民。可没成想,昔日里可有可无的主,现在还得靠人家。 “可新羽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吧?让它如此短时间内筹集十几万人的粮草……最多也就几日之用。三日?最多不过五天。”穆鑫也是了解新羽国力。“还要留出回程的粮草,就算中途有接应,可要想在七日之内拿下永靖城,也恐非易事。” 兰肃点头称是,可“有总比没有强吧?” 穆鑫也是没了刚才因失力而引发的怒气,梳理着自开战以来兰肃的策略、用兵……“再易守难攻,只要将其变为一座孤城,我军什么都不必做,只等其城中粮草殆尽,便可不攻自破。只是,怎料到我军这粮草供应也会出状况。”对于兰肃堪称完美的盘算,同为将领,穆鑫不知是惋惜还是嫉妒,反正心里是一言难尽。 “《汉书食货志》说呀,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任它再坚实的城池,再多的军队,这要是没粮呀,都白搭!永靖城从北方调了大量军队,估算现在城中粮草,省着吃最多也就够七日。但……” 伸了个懒腰“可惜呀!千算万算,还是失算。没想到临门一脚了,自己人居然拉胯。”说着,乐着摇头,“还得怪自个儿太年轻呀!低估了对手,高估了队友。瞧这跟头栽得,”双手一摊“堪比当年西汉高祖的白登之围。” “你这……”一番话让穆鑫听得苦笑不得。 “不过这打仗嘛,意外也是常态。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由我便是。” “你……只剩七日,要怎么攻下这城?”穆鑫并未从命反而显得有些烦躁。 “本来呢,还想着佯装一下。”兰肃嘴角一撇,冷笑着“但估计咱们粮草断运一事,对方早已知晓,”空着的一只手的手指轮番敲打着几案,“骗不了了啊。只要守住七日,敌人便不得不撤军。换我,也一定会死守到底。所以啊,”朝穆鑫扬扬下巴“攻不下很正常,换谁都一样!”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安慰自家将领?”不觉重新审视兰肃…… 这人啊,也是奇怪,就拿吃来说,喜欢吃的,多久都不会腻。不喜欢吃的,是一口都不沾。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是连瞧都不瞧一眼,但对于喜欢的事物却能喜欢到极致。 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这人就是有种本事——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在无意间——会让对方觉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而世间万物皆在围绕自己转。这个世间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到只剩彼此。但穆鑫知道,兰肃眼里的世间绝非如此。他很好奇兰肃眼里的人世间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给了对方,那他自己呢?留在他兰肃心里的,又剩下什么?这样想着,不觉感慨“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兰肃斜靠着凭几“我就权当这是你对我的称赞咯。”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穆鑫真的好奇。 “不如……咱们先佯装撤退,待靖国城门大开后杀它个回马枪。”逗着穆鑫。 “你……认真的吗?!若我是靖国国君,为防有诈,一定会守到己方粮草用尽,不得不出之日再开城门。” “那要不……”继续逗着这人“就看最后谁能扛得住饿?”朝穆鑫挑挑眉“你不吃饭能扛几天?”见穆鑫还真认真思考起来“哈哈哈……反正我呀,可一顿都少不了。” 营地对面—— 靖国国君何雅此时正立于城楼之上…… 当日军队退守城中,神川便将何纪以及当时断后的所有人的肉身串成一根根人柱,钉于永靖城城门不远处。此时,上空盘旋着成群的乌鸦、秃鹰并轮番啄食着…… 眼睁睁看着亲弟弟遇害,又眼巴巴看着遗体被蚕食,而自己次次都是无能为力……何雅双拳紧握,瞋目切齿地望向神川营地。他恨不得此时就率军出城,将敌军那个一身玄甲的将领碎尸万段。 想起之前神川国内细作的情报,说对方领军七皇子陵王,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又想起随着神川军队一路北上的密报,在感叹其惑敌之法的同时,倒也觉得这陵王着实是个有趣的人物。如果不是对手,应该会成为惺惺相惜之士。可如今……只想将其撕得粉碎、挫骨扬灰。 何雅强压心头愤怒,盘算着刚收到的密报——新羽国将为神川提供粮草补给。可众所周知,就新羽国力而言,就算给它一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筹出十几万人的辎重,更别说只几天时间。所以,其所供粮草根本坚持不了几天。但同样,自家的粮草也坚持不了多久。算来算去,双方应该差不多。 不同的是,神川为客场作战,不能等粮草都吃完了再走,那就等于在回程路上自掘坟墓。所以,再坚持守五日,最多七日,到时,对方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撤军。只是……望着远处那一片人柱,不杀对方主帅又怎能解自己这心头之恨! 等帐中只剩自己一人,兰肃再次看着一直握于手中的羽檄…… 所谓字如其人真是没错,上面清清秀秀的字迹,真是见字如面。而这羽檄上,除了告诉自己新羽运粮之事外,还有四个字“勿撤围之”。惜字如金,是他的作风。 就不能多写几个字吗?就不能再多附一封书信吗?就不想念自己吗?那时他肯定还不知道留影的事吧,可就算留影不出事,就不能倾诉下相思之苦吗?……感觉如果此时人在自己面前,真能被埋怨死。 深叹口气,他……能不想吗?从自己出发后,两人就一直互通文书,但全为公务,无半字私语。两人都在极度克制,生怕一旦打开述说的闸门,那犹如滔天洪水般的相思便会将人变得只“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而茶饭不思,正事儿不干。 可即便是只言片语的公事也能感觉到对方一直在自己身边,虽然物理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但心理上,那人却是不曾离开过自己,一直就在自己左右。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 如今这“勿撤围之”四个字,真是字越少事儿越大。想起之前二人聊闲天儿时,曾聊起军队之事。听说当时为锻炼这人,国公曾让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从基层开始,什么职位都任过,什么事务都管过。所以,其对粮草的消耗肯定比自己更清楚。而这个时候特意嘱咐自己不要撤退,想来他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这粮草可不能画饼,不撤退就得实实在在地拿粮来。那这粮从哪儿来?不管从哪儿来,朝中都会有人下绊子。想着这人这次要应对的,是朝堂上的“阴”谋,兰肃便有些惴惴不安。 虽说兰肃认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有国公在,即使国公不好使了,还有自己叔父在。自己特意托付之人,叔父绝不会袖手旁观。可……还是觉得不放心。说白了,刘川要对付朝堂上的魑魅魍魉,兰肃认为这人还是太嫩。 此时,看着羽檄无奈地摇头……明明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这人稍安勿躁,可这人……还真是个不听话的主。但一想到有这么个人,时刻惦记着自己,日夜为自己操心,兰肃心里还是暖暖的。只是…… 兰肃感慨:想让我步当年明成祖朱棣北伐缺粮而被迫退兵的后尘吗?当我诸葛孔明呢?受制于粮草,六出祁山都不成,最终饮恨五丈原……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刘子玄呀刘子玄,我兰肃要是只会坐等别人来解困,怕是也走不到今天! 第46章 宣明议断粮 恭王邸求和 自出发以来,斥候的军报、主帅与国内大司马间的文书就没断过。或者说,哪次打仗,前后方的通信也没如此频繁过。 每每收到情报,刘川都会到沙盘前给兰肃复盘。随着战事的展开,看着沙盘上标记的一个个节点,一条条线路,兰肃的思路越来越跃然眼前。他发现,这人真是下手狠辣、直奔要害、雷厉风行且滴水不漏。杀敌之坚决,斩草除根之彻底,绝不给自己留任何后患。观其行事,只见那霹雳手段,哪有丝毫的菩萨心肠,简直就是冷酷到了极致。 再看兰肃下的这盘棋…… 渐渐地,棋盘上敌方就只剩永靖城这一颗孤子。只要围住,便可不攻自破。若真能如此收场,那便是最省时省力的打法,可谓上之上策。 只是,不出意外的还是出了意外。前几日于朝堂之上听司农禀奏粮草断供一事时,刘川整个人都快炸了——打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说缺粮,这不是害人吗?!再抬眼瞧对面,文东武西,文官队伍中的兰泽、兰溱,一个个还真是难掩的喜庆。刘川不禁想上前,替曹植问出那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退了朝,刘川被兰澈叫去宣明殿。听穆司农说才知道是秋粮欠收所至。而此时兰澈也纳闷儿,直问夏天水灾为何没报?穆慎也是百口莫辩,只好坦言说是这下面官员没报,他确实不知道。看得出穆慎也是又急又气,毕竟自家独子也在前线,若不是这样,这种局面下还真是说不清了。——穆慎,字季方,九卿之一,任司农一职,穆鑫之父。 于是一屋子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先让新羽救个急,所以就派了韩樱去联系此事。至于后续粮草供给,还要穆慎回去尽快调配。 看着众人离开,兰澈看向唐冉“怎么回事?”见唐冉不语,有些恼火,提高了些嗓门“为什么不说话?”看得出着急了。 “若没记错,那司农寺属官的治粟都尉和均输令,二人乃是多年前恭王所荐。” 兰澈恍然大悟——难怪不说话,让人怎么说?说是你亲儿子捣鼓的?“内什么,我……刚有些急,对不住了。” 唐冉倒也没那么玻璃心,只不咸不淡一句“你家事儿真多。” “哎?你!……行吧,你不生气就行。那现在怎么办?”征求唐冉意见。 “看你。” “看我什么?” “自然是按皇上的旨意处置了。”冷冷的语气说着恭敬的字词。 “你这……”兰澈也是无奈,“恭王做出这种事儿,说他好吧……确实长进了,知道打蛇打七寸,一出手便切中要害,比那只知道递送情报的荣王强太多。可要说他不好吧……这举国上下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北伐,可他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下绊子,真是让他气死!”边骂兰溱边眄唐冉。见唐冉一直板着脸“可是呢,这毕竟是亲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能怎么办呢?”一脸老父亲的愁容。 “所以皇上是想息事宁人?!”唐冉少见的瞪眼。 “哎呀哎呀,我知道,知道。这带兵的是肃儿,你担心是人之常情。只是……”满脸为难状。一般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揣测圣意,然后顺着皇上话的意思,给天子个台阶儿下,事儿也就过了。可现在,唐冉就是不搭话。“这只是啊……”兰澈只好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可唐冉还是不搭话。 “我说!这只是啊!”兰澈被气乐了,笑着朝唐冉喊着。 唐冉白了眼这人,转身就往殿外走。 兰澈赶紧起身,边抱怨着“肃儿内一言不合就走人的毛病绝对是跟你学的!”边三步并两步追上人,抓住手腕,“干嘛呢?我开玩笑呢。真生气了?” “皇上可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但凡玩笑必有认真的成份?”见兰澈瞬间不自在,唐冉也不想继续为难这人,于是轻叹口气“臣只是还从未如此担心过谁。” “你……”眼见唐冉全无往日的从容,又一个劲儿上敬语,兰澈在感慨关心则乱,任谁都逃不过的同时,知道兰溱这次可是触到这人的逆鳞了。于是赶紧缓和气氛“从未有过吗?连我也算上?” “是!” “哎?!你……!” “以肃儿的性格,不破城他是绝不会撤军的。……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他去。”唐冉一脸懊悔地喃喃低语。 “你呀,还好我提前问过你,要不现在得被你埋怨死。”苦笑着叹了口气“让肃儿去,是因为咱同靖国开战之事,若想要让缙国按兵不动,他都不是最佳,而是唯一人选。这你认同吧?” “就你鸡贼!” 兰澈一脸讨好“这怎么能叫鸡贼呢?这叫计策!再说了,这皇子间相互勾心斗角拆台下绊子也是日常。莫说恭王不会真下死手,退一万步讲,即便兰溱真下了狠手,那肃儿又不傻,没粮他自个儿不会回来呀?!不就到时丢点儿面儿吗?难道他还能把自个儿饿死不成?你放一万个心,内是肃儿,不是北宋二程、南宋朱熹!他呀,失节事儿小,饿死事儿大!” “好歹也是亲生的,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你也不想想肃儿是谁教出来的,没事儿的!” “是吗?!你知道曹操吗?” “呃……就三国时魏国内个?”兰澈逗着唐冉。在得到对方一个大白眼后,戏谑着“不就是后来的魏武帝嘛。知道是知道,可我俩不熟!” “既然不熟,那他一定没告诉你,就因为他自己一时的没六儿,致使亲儿子曹昂在宛城之战战死,从此原配丁夫人便与其彻底决裂一事吧?” 见唐冉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兰澈于心中感叹:真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今天子又怎样?还不是被拿捏得死死的。于是“你呀,好歹我也是一国之君,不带你这么威胁人的!” “反正若肃儿有什么闪失,咱俩没完!” “哎你……!”兰澈也是没辙没辙的,摇着头,摸着脖颈“其实啊,借这次挫挫肃儿的锐气也好,改改他平日里我行我素、视一切为粪土、没个正形儿的习气,虽然……代价大了点儿。可小了他也试不着不是?!打到这个份儿上呀,可以了。被肃儿屠得屠、烧得烧,现在靖国已然只剩孤城一座,大势已去了。即使不拿下其都城,靖国想要恢复国力,也得至少两三代人。对了,这也是你教的?”见唐冉摇头“你说他这股狠劲儿是不是随了他母亲?” “你这张嘴呀……” “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嘛。” 退出宣明殿,刘川向穆慎询问了详情。不管如何,二人此时利益一致,确为坚实的盟友关系。穆慎也是无奈,虽为下属官吏,但皇子门生,也是轻不得重不得。二人简单合计了下,觉得还是得由穆司农亲自督粮草之事,穆慎说:“行!时间紧任务重,我得赶紧的!” 出了未央宫,刘川直奔恭王邸…… 此时,兰溱正于后花园赏枫叶,听内卫总管宋安(字安仁)说车骑将军刘川求见,思索了下,觉得应该是来谈判的,不觉嘴角上扬,命人请入园中。 府中侍从在前引路,刘川后面跟随…… 俗话说“字如其人”,这府邸亦是如此。恭王邸建得犹如恭王一样精致,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的造园技法,精雕细刻、美轮美奂的亭台楼榭,连廊山水错落有致,花草掩映,相得益彰。 跟着侍从左拐右转、绕山过水,走了半天,终来到一处园林。抬头瞧了眼,石门上刻二字“淇园”。 继续走着,沿途两旁绿竹猗猗。举目远眺——那瞻彼淇奥,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跃然于前——如箦的绿竹林后、一团团火红枫叶中穿插着金色银杏,阳光下如火焰中金色的光闪,时隐时现。兰溱亭亭玉立于其中,好似那钟灵毓秀的仙子,自神霄绛阙而来。此般画面,美不胜收。只是刘川现在,没这个心情! 于恭王面前行礼,抬眼看着兰溱。 兰溱见其面色阴沉,便笑着摇头“这每次见你呀,都一脸严肃,你我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未等对方开口“要说起来,我才应该是那个不悦之人,你看!”说着,抬手将自己的衣领往一旁翻了些“御医说了,这个呀,消不掉啦。”虽然魏辽早就告诉过这人这痕迹会消失,只是需要些时日,可兰溱还是决定讹下这人。 刘川顺着兰溱的手看去,一道浅浅的细长线。其实这印记但凡搁肤色稍深或是一般男子身上,应该早就找不到了。只是,兰溱的皮肤太过娇嫩,稍加用力便会出痕,更别说这道儿当时还见了血。这道细痕,对于兰溱光洁无暇的肌肤而言,就像一块旷世无暇的美玉上的一道小瑕疵,让人倍感惋惜。于是不自觉地轻叹口气,竟有些许自责。 兰溱见状收起埋怨的表情,半开玩笑“你今儿来见我,是来补偿我的吗?” 刘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看着兰溱愣神儿。 而兰溱,笑而不语,只等着刘川开口。 定了定神儿“今日下官是为治粟都尉、均输令二位官员而来。由于此二人的失职致使北伐大军粮草告急,陷十万将士于危险之境。大司马府不会听之任之,必将追责到底。只是,听闻此二人乃殿下门生,所以特意前来,提前禀告殿下,日后失礼之处,望殿下海涵。” 兰溱笑看着刘川,像大人看着小孩子耍花招,却看破不说破般带着几分宠溺的语气轻叹“看来只有惹你生气,才有机会听你说这么多话呀。”嘴上调笑的同时心里大体也盘算出了刘川的真实意图,不觉暗笑:这来谈条件的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 见刘川仍一脸严肃便继续笑着摇头“恭王府虽说门生千人,可说到底不过是为给朝廷招募举荐可用之才的礼贤下士罢了。可既已为官,那便是皇上的臣子、百姓的父母官。如若在其位,不能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自是有律法处置。对了,回头你大司马府若是招贤纳士,也可以到我这儿来选人。” “既如此,末将告辞。”行了礼,转身离去。 看着这来谈条件的,还没谈就要走,兰溱心里不觉好笑。盯着那决绝的背影笑而不语…… 兰溱早就看出刘川本性率直,于虚与委蛇之际、与人周旋之间达到自己目的的方式,这人说不屑也好、不会也罢,反正就是做不来。所以放平日里还真就能这么一走了之。可今日之事……恭王毕竟是老奸巨猾、专攻人心的主,他吃定这人不会!所以……就这样瞧着,放任刘川渐行渐远却越发一脸笃定。 刘川毅然转身却一直没等到背后的挽留声,眼见越行越远,再走……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兰溱……深叹口气,算是变相认了输。 兰溱一脸满意,乐着踱着公府步靠近。略带埋怨“刘子玄,你与我,就没有其他可说得吗?”算是变相给了这人台阶。 重整心绪,“殿下想听什么?” 听这人来了这么冷冷一句,兰溱不免有些不悦“刘子玄,我难道对你不好吗?上次围猎,如果真追究起来,即便他兰孝陵再是皇子,想要轻松脱了干系也并非易事。我是不想你为难,便没予以追究,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刘川看着兰溱生气的样子,不禁想起兰肃曾一脸坏笑地说过,他就喜欢看兰孝瓘生气,因为这人生气的样子更好看。当时只觉是兰肃的戏语,没想到是真的——生起气的兰溱,真的更好看。这么想着,不禁感慨,那一脸不正经地笑着说的话,居然都是真的。 见刘川不语,“你今天来到底为什么?不妨直说。” 刘川明白,所谓夏季水灾只是个借口,那既为借口便不存在秋粮欠收,所以收上来的粮食自然是被藏了起来。若能马上把这些特意“消失”的粮食运出便可解决粮草之危。所以直截了当“之前提到的二人为殿下门生,殿下若命其尽快筹粮,二人应会言听计从。” “我下令?!”兰溱心想,既然命人从中作梗断粮又怎会再叫人复供?是没事儿折腾着当显眼包、刷存在感吗?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嘛。 “二人若能将功补过,大司马府便不再追究,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不然……此事可大可小,若闹大,按律法可诛三族。到时为求自保,只怕难免会牵连众多,甚至……殿下。” 兰溱瞧着这奶凶奶凶之人不觉摇头——我还怕你问罪吗?如果怕,就不会做了呀。既然做了,那自是想好了对策,你想问罪,那也得有啊。刘子玄啊,你还是……太嫩了! 笑叹口气“是啊,若是赔上我前线十万将士性命,那是死不足惜!只是……这定罪也要等打出个结果来吧。再等案子审出个所以然,怕是……明年这个时候?会不会还说早了?就是不知……”歪头看着刘川“前线的将士们等得起吗?难不成要家祭告乃翁,祭日藉亡灵?”见刘川瞬间眉头紧皱“行吧,既然牌面都清楚了,那现在开始谈吧。” “谈什么?” “谈……”被刘川的“清澈”搞得一愣。定睛打量这人又不想再装傻充愣,不由“恶”从心中起,向两旁展展双臂,“这百花前、红叶下,自然是谈情说爱的好场所了。” 见其面露难色,眉头皱得更紧,“你呀,还能谈什么呀?!自然是谈条件了。”兰溱不由好奇,想兰孝陵那么个圆滑世故、左右逢源的主,怎么就中意这么个闷葫芦,真不知道平日里这二人是怎么相处的。不过兰孝陵也是,出征前就不能嘱咐嘱咐这人,让他别蹚这浑水吗?可再看刘川……兰溱不觉摇头,恐怕就算嘱咐了也无济于事吧,明摆着就是个不听话的主。可人既然不请自来,总不能轻易放走吧。 其实精明如兰溱,他明白“兵者,国之大事”的道理。攻打靖国乃两国交战,即便率军的是被他认作储君唯一争夺对手的陵王,可做为一国皇子,他还不至于昏庸到通敌叛国的地步,或者说,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在靖国已然大势已去,攻克都城不过锦上添花而不会影响最终战局的前提下,同时又确定北伐大军若因断粮撤军,那要想恢复国力至少需两三代人的靖国不会破釜沉舟、破罐破摔的出城追击,说白了就是不破坏神川最终战果的情况下才断了北伐大军的粮。 至于如何确定靖国不会拼死一搏,那便是他跟靖国君的买卖了——给靖一条生路换其一个忠心。至于这结盟有多牢固,兰溱并不担心。反正靖国君和陵王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根本解不开。而敌人的敌人,即便再不喜欢,它也是利益一致。至于能持续多久……没有眼下何谈将来。况且兰溱相信,以他的人格魅力都不叫事儿! 因为他清楚,若因缺粮这种非战斗减员,回头班师回朝会很麻烦。说到底,就是怕玩儿太大不好收场。 至于之所以选断粮这个损招…… 第一,可以好好吓吓兰肃。一想到兰孝陵听到无粮时的慌乱劲儿,兰溱睡着了都能笑醒。 第二,可使兰肃“惨胜”,赢得难看。十万大军饿着肚子逃回国,那场面可不怎么好看。 第三,不但能摘兰肃北伐的桃子使自己多个盟友,还能使陵王树个死敌。 而现在看来,显然还有意料之外的第四,能让一向孤傲的车骑将军主动找上门求和。 既如此,那就要看断不断、供不供的,和惨胜、结盟之间,哪个更诱人了。于是“你希望我做的,我清楚了,那如果我如你所愿,我能得到什么?”看看刘川,又补了句,“你可别拿大司马府不追责说事儿啊,我可不稀罕。” “你想要什么?” 兰溱笑着摇头“刘子玄,你这样看起来很没诚意哟。” “说吧,免得我一会儿改主意。” “哈哈哈哈,你这口气还真是像极了一个人。看来,他把你教得很好呢。” 此时,刘川心里还真是想象着如果是兰肃他会怎么说、怎么做……慢慢踱步靠近,到了很近很近的距离,略低头,直视着兰溱……“兰孝瓘,你到底想要什么?倒是……说来听听……” 兰溱看着刘川,心想这人真是长进了,上次在上林苑还青涩得很。看来这段时间,跟着兰孝陵没少经历啊。只是……慢慢靠近,再靠近……眼见着刘川身体僵住,摆明就在硬撑,兰溱心中不觉暗笑。 强忍笑意,就在即将蜻蜓点水之际,突然改变线路,掠过脸庞,轻笑着耳语“只是这学呀,只学了皮毛,未学到精髓呢。”说罢,后退几步,点着刘川“若非雪中真送炭,聊装风景做何来?你若不知我想要什么,或者给不了我想要的,今儿就不该来这儿。” “下官只是好奇,在殿下眼中,十万人命价值几何?” 兰溱听罢,仍旧一脸笑盈盈。“那靖国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又如何?”看着刘川“有人杀了可不止十万了。” 第47章 少府借粮不得 见彰触景生情 刘川与兰溱未聊出个所以然,悻悻离开后又辗转来到少府官邸。于门前眺望此时的太阳西斜……不由感叹:心累!下马,深换口气,命随从前往门阍通禀。 这少府官邸是上官惠文从上任少府其父手中接过的,估计一是因为念旧,二是因为不常住,所以便未作修整,依旧保持着老头儿风。 上官惠文正在自己闺房,听说车骑将军刘川求见,再看看手中正读着的密报,不由摇头,心想这俩人是商量好的吗?命人将小将军请入正堂,自己则忙着把密报阅完即焚。 “今儿是吹得什么风啊?小将军居然屈尊来我这儿?”人未到,声先至。 “上官少府,打扰了。”依礼作揖。 上官惠文吩咐着人看茶,二人寒暄开。“我平日都随长信殿左右,难得在这儿。今日只是碰巧回家,将军便前来,可真是……巧啊。”是因收了封密信临时回来的,所以拐弯抹角探着刘川口风。 “末将也是从宫中一路寻过来的。” 听出这人为找自己没少奔走,于是笃定一句“是陵王让将军来的?” 刘川被问愣了,眨眨眼“上官少府何出此言?” 上官惠文见状心中一顿,再瞧刘川……不像在装。于是话锋一转“不是就好。我也是怕了他了,他那个见彰宫啊,就从没有修好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派人问我要预算!”得赶紧圆了回来。 刘川也未作多想,只“此次前来,是想向上官少府借粮。”开门见山。神川现任少府一职,是皇室的总管,管理着皇家诸事,这其中自然也有皇家的口粮。京城中有几座粮仓,是专为天灾**时保证皇室粮食供给的,这些皇家粮仓隶属少府管辖。 上官惠文看看刘川,“这些可都是非常时期皇家的供给,即使是代职大司马,也不是说借就能借的。”见刘川低头不语,“北方的粮草这么紧张吗?” 刘川点头。 上官惠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一句“他到底想干嘛……” “上官少府?”觉得上官惠文这句很突兀。 “啊,”回过神儿“陵王这么叫我啊,纯粹是为了拿我开心。将军职务在我之上,就别跟着陵王叫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将军解惑。” “请讲。” “听说靖国已然大势已去,那既如此,没粮了回来便是,为何还要继续死磕呢?”见刘川沉默不语“这不是多此一举、没苦硬吃吗?” “他……陵王殿下是宁可背负滥杀之名,也要换一方的长治久安。”说这话时,脸上难掩的心疼。 见刘川眼中有东西在闪烁婆娑,上官惠文不禁有些动容,“你和陵王……嗯,这朝中……可有不少流言蜚语……” “所以呢?” “你……不在意?” “为何要在意?” “一个皇子,一个王侯公子,二人又都是朝廷重臣,你们……就不考虑会让家族……”思索再三,还是找了个合适的字眼“……为难?” 虽然上官惠文说了称谓上不必拘礼,可刘川思来想去也没找着个合适的称谓——二人根本不熟,不称呼职务又能称呼什么呢?!于是“上官少府觉得我二人谁配不上谁?” “这……”还真是,二人一起谁都不委屈谁。只是……“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事儿吧。”同时奇怪,像陵王那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的不靠谱性格,居然会心仪这么个闷葫芦。再看刘川,一副问心无愧的表情…… 上官惠文突然明白,这人,是有着执念之人,而对于自己执着的事情又毫不掩饰,可以说,坦荡荡。也许陵王看上的,就是这种执着,这股子不管怎么都不会变的劲儿。兰肃想要的,正是刘川这种只要认准了便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此生不渝”。 想到这儿,不觉于心里自嘲,也莫怪陵王贼,这安全感满满的此生不渝,又有谁不想要呢……于是“行吧,话说这借粮之事兹事体大,断不是我能决定的。” “可否有劳上官少府从中斡旋?” “我……”看着刘川“为什么要帮你?” 刘川知道兰肃和上官惠文是有交情的,而且兰肃对其评价也是不错,所以他原本觉得这人不会坐视不管。可现在被这么一问“也是帮陵王。” “可也得罪其他皇子不是?”上官惠文讳莫如深地一笑。 “所以……不行?” “嗯……也不是不行,只是……”若有所思,“我先问你,听说陵王虽与其夫人礼成,可始终未有夫妻之实而且更是在出征前跟皇上据理力争、提出和离。”盯着刘川“你觉得他这样做合适吗?” 刘川考虑了下,“不妥。” “为何?” “身为男儿大丈夫,既已和人行礼便是给了承诺,自然要言出必行,一生一世一双人。” 上官惠文点点头,显然对这个答案甚是满意。数落着“都拜天地了却说反悔就反悔,陵王也真是太不像话!”看着刘川“这动皇家粮仓可非易事,若想我帮你,你可得答应我个条件。” 刘川心中深叹口气,这一天,净做买卖了!难道就没人在意此时正在前线为国拼杀的将士性命吗?!那些人难道就只是当权者手中的筹码吗?! 突然想起西汉马邑之战,王恢说自己保全了三万将士性命而刘彻却认为“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尉士大夫心。”不觉摇头,这人命,确实分贵贱!可既然有求于人就不得不低头,于是“上官少府请讲。” “许我门婚事怎么样?” “谁?!你?” “不不,不是我。”连忙摆手。“是元汇将军的妹妹。”护军将军陈宪,字元汇。 刘川侧头。 “上次长乐宫永寿殿,你可还记得?”见刘川努力回想状“不打紧,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回头再约你们见一面,我觉得呀……” “上官少府为何总喜欢给人安排婚事?!”虽然失礼,可想起直到出征前兰肃还在为“和离”一事心烦的场景,刘川不由心中不悦。再加上之前听兰肃说赐婚一事上官惠文背后没少帮着做后宫思想工作,于是也是一时没忍住,不吐不快。“成人之美是行善积德,可若是强人所难就……不太好了吧。”也是考虑到“缺德”说出去得崩。“我以为这二人之事,还是要两情相悦,不可强求。” 上官惠文也是不惯人毛病的主,于是凤眼圆睁“那借粮一事,我许不了你!” 刘川轻叹口气,点点头,深施一礼,“那多有打扰,少府留步。” 刘川骑于马上,整个人是难掩的疲态…… 虽说早就知晓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可真临上事儿……此时他才体会到兰肃临行前特意嘱咐别趟这浑水时的良苦用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是实打实的心累,累到出身国门击柝世家的他竟觉得国这个概念是件滑稽可笑之事——国家大义面前,一个个却高筑墙、广积粮,各打各的算盘。在感慨于这般环境下长大的兰肃能对自己真情实意实属难得的同时,好像多少能明白点儿那人说过的皇家婚姻、感情是桩买卖的含义。不觉疑惑难道上林那人吵架时的“冲口而出”都是实话?难不成对自己,那人一直都在以诚相待…… 今日,刘川试着用兰肃模式处事。一天下来,虽毫无建树可却明白了一点儿——那人的泰然自若、游刃有余是打心底里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指望任何人才能有的,内心若不是习惯了孤单或者说没有强大到一定程度是根本学不来的。