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识妖》 第1章 卯时二刻 卯时二刻,宁波府衙门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门房老周那张永远睡眼惺忪的脸。早已候在门外的三班衙役们开始鱼贯而入,嘈杂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 叶舟站在队伍的中段,身形挺拔如青松,在略显散漫的队伍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来到宁波府已三月有余,身上那套公服浆洗得发白,却依旧保持着初来时的挺括。这是他师从金华府退休名捕李正阳学艺时养成的习惯——衣冠正,则心术正。 “刘全!” “到!” “赵奎!” “在!” …… 点卯的是刑房张班头,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年近四十,是府衙里的老资格,办案全凭经验和一张遍布城狐社鼠的关系网。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叶舟微微垂着眼,在心中默诵着昨夜翻阅的《四明郡志》中关于“海塘夜哭”的记载,试图将志怪描述与本地潮汐、地理特征相互印证。这是他近来新添的癖好,也是在屡屡碰壁后,唯一能让他感到充实的事情。 “叶舟!” “在!”他猛地抬头,声音清朗,中气十足,引得前排几个同僚回头瞥了他一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诮。 点卯完毕,张班头合上名册,目光扫过众人,清了清嗓子:“都精神点!最近码头那边不太平,四海帮和漕帮的人为了泊位的事儿龃龉不断,都把招子放亮些,别闹出大乱子。老规矩,该巡街的巡街,该坐班的坐班。” 众人应诺,随即散开。几个资历老的捕快熟稔地凑到张班头身边,低声说笑着什么,不时爆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叶舟知道,他们这是在分配那些“有油水”的片区或者案子。他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被分派任务。 果然,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张班头仿佛才看到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叶舟啊,你去趟城西荷花巷,王掌柜报官说他家晾的腊肉少了两串,你去看看,录个口供,安抚一下。” 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叶舟嘴唇动了动,想说根据《洗冤集录》及恩师所授,盗窃案无论大小,都应第一时间勘验现场,提取足迹、翻动痕迹,并询问四邻有无目击,方能…… “怎么?有问题?”张班头见他没动,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没有。”叶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躬身抱拳,“卑职这就去。” 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三个月前,他刚来时,就曾因为坚持要测量一个盗窃现场的脚印尺寸,被同僚们嘲笑了整整三天,说他“拿鸡毛当令箭”,“金华府学的尽是花架子”。最后,那案子还是张班头找了个街面上的“青皮”顶罪,快速了结。他当时据理力争,指出那青皮身高与脚印推算出的案犯身高不符,反被斥责为“不识大体,扰乱民心”。 从那以后,类似腊肉失窃、邻里争抢泼水、夫妻斗殴之类的琐事,便成了他的日常。他那些精心学来的痕检、推理、刑名律例,在这座充斥着海腥味和精明算计的港口城市里,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第2章 卯时三刻 荷花巷的王掌柜是个絮叨的老头,拉着叶舟诉了半个时辰的苦,从腊肉的选料、腌制讲到如今世风日下。叶舟耐着性子,不仅详细记录了失窃时间、腊肉特征,还仔细勘察了王掌柜家那低矮的院墙,在墙头发现了一处极细微的衣物纤维,用油纸小心包好。又询问了左邻右舍,最终锁定是隔壁顽童所为。他没有声张,只是私下找到那孩子的父母,赔了钱了事。王掌柜千恩万谢,塞给他几个铜子作茶钱,叶舟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身却将铜子丢给了巷口一个乞讨的老妪。 回到衙门已是午时,他将写好的案卷工工整整地放在刑房书吏的桌上。书吏抬了抬眼皮,哼了一声,随手将那叠纸扫到一旁,与那些字迹潦草、用语含糊的案卷混在一起。 叶舟心中一阵烦闷,信步走出衙门,拐进了斜对面一家名为“听海阁”的茶馆。这里是他的避风港。茶馆的说书人白先生是个落第秀才,肚里有些墨水,更装满了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 “叶捕快,今日来得早啊。”