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 第1章 和亲 暮色浸过宫瓦,鎏金残晖穿透长信偏殿窗棂,案上烛火愈显柔缓。 空气凝若温絮,卸人戒心。 安羡鱼静坐紫檀案前,轻拈半纸泛黄,眼睫垂落如蝶敛翅,随息微颤。 此情此景,倒是衬其温婉之姿,更添三分无害七分柔怯。 烛影摇红,泄下几分绒绒清辉,漫过她素色绫罗裙裾。 安羡鱼周身静雅气度,恰如阶前倚栏而生的素兰,不与群芳争艳,只敛尽暗香,守一方岑寂。 深宫波诡、朝堂风谲,于她似是过眼云烟,全不入心。 然,那广袖掩覆之下,素手紧握成拳,指节悄泛青白,将那半张泛黄纸笺捏出深深折痕,墨迹都随褶皱晕开些许。 垂落的眼睫遮不住眼底暗流,偶有眸光掠过低案。 清凌凌似寒潭映刃,藏着与面上温顺截然不同的锐光。 案上摊开的零碎证物,银簪残片、染墨绢帛、暗刻竹牌,皆按轻重缓急一一归置,边缘齐整如线,显见是经了细心思量。 案上证物边角齐整,无半分凌乱。 大哥景曜私调京郊卫所粮草之账册残页,墨迹漫漶仍辨“卫所”“粟米”,朱笔已标粮车出城时辰与接应之人。 二哥景珩与边将密信,字迹模糊却于“盐铁”“分利”处落笔沉凝,私盐据点早经查实。 三哥景琛借皇商之身囤积居奇,三钱棉布抬至一两,灾民哭诉笔录为证。 驿卒冒死口证,尽是三位皇子私授专营、中饱私囊之迹。 幼弟景琰,亦被兄长挑唆挪用东宫三成赈灾银。 桩桩件件皆有诡异,拼缀却差关键一环,尚难坐实“结党营私、祸乱天下”之罪。 更令她心沉者,小妹羡声刚及笄,便被当作筹码,许配年近半百之礼部尚书,待秋收即完婚。 目光掠过“灾民遍野、易子而食”八字,喉间涩意翻涌,如含青杏,咽吐两难。 幼时随母居行宫二载,她曾见田垄农人躬耕之劳,亦睹旱岁百姓啖树皮求生之惨。 母亲曾执其手谕:“羡鱼,帝王子女,生享万民之养,若独耽逸乐,罔顾生民,乃最大失职。” 彼时母亲尚在,虽遭暗害损目,仍是大靖最得盛宠的宸妃。 父皇待她,亦曾有几分真心,然这份真心,终不敌江山社稷,抵不过懦弱自私。 安羡鱼指尖缓移案角乌木匣,匣身雕缠枝莲纹,乃母亲生前所赠。 启匣之际,内中码放齐整的银锭泛冷润光泽。 那是她半载月银所积,本欲令青禾出城购棉衣,暗送南城灾民棚中。 不料三哥昨日竟以“宫中药材匮乏”为由借走半数,美其名曰“暂借应急,日后必还”。 安羡鱼明知其是借故搜刮,却只能佯作咳疾,病恹恹将银递去。 这些年,她便是凭这“不争不抢、温良无害”之姿,方在深宫立足。令诸兄卸防,亦让父皇觉其“无甚野心,不足为惧”。 毕竟,大靖宫城之中,锋芒过露者,往往殒命最先。 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唯敛锋芒,方可暗图后事。 护欲护之人,彻查母妃被害真相,谋权上位。 “青禾。”安羡鱼声气轻缓,无半分波澜,看起来却依旧是那副不恋权位、不逐荣华的公主模样,“往库房取些绸缎药材,携余下银两,寻相熟粮商,多购粟米粗粮与棉衣,分送南城灾民棚。切记,勿泄长信宫名号,亦莫与三哥部众起冲突。” 立在侧畔的青禾猛地抬眸,趋步上前:“公主,三皇子昨日刚借走半数银两,余下之物若尽购粮棉,您殿中日后用度如何支撑?且灾民棚外皆是三皇子所派眼线,防人私赈抢其‘功劳’,此行若被察觉……” “我无碍。”安羡鱼轻截其言,将乌木匣推至她面前,眼尾微垂,声线仍明润,“宫中有父皇所赐布帛药材,断不缺我一口吃食、一袭衣裳。然城外灾民,晚一步便或难挨今夜霜寒。至于三哥之人,你只需绕行,往城西‘福记粮铺’便是——铺主乃母妃当年旧部,极为可靠。” 她未言,若大哥二哥谋划得遂,三哥仍这般囤积居奇,大靖灾民只会愈众。届时,她这点银物资粟,不过杯水车薪,连微澜也掀不起。 她更未言,早已暗中联结数位正直官员,只待证据集齐、时机成熟,便要将诸兄罪行公之于众,令其为贪婪付出血债。 青禾随主数年,深知这位公主外柔内刚,主意既定便如磐石难撼,更明她心怀黎庶,见不得百姓流离。 遂双手接过乌木匣,躬身行礼,轻手轻脚退去,连殿门都不敢重阖。 恐扰了她梳理证据的思绪。 殿内重归岑寂,唯烛火噼啪,偶有火星跃动,映得案上证物明暗交错。 安羡鱼重拾账册残页,正欲将几处疑点与三哥囤积居奇之证相勾连,殿外忽传内侍尖细通传,穿破暮色撞入殿中,令空气都凝了几分:“长信公主。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往宣政殿见驾!” 安羡鱼心头微沉,指尖一顿…… 残页险些脱手。 这个时辰,父皇素来不召她。 长信宫地处偏僻。 她这公主,在父皇眼中与其余宗室女子无甚分别。 今日这般郑重传召,定有要事,且多半与诸兄脱不了干系。 然不过一瞬,她便敛去心绪,复归柔和。 安羡鱼抬手理了理衣襟缠枝绣纹,将案上证据一一收入暗格,以小铜锁稳妥锁好,方起身应道:“劳烦公公稍候,容我换件素净衣裳,即刻便往。” 宣政殿内气氛,较往日沉凝数倍不止。 殿外侍卫皆佩长刀,甲胄寒芒凛冽,神色肃然如霜,连呼吸都敛得极轻;殿内烛火通明,数十烛台将丹陛照彻如昼,却暖不透满室寒凉,反令那明黄龙椅更添疏离威严,压得人窒闷难喘。 安羡鱼提裙缓行,步幅稳敛。 足尖落地轻无声息。 她姿态恭顺,直至丹陛之下,规规矩矩屈膝叩拜,声线柔婉平和:“儿臣羡鱼,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方沉默良久,久至她膝头酸麻。 方闻大靖皇帝苍老威严的嗓音,其间隐着不易察觉的迟疑,更掺几分刻意掩饰的愧疚:“起来吧。” 安羡鱼依言起身,垂首立在殿侧,目光始终凝于鞋尖。 便是眼角余光,亦不敢向龙椅方向轻掠半分。 一派谨守礼仪、不敢逾矩之态。 安羡鱼心中了然。 父皇这般迟疑,必是要遣她为不愿为之事。 此事,多半仍与诸兄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每逢兄长闯祸、朝堂遇困,父皇第一个念及的,便是她这“温顺懂事”的女儿,令其收拾满地狼藉。 果然。 未及她深思,身旁内侍已展开明黄圣旨,锦缎龙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尖细宣诏声却字字如针,扎入人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靖公主安羡鱼,性资温婉,品貌端方,娴于礼度,淑慎其身。今北朔愿与大靖永缔秦晋,固邦交、息边烽、解民流离。特将公主赐婚北朔太子,择吉日启程和亲。钦此!” “钦此”二字落定,殿内静得能闻烛芯烬裂之声,连殿外侍卫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安羡鱼浑身一僵,垂于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欲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亦浑然不觉。 性资温婉?品貌端方? 此皆父皇搪塞天下之辞,掩饰其懦弱无能的遮羞布耳! 安羡鱼心中清明,所谓“永缔秦晋”,不过是大靖难抵北朔铁骑,诸兄耽于内斗、中饱私囊,无人愿整兵备战。 