而一直是此种心态的兰肃,却依旧能拥有那么粲然的笑容……刘川不禁摇头,这人真是拧巴到了极点。 刘川一路心里琢磨着……一抬头,竟于不知不觉间来到见彰宫前。 门阍见着刘川也是意外,可还是以“主”相待——因为陵王出征前特意嘱咐有事儿问小将军。虽说都知道这是客气,因为陵王经常一连几个月不见人,这见彰的人早就习惯了,全都习以为常且训练有素,完全能保证见彰正常运转。而遇着大事儿也都知道找光禄勋,所以……说白了根本不会麻烦到小将军。因此,陵王这话更像是给了小将军个“名分”。 刘川入见彰,一路畅通无阻,犹如回家。可所到处处,都是兰肃的身影…… 寝殿里坐着,空气中是兰肃特有的香气。感觉下一秒便会有个人推门而入,挂着一脸不正经的笑硬挤到他身边。眉眼弯弯,有一句没一句得聊起闲天儿,还时不时的动手动脚没个正形儿…… 突然意识到,和兰肃一起时他好像就没操过心,一切都是兰肃在安排而那些安排又是那样的合其心意。是机缘巧合吗?还是志趣相投?或者是二人心照不宣?……不觉摇头,是那人太会洞察人心,所有的看似“恰好”其实都是兰肃观察入微地结果。而他自己却是后知后觉,直到这次战争,才真正读懂兰肃。 这些日子,通过复盘战况,刘川越来越能明白兰肃的意图。 其实他在西征时便深有体会,所谓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时的打压确实可以获得暂时的臣服,但始终灭不掉的是那蠢蠢欲动之心,使得刚刚还在称臣的败寇一有机会,便会反水。要想一劳永逸,除非彻底推倒重来。只是西征的军队着实难下那死手,而兰肃率领的北伐大军做到了。 回想起兰肃曾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霹雳手段、莫行那菩萨心肠”,这人是想从根儿上铲除靖国,在其废墟上重建,以彻底结束战争。若真能如此,那即使当下看来是莫大的罪过,实则是功在千秋,因为一时仁慈留下的后患,就像人身体中的病灶,即使不发作也需要时刻留意。而一旦大意,其发作起来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威胁生命。 刘川突然间对白起有些理解了,四十万人若为己所用,其必步帝辛牧野之战的后尘。四十万人若押解回秦,那一路上的伙食费能给吃废。四十万人若放虎归山,将来就是抗秦主力……白起也难! 只是……出征前几日,那个人一直待在馺娑宫,是在做心理斗争吗?刘川深知兰肃虽说平日里行事看似不靠谱,但绝非草菅人命之人。相反,以他对兰肃的了解,这人比谁都推崇人权、尊重生命。所以,才会有那句“人死后都会去天堂,因为现在已然在地狱、这人间炼狱里了”的言论吧。 不觉心里满是自责,那时的他竟完全不知兰肃的心情,那人当时的内心得是多挣扎啊……难怪不让跟着去呢,兰肃是决定一个人抗下所有,背负一切。难怪那人能对着馺娑宫那毛骨悚然、触目惊心的《地狱变相图》而泰然自若,说自己问心无愧呢。那个人,哪是看上去的那般漫不经心、没个正形,其只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在意之人罢了…… 默默躺到床上,发现兰肃总是睡外面……躺在自己一惯的内侧,想象着人就在身边,和自己手牵手,聊着天……当时,两人都聊得什么呢?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只记得那时很开心,现在想来,竟有些模糊、不真实…… 旁边帛枕上还留着兰肃的味道,想起之前,那人也是细心地询问过自己,问这锦衾帛枕睡得可还习惯。想来兰肃对这床上之物是挑剔到了极致,不管到哪都带着自己的,上次上林也是,说别的睡不惯。不知现在怎样了?…… 这样回想着,两人之间的对话竟逐渐清晰…… “你我现在也算共枕眠过了,据说,这可是要千年的缘分呀……” “还睡得惯吗?你呀,至少自己带个帛枕吧,想人家都有玲珑枕、金宝神枕、白角枕,你好歹也带个帛枕过来送我吧……” “回头我不在时,你也别闲着,绣对鸳鸯枕呗……” 刘川抱着兰肃的帛枕,竟有种“角枕粲兮,锦衾烂兮”的悲伤……不知不觉睡去…… 朦胧中醒来,已是月上枝头…… 推开寝殿门——清冷月光,寂静庭院。感觉旁边仿佛有个人,正倚靠门边,一脸坏笑地对着自己感叹“一场寂寞凭谁诉?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第48章 剑走偏锋破永靖 手刃敌王负重伤 兰肃命刘携、宫诚领军一路北上时就让二人将被攻克城池的战俘全部押至永靖城下。 这些人,都是集结至永靖城中军队将士的父母妻儿、街坊四邻。所以这些日子,城外的永靖犹如人间炼狱。城下的护城河,已变成了堆满尸体的血池。城内的将士们却在时刻经历着“才见故人来,便做浮尸去”的生离死别。 同时,又命将士天天城下骂街,从早到晚三十班儿倒,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怎么难听怎么来。 面对神川军队惨绝人寰的“暴行”,永靖城中是人心躁动。 将士们出城与神川大军决一死战的呼声日渐高涨,听着将领“宁可战死沙场,绝不苟且偷生”的一遍遍请令,何雅是不厌其烦。 眼见着所有的藏怒宿怨已然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快压不住了,但此时是惩也不是,罚也不是,只能任由群情激愤而国君威严渐失。 中军帐内—— 穆鑫盯着歪斜在几案后凭几上的陵王,声色俱厉质问“兰孝陵!你这么个杀戮法,如此惨无人道,即便赢了,也只会成为将帅之污名、为天下人所不耻!”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你又不是没读过。这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杀戮,手法之残忍,下手之决绝,”兰肃挥着手中兵书。“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再说了,我又不似你们武将,沽名钓誉的。我要那么个好名声干嘛用呀。” “你……!”纵观历史,穆鑫明白兰肃此时的做法要说不值一提倒也不为过,可……撇了撇嘴“虽无可厚非,可出于仁德之道,我还是难于苟同!”指向帐外——那不绝于耳的惨烈悲鸣,“这就是你所谓的心战?!这么攻就能在粮草用尽前攻克这永靖城?!” “我呀,”兰肃起身,舒展着身体“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人。”走至穆鑫近前,瞧着这人听罢此话立马儿板起的脸,会心一笑“别想歪了!我想的这个人是曹操的谋士,程昱!你以为呢?” “我!……”穆鑫瞬间气短一截儿,可听到“程昱”不觉想起《魏晋世语》中说“曹操乏食,昱略其本县……颇杂以人脯。”便警觉地看着兰肃“你想干嘛?!” 兰肃故意一脸严肃“咱现在可没空感慨‘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咱现在面对的是那后秦苻坚的胡马都快过内长江了,必须赶紧想辙以解此燃眉之急。”见穆鑫一脸惊恐“不过呀,你也别怕,怎么也是从老弱病残开始,绝对啊,不先吃‘你’!” “你……兰孝陵!……” “我呀,一直都觉得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就和那‘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忍争尝’一样,都不是文学夸张。”轻叹口气“你应该也听说过李唐安史之乱时,睢阳守将张巡死守城池,因缺粮而食城中百姓三万人的事儿吧?”努力憋住笑意,一副纠结状“你说,那永靖城里有多少人?要不咱也试试只围不攻,看谁先吃没了?” “你……” “若能如此,那此役咱必胜!因为虽没粮草补给但咱可以增兵啊。” “兰孝陵!” 继续装模作样,仰头长叹“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呀!” “兰肃!你简直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 “哈哈哈……”兰肃因实在憋不住了而放声大笑。到穆鑫近前,刚抬手“哎?你躲什么呀?!” “我……”皱眉瞅了眼兰肃“怕你吃我!” “哈哈哈……好了,好了,我逗你呢。”拍拍穆鑫肩膀“我觉得呀,要是战争打到内份儿上,这人啊,已然同行尸走肉无异。”慢慢踱步到帐外。举目望去,此时,永靖城外火把通明,杀戮仍在继续……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想必在城中听得是更加真切。肆意流淌着的血水,仿佛将月光也染作血红,投射向下,使世间万物一片血色,犹如末世一般。 此时,秋风起,天寒凉,夜未央…… 兰肃紧了紧披在甲胄外的氅衣,抬头仰望,夜明月升……“想那张若虚曾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而李白也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想这轮明月比起咱们,对人世间如此的杀戮应是见惯不怪了吧?” “你……”穆鑫还是第一次见这人如此悲哀。 冲穆鑫淡然一笑“听过因陀罗网吗?”见这人摇头,“有点儿月照万川内意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孝陵……”穆鑫了解兰肃,知道这么个杀戮法这人自个儿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有些担心兰肃此时的精神状态。 “我没事。”真诚得点点头。“只是觉得,天台宗说一念三千,性具善恶。可何为善?何为恶?我却始终想不明白。” “这……” “杀生为恶,可若杀的是那十恶不赦之人呢?” “那……” “现在永靖城被围,靖国大势已去。倘若有人叛国却能救这城中百姓呢?” “这……”左思右想“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有悔改之心应该都可回头是岸吧。” 兰肃小声念叨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突然摇头冷笑“这禅宗的特点啊,就是‘便宜’!” “啊?” “《西游记》知道吧?” “什么?”穆鑫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可见兰肃充满质疑又意外的眼神“那当然啊!” “那你可知道,那玄奘一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费半天劲取回来的经书、创立的慈恩宗,它存世了多久吗?” “这……” “还没杨坚内隋朝长!” “啊?”是有些惊讶。 “知道为什么吗?” 穆鑫仿佛又看到了平日里那个歪理邪说一堆、天马行空的兰肃,于是结合上下文阅读理解,笑着配合“因为不便宜?” 兰肃会心笑着摇头“因为反人性!” “啊,”穆鑫同样会心一笑“成佛本就不易,不都说要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 “所以啊,”兰肃低下头,深叹口气“……都是骗人的。” “嗯?”有些不知这人所云。 “小乘讲要出家受戒且只能修成阿修罗。于是大乘说我这儿受戒轻,还不用受寺庙修行之苦,只搁家当居士就成而且人人都能成佛,所以大乘取代了小乘,成为主流。天台宗一看,说我这儿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可以靠顿悟速成,三千世界一念成佛,于是天台宗开始流行。禅宗一听,干脆吧!我这儿呀,”冲穆鑫一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摇头苦笑“我曾疑惑为什么普通人修行几世,历经劫难都不能成的佛,那作恶之人只要放下屠刀便立地可成?后来呀才明白,不过说辞罢了。” “也许是说辞,也许……”上前揽住兰肃肩膀“只是人心向善的领世人入门而已。门槛儿低了世人才愿意入,而只有众生入了法门才有可能被普渡。” “嗯……也许吧……”兰肃少见的不再“强词夺理”,只是抬头,仰望夜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此时秋月冷清清,不知见彰月何情。应是同一月光下,奈何心境大不同。”人共此时,情人遥望,必起相思…… 心里想着自己正干着的这离经叛道、剑走偏锋之事,不知道那人知道后,会不会也认为自己是禽兽不如呢?……突然转念,欣慰一笑,至少这相思呀,应是同一月光下,遥遥相望两心同。 眼见着夜已央,神川中军帐,陵王上一秒还好好地,下一秒便突然下令,命众人披甲上马,整装待发。此时,陵王盔甲齐备,骑马立于大军阵前,一众将领一字排开,身后大军蓄势待发。可大家,都不知道这是要干嘛。 等了会儿,只见诡异一幕——永靖城城门被缓缓打开,一小撮人马悄然出城,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大开的城门。 兰肃见状,下令“立刻攻城!” 厮杀一直持续到旭日东升…… 神川大军已逼近皇宫。而靖**队只剩禁军还在做着最后的拼死抵抗。此时,何雅一身甲胄手持利刃从正殿走出,立于宫门口,看架势是要同神川军队拼到只剩一兵一卒。 “降了吧!”兰肃于马上喊话何雅。 “降?合适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什么不合适?!” 何雅冷笑,拖着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从踏跺缓缓而下。“神川七皇子陵王兰肃,杀我皇弟,屠我二十余万百姓,此仇不共戴天!”一路上留下一根深深地划痕……来到宽大的殿庭,刀指兰肃“来!臭小子!拿出你真正的本事来让朕瞧瞧!”一脸轻蔑。 兰肃望着这位靖国国君,深叹口气……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还如此趾高气昂。 穆鑫靠近兰肃,“活捉敌方国君可是最好的战利品,不如留个活口,押解回京吧。” 兰肃点头。翻身下马,提着佩剑“将臣”,朝对面走去。 二人相遇,“是你买通的人给你开的城门吧?” “也不能怪你那些大臣。你本身得位不正,靖国朝中心怀不满之士早就大有人在。” “哼!谁家朝堂之上没有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你神川也不干净!” “所以呀,人家重利不重义,你也怪不得谁!再加上近日城内已然人心惶惶,在都觉得只有死路一条、绝望之极时,突然有人给了条活路,这任谁,都得赶紧的。不过……”兰肃冷笑“还是花了我大价钱。” “小人计量!” “你冲我放冷箭时,也没见得多君子!不过彼此彼此罢了!” 话已至此,便无需多言!国仇家恨,一起清算……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 所谓有其弟必有其兄,这何雅也是力大的主。但不同于其弟,这人除了力气大,还是个技术流——武艺精湛。渐渐地,兰肃带伤的不利开始显现出来…… 此时,于远处观战的穆鑫在马上搭弓、瞄准……两侧的姜住和赵吉则是手握剑柄,时刻准备着——而目标却是穆鑫。 这二人实则是陵王安插在北军中的亲信,此次出征,陵王曾对二人下过密令,说在他不在之时如发现军中将军有异动,可酌情先斩后奏。只是对于穆鑫还是特别嘱咐,不可伤及性命。除了顾及其身份外,更多的还是念着二人的情义——虽然兰肃压根儿不认为穆鑫会背信弃义,虽然只为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穆鑫这边一直在瞄着准儿…… 脑海里却回想起出发前兰溱和他“一夜长谈”时的建议。其实,这一路上他不是没动摇过,进行过思想斗争。毕竟像当朝光禄勋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还是极具诱惑力的。穆鑫明白,就像兰溱所言“如果陵王继承大统,那位置定是另有他人。”只是每每看着兰肃……哪儿能下得去手。 被恭王请去赴宴一事,穆鑫知道瞒不住也从未想瞒过兰肃——故意选在陵王常去的相辉楼设宴,不就为让兰肃知道吗。而对于之后所发生的事,兰肃自是应该门清儿。可兰肃还是坚持不改主将,难道就只为自己能绑定无限装备吗?! 兰肃身为皇子,就算不看其僧面也要看他背后光禄勋唐公的佛面。若是因后援不利而真陷陵王于险境,那唐冉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皇上肯定炸毛。届时,绝对是清算到底。所以兰肃选自己,不过是锦上添花——他压根儿不担心司农寺。而这一路上兰肃从未质疑过自己的“二心”,哪怕最初的各种不配合,是其不敢吗?回顾这人一路的操作,可谓一切尽在其掌中。 穆鑫明白,对自己,兰肃绝对不会不安排。之所以没动手,不过是给自己足够的信任和选择空间。自己如果不仁,也许他兰肃会不义。可只要自己还在犹豫,兰肃便会一直佯装不知。这种“假惺惺”……穆鑫瞄着兰肃,可谓是又爱又恨到了极点——这人,太讲情义!可眼见北伐已近尾声,此时,需要做出选择。 就在这时,刀光剑影中,何雅举刀从上劈下。 兰肃抬剑抵挡,无奈对手力气太大,整个剑被震得发出异响。若不是“将臣”为精铁打造,兰肃必定被这一刀砍成两半。这是这一下,把兰肃原本受伤的肩膀,震得雪上加霜,瞬间疼得冷汗直流,可也只能咬牙硬抗。 何雅趁机回手向上又是一刀。 兰肃赶紧躲闪,可还是被刀尖划过左胸口。不禁倒吸着凉气,心想多亏有这玄甲,不然人就被切开了。可即使玄甲再坚如磐石,却奈何刀也实在锋利,还是伤到了皮肉见了血。兰肃连忙退后几步,此时,血顺着甲胄急速而下…… 何雅自是不会放过兰肃,快步至其近前,手起刀落…… 危急时刻,穆鑫毫不迟疑,毅然决然射出手中箭——直中何雅举刀的手臂。瞬间,高举的屠刀重重插入地面。 兰肃趁机将“将臣”架到了对方脖颈之上。 何雅明白,此时,已然山河破碎国家亡,大势已去了。只是,轻蔑地看着陵王“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啊。” 兰肃一脸凝重地看着对手,许久……“你可愿被押回神川?” 何雅看着兰肃,此时,他真的犹豫了。 兰肃冷笑“你不也就这点儿本事吗?!即使那遭后世唾骂千年的殷商纣王,生死面前还是毅然决然,宁愿自裁也决不投降。所以呀……”一脸不屑“你不过是个一寨之主,根本称不上君王!”摇摇头,看着这面对死亡却无法英勇就义之人……只是,兰肃不会给他任何生的机会,他早就想好了,一来要亲手为自己叔父报仇,二来要用这亡国之君的性命来祭他的留影,三来,也是更重要的,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不能给自个人留后患。所以不由分说,挥动“将臣”,靖国国君随即倒下,瞬间,鲜血染红了地面…… 众将领赶紧一拥而上…… 穆鑫生气兰肃未留活口之余,一马当先,率先查看这人伤势,喊着军医为主帅处理伤口。 此时,靖国禁军见国君已死,再战无意,便纷纷缴械。兰肃示意众人不必惊慌,自己无碍。朝姜住、赵吉扬了扬头“一个不留。”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皇宫“里面的东西归将士们,其他的,都烧了吧。”然后瞧着穆鑫,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第49章 班师舌战朝堂 见彰各自为政 穆鑫留赵、姜二位将军率部分军队驻扎仙北城处理后续事务,剩余人员返回神川。 回程路上,辂车里—— 兰肃双目微睁——每每于迷迷糊糊间睁眼,都能见着穆鑫守在自己身边——此时也不例外,身边是一脸憔悴、正握着自己手的穆鑫。“难怪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也没看什么童子下棋……可再见你……”抬手摸摸这人下巴“这胡茬……怎么,就长成这样……”做着到乡翻似烂柯人式的感慨。 穆鑫听到兰肃既虚弱又欠欠儿的调侃,可谓万分欣慰。长吁口气“你可吓死我了!”努力稳定着激动的情绪,“你可知道你昏迷多久了吗?我……”九尺男儿此刻竟哽咽到无法言语。兰肃自手刃何雅,晕倒于穆鑫怀中后,便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如此担忧……怕我,出事……回去……连累你?” “你……”明白这是兰肃式的宽慰,于是一脸“愁死了”的笑“是!怕回朝后,皇上让我给你陪葬。” “不能……咱朝,不兴人祭……顶格……不过,司马子长的,宫刑。” “你呀,”突然百感交集,眼圈泛红,喃喃道:“长这么大,我还是头回知道什么叫‘怕’……” “嗯。”被握住的手用力捏了两下,“没事了……放心……” 高热逐渐退去,人便可以有序进食,精神也就眼见着好起来…… “你就说我带这辂车是不是有先见之明吧。”辂车里,兰肃边享受着穆鑫的投喂,边得意洋洋地向这人炫耀。“就我这伤,要没这车,回程指定折路上。” “你呀,就没见过打仗自带病房的。你要不带这辂车,或许也不能受这伤!”瞅了眼兰肃,往这人嘴里送着饭,“你就说是不是你自个儿方自个儿的吧?!” “人左宗棠为收复伊利,年近七十出征,连棺材都抬上了。这叫决心,不叫‘方’。懂吗?!” “你呀,这一蒙二骗三忽悠的伎俩还真是用得炉火纯青。”往这人嘴里送着饭“他那是去打仗吗?不过是震慑为实,虚张声势的心理战罢了。” “你呀,都说同行是冤家,怎么还泼上脏水了呢。” 笑看着兰肃“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断投喂着……“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嗯,疼!从没这么疼过。”半真半假撒着娇。 穆鑫心疼之余又觉这人确实太欠,一时是又气又乐。但不管怎么说,眼瞧着这人算是恢复了平日里的插科打诨、不着调,算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盯着兰肃端详了许久……“你就没想过,这一趟……真有可能有去无回吗?”去时恐问起不吉利的问题,此时反倒可以闲聊聊。 “我……想听实话吗?” “那你会说实话吗?”也是了解这人调性。 “哎!”叹了口气“我呀,预想过无数遍战场上厮杀的场景,可真到了那儿,你猜怎么着?” 穆鑫见这人拉开说书的架势便立即配合“怎么着?” “我啊,”兰肃摸着鼻子“腿都在抖!” “嗯,人之常情,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抖!” 两人相视,继而放声大笑…… 兰肃逐渐收声,一脸说不上什么的表情看着穆鑫“嗯……内什么,就是,这次回京……”清清嗓子“你就别回北境了吧。天儿也冷了,非得回去不如……等明年春暖花开……”别扭地歪了下头“实在不放心回去看两眼得了。” 这次北伐让兰肃真正体会到了守边的不易,瞧着满目尽野营,万里无城郭,又想着穆鑫出走北境的初衷和他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兰肃打心眼儿里觉得对不住这人。 穆鑫自是心领神会,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兰肃“你不愿,我便不走。” “我……啧!”皱皱眉,而脸色却微微泛红,将头扭向一旁,嘴里小声念叨着“说的好像之前你走是我愿意的似的……” “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还不成吗?” “你……”看着穆鑫,仍旧一脸说不上什么的表情。 “你不就是受个伤吗,怎么还改性格了?这有口难开的别扭劲儿,可不像你啊。” “我……” “到底想说什么?” “我……咱们算是凯旋而归吧?” “那当然!” “你算是助陵王得胜的……‘罪魁祸首’吧?” “哈哈哈……嗯……嗯!” “不后悔?” “这……日后你若是得了势,可别忘了我。”半真半假。见兰肃陷入认真地思索,淡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你……”兰肃喉结一动,眄了眼穆鑫“学谁不好非学张良。” “这从何说起啊?” “刘邦建立西汉论功行赏分封,张良点名只要个小小的留城就为那里是其与刘邦的初遇之地,此般深情厚谊让刘邦当场差点儿给他磕一个。” 穆鑫被逗得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突然皱眉,认真盯着兰肃“你为何不曾问过我?” 不屑一撇“稀罕!” “当真?” “你要是投向兰孝瓘,我……也能理解。”恭王兰溱,字孝瓘。 “不伤心?”逗着兰肃。 半天,轻叹口气,万分诚恳“怎么可能。” 这话让穆鑫一时惊诧,继而动容——他没想到兰肃会如此直白,而坏又坏在他知道此话完全出自真心。于是喉咙动了又动,最后点点头“真是……不虚此行。” 究竟是所谓的返程效应还是归心似箭,不得而知。但回程,的确不似去时的前路漫漫,感觉转眼便到了。 此次北伐,步兵加骑兵总共十五万人,伤亡不足三万,可谓完胜。 刘川率众官员早已在十里长亭等候。 远远望去,看到兰肃还在骑马,便不觉眉头紧皱,心想这个时候还逞什么强,带去的辂车不就该这个时候用的吗?再细看……只穿了轻甲。叹了口气,到现在还不能着重甲,可见当时伤得不轻,不仅心疼起这人…… 此次兰澈没有亲自出迎而只是坐于朝堂等候。不出迎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把自己老丈人国灭了不说,而且还等于屠了人全家,毕竟是皇后的家人,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披麻戴孝岂不是太讽刺。所以兰澈觉得自己还是低调点儿好。 未央宫,前殿—— 拜见皇上,简单寒暄后,荣王便不干了。大声斥责着陵王“已经降了为什么还要屠城?!前后杀降近三十万人……你!……简直与禽兽无异!”兰泽指着他这个皇弟,情绪几近失控。 兰肃面无表情撇了眼兰泽,“皇兄是在为家人抱不平吗?” “你!”兰泽被怼得立马咽住,赶紧梳理思绪,“身为神川大皇子,我为有个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皇弟感到羞愧!为神川有个如此残暴、不仁不义的皇子感到惶恐!” 兰肃冷笑着翻了个白眼儿“皇兄何出此恶毒之言呢?但凡战争,必是惨烈!屠城杀降又不是只我一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想那楚霸王项羽,于新安城南杀秦降军二十余万,攻襄阳城时所过之处尽杀之,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大火三月不灭,还有屠城阳、齐城、外黄。曹孟德攻陶谦屠徐州十万人,打张邈屠雍城,征吕布屠彭城。魏晋南北朝只在正史记载的屠城就达四十七件之多。南朝刘宋将领宗悫屠广陵,后赵悼武天王冉闵屠邺城杀胡羯二十万。李唐薛仁贵平定铁勒后,杀其降兵十三万。南宋高宗建炎四年,金大将完颜宗弼攻克南京后屠城三日,杀十七万居民且放火烧城。明常遇春池州九华山设伏陈友谅,生擒三千人,全部斩杀。成吉思汗率蒙古军攻陷金国都城,屠中都长达一月之久,杀百万人,攻打西夏屠肃州,一路征讨屠西域、中西亚、欧洲共计近两亿人。” 顿了顿,轻声“哼”了下。 “满清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多铎占领扬州后,屠城十日杀人八十余万。清安庆之战湘军将领曾国荃将一万多被俘太平军全部砍头,后攻天京屠城三日杀军民十万有余。李鸿章在攻克苏州城后,将城中太平军降军二万余人全部砍杀。” 说到此,兰肃突然停住,不易察觉地轻轻喘了口气。只是,这一小动作没逃过刘川的眼睛。刘川熟悉这声叹息——同当时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时一样。 “皇兄说我屠城杀降为残暴,是不仁不义,但皇兄可知,”撇了眼兰溱“当时城中战俘,人数远超我军,而粮草紧缺,着实无法供给众人。若强行收编,一旦因缺粮而引起动乱,那岂不是自乱了阵脚?!想当年牧野一役之所以能‘武王牧野实抚天下’同时成就了以多胜少的经典案例,难道不是因为‘纣克东夷而损其身’吗?要不是帝辛当时收编的夷方战争中的俘虏阵前倒戈,引周军入朝歌,那帝辛也不至于鹿台自燔而亡,那殷商近六百年的江山也不至倾于一旦!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得不妨!至于皇兄说我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禽兽不如……”兰肃冷眼看着兰泽,“皇兄可知那五胡乱华时,汉人被称做什么吗?叫‘菜人’、‘二脚羊’!晚上受尽屈辱不说白天则被当做军粮。那黄巢攻打陈州时,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均有记载,说其备巨碓数百以将活人碎之,合骨而食,日杀数千人。那靖康之难,金人掳走徽钦二帝不算,对北宋皇族嫔妃朝臣的侵犯和屈辱……” 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还用我再说吗?!史书都不知道该怎么记!还有那元朝将领张明鉴,占淮安后因绝粮屠城中百姓以食之……”瞪着兰泽,“我给足了靖国上下尊严,难道还错了吗?!” 兰泽此时双拳紧握,身体不停地颤抖。 “杀降屠城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之举罢了。我若因一时的仁义之心,断送了我军万千将士用性命换来的胜利,试问,此时此地,会因我仁义而不治我统军不利之罪吗?!还是日后,我朝将领只要仁义,哪怕失军也可有恃无恐呢?!” “你……!”兰泽上前一把抓住兰肃的衣领“根本就是强词夺理!不过是为自己的残忍杀戮开脱罢了!”此时愤怒的双眼里条条血丝清晰可见。 兰肃被兰泽这一拽,从其表情上可知,是扯到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痛。 就在穆鑫还在顾忌朝廷礼仪,犹豫该不该上前阻止时,刘川已一个箭步冲上前。 兰肃对于被拽,虽强忍剧痛但还是一脸淡定。可在看到刘川要对荣王动手时却慌了神儿——不是心疼他大哥,只因于朝堂之上公然袭击大皇子,那不管什么原因,也是够刘川喝一壶的。于是赶紧抓住刘川的手。瞬间,兰肃脸上表情更加痛苦——心想这人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还好及时制止了。 “你没……”刘川话说一半便觉不妥,确实关心则乱。 兰肃倒吸着凉气,紧紧握住刘川的手,用力捏了两下,摇摇头。然后用力甩开胸前兰泽还在紧抓其衣领的手,将兰泽挑衅刘川的目光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对上兰泽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的眼神“皇兄,屠一城而立我军威,使其余部对我军闻风丧胆,这不叫强词夺理,这叫事半功倍!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将白起于长平之战坑杀赵降兵四十万人,此举虽让世人咋舌,被后人诟病,但确实大伤赵国元气,同时震慑六国,使其信心崩溃犹如惊弓之鸟,彻底解决了六国的主要力量。后世评价此役为秦赵两强兴亡之关键一役,更是决定了今后由谁来完成天下统一之大决战。” 行至殿中央,作揖行礼“皇上!经此北伐,北方再无强敌。今后我神川在北方便可一马平川,犹入无人之境。” 兰澈看着陵王,深叹口气。转眼再看唐冉——是一脸担忧。不觉皱眉…… “只是,陵王!”此时,恭王悠悠开口,“长平之战杀降,白起也是先上报的朝廷,是遵旨而行,绝非自作主张。” 兰肃转身看向兰溱,心里感慨,此时真是着实体会到了当年岳鹏举的不易。