茶馆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姓吴,永远笑眯眯的,对这位虽不得志却始终客客气气的小捕快颇有好感。 “吴老板,老规矩,一壶粗茶,两个炊饼。”叶舟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 “好嘞!” 午后的茶馆人不多,台上白先生正在讲一段本地的逸闻:“……却说那月黑风高夜,镇海招宝山下的渔民,忽闻海上有女子歌声,缥缈凄清,循声望去,但见礁石之上,有一女子对月梳妆,身形曼妙,然面覆鳞片,眼泛蓝光!正是那‘鲛人泣珠’的异种,等那渔民大着胆子靠近,却只听‘噗通’一声,那物已潜入深海,唯余礁石上一滩水渍,数颗明珠滚落……”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叶舟却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勾勒着招宝山附近的海流图。据他所知,那一带暗流汹涌,夜间行船极其危险,所谓“鲛人”,会不会是某种利用光影和传说,故意制造恐慌,以掩盖走私或其它勾当的手段?他曾在一本番商带来的异国图志上看到过,南海有岛民擅长潜水,能长时间闭气,伪装成水怪……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是衙门的仵作老高。老高五十多岁年纪,干瘦寡言,是衙门里的边缘人物,因整日与死人打交道,众人多嫌他晦气,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叶舟,因常需核对案卷尸格(验尸报告),与他有些交集,且尊重他的专业,两人关系还算融洽。 “高叔。”叶舟招呼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没什么,听白先生讲故事。” 老高呷了口茶,浑浊的眼睛看了叶舟一眼:“又碰钉子了?” 叶舟苦笑一下,没有回答,转而问道:“高叔,您经验丰富,可曾见过……或是听过,真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影响案情的?” 老高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沙哑着嗓子道:“我验尸三十载,只信手上的刀和眼见的伤。至于神神鬼鬼……人心之诡谲,比鬼怪可怕多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在这宁波府,有些事,说不清。有些案子,上面不让深究,便会有些‘说法’流传出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奇闻异事了。” 叶舟心中一动,正想细问,却见衙门一个帮闲急匆匆跑进茶馆,找到他:“叶捕快,快回去!张班头找你,来案子了,好像……挺邪乎!” 叶舟与老高对视一眼,放下茶钱,快步赶回衙门。 刑房内气氛有些凝重。张班头背着手来回踱步,几个资深捕快也聚在一旁,面色都不太好看。 “班头,卑职回来了。”叶舟拱手道。 张班头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城东永宁街,卖豆腐的刘老六,死了。” 命案!叶舟精神一振,这是他来宁波后接触的第一桩真正的命案。“怎么死的?可有仇家?现场保护起来了吗?卑职愿前往勘验!” 他一连串的问题让张班头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勘验什么?人是吓死的!” “吓死的?” “嗯,”旁边一个姓王的捕快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神秘和幸灾乐祸,“坊间都传,刘老六是撞见‘画皮鬼’了!死状那叫一个惨,眼珠子瞪得溜圆,脸都扭曲了,像是见了极恐怖的东西。脖子上还有几道黑紫色的印子,像是……被鬼手掐的!” 画皮鬼?叶舟一怔,这又是哪一出? 张班头沉声道:“此事颇为蹊跷,已惊动了通判大人。上头要求尽快平息事态,免得引起百姓恐慌。叶舟,你……不是总念叨着要按金华府的规矩办事吗?这案子,就交给你去查了。” 叶舟心中先是涌起一股激动,终于有机会一展所长!但随即,他看到了张班头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松,以及周围同僚们脸上那种混合着怜悯、嘲讽和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他立刻明白了。这案子,要么是上面压力大,张班头不想沾手;要么是确实诡异,他们束手无策,正好推给他这个“不懂规矩”的新人来顶缸。成了,是他们领导有方;败了,是他叶舟无能,正好坐实了“金华花架子”的名声。 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朗声道:“卑职领命!