父皇便又要以女子一生为筹码,换取那泡沫般短暂的和平。 而她,只因“温顺听话、无甚背景”,便成了这待牺牲之人。 不满与愤懑如潮涌心,几欲冲破多年温和的伪装。 安羡鱼猛地抬首,不复忍气吞声,眼底锋芒乍现,直直望向龙椅上的父皇。 声虽平稳,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砸破殿内死寂:“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欲向父皇请教。” 皇帝显然未料她骤然开口,更未料其眼中竟有这般锐光,微怔片刻,才沉声道:“你说。” “儿臣所惑者,何以遣儿臣一介女子和亲?大靖非无适龄皇子。大哥、二哥、三哥皆处壮年,四弟虽幼,再隔二载亦可成年,足足四位皇子在列。父皇不遣其一往北朔为质,反倒轻弃儿臣一生?小妹方及笄,亦要被指配他人。莫非在父皇眼中,四位皇子性命尊严如金玉般贵重,而两位公主性命尊严便一文不值,可随意作交易之筹码?” 此番言辞,急切铿锵,满含不平。 殿内诸臣尽皆大惊,纷纷垂首敛目,不敢与皇帝对视半分;那传旨内侍亦吓得踉跄后退,手中圣旨险些坠地。 谁不知长信公主素来恭顺温婉,从不与人争执,更未曾在朝堂之上如此“逾矩”质君? 今日这般模样…… 真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皇帝面色瞬时沉如墨染,龙椅上威严骤然勃发,如泰山压顶般令殿内诸人窒闷难喘:“放肆!安羡鱼,你可知自己胡言何语?皇子乃大靖根基、国之柱石,岂能轻送他国受辱?和亲本是女子职责,你身为大靖公主,为江山社稷捐躯一己,乃是无上荣耀,何来‘一文不值’之谬论!” “荣耀?”安羡鱼嗤笑一声,声轻却含嘲讽,裹着几分彻骨悲凉,“父皇口中的荣耀,莫非是令儿臣背井离乡,嫁与素昧平生之人,远赴风霜酷烈、言语不通之地,一生困于异乡,乃至客死蛮荒?父皇何其健忘!昔年母妃,不正是被父皇当作平息北朔怒火之筹码,最终含冤殒命于刑场之上!” 提及母妃,安羡鱼声线微颤,数年前画面不受控翻涌脑海,清晰得恍若昨日。 彼时母妃目盲无助,无意撞上北朔友人,竟被北朔将士当作“轻慢邦国”的由头。 父皇慌了阵脚,群臣亦乱作一团。 无人深思那些傲慢轻薄之语,不过是北朔随意找的些轻辱大靖的借口。 他们不是瞧不起母妃,而是瞧不起大靖。 但满朝皆进谗言,称只需令母妃“鞭刑谢罪”,便可平息北朔怒火。 可母妃早已病重缠身,起身尚需人搀扶,如何禁得住鞭刑摧折? 父皇全然不顾,心中唯有“江山社稷”、龙椅安稳,竟命人将母妃从病榻拖起,押赴刑场。 冰冷鞭梢落于单薄衣袂,溅起的血珠染红刑场青石板,也灼红了她的眼。 母妃至死,未能再唤她一声“羡鱼”。 她跪在父皇殿外,磕了整整一夜,额头血肉模糊。 起初是求父皇留母妃一命,后来不过是求予母妃一个体面的下葬。 可殿门始终紧闭,父皇连一面也不愿见她。 自那时起,安羡鱼便彻悟。 在这些手握权柄的男子心中,女子的性命与尊严,从来都轻如鸿毛。 “父皇常言,所为者江山社稷,所念者灾民流离。然父皇命大哥掌军饷粮草,京郊戍卒却嗷嗷待哺,无粒米果腹;令二哥开武库济边疆,将士手中竟无趁手兵甲,何以御北朔铁骑?遣三哥赈灾安民心,而道旁冻殍遍野,灾民析骸而食、剥树皮续命者,不知凡几!” 安羡鱼声浪渐高,目光如刃,将殿臣虚伪、帝王懦弱剖露于烛火之下:“今北朔挥师南下,扬言兵临城下。父皇不思惩诸兄之过,不思整兵缮甲以御外侮,不思开仓放粮以赈灾民,反倒要遣儿臣和亲!以儿臣一生,粉饰朝堂无能,掩盖诸兄罪愆!此乃帝王担当?此为对万民负责?” “够了!”皇帝气得浑身颤栗,猛地拍案龙椅,厉声怒喝:“安羡鱼,你简直无可救药!朕看你是胆大包天,竟敢朝堂之上狂悖妄言,污蔑皇子,质疑朕的决策!来人,将这逆女打入地牢,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殿外侍卫闻旨,即刻疾步入殿,一左一右架住安羡鱼臂膀,便要拖曳而出。 安羡鱼未作半分挣扎,唯回首望了眼龙椅上的帝王,目光无半分怨怼,唯有几分失望与决绝:“父皇,儿臣今日所言,字字皆实。儿臣深爱着大靖子民,愿为他们倾尽所有,却不愿如母妃一般,做任人摆布的筹码,更不愿以己身牺牲,成全那些祸国殃民的蛀虫!” “若北朔当真兵临城下,儿臣亦绝不怯弱,愿自请奔赴沙场,以血肉之躯,护我家国河山!”她复又朗声道。 言罢,便任由侍卫架持,转身踏出宣政殿,衣袂翻飞间,尽是孤绝之姿。 殿外夜色浓如化不开的墨,将整座宫城密裹无隙。 宫道两侧宫灯虽明,仅映得小片昏黄,照见她单薄身影,孤绝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倔强。 地牢阴冷潮湿,霉味与血腥气刺鼻,石板凝着薄霜,踏之冰凉刺骨。 安羡鱼被囚最深处牢房,身上锦衣已被侍卫扯得褴褛,膝头犹带宣政殿叩拜时的擦伤,触着寒地,刺痛阵阵。 她却无暇顾此,只倚着冷硬宫墙,思绪飞速流转。 心中明镜似的:父皇将她打入地牢,一则恼她朝堂逾矩犯上,二则欲逼她静心“反省”。待北朔使者一至,便会将她从地牢提出,强送往北朔和亲。 她断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设法脱身。 唯脱此地牢,方能顺利远避京畿。 然眼下困局,莫过于如何自这戒备森严之地脱身。 廊道之内,铁甲铿锵时远时近,铁栏之外,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潮湿石壁上的阴影如鬼魅流转,每一丝声响都牵动着心弦。 恰在此时,牢房外忽传轻细足音。 似枯叶掠地,又似狸猫潜行,极轻极疾,不惹半分惊动。 继而,一道熟悉声息自门外飘来,裹着几分压抑的急切,又掺着刻意压低的谨慎,细若蚊蚋却清晰可辨:“公主?公主!是青禾来了!” 安羡鱼心头微动,悬着的巨石骤然落地。 得救了…… 安羡鱼猛地睁眸,疾步趋至牢门前,隔铁栏缝隙凝眸望去。 只见青禾提一食盒,缩肩敛足,蹑步而来,鬓发散乱,衣上沾满尘泥。 显是绕了无数弯路、费尽周折,才避过侍卫耳目,潜行至此。 “青禾,你怎么来这里了?”安羡鱼压着声线,语气里满是惊急与疼惜,“都出汗了。” 青禾闻言未及答话,只反手自食盒底层摸出一柄小巧铜匙,指尖翻飞间,已将匙身探入锁孔。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看似牢固的牢门锁竟应声而开。 安羡鱼未及回神,手腕已被一股猝然之力紧紧攥住。 往日里轻言细语、连重物都难提的青禾,此刻不知何来偌大蛮力,拽着她便往地牢外疾冲,动作干脆利落,半点不见平日柔弱。 “青禾……”安羡鱼又惊又疑,脚下被拖拽得踉跄,只得勉力跟上她的脚步。 “公主莫问……”青禾声线压至极低,气息却急促不稳,带着细碎喘息,“时辰紧迫,随我走吧……” 地牢廊道昏晦,两侧火把微光映着青禾紧绷的侧脸。 往日总含怯意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熟门熟路绕开巡逻侍卫,专挑阴仄拐角穿行,衣上尘泥蹭到安羡鱼的裙裾,亦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往前疾奔。 