“《孙子兵法》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形式瞬息万变,为将者,应依势而断,凡事请奏,贻误战机,乃用兵之大忌。那刘宋太祖和赵宋太宗的北伐便是最好的例子。况且……” 兰肃对兰溱心照不宣地轻轻一笑“白起上报朝廷的理由是‘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非尽杀之,恐为乱。’并非全为实情,实属……欺君罔上。”说这最后四个字时故意一字一顿,朝兰溱扬扬头“这欺君罔上,可是大罪!”听着是说白起,实则是在提醒他这位二皇兄。 兰 溱自是明白话中之意,只是“《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有记‘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白了眼兰肃“人武安君哪个字儿说错了?!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欺君罔上了?再说……” “好了!”兰溱还想继续,却被皇上制止。“此次北伐,乃陵王首次率军,本为新学小生却获此大胜,实属不易。虽有瑕疵,然难掩其功。陵王此次北伐有功,现加封其为大司马骠骑将军。”此处的“大司马”不似西汉卫青,乃妥妥的荣誉称号。可骠骑将军确是实打实的。 这个赏赐,让众人一片哗然,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神川军队为募兵、府兵结合。禁卫军和部分作战部队为募兵制,走职业化路线。统三军的表面是掌管军政的大司马安国公,可大司马平日无兵权,都是战时按需现领,实为文官,军队平日实际都是由各自将领带着。 所以神川武官第一人实则为大将军,骠骑将军次之,再往下则是车骑将军和左右前后各将军,他们才是手握实在兵权之人。 而朝廷现在并未封大将军,安国公大司马的政务又因之前“年逾古稀,晨兴赴阙,未免过劳。朕心轸念,不必向早入朝”这皇上格外的开恩由其子车骑将军刘川代理了,使得大司马一职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 所以,由此算来,朝廷现在武官最高职不管是实还是虚,都是骠骑将军——陵王兰肃。 而在神川,皇子们做为国之储君人选,平日里向来被要求参与朝政,边学边练,理论结合实践。但即使参政也都以皇子的身份并无实职。就连皇上前朝领军时,也只是暂时挂职,以杂号将军统军。 那么现在皇上却给了陵王一个实职,这……等于变相取消了陵王争夺储君的资格吗?估计现在满朝文武心里都在嘀咕同一件事——这究竟是奖?是罚? 可不管怎么说,这一安排确实堵住了质疑陵王杀戮的悠悠众口,尤其是大皇子,安抚了他们满腔的愤怒。同时也算是给皇后一个交代……?众人无不感慨圣意之难测。 再看陵王——兰肃看不出情绪,也没什么反应,只平静得殿下谢恩。 随后还是照惯例,该封的封,该赏的赏。 穆鑫加封车骑将军,银印紫绶,秩二千石。现在他与刘川抛去代职的职务及俸禄相当,却比其银印青绶稍微高出一丢丢。 刘携为左将军,银印青绶,秩比二千石。 宫诚为右将军,银印青绶,秩比二千石。 其余众将领皆加官进爵,各有封赏。 退朝,依旧昆德殿,设宴。 兰肃因有伤在身,皇上特准其“设宴不必勉强,回见彰好好休养,不可大意。” 回到见彰—— 太医令为其仔细诊察——皇上特遣宫中御医,交代“陵王负伤,御医务必至意深心,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处判针药,无得参差。” 御医“望闻问切”了一番,给出了“每日换药,好生静养,切勿多动”的医嘱。外用药开完还要再开内服之药时,却被兰肃否了。 刘川皱眉瞪眼,兰肃表示太苦,喝不下。但备不住刘川坚持,所以御医离开前,还是留了药方。 坐在榻上靠着凭几,这时兰肃有种自出征以来不曾有过的放松……从奇华殿望着太液池……兰肃才真正明白何为“物是人非”、什么叫“到乡翻似烂柯人”。 想着自己昔去桂树灿灿,归来却是雪花霏霏,不由轻叹“桂序出征玄序回,古来沙场几人归。遥望太液景如故,坐叹心境难复回。”闭上眼,此时,所有的疲惫像决堤的洪水,完全止不住。他觉得好累,身体好累,心更累,真是身心疲惫。 “去寝殿睡吧。”刘川轻声一句。出城迎接时,那时兰肃身披甲胄,刘川只觉他肤色深了,脸部棱角更明显了。刚才御医上药时,发现这人身上肌肉更紧实、线条更清晰——人,是消瘦了。而此时,仔细端详——整个人,神色黯淡,完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让刘川不觉心疼。 兰肃睁开眼,看着立于面前的刘川……上手拉住这人的手,“真不敢相信我这朝思暮想之人,此时就在我的面前。”不断摩挲着,“如此活灵活现、活生生的人……” 读出刘川担忧的心情,调侃着“我啊,一直自诩文臣,现在怎么就成了武将?这文东武西,再上朝,我是不是应该站你旁边?今后你我同住见彰又同往大司马府署事,可谓名副其实的朝夕相对了。怎样?开不开心?” 刘川顺着兰肃的描述畅想日后……不觉嘴角上翘。微微点头后还是坚持“去寝殿睡会儿吧。” 兰肃像没听见一般“……以后我呢,可以名正言顺出入国公府,而你呢,也可以天天回娘家。往后你我夫唱夫随、双宿双栖……”满意得合手一拍,“这趟算值了!我这伤啊,算没白挨!” “你……”很想追问朝堂上的受封事宜,可眼见兰肃回到见彰后就仿佛进了他自己的世外桃源,那远离公务、不理世事的松弛,刘川不想破坏。于是“去睡会儿吧。” 一脸坏笑看着刘川“没听过‘杜家女训足千古,不许娇儿作昼眠’吗?你呀,想干嘛?御医刚说了,我这伤啊,需要静养,不可乱动,怎么也得……” “孝陵……”又是一个定身术的咒语。 兰肃被定住,看着刘川,慢慢收起笑容,缓缓低下头……一声轻叹。 刘川慢慢靠近,将坐着的这人揽入怀中“你是不是很怕睡觉,是不是睡不着?睡会儿吧,我守着你。”没有声音,但刘川明显感到这人将头埋得更深了,同时环上自己腰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一个微弱无助的声音从自己胸前传来“你有没有……一堆素不相识,却怎么也忙不掉的面孔?” “当然有。” “……留影……它,它是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养的……” “嗯,回头我们一起再养一匹。” “不要!……我要……好多匹。” “好。” “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 “他们背后……叫我人屠。” “白起也是。” “白起被骂了几千年……” “倒也不冤。” “你……”抬头看向刘川,对上的却是这人如暖阳般的浅笑。于是悻悻一句“还真会安慰人。” 刘川瞧着这闹情绪之人,深叹口气,“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充足的睡眠。” 刚躺下时,兰肃怎么都无法入睡。 刘川守在床边看着这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吗?” “嗯……嗯。” “那在战场上每天都怎么睡得?” “嗯……算不上睡,就是……坐在案前时实在困到不行,就眯一会儿……” “一直这样吗?” “……还……好吧。”听半天没音,兰肃侧头看去——刘川的眼里全无平日的犀利,而是黯然失去光彩。于是习惯性地顺口而出“打仗嘛,凑合凑合得了。” 轻叹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随即上床,侧躺到兰肃身边,缓缓开口“那是西征最后一役,我率千骑被设伏,奋力拼杀,坚持守了二天一夜,剩余已不过百人。终于撑到兄长和刘子敬的支援到来……兄长和刘子敬中箭,却还拼命得护着我杀出重围……兄长身上的血不停地流,怎么都按不住……那流出来的血还带着温度……” “子玄……” “我浑身上下染满兄长的血,那场景,怎么都挥之不去。白天黑夜,只要闭上眼,就一定会出现在眼前。耳边,马的嘶鸣、人的惨叫、兄长急速的呼吸……” “别说了,子玄……我……” 打断兰肃“回到国公府后,我也是睡不着,但是……”手指轻轻划过兰肃脸庞,“到见彰,在你身边,我睡得很安稳。” 兰肃愣住,回想起当时一床一榻的日子……的确,那时并未见入睡前后的刘川有任何异样。不禁诧异“为何?” 刘川想了半天,摇摇头“不知道。就是……安心。” “安……心?” “嗯。所以你也试试,看看在我身边能不能安心睡着。” 愣神儿看着刘川,突然破涕而笑“你呀,这安慰人还怪特别的。”说着,将头埋入这人怀中。听着平缓的心跳,感受着轻柔的呼吸,渐渐地……平静下来,慢慢地……逐渐睡去…… 刚入睡时,兰肃的睡眠很浅,几次惊醒,但每当睁开眼后,都看到刘川在身旁,握着他的手,抚着他的头,注视着他……渐渐的,兰肃的睡眠变得沉稳……刘川终于松了口气。 微微睁眼,看着自己熟悉的承尘,听着殿外园内翠鸟声声,闻着熟悉的熏香,兰肃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如梦似幻的感觉让他觉得一切都很虚幻、难辨虚实。 扭头看到身旁还在睡的刘川——和衣而眠。看来是守了整晚。轻轻撩开遮住眼的碎发,手臂感受着他呼出的气息……淡然笑着——多么的真实。 果然睡眠很重要,兰肃觉得精神好了很多。自出征那天开始,他一直是精神紧绷,不敢有半点松懈。 对外,属客场作战。路上行军自是不必说,即便有辂车,但沿途其实比风餐露宿也好不了多少。等到达战场,安营扎寨后,经常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他几乎每天都是着软甲而眠。 对内,他需要时刻堤防,防敌人眼线、防自家内鬼、防将领异心、防暗箭伤人。即便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他仍需时刻打着十二分精神,因为他深知黎明前的黑暗,那往孤注一掷、最后的挣扎往往才是最可怕。 直到回到朝堂,他都不敢有本分松懈,因为还有一众秦桧等着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这些,一直都让他精神高度紧张。而让他无法安心、挥之不去的心魔,则是战场上的杀戮。他只要一闭上眼,那一张张死去之人的面孔便会排着对得出现在他眼前,原来素不相识之人,不知为何却如此在意……当杀戮越来越重,他竟然有些害怕睡着……从出征到昨日,他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直到昨天刘川搂住他,或者说,当他搂住刘川后,他才觉得,心,彻底放松下来——是一种真真实实的踏实。 试着动了动身体……不知是御医医术高超还是心理作用,感觉伤口好了很多。可这极其轻微的移动却还是瞬间惊醒了身边之人,使其下意识的第一时间去握兰肃的手。 “刘子玄,哎!”朝刘川吹着气,“说好守着我的,自己倒睡着了。”装模作样埋怨着。 朦胧中揉着眼,“嗯,给人守灵不容易。” “你能盼我点儿好吗?!” “看来……是好多了。”刘川清醒了许多。 “御医果然是御医。”见对面瞬间板起脸“哈哈哈哈,是你,是你,全是因为你!”抱着刘川,感觉特别开心“我啊,总算明白当年刘秀征讨叛将彭宠时,为什么非要带着阴丽华了。以后啊,我也要带着你。” 刘川被逗乐了,想起之前穆鑫曾说过陵王“想一出是一出,说变就变”,现在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先换药吧。” 刘川眉头紧皱地看着伤口“愈合得已差不多了。”手上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帮兰肃穿好衣衫,坐在床边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轻叹口气“想吃什么?” “没太有胃口,”眼见刘川要变脸“你决定吧。” 起身,开门,唤人,交代几句后赶紧关好门“一会儿就在这儿吃,吃完好好休息。” “御医说不可多动,不是不可以动。” “你现在身体弱,到处走动易受风寒。” “我又不是坐月子。”看着刘川大笑。可这笑,在刘川看来,好假。可能兰肃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收起笑容,转而望向窗外,感叹着“已经到这个季节了……”不禁转脸看向刘川,“我只去了数月,而你,却是经年。” 二人相顾无言…… 直到门外内侍通禀,药已备好,并拿来了件刘川要的厚袍子。内侍把药端到床边,兰肃示意先放几案上。可刘川坚持药得趁热喝。于是兰肃只好起身,内侍为其披上袍子。 兰肃坐在榻上,看着案上的三只琉璃碗——一碗汤药、一碗蜜水、一碗白水。 不由指着这三样“据说这在晋代叫云母碗,相传是服用长生不老药专用的。”看了眼刘川,“你这给我服的,可也是长生药?”在果不其然自讨了个没趣后,只好决定认命。手指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喝完,然后赶紧含口蜜水对冲掉嘴中苦味,吐到旁边唾壶里,接着再用白水漱口,吐出。最后稍稍喝了些白水润喉咙。 刘川则一直在旁监督,对兰肃此般表现甚是满意,之后还不忘叮嘱,“过半个时辰才可饮茶。” 兰肃看着内侍收拾了几案,退出寝室,转眼对着刘川,“突然觉得你有管理后宫的潜质。” 歪了下头“谁的后宫?” 脱口而出“自然是我的。”可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嗯。”刘川看着他坏笑“说过你话多。看,言多必失了吧。”说着榻边坐下。 “看来这朝堂之上是锻炼人呀,这才几日不见长进不少啊,都学会给人挖坑了。”赶紧找补。 “知道是坑还跳?这几日不见你反而倒退了。” 这番话让兰肃有些出乎意料,侧头看着刘川——比他走前话多了,行事更加成熟了。总结了下,就是圆滑世故了。脑海中不觉想起一句话:福兮祸兮福祸兮。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一脸委屈状:“你这么欺负一个病人,于心何忍啊。” 看看兰肃“既然知道生病了,就该老老实实。” “也是。”收起委屈的表情,但心里仍觉别扭。他明白,人会长大,会随着知识的增加变得懂事、随着阅历的增加变得圆滑。退了锋芒,磨平棱角,刘川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最初刘川吸引他的,不正是那历经万千却不曾改变的……应该叫什么呢?纯真?不是。执拗?也不是。眼神中透着的清澈?也许是。但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历经万千却不曾改变”,这“不变”本身吧。既如此,那如果刘川变了…… 想着想着,手指便开始不自觉得在几案上轮番敲打起来…… 刘川知道这是兰肃的习惯,每次考虑事情,想得入神时这人便会如此。只是这个声音,此时让刘川甚觉心烦。忍了会儿……见还不停手,便伸手按住了那制造噪音的源头。 兰肃正想得出神,手突然被握住,下意识回抽……突然意识到不妥,便抬眼看向刘川——这人一脸震惊的盯着自己。“呃……我……你突然……” 刘川深叹口气……在他看来,此时的兰肃像极了受到惊吓的小白兔,特别的警惕,异常的敏感。有些地方的学者们还给这种症状起了个名字叫PTSD。想来,虽然短短数月,但颠覆三观的经历,即便是他兰肃也不能容易消化。 这两天,兰肃都待在见彰调养,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怎么说呢?有点像见彰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无人知。早上醒来刘川便已出门,等到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还要出去。遇上忙的时候,回来就是披星戴月了。而两人之间,也一直是不温不火,总觉得有些什么隔着。 兰肃觉得刘川变了,抛开这变好变坏暂且不论,单是这“变化”本身,就让他少了些许安全感。所以,对刘川便不似以前那般亲昵和信赖,说话做事多了些客套和防范。同时,对刘川还多多少少有些怨念,本来觉得那么执着的一个人,这执拗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可现在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不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想到这些,就有些无名火,经常是一点儿的不顺心就发脾气,由着性子乱来,以至于静下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而刘川,自是察觉到了兰肃的变化。只是,他觉得兰肃是因为PTSD的原因,正常的应激反应罢了,便任由这人胡来,一个字儿也没说过兰肃。 每天起来,有早朝就上朝,无早朝就回大司马府署事。正午时赶回见彰,只因担心这人有没有按时好好喝药吃饭。陪其吃过午饭,聊聊闲天儿,便又出门。再回来时,还是监督他喝药吃饭、休息、换药。晚上也是以其伤势未痊愈,床上太挤恐碰到伤口为由,在床边陪着。等人入睡后,再守一会儿,确定兰肃进入了深度睡眠后,才回到一旁榻上。可实则,是担心自己情难自持,伤到这本就带伤之人。总之,刘川是给足了时间和空间让兰肃适应、调养。 刘川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在意之人,而兰肃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同在意之人撒着娇。只是这二人是各自为政,都未曾想过同对方好好促膝长谈一番。 第50章 探病见彰宫 抓包寝殿内 见彰东梢间—— 兰肃出寝,瞧着空荡荡的房间,又扫了眼一旁榻上摆于几案的小将军严选“病号餐”——营养丰富却没滋搭味儿——顿觉胃全无。溜溜达达到门边,望着殿外艳阳高照……正觉无聊之际,秦崇德门口通禀,说穆将军来了。 “你不用大司马府议政吗?”倚着明堂门槛,朝穆鑫扬扬头。 “你皇子凯旋能疗养,我们这些牛马就得继续上班吗?”笑眄了眼兰肃。“休假呢。”边说边指挥着身后手提大小提篮的一众随行侍从摆放食盒。 兰肃瞧着鱼贯出入的队伍“哎我说,你家都这风格吗?” “知道你有不吃早饭的毛病……呃不是,习惯。不过,看在我张罗半天的份儿上,”推着兰肃“来,过来尝尝。” 兰肃不情不愿到桌前,瞧了眼百灵台,不禁失笑“你搁这儿祭祀呢?”——用的是瓘斝玉瓒,盛的是珍馐美馔,样样般般,仪式感拉满。 “就你这刁钻口味,这还不一定能合你意呢。” “不会下毒了吧?” “你呀,真没良心!真想害你,”瞅了兰肃眼“你早埋回程路上了!” “那这无事献殷勤的,”坏笑着“想干嘛?” “见你也不上朝,也不署事,以为你的伤加重了。可现在看来,”瞧着眼前这和北伐时判若两人的主“你呀,不就个皮肉伤嘛,矫情什么?!” “哎?!你这话儿说的……什么叫‘不就个皮肉伤’?!当时有多严重你不知道啊?!很疼的!” “沙场征战,哪个没受过伤?!都像你这样,那仗还有法儿打吗?!” “不知道心疼我就算了,还怪我矫情……你到底来干嘛?!” “哎呀,我看看……真生气了?嗯,你这生起气来呀,可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是……”抬眼,佯嗔一句“不及某人好看!” “哈哈哈,嗯,是不及!” “去!我又不是绣花枕头,只好看顶个屁用!” “你这……”想起此人战场上的杀戮和斩尽杀绝时的决绝,不由摇头“倒不如是个绣花枕头。” “我要是个绣花枕头,”指着百灵台上的盘盘碗碗,“这些现在就得摆你司农寺后院儿祠堂的排位前!” “你!……” “哎?你能入你家祠堂吗?”一脸坏笑。 皱眉摇头“兰孝陵!” 兰肃乐呵呵坐到桌边,冲身旁凳子扬扬下巴“赶紧的呀,陪酒还得让人催,真是没个眼力架!” “你呀……!”穆鑫也是又爱又恨。阻止了冲门外要酒的兰肃“你现在不能饮酒,我陪你喝个茶吧。”可兰肃根本不听,执意就是要酒!不然就不吃!在终于喝到久违的“琼浆玉液”后才算是顺了些气…… 穆鑫阻止不成只能无奈叹气。拿起一双象箸,箸尾朝兰肃,递到面前“你别光喝酒,先多少吃点儿东西。”见其不接“怎么?还想我喂你?”——兰肃回程路上仗着有伤在身可没少使唤这人。 “ 也不是不行!”一脸赖皮。伸手接过象箸却……突然皱眉“漆箸它不好吗?!非要弄个象牙的!知道帝辛用这象箸时,是怎么被其叔父箕子训得吗?”说着“啪”的一声将手中象箸按在桌上。“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瞅了眼穆鑫“你是想我步内商纣王的后尘吗?!” “啊?!”穆鑫被兰肃这矫情劲儿弄愣了,看看象箸,再看看端坐着的兰肃,欲加之罪?指鹿为马?鸡蛋里面挑骨头?见过找茬儿的,可没见过这么找茬儿的……于是认真盯着这人打量起来。 “看我干嘛?!”兰肃理直气壮。 “你……没事吧?”穆鑫眨眨眼“不伤身上了吗?” “啊?……啊,对啊,怎么了?” “这身上的伤还影响智力吗?” “哎!穆仲文!你怎么说话呢?!你才脑袋不好呢!”兰肃看着此时一脸坏笑,瞅着自个儿乐的穆鑫“你到底来干嘛?!” 穆鑫深叹口气“能干嘛,担心你呗。” “‘担心’我?”兰肃做了个难以置信又不屑一顾的表情,终于喊出其莫大“冤屈”“十几万大军扔给我这第一次上战场的人时,你怎么不担心我?!” “那个……”说到此事穆鑫是真心惭愧“是我不好。”见兰肃要借题发挥,赶紧“可那高澄随我多年,出生入死,你说杀就给杀了,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他是你穆仲文一人儿的吗?!身为神川将士打仗不听主帅的,按军法处置他我怎么了?!” “那要是我也这样对刘携呢?” “你敢!” “这不就是!” “你到底来干嘛?兴师问罪吗?”手拍的百灵桌“咚咚”响。 “哎!哎!别再伤着了……”连忙半戏谑半真心得按住兰肃的手。“我呀,这么久没见你,担心你,过来看看你的伤。”一字一句,语气轻柔。 兰肃撇了下嘴,毫不买账地反手甩掉这人的手。 见兰肃如此闹别扭,穆鑫已察觉到这人情绪不对。想了想,大概也能想到是因为什么。毕竟自己也是经历过实战之人,对于这种情绪倒是见惯不怪。可让他意外的是,这都回来多久了,怎么这人还没调整好呢。按理说战争刘川比自己更有经验啊,怎么就没给这人做下心理疏导呢?难道是没发现?不能啊,眼见这人都这样了。还是兰肃在刘川面前强行掩饰? 穆鑫虽想不通,却也不能放任兰肃如此强烈的应激反应而不管。于是盯着这人双眼,语重心长开解着“既然上了战场,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所以,你没错。” “我……”看着穆鑫,有些无名的懊恼。 “咱现在打仗啊,可不比西周内会儿啦!不可能点到为止,认个怂喊声爸爸就撤兵。咱去内战场……咱和靖要能和平共处也不会一直战火不断这么些年。所以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地儿,你对敌人手下留情,转身他们便会将咱们杀得一个不留,你哪怕半点儿的慈悲都会葬送咱们将士们大把的性命,你也是没得选。至于你的战法……作为主帅,你用最低的伤亡,最省力的战法赢取了战争,竭尽所能的把带去的将士尽量活着带回来,你尽力了。而对于敌国,上至君主王孙下至黎民百姓,你既无虐亦无辱,是给足了他们尊严。所以……”凝视着兰肃“你很好,你没错。” “我……我觉得,再没有更好的战法了……”声音越来越小。 “我知道。”听到兰肃用极小的声音嘟囔着“你知道个屁”,穆鑫禁不住笑出了声,“你呀,之前你这么说我时,我就想说你,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见兰肃面色缓和了许多,便继续道:“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这么个打法其实也没毛病。” “你……”抬眼瞧了下穆鑫“这八个字……不是这么理解吧。” “奥?那该怎么理解?”穆鑫饶有兴致地问着。他明白对于解决兰肃此时的心理问题,其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开口——只要肯开口讲出心中真实感受就行。所以便有意引着话题继续。 “我……”兰肃盯着桌上的菜肴“我理解的这个‘族’字,不是氏族也非种族,而是……一种文化的认同。”见穆鑫不断点头便继续着“简单说就是不管肤色、人种,只要接受了同一种文化、思想,就会产生相同的认知,做出相同的行为,就可以被认为是同‘心’。而靖……”深叹口气,“倒也没民风迥异到异‘心’的地步,可……西汉武帝时,卫霍二位将军漠北一役使漠南无王庭。后来匈奴分南北,北匈奴被元帝的西域副校尉陈汤高喊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消灭。而南匈奴,和亲入汉成为后来五胡乱华的一支。”看着穆鑫,有些疑惑的口吻“我是不想……靖成为南匈奴。” 穆鑫会心一笑“那既如此,又为何这么沮丧?” “嗯?”兰肃有些意外。抬眼确认,发现这人居然眼带着莫名的笑意,仿佛在说“知道你没说实话。”突然有种被看穿后的释然……笑了笑“可就算没有匈奴,也还有羌、氐、羯、鲜卑……就算没有五胡,内西晋自己的政权也不会消停。而我……”长舒口气“只是尽力往远里做……能不能功在千秋不知道,可错……确实在当下。” 穆鑫释然地笑着,如此“失意”的陵王,即便是他这个曾如影随形之人也是未曾见得。“刚才不是就说过了……”边说边左右歪头寻上满脸苦笑之人的目光“你很好,你没错。”语气轻柔却笃定。 “我……”摇头自嘲“好个屁。” “哈哈哈,你呀,”手不自觉得抬起,蹭着兰肃的脸庞“初登战场,领三军之众率十万之师,却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威德仁勇,率下安众,怖敌决疑。施令而下不敢犯,所在而寇不敢敌。如此得之国强,去之国亡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你……不好吗?” 兰肃乐“这你说的?还是吴起说的?” “哈哈哈,都一样!你配得上。”说得诚心诚意。可见兰肃嘴角偏向一侧,不屑地歪头……“将军以弱冠之年,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夕对鱼丽之阵,朝临鹤翼之围。敌无大而不摧,兵何坚而不碎……” 没等穆鑫说完“后面是不是就剪长鲸而清四海,扫欃枪而廓八纮。然后就乘庆天潢,登晖璇机。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了?”看着这人乐不可支,“这你说我呢?还是李世民夸他自个儿呢?”指点着同样乐不可支之人“你这要夸人呀,就好好夸,怎么还捧杀上了呢?!” “欲加之罪!”穆鑫捂嘴乐,“这后面可都是你自个儿加得的啊。” “你呀……”兰肃此时眼见情绪转好“哎?听说有些地儿军中设有政委一职,主管思想工作。我看你呀,是再合适不过了。” “哈哈,那你好受点儿了吗?” “嗯……”兰肃会心笑着,“嗯。被这么个夸法,谁心里能不舒服。” “哈哈哈,既如此受用,那我继续?” “倒也不必。” “你呀……”穆鑫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呢,一直在想你的做法。之前战场上对你质疑是我不对。想来若不是你顶着压力、决绝果断地速战速决,等拖到寒冬,到了靖的舒适区,双方便会陷入僵持。僵持不下便是拉锯。诸葛亮六出祁山,是,意志坚定是好事儿,可劳民伤财也是事实。到时国内定会怨声载道,诸侯伺机也有可能蠢蠢欲动。” “其实都不用等到寒冬。” “什么意思?”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代天子一朝臣。何雅上位必定要调整班子,而靖国官员变动又会牵扯到各方利益,朝堂上不能拧成一股劲儿冲咱使的局面……存在但只是暂时。咱若不能趁此空挡先声夺人、一举将其歼灭,等其举国上下都认定咱为侵略者时……为什么李唐时的高句丽那么难拿下?” 兰肃有一口没一口得夹着菜“说到底硬骨头它不好啃,都宁死不屈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和咱死磕到底,咱这客场作战、人困马乏的,拖也被拖垮了。所以,”放下象箸“既然决定要战,我就没打算能立什么贞洁牌坊。作为领军之帅,后世的骂名自然是全由我一人儿来扛。” “你……”穆鑫看着兰肃,心里五味杂陈……他明白“有气敢任”四个字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而真正做到这四个字的……只在书中见,现实哪得闻——太难得了……深叹口气“所以我说你是对的!” “去!马后炮。” “是,所以说‘你很好’,你有先见之明。这于轻重之间取舍之道,你把握得很好。” “真的?” “真的。” “不过分?” “不过分。” “一点儿都没有?” “哈哈哈,好吧,是有那么一丟丢。”穆鑫逗着这人。 “去!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传教的。是打一开始就注定你死我活的事儿!对敌人哪怕丝毫的怜悯都是对我方战死将士的亵渎。” “嗯,”穆鑫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你既无虐其民亦无辱其妇,战场上各凭本事吃饭,没毛病!”说着,夹起块儿桂花蜜藕放入兰肃口中,“回程的辂车里不是还嚷嚷着想吃来着?” “嗯,……嗯……有点儿齁。”兰肃品评着。 看着兰肃边吃边挑毛病,穆鑫倒也欣慰——虽说挑剔之极可毕竟开始吃人食儿了。努力配合着兰肃,连哄带骗就为让其多吃几口。吃了会儿“哎?对了,有个事儿想问你。” 兰肃撇了眼这人,“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你……行吧,虽然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但还是想和你确认下。不和离,不行吗?” “不行。”斩钉截铁。 “行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过就只是和你确认下。还有……” “事儿真多。” “伤,怎么样了?……让我瞧瞧。” “让你瞧?你是太医啊?……说皮肉的伤已无大碍,筋骨的伤……慢慢养呗。” “嗯,那就好。” 看着穆鑫“你到底来干嘛?” 穆鑫被兰肃气乐了,“啧,从我一进门儿,你就一直问:来干嘛?来干嘛?你这见彰,没事儿我还不能来了?!”狠狠瞪了兰肃眼“你!” “嗯?什么?” “再问,答案就是‘你’!” “ 你……”低头摸着鼻子,难掩的尴尬。 “ 说过因为担心你……”看着对面这跅弛不羁之人——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再对比北伐时那个恪尽职守、以身作则、敢作敢为的骠骑将军——瑟兮僩兮,赫兮咺兮,宽兮绰兮,猗重较兮。许久,长叹口气“终不可谖兮啊……” “啊?”突然这么一句,兰肃有些不知从何而起。 “这伤,没事了,是吧?” “嗯……算是吧。” “那行……” “你,这是……干吗?”被穆鑫缓缓搂入怀中,兰肃意外之余心里也有了答案。 “你呀,不是说别问了吗?”头靠进兰肃肩膀……突然笑了下,“刚给你答案了不是?……既决定和离了,伤也好了,那我,便不需再克制了。”对穆鑫而言,此次北伐,无比明确的一件事便是,这人,终不可谖——放不了手啊。 “我有伤……你……”兰肃示意这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之人来主理,而他则是放任自己完全沉浸其中…… 这么久了,兰肃真是受够了。打从令帅印那天起,他就反复考虑一切变量,缜密计算所有事务,直到回朝前都是精神高度集中。这让兰肃原本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的心性备受煎熬,总觉得被束缚住了手脚,不得伸展。 