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无论前方是妖魔还是人心,这既是一个陷阱,也未尝不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不再多看那些同僚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声音清晰地传来: “高叔,麻烦您带上验尸工具,随我一同前往现场。” “赵哥,请召集最先发现尸体的街坊,我要问话。” “现场周围十丈,请立刻拉起绳索,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他的指令清晰而果断,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金华府李师父门下的专业与自信。众人一时被他这股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叶舟走出衙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海腥味混合着城市特有的烟火气。永宁街的“画皮鬼”?他倒要看看,这笼罩在宁波府上空的迷雾之后,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第3章 卯时四刻 永宁街在城东不算繁华地段,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挤挤挨挨的民宅,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探出窗外,挂着的衣物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晃动。此刻,街中心那间豆腐坊前却围满了人,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恐与好奇。 叶舟带着仵作老高赶到时,两个先到的衙役正懒散地拦在门口,不让围观者靠得太近。 “叶捕快。”衙役见他来了,随意地拱了拱手,眼神里却藏着些看热闹的意味。他们都听说了,这桩“鬼案”被张班头顺手扔给了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金华来人。 叶舟没理会他们的态度,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谁进去过?” “街坊发现刘老六没出摊,拍门不开,从窗户缝里看见人倒在地上,就报了官。王捕快先前来看过一眼,确定人没了,就让我们守着,等您来。”一个衙役答道,特意强调了“等您来”三个字。 叶舟心中一沉,王捕快已经进来过了?现场很可能已被破坏。他不再多问,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双白布手套戴上——这是恩师李正阳的规矩,现场之物,尽量不徒手触碰。这个举动又引来身后衙役一阵窃窃私语。 “高叔,我们进去。”叶舟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豆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 豆腐坊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阳光,恰好照亮了堂屋中央的一片区域。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中年男子仰面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嘴角甚至歪斜,露出森白的牙齿。正是卖豆腐的刘老六。 老高不用吩咐,已放下木箱,蹲下身开始初步检验。叶舟则没有立刻去看尸体,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整个房间。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左手边是做豆腐的家什——石磨、大缸、滤布等,收拾得还算整齐。右手边是起居之所,一张方桌,几条长凳。桌子上放着半碗早已冷透的豆浆,一个缺了口的茶壶。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尸体周围。地面是夯土,不算平整。他小心地移动脚步,避免踩到任何可能的痕迹。 “体表无明显外伤,尸斑开始形成于背腰部,指压不退色,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老高沙哑的声音响起,他掰开死者的眼皮、口腔仔细看着,“瞳孔放大,面部肌肉扭曲,确系惊恐之状。至于这脖子上的印子……” 叶舟这才蹲下身,凑近观察。死者脖颈处有几道明显的黑紫色淤痕,形状不规则,乍看确实像是指印,但细看之下,却发现边缘模糊,且颜色深浅不一。 “不是掐痕。”老高言简意赅地判断,“更像是……某种东西勒绞或者死后才形成的淤血。” 叶舟点了点头,他伸手虚悬在淤痕上方比划了一下,发现这些印子的走向颇为奇怪,并非正常人手指发力的方向。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纸,迅速将颈部的淤痕形状临摹下来。 “不是被人掐死的?”旁边一个伸头张望的衙役忍不住问道,“那真是被鬼吓死的?” 