忽有侍卫远闻动静,厉声喝问:“何人在此?” 青禾猛地将安羡鱼拽至立柱之后,屏息凝神,待那沉重足音渐远,方又攥紧她的手,安抚着安羡鱼有些急躁的心情。 两个人,继续往前疾冲。 一路涉险过关,竟真被她带出地牢,至宫墙下一处极隐蔽的角门。 门外,一匹枣红骏马正焦躁刨蹄,马鞍旁悬着个小小行囊。 “公主,快上马!”青禾一把将她推至马前,语气急切又坚定。 安羡鱼望着骏马,复回首望青禾,眼眶微热:“你如何自处?” “公主……”青禾抬手拍了拍马背,催道,“往前走,别回头。” 安羡鱼还欲多言,青禾已俯身托住她的腰,奋力往马背上送。 往日娇弱的姑娘,此刻力气大得惊人,安羡鱼几乎是被她硬生生托上马鞍。 “公主,青禾会等一个你开创的盛世。” 言罢,青禾猛地拍向马臀,骏马吃痛长嘶,撒开四蹄,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安羡鱼坐于马背,身形随马蹄颠簸,终是忍不住回头。 青禾立在原地,小小身影在暮色中渐缩渐小,未动分毫,只望着她远去的方向,身姿依旧娇弱,却透着一股穿破暮色的倔强。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清冽。 安羡鱼紧攥缰绳,指节泛白,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砸在马鬃上,瞬间被风卷散。 她怎会不知,青禾这一留,便是要独自面对宫城的天罗地网,不知要遭逢何等险境。 往日里那个连踩死蚂蚁都要红着眼眶难过半日的小姑娘。 今日却用最果决的姿态…… 将生的希望硬生生推给了她。 第2章 人质 骏马四蹄翻飞,越跑越疾,身后京城轮廓渐成淡影,终至模糊难辨,隐没在暮色深处。 安羡鱼抬手拭去泪痕,指尖掠过眼角,将那点湿意悄悄蹭在袖管,眸中再无半分柔弱,只剩磐石般的坚定。 青禾以命相护,她断不能负,更不能再任人摆布。 必须好好活着,查清母妃冤屈,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护得想护之人周全。 这般奔逃约莫数个时辰,那枣红马似也知晓肩头重任,竟如疯魔般狂奔不止,拼尽气力将她驮至一处乡野城镇边缘的林子前,才猛地收住蹄子,鼻息粗重,浑身汗湿如洗。 蓦地。 骏马一声低嘶,四蹄骤软,轰然跪倒在地,口鼻间喷涌出腥热白气,身子剧烈抽搐数下,便再无动静。 竟是力竭而亡。 安羡鱼被惯性猛地掀下马背,重重摔落尘埃,手肘、膝盖被碎石枯草划得鲜血淋漓,火辣辣的痛感直钻心底。 她却顾不上疼,挣扎着爬起身,踉跄扑至马前,指尖轻抚汗湿的鬃毛,眼眶骤热,酸涩难忍。 然不过两息,便咬牙移开目光。 此刻容不得半分伤感,身后远处,杂乱马蹄声与呼喝声已越来越近,那一路紧追不舍的追兵,怕是已近在咫尺。 安羡鱼敛去心绪,转身朝着前方那片黑压压的林子。 拔足狂奔,裙裾翻飞间,尽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暮色如浸墨棉絮,沉沉下压,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尽数吞噬。 待她踉跄踏入林子,残霞彻底隐没,四周瞬时坠入昏黯。 高大古木遮天蔽日,枝桠交错如鬼爪,在暮色中投射出张牙舞爪的黑影。 脚下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刺耳,偶有不知名鸟雀惊起,怪叫一声划破静谧,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扶着冰冷的树干,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惊惧、奔波再添方才摔落之痛,让她浑身脱力,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虚浮难支,唯有攥紧的拳头,还透着一丝不肯认输的韧劲。 暮色如墨,林间愈发幽暗。 安羡鱼脑中清明无半分混乱:未知此地,便往林子深处去,至少能避追兵视线;身上衣衫虽破,内里却藏宫制锦缎衬里,需再扯烂些,掩去贵重之气,免得引人觊觎。 正思忖间,她抬手扯了扯袖口,将锦缎衬里往破口处塞了塞,刚要抬步,远处马蹄声骤起,杂着官兵喝骂声步步逼近,如惊雷滚过林间。 十数名兵卒提长刀疾奔,如饿狼逐食般追着前方一道黑影,刀光映着残暮色泛出森冷寒芒,瞧那架势,竟是要赶尽杀绝,不留半分余地。 安羡鱼心头一紧,不敢耽搁,忙矮身欲往身旁灌木丛后躲藏。手腕刚触到微凉枝叶,后颈忽觉一阵沁骨凉意! 一柄冷硬刀身已紧紧贴住她的脖颈,锋利刃口蹭得肌肤微微发疼,似有细碎血珠要渗出来。 “别动,往前走。”低沉嗓音裹着浓重血腥气,从身后缓缓传来,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如寒铁抵心。 安羡鱼浑身一僵,指尖悄然攥紧,指节泛白,眸中闪过一丝警惕,却未敢轻举妄动。 此刻稍有不慎,便是颈血溅刃的下场。 那人执刀相向,刃口堪堪抵着她颈侧。寻常绑人,多以反手握刀,纵是自身倾颓,亦能顺势将人质拖来垫背;然此人握刀之姿,竟无半分章法,力道放得极轻,仿佛唯恐那寒刃真个划破她一寸肌肤。 她被人推着缓缓挪步,鼻尖转瞬萦绕上一股浓烈气息。 新鲜血液的腥气,混着伤口腐烂的酸臭,直往喉间钻,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强自隐忍才未作呕。 透过单薄衣料,她能清晰察觉身后人之躯微微发颤,想来是身上伤势极重,每动一分都要忍着彻骨剧痛。 安羡鱼故意放软声线,带着几分怯弱讨好:“少侠,我、我只是路经此地,并非官兵同党,还望少侠手下留情,莫要伤我……” 话音未落,她藏于袖中的手已悄然探向腰间暗携的匕首,指尖触到冷硬柄身,暗自蓄力。 若此人当真心怀歹念、图谋不轨,她亦不惧玉石俱焚。 纵使颈间寒刃加身,腰间匕首亦能趁隙反噬,拼得同归于尽,也断不受人宰割。 身后人未发一语,只手臂微微收束,将她往林子深处又带了两步。 “退下!”俄顷,他忽扬声大喝,手中刀往安羡鱼颈侧又贴了贴,那力道却依旧松缓,未添半分锋刃之压,“再敢上前,我便杀了她!” 官兵们脚步骤顿,目光在安羡鱼身上逡巡而过。 见她衣衫褴褛,虽布料底子尚算上乘,却无半分华贵气度,只当是哪家避祸出逃的商户小姐。 为首官兵啐了一口,挥刀厉喝:“管她是谁!不过一介无关紧要的女子,先擒杀那杀手要紧,莫教他遁了踪迹!” 话音未落,数柄长刀已朝二人劈来,最靠前的一刀直取安羡鱼肩头,刃风凌厉,刮得她脸颊生疼。 安羡鱼趁这乱局,悄悄探手,摸向腰间暗藏的短匕,欲寻机自救。 忽的,身后之人动了。 他松开握刀的手,伸臂挡在她身前,“铛”的一声脆响,利刃重重砍在他手臂上,鲜血瞬时渗透黑衣,溅得安羡鱼裙裾点点猩红。 “走!”那人闷哼一声,不顾臂上剧痛,忽然揽住安羡鱼的腰,足尖猛地一蹬地,竟凭轻功纵身跃起,稳稳落在身旁一棵大树的枝桠上。 