而对于感情,套用刘川那句“任你如何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把随心而行说得天花乱坠,但从小养成的性格,岂是三两天、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能坚持个三两天还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如果兰肃做得到“一人一心”也全是因主观想而不是客观为谁。再加上其虽不是喜新厌旧但绝对想一出是一出的作风,感情中忽冷忽热、飘忽不定才是这人的常态。 穆鑫就是因为深知兰肃此个性,所以出征前,文政园议事时,面对兰肃说“好像在偷”能那么淡定,那么不以为然的一笑而过。也能在与刘川策马同行时,云淡风轻告诉刘川,以陵王的性格绝不会只守着一人。 再加上兰肃经历了北伐的杀戮,亲身体会到何为生死一瞬间,他深刻理解了为何罗昭谏会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苏子瞻会劝人“诗酒趁年华”——不论生于乱世还是人生不得志,都是深刻认识到了人生如浩瀚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随命运逐流而毫无反抗之力的无奈。人生难料,一个天灾**便会一切归零。比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远虑,不如活在当下,享受眼前,但留那明日愁来明日忧。 于是,在这种PTSD的支配下,兰肃犹如摘下紧箍咒的斗战圣佛。此时,什么都不能限制他的行为,绑住他的手脚,他就是要随心而行…… 比起刘川,穆鑫自是深谙其道又知己知彼,所以此时的兰肃完全放飞了自我…… 于纵情欢愉之际侧头,透过虚掩的帷幕,兰肃仿佛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人……仔细观瞧……心中一惊“干了!是刘川!” 刘川早上走时,本是在朦胧中的兰肃耳边搁下句“今日事多,中午无法回来”的话,可没成想诸事处理得意外顺利,就仿佛上天不想耽误其中午回见彰似的。眼见得了空,本可以放松一下之人因为放心不下兰肃而决定赶回来看一眼。可无巧不成书,就是这么寸的线头掉进针眼儿里,刚进东梢间便看到…… 要说刘川入见彰这一路就没个长眼的拦他一下吗?那还得算兰肃自己种瓜得瓜,因为他早就发过话,所以……没见谁家主人回家还被拦的。况且见彰本就人少,谁又知道深宫之内发生了什么。 那要说寝殿门口总得有内卫吧?这……得从陵王护卫队长秦崇德说起。这人为兰肃母亲随嫁的后代,从小和兰肃一起长大,真真儿得护主不假,可心里也是有个偏向。但这人偏向的,不是会打点陵王周边人的镇西将军,而是兰肃的母亲——主母亲自取字“护儿”就是希望他能护好兰肃,而眼瞧着陵王不走寻常路……就算今日两位将军调个个儿,他同样会在老远儿见人来时指挥着一众侍卫赶紧闪人——让他们自己闹去吧,最好一拍两散,还陵王个清净。 刘川一路到现场,看着活春宫也说不上来愤怒和心痛哪个更强烈,反正就是深切体会了“晴天霹雳”的含义——瞪着兰肃,眼神中怒、忧、悲、恐、惊……反正所有的情绪,除了“喜”全齐了。 兰肃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连忙半起身,瞠目结舌望着刘川……半天,躺回黄花梨大床,仰视承尘,沉默不语……一会儿,用极其低沉的声音“你……出去!”直到听见寝殿门被狠狠甩上才长舒口气…… 穆鑫一时有些尴尬,清着嗓子“内什么,我……我去解释……” “你解释?”兰肃白了眼这人“解释什么?!” “我……” “说你勾引我?” “这……你刚才的状态……”皱眉笑看兰肃“不能算吧?” “那说我强迫你?”没等穆鑫开口“原来是去告状,想要撇清自己啊。怎么?这么怕大司马府吗?!” “见过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可没见过这犯事儿的自个儿先起哄的。”注视着兰肃,有些担心“你……没事儿吧……” “你觉得呢……” 二人对视,穆鑫轻叹口气“你呀,得之幸也却……”俯下身“……太废命。” 第51章 春宵良言劝君意 烛明香绕寝殿深 穆鑫听到声响,知道兰肃醒了。赶紧倒了杯温水,端到黄花梨的架子床边。瞧着睡眼惺忪、舒展着身体之人“醒了?” 半起身接过,“你什么时候起的?”润着喉咙。 “有一会儿了,让人重新备了晚膳,你睡得太沉,都没听到吧?”接过杯子“起来吃口吧。”说着转身去拿襌衣。可再回来时,却见兰肃又重新躺了回去。于是笑着摇头,到床边坐下,逗着这人“怎么着?还想要啊?” “啧!内战场上可没见你这么精神。”给了个白眼,懒洋洋转身俯卧,闷闷一句“你这精力呀,都用我身上了。” “哈哈哈,我就当这是称赞了。”瞧着这人线条流畅且干净的后背,不觉上手……说干净是因为穆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他知道,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兰肃很反感别人在他身上留痕。所以当日上门找兰肃商量北伐一事,在寝殿门口看见其身上的斑斑痕迹时,才会恼羞成怒、借题发挥说出那句“你这也太宠了吧!”手逐渐往下……“堂堂大男人竟生的一对妩媚腰窝……不过按中医说法啊,这男子有腰窝可是体虚的表现呢。” 兰肃不觉乐出声“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心里没个数啊?!” 穆鑫低头笑而不语,继续往下……“你瘦了。” “成天行军打仗的,能不瘦吗?!”刚抱怨完便想到这人好像去得更久而且还是因为自己……于是回头,正好碰上穆鑫炙热的目光,竟一时有些羞涩,眼神不自觉的闪躲。 这便是穆鑫最喜欢看到的——陵王不知所措的样子——简直可爱至极。一直没舍得挪地方的手流连忘返的同时不忘关切询问“怎么样?伤还好吗?” 兰肃一时被吐息弄得有些痒,躲闪着只轻轻应了声“嗯。” 穆鑫心痒之下将人搂了个满怀,但考虑到这人的现状便下了最后通牒,“要不起来吃饭,要不我们继续。” 兰肃乐着质疑这二选一“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能让你……”话音未落便听兰肃肚子一阵“咕噜咕噜”。于是笑叹口气“快起来吧,听话!” 穆鑫为兰肃更衣,又牵着这人的手坐到桌边。嘘寒问暖关心穿得是否有些单薄,要不要把火道烧得再热些……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回到以前——那轻松欢愉、可现在想起却觉得缥缈且不真实的时光…… 那时,他坚信不过只是二人一时的心血来潮。 那时,他笃定自己可以收放自如。 那时,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现在这般拿得起放不下…… 深情地凝视着兰肃,而兰肃,却在望着殿外…… 许久,兰肃轻叹口气“都这个时候了……” 穆鑫往外瞅了眼——月如钩。察言观色试问“你记得……有人……来过吧?” 若无其事整理起衣袖“嗯。” “所以……” “所以什么?”依旧淡定。 “那……行吧。”也是瞧出兰肃的不愿接话,于是只催着这人吃东西。 兰肃起手欲拿餐具,发现摆着的是一副漆箸。愣了下神儿,随后刚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继而瞧了眼穆鑫“你倒是不必如此……迁就我。” “觉得过意不去就赶紧吃。这做了扔,扔了做的,如此浪费粮食……”将漆箸塞到兰肃手里“回头我真怕雷劈你。” 兰肃乐“你是怕劈我时连累你吧?!” 穆鑫起身,边走边乐“人那雷公凿,不是你内大镰刀,它有个准儿!”取了件厚氅衣,回来给兰肃披上。从身后搂住这人,低头亲了下其头发,“我们谈谈吧。上次见你这么放纵胡来,还是在反抗皇上赐婚时。只是……现在再这么胡来可不行了,我的大司马骠骑将军。” “你!……”兰肃“按”下漆箸,“我有胡来吗?” “那不然呢?难不成叫间歇性神经病吗?”说着笑着,坐到兰肃身边。“这象箸也好,漆箸也罢,又有什么罪过呢?你又何必迁怒于物件儿呢?”拿起漆箸,再次递向兰肃“你不能一整天都不吃东西吧?” 接过漆箸“你不也还没吃吗?” “哈哈哈,嗯,我就当这是你对我的关心了。”边吃着菜,边开始劝兰肃“你知PTSD吧?” “嗯。” “那你知道你正在经历PTSD吗?” “我……” “认识它,面对它,解决它,才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而不是……”瞅了眼这人“你呀,闹也闹得差不多了。听过恃宠而骄、过犹不及吧?这太过了,可就不好了。” “太过了?你指什么?” “你呀,走走心行不行,我看小将军今天……受得打击可是不小呢。”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 “是不喜欢,可我喜欢你呀。我不想你为难。”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我做什么、和谁一起,这些!还需要他管吗?!” 皱眉瞧着兰肃“你呀,宠得时候能把人宠上天,但这变脸呀,却只需一秒。真不知道你这忽冷忽热的个性是随了谁?皇上可不这样。”突然有些好奇“怎么你们……吵架了?”见兰肃摇头,便打趣一句“总不会是稀罕够了吧?” “你别把我说得那么兽性成吗?!大家都是男人,我有的他也有,他没有的我也没有。你和……”突然停下,瞅了眼穆鑫,清了下嗓子。“那你我不也没什么吗?!这男人的想法难道他不懂吗?!有什么可受打击的!” “你真不介意?我和……”看着兰肃似笑非笑“恭王之事?” 兰肃不耐烦地眄了眼这人,继而摇头晃脑……突然“我和兰孝瓘算是各有千秋吧?”顾左右而言他,转移着话题。见穆鑫笑意加深“怎么样?更喜欢哪个?” 穆鑫见这人努力掩饰醋意的做作劲儿,心里那个偷乐啊,可嘴上却故意说着“你这话问得,让我怎么答嘛。”见兰肃瞪眼,于是更加来劲儿得逗着这人“确实比你能折腾些。” “那就是更喜欢兰孝瓘了呗!”兰肃这气生得也看不出真假。 “我只说比你能折腾,可没说别的。你别欲加之罪成吗?!” “我……哎?不是,什么叫能折腾?”突然猎奇之心起。 “就是……”看着兰肃坏笑“真想知道?” “不说也行——”拉着长腔。 “你呀,”瞧着这假装大度之人乐。“不过要说你家老二啊,还真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话没说完就听兰肃不待见一句“你哭错坟了吧?!这是见彰宫,不是恭王府!”惹得穆鑫哈哈大笑……抹着泪花“那日相辉楼恭王非要与我赌上一局,说你,”眄了眼兰肃“心里只有小将军。” “兰孝瓘是闲的吧!”恭王兰溱,字孝瓘。 “恭王还劝我投于他门下,并许诺日后得势许我卫青霍光之位。” “你信他那个?!” “信不信是一回事,可……”看着兰肃“我可不爱听他说你心里没我。” “你……”兰肃瞬间有些不自在,摸着鼻子别扭半天,小声喃喃一句“怎么可能没有……” 穆鑫欣慰地点点头“我知道。”说着拉过兰肃的手“我知道……你所谓的此‘有’非彼‘有’。” “你……咱能不这么聊吗?”有些惭愧。 “有何不可?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明说。” “我……”兰肃觉得心里很不好受,皱眉找着理由“你也知道我不习惯这么正经说话……” “我呢,说过不会让你为难。所以简而言之就是……”拿起桌上茶杯“我干了,你随意!” “你这……”兰肃凝视着穆鑫,喉咙动了又动,眨眨眼,“你我同为男子,自是明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宁信天下有鬼也不能信男人这张嘴的道理。”故意用戏言掩饰动容。 “你这人呀……”穆鑫长叹口气“就是太有情义。虽说想一出是一出,却都是真情实意。让人……”释然而笑“思悠悠恨悠悠却……”深情一眼“念到何时方是休……” “穆仲文……” 见兰肃拉起认真地架势,“所以当日啊,我并没有答应恭王。”话锋一转,先手堵了这人的口。 兰肃也是明白成年人的世界不是小孩子那般非黑即白,世事难料此一时彼一时才是常态,所以也未在多言而只一句“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我随意昂。” “哈哈哈……嗯!你随意,随意!”笑看着臊眉耷眼的兰肃“哎?刚说哪儿了?……啊,对了,见我没上套,恭王权宜之下又想出了个损招儿,说让我和他传个绯闻,看看你的反应。若你有反应,那他作罢。可若是你毫不在意……他劝我还是再考虑考虑。” “兰孝瓘这人就是喜欢死缠烂打,以退为进,损人不利己!”兰肃说这话时是咬牙切齿。 “所以呀……”穆鑫皱着眉不住得乐“当日他拉着我彻夜下棋,谁输了就去门边儿出那种声音,制造烟雾,混淆视听。” “啊?!”兰肃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 “嗯!所以我才说他能折腾。”不住地摇头“你知道吗,这下棋它不但是个脑力活儿,更是个体力活儿。你想啊,坐那儿一晚上不动,那得多累呀。” “所以第二天你才会那么憔悴……”兰肃算是捋清了来龙去脉。 “不过要说北上这一路我没动摇过……那是给自己贴金了。” “我明白,卫青霍光……兰孝瓘可真会给人许愿。权臣的顶峰,搁我我也迷糊。” “你呀……”盯着兰肃欣慰的笑,“不怨我?” “怨……倒不至于,就是……觉着有些对不住你,”看着穆鑫瞬间沉下的脸,突然坏笑“耽误你做权臣了。” “合着我在你这儿也没希望啊?” “我……”兰肃自是听得出这一语双关,于是“我一骠骑将军,自个儿还得想法儿上位呢。” 不提此事穆鑫还没想起来,现在兰肃这一提“你家大人什么意思啊?” “就是……”兰肃抓耳挠腮“谁知道呢……” 穆鑫瞧出不对劲儿“兰孝陵!你做什么了?!”以他对兰肃的了解,觉得事情不妙! “我能干什么呀?!它能有什么?!”兰肃理直气壮。 “咱朝皇子不掌兵,掌兵不当权。” “咱朝还以和为贵呢!都是先人之治,不就是用来改的吗?!” “你……确定?” “我……觉得。” “你!……” “这事儿你得问皇上!我哪儿知道啊?!” 穆鑫瞪着兰肃,想要说什么可又觉得没毛病。于是“对了,回头你要是和小将军不好交代,我不介意你都推到我身上。” 兰肃边笑边皱眉“这事儿让你说的,怎么就让人这么不爱听呢?!莫说我单身,就算成了家,还不能有风流账了吗?!”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都是男人,他要介意,那就是他矫情!” 穆鑫看着这硬撑之人,一时没忍住而笑出了声“你呀,就熟鸭子嘴硬,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第52章 被迫议政司马府 闲坐对聊银安殿 接下来的几天,兰肃和刘川,一个日日深居见彰宫调养,一个每日在大司马府按时上朝署事。二人就像从未有过对方一样,各自安好持续冷战,谁都不肯先低头。直到……皇上沉不住气了。 兰澈许久不见儿子,于温室殿宣了太医令询问陵王的伤情后,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唐冉“这生个孩子都好断奶了,他想干嘛?!” 见唐冉笑而不语,便喊来黄门侍郎董秀“你去见彰给陵王补补历史,给他讲讲周绛侯被刘恒下狱的故事。告诉陵王从明儿起给朕老老实实该上朝上朝,该议政议政!这次他若敢不听,朕一定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说罢眄了眼唐冉“到时谁讲情都没用!” 转天儿,快到午初了,大司马府门口,一队人马停了下来。陵王下马,心烦地将马缰甩给仆夫,然后双手背后,踱着公府步,慢悠悠过着“安检”。轻车熟路来至公堂门外,先是故意咳了两声,引得堂内众人侧目,行礼。继而毫不客气地登堂,直冲一侧太师椅而去。一屁股坐下后也不说话,只脸朝门外赏起堂外风景…… 自兰肃回朝以来,由十里长亭出迎时的无限喜悦,到后来的隐忍克制,再到寝殿内的晴天霹雳,刘川是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这些日子冷静下来,虽仍觉生气,可思念的情绪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露头。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哪儿也有问题,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如此行事?!他质疑自己的做法,反思是不是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并不是兰肃想要的,相反,让自己去填满这些时间和空间才是对兰肃做好的做法,以至于竟然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忽略了对方…… 因昨日黄门侍郎董秀来传过皇上口谕,说让车骑将军记好陵王每日考勤,盯好其议政,不可怠慢。所以刚才见着兰肃进门,刘川并未惊奇。或者说从口谕传达那刻起,他心里就有些小期待,以至于今早到公堂没见着人,心里不觉一阵失落,更是一边署事一边在心中打鼓这人会不会不到…… 此时再瞧姗姗来迟的兰肃,还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这人快到饭点儿来的不说,还带着满脸的不乐意,摆明着就是被逼来的。想必若无皇上发话,这人是断然不会出现在此。如此想着,刘川便不觉一阵委屈——即便自己有不足之处,可这人又怎能如此绝情?!不禁重新审视起兰肃对自己的情义——是不是在上林夜宴之后就该结束的、只是其一时兴起的露水情缘…… 而兰肃这边就简单多了,脸儿朝外根本不是因为什么不情愿、不乐意,就只是因为没脸见刘川!这都让人捉奸在床了,还怎么好意思见?!不用说这些天,当日当时看见刘川那一刻他就自知理亏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人家而选择了熟鸭子嘴硬的硬装!今日更是由于碍于圣谕不得不出现在这人面前时,这个别扭劲儿就甭提了。侧着脸儿,根本无心听事,只希望能赶紧结束。 穆鑫自是瞧出兰肃的这点儿小心思,看着这硬撑之人不觉摇头偷乐。自被算是直属上司的刘川现场抓包后,虽说这公堂之上没被穿过小鞋儿,可遭横眉冷对却是常态。即便因为公务不得不对话时,刘川也是不跟他有目光接触,根本不瞧其一眼。 如此一来,穆鑫反倒是对这人起了些兴趣。想其兄长刘山在时,相互之间没少往来打交道。刘山的性格和兰肃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于谈笑风生中左右逢源,于聆音察理间进退有度的主。这让穆鑫不觉于闲聊时和大司马府同僚打听“是一个妈生的吗?”而后摇头感慨莫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是因为非一母所生,这即便一个妈生的也是天壤之别啊。 代理大司马刘川有条不紊、神情专注地处理着一件件事务,批阅着一道道文牍……可只要盯着其看一会儿便会发现这人的余光在时不时地扫着陵王。此时,有官员提到留靖军队,兰肃突然像被通了电一样“呼”地起身,对着公堂上的一众“北伐粮草中断一事,不知是哪位同僚在查呀?” 众人面面相觑…… “北伐粮草中断一事,是哪位同僚在查呀?”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还是无人答话…… “哎?!你们是……”兰肃刚想发作便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此事不劳殿下费心,末将自有安排。”语调平静。其实也不是这些官员不搭理陵王,还真就是刘川没安排人办。 兰肃瞪向说话之人,见那人端坐公堂、宣威赫赫得批阅文牍,莫说正眼儿,是连斜眼儿都不带瞧自己一眼的。顿时面儿上挂不住了,心想这当着一众官员,与皇子说话都不行注目礼得吗?!还真是……反了你了!于是双手背后,踱步至公案前,与刘川隔案相对,“本王为将军分忧,愿闻其详。” 刘川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向兰肃…… 这是出事后二人首次目光相接,不看还好,这一看,刘川心中那压制良久的千般怨万般恨瞬间一涌而出……只觉眼眶一阵酸楚,赶紧将头转向一旁。 兰肃本是不服,心想好大的官威!想着上前挑战下权威,不料给这“但见眼含泪,不知心恨谁”的一眼看的,心里像被小猫爪挠着一般。本来就是自己理亏,还上赶着挑衅人家,确实是自己的不对! 于是仰起头,清了清嗓子,假模假式“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精粮足才能战无不胜。此次北伐,我十几万将士前线浴血奋战,后方辎重却屡出状况,差点导致我军功亏一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所谓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此次若不能追根溯源,彻底清除隐患,日后必将为国之蠹虫!你们今日回去,每人拟奏表一道,将悉知事宜详情陈述,不得有任何欺瞒!” 一众官员看看端坐于公堂之上的代理大司马,又看看站在公案前的骠骑将军,彼此目目相睹却左右为难——“代职”也是大司马,官职自是在骠骑将军之上。可这只是面儿上的事,毕竟陵王乃皇子,这一屋子的人说到底都是给人家打工的。所以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川偷偷深吸口气,像是在调整情绪又像在给自己打气。起身从公案一旁绕出,不知是想去哪儿,但不管是想去哪儿都去不了,因为刚绕出来便被故意后退几步的陵王用后背挡住了去路。此时二人一前一后,几乎贴上。刘川能清楚得闻到兰肃身上那熟悉的香气并仿佛能感觉到其透过衣衫散发的温度,一时间心跳加速…… 一面挡住刘川不让其离开,一面看向众人,“这公堂上的传音是不是有问题呀?要不我还是一会儿进宫,请父皇命沈太常差太卜令来这儿看看风水吧。免得让人误会皇上亲封的骠骑将军说话没人听!” 见把皇上抬了出来,众官员自是拎得清。此时已近正午——到饭点儿了。也不知谁说了句“散值!”于是众人赶紧就坡下驴,领了命,鱼贯着退出公堂。 穆鑫在离开时眄了眼兰肃,眼神中透着“都多大了还告状,搬老子出来平事儿”的戏谑——引得兰肃不自在的皱眉浅笑,惹得刘川刚消散些的怒火瞬间重燃。 转眼,公堂之上只剩仍在僵持的二人…… 刘川即便再不舍这人的味道,可一直这样“贴”在其身后也不是个事儿。便往右移步,可前面这人紧随往右。转而往左移步,前面这人又紧随往左……刘川站定,拳头握紧松开又松开握紧……内心想要将这人一把搂住的想法和想一巴掌将这人有多远扇多远的想法相互较着劲儿……最后,“让开!”声音低沉却毅然决然。 刚才看着刘川眼底写尽委屈,兰肃顿时心头一紧,没了心气儿。虽说从小到大任谁的错、再大的事儿,也没人敢甩他脸色看,更不会他道歉,可还是主动拦下了刘川,逗着他,算是变相先低头了。这对于陵王的自尊心而言已然到了极限。 可眼瞧着刘川不但不买账、给台阶赶紧下,反而声色俱厉地甩出句“让开”?!兰肃不可思议地冷笑了声,站着未动只回击一句“我说刘子玄,你差不多得了。” “让开!”刘川强压怒火。 “你想怎样?难不成要我跪求你原谅?!” “你还有理了?!”刘川也是活久见。 “我一没许你,二没骗你,我怎么就没理了?!” 一把推开这挡路之人。 兰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推出两米远,刚喊了句“刘子玄!”便见这人迈开大步就往外冲。赶紧又正面迎上,重复起刚才的左拦右挡……“刘子玄,你到底想怎样啊?” 低头垂目——实则不敢与这人对视,生怕自己沦陷——咬着牙“好狗不挡道!” “你说什么?!”怒视刘川,可这人就是不回应。瞪了半天,点点头,索性后退几步,将路给这人让了出来。而当眼睁睁看着刘川不带一丝迟疑、大步流星从身边走过的那一刹那,兰肃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拽这人,可……终是没动。侧头目送刘川出公堂……至庭院……穿中庭……兰肃转身,抬腿迈步…… 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转弯,一个直走。 刘川去往一侧食堂而兰肃看架势是打算出大司马府。届时,二人便是分道扬镳…… 突然,“金童玉女”顺着侧廊从远处急急忙忙跑来,边跑边喊“小叔叔!小叔叔!不好了!你快来!快来!” 刘川心中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让两个孩子如此慌张,边嘱咐着“慢点儿!别摔着!”边加紧脚步迎上。正蹲下身询问两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之际,“啊!陵王哥哥!”晨缨发现了站在庭中往这边观望的兰肃。 兰肃也是被急促的喊声止住了脚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乎,晨缨跑到兰肃身边,俩孩子一人拉一个,火急火燎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快去看看!” 二人被一路拉扯着来到大司马府北面的后花园。老远儿就见一众侍从、乳母、仆妇……乌泱泱一堆人手忙脚乱地扑着炉火,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食物烧焦的味道。兰肃眄了眼刘川,冷嘲热讽一句“你家这烧烤手艺不太行啊。” 刘川不待见地瞅了眼空气,可也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查看…… “小叔叔,你说过的,”紫元指着一鼎铜炉,“你说这样可以不用剥蟹壳,可你看!根本就不行!” 刘川瞧着炉箅上惨不忍睹、不说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黑色糊蟹残骸,不由侧头,仿佛在认真琢磨着怎么就不成。 听着刘川被紫元训,兰肃心里不觉好笑——这气势和其母和孝简直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小叔叔,我们试了好些遍,你根本就是骗人!”晨缨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至此,二人算是瞧明白了。再看周围,几个铜炉中炭火还在烧着,炉箅上的蟹有在烧焦途中的,有已经烧焦的。再瞧旁边地上——小孩子果然不会说谎,正如晨缨所言,一看就是试了好多遍——遍地糊蟹,可谓一地狼藉。一旁的石桌上摆满食案,上面还有许多盘蒸好、还没来得及被他俩霍霍的熟蟹。 兰肃和刘川看着这场面同时沉默…… 刘川脸色泛红,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要不是这炉火烤人,就是自家小主脸皮薄,被俩孩子说落了面子上挂不住。根本不会想到其实则是源于心虚——不仅是因为拿兰肃哄自己的把戏哄孩子却玩儿砸了,更是……连哄孩子玩儿时想得都是这人…… 兰肃一旁瞧着,自是看出了刘川的不自在,也感受到了这人对自己无限相思的如影随形。心中偷乐之余故意小声一句“刚才那么毅然决然地喊让开还真是……能装!”将顶着一张超级大红脸、又羞又愤的刘川留在原地,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蹲下身,搂过二人“你们小叔叔呢,没骗你们。只是这个方法啊它需要法术,你们不会法术,所以不行。” 见兰肃如此忽悠小孩儿,刘川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快步到二人面前“别听人瞎说!不行就算了,别再浪费食物了!” 小孩儿一听变戏法,那还了得?!一脸兴奋得反抗道:“可是紫元想看法术!” “我也想,晨缨也想看!”开启磨人模式,缠着二人不依不饶…… 兰肃起身,看向刘川“要不……就当你偷师的版权费吧?”意有所指,笑着求和。 可刘川“非暴力不合作”,拒绝与兰肃的任何交流,朝一旁侍从“带他俩回银安殿!把这里收拾好!”言语中带着怒气。 俩孩子一听戏法儿看不成,立马儿开启一哭二闹模式。“小叔叔!”紫元带着哭腔,“你干嘛这么凶嘛……”晨缨赶紧跟上。二人一唱一和,真真儿地闹人。 刘川眼瞧着惹哭了俩小祖宗,是威慑不行,哄又不会……愣是站在原地盯着哭闹的二人半天没动。 兰肃在一旁眼瞧着众仆妇执行小将军“带他俩回银安殿!”命令时,俩小年猪的“誓死不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蹲下身“我说你俩呀,差不多得了。知道什么叫就坡下驴吗?” 俩孩子充耳不闻,只顾“撕心裂肺”…… 兰肃不急不躁,乐着一句“一会儿把你们母亲喊来,你俩可就不好收场了。”让二人立马儿收声。满意得瞧着两人“得了!闹也闹够了,恃宠若娇、过犹不及可就要弄巧成拙了。”说话间不忘眄了眼刘川。 俩孩子面面相觑,对视了也就三秒钟“可我就是想看法术!”几乎异口同声。 “哎?!我说你俩……”兰肃瞬间来气儿“你家都这毛病是吧?!” “我不管!”二人又开始了…… “你俩这闹法儿知道叫什么吗?!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损人不利己!”气鼓鼓得起身,指着紫元和晨缨“俩小屁孩儿还威胁上大人了?!我看你俩是没吃过亏!不懂得给台阶赶紧下的道理!你俩呀……”没等说完便被刘川一把“甩”到一边。“哎!刘子玄!你……!” 蹲下身,看看紫元,再看看晨缨,语气轻柔但严厉“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浪费了多少食物?这天底下,每天都路有饿死骨,有好多人还吃不上饭呢。”见紫元欲辩解,“你们可知道,这些食物是多少人的一日三餐?可以救多少人的性命?紫元,小叔叔平日是怎么教你的?谁知盘中餐……?” 不情不愿“……粒粒皆辛苦。” “一粥一饭?“ “……当思来处不易。” 看向晨缨“半丝半缕……?” “……恒念物力维艰。” “取之有度……?” “……用之有节。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二人逐渐安静下来。 “你二人生于安乐,可这生来的富贵若不懂得泽加于民,周济苍生,兼善天下,便是德不配位。虽说德薄而位尊者,于礼崩乐坏的世道间广而有之,可君子进德修业,终日乾乾,不欺暗室,无愧于天地,才是人间正道。”说罢,帮二人整理着衣冠“你二人可知错了?”见两人点头,起身,对着一旁侍从“带他们回去吧。” 兰肃一旁看着,不由侧头……这样的刘川让他,怎么说呢……是有那么点儿自残形愧。想来如果是自己,一定会让两个孩子玩到够,不就是几只蟹吗?至于吗?!可刘川……同样出身世家豪门却能如此……自律。 对!就是自律。刘川身上的这种按行自抑,使得只要这人在身边,自己便会不自觉地收敛起心性,不会随着性子胡来。看来,这所谓的紧箍咒,不是他物而是……他刘子玄本尊。 兰肃举头望苍天……重重地换了口气,上前至刘川身旁“是我不好。”声音虽轻却真心实意。“我……不好。”继而低头独自离去。 兰肃顺着连廊一路“低头耷拉甲”,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突然觉得穆鑫说得对,自己都多大的人了却还是孩子气。不觉自嘲,还真是有间歇性神经病的潜质。 “哎?哎!要撞上了啊!怎么着,想碰瓷儿啊?!” 猛抬头“啊?……啊!是你呀。” “什么叫‘是你呀’?” 整理了下思绪,换上营业笑“是,见过小姑姑。”拱手作揖。 “怎么了,就你一人儿啊?” “不行吗?” “行,”故意拖出个长音儿。“谁能和你说‘不行’啊。” 听出这话中有话,但此时,是真没心情扯皮,于是低头不语。 “这么没精神的陵王还真是难得一见啊。”和孝看着兰肃,“你有事在身吗?” “嗯?” “没有的话,去我银安殿坐会儿呗?你还没去过吧?” 兰肃心想反正回见彰也是待着,于是点点头,随和孝来到大司马府东路。 和孝为先皇爱女,虽为先皇最幼女,却被册封为长公主,行礼前又封其为南湘王——南湘乃神川起家之地,以诸侯王的身份出嫁,府邸自然也要按亲王面阔七间待遇修建。最初先皇赐名为“银銮殿”,仅次于金銮宝殿,可见爱女之心切。但和孝觉得不妥,便取其谐音向先皇讨了“银安殿”这个名字。 见兰肃一直殿内坐着沉默不语,“你俩闹掰了?”开门见山。 “何出此言?” “我又不瞎,子玄都回来住多久了,难不成就只为距离产生美?!” 看了眼和孝“算……是吧。” “说过不是一路人吧。” 叹了口气“……嗯。” “掰就掰了呗,你这是干嘛呀?” “我都能听见你心里的笑声了。” “那我可就不藏着掖着了。”放声大笑。 “你能有点儿同情心吗?!” “你就是活该!谁让你成天没个正经的。说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 “怎么还‘又’?说的我好像个惯犯似的。” “行,行,那这次是因为什么呀?” “怎么还‘这次’?我也没有‘那次’啊!” “哎?你个……给你脸了是吧?!” 兰肃见和孝撸袖子“得得得,别跟我比比划划的,拿我当紫元、晨缨,吓唬谁呢?!” “你还不如他俩儿呢!能好好说话吗?” “啧!”兰肃撇嘴皱眉“就是……就是,我和穆司农家公子一起……他不高兴……” “穆司农家……”和孝反应过来“你说你那大舅哥呀?” 兰肃点头,冲和孝竖起大拇指“你呀,是真行!哪壶不开提哪壶!” 和孝乐“你俩来往不很正常吗?子玄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我俩……啊,是啊……谁说不是啊……” 见兰肃脑袋左晃右转一脸尴尬,“你说的‘一起’……”眨眨眼“你不会又闹指婚那处了吧?”莫说民间爱八卦,皇亲国戚也一个样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社会闲散人员,见天没事儿可不净剩传闲话了嘛。所以和孝也是有所耳闻。 “我……”兰肃想要辩解,可确实事实如此。只能一声叹息,点点头“嗯。” “你!……”抬手就要打。“早和你说过子玄的为人,你怎么还这么不知收敛!” 兰肃赶紧躲。“我又没许诺他什么!再说了,我哪儿知道他中途会回来!” 和孝闻言惊掉下巴,瞠目结舌看着兰肃“你……让人现场抓包了?!” “什么叫现场抓包?!别说得那么难听!” 和孝盯着兰肃,继而……笑得前仰后合。“你呀,可真行。真有你的!”擦着泪花“那你就不能怪子玄了,这种事儿……就是你的不对啊。” “哈?我?我即使不能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按律法也是可以妻妾十二人,我有什么不对的?!” “那既然这么理直气壮,干嘛还那么无精打采?” “我内不是……”叹了口气,还真是无力辩解。思索了会儿,看着和孝“倒是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这大司马府待着吧?” “一直待这儿也挺好。” “当真?” “嗯。” “不是,莫说是驸马……就是不合公主心意,换驸马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不明白你图稀什么?”打量了下四周,一脸不屑道:“难不成图稀这点儿家业?”突然看着和孝半真半假“堂堂大长公主总不会是图稀大司马府的权势,想狐假虎威借力造势吧?” “那堂堂皇子委身于代职大司马又是何意呢?” “所以……”手在两人间划了个来回,“咱是共利还是对立?” “咱……”靠近兰肃,压低声音认真发问“咱兰家不行了?得靠外戚权臣了?”没等这人回答,抬手就给兰肃肩头一巴掌。“你小子要再敢口无遮拦,明天我就进宫去找皇兄,我就问问他,他儿子这样他管不管!” “你!”兰肃揉着肩头“说得好好的,翻什么脸啊。” “咱们呀,从小就被教得没良心,还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了!” “哎?你这话儿说的,什么叫没良心?”兰肃乐,“你以为你待这儿就是含章可贞了吗?你在这儿,人一家子碍着皇家礼仪,成天早晚还得给你请安,说不定人心里烦你还正愁没地儿说呢。” “我们关起门儿来,没那么大规矩。” “自以为是,一家之言!” “你!……一会儿我就进宫!” 兰肃赶紧告饶“错了,错了还不行嘛。” 和孝顺着气儿,“其实啊,子柏和我本已约好,等他西征回来就辞官,我们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我内封地。男耕女织,坐看流年,便胜却人间无数。” 兰肃乐“你这瞎话儿还真是张嘴就来呀。” “说什么呢?!怎么我就说瞎话了?” “且不说您这种伸手锦衣玉食,出门宝马雕车的主,能不能过惯男耕女织的日子,咱就说内织布机长什么样儿,”冲和孝扬扬眉“见过吗你?!” “哎?你! ” “再说您内驸马,谦谦君子,夕惕若厉。焚膏继晷,谨言慎行。就只为登科及第,扶摇直上九万里。人肯进咱家作赘婿是奔着光耀门楣、光宗耀祖去的!随你退回封地?”摇摇头“不是你说谎,就是他敷衍你!” “你!”和孝瞪着这人,“你和子玄闹成现在这样儿,还不是全因为你这不着调的个性!自个儿求而不得就诅咒全天下有情人的扭曲心理,它要不得!” “是是是!都是我自作自受,没好结局我活该!祝福你们这些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有情之人都能终成眷属、相伴终生!行了吧?!” “你!”也是熟知兰肃调性,索性懒得和他置气。叹了口气,“所谓世事无常,就像谁能想到子柏与我的一别会再见无期一样,你呀,就且行且珍惜吧。”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还就不信……啊!你有话好好说!犯得着动手吗?!啊!……哎呀!……”惨叫声回荡在银安殿…… 和孝锤了半天,也是打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回椅子,低头不语…… 而兰肃则是揉着身体一脸不服气……半天,摇摇头“秦观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倘若不能天长地久,又何苦那山盟海誓,引人无限遐想呢?图什么?就只为图个念想儿吗?” 和孝眄了眼这人,“也许……就只为图个心安理得吧。” “也是。能把‘渣’打扮得如此天花乱坠,引得后人传颂千百年……还真是个绝世渣男。” “那白居易还说‘天长地久有时尽’呢?”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内白乐天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盯着总算有了笑模样的和孝,“所以‘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它不好吗?” “你呀,如此能说会道的,但凡能试着说服下自己,也不至于有刚才那副垂头丧气。” “我呀,是明白他在气什么,可也不明白他在气什么。”看着和孝,双手一摊、一脸无奈道“这种事儿不是很正常吗?” “ 你身边都是认为这种事是再正常不过之人,如果子玄也是这种人,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干嘛还要为此伤神呢?”突然想到什么,“哎,既然你这么能强词夺理,那我问你,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喜欢你,和他用你想要的方式喜欢你,哪个才是真正的喜欢?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这方式他自己不喜欢,而你却喜欢得不得了,那么这时,是应该听谁的?” 看着和孝,忽然想起上林狩猎时,自己好像也对刘川说过类似的话——“我用我介意来约束你,和放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哪个是更喜欢?接受你是你,和以介意的名义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到底哪个才是又当又立?”当时,自己是有明确答案的。可现在,好像确实难以作答。不禁感叹,这事儿啊,没轮到自个儿头上还真是怎么都成!便顿觉当时刘川生气也是应该。 “怎么,你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你内些词儿呢?”看着陷入深思之人,一脸幸灾乐祸。 “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它不是这么用的!没事儿啊,多读点儿书吧你!”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你这个臭脾气,一说不爱听的就走人。活该子玄看不惯你!” 兰肃都出殿门了,又退回来。门口探头“你有这功夫,赶紧给自个儿找个下家儿,别总在这碍人眼了!” “你有说我的功夫,先管好你自己吧!自个儿一身小辫子,还挑别人毛病!” “玩儿去吧你!” 第53章 弹劾奏章难怠慢 少府催债至见彰 自打兰澈下了口谕,勒令陵王老老实实议政后,等再上朝,就像是捅了马蜂窝——参奏治粟都尉、均输令二位官员的声音是此起彼伏。 此时,温室殿内,兰澈指着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弹劾奏章“他想干嘛?!这是为国家消灭蠹虫吗?!我看他是奔着诛人九族去的!本朝最高武官一职已经给他做补偿了,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他是打算把恭王的门生都杀干净才能罢休吗?!”瞪向唐冉“你倒是说句话呀!” “皇上的家事,臣不便多言。” “哎?你这人!”给兰澈气乐了。“合着之前你威胁我时,就不说是我的家事了?!”见唐冉只低头乐,“你呀,肃儿就是跟你学的!” “不应该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云淡风轻一句继而转身闲庭信步到殿门口,望向殿外…… 兰澈瞧着唐冉背影……自打陵王还算是安然无恙回来,这人是眼见着心情大好,脸上也有笑模样儿了,甚至还会时不时地拿九五之尊开开心,这让兰澈甚觉心安。拿起搭在榻上的棉袍,赶到唐冉身旁“天冷了,穿这么少站门口也不怕着凉。”边埋怨边给这人披上。 唐冉尴尬得瞪了眼兰澈——殿内侍中、谒者,殿门旁还有一众门郎呢。 兰澈不以为然的乐“卫仲卿哪次出征刘彻也没少给他整理甲胄。” “你亲眼见着了?” “我……”兰澈眨眨眼,突然坏笑“你是没见着!”说笑间突然发现“下雪了?”——殿外,漠漠复雰雰,东风散玉尘。 二人驻足殿门,遥望苍穹…… “又过一年了……”兰澈感慨。“你我相识……有四十年了吧……” “嗯。”转眼发现兰澈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意,“想什么呢?” “我在想……”靠近唐冉,压低声音“你跟我时有十六吗?” “你!”狗屁膏药甩又甩不掉,强行拉扯又觉“众目睽睽”下难看,唐冉只能放任九五之尊搭着自个儿肩膀,赖在自己身上而哭笑不得一句“你我同年。” “那有了。算来……你可是原配。” 似笑非笑“那又怎样?”巧妙“推”开肩膀上之人,“臣以为,陵王也并非就是不依不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千万将士的性命岂容儿戏?”见兰澈左顾右盼,面色犯难……索性将身上棉袍取下,递回兰澈手中,双手作揖“臣告退。”转身便要出殿门。 “肃儿一言不合就走人的毛病绝对是跟你学得!”一把拽住“这可是今年的初雪!说好每年下雪陪我的。”边说着边用力将人拉回自己身旁。“这年纪大了怎么还不记事儿了?!”埋怨的口吻更像是在炫耀长久以来的朝朝暮暮。 唐冉氏家子弟,出身显赫,祖上乃神川开国功臣,家族虽比不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但比起东汉末年袁绍的四世三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唐冉这代更是封侯拜相,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代的富贵原可传承下去,可唐冉却选择了孑然一身,只为一人。 其实,也不是唐冉不放手——本来默默守着一人和放手就是两回事——是兰澈不放。就像今天,每次不放手的、从没想过放手的,是兰澈。因为在两人十六岁的某天,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孙的当今天子,曾在无比靠近这人前郑重问过,“真心愿意吗?这……过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我是不会放手的,你可想好了。”直到对方点头并说出那三个字后才得偿所愿。 之后,倚仗着未行冠礼,兰澈面对各种保媒拉纤、旁敲侧击的赐婚也都是次次婉拒。那时,唐冉便有意放手,可兰澈说什么都不允。为了不让其步西汉孝武韩嫣、孝成张放的后尘,一个原本已打算就藩的皇子开始积极争夺储君之位,力争将话语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而戎马倥偬、一路向前。不似他朝有些皇子只挂名不参战、只摘果不种树,兰澈如李唐太宗一般,所有战功均是真刀真枪、用命换回来的。而唐冉,则是一路相随,永远挡在兰澈身前。 就这样,二人相互扶持、一路打拼,终于使兰澈得到了先帝和朝堂的认可而被立为太子,同时唐冉则是顶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放逐边境。为保唐冉,兰澈只好妥协。快马加鞭于两年间完成充盈□□、生儿育女的任务指标,并用四男三女的良好业绩保住了唐冉性命。 而唐冉对所经历的种种是从未有过半个字的抱怨。只是,想来小时很是阳光开朗的一个人,在每次再见面时,兰澈都觉得其更加沉默寡言了——边陲之地条件艰苦,入冬更是万径人踪灭,寒天雪纷纷。一个生来天潢贵胄、从小锦衣玉食之人本可以锦衣华服,一路扶摇直上,却只因情定于自己而落得个苦守寒窑、孤辰寡宿、青灯古佛、几近自生自灭的境地。 兰澈每每看着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歌舞升平的河清海晏日子便不觉恨自己的无能而不断自我鞭策,日日发愤图强,时时如履薄冰,终于熬到登上皇位。之后,虽说一系列的补偿使得唐冉有了如今与王共天下之势,可兰澈仍觉不够,处处用心,其中就包括这每年飘雪之时都要相伴这人左右,恐其想起那些扎心的往事。 唐冉虽说深知兰澈对自己的情义,或者说就是因为二人如此的深情厚谊,所以……人虽然回来了却沉着脸不语。其实自兰澈登基有了自主权以来,唐冉并没有因为守得云开见月明而恃宠若娇、更是没有回头清算,反而是更加隐忍克制,刻意远离权利,避免“后宫干政”和“权臣当道”之嫌。 他明白兰澈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就像已出航的船,回头,已无岸,只剩风浪常在。而他能做的便是护着这艘船一路乘风破浪,安全抵达对岸。所以,对于此次北伐大军被断粮一事是零容忍——国家对外开战乃举国大事,绝不是哪个皇子的私人恩怨。皇权的威严是任谁都不能撼动的,因为动了皇权就等于动了兰澈——这是他唐冉的底线! 兰澈自是明白这人的良苦用心,回头瞧了眼书案上堆着的“小山”“这肃儿啊,打舆论战也是把好手!一道道奏本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辞恳切又语重心长。”说着冲唐冉乐“你说这是不是有人教他的?” “陵王于家国天下、大是大非面前,自是分得出轻重!” 兰澈挑眉“合着我要不查,倒显得我这皇上是昏君了?!” “那皇上是查还是不查呢?” “我……查查查!我查!查还不行吗?!”终于在“各方”的施压下,下旨将治粟都尉、均输令二人先下廷尉狱,等廷尉寺彻查后再做处置。 见彰宫,奇华殿—— 兰肃正盘算如何霍霍廷尉狱中治粟都尉和均输令才能让二人拖恭王下水之际,秦崇德进来通禀,说上官少府求见。兰肃边感慨着“这债主子终于来了。”边示意将人请进来。 之前刘川上门借粮时,上官惠文正在看的那封密信便是兰肃写得。当时兰肃在看清强攻难下,撤军又迫在眉睫的局势后,便阳谋不成就使出那被后金努尔哈赤用滥了的阴招儿——启用各国间相互安插的细作,一面在城外指挥军队大开杀戒,动摇城内的军心;一面在城内利用细作,于朝堂上煽风点火使其群情激愤,离间其君臣。同时阴赂其左右,使其身内情外,这国必将生害。 而这细作的启动器便是“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这个世上就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如果有那就只一个原因——还是给少了。只要肯出价,总会有人被打动。所以,向上官惠文借了“天文”巨款——破大财却能使伤亡最小化的同时换取最大利益,兰肃认为这买卖还是划算的。 远远见上官惠文过来,抬步相迎“哟!如今这世道,债主子都亲自上门讨债了?” “我一直担心这笔账无处追讨,今儿见着你还这么嘴碎,我就放心了。” “哈哈哈哈,上官少府放心,本王不是那赖账之人!” “嗯,回头我要好好算算,看看这些年你到底从我这儿支走了多少款项。”一路进来见彰,看着宫里的布置,上官惠文不由咂舌这一砖一瓦。 引着上官惠文,“我这儿才哪儿到哪儿呀,你是没去兰孝瓘那儿,那可是金玉铺路,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玫瑰碧琳,珊瑚丛生……” “得了吧你!”用话拦住这起范儿之人“你这说的是恭王府还是刘彻的上林苑?”白了眼兰肃,“人家恭王就算如韩嫣那般满大街洒金丸也是花他自己的钱,人家呀,从不问家里要钱!” “你还真信羊毛出在狗身上啊?!”将人让进奇华内殿,瞧着上官惠文指挥随从放着提篮,“你这一路过来不过是看了个表面,瞧瞧这殿内的寒酸劲儿……”可怜兮兮德卖着惨“得亏前些年修了那些,我看以后啊,得长期消费降级、节衣缩食了。” 一听这话,还没坐稳之人又“腾”得起身,瞪着为其斟茶的陵王“怎么着?!你还打算分期还啊?!” “你总不能让我风餐露宿吧?!” “你!……”刚想发作可又及时收声。 兰肃瞧着这四下张望之人,心领神会,冲殿外一句“都忙去吧!”清了场。转头对着上官惠文,两眼色眯眯“现在这深宫内院之中可就只剩咱俩了,不如……” “你想干嘛?”也是配合为主。 兰肃乐“你放心,我看你啊,就像张百忍看杨回,是妥妥的战友情谊。不过……你说如果现在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兰孝陵!”还真有点儿慌。 “哈哈哈……你听我说完啊,”摆摆手“那也抹不了账不是?!所以,”冲上官惠文扬扬头,“除了咱俩没别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上官惠文白了眼兰肃,又瞧向殿外确认再确认……压低声音“这皇庄的账目现在可是个虚数,它拖不了多久!你知道吗?!” “我明白,明白!”赶紧安慰这急赤白咧之人。“筹钱需要些时日,过两天,过两天一准儿给你平账。” “你说的?!”上官惠文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放心,这种事儿我拎得清!”说着,亲自敬茶。 上官惠文喝着兰肃的“定心茶”定着心绪……指着刚才进殿使人放在桌上的提篮“对了,这是长信殿老太太滋补的方儿,我可是眼见着管用啊。” “哎呀,这让上官少府费心,本王真是罪过、罪过啊!”兰肃边客套边打开提篮,拿出里面食盒。瞧着盒中汤品,端碗拿勺……“嗯!香气四溢醉人肠,入口即融舌齿间。确实不错。可……”将手中的碗在上官惠文面前晃了晃,“这不能算我账上啊。” “瞧你这点儿出息!能有点儿皇子样儿吗?!不过……我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了?” “我呀,花钱买平安了。” “买平安?你这可是花的天价保费呀!对你这次的取胜我也是略有耳闻……” 兰肃坏笑,“听宫将军说的?”虎贲校尉宫诚,字长青,乃神川诸侯国宫山的世子,为上官惠文头号粉丝。见这人瞬间不自在,放下手中碗勺,喝了口茶,除去口中余味,“我说惠文啊,你这一天到晚净围着长信殿转,它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想什么呢?!这老太太身体可是健硕得很呢。” “你想什么呢!我是内不盼老太太好的人吗?!”兰肃也是因为想起北伐路上许了人宫诚愿,所以“你呀,有给我乱点鸳鸯谱的功夫,还是赶紧考虑考虑自个儿的婚事吧。” “说起这事儿我还没找你呢!你礼都行了,怎么还能和离呢?!” “行了礼它怎么就不能和离呢?!” “你!……”上官惠文突然想起之前刘川去府上时说过的话,于是“鹦鹉学舌”般“身为男儿大丈夫,既已和人行礼便是给了承诺,自然要言出必行,一生一世一双人。” 兰肃听罢,看着上官惠文“这你说的?” “不然呢?!” “怎么觉得这话的语气……”兰肃侧头,喃喃道“……有些莫名的熟悉……” 上官惠文不禁失笑,一副看稀罕物的眼神盯着兰肃,嘴巴动了又动,可又不便说出实情。 兰肃瞧着这举棋不定、欲言又止之人“怎么?你……喜欢我?” “啊?”给上官惠文问懵了。 “哈哈哈哈……那还有什么比这更难说出口的?” “你!……能有句正经的吗?!” “哈哈哈,什么事儿啊?让你都觉得为难?” “嗯……你刚才这么一说吧,我倒是想起件事儿……”上官惠文理了理思路,“你知道陈元汇将军的妹妹对车骑将军心仪已久吗?” “啊,嗯……你说刘子玄啊,倒是听说,打他主意的人……不在少数。” “那你可知道,在这一众爱慕者中,这陈晴夕应该算是最佳人选。” “啊?嗯……这个嘛……”看着上官惠文,一脸质疑“是吗?” “怎么不是呢?要说小将军这出身吧,按理说婚配应是皇室女子,可就那性格……”说着看了眼兰肃“怕是受不了皇室子孙的任性刁蛮吧?” “说我呢?” “你有吗?” “任性……多多少少,但绝不刁蛮!” 白了眼兰肃“晴夕虽不是皇家儿女却也是名门闺秀,性格又是极好的,温柔婉约、秀外慧中,配小将军,不是最佳人选又是什么?” “上官少府啊,”兰肃不觉沉下脸“你真觉得他俩合适吗?” “你……”被兰肃见外的称呼叫得一时愣住,察言观色看着兰肃……但还是应了句“合适。” “有多合适?!” “这……” “比我和穆悦陵如何?!”步步紧逼。 “你们……” 兰肃一脸严肃“你听我的,别打刘子玄的主意!好吗?” “你!……犯得着这么大反应吗?” “那你又何必特意问‘我’呢?!” “我……可是听这朝中有不少关于你俩的流言蜚语,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 “难不成……还真被那些多事之人一语成谶了?” “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一语成谶’?这是个好词儿吗?!” “不对吗?” “不对!”瞪着眼“我俩又没做什么坏事,我俩光明正大!” “那这么说,是真的了?”见兰肃不语“小将军身为名门之后,安国公家一向家教甚严,现在又为家中独子,眼见着国公年事已高,也应该收起玩儿心,担起一家之主的重担了。你这三宫六院的,也不差他一个呀。” “啧!说什么呢?!” “我呀,前些日子有幸和小将军接触了下,发现这人呀,确实是个谦谦君子、赤诚之人。所以……”看着兰肃,苦口婆心“你又何必耽误人家呢!” “什么叫我‘耽误’他?!” “不是吗?!你耽误的人还少吗?!” “不是!我没耽误任何人!刚我就想说,哪儿啊我就三宫六院了?!我就只有一位夫人,那还是你们硬塞给我的!” “你没有三宫六院?你那些莺莺燕燕的破烂事儿还少吗?!” 兰肃昂首挺胸,斜眼瞧着上官惠文,“上官少府连皇子都教训,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你!我……”上官惠文被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生气之余,兰肃想了想还是作罢——和上官惠文还是算了吧,毕竟相识多年,也知道她没有恶意。于是叹了口气“那我还觉得人长青于你是最佳人选呢。”宫诚,字长青。 “他……” “考虑一下呗!” “这……!下官的终身大事就不劳陵王殿下费……”眼瞧着兰肃一脸期待就等着自己继续,便马上打住,狠狠白了眼这人。 兰肃仿佛乐开了花“看吧!这事儿呀,它轮到自个儿头上就不一样了吧?高举‘关心’的大旗,以‘我为你好’的名义去干涉他人的感情,这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行为它真的好吗?” “好不好的我不知道,我就问你!那小将军他总得成家立业吧?” “就算成家立业那也是他刘子玄自己的选择,而不该由你来安排!” “我这不叫安排,我只是给小将军一个选择的机会。而你的此般阻止……”盯着兰肃,“才叫安排!” “我?”兰肃看着这人,一脸质疑……像是质疑上官,更像在质疑自己。思索良久“也罢!”一声叹息。“子玄没什么感情经历,多接触接触也好。你要是觉得谁好,给他们牵线……也行!只是……”指着上官惠文“要让他自己决定!要是再闹长乐未央逼着我赐婚那出,可就等同于发难于我。到时新怒旧怨,可别怪我不客气!”语气严厉。 “你……”以上官惠文对兰肃的了解,她知道这人此话绝非儿戏。一时语塞……定了定神儿“你这从滥情到痴情,也变得太快了吧……” “你别打扮我。论痴情,我不配!我对子玄的感情……”摇摇头“拿不出手!”使劲儿喘了口气,在殿内来回踱着步……“我呀,是。你说的那些莺莺燕燕的破烂事儿它不少,和子玄之前是,之后也……可在他放手前,我……”摇着头“不会放手。我不是在‘安排’他,我只是……想让他自己选择,我只希望他能选个自己喜欢的……我不是非要他刘子玄和我在一起,和谁都行!只要他喜欢,我……我不会……”说到这儿,竟因哽咽而停止。 放着不知所措、一会儿摇头一会儿侧目、于心中感慨真是活久见的上官惠文不管,自顾自走向门口,想要去明廊处透透气——兰肃感觉有些缺氧,心里特别压抑。抬腿迈过门槛,往左一撇—— 正好对上刘川的目光…… 第54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暂且杯酒长精神 “你?!”兰肃惊讶之余,强行定着心绪“……来多久了?” 刘川心想果不其然!每次这种情况问出得都是这句——只是这次的语气明显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局促许多——于是轻叹口气“大概……在你承认自己任性时。” 当年二人天禄阁偶遇,兰肃当然知道刘川不是“刚到”,可只因这个回答符合他话说三分、点到为止的理念。说白了就是没让他下不来台,所以很是满意,觉得这人还算拎得清。现在,他依然知道刘川不是“大概在你承认自己任性时”到的,但这人却故意来了这么句,简直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觉于心中感叹孩子长进了,这人……刘川变了。也许不变的,就只有他自己。 想到此,竟一时有些失意。也无心应对刘川,迈步继续去往明廊,一个人站在栏槛旁对着太液池发呆…… 刘川今日名义上为公事前来,可实则就是给自己找了个见兰肃的理由,只因大司马府那日此人留下的“是我不好”一句太扎他心。想来清高孤傲、玩世不恭的一个人,能不带任何戏谑、真心实意得说出这四个字,可见……虽说今后能不能“改”不知道,可至少是有认真反思过,而听其语气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诚意。 之后,刘川想了很久。于心中预演了未来二人所有的可能性后,终于做了个决定。所以今日他前来,是想要把这个决定告与兰肃。 至于那句“大概在你承认自己任性时”……不是刘川故意趴墙根,只因到奇华门外时正好听到殿内上官惠文提陈家小姐,本想着进去阻止,可随后兰肃云淡风轻、不以为然的口气让刘川瞬间止步。虽说自己主动上门,可毕竟两人之事它一个巴掌拍不响,上赶着不是买卖——说白了他也要脸面!这要是进去后再发现人家压根儿不在意自己,自个儿热脸贴个冷屁股……那可怎么收场啊?!于是索性在门外站定,打算先听听兰肃口风。 可谁成想,不听还好,这一听……刘川心里是要多不是滋味儿有多不是滋味儿。那是陵王!七皇子!——出了名的违礼乱常、倒反天罡的冶游膏粱,却说出如此走心之话——没有巧言令色、花言巧语,却朴实直白的让人窒息。心里对于兰肃这些日子以来的瞎折腾,虽说怨念未消却也着实气不起来了……就在内心焦灼之际,正好碰上小祖宗出来。 刘川眼睁睁瞧着自己朝也思、暮也思、行也思、坐也思之人跃然于面前,顿觉千言万语如梗在喉……而当不出所料地又被熟悉的声线问着同样问题时,真是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将这人拥入怀中。于是上前,刚抬手……余光扫见正好到内殿门口的上官惠文,赶紧改换线路,抬手作揖“见过上官少府。” 上官惠文殿内坐着,因门口屏风遮挡,虽看不见殿外之人、听不清说话,但也知道有人来了,于是便起身准备离开。到殿门口这一照面儿才发现来人竟是小将军。作揖还礼“前些日子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见谅。” “是在下鲁莽,让上官少府为难了。” 兰肃瞧着二人这有来有往的客套劲儿……似有似无地瞟了眼刘川后,将目光落在上官惠文身上——眯眼瞧着她。 “你可别想歪了,我可没招惹谁!”生怕陵王误会,赶紧澄清。“就是前线缺粮那会儿,小将军来找我借过粮,仅此而已!” 听闻此言,兰肃立刻意外地看向刘川——见这人目光躲闪,皱眉低头——再看回上官惠文“这么说,你是没借了?!” 我……” “合着在你眼里,皇子的安慰、十几万人的性命还不如那些粮食重要?!”拉起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陵王殿下这话儿说的,”上官惠文才不吃这套,“那不关心你性命之人是我吗?!”瞅了眼兰肃“当时你不是问我要钱吗?这钱都有了,还要粮干嘛?!” “那你当时又不知道我要钱干吗,怎么就能确定我用不上?”找茬儿挑理是兰肃所长。 “你自己信里写得,说有钱就行。” “我可没有。” “哎你这人……!” “怎么?有证据吗?”心里明镜儿一般,肯定阅完既焚。 “兰孝陵!” “哎你说我要是也不认账,你是不是也没证据?哈哈哈……不能不能!还你!还你!我明儿就还!” 兰肃看着上官惠文蛐蛐着自己,扶头离去的身影……收敛起笑容。转身,瞧着刘川,低头垂目,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难掩赧颜地沉默了会儿——纵使有万语千言与这人说却欲语还休——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只好转而去栏槛旁,继续望着太液池……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站在明廊…… 许久,还真有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物是人非之感…… 刘川看着兰肃背影……“今日前来,为两件事。” 兰肃愣了下,却继续望着太液,只轻声一个“嗯。” “第一件,我在努力学做你的张良、萧何,而你……又在气什么?”像是提问又好似埋怨。 兰肃被这一句惊回了头…… 想 起出征前,刘川要一起去而他不允。在用通篇大道理论述了文臣武将都重要后,反问这人“你做我的张良、萧何不好吗?”