叶舟没回答,他的注意力被死者紧握的右手吸引了。他轻轻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一小撮灰黑色的、像是纸钱燃烧后的灰烬散落下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极细的、颜色鲜红的纤维。 他用一方干净的白纸小心地将这些灰烬和红色纤维收集包好。接着,他继续勘查地面。由于多人进出,地面的脚印已经杂乱难辨,但在方桌脚下,他发现了一小片不明显的、略带黏性的暗红色污渍,他用竹片刮取少许,放入另一个油纸包。 做完这些,他才起身,走到那扇小窗前。窗棂是旧木,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新鲜的划痕。他探出头向外望去,外面是豆腐坊的后院,堆着些柴火,院墙矮小,轻易便可翻越。 “发现尸体的街坊还在吗?”叶舟走出门外,问道。 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妇人被推了出来,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说:“是、是民妇。早上想来买豆腐,叫门没人应,从、从这窗户缝里……”她指着那扇小窗,“就看到刘老板躺在那儿,瞪着眼,可吓人了!” “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常动静?”叶舟问。 妇人努力回想,摇了摇头:“没有,睡得沉。不过……前几天就听刘老板嘀咕,说夜里总听到有人敲窗,起来看又没人。还说……说是撞了邪,要去求张道符……” “撞邪?”叶舟捕捉到这个字眼,“他可说了具体是什么?” “那倒没有,就说心里发毛。”妇人道,“刘老板人挺老实,就是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生意都懒得做。” 叶舟又询问了左邻右舍,得到的说法大同小异。刘老六为人本分,独自经营这间小豆腐坊,与人为善,并未听说与谁结怨。只是近半个月来,确实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豆腐时做时歇。 问话间,叶舟注意到人群外围,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正探头探脑,见叶舟目光扫来,立刻缩回头去。 “那是谁?”叶舟问旁边的衙役。 衙役瞥了一眼,不在意地说:“哦,街口算命的胡瞎子,也是个好事的主。” 叶舟记下了这个细节。现场初步勘查完毕,他让衙役安排将尸体运回衙门殓房,做进一步检验,并嘱咐务必保护好现场,他可能还要再来。 回衙门的路上,叶舟沉默不语,脑海中梳理着线索。非掐毙,颈痕古怪,手中灰烬,窗棂划痕,死者近期心神不宁,夜闻异响……还有那个看似无关的算命先生。这一切,真的能用“画皮鬼”来解释吗? 他将收集到的灰烬和红色纤维、桌面刮取的污渍分别交给老高,请他帮忙查验成分。老高默默接过,没有多问。 刚进衙门,就听见王捕快的大嗓门在刑房里嚷嚷:“……我看就是被鬼吓破了胆!那脸色,那眼神,准没错!叶捕快不是能耐大吗?让他抓鬼去呗!” 见叶舟进来,刑房内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张班头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问:“叶舟,现场看过了?情况如何?可需增派人手……‘协助’你抓鬼?”话语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叶舟面色平静,拱手道:“回班头,现场已初步勘验。死者刘老六死因确有可疑,并非简单的惊吓致死,也非被人扼颈。颈部的淤痕形状奇特,且在其手中发现不明灰烬及红色纤维,需进一步查验。卑职认为,此案需详加调查,而非以‘鬼怪作祟’草率结案。”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一番话说得刑房内安静下来。张班头放下茶杯,脸上有些挂不住:“哦?那你待如何?” “卑职请求查阅刘老六的户籍卷宗,并走访其亲友邻里,了解其近日行踪及与人往来情况。同时,需对现场提取的证物进行检验。”叶舟不卑不亢。 “哼,随你。”张班头挥挥手,语气冷淡,“不过叶舟,别忘了通判大人的意思,案子要查,但也要顾及影响,别弄得满城风雨。给你五天时间,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按意外猝死上报。” 五天时间,侦破一桩毫无头绪的疑案?这分明是刁难。但叶舟没有争辩,只是应了声:“卑职遵命。” 他转身走向存放卷宗的偏房,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装什么能人…” “看他五天之后怎么交代…” 叶舟充耳不闻。他在卷宗室呆了半个时辰,查清了刘老六的基本情况:父母早亡,未曾娶妻,独居在永宁街豆腐坊,并无复杂社会关系。 傍晚时分,他再次出了衙门,没有穿公服,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先是去了永宁街口。