安羡鱼猝不及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襟。 鼻尖的血腥气愈发浓烈,胃里的翻涌再也压不住,阵阵作呕。 那人却未停歇,踩着枝桠往前疾奔,脚下每落一处,树枝便晃荡一下,晕得安羡鱼眼前发黑。 没等她缓过神,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她偏过头,再也忍不住,喉头几番涌动,却因连日奔波、粒米未进,终究没能吐出半分东西,只呛得一阵干咳,脸色愈发苍白。 “……” 耳畔的风声似是顿了顿,那人的脚步也骤然停下,稳稳落在一棵粗壮的枝桠上。 安羡鱼扶着树干,还在轻轻喘息,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人的背影。 他戴着斗笠,黑纱遮去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肩头黑衣虽未沾到秽物,却因方才溅上的血渍与自身伤口的腐味,混着她呛咳的气息,更显滞重。 他未发一语,周身气息却骤然冷冽下来,连周遭掠过的林风,都似添了几分刺骨寒意。 安羡鱼定了定神,心绪渐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念。 此人轻功倒是卓绝,方才林间奔跃、枝桠疾行,纵使身负重伤,依旧身形轻捷,应当是江湖好手。 若能为自己所用…… 斗笠下的人依旧静立不动,过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黑纱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虽看不清神色,却能觉出那份彻骨冷意,仿佛能将人冻僵。 他薄唇轻启,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只吐出三字:“会治病?” 安羡鱼愣了愣,未料他会有此问,下意识抬眼望向他的手臂。 方才挡刀的伤口仍在渗血,黑衣早已染透,连斗笠边缘都滴下几滴血珠,混着肩头的秽气,瞧着着实狼狈。 她略一思索,刚要开口称自己懂些基础外伤处理,便见对方先摆了摆手。 “罢了。”那少年杀手声音依旧清冷,还添了几分自嘲。他抬了抬受伤的胳膊,黑纱下的目光似扫过伤口,“这伤,我自己看着都嫌恶心,便不劳烦你了。” 安羡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望着他肩头未散的秽气,再忆起自己方才的失态,歉意又重了几分。 未等她致歉,那人已转回头,目光投向山林深处。语气里没了半分方才挟持时的紧绷,只剩疏离淡漠:“官兵该不会再追来了,你一个人能回家吗?” 这话问得直白,未带半分多余关切,倒像是在打发一个累赘。 安羡鱼闻言,指尖轻轻攥了攥衣摆。 她哪还有家可回?宫城是牢笼,京中遍布大哥二哥的眼线,所谓“家”,不过是要将她推去和亲、任人摆布的樊笼。 可这些话,她没必要对一个陌生杀手言说。 她定了定神,抬头望向那人斗笠下因风飘荡的黑纱,隐约可见一片苍白削瘦的下颌。 安羡鱼语声渐复往日平和,唯敛去几分宫闱间的温驯,添了些许死里逃生的韧意,缓缓道:“我家在临溪镇,距此虽远,但孤身前行,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实则那临溪镇,原是与去路截然相反的谎言。 安羡鱼说着,目光落在他渗血的手臂上,补充道:“我虽不敢称医术精湛,但处理外伤、止血清创还是会的。你虽帮我挡了一刀,却也是因你非要挟持于我。我帮你处理伤口,就当抵了方才失态的歉意,之后咱们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弊,林间只余风吹枝叶的“沙沙”声,衬得这份寂静愈发绵长。 风卷着枯叶落在他的斗笠上,又轻轻滑下。 风卷枯叶落在他的斗笠上,又循着弧度轻轻滑下,无声坠入积叶之中。 林间静得能听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大抵是伤口疼得钻心,连换气都成了煎熬。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点头,声音冷得没了半分温度,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不必处理了,此刻便各走各的吧。” 说罢,少年杀手再揽住安羡鱼跃下树枝,落地时脚步微顿,显然牵动了伤口。 他闷哼一声,却未再表露半分狼狈,只侧身立在树下,静待安羡鱼从自己身上下来。 安羡鱼从他怀中滑下,脚刚沾地,便见他已转身欲走。 他受伤的手臂微垂着,每走一步,黑衣下的伤口似又撕裂几分,暗红血渍在泥泞间拖出细浅痕迹,在昏暮色里格外扎眼。 安羡鱼望着那道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心头忽然一紧。 不管这人是杀手,还是身负何等罪名。 他终究是大靖、是自己的子民…… 是她誓要护得周全的苍生之一。 如今大靖灾民遍野,朝堂腐朽,她连宫外流离的百姓都愿倾月银相助,怎会眼睁睁看着眼前人因伤口溃烂丢了性命? 方才他虽绑架了自己,却始终未真伤她分毫,甚至还替她挡了致命一刀。这般矛盾之举,倒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安羡鱼攥了攥掌心,快步上前数步,刻意放软声气,敛去宫中养就的温婉仪态,添了几分质朴:“少侠留步!” 那人脚步骤顿,却未回头。 “少侠伤口渗血不止,若再耽搁不处理,入夜怕要化脓发热。到那时,别说赶路,能否撑过今夜都未可知。”安羡鱼放缓脚步,缓缓靠近,终于将腰间随时待命的短匕往深处藏了藏,语气满是真诚,“我略通些粗浅医术,你我同为大靖百姓,实在不忍见死不救。” 说罢,她从随身布包里翻出一小包晒干的三七叶,举在身前,借着昏黄天光让他看清:“此乃止血良药,我为少侠敷上,再仔细包扎妥当,绝不耽误赶路。” 那人依旧背对着她,周身冷意似是淡了些,却仍未松口:“既已说过不用,便莫要再跟着我了。” “少侠若怕我有歹心,尽可执刃相对。我为您处理伤口时,但凡动半分不该动的心思,您便挥刀砍来。”安羡鱼没再上前,只立在原地,声音不高,却字字恳切,“我这身布料价值不菲,好歹也是个世家小姐,回了家便能重归安稳,犯不着为害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林间的风又起,卷着她的话飘到那人耳中。 安羡鱼能看见他垂着的手紧了紧,受伤的手臂似是又受了牵扯,指尖微微发颤。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黑纱后的目光在她手中的药包上停了停,又扫过她朴素的衣摆、沾了尘土的鞋面,似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只是转身时,肩背微不可察地一沉,受伤的左臂始终僵着垂在身侧。 