当时这人并未回应,可没成想……难道归来后看到的刘川所有的改变都是其身体力行自己期望的结果?!这人,在努力将自己变成他兰肃想要的模样?! 而后面那句话“你又在气什么?”又是好生熟悉。不就是这人第一天给自己伴读挨戒尺后,自己追上这负气出走之人时对他说的话吗?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兰肃心中瞬间五味杂陈…… 本以为这人变了,确实变了可……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只为他兰肃啊。不由摇头,想来这么个“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主,竟为自个儿“折了腰”。还真是福兮祸兮福祸兮,一语惊醒梦中人。兰肃喉咙动了又动“你……别跟我学,我……不好。” 刘川上前将人揽入怀中“可我觉得你很好。” 兰肃低下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不好……”听到刘川轻笑,随后脸庞被轻抚,耳边温柔似水一句“怎么会……” “我……” “第二件,就是……随你喜欢。” 不由“推”开这人“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我在你身边时,不许乱来。” “那要你不在……”声音越来越小。 刘川撇嘴皱眉,一看便知是满腹不情愿,却……点点头重复一遍“随你喜欢。” “你……当真?!” 刘川深叹口气,像是与自己和解了般“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兰肃看着这人,心想还真是爱上层楼的不识愁滋味,识得愁滋味的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脸懵的状态下左顾右盼,眨眨眼,又不觉摇头…… 刘川瞧着眼前这呆若木鸡且一脸质疑之人“你是不愿?还是不好?” 兰肃继续摇着头…… 刘川上一句还只是想开个玩笑,可现在见这人一直摇头,自己也开始犯迷糊“你是……刚才你在殿内说的话难道……只为应景儿?我们……” 兰肃看着这自我否定、胡思乱想之人,“我是……此去应多羡,初心尽不违。你呀……”将头深深埋进刘川颈肩,“还真是个执拗的主……” 所谓小别胜新婚,**一刻值千金,又怎许这良辰美景虚设。 交玉面,点绛唇,解风襟。汗透罗衫衣,泪沾锦衾枕。 凝噎阵,娇声吟,乱语呻。喃喃不知语,声声荡宫深。 任它金乌落,曜魄逐冰轮。缱绻意难了,月幌漾影身。 行尽无限意,菩提水频频。无力慵移身,对入梦沉沉。 刘川朦胧中睁眼,觉得自己仿佛是从昏厥中醒来。侧头——身旁无人。虽不愿相信,但还是确信外面定是阳光明媚——上班儿又迟到了。这时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声——饿了,可现在这状态……浑身乏力,真是宁可饿死也不愿动一下,一个手指都不愿。 仰望承尘,回想昨夜……不觉嘴角上翘。此时身边有那人的味道、锦衾上仿佛还留有兰肃的温度,那人……真的回来了。 强撑着身体穿好衣衫——迟到好过不到。开门,但见门口候着一众人。 秦崇德见小将军赶紧上前“殿下特意嘱咐,让您用过早膳再出门。” 刘川臊眉耷眼——昨夜,万籁俱寂,要不是见彰人少地儿大,现在还真就没脸见人。可……还是“做贼心虚”。眼瞧着一众侍从鱼贯而入,往白灵台上摆着早膳……“他,”出口便觉称呼不妥,于是马上改口“陵王人呢?” “殿下让转告将军,说他先去趟廷尉寺后再去大司马府。” 刘川点点头,心想看来这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得要跟恭王闹到底了。 “殿下特意交代做的,都是您爱吃的。”秦崇德边斟着茶边请小将军落座。 刘川瞧着盘盘碟碟、样样般般,心里却哭笑不得——这人宠起人来,会让人觉得世间万物皆因一人而生。可狠起心来,也能使人如历“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般的严寒,真是拧巴!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自己魂牵梦绕、患得患失、终不得释怀。突然很想念兰肃——明明才刚分开……于是三口两口吃完,赶往大司马府。 刘川回自己家。入府门,过二道门,老远儿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中庭溜达……公子颀秀,公服白裘,美目浅笑,如圭如璧——兰肃身着正装却极具松弛感的气质引得刘川一时看出了神儿…… 兰肃发现了刘川,立马儿大步流星迎上……至身前,揽腰间,轻语言“睡得好吗?早饭吃了吗?还合胃口吗?”见对方轻蹙眉,低垂眼,露赧颜,不由乐出声“难道将军的勇武之姿,只能芙蓉暖帐见,平时不得闻吗?!” “你……!”只是这人的目光好似烫人,让自己刚对上便躲开。 虽说心知肚明刘川好为何害臊,但兰肃还是半抱怨半撒娇道:“你好歹也看看我呀,我可是想你一早上了。” 抬头,逼着自己直视兰肃三秒“行了吧?!” “哎?你这嗓子怎么听着有些哑呀?”故意逗着这人。见对方立刻不自然得清嗓子,“哈哈哈……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过你放心,今儿早上我出门儿前替你问过见彰的人了,他们都说昨晚没听到什么声音。”半真半假。 “你!……我……”刘川简直尬到不行。 “不过没想到你还有如此一面,还记得昨晚……”话未说完便被刘川一把捂住嘴。兰肃突然收起脸上毫无忌惮的笑,握住这人的手“啧!怎么这么凉?!为什么不多穿点儿呢?不是让人给你准备裘衣了吗?”边说边将人往公堂内拽,路上还不忘喊人赶紧备热茶。 刘川在兰肃“赶紧的!暖暖身子,别回头着凉了。”的催促声中接过茶,边喝边环顾堂内,不觉侧头“这还没到饭点儿吧?人呢?”堂上干干净净。 “我看他们也没什么正事儿,就都打发回家了。” “你什么?!” “二人世界,不好吗?” 放下茶杯,“胡闹!” “是吗?我胡闹吗?” “不是吗?!署事议政,岂容儿戏?!” “是吧。那北伐十几万大军说被断粮就被断粮,事后更是不予追究,这事儿就不是儿戏了?!” “你!” “我问过了,不是这些官员们不办事儿而是……”盯着刘川,“被车骑将军拦下了。”见刘川目光刻意躲闪,便到其面前,双手环腰,一脸认真“为什么?”二人在经历了之前的事后,心贴得更近了。兰肃也更懂这人——虽说执拗但事事走心,做事不会心血来潮、毫无缘由。所以此时毫无责备生气之意,他只想听这人说说实情。见刘川依旧沉默“是你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了?” “什么?!” “或者……是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乱来了?” “兰孝陵!” “哈哈哈,你呀,到底怎么回事?和我说说呗。” 思索了下,还是把去找兰溱的事对兰肃讲了一遍。“但之后恭王还是答应了,条件就是事后的不予追究。虽说你没用上,但既然当时做了交易又岂有事后反悔的道理?”只是刘川不知道,兰溱之所以妥协是因为被皇上找了个事由召见并含沙射影一番敲打,所以才会就坡下驴,做个顺水人情主动找他议和。 兰肃听完刘川的讲述,不觉笑着摇头叹气“你呀,又哪有和魔鬼做交易的道理?!”缓缓将人搂入怀中,慢慢用力收紧双臂,心疼着他的不易。 “是吗?” “记住了,要先有救世法,才行慈悲心。否则就是肉包子打狗,得不偿失。” “我……” “还有啊,”看着刘川坏笑,“我兰肃就算再身陷囹圄,也还没到刘邦送美女给匈奴以求保命的境地。”见这人面色微沉,仿佛勾起了不好的回忆,突然想起上林苑兰溱的“做事留痕”,不由紧张“怎么?兰孝瓘中间有为难你?!”没等刘川开口“他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看来上次那一箭就应该再狠点儿!” 刘川赶紧摇头摆手还原现场……末了“其实,我觉得恭王即便是在上林时,他也只是……开玩笑。” “你倒是……”兰肃侧头“你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又名人质认同知道吗?!” 白了眼兰肃“放着上林不说,当日在恭王府,他不是没有机会或者说我当时根本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见兰肃一脸不服“当时那种情形,只要能解你之围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 “你这话……”不觉皱眉“让我觉得实在亏欠你太多……” “再多你昨晚也还完了。”说罢,盯着兰肃坏笑。 兰肃臊眉耷眼“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咱俩之间这账啊,我看这辈子是理不清了!” “当真?”似笑非笑。 认认真真地用力点点头“我以后……不会再犯浑了。” 刘川轻笑着点点头“先听着吧。”放着兰肃“哎你!……我说刘子玄?!”的抗议不理,转而商量的语气“那这次你能不能……不予追究?” 兰肃盯着人……长叹口气“知道了,都依你。” “当真?”如此轻易妥协让刘川有些意外。 兰肃乐着点点头,“我突然觉得,抛去历史真实性不谈,老姬那烽火戏诸侯的行为也不是就那么不能理解了。”他明白这人那句“随你喜欢”可不是让其“先听着吧”的信口开河,而是痛定思痛后做的违背心性的决定,所以,让他怎么能不宠。 二人相视而笑,也不知此时谁的怨气多一些。 凝视着兰肃“既然我给了你一个实情,那你是否也该还我一个?” “嗯?”兰肃不觉好奇“想知道什么?对我,你还是什么不知道的?”语气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 不知道是不是近墨者黑,刘川也学会了兰肃那经典的“笑着皱眉”的拧巴表情,犹豫半天“皇上为何封你骠骑将军?” “这……掌军权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因咱朝皇子不挂实职,皇上此般安排……”斟酌着用词,“我不太懂。” “你呀,看来这朝堂上的旁敲侧击、尔虞我诈是没少学呀。”扫了眼刘川的“目不斜视”,“我能不说吗?” “如果刚才我也不说呢?” “你……真是执拗呀。”兰肃也是不出其所料,可“只是这事儿吧,它说来话太长!” “今日拜你所赐,这儿只剩你我。” “你!”给兰肃气乐了。笑着摇头坐回一侧太师椅,拿起茶杯,喝口茶,看看刘川,再喝口茶,又瞟眼刘川……可这人始终目光坚定,毫无“不予追究”之意。此般“钢铁意志”让兰肃只能放下茶杯,感慨“你这脾气呀,我看是改不了了。”却笑得格外开心。看着刘川“那你不好奇皇上怎么就同意了我和离吗?” “啊?”刘川惊诧之余“当然!”——能不好奇吗?!这人出征前就想问了,所以连忙“怎么同意得?” “就是……我说和离,皇上不准。我就坚持,后来……”意味深长一眄,“皇上说我要敢和离,立储一事就与我无关。” “你……!” “嗯!那我只能告诉皇上——我不稀罕!” 刘川被这人的“语不惊人誓不休”惊得目瞪口呆……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赶紧去到兰肃旁边坐定,努力定着神儿。“所以……才给你安排了官职?” “其实啊,什么杂牌将军的,我都不稀罕。我呀,只稀罕你!”笑得还是那么不正经。“干嘛这副表情?难不成是嫌弃我不是未来国君?”逗着眼前这满眼写尽心疼之人。 “孝陵……” 一脸坏笑“你这样叫我,我可受不了。” “孝陵……” “不过,”皱眉故作愁态“希望他日倘若兰孝瓘得势,可别像那胡亥一样杀公子十二人,公主十人,又牵连者不可胜数才好呀。” 刘川顿觉不寒而栗。“他会吗?那……怎么办?” “那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要弑……?!” “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死半路!”说罢,瞧着哭笑不得却眉头紧锁之人开怀大笑。“你呀,别担心些有的没的了。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福兮祸兮福祸兮,到时候再说吧。” “我是不是……” “嗯?” “……碍你事了?” “这……”兰肃不由轻笑。其实他在回程路上就盘算好了,回朝一定要将北伐断粮一事闹大,直到拉兰溱下水,最后逼迫皇上使二人在储君之争上回到同一起跑线势。可如今……于心中感叹着“计划不如变化快”的同时,看着刘川笑问一句“那你以后能听话吗?” “我……” 看着眼前自己生自己气的可人儿,带着满满宠溺“没事儿,闹吧。一切……有我呢。” 此时,堂外淅淅飞玉沙……兰肃饶有兴致地走入园中…… 刘川望着将军中庭白裘衣,举目苍穹赏飞雪——亦正亦邪,亦善亦恶。专一薄情都到了极致,可即使再没良心却依然让人恨不起来。 园中人朝还在公堂发呆之人招着手,“快来!一起赏雪。”高兴得像个孩子。 与刘川十指相扣,指着雪落庭前松桂丛,“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飞……”停下看向刘川。 见这人一脸茫然,不觉大笑“你呀,真不如纪昀。想清高宗作诗卡壳时,人还能给续上,而你,”眼见这人面露不悦,不禁哑然失笑“隐入这青丝呀……皆不见。”抬手轻掸落于刘川头上的雪花,“今日你我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深情款款、柔语轻声让刘川竟有种因太过美好而产生的超迹苍霄、乘龙驾浮的虚幻……突然感到茫然——这人是怎么做到,说得字字不假、句句实情,可连起来却“不真”的呢?不禁脱口而出“你到底在想什么?” 兰肃凝视着刘川许久许久……“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想眼底无怨愁,不信两情可白头。你我两情相悦,这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是再自然不过之事,可吵过闹过也就翻篇儿了,你又何必还在意呢?” “你……真是……没心没肺!” “哈哈哈……没有就没有呗,有你就够了!” 第55章 邂逅浮生此日好 金风玉露铜雀台 相辉楼,铜雀阁—— “你……”岑裕看了眼兰肃旁边的刘川,将已到嘴边儿的关心硬生生咽了回去。行礼作揖“见过殿下,见过将军。” “不必拘谨!子玄也不是头回来了。只是上次来时呀,你不在。说你……”别有深意一眄,“碰巧去周游列国了。” 不是兰肃戏言,这相辉楼之所以精美绝伦、别具匠心,只因大到桌椅床榻,小到香囊杯盏,从摆设到香料,都是岑裕亲自从周边列国精挑细选、搜罗而来。有时为了搜寻好物件儿,一去少则一旬,多则数月。 “怎么样?这次出去可有什么好物件儿?”兰肃品着茶,笑得吊诡。 “都是些入不了殿下法眼的东西,不值一提。” “行吧。”兰肃挑挑眉。“之前让你筹的钱怎么样了?” “虽说紧赶慢赶可还是差些,恐还需些时日。” 从怀中取出张对折的翠蓝色描金折枝花纹纸,递向岑裕,“一共这个数。明天安排人有多少算所少,将飞钱送去少府官邸,让小上官先平着皇庄的账。记住,千万别走官家票号!”神川票号分国有和私营,国有的属朝廷机构,私营的为民间实体。而“飞钱”则是在票号里存储的凭证。 岑裕点头接过。将还带着兰肃体温的洒金花笺打开“这……”不禁咋舌。 “怎么?贵了?” “怎么会。”赶紧笑着找补,“还以为多少呢。我这就去安排,赶紧让人送过去。”岑裕自然知道兰肃是怎么赢的。虽说这金花笺上不是个小数目,但在她看来,再大的数字与兰肃的安危相比也是微不足道。 “对了,爆蟹用的淋油还有吗?” “应该有,上次你用过后就没动过。” “回头都送去大司马府吧,就说是车骑将军要的。” 等岑裕退出阁,刘川一脸不解“我要的?” 兰肃望着阁外漫天飞雪,一手肘撑桌,托着下巴。一手端杯品着热茶。明明悠哉悠哉却故作一脸委屈“要说那天啊,你还真就是错怪我了。” “嗯?” “那日在你家,我对俩孩子说爆蟹需要法术,它还真就不是瞎说。只是这法术嘛……”靠近刘川神秘兮兮“在淋蟹的油上!” “油?” “看着像麻油是吧?”见刘川点头,“其实不然,那是蛇油。” “蛇?” “将春夏所捕之蛇剥皮后煮烂,取得最上面的那层蛇油。只有用这种油炙蟹,才能使蒸蟹壳浮欲脱、骨皆爆裂。不过你知道也没用,别看那一点儿油,那可是煮了几百条蛇呢。回头呀,你再用这油给俩孩子展示遍,赢回你呀,”抬手点了点刘川的鼻尖,“这个做小叔叔的尊严。” 刘川此时已然哭笑不得,心中真就有那种“一场寂寞凭谁诉”的感慨。碰上眼前这么个主,谁懂呀?!找谁说理去啊!“你,……真是……” “啊?” “你,真的……” “哈哈哈……”眼瞧着这人3竭尽所能于脑中搜寻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可仿佛在翻尽毕生所学后也没能找到时,兰肃开怀大笑。“你呀,你就对面陵王足风流,将身许之一生休吧!”不是不理解这人心情——摊上自己这么个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主,不怪他刘子玄无语。“想当日,你我首次去石渠阁上课前,在前殿上,我不是就和你说过‘请将军多担待’了吗?” 刘川能不记得吗?!刚说完这话,转身就让他挨顿戒尺。本以为到此为止,可没成想后面还有更离谱的“现场抓包”。于是冷冷一句“担不起!” “你这……你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我呀,”稍作停顿,打量着刘川,“穆仲文说我有间歇性神经病的潜质。”说罢,静候这人反应。见刘川负气地将脸转向一旁,显然是不想提及而刻意回避,“怎么?我不能提他?” 正视兰肃,“你想说什么?” “我是觉得有些事呢,它还是应该说开的。不然这见天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担心你心理出问题。”半开着玩笑。 “大可不必!” “我呢,确实!是从没想过为谁克制自己的**,”果不其然被瞪了眼。“可是从现在起呢,我想试试。试试取次花丛懒回顾,不缘修道只缘君。” 刘川侧头“什么叫试试?” “就是……我可以信誓旦旦,日月为见、天地为证地‘笃定’可……”看着刘川,诚心实意“对你,我说不出来。所谓世事难料,就算我有这个心可未来……就比如你找兰孝瓘借粮这种事儿,若换做是我,应该也会为救你而什么都答应。可结果就是结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回头再掰吃原因……”摇摇头“毫无意义!简而言之就是,能不能行的,我是真不确定。所以,我需要你一直待在我身边。” 刘川听罢,低头,稍作沉吟……抬眼冷冷质疑“见过孙悟空主动要紧箍咒戴的吗?” “这……”摸着鼻子乐“今天不就见着了吗?!” “事出反常必有什么来着?” “你呀,甭学朝堂上的油腔滑调!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刘向说‘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四书训义》也说‘力行而后知之真’。这见没见过的,还是要试试才知道。” 不知是被兰肃气乐的,还是逗乐的,反正就见刘川少有的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但讲无妨。” “见彰……”刘川环顾四周“它不如此地吗?” “嗯?呃……”眼珠一转“当然不如!这儿有的,见彰可看不到。” “你……!” “这儿啊,从卿卿而嬉游兮,登层楼以娱情。见永安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若蝃蝀。临秋水之长流兮,望晴川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闻百鸟之啼鸣。”眼瞧着刘川的脸色越发难看,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此处却从不曾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说罢,一脸盈笑“无非就是站得高、看得远,这儿楼台高阁的,可以将永安城中美景尽收眼底。不然,你以为呢?” “无聊!” “再说了,有你在我身边,这在哪儿不一样啊?!” “不一样!”刘川即使对感情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岑裕看兰肃的眼神——那是只有看心尖儿之人才有的。而且他虽无证据但就是确信这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怎么不一样了?”兰肃真心求教。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刘川冲口而出。 “你!”按兰肃以往脾气,肯定是毫不犹豫地回怼,然后二人互喷,最后以不欢而散收场。可如今……深吸口气“你是自个儿也不知道哪儿不一样而说不出来呢?还是故意不说?”心平气和得引导着。这不光是两人磨合的结果,更是兰肃看透了这人即便学做萧何张良,在朝堂上历练世故圆滑,可急了眼,还是会“原形毕露”的性格使然——这人,一直就没变过。 “我……!”现在,刘川也知道收敛自己脾气。于是勉为其难地小声嘟囔着“……人不一样。” “人?……啊,你说婉意啊?”突然恍然大悟,是介意这个呢。——相辉楼管事岑裕,字婉意。 “为什么让她给你还债?”同时于心里蛐蛐,这叫得还挺亲! “那不然呢?” “不然?!”瞬间“怒发冲冠”瞪向兰肃。 “我……”突然灵光一现,转做惆怅状“难不成……你能给我还?” “当然可以!” 看着这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到底需要多少?”一脸认真。 “需要多少……”端起茶杯,抿了口。“这数目你要能拿得出来,那回头可真得让御史台好好查查你了。” “那也不能让人家给你还呀?!我……可以去找家父……” “都多大的人了,还搬老子出来平事儿。”佯装嘲笑。见刘川满脸犯难,收起笑容,“不过你的心意啊,我心领了!”见刘川欲开口争辩,“你不必为此烦心,我用得是自己的钱,光明正大!” “你的?” “对啊。”模仿刚才刘川的样子环顾四周,“这相辉楼是我的产业,我自己赚钱自己花,没毛病吧?”见刘川歪头,“不然你以为呢?难不成……”一脸坏笑,“我呀,就算有做董偃的心,可这世上也得有馆陶公主啊。咱神川能包养得起我的人,”说罢,摇头感慨“就等改朝换代吧!” “那她……?”比起产业,刘川显然更关心人。 “婉意只是帮我打理这儿的生意,仅此而已。”见刘川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盯着自己,只好尬笑着补了句“……从和你一起之后。” 二人把该说的说开后,心中都不觉畅快许多。彻底卸下身心的包袱,放松下来,便开始享受美好时光…… 刘川坐于榻上,倚着凭几,品茶赏雪听着兰肃抚琴……龟鹤延年炉中香烟萦纡,火道烧得周围暖意融融,人竟逐渐起了困意……突然琴声止,人至近前“才这个时辰就想睡了?” “嗯……有些困……”揉着眼睛。 “那……我倒是有办法让你精神点儿,你要不要试试?”配上此时的笑容,刘川怎么听都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不要。” “你确定?” “嗯。不要!” “怪不得纳兰性德感叹‘等闲变却故人心’呢,还真就是‘故人心易变’啊。昨儿你可还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伸手搂上腰身,一脸坏笑着贴近耳边“你可一直说‘不够’、‘还要’来着,你还说……” 单手掐住兰肃两侧脸颊,“要不你去任太史令吧,你这记性任武将才可惜呢。” 兰肃闻言大笑,“难得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记得。你呀,就这么喜欢我吗?”——这是兰肃大司马府找人,在感叹其将自己口味记得一清二楚时逗这人的话。——说着,握住刘川手腕,缓缓将脸上的手移开。 刘川白了眼这自我感觉良好之人,转动手腕想要挣脱。 可兰肃故意使坏,就是不放。“只是那时呀,你的脸可比现在红。真是……长进了啊。长进到昨晚都会……” 刘川还欲上手“封口”,兰肃自是坚决不从…… 二人的对峙从一坐一站到双双站立,从半臂距离到紧紧相贴…… 兰肃瞧着怀中人涨红的脸颊,继续恶趣味调侃道:“想你我都这般熟络了,怎么对着我时还会如此羞涩呢?要知道这么娇羞可人,可是要引人无限遐想的……哎?哎!你这动手可不成啊……” 二人打闹着,兰肃突然想起“哎?!等等!刚想起来,说好我回来就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像等好戏般笑看着刘川“现在说吧。” “说得是你人要‘好好回来’,这不算。” “哎你这人!怎么还玩儿赖呢?!” “这叫信守承诺。” “我说你行啊,真是长进了。” “嗯。”坐回榻上,若无其事地品着茶。“我就当是夸奖了。” “嗯。”点着头,眯眼看着刘川,“只是这么有长进,只夸奖可不够呢。”同样的动作捏住这人脸颊,几乎到了脸贴脸的距离,感受着彼此的鼻息,似笑非笑一字一顿,“还要好好奖励才是。”说着微微侧头,继续贴近…… 诱惑的语气配上磁性的声线,挑逗的眼神加上戏痒的吐息……刘川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兰肃见时机成熟便……瞬间撤身,一副谑浪笑敖的模样“哟!怎么还喘起来了?想什么呢?!”见刘川羞答答低头不语,故意惋惜道:“哎,想你这恂恂公子,世胄有纪的主,成天也免不了想些颠鸾倒凤之事。看来这不学好呀,还真是不分人啊。” 刘川被莫名其妙一通撩不算,还被冷嘲热讽一番,索性“腾”得从榻上起身,到兰肃面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来!”有样学样一把将其揽到身前“让我瞧瞧你又有多清高!”说着,手臂不断用力收紧,使二人贴得严丝合缝……“看吧,总有诚实的。”充满挑衅地浅笑。 “嗯,你呀……”干脆双手环上刘川的腰,同时似有似无地顶了两下胯,“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四目相顾…… 兰肃突然失笑,啼笑皆非“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我来。” “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我来!” “不要!” “不要?”刘川笑容加深,“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昨儿‘你’是怎么说得吗?” “哈哈哈……也行。但若学得不像,我可回忆不起来。”话音刚落,就听刘川笑声。“乐什么?” 难见的情意绵绵,“你那个劲儿……我可学不出来。” 百福千工床中——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兰肃懒懒地趴着,侧头看着身旁仰卧着闭目养神之人“你是……喜欢我来还是你来?” “都行。” “什么叫都行?” “就是,都可以。” “你这人,我是不懂‘都行’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还要你解释。” “那还问?” “我觉得咱俩呀,真是绝配。你呢,也别怨我行事乖张,要是正常人,早就被你气死了。” “照这么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有那么不正常吗?”兰肃被气乐了。 “嗯……你问哪方面?”露出浅浅的坏笑。 “啧!你呀,真是不学好。……哎?!那你还和我一起?就因为我有些方面不正常?” 侧头认真看着兰肃,“因为是你,所以怎样都行。若不是你,怎样都不行。”说罢,重新合上眼。 释然地笑着,嘴上却假装抱怨“你呀,这甜言蜜语的情话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就如此平淡无奇呢?” 刘川瞬间睁眼,凝视兰肃,目光缓缓滑向鼻尖,再慢慢游走至双唇……注视着这人的嘴巴“是吗?平淡无奇吗……” 伸手捂住刘川双眼,将这人的脸推向另一侧。“孙思邈《房中补益》说人年二十者,四日一泄。这从昨儿起都多少回了?你呀,听过什么尽人亡吗?再这样下去,咱俩就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知道就好,让你故意勾引我。”声音淡定,但兰肃手上试得出这人在笑。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就我勾引你了?还故意?!” 移开兰肃的手,握住,侧身看着这个还在懒洋洋趴着之人“那让我精神点儿,要不要的,不是你先开的头?” “啊?呃……哈哈哈……你呀,想什么呢?你管内叫勾引啊?那你是还得继续努力修行。” “像你一样?” 眼见刘川沉下脸,赶紧翻身,面对面侧卧,把刚才握着的手往自己身后拽“怎么?又要吵架吗?我算是发现了,这每次呀,都是你先变的脸。”见这人若有所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 刘川仔细回想……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就是甭管你多气人,对方都得受着而不能翻脸是吧?” “哈哈哈,不错!总结得够精辟!……好了,好了,和你开玩笑呢。首先呀,这对方气人,你也不一定就得翻脸。就如同讽刺不可怒张,怒张则露筋骨一般,你可以更气人嘛。” “你!……还真是经验之谈。” “再者其次呀,我说的让你精神点儿……还真就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 “什么?!” 第56章 兰陵入阵独酌酒 冤家路窄相辉楼 相辉楼四层厢房—— 兰肃坐在槛窗边的桌案旁,指着从飞廊至舞台的表演“佳人举袖耀青蛾,掺掺擢手映鲜罗。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舞势随风收复散,歌声似磬韵还幽。”看着对面刘川“此般曼妙佳人灵动姿,是不是能让你精神点儿?” 刘川赏着这勾阑歌舞尽风流,美酒名姝香云绸。叹得人生多乐事,夜深灯火相辉楼……虽说这里的歌舞堪比宫廷正声,将媚与雅融合到了极致,但还是一句“不觉得。” “这美色当前还无精打采,你不会……” “不会什么?” “你是不是猴子变得?好容易到了蟠桃会,使了定身术,却只奔桃子去。”一脸坏笑“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 “是吗?” “不是吗?” 起身离开桌案,下台阶,坐到厢房中央的八仙桌边,斜眼瞧着兰肃“那有人没试过就和离,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也不想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开始是怕越界之后甩不掉。”对上对面杀人的目光,“可后来……”一脸坏笑“就只是身边来了个小狐狸精,吸我精气,勾我魂魄,迷我心智了。”说着,也起身过去,与刘川身旁坐下,颇有严肃道:“我是怕你后悔,不想你觉得吃亏。” 眼带笑意“这么大度?” “你若想要试试,我……”摸着鼻子“倒也无妨。” “当真?”见刚刚还“大言不惭”之人皱眉撇嘴,左顾右盼,继而硬撑着点点头……刘川突然一脸严肃四下张望“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好大的醋味?” “啊?……去你的!” 笑容逐渐展开“你这么个宽待己、严律人的主,会转性?!怕是想把我拉下水,方便自己行事吧?” “哎!你这人!