那个算命的胡瞎子正准备收摊。 “先生留步。”叶舟上前,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卦摊上,“想向先生打听点事。” 胡瞎子看到铜钱,小眼睛亮了亮,捋着山羊胡:“这位公子想问什么?前程还是姻缘?” “想问今早永宁街豆腐坊的事。” 胡瞎子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公子是衙门的人?” 叶舟不置可否:“先生似乎对那事颇为关心?” 胡瞎子干笑两声:“这个…街里街坊的,出了这等邪事,难免好奇。” “听说刘老六生前曾觉得自己‘撞邪’?”叶舟盯着他的眼睛,“先生可知内情?” 胡瞎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瞒您说,刘老六…前几日的确来找过老朽。” “哦?所为何事?” “他说…夜半总闻女子哭声,还有挠窗之声,起来看却什么都没有。心神不宁,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求老朽给画道符镇一镇。”胡瞎子道,“老朽便卖了他一道‘镇宅安神符’。” “符呢?” “他当时就烧化兑水喝了…看来是没什么用啊。”胡瞎子叹了口气,“老朽早就看出他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劝他出远门避一避,他不听啊…” 叶舟心中冷笑,这套说辞,不过是江湖术士事后诸葛亮的惯常伎俩。但他面上不动声色:“除了听到异响,他可还说过别的?比如,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捡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胡瞎子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他就是怕,觉得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离开卦摊,叶舟信步走向“听海阁”茶馆。华灯初上,茶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吴老板见他来了,热情招呼,白先生也在台上,正说到一段本地的典故。 叶舟依旧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茶,几样小菜。他没有急着去找白先生,而是静静听着台上的说书,脑中却不断回放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那诡异的颈痕,灰烬,红色纤维,窗棂的划痕,还有胡瞎子的话。 女子哭声…挠窗之声…镇宅符… 若排除鬼怪,什么人,或者什么方法,能制造出这种效果,让一个成年人活活吓死?那颈部的淤痕,绝非人力掐握所致,倒像是…某种工具? “叶捕快今日似乎心事重重。”不知何时,白先生已说完了书,坐到了他对面,吴老板也笑眯眯地端来一碟花生米。 叶舟抬眼,看着眼前这两位算是他在宁波府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心中微微一动。他压低声音,将今日“画皮鬼”案的蹊跷之处,择要说了出来,略去了衙门内部的倾轧,只说是自己奉命调查,觉得疑点甚多。 “……非掐毙,却有诡异颈痕,手中握有纸灰与红色纤维,死者生前曾闻女子夜哭与挠窗之声。”叶舟总结道,“白先生博闻强识,吴老板见多识广,依二位之见,这像是‘画皮鬼’所为吗?或者,本地可曾有过类似的传说、案例?” 白先生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缓缓道:“《聊斋》中之画皮,乃是恶鬼披人皮,以色惑人,窃其心肝。与此案情形,似乎并不完全吻合。倒是…老夫曾在一本野史杂谈中看过一种‘傀儡戏’的记载,戏班之人能以丝线操控人偶,惟妙惟肖,于夜间表演,远观如同真人,甚至能模仿哭声。若有人以此装神弄鬼…” 吴老板也凑近低声道:“红色纤维…老弟,你可知道城南‘彩绣坊’?那里专织一种‘血蚕丝’,颜色鲜红如血,极其坚韧,价比黄金,多是供应给…海那边的倭商或者南边的豪富,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血蚕丝?傀儡戏?叶舟心中剧震。白先生和吴老板提供的线索,仿佛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投入了两块关键的石子。 若有人利用类似傀儡戏的手法,夜间在刘老六窗外制造异响、甚至模拟鬼影,再用某种特殊工具(比如坚韧的丝线)制造颈部的诡异勒痕(或许本想伪装得更像掐痕,却因某种原因未能成功),那么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这不是鬼怪索命,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必定对刘老六的作息、心理了如指掌,并且具备获取“血蚕丝”这类稀有材料,或者懂得操弄“傀儡”技巧的条件。 动机呢?