玄色衣袖早已被血浸透,凝成暗沉的硬块,顺着袖管还在往下滴着血珠,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泥点。 安羡鱼心头一松,目光却先落在那片血迹上,忙道:“少侠放心,我绝不敢乱动手。前面不远处似有一座破庙,咱们去那里避避。庙里干燥,亦能挡挡夜里的寒风,我给您处理伤口也更方便些。” 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黑纱后的目光似已将她打量透彻,才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只是点头时,左臂又牵扯到伤口,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快得宛若错觉,转瞬便掩了过去。 依旧与她保持着两步之距,慢慢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破庙的残垣断壁挡了些晚风,安羡鱼寻了块干净石板,将布包摊开,取出草药与布条,又借着随身火折子点了半根枯枝。 微弱火光映得庙内明暗交错,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断墙上,忽明忽暗。 那人随意靠在断柱旁,将受伤的手臂缓缓抬起时,动作极慢。 每抬一寸,指节便攥紧一分,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黑纱下的呼吸依旧浅促,还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喘息,显然是拼着力气忍着剧痛。 袖管一动,原本凝住的血又渗了出来,在火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安羡鱼蹲在他身侧,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衣袖,又想起什么,轻声问道:“还不知少侠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也好记着少侠今日的照拂之情。” 她这话半是试探,半是真心。 这人举止古怪,身手又卓绝。 若能知晓其名、收为己用,或许日后查母妃旧案、搜大哥二哥罪证时,还能多一个得力帮手。 少年垂眸看着她手中的草药,沉默片刻,薄唇轻启,吐出三字,声量不高,却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却莫名其妙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白的难过。 像是因她为什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委屈一样。 “祝今朝。” 祝今朝? 安羡鱼手中动作猛地一顿,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前两年在长信宫翻找旧书时,她曾撞见内侍偷偷传递密信,上面提过“天机阁杀手之一祝今朝”。 此人专杀贪官污吏,凡是被他盯上的官员,无一人能活过三日。 京中去年因贪墨赈灾粮被斩的户部侍郎,还有前年克扣军饷的边境总兵,传闻皆是殒于他手。 她原以为,这般杀人如麻的杀手,定是凶神恶煞、满脸戾气的模样,却没料到,竟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或者另外一种可能,他在说谎。 可谁会闲来无事,冒用一个被四方追杀、亡命天涯的身份?这般自寻死路的行径,实在不合常理。 震惊与疑窦交织之下,她脸色不自觉白了几分。 安羡鱼指尖微微发颤,连看向祝今朝的目光,都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忌惮,心头更添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祝今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黑纱后的目光似带了点嘲弄和抱屈。 他忽然低下头,肩膀轻轻颤了颤,竟笑了几声。 “怎么,害怕了?” “没、没有,只是觉得少侠这名字……颇为耳熟,似是在哪听过。” 祝今朝收回目光,重又靠在断柱上,语气疏淡如旧:“既知我是谁,怎么不离我远些?” 他话里的警告与质问,安羡鱼听得分明,可心头的疑惑却愈发浓重。 若此人真是祝今朝,真是专诛贪官的杀手,那追杀他的官兵,又会是谁所派? 莫非是兄长惧他查到自身贪赃枉法之事,欲要灭口? 这般思忖着,她压下心头惧意,重又拿起草药,指尖轻轻拨开祝今朝受伤手臂的衣袖。 望着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语气已然恢复平稳:“不论少侠是谁,眼下先处理伤口为要。我只知晓,见死不救,有违我学医的初心。” 药泥刚敷上伤口,祝今朝的身体便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未闪避,只垂着眼帘,任由安羡鱼用布条细细缠裹手臂。 火光跳跃,映得他黑纱下的下颌愈发苍白,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了些,似是怕牵动伤口。 安羡鱼指尖动作不停,脑中却飞速运转。 天机阁杀手组织,素来门槛极高,唯有武功卓绝者方可入阁,且阁中暗通四方势力,盘根错节,人脉遍布朝野江湖。 这不仅意味着祝今朝自身武艺高强,背后更有天机阁的庞大势力与人脉作为支撑。 无论是彻查母妃旧案、避开兄长的追杀围剿,亦或是日后图谋复位、拨乱反正。 他都绝非可有可无的角色…… 反倒可能是不可或缺的得力臂助。 这般天赐的机遇,一旦错过,日后再难寻觅。 缠毕最后一圈布条,打了个紧实的方胜结。 安羡鱼指尖轻轻一拢,目光落在那玄色布帛缠裹的伤处,心头已转了三转。 要设局探其虚实,辨他“祝今朝”的身份是真是假;还要寻机揽其为用,让这等好手甘愿为己驱驰;更要暗布考验,窥其心性能否托付、忠心可不可恃…… 第3章 试探 缠完最后一圈布条,打了个结实的结,安羡鱼收回手,指尖犹带草药清苦与血渍腥气。 安羡鱼垂眸整理剩余布条,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布面粗糙纹理,心头早已盘桓开思绪。 早前于宫中翻阅密档,曾见内侍记载天机阁秘辛。 此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门槛素来极高,唯武功卓绝者方能入阁。 且每位杀手入阁之际,皆会以烙铁烫下专属暗记,或隐于肩颈,或藏于腰侧,寻常衣物遮蔽,极难察觉。 眼前这少年自称祝今朝,乃天机阁榜上有名、专诛贪官的杀手,可他行事却处处透着矛盾。 遇险时竟会替陌生人挡刀,言语冷冽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局促。 