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成吗?!你是不是……一直就我一人?” 刘川尴尬皱眉,可又不能否认,只好实话实说“当然。” “所以嘛。虽说诗酒趁年华的得个青楼薄幸名你不屑为之,可如满清袁子才所言‘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偶尔为之,它也无妨吧?” “你一直是如此理解袁枚这句的?”知道以这人的学识,此时绝对是在故意指鹿为马。于是“那对于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笛’你又是作何理解呢?” “你吧,还真是孺子可教,长进了!”乐不可支指点着刘川。笑着笑着,突然收起戏谑之意,正八经儿凝视这人,“我是想你弄明白了再决定,不然‘以后’你再告诉我你搞错了,我可接受不了。” 刘川突然懂了,这人,开始患得患失,走心了……垂目沉吟“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应独朗。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说罢,看了眼兰肃“你才是,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兰肃看着眼前这有气敢任之人……想这人平日亦是如此,说话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就如同此时,每一个字儿都重重砸在他心口上。 这时,侍者鱼贯而入,将晚膳端上桌…… 看到美酒佳肴,兰肃眉飞色舞。“总算可以吃点人食了。这些日子忌口忌得,荤腥不进、滴酒不沾,素净得我都快成仙了。” “成仙最应该忌的,就是欲。” “那不成!‘你’我可戒不了。”说着,大快朵颐。 刘川眼瞧着这人胃口好起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二人品美食、赏歌舞之余,还不忘时不时斗着嘴。只是…… 看着刘川面前一滴未少的杯中酒,兰肃不禁摇头感叹“真是点点行行泪痕满,花无人戴,酒无人劝呀。你说我又不是‘无相亲’,却为何还要在此独酌呢?” 开始,刘川见兰肃饮酒,虽皱眉可还是隐忍放任。 后来,见其一杯一杯复一杯,就逐渐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这人不但不懂得见好就收,还搁这儿无病呻吟……这在刘川听来简直就是妥妥的挑衅。于是忍无可忍之下“你还要喝多少?!” “怎么?还怕我酒后乱性不成?”一如既往的油腔滑调。“怎么又不高兴了?……这想来,你还真是小性儿得很呀。” “那明代《食物本草?味类》曰:酒,大热,有毒。赵宋朱翼中《北山酒经》亦云其‘虽可忘忧,然能作疾,所谓腐肠烂胃,溃髓蒸筋。’而我关心你,你却说我小性儿……”突然想起兰肃在见彰对上官惠文说得话“要是你觉得我是在举着‘关心’的大旗,以‘为你好’的名义干涉你的个人之事,那么我无话可说!” “行!既如此……”放下手中酒杯,“也罢!”看着刘川,“来!今儿呀,我就和你好好掰吃掰吃!”边说边假模假式地撸着衣袖。 “你呀,要是引经据典你就引全了,别净挑内些个对自个儿有利的说。我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借先贤的嘴说自个儿话的人。明明知道人说得是什么意思,自个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偏偏断章取义、硬拼凑出另一个意思来混淆视听、误导大众。你们是觉得自个儿人微言轻,想借圣贤之名增加公信力呢?还是也知道自个儿内歪理邪说是多么的不靠谱,以自已的名义怕遭报应?” 说罢,也不管刘川越来越犀利的目光,端杯——也是心存忌惮,所以只蜻蜓点水抿了口。“《食物本草?味类》是说酒大热有毒,确实没错。但后面的‘通血脉,厚肠胃,御风寒雾气,养脾扶肝。’你怎么不说了?!那被誉为茶疗鼻祖的李唐名医陈藏器还在《本草拾遗酒》中说酒能‘杀百邪,去恶气,润皮肤,散石气,消忧发怒,宣言畅意。’呢!还有啊,想那……”突然被刘川一把揽过脖颈,以口封口。 刘川撤回身,一脸嫌弃“一身酒气!” 兰肃故作一脸惊恐,将手中杯“掉落”到桌上。“我终于理解内赵宋苏子瞻所说的‘忽闻河东狮子吼’了,真是酒杯落手心茫然啊。”见刘川还欲动手,“都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你乃谦谦君子,还是应该听劝!” “元代忽思慧在《饮膳正要饮酒避忌》中明确说了‘多饮伤神损寿,醉饮过度,丧生之源。’不许喝了!”下了最后通牒。 “你呀,还真就带着那么股子正室的霸气。”说着,上手轻挑这人下巴,“是——,为夫知道啦!”突然想到什么,“你说日后……嗯……估计比起那李唐房玄龄的梁国夫人、北宋陈季常的柳夫人,你恐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刘川琢磨着兰肃刚说的二人……不觉质疑“你只一人不够吗?” “只你一人?” 横眉冷对“不够吗?” “啊,嗯……我够。”诡异一笑“我够够儿的了!……哈哈哈……哎!啊!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别忘了你是君子!……你!咱神川家暴它可犯法!……啊!哎呀!……你居然敢殴打皇子?!……刘子玄!轻点儿!……痛!……” 就在二人打闹戏谑之际,厢房外一声“见过恭王殿下。”仿佛是特意喊给他们听的。兰肃听出是岑裕的声音,同刘川交换了下眼神“兰孝瓘?在隔壁?” 外面一阵嘈杂后恢复平静。又过了会儿,听到隐隐敲门声。兰肃心领神会,赶紧开门——果不其然是岑裕。 岑裕闪身进房,掩上门,冲旁边厢房努努嘴,小声道:“恭王说了,房间包夜。” “他?!”兰肃眼珠转了转,突然坏笑“几个人啊?” “除了随行之人,还有一位男子……”岑裕努力于脑中搜寻着……可最后还是摇摇头“面生。”瞧了眼兰肃“我去盯着了。”说完闪身离开。 兰肃歪头,起身,至槛窗处。挑开半垂的幕帘,手扶窗框探出身体,朝隔壁厢房张望……只见房内人影晃动,可就是看不到本尊。越是看不见,陵王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要看清……不知不觉已探出大半个身子。而这行为在刘川看来简直幼稚之极。 “陵王殿下!”兰肃闻声寻人……魏辽站在楼下正堂,强忍笑意,望着自己。——魏辽,字文远。当朝太仆之子。任上林校尉,也是二皇子恭王兰溱伴读。 魏辽每每陪同恭王出行必是如办公室主任般总揽一切,今日亦如此,在到达相辉楼后便习惯性地于正堂安排诸事。交代完准备上楼之际,一抬头,看到了在槛窗处鬼鬼祟祟的陵王。魏辽也是犯坏,没立刻出声,而是眼睁睁瞧着兰肃一点点儿往外探。期间还不忘对堂中侍者打趣“要不怎么说这不走寻常路还得是陵王啊。”直到等兰肃“挂”在了窗棱上,才开口大喊一声——给兰肃吓一机灵——同时也是在提醒恭王。 兰溱听到喊声,来到槛窗处向下观瞧——见魏辽正在往上看——顺着其视线,侧头……只见一脸堆笑的陵王在朝自己挥手……兰溱也同样挥手并致以真诚的微笑。“皇弟,别来无恙啊?” “托皇兄的福,一切安好。” “瞧这架势伤势定无大碍了吧,毕竟都能‘飞檐走壁’了。” “堂中舞蹈甚是好看,这样看得清楚。” 二位皇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悬空相望,假模假式地嘘寒问暖、传达着对彼此的虚情假意…… 为方便听歌赏舞,相辉楼厢房的槛墙低、槛窗大,近乎落地。虽有低矮栏槛可刘川还是顾虑兰肃安全,过去伸手把人往回拽“小心掉下去。” “哎?!你别扯我呀!再让我瞧几眼,马上就看到了……” 可刘川完全无视,硬生生将这人拉回安全范围。“这么想知道,过去打个招呼便是。” 兰肃闻言,不觉点头“倒也是。走!一起过去瞧瞧。”说话间拉起刘川抬腿就走。刚到门边,伸手正欲开门之际,便听一门之隔外一声“陵王殿下!打扰了!”听出是魏辽,二人对视一眼……刘川拦下伸手开门的兰肃,转由自己来开——兰肃瞧着这“懂事儿”之人乐——私下二人如何相处是两人的事,可对外还是要有尊卑、应场面的,所以不论从身份还是官职上,岂有陵王亲力亲为的道理。 随着厢房门打开,早在门外等候的魏辽作揖行礼,“见过陵王殿下,见过车骑将军。” 刘川拱手“见过恭王殿下。”转向魏辽“魏上林。” 兰溱示意刘川免礼的同时看向兰肃,“我这好久没见你了,一直想去见彰探望可又怕扰到你修养。今日难得在这儿碰见,可得好好瞧瞧你!”说着,万分关切得上下打量起来……“嗯,看着气色倒是光彩照人,可想必应该还有什么隐疾吧?不然这见天儿不上朝不议政的……”转而看向刘川,“不只空谈误国,旷工摸鱼它也耽误事儿呀,你说是不是?大司马?” 兰肃乐,对着刘川“哎?之前咱在公堂说内事儿,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指对北伐断粮一事的不予追究。 刘川虽白了眼兰肃,但心里却在叹气摇头——恭王这张嘴啊,也不怪兰肃想弄死他! 兰溱寒碜完兰肃,也不客气,“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兰肃边说着“应该我过去给皇兄请安的,却劳皇兄大驾……真是罪过啊。”边将二人往房内让。 兰溱也不客气,说着“不碍的,咱们之间没那么大礼数。”抬腿迈步。 兰肃示意刘川引路而他自己不但没跟进,反而往门外靠。站在门边儿看着三人落座……“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皇兄厢房还有人,不如一同请过来。”话音儿未落,人影儿全无。——兰肃明白,这人主动过来,哪是什么想自己,分明就是为不想让自己过去。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好奇恭王在金屋里到底藏了什么人。 兰肃边喊着“打扰了。”边推房门。随着房门打开却“嗯?”的愣在门口。眨眨眼,房中这人……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房中人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破门吓了一下。可缓过神儿却连忙行礼“啊!见过陵王殿下!” “嗯,啊,嗯……免礼,不必见外。”一脸营业笑,同时于脑中飞速搜寻着“这人谁啊?” “末将见过宗大鸿胪。”刘川作揖。——刚才魏辽见陵王跑是立马儿起身去拦,刘川见魏辽要拦是立马儿起身去追。 “啊,见过刘车骑、魏上林。”宗琰看着突然变出来的二位同僚,意外之余还是尽显礼宾司风范。 “宗大鸿胪为国事操劳,一直奔波于各国之间,平日难得见面。今日遇见,实乃幸会。”这番听着是对宗琰说的话,实则是在提醒身旁这个连自家大臣都不认得的“白痴”。 “下官久闻刘车骑大名,平日里只能于朝堂上一睹将军英姿,今日遇见,乃下官之幸才是。”礼尚往来说着客套话。 兰肃这才认出此人是自己北伐前朝廷提拔不久的外交部长。虽说之前朝堂照过面儿,可一来平日里不熟,二来见面时净是一身官服,今儿这突然看到换装版……眄了眼刘川,仿佛在说“多谢提醒”的同时,不禁赞叹“南北朝有脱下战时袍,著上旧衣裳,才知是女郎的花木兰。而咱朝有骨重天庙器,瞳人剪秋水。肃肃官服下,倜傥一檀郎的大鸿胪。真是朝堂如松如柏,闲时郎艳无二啊。”眼瞧着宗琰汗颜,兰肃心话:你别扭总比我尴尬好。突然想起自己过来的初衷,于是“正如二位所言,今日相遇实乃幸会。不如就一起畅饮通宵,不醉不归!如何?” “想我也是三邀四请,好容易趁仪朗得空才设下今日这酒席。怎么着?难不成你想不劳而获、截胡啊?”兰溱迈着公府步,慢慢过来。——宗琰,字仪朗。 兰肃也是懂得顺杆儿爬,立马儿改口,“咱仪朗啊,可是游走列国、见多识广的主,像你我这种见天儿京城里呆着的,就应该多听人讲讲、长长见识。今儿这良机可遇不可求,”故作委屈“皇兄又怎能独享呢?!不就多两副碗筷的事儿嘛,身为皇子,如此斗筲之器可不成啊!”说罢拍拍胸脯“大不了今儿全算我的。” 兰溱瞧着自说自话的陵王乐,转脸对着宗琰“仪朗,你意下如何呀?” “下官不才!陵王殿下实在过誉了!殿下饱读诗书、博古通今,下官又怎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 “仪朗此言差矣!荀子说‘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而刘向也认为‘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突听一旁刘川像被呛着似得笑出声——不知道还好,可这话不久前刚听兰肃白活过,所以眼睁睁瞧着其信手拈来、一本正经地坑蒙拐骗,刘川还真就给这人胡说八道的作派气乐了。 兰肃瞥了眼刘川,越发来劲儿。“本王认为啊,纵使读破这万卷书,却终不如行得脚下那万里路。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世事呀,还是要躬行。” “怎么着?!”兰溱不干了。“瞧你这架势,今日若是不从你,还不依不饶了?!” “哈哈哈……我不过就这么一说,怎么还急眼了?!来!快让我瞧瞧。”说着正八经打量起兰溱“哟!还真生气了。我一直和子玄说,我这二皇兄生起气来啊,可是别有一番韵味。”扭头看向刘川“看!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更好看了?” 刘川听话儿看了眼兰溱……一时没忍住乐。心想,这弟兄俩儿还真是同样嘴欠,有时还真不怪别人起杀心!可谁让自个儿偏偏中意这么个口无遮拦又百无禁忌的主呢,于是无奈之下只能替兰肃找补,“恭王殿下乃当世长恭潘安,面美才武,貌柔心壮。” 刚见兰肃把人“骗”进厢房而转身就去“偷人家”,刘川就没忍住笑。虽说是转瞬即逝的偷乐,却没能逃过恭王之眼。当时兰溱就于心中感叹,这小将军居然会笑?!而这一会儿功夫兰溱又眼瞧着刘川笑了好几回——放着这素来高冷之人现如今将笑容如此频繁地挂于脸上不说,想刚回朝时还青涩懵懂、不懂迂回婉转的直男现在居然能给陵王打圆场。 兰溱不觉侧头,要论调教人,陵王还真有一套!于是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啊,也不是我小气。只是”用充满幽怨的眼神眄向刘川,“所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最**。小将军乃骊龙之珠,能得此良人……“又看向兰肃“实乃皇弟你之幸啊。我劝皇弟你呀,还是莫贪歌酒筵席乐,专心怜取眼前人。”说着,大袖一挥,扫着周围“像这些莺歌燕舞的勾栏瓦舍,你呀,以后就别涉足了。” 兰肃眼瞧着刘川在兰溱此番犹如娘家人般苦口婆心的嘴替和一往情深人设的双重夹击下,还真就有那么点儿不自在及愧疚之意……心中不觉好笑。心想不就是不想让我入席吗?至于煽动群众吗?还真是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的典范。刘子玄呀刘子玄,面对兰孝瓘你还是单纯了呀。于是冲兰溱一乐“皇兄,都是千年的狐狸,就没必要非玩儿聊斋了吧。这儿又没外人,上坟烧纸给谁看呀?!” 兰溱讳莫如深得笑,“既然都是千年狐狸,怎么还急眼了呢?! ”冲兰肃摆摆手“行了!就别跟这儿凑热闹了,玩儿你的去吧!”说着,扯着兰肃衣袖将其拽离门口。 刘川见状,行礼作揖,转身离开。 兰溱抬步进厢房,在即将关门之际突然想到什么。回身,靠着门槛探出个脑袋“兰孝陵,你的伤怎么样了?”——兰肃,字孝陵。 兰肃回头,“托皇兄的福,薨不了。” “啧!口无遮拦!回头我让人送些滋补的药到见彰。”见兰肃歪头瞧着他坏笑,兰溱瞬间变脸“怎么?不稀罕?我还不给了呢!” 兰肃大笑着转身,扔下句“先谢过皇兄了!” “没心没肺的东西!”兰溱皱眉笑骂。 从小到大,这二人间的手足之情,相不相爱不好说,但“相杀”确是常态。只是偶尔在一方下了狠手后,会良心发现得关心下对方。 第57章 相辉谈议和 姻缘一线牵 陵王厢房—— 刘川眼见兰肃的手指又开始轮番敲打桌面……“这大鸿胪一行刚从西边各国走访了圈儿回来,想必恭王应该是想询问下情况吧。”边说边给兰肃斟茶。 兰肃瞧着鸡缸杯里的茶水,不觉摇头感慨“从刚才的寒暄应对,到现在的揣测人意,你还真是学得快呀。”看了眼刘川“要不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呢。哈哈哈……我这称赞你呢,干嘛瞅我呢?!”说着,握起刘川的手。 见兰肃虽一直摩挲着自己手背,可目光却投向窗槛外,关键还面无表情,不由担心“怎么?不喜欢?” “嗯?……什么?” “不喜欢这样的我?” “什么意思?” “你刚说我……” “啊,嗯……那事儿啊,怎么会?!喜欢,喜欢。你,我当然喜欢。” 见这人如此敷衍“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说这出使西边儿,它能去干什么呢?” “去议和了。” “议和?!”一脸诧异。 “是你北伐时的事。只是你回来要不养伤,要不作妖,朝政是一点儿不打听,所以不知道。” “我……”兰肃瞧着刘川看自个儿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搁朝堂上含沙射影叫老狐狸,关起门儿搁我面前叫窝里横,懂吗?!” 刘川不觉嗤笑“还真是一点儿亏不吃。都不是现世报,你直接现场报。” “这叫明人不做暗事!” “行。那你直接当面问去,别跟我背后打听。” “你呀……”瞅着刘川“平日公堂上也这么多话吗?” 刘川闻言,还真认真地回想起来……想了会儿,摇摇头“应该只与你一起时。”深情凝视,“因为……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此言一出,兰肃瞬间感动,喉咙动了又动“原来……”点点头“话痨还有定向一说,还真是世间之大,什么症状都有。” “就像有些人会用打趣来掩饰情绪的起伏和内心的感动?” 点划着刘川“你呀,这是处于看山不是山的阶段啊。” 一脸不解“什么意思?” “这孩子不懂聆音察理、鉴貌辨色时,就像看山是山,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是什么。等到学了些皮毛之后,就所见非所貌、所闻非所意的看山不是山了。”指着刘川,“你呀,就正处于此阶段。” 眨眨眼“那下一阶段呢?”不等兰肃开口,“看山还是山的混淆视听,拐带人吗?” “那当然。山就是山,只不过……”突然坏乐“得是我要的那座。” 刘川点点头“见你完全恢复我就放心了。接下来可要正常上朝议政了。” “你!……不带这么挖坑的!” 完全不接兰肃下茬,转而开始说起正事儿。“就在你刚出发不久,缙国便开始屡犯咱们西征时拿下的、夹在缙和咱之间的诸侯国,于是那些小国便向朝廷求援。可咱因为腾不出手以武力制衡,所以便派了使团前去谈判。” “那谈得结果呢?” 刘川向旁边厢房扬了扬头“估计恭王也在问。” “朝堂上没说?!” 摇头。 “这兵马之事,连大司马府也没说?!” 继续摇头“给皇上单独报的。反正随后西边儿的骚动便平息了,也就与兵马无关。”见兰肃陷入深思……刘川对这表情不要太熟悉——北伐前待在馺娑宫时,这人脸上就是这副模样。 恭王厢房—— 兰溱看着魏辽给大鸿胪斟酒,打趣道:“其实今日被谁撞见都无妨,咱朝没那些成见,咱这不叫结党营私,不过是正常的同僚交往。那陵王不也在和车骑将军单独相会吗?!” “这……”宗琰乐“陵王和车骑将军乃是将工作融入生活之楷模。” “不愧我神川首席外交官,这事实换个说法突然就觉得境界提升、高大上了。” “殿下说笑了。”宗琰拱手。“想下官沉迹之际,蒙殿下眄睐,仰殿下余晖,曲赐拊存。殿下对下官的知遇之恩,下官铭之肌骨,佩恩纪以无忘。感念殿下之心,敷陈罔既,不畏人言。” “此话差异。”兰溱摆摆手,“仪朗为人,器深宏达,业茂经纶,秉君子之德才又兼文武。想那大纛高牙、鸿钧元鼎本就该归于朝廷、入践廊庙,像如今这般暂烦鸿胪之事,实乃公议之久然而非本王之私情独愿。”说着,举杯领酒。 几番推杯换盏,寒暄闲聊后,兰溱进入正题。“此次出使缙国还顺利吗?朝堂之上一点儿动静没有,倒是有几分神秘呢。” “这个……皇上圣谕,让先不要声张。” “怎么?你们丧权辱国了?”兰溱逗着乐。 宗琰连忙摆手“咱朝不至于。说来算是……美事一件。”看着兰溱“谈下段姻缘。” “给谁?皇上?”魏辽一脸是非。 “这……”宗琰乐“你倒是会安排。” “那咱这次出什么?”魏辽追问。其实他和兰溱也不意外,反正自古“和谈”无非就是围绕“钱财物”而其中,和亲算是压缩成本的惯用伎俩。 “这回咱啊,”宗琰看看魏辽,又看看兰溱,“出皇子。” 兰溱点点头“那就是回头他们送个公主来呗?” 宗琰摇摇头“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是让咱皇子……入赘。” 兰溱挑眉“那回头得从皇室宗亲里选个出来认干儿子了吧。”说着常规操作。“跟田宗正商量出人选了吗?”——宗正田荣,主管皇族、外戚、勋贵事务,掌皇族名籍簿。突然瞧着宗琰坏笑“你想不想跟本王称兄道弟?这缙国可是大国,和他们联姻不但可以少奋斗三十年,还能入我神川宗室。不比在朝中论资排辈、年功序列强?!仪朗你要是有意,本王一定相助!” “这……”宗琰连忙摆手。“人缙国特别强调了,说让咱神川别干西汉高祖随便认个人,说是公主,代替鲁元去跟匈奴和亲那种事儿,这人选啊,他得是皇上亲生。” 兰溱不屑摆手“皇室一大家子人,他们根本认不过来。” “要说下官当时啊,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抖擞衣袖“谁知这缙国不是西汉时匈奴、乌孙那帮土包子,它不好骗!人对咱国情特别了解,对皇室成员又是如数家珍,甚至都精确到了长相。致使咱出使团队此次也是……”说着,难掩的挫败感,摇头兴叹“有些意外而措手不及啊。” “啊?!”兰溱和魏辽同时出声。 “哎!”宗琰继续摇头表示遗憾。 “凭什么呀?!”兰溱无法再稳坐泰山,满脸委屈。“他们皇室是没儿子吗?!为什么不要个公主当媳妇而非要我们入赘?!合着以后有孩子还得跟她缙国姓?!” “合着搁这儿你就想巾帼不让须眉了?”魏辽示意恭王稍安勿躁。 可兰溱实在无法淡定,指着宗琰“你们到底是怎么谈得?!秦朝的黑冰台,李唐的不良人,赵宋的皇城司,明朝的锦衣卫,咱朝就算你们指挥不动皇上的绣衣使者和大司马府的斥候,可你们大鸿胪不还有驻外办事处吗?!去之前都不用知己知彼、收集情报的吗?!如此被动之下把皇子都搭进去,你们!”气得大袖一甩 “这不叫丧权辱国它又是什么?!” 魏辽见兰溱有些着急,也意识到事情的棘手。但还是给二位添茶,打着岔缓和下气氛“那皇上指定人选了吗?” “这……”宗琰摇摇头“倒是并未提及。” 兰溱依旧愤愤不平“我这父皇也是真有意思!亲儿子都要给人做赘婿了,还不让我们知道!” “估计是怕你们闹吧。”魏辽也觉得挺扯。为宗琰添满酒,二人碰杯。 “其实,对于殿下的不满,下官也是深表理解。只是……殿下稍安勿躁,且容下官慢慢道来。”放下酒杯“如今,在咱们所处的这片大陆上,北部,自陵王灭靖后,可说就只咱神川一家独大了。而这西南边儿,情况就复杂了些。算起来,与咱们国力相当的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咱们边儿上的缙,另一个是缙边儿上的西平。” “听说,缙国趁咱出兵靖国,曾想着趁火打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着?” “正如魏上林所言,确实如此。” “那为何最后没有出兵呢?好像靖国也曾联络过他们,提议一同夹击咱们的。” “不愧是殿下,消息果然灵通,据下官后来了解也确实如此。据说缙早在得知咱们有计划出兵靖国后,便一直在国内暗结军队,做着准备,可见,其也是蓄谋已久。只是……此番备战却在陵王起兵后偃旗息鼓了。” “这是为何?”魏辽也不禁好奇。 “这……给的说辞是其皇太后正明殿突染疾病,君主仁孝,为给母后祈福,所以避兵戎之戾气。至于是否真的如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听说缙的国君也是刚继位不久?” “是,正如殿下所言,去年继的位。此去观之……应该也就舞勺之年。” “如此年幼?”魏辽觉得意外。 “那照这么说,这朝政大权应该在其皇太后手里了?” 宗琰会心一笑“殿下英明。” “想这政权交迭之际,本就为多事之秋。同意与咱倒载干戈,提出和亲,应该也是有其自己的盘算吧。” “殿下所言极是。下官在其都城平安京时,听到一种说法。说这皇太后正明殿亲出子女只有两人,一位是这小国君,另一人便是其长公主元正殿。而掌其缙云司的,正是这元正殿。” “缙云司……”兰溱搜索着他的知识储备,“好像有所耳闻,可这元正殿……?” “他们缙云司约等于咱大司马府,类似缙国兵部,掌兵权。”魏辽给恭王科普着。“至于元正殿……”看向宗琰。 “缙人有用居住的宫殿代替称谓的习惯,其皇太后常居元明宫,所以被称为‘元明殿’。而这位长公主的府邸名为‘元正宫’,故被称作‘元正殿’。啊,对了,此次前来挑选驸马的,正是这位元正殿。” 兰溱瞬间眼睛瞪得溜圆“挑选驸马?……还前来?” “是。要不下官刚才说缙国不好忽悠呢,他们特别提出要让公主亲自挑选个合心意的。” “你!……你们……!”兰溱少见的哑口无言、欲哭无泪。 “是!是!让几位皇子前去缙国,实在有失咱大国颜面不是?所以鸿胪寺是誓死坚持底线。在我们强硬的交涉下,缙国实在没折了,才答应让他们公主跑这趟。” “什么?!你们还……他们居然……我们……”气得大袖甩得虎虎生风,憋半天一句“我们去那叫出台!” 魏辽听着,也是哭笑不得。怼怼宗琰“这长公主来选婿,缙国究竟意欲何为?” “长公主作为缙国皇太后独女,现在缙国可是身份高贵的主。她前来,自然是彰显对咱天朝上国的重视,当然也是鸿胪寺坚持不懈的谈判结果。不过咱也能理解,人家这么个金贵的主,又是头婚,于情于理都要选个看着顺眼、合自己心意的,你说是不是?” 兰溱心话“真是一派胡言!这官员办事从来都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夸大业绩,甚至颠倒黑白。”于是“让皇子入赘难道也是因为重视咱神川?” “殿下啊,”宗琰赶紧解释“想咱们本就是为息事宁人、求和而去,在确保咱北伐时缙国不趁火打劫的基础上,同时又做到了兵不血刃使西边各诸侯国安宁太平……鸿胪寺已然是想尽了办法、磨破了嘴皮,实在不易啊。” 兰溱不满一句“没想到我神川皇子竟这么不值钱?!” 见兰溱沉下脸,“话不能这么说,凭你们一己之力便可换万千人的安宁,你们不是不值钱,你们这叫功德无量。”魏辽审时度势、调节着气氛。 “不过依下官拙见,此事也未必就板上钉钉,毫无转机。” “说来听听。” “殿下有所不知,下官在其宫中也有几位熟识,听这些人说那元正殿好像也是被皇太后逼着才同意的。” “她挑人带回家,她还不乐意了?!” “你这……”魏辽瞧着兰溱乐“我说殿下啊,您是想去啊还是不想去啊?” 宗琰也跟着起哄“虽说下官没见着本尊,可听说人好看,不磕碜。” “去!你们别咒我!” “虽说缙国为皇太后祈福避兵戎之戾气,可后面带兵与咱西境发生摩擦的就是这元正殿。后来咱去议和才被迫作罢,所以下官以为这人……也未必真心同意这门亲事,想要顺利结这秦晋之好恐不会那么顺利。” 魏辽听罢侧头“不过要说这来了以后,选一圈儿一个没瞧上……”看着兰溱坏笑“好像也挺磕碜。” 兰溱撇嘴“一个对咱神川怀有敌意的好战分子,瞧不上,那叫福分!” 魏辽乐“不过照这么说,那缙国皇太后倒是个爱好和平之人。” 宗琰点头“应该也是觉得驸马若为咱神川人,其长公主应该会打消两国刀兵相见的念想,到时两国边境安靖、世代和平。” “曾闻杨延昭用杨宗保收服穆柯寨,得穆桂英为国征战,屡立战功。”魏辽看着兰溱“估计皇上也是看好你们。” 兰溱沉思片刻“到时咱是不是得去相迎啊?” 宗琰点头“不论从礼节还是安全考虑,这从入咱边境起就得有接伴使。” 兰溱诡异一笑“我倒是有个合适人选。”朝旁边兰肃厢房扬扬头“让他去吧!能说会道的,一定讨长公主喜欢!” 第58章 记得小时初见 两字心重罗衣 见兰肃还在神游太虚,刘川百无聊赖之下,索性到几案旁坐下,倚靠着槛窗,赏起歌舞…… 许久,兰肃像是突然通了电,长叹口气。转头,见身旁无人便四下张望——居然在聚精会神赏歌舞——不觉乐着摇头“你说这让你看吧,你和我装正人君子。可趁我一个没留神,自个儿私下偷瞄得这叫一个欢。看来这男人啊,哪儿有什么坐怀不乱,最多就是劝妓女从良和引红杏出墙的分别罢了。” 见刘川假装没听见地偷乐……“我说刘子玄,我这正室可还在这儿呢,你的魂儿就让人勾走了?!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回身浅笑。“吃醋了?”手撑脑袋,歪头瞧着兰肃“《本草纲要》说醋能‘散淤解毒,下气消食,开胃气。’吃点儿也好。” “那孟诜还说‘多食损人胃’呢。”说着一脸傲娇“为这点儿破事儿,我犯得着吗?!”却起身“不过我倒要瞧瞧,能让我们小将军看得如此入迷,它得是有多好看!” 来到刘川同侧——与其说“坐”,不如说“靠”。贴在人身上,瞧着楼下演着的代面……悠扬的笛声,伴着鼓点儿。一位身着仿裲裆甲的、橘色华丽服饰舞者带着一张鬼怪面具,手持短剑,缓缓走向舞台中央……笛声止,伴着鼓点缓缓起舞……随着管乐齐鸣,舞步逐渐放开……随后又上来一群舞者,同时乐曲变得轻快。此时,舞低杨柳楼心月,踏尽桃花扇底风。兰肃撇嘴“原来你喜欢这风格。” “你不喜欢?” “不喜欢!这都被改成软舞了,完全没了《兰陵入阵》的本色。回头我可得找婉意说说,什么玩意儿嘛,改得面目全非,有辱长恭声名!”见刘川忍俊不止,“怎么了?” “难得你正义回。” “那你还喜欢看?” “我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 “你小时候不也跳过这舞?”见兰肃一脸质疑,连忙补充“当然比这勇武的多。” 兰肃看着刘川,不似之前提到自己说过得话、办过得事时的似是而非,这次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因为这跳舞方面是他兰肃为数不多的短板——多不会、少不会,是一步都不会。不觉侧头“你是不是记错了?” “你不记得了?” “嗯……不如……说来听听。” 刘川无奈摇头,一脸担忧“现在就这记性,你老了怎么办?” “我……”被气乐了。“不是,你倒是说说看嘛,备不住还是你记错了呢?” “你这……忘了就说忘了,怎么还颠倒黑白上了。”叹了口气“想还是先帝时,兄长和姐姐带着我和两个孩子去平乐观历年春节的庙会凑热闹,碰巧看到你在……”指指楼下,“跳这《兰陵入阵》。” 兰肃坐直身子,疑惑地望着舞台……“带着面具,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是真不记得了?” “嗯……你接着说,全当帮我回忆了。” 摇摇头“我觉得前面太吵就溜达到后面相对安静些的偏殿看人抽签解挂。没想到一会儿功夫你进来了,摘下面具,也在一旁瞧起热闹。可……看着大师售卖平安是不住摇头。直到听大师劝解人们‘你两手空空,为何心事重重时’终于忍不住上前,说李显若不是老子、儿子、侄子、亲妈、弟弟,他也成不了六位帝皇丸!可见这人生来就不是两手空空。你还指着人大师骂‘人生来就不平等,老秃驴在这儿误导大众!’”盯着兰肃“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兰肃此时已然乐不可支,摇着头感慨“那你就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轻叹口气,继续回忆着“你把人大师气得直喘粗气,只好念经文。可你又指着人身后的塑像,一脸不屑直呼‘石佛本无心,怎会救世人?!’那副神情同你出征前在馺娑望着不动明王像时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变过,还是一样的……”不觉摇头“不敬神明。” “好一个石佛本无心……不敬神。”兰肃摸着鼻子,笑得吊诡。“是不是颠覆你的三观,和你接受的正统教育背道而驰?”