刘老六一个卖豆腐的,为何会引来如此处心积虑的杀身之祸?他手中紧握的纸灰,又代表着什么? 叶舟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已经触摸到了网的边缘。他谢过白先生和吴老板,匆匆结账离开。他需要立刻去找老高,确认证物的检验结果,尤其是那些红色纤维,是否就是“血蚕丝”! 夜色中的宁波府,灯火阑珊,海风带来湿润的咸腥气。叶舟快步走在青石街道上,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不再是迷茫与压抑,而是一种猎手锁定目标般的专注与锐利。 “画皮鬼”? 他倒要看看,这层画皮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人心鬼蜮的面孔。五天时间,足够了。 第4章 卯时五刻 殓房内,油灯如豆,映得老高沟壑纵横的脸庞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与防腐剂混合的气味,冰冷而压抑。 “你猜得没错,”老高将一片薄薄的琉璃镜片递给叶舟,镜片下是几根纤细的红色纤维,“这红色丝线,韧劲极强,寻常刀剪难以轻易割断,且色泽鲜亮,遇水不褪,与传闻中的‘血蚕丝’特征吻合。城南彩绣坊,确实出产此物,但产量极少,管控极严,流到市面上的,不多。” 叶舟接过镜片,仔细观察着那在灯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红丝,心中疑云更甚。血蚕丝,价比黄金,绝非刘老六一个卖豆腐的所能接触,也更不该出现在他的死亡现场。 “还有这个,”老高又推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叶舟从刘老六手中收集的灰烬,“主要是黄表纸和少许朱砂燃烧后的残留,常见于民间祭祀或……符箓之法。另外,桌上刮取的那点污渍,初步看,像是某种特制的胶脂,带有轻微的腥气,具体成分还需时间研判。” 符箓灰烬,特制胶脂,血蚕丝……线索零碎,却隐隐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叶舟谢过老高,将这些证物小心收好。凶手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能接触到稀有昂贵的血蚕丝,懂得利用符箓、异响制造恐慌,甚至可能使用某种类似傀儡戏的手段。但这动机,依旧迷雾重重。 离开衙门时,已是戌时三刻。夜色深沉,宁波府结束了白日的喧嚣,渐归寂静,唯有勾栏瓦舍的方向还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叶舟没有回住处,而是再次走向永宁街。他要去印证白先生关于“傀儡戏”的猜测,看看夜间的那扇窗,是否能揭示更多秘密。 白日的围观者早已散去,豆腐坊被衙役贴了封条,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阴森。叶舟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后院,凭借矫健身手,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 院内杂草丛生,堆着柴薪。他走到那扇小窗外,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审视窗棂上的那几道新鲜划痕。痕迹很浅,杂乱无章,不像是撬锁工具所致,反而更像是……某种坚韧的丝线反复摩擦、勒绊留下的印记!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夜深人静,有人潜伏在这后院,利用血蚕丝操控着某个附着符纸或是涂抹了特制胶脂的、状似鬼影的“东西”,在窗外晃动、拍打,制造异响和恐怖景象。那特制胶脂,或许就是用来将某些轻巧之物暂时固定在窗棂上,或者增强摩擦,方便丝线操控? 刘老六连日惊吓,心神恍惚,昨夜子丑之交,或许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查看,凶手趁机用坚韧的血蚕丝透过窗缝进行勒绞,试图制造鬼掐脖的假象,却因仓促或角度问题,未能形成标准指痕,反而留下了那些古怪的淤痕。刘老六在极度惊恐与窒息中倒下,临死前,或许抓到了凶手用来制造符箓效果的、未来得及完全烧毁的符纸一角? 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关键还在于动机。刘老六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小贩,为何会被人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置于死地? 叶舟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后院的每一个角落。