若要探他是否满口谎言,今夜亦是绝佳的试探之机。 安羡鱼悄悄攥紧袖中短匕,冰凉刀柄贴着掌心,纷乱心绪稍稍安定。 她早已打定主意,今夜便佯装沉睡,待祝今朝睡熟,便趁机探看他肩颈腰侧。 一来验证身份真伪,二来瞧瞧这杀手是否歹毒。 若他有半分不轨,袖中短匕便会毫不犹豫刺出,纵使同归于尽,也断不受人欺辱。 面上,安羡鱼却仍温婉,将布包仔细收好,寻了块离祝今朝不远的干燥地面坐下,语气带着几分连日奔波的倦怠:“祝少侠,今夜便在此歇息吧,想来官兵一时半会儿也追不到此处。” 祝今朝靠在断柱上,斗笠遮面,只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火光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断墙上,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诡秘与疏离。 安羡鱼拢了拢衣襟,故作困乏地打了个哈欠。 缓缓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阴影,俨然一副沉沉欲睡之态。 眼角的余光未敢全然闭合,只留一线缝隙,借着篝火微弱的火光,死死留意着祝今朝的动静。 火光跳跃间,他玄色的衣袂静垂不动,唯有斗笠下的黑纱,偶尔随呼吸轻轻翕动,难辨神色。 她能清晰听见他浅促不均的呼吸声,时而绵长,时而滞涩,间或夹杂着一声极轻的闷哼。 显然是伤口的剧痛反复折磨着他。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要牵动皮肉,忍得极为辛苦。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漏刻无声。 林间的晚风穿破破庙的断壁,卷着山林的清寒涌入,吹动地上堆积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荒庙里格外清晰。 寒意浸骨,安羡鱼下意识将衣襟拢得更紧些。 她原以为祝今朝重伤在身,又经连日奔逃、失血耗气,早已是强弩之末,定会很快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可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身旁的人依旧静立如松,未有半分松懈。 安羡鱼心头微沉,借着篝火明暗交替的瞬间,再度悄悄抬眼瞥去。 只见祝今朝依旧靠在断柱上,背脊挺得笔直,未有半分佝偻。 斗笠下的黑纱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呼吸虽比先前平稳了些许,却绝无沉睡之人该有的松弛。 反倒像是在闭目调息,默默运功压制伤势,又像是在警惕地留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声响,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这般极致的警惕与隐忍,倒真有几分江湖杀手的狠厉模样。 安羡鱼将袖中短匕攥得更紧,冰凉的刀柄硌着掌心,让她纷乱的心绪愈发沉静。 她深知,越是心急,越容易露出破绽。 今夜的试探,拼的便是耐心与定力。 她重新阖上眼帘,将所有心绪藏于眼底,只留一丝心神警醒,静候着最佳时机。 又过了许久,夜色愈发浓重如墨,破庙外的虫鸣声渐渐稀疏,直至销声匿迹。 祝今朝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匀净,不复先前的滞涩。 想来是真的抵挡不住连日奔逃的疲惫与伤势的折磨,沉沉陷入了沉睡。 安羡鱼心头一紧,暗自凝神,缓缓调整着呼吸。 与此同时,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短匕,冰凉的铁柄硌着掌心,有些发疼。 她缓缓起身,动作轻得宛若一片飘零的羽毛,足尖点地无声。 一步,两步…… 她借着篝火残留的微光,慢慢向祝今朝靠近,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肩头。 他依旧维持着靠坐的姿势,背脊却微微佝偻了些,许是沉睡中卸去了几分警惕。 受伤的左臂微微垂着,玄色衣袖早已被血渍浸透,干涸后凝成暗沉的硬块,紧紧贴在皮肉上,瞧着便知伤势沉重。 安羡鱼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伸出的手带着极轻的颤抖,指尖堪堪触碰到他肩头的玄色衣料,正欲顺势拨开那片凝着血渍的布料,探看传闻中天机阁专属的烙铁烙印。 忽的,祝今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肩头微耸,喉间溢出一声梦呓般的闷哼。 似是被伤口疼醒,又似是沉睡中无意识的异动。 巧的是,那本就被刀伤扯得松垮的衣袖,竟顺着祝今朝的这一动作,顺势往下滑了寸许,恰好露出他肩头一小块肌理。 火光之下,一枚暗红色的烙印赫然在目。 纹样是天机阁特有的玄鸟衔刃,线条凌厉,边缘带着烙铁烫过的焦痕。 虽已愈合,却依旧狰狞刺目,果真是天机阁杀手的专属暗记。 安羡鱼心头巨震,指尖猛地缩回,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生怕呼吸重了惊醒对方,缓缓挪回原处,动作轻得宛若流云。 重新躺下时,背脊已沁出一层薄汗,袖中短匕依旧紧握,却少了几分试探的焦灼,多了几分确定后的凝重。 原来他当真便是祝今朝,那个专杀贪官、名动江湖的天机阁杀手。 她闭着眼,耳边却反复回响着方才那声闷哼,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烙印的纹路与他肩头的血渍。 这般矛盾的人,既有着杀手的狠厉烙印,又有着护人挡刀的柔软。 往后如何拉拢,如何用得放心,倒是要多费些思量。 夜色更深,篝火渐弱。 她屏着心神,维持着熟睡的假象,只留一丝清明,留意着身侧人的动静,指尖的凉意与心头的盘算交织。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祝今朝终是有了新的动静。 想来是肩头伤口疼得厉害,生生从昏沉中醒了过来。 祝今朝似是先侧头瞥了她一眼,黑纱后的目光在她“熟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见她气息平稳,才缓缓移开视线,踉跄着起身。 他起身的动作极慢,每抬一寸,都似在忍受钻心剧痛,背脊微微弓起。 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细若蚊蚋,却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安羡鱼悄悄眯起眼,透过睫毛的缝隙瞧去,见他并未多做停留,而是踉跄着走向破庙角落。 