见刘川一脸诚恳地点头,起身坐到对面,拿起几案上的铜壶放到一旁风炉上,盯着炉火不语……良久,歪头看向这人“这是咱俩第一次见面吧?” “嗯。” “你不会是从那时喜欢上我的吧?”笑得别有深意。 “嗯……那时的你,怎么说呢……”刘川陷入回忆……许久,还是摇摇头。 “我来说吧!”兰肃小心翼翼地把提手缠绕着丝帛的铜壶提起,将茶汤给刘川和自己续上。放下铜壶,端起鸡缸杯,品着茶悠悠一句“现在比以前玉树临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了。” 刘川转着手中鸡缸杯,一脸认真赞同地点点头“确实。” 兰肃并无意外。“宫里人都说我小时候长得过于清秀,像个姑娘家。”继续品着茶“那你没和我搭讪吗?” “一会儿兄长他们就过来找我了,等我打完招呼再回头时……”说不上遗憾还是惋惜的表情“你就不见了。” 兰肃一副恍然大悟状“我说不记得呢,合着我就没发现你啊。” 刘川想了想,倒是这么个理儿。“对了,你去哪儿了?” 不假思索“我哪儿知道!” “忘了?” 一脸戏谑“怎么着?难不成还想找着我一诉衷肠?!” 刘川侧头“就想找着你,好好教育教育。”收起调侃,看着兰肃“俗话说临事抱佛脚,顺时不烧香。信仰对世人而言不过是种精神慰藉罢了,你又何必去掀这块儿遮羞布呢?” “我……”兰肃一脸哑巴吃黄连的笑。半天“我那时不还小、不懂事儿嘛。” 不觉撇嘴“人小,跑得到挺快。” “那必须呀,想我那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万一遇着坏人,再把我当个女儿家……”说着自己不禁乐出声。 惹得刘川也皱眉乐“确实。当时我也以为你是个女子。” 兰肃双手一摊“你看吧。” “后来在八音会上……却也只见了你个侧影。”谈起此事仍觉惋惜。 提起八音会,兰肃突然想起个事儿,于是“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你,就是……在八音会上,我真有说过……说你抚琴像弹棉花这种话吗?”边说边止不住得乐。 “你从殿外连廊走过时说得。”白了眼兰肃“声音很大。” “这么确定是我说的?”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当时隔扇门都开着,你和几位公子一起嬉笑着从我身后连廊走过,列席的氏家子女都在窃窃私语说七皇子怎样怎样,可你却始终没往殿内瞧一眼,而我……是一直目送你走过的。” 这个兰肃倒有印象,反正每年八音会他都不屑参加,在他看来那些公子王孙的拙劣技艺也就逗逗老太太。 “算来还是在天禄阁,才得以好好看看你……” 看着刘川的深情款款“所以你一直说我拧巴,是因为这个?”兰肃此时总算弄明白了为何刘川刚见到自己时就说自己拧巴。“是觉得庙会的愤世嫉俗和八音会的谈笑风生反差太大?” “是。一个如寒风凛冽,一个是如沐春风。” “那你喜欢哪个?” 刘川愣了下“……都喜欢。” “嗯?” “你的不同面而已。” “啊,倒也是。”回想了下……“其实我站在不动明王佛像前,想得也差不多。” “什么意思?” “我当时想呀,这地藏菩萨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也不知道如今这地藏菩萨成佛了没有,因为……地狱什么情况咱不知道,至少这人间呀,倒是堪比地狱了。”突然好奇“所以说,你是对我一见钟情而情有独钟了?” “这……”刘川歪歪头,不置可否。半天“八音会前一直以为你是女子,可再见到时……”似笑非笑盯着兰肃“就是感觉……很奇妙。” 兰肃乐“这词儿用得可是耐人寻味啊。”此时一阵敲门声,兰肃随声应门。 岑裕进来,通禀着外面的情况“恭王一众已离开。” 兰肃乐“不是包了房吗?怎么?见着我后改主意了?” 岑裕不乐意了,“咱这儿又不是勾栏瓦舍,就算留宿也不过是给客人提供住宿,行个方便,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服务!” 兰肃看向刘川“听到了吧?这儿虽说不是什么清修之地,可也绝非香艳之所。” 岑裕察言观色,心想合着是借自己的嘴安小将军之心啊。于是“相辉楼所有人,均是凭技艺吃饭,最多算清倌人,可不干那红倌的事儿。”索性好人做到底得给兰肃当嘴替。 刘川听出用意,尴尬地白了眼兰肃。 兰肃则一脸献媚“你不是好奇鸿胪寺西行都谈了什么吗?”指指岑裕“这儿有个刚从西边儿周游回来的主,问她就行。”说着招招手“婉意呀,来,坐下聊会儿。” “外面还有事。” “怎么着?都比我重要呗。”似有似无瞪了眼岑裕,朝一旁座位扬扬头“坐!” “不敢!殿下要训话,婉意洗耳恭听。” “我训你话?难道不是应该你和我说点儿什么吗?!” 见岑裕眄向刘川“你别拿子玄说事儿!怎么回事儿,说说吧。” “这……就是……你出发后,缙国与边境诸侯国产生了些冲突。” 兰肃突然看向刘川“对了,当时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刘川先是一愣,随即将头扭向一旁。 “你呀……”兰肃本想数落,可转念一想,要搁自己,这事儿也不会说——那不添乱吗?!北伐就够头大的了,再说这些,还让不让自己安心了?!可想到这人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独自面对按起葫芦起来瓢的形势,心疼之余这气儿就只能——朝岑裕瞪着眼“缙国想干嘛?!想联合靖国夹击我吗?!”见岑裕目光躲闪,“谁的主意?……你是哑巴了吗?!” “也……没那么严重……” “我问你谁的主意?!”稍稍提高了些嗓门。见岑裕死不开口,气得起身在房中背着手溜达……“我说你们一个儿个儿的都挺行啊。想我千算万算还是把缙国算漏了。这兰孝瓘给我下绊子,我能理解。可难道缙国也觉得我碍事吗?” “殿下,这……”岑裕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是,就算缙国有答应靖夹击神川,可在得知是由殿下领兵后,皇太后便立即叫停了。” “是吗?那要照你这么说,那和边境诸侯国起冲突的,是鬼吗?!”似笑非笑地看着岑裕“你倒是说说看呀。” “那……是缙云司……自作的主张。”岑裕自知理亏,声儿越来越小。 兰肃听罢,气不打一处来。“那不就是!没有秦韵的军令,那缙云司敢动吗?!” “最后不也议和了吗?你至于吗?!” “你把‘吗’字儿给我去了!我就至于!”兰肃开始“歇斯底里”。“议和?你跟这儿骗鬼呢?!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以秦韵的调性她肯撤兵,绝对不是心甘情愿的!”说着,开始“意淫”,“她一定是想明白了,怕我回来有样学样,联合西平夹击缙。要不就是通过交手,感知到我神川军队强大的战力而明白自己在以卵击石,所幸知难而退。”指着刘川,“还和她议和?!看把她能耐的!就应该出兵!” 听闻此言,岑裕是直翻白眼儿,而刘川则一脸认真“当时确实别无它法。” “当时没办法,那现在算腾出手了吧?!明天我就上奏章,打不打缙国先放一边儿,但一定灭了她缙云司!” “殿下!大国协议,怎可言而无信?!”岑裕急了。 “那缙云司趁人之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了?” “兵者,诡道也。这攻其不备,趁虚而入也是兵法……”岑裕自知没理,越说越没底气,越来声儿越小。 “怎么样?我刚说的,可行吗?”转脸看着刘川。 刘川心里直摇头,心想忘了当时是怎么赢得了?忘了当时粮草都告急了?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历时几年的西征,屁股还没坐热又举一国之力打了场硬仗,现在还想再继续开战……也不想想神川但凡要有这国力,它不早就一统天下了,还等什么呢?可是……看着兰肃,又瞅了眼岑裕……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兰肃有些意外,朝刘川不易察觉地诡异一笑,仿佛在称赞其“这一唱一和的,配合的可以啊。”对于神川的实力,兰肃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只因气不过,所以才故意那么问,意在吓唬岑裕,过过嘴瘾。可没想到此番意图刘川居然懂。而在看到岑裕听到刘川回复时,瞬间慌乱失措的表情后,兰肃心里算是平衡了些,于是“说起议和……怎么议得呀?” “就和亲呗。” “真是铁打的营盘,千年的和亲。就没点儿新鲜的吗?”兰肃也是毫不意外。 “有啊。这次呀,是让你们出皇子。” “什么?!”刘川瞬间起立。 岑裕还是第一次见小将军慌神儿,差点儿笑出声。“就这么议得。缙国公主亲自过来选驸马,挑个中意的带回缙。而来的……”冲兰肃吊诡一笑“正是元正殿。” 刘川急了,看向兰肃。听到这会儿,他多少也理出了些头绪。眼前这岑裕应该是缙人,而兰肃,听来和那缙国的元正殿是关系匪浅,那既如此……脑海中突然产生了个可怕的念头——这次选婿,会不会就是冲着兰肃来的? 兰肃眼瞧刘川麻爪儿,想开口安慰却欲言又止,但又不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便又张嘴,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嘴巴就这样一张一合重复着,却始终未能说出只言片语。 刘川看在眼里,把这理解为兰肃也慌了,而这份慌乱却不是源于自己。 “殿下,元正殿将于几日内出发,还请殿下做好准备。”说着,作了个天揖“婉意告退。” 目送岑裕离开,再看刘川——杵在原地。兰肃到其身边,“你什么都别说,先听我说完。”将其搂入怀中,抚着后背……“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急,不过你放心,我谁都不会娶,哪儿都不会去。你信我,行吗?”见怀中人半晌无声,笑出了声“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这……是冲你来的吗?” “怎么说呢……”叹了口气“是……也不是吧。” 推开这人,怒视着…… “哎呀,你让我怎么说呢?” “用嘴,好好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索性坐到桌边,一手撑头,趴在桌上耍赖。 “行!那我问、你答!”跟着坐到桌边,不依不饶。“我问你,刚才那人是缙国的间谍吗?” “瞧你这词儿用得。”对上刘川凌厉的目光“她是缙人不假,但……”摇摇头“你不能把所有外国人都叫间谍吧?!” “借周游之名传递情报,不是间谍是什么?!”好歹也是武将世家,这点儿军事素养还是有的。 “你呀,就别扣这字眼儿了。”握住刘川的手,“我可以向你保证,婉意绝无害我之心。” “那对神川呢?” 被气乐了“子玄,我求你了,让我安静会儿吧。” “那缙国的元正殿,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见这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松开手,趴在桌上,不咸不淡一句“旧识。” “旧识?有多旧?怎么识得?” 兰肃闻言,皱着眉乐“我说刘子玄,大司马车骑将军,这是我的相辉楼,不是你大司马府公堂。你搁我这儿审犯人可不成。” 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稍作缓和“那我不问,你能自己说吗?” “你……哎!真拿你没办法。我和秦韵,啊,就内缙国公主,她呀,说来现在升职了,是缙国的长公主了。她住那地儿呀,叫“元正宫”。缙人呢,有用住所替代称谓的习惯,所以又称她为‘元正殿’。说起那元正宫啊,它始建于……” “兰孝陵!”开始刘川还当个正经事儿听,可越听越不正经。 兰肃摇着头乐“简而言之呢,就是不管恩怨情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各自安好,各过各的日子,仅此而已。” “什么叫恩怨情仇?”刘川只听到这四个字。 “就是……”突然想起之前刘川如何给自己解释“都行”,于是“就是喜欢和讨厌呗。” “兰孝陵!我发现你倒是不挑食,来者不拒呀。” “你这话说的……”看着刘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可是挑剔得很!你是没见着秦韵,那可是标准的美人,不比我差。哈哈哈……好啦,好啦,不逗你啦!”牵起刘川的手“她漂亮是千真万确,这些年与我相安无事也是千真万确。至于这次她来冲不冲我……”不觉摇头“要说不冲我……没我,她不见得会来。可要说全冲我……”头摇得越发厉害“我觉得还得两说……” “那如果选你做驸马,到时你将如何?”实在受不了兰肃的避重就轻,索性直截了当。 “我能怎么办?她就,”突然停住,打量着这人……“你愿跟我去缙国吗?” “什么?” “如果……我说如果,我去了缙国,你愿意随我一起吗?”见刘川犹豫,“我出征前那晚,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说以后不管做什么都陪着我,怎么?想反悔吗?” “我说的意思……那能包括你入赘吗?!”难掩情绪激动。 “你可没说包括什么。来,我帮你回忆回忆!你当时的原话可是‘不管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当时我还和你确认,我问你‘你说的?不管做什么?那你可都要奉陪到底。’而你则是一脸认真、异常坚定地回答我‘一定!’这些,你都忘了?” “你!……合着之前这不记得、那不记得的,全是装的?!” “哈哈哈……这叫选择性记忆。我还没回答我呢,到底跟我去吗?” “跟你……去做什么?” “这……公主出嫁有媵臣,皇子入赘……”认真思索着,“也是!总不能放身边当侍从或养在府外吧?”直视刘川“那我们就只能……分开了?” 听到“分开”二字,刘川脑袋瞬间“嗡”的一声,心像被锥子狠狠戳了下。 回想之前兰肃出征、自己独自度过的一个个日夜……那时,即便感受着比“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孤独,可心里总还有个盼头支撑着,知道“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后,便会“夜寝夙兴,二人是怀”。 即便回朝后,两人因“现场抓包”而各自为政了一段,可至少“人”还在。只要想见,便随时能见着。可若是兰肃和亲去缙国,那便是从今永别人间去,此恨绵绵无绝期了。眼前这人,就真的见不到了。这气息、这笑容……点点滴滴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想到此,喉咙使劲吞咽了下,只觉得嘴里发咸,看着兰肃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我,哎呀,我乱讲的。你……”兰肃慌了神儿,他见过太多人落泪,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能游刃有余面对。可此时面对刘川落泪,他却是手足无措。此刻兰肃才明白,原来面对真正喜欢之人落泪,第一反应不是去安慰而是……心痛。看着刘川脸上时不时滑落的泪珠,兰肃却无力阻止…… 眼见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越来越多,越落越快……兰肃深吸口气“刘家公子,温润如玉。泪眼婆娑,乱我心曲。刘子玄呀刘子玄……”说着,如同认命般长吁一声“我此生,怕是真要交待在你这儿了……” 刘川抬眼,难掩的惊喜…… 四目相顾…… 兰肃抬手,摸着刘川脸上的泪痕“别哭了。算我……求你了。”语调有气无力,感觉魂儿被抽走一般。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六神无主”吧。 抓住兰肃的手,一头扎入这人怀中,微颤的声音哽咽着“你……太坏了……” “嗯。” “我……我……” 直到感觉怀中之人快背过气儿了,兰肃才完全回过神儿。赶紧上手,上下摩挲其后背,温柔地蹭着这人的头“好,好,我知道了。有什么慢慢说。你要是真背过气儿去,这些想说的话、那对我的万语千言,可没法儿烧给我。……你瞧你,到底是哭还是笑?……你呀,还真是会哭。……刘子玄,不管男女老少,你呀,是我见过最会哭之人。……这跟着我,就这么委屈吗?……瞧给我这衣服都哭湿了。回头我要是着了凉,你可要负全责。……子玄,别哭了……听话……”沉默良久,“……只要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分开。我……答应你!” “我……其实,不想……和人,分……享你……” “你呀,来劲了是吧。这怎么还学会趁火打劫了。”轻推这人肩膀,稍稍拉开些距离“来,让我瞧瞧……哟,瞧这梨花带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见刘川躲闪,又重新把人揽入怀中。轻叹着气“我也知道,你不只因为今日之事。想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是内忧外患,按下葫芦浮起瓢……很辛苦吧。”手指不断摩挲着刘川后背“这好容易把我盼回来,我又给你添乱。之前内事儿……”清了下嗓子“你心里一直还怨着我呢吧?内事儿……一直也没机会和你好好道个歉。我……知道错了。你要实在过不去……也正常。我们慢慢来,我不强求你。” 头埋在怀中,闷闷一句“白痴。” “那这么说,我……可以碰你?” “你……碰得还少吗?” “嗯,少!” “自己都说要什么尽人亡了,还少……” “哈哈哈……那是补北伐时的。”手上下抚摸着刘川身体,“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真是清瘦了好多。” “你也是……” “嗯。所以这两天你要多吃点,因为过阵子……”轻推开刘川,带着自己招牌的拧巴笑容,深情款款地看着这人……一句“我想让你去迎秦韵。” 第59章 朝会接伴定人选 相知不易别更难 朝堂上,承和帝兰澈终于宣布了缙国长公主兼缙云司掌司将率使团来访神川的消息。给的说法是其将代表缙国与神川就两国日后如何更好和平相处、共同发展事宜进行友好磋商,而对于和亲一事是只字未提。并提出由于需要在使团进入国境后,有人马沿途护送至永安京,所以“列位爱卿以为这接伴使人选,何人合适呀?” 恭王此时由于提前掌握了“内幕”而早有谋划,于是“启禀皇上,臣以为此次接待缙国使团咱神川应本着平等真诚的原则,不卑不亢。过于隆重显得咱讨好献媚,而过于简单又会显得咱傲慢无礼,毫无诚意。” “那是自然!”兰澈瞧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笑,“所以以恭王之见这接伴使……?” “臣以为,以对等身份之人相迎乃最佳人选。” 兰澈瞧着恭王乐,“所以这人是……?” “臣听说,缙国缙云司相当于咱大司马府,所以应由我朝对应级别官员前去相迎。”故意避重就轻不说人名。 兰澈见这小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指名道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所以恭王的意思是……让安国公去?” 兰溱心中暗笑,看来是非逼着自己点名了。于是“启禀皇上,按官职,理应如此。只是安国公年事已高,就连朝堂议政,皇上都恩准其不必向早入朝而交由他人代理,更何况此番长途跋涉、远赴国境,自是不妥!所以,应由其代职……”故意停下来现算人选,“啊,车骑将军前去。只是……这缙国领队的掌司又是其长公主……”一副为难状,“若只对应了行政级别而不顾其皇室身份,恐有失礼数,显得咱太怠慢。所以想来咱神川能与之行政级别、皇家身份同时对等的,就只有……”假模假式地思考着,“骠骑将军、七皇子陵王了。”说着,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算来陵王与这长公主不管在皇室身份还是朝中职务上简直完美匹配,此般契合可谓自盘古破鸿蒙以降而未有之,真是不由得让人怀疑这莫不是天作之合、天意如此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兰澈听着,感觉兰溱再说下去,陵王和缙国公主就该当堂拜天地,送入洞房了。于是强忍着笑,看向兰肃 “陵王,恭王说让你去呢。” 兰肃一反常态,既无拒绝、也不据理力争,只行礼作揖一句“恭王所言极是,臣愿前往。” 兰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意外看向兰肃。 而兰澈则是瞧着兰肃乐,“那便好,那就这么……对了陵王,你的伤势如何了?” 立马儿龇牙咧嘴“启禀皇上,仍在服药调养中。” 兰澈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看向宗琰,“这次路线,鸿胪寺是如何安排的啊?” 宗琰赶紧汇报工作,“启禀上,此次缙国使团由岐州入境,再经长予到永安京。” “从岐州再经长予?”兰澈不解。“长予西北不是与缙有接壤吗?” “是。可缙国说他们公主想沿途欣赏下咱们南部风光,所以选择了南线。” 兰澈皱眉乐,心想这丫头可掌兵,欣赏风光?怕是刺探军情吧。转而看向兰肃“此条线路虽说无北伐的凶险,但也难免颠簸,陵王你这身体……” 刘川赶紧接过皇上的话,“启禀皇上,陵王伤势未愈,实在不宜长途颠坡,末将既代大司马一职,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正如恭王所言,只末将前去,确实有失礼数,可若有位皇子一同前往,我大司马府对应其缙云司,我朝皇子迎接其公主,虽说人数多一人,却和讨好献媚无关,反而彰显我神川尊重女性的良好风气,想必缙国日后也难挑理。只是大皇子……”都知道兰泽也算间接服丧期,所以“恐有不便。只能请其他皇子带劳了。” “其他皇子……”兰澈假装思量着,“那就只剩恭王和丰王了。” “所谓弟代兄职、长幼有序,”刘川说着瞟了眼兰溱,“自盘古破鸿蒙以降便是如此。” 兰溱听着“弟代兄职”倒还好,可听到“长幼有序”——是就差直接点自己名儿了。还“自盘古破鸿蒙以降”的借用自己刚才的话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刘川,心想真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这小将军还真和兰孝陵一样烦人!可转念一想……这话术、口气怎么这么熟悉……于是瞟向兰肃——目光相触之际,陵王朝他眨眨眼——干脆利落回了兰肃个大白眼,心中暗骂:果不其然全是这个坏家伙教得!看来是早有准备。 “恭王,你觉得呢?”兰澈点名。 “启禀皇上,”兰溱不傻,他看出刚才皇上特意询问陵王伤事,圣意已然很明显了。不过想想也是,皇上一共四子,荣王现在不方便出门,丰王又恐其惹是生非,而陵王……太不要脸。看来自己是逃不掉了。那既如此,不如就给刘川做个顺水人情——借此机会近水楼台,一定想方设法……把兰肃这个坏家伙推荐给公主!于是“臣以为刘将军所言,于情于理考虑得甚是周全。臣愿与将军一同前往。” 刘川听罢不觉感慨:还真被这人说中了!——当日相辉楼,兰肃就曾特别笃定,说只要他刘子玄开口,兰溱一定会答应。虽说打心眼儿里不愿去,一来,刚重聚又分开,心里终是不舍。二来,鉴于兰肃和秦韵的过往,刘川觉得他去会很别扭。三来,自己可是答应过兰肃,不在时随人家喜欢,所以天知道这小祖宗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但备不住兰肃特别诚恳地恳请他“子玄,只有你,我能完全信任。所以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务必确保秦韵的安全,一定要将她安全带过来。”时,他无法拒绝。即使那个秦韵打算在这人带兵北伐时趁虚而入,攻其不备,可兰肃还是在意其安全,可见秦韵在这人心中的地位很是重要。再加上兰肃说话时异常认真的神情——还真没见过这人如此在乎过谁。所以即便刘川再不情愿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既然兰溱主动认投,兰澈便就坡下旨——由恭王为接伴使,刘川、宗琰同为接伴副使,率人马前往岐州与缙边境相迎,二日后出发。 “想来,你我真是一对儿苦命鸳鸯。这才相聚几天啊,又要分开。”见彰寝殿,兰肃躺在他黄花梨大床中,假模假样对身边之人诉着苦。 “你才是上坟烧纸。忘了是谁让我去的了?” “是谁?是皇上啊。” “你呀,能要点儿脸吗?!” “对了,”突然侧身,半压在刘川身上,“你能叫我声夫君吗?”一脸坏笑。 “凭什么?” “就凭……我想听。好不好嘛,就一声。” 刘川被这无厘头式的要求搞得一头雾水,这从何说起呀?想了半天,同样坏笑着“那你能喊我声小叔叔吗?” “你凭什么呀?” “就凭‘我想听’呀。” “哎!刘子玄!” 刘川笑出声,“要实在不愿喊‘小叔叔’,喊夫君也行。” “为什么不行?!” 笑意加深“你呀,要是演变脸,都不用面具,说变就变。”见兰肃沉下脸“好了,别闹了。我……更舍不得你。”经历了和兰肃的种种,刘川开始相信在这个世上,两个人间真的可以做到心意相通。 “刘子玄,我要是哭给你看呢?” 刘川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和自己撒娇之人……笑叹口气“不需要。想做什么……做吧。” “那,你说的?!回头可别埋怨我。” …… 听刘川轻咳,“啊?……嗯,你,真……没事吧?” “嗯……” 兰肃平复了下呼吸,拉过人,本想拥入怀中,可“哎?嗯,嗯……”没成想被对方用嘴“突袭”。赶紧用力推开,可奈何对方力气也不比他小,又处于下方,所以拼尽全力对抗半天还是被居高临下的刘川控制住……“突袭”直到在他口中扫过一圈才结束。 刘川眼带得意笑意注视着一脸怒气之人,“自产自销呗。”再次用力控制住努力挣扎的兰肃,“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逭。”但眼瞧着兰肃越发愤怒,刘川觉得此非这人作风,于是收起笑容,“你什么时候开不起玩笑了?说来也是你让我去的,怎么回头又闹脾气呢?嗯?” “我……”将头扭向一边。 “那……还想做什么?今日都依你。” “还想……不想让你走……”侧着头喃喃低语。 笑着摇头,“这去不去的都是你,你呀……真是不像你。”以刘川对兰肃的了解,这人虽说想一出是一出,但行事却是将房谋杜断集于一身,不但精于谋划,更善于决断,像现在这般反反复复、纠纠结结,还真就不是他兰肃的作风,刘川一时不明就里。 “子玄,我许了你,只要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分开。你可还记得?” 这是兰肃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承诺,刘川怎会不记得。只是“为何突然提这个?” “嗯……你此次前去,这一路上……其实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 “你……”想了一圈儿,“是觉得我会和恭王有什么?”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摇摇头,“他也行,谁都行。只是想你再认真考虑下。” “让我考虑什么?” “考虑你想要的人到底是不是我。”这次答案直接的让刘川意外。 “上林狩猎时我就告诉过你,要你。可那时……”没等说完,便被拥入怀中。感觉对方越来越用力,同时耳边低语“那就现在……要吧……” …… 看着兰肃紧蹙眉,急喘息……突见一滴水珠从眼角附近滑落。刘川一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赶紧“不舒服吗?”说话间便要起身,可被兰肃一把搂住“不要,子玄,你……别离开……” 二人是怀,侧耳相贴,“子玄我……喜欢你,……知道吗……” 刘川觉得这人不对劲,执意起身。凝视着兰肃……刚要开口却被捂住嘴巴,只听一句“等你……回来再说。” 于寝殿明间用过早膳,兰肃亲手为刘川整理着软甲——此去不是出征,但身为武官还是要彰显出神川的威严,面子工程不可少。 见兰肃全无平日的嘴碎,于沉默不语间只反复检查着自己的着装,“此时咱俩还真有种慈母游子的感觉。你这一遍复一遍的,是意恐迟迟归吗?此次我带得是羽林骑,不是鸿胪寺的仪仗队。而回程……只要那长公主不走马观花,最多也就十几日。”看出兰肃眼里的不舍,于是逗着他“这十多天的功夫……你忍忍。” 兰肃会意地乐,“刘子玄呀刘子玄,我拜托你学点儿好成吗?瞧这一语双关的,你寒碜谁呢?!” “所谓听话听音儿,但这话外之音也不是任谁都能听出来的。它需要这听话之人呀……”浅笑着,“也得有那个心!” “瞧这话儿说的,你呀,就不该叫刘川!你就该叫刘汤、刘禹、刘温舒。要是觉得这些名字都不好听,回头我送你套司马迁的《史记》,里边儿《酷吏列传》中的名字啊,随便你挑。”说罢,白了眼刘川,“你冤死我得了!” “冤不冤的,回来就知道了。” “去你的!别说的好像自个儿多清高似的,我呀,”突然收起笑容,若有所思,“也罢!”朝刘川扬扬头,“你说的对!回来就知道了。”说罢,独自去往西厢房, 刘川看着兰肃……总觉得不对劲儿。准确地说,是从得知缙国公主要来和亲那天开始,这人就开始不太正常。不觉轻叹口气,心想,这人以前究竟是有多荒唐,他二人还要为其以前那些破事儿买单到何时。 兰肃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佩剑。“这个你带上。你此去反正在咱自个儿地界,不用打仗,就别带你那‘离殇’了,太……”看了眼刘川,“不吉利。” “这……”知道这“银灵子”是兰肃母亲遗物,如今“给我?当真?” “想什么呢?!回来要还给我的!”说着,将剑怼到刘川手上,“所谓睹物思人,这十几日呀,你也忍忍吧!”后退几步,上下打量执剑之人……此时,冬日暖阳洒在刘川身上,让原本就俊朗清逸的一个人更显熠熠生辉。兰肃不禁感叹“翩翩公子披亮甲,珠袍宝剑美少年。好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啊……” “你今日嘴真甜。” “不说怕没机会了。” “哎?你这可是咒我啊。” “啊!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我童言无忌,罪过罪过!” 看着兰肃一边念叨,一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我一直以为你不信这些的。” “管它的呢,我就图一安心。” “兰孝陵?”带着威胁的语气。 “哈哈哈……甭管是什么,只要能保你平安,我都信!”说罢,对着刘川又是一段注目礼。看着,瞧着,缓步后退着……直到榻边。坐下,结束了那最后一眼,长出口气“快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不送我?!” 低头苦笑,“不送了!我这人啊,若真正八经儿送人,还真受不了。尤其是……”抬头“你。”一眼万年。 “那……”刘川侧头,但还是“行吧。”至兰肃面前,单手抬起这人脸庞“不许饮酒、不许不吃早饭。照顾好自己。还有……不要乱来!”说罢,一个长长“告别”…… 目送刘川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兰肃端起羽觞杯,品了口茶。侧头看向放置于几案上的具杯盒,欣赏着那盒盖上肃中有川、熠熠生辉的“肃”字金银刻……“花开花谢花满天,人来人往皆随缘。缘起缘灭有定数,不喜不悲待晴天。兰肃呀兰肃,你可要……”将手中杯轻轻放回几案,“拿得起放得下呀……” 姻缘慢成,行人即至。回眸灯火阑珊处,肃止川行。 憧憧往来,夬夬独行。忧心悄悄愠群小,行愿以中。 后续故事可移步《行愿以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朝会接伴定人选 相知不易别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