只见祝今朝弯腰拾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又从一旁的柴堆里抽了些干燥的稻草,只用一只完好的手臂艰难地整理着。 受伤的左臂无力地垂着,稍一牵动,便疼得他眉峰紧蹙,动作愈发笨拙。 可他依旧耐心地将落叶与稻草铺得平平整整、厚厚实实,显然是怕她睡在冰冷的地面上着凉。 安羡鱼看着他踉跄的身影、笨拙却细心的举动,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似有暖流浅浅涌动,冲散了几分先前的戒备与疑虑。 铺好落叶床后,祝今朝又踉跄着折返回来。 他低头望着“熟睡”的安羡鱼,黑纱后的目光复杂难辨。 片刻后,他终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她抱起,挪到那铺好的暖床之上。 可手伸到一半,却蓦地顿住。 似有什么顾忌,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未敢落下。 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素色布条,小心翼翼缠在自己手上,层层叠叠裹得严实。 直至完全遮住掌心肌理,才敢轻轻探身,揽住安羡鱼的腰。 他的动作轻得近乎屏息,指腹隔着布条,不敢有半分逾越,既怕稍重便惊醒了她。 更似畏惧自己的皮肤触碰到她。 那姿态里,既有躲闪的疏离,又藏着几分难言的敬畏。 安羡鱼能清晰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那颤抖不止是伤口牵动的剧痛所致,更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连带着揽在腰间的力道,都轻得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祝今朝抱着安羡鱼,一步步迈向那堆铺好的落叶,脚步虽因伤势而踉跄,却竭力维持着平稳。 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极稳,竟未让她有半分颠簸,宛若捧着易碎的琉璃。 将她轻轻放在落叶床上时,祝今朝还特意俯身,小心翼翼调整着她的睡姿,把散乱的衣襟拢好,又将稻草往她身侧掖了掖,务求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做完这一切,祝今朝才似松了口气,喉间低低喘了几声,踉跄着退回先前的断柱旁。 他重新靠坐下来,只是呼吸较先前愈发急促,想来方才这一番动作,已耗尽了他大半气力。 只是这一次,他未再闭目调息,反倒睁着眼睛,目光直直望向破庙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眼底映着远处零星的树影与风声,警惕的守着夜,防备着官兵或野兽的突袭,又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眉宇间藏着化不开的沉郁。 更像是特意待她检视完毕,才俯身执守,为她彻夜护夜。 安羡鱼躺在柔软的落叶床上,鼻尖萦绕着稻草与落叶混合的清润气息。 身下暖意融融,被一层内力一样的东西裹着。 驱散了山林的寒冽。 她万万没想到,祝今朝竟会如此待她。 他明明是天机阁出来的杀手,是传闻中杀人如麻、令贪官闻风丧胆的狠角色。 此刻却这般细心周到,不仅为她铺就暖床,动作间更透着极致的克制。竟特意用布料裹手,不愿直接触碰她的皮肤。 这般温柔与疏离交织的模样,让安羡鱼心头的疑窦愈发浓重,也让那份刻意维持的戒备,悄然松动了几分。 可安羡鱼依旧不敢真的睡去。 在一个身份成谜、且身负杀手之名的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她万万做不到。 只是连日的逃亡奔波,早已耗尽她的心神气力。加之夜间山林寒气侵骨,循着破庙的断壁缝隙钻进来,裹着草木的湿冷缠上肌肤。 起初,她还能强撑着。 安羡鱼咬着下唇竭力保持清醒,将一丝心神系在身侧人的动静上。 可那股昏沉感如潮水般涌来,越来越浓重,眼皮重得像灌了千钧铅块,再也难以支撑。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颊烫得惊人,连呼吸都变得灼热滚烫,带着难以抑制的晕眩。 袖中原本紧握的短匕,指尖渐渐失了力道,再也无力攥紧,任由那冰凉的铁柄从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坠落在落叶堆中。 连日的疲惫与风寒交织,终究是没能扛住,让她在这般凶险的境地中病倒了。 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她隐约觉出祝今朝又走了过来,带着一身山林的清寒。 祝今朝的指尖极轻地落在她的额间,似在试探体温,那触感隔着布帛,依旧能察觉几分微凉。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极轻的低唤,语气里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似是被她滚烫的温度惊到,打破了他一贯的冷冽。 她隐约听到,有人唤了自己的小字。 再次醒来时,安羡鱼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酸软得提不起半分气力,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连吞咽都带着灼痛感。 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眸中的依旧是破庙的残垣断壁…… 只是昨夜的篝火已燃成旺火,火光比先前旺了数倍,让她出了好多些汗。 映得庙内一片通明,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还夹杂着鱼肉烤得焦脆的香气。 两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勾得她空荡的胃袋阵阵发紧,泛起一阵难耐的饥饿感。 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指尖按在柔软的落叶床上,只觉浑身酸软无力。 抬眼环顾四周,只见祝今朝正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 他背对着她,玄色衣袍在火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祝今朝依旧戴着那顶斗笠,只是黑纱被林间穿堂风拂得往旁挪了些,露出一小截苍白清瘦的脖颈,肌肤在火光映照下,透着几分久病般的脆弱。 他受伤的左臂搭在膝上,原本缠得紧实的布条不知何时已被暗红的血渍浸透,甚至顺着布边往下渗着细密的血珠,显然是伤口再度崩开。 他的右手握着一根削得光滑的树枝,上面串着一条肥美的鱼,正悬在火堆上方慢慢烤制。 鱼肉已然烤得金黄焦脆,滋滋地冒着油花,滴落进火中,溅起细碎的火星,香气愈发浓郁。 火堆旁还架着一只小小的陶罐,罐口氤氲着袅袅白雾,里面的药汤正咕嘟咕嘟翻滚。 醇厚的药香混着草木的清苦,便是从这罐中飘散开的。 安羡鱼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祝今朝的腿,只见他的裤腿向上卷起,露出的小腿上也缠着粗布,布条早已被暗红的血渍浸染,边缘还在微微渗着新血。 原来,他腿上亦有伤,只是先前一直未曾显露。 她心头猛地一震,结合空气中的鱼肉焦香,瞬间便了然。 他定是拖着满身伤痛,忍着伤口浸水的剧痛,下了附近的山涧抓鱼;又寻来草药,生火煮药,只为替她治疗这突如其来的高热。 下水抓鱼,于他腿上的伤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那份皮肉浸水、伤口撕裂的疼痛…… 安羡鱼都不愿意去想。 安羡鱼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既有难以言喻的感激,又有挥之不去的疑惑。 似是察觉到她醒转的动静,祝今朝的动作蓦地一顿,却未立刻回头,只是将烤得金黄的鱼连带着树枝,轻轻插到安羡鱼身旁。 而后拿起陶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药汤倒进一个干净的木碗中,动作间竟透着几分娴熟。 似乎照顾她,是他的习惯。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斗笠下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冷冽的怒气,像是在斥责她的不设防。 眼底深处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冲淡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冷硬。 “你倒是心大。”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锐利,“在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男人面前睡得不省人事,就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安羡鱼张了张嘴,刚要解释几句,却被他接下来的话硬生生打断。 “生病了也一声不吭?”他的语气更冲了些,字句间带着明显的后怕,像是仍心有余悸,“浑身烫得跟炭火似的……” 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冷哼。 安羡鱼看着他怒气冲冲、仿佛要吃人似的模样,却并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人,明明是满心关心,偏要装出这般凶巴巴的样子,活像只炸毛的猫,口是心非得紧。 她压下眼底的笑意,轻声道:“是我疏忽了。” “你我皆是大靖百姓,应该如此。”祝今朝别过脸,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木碗递了过来,里面的药汤还冒着袅袅热气,黑沉沉的泛着药光,“你先前说的。” 安羡鱼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汤,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苦涩药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她与祝今朝素昧平生,虽他先前数次相助,却终究是个身份成谜的杀手。 这药汤来历不明,她怎敢轻易喝下?万一里面掺了别的东西,或是药性相克,后果不堪设想。 祝今朝将她的迟疑尽收眼底,黑纱后的嘴角似是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未发一语,只拿起另一个干净的木碗。 将陶罐中剩余的药汤匀了一半进去,而后端起自己手中的碗,仰头便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无半分犹豫,连眉峰都未曾蹙一下。 喝完药,他才抬眼看向安羡鱼,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挺警惕。” 安羡鱼望着他的举动,心头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些,却依旧未曾完全放下。 她接过他递来的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犹豫了片刻,终是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入口极苦,直冲味蕾。 呛得她轻轻咳嗽了几声,眼眶都泛了红。 可喝完后没多久,便觉一股清润之意顺着喉咙滑下,身上的燥热也似被驱散了几分,头痛竟也缓解了些许。 这药草的配伍精妙,药效着实不错,显然是懂医术之人精心配制的。 安羡鱼心中暗道,可随即又生出新的疑惑。 祝今朝分明懂得医术,昨日为何还要特意问她会不会治病,骗自己的怜爱吗? 更让她费解的是,他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渊源深厚。 可她明明是第一次见他,记忆中从未有过这道身影。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满心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她放下木碗,抬眼直直看向祝今朝,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缓与试探:“祝少侠,我们是不是见过?” 话音落下,破庙里瞬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唯有火堆噼啪作响的声音,与陶罐中药汤残留的咕嘟声。 祝今朝的动作蓦地一顿,握着树枝的手微微收紧,斗笠下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 那眼神复杂难辨,让人看不真切。 祝今朝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移开目光。 祝今朝看向跳动的篝火,声音没了往日的冷冽,竟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闪躲与委屈。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