忽然,他在墙角一丛茂密的杂草下,发现了一小片被踩实的泥土,旁边似乎还掉落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拨开杂草,捡起那物——是一个小小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木质构件,雕刻精巧,像是某种机关零件的一部分,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与桌上刮取物类似的胶脂。 傀儡!叶舟心中一震。白先生的推测,可能性极大! 他将这小小的木构件紧紧攥在手心,感觉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现在,他需要找到连接血蚕丝、傀儡戏与刘老六之间的那条线。 第二天一早,叶舟先去了城南的彩绣坊。彩绣坊门面不算大,却自有一股矜贵之气,往来客人衣着光鲜。叶舟亮出腰牌,直接找到了坊主。 听闻询问血蚕丝,那胖乎乎的坊主立刻面露难色:“官爷,这血蚕丝乃是小店镇店之宝,一年也产不了几两,皆有账可查,主要供给几位固定的老主顾,或是……上面的大人定制官服绣样所用,绝无可能流落到市井小民手中。” “近半月,可曾出售或者遗失过血蚕丝?”叶舟追问。 坊主翻看了一下账册,肯定地摇头:“没有。最近一笔交易是在上月,织造局李大人府上定制了一批。再往前……就是三个月前,一位海商买走了一些。”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叶舟沉吟片刻,换了个问法:“那么,坊内可曾有工匠离职?或者,有无技艺精湛,尤其擅长制作……精巧织物构件的师傅?” 坊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舟会问这个:“工匠流动是常事。不过……若说擅长精巧构件,倒是有个老师傅,姓韩,手艺极好,尤其擅长用丝线编织各种玲珑球、小动物,栩栩如生。不过他年前就因病回家休养了,就住在城西。” 叶舟心中一动,记下了韩师傅的住址。离开彩绣坊,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韩师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叶舟找到他时,他正坐在院中晒太阳,脸色蜡黄,不时咳嗽,确实是一副久病之躯的模样。 听闻叶舟打听血蚕丝和精巧编织,韩师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摇头道:“官爷,小老儿病了很久,早就不碰那些东西了。血蚕丝更是坊内禁物,小老儿从未私自动用过。” 叶舟观察着他的神色,没有强求,转而拿出那个在刘老六后院发现的木质小构件:“老师傅可见过这类东西?” 韩师傅接过构件,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胶脂残留,眼神微微变化,但最终还是摇头:“不曾见过。像是……机巧玩具上的零件吧,街面上应该能找到。” 叶舟知道他有所隐瞒,但眼下没有证据,不便打草惊蛇。他留下些铜钱,说是给老师傅买药,便告辞离开。走出大杂院,他并未远去,而是在巷口找了个茶摊坐下,暗中观察。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进了大杂院,片刻后又匆匆离开。叶舟悄悄尾随其后,发现那人径自走进了……城东富商赵员外家的后门! 赵员外?叶舟眉头紧锁。赵家是宁波府有数的豪商,主要做海上贸易,家资巨万,与官府往来密切。刘老六的案子,怎么会牵扯到赵家? 他立刻转向府衙户房,调阅赵家的卷宗。赵家明面上的生意并无问题,但叶舟注意到一条不起眼的信息:赵家名下,在永宁街附近,有一处不大的旧仓库,近几个月似乎有人员频繁进出。 永宁街……仓库……叶舟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他再次回到永宁街,没有去豆腐坊,而是在周边细细查访,重点询问赵家那座仓库的情况。 几个街坊反映,那仓库原本闲置,近两个月确实常有人在夜间活动,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做什么。有人曾闻到里面传出过奇怪的药水味,还有人隐约听到过类似机括转动的轻微声响。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开始向着赵家汇聚。血蚕丝(赵家作为海商有可能通过特殊渠道获得)、傀儡戏(需要能工巧匠和隐蔽场所)、动机(刘老六的豆腐坊恰好位于赵家仓库附近,是否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秘密?)、还有那个从韩师傅处出来进入赵府的管家…… 叶舟站在街角,望着赵家那高墙大院,心中凛然。此案若真与赵家有关,牵扯必大,绝非他一个小小捕快能轻易撼动。张班头他们,是否早就知道些什么,才将此案像丢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他? 距离五日之限,只剩三天。 当晚,叶舟再次来到听海阁。他将今日的发现,尤其是牵扯到赵家的情况,低声告知了白先生和吴老板。 “赵家?”吴老板胖胖的脸上笑容收敛,压低声音,“老弟,这可棘手了。赵员外手眼通天,与知府大人、漕帮、甚至海那边的倭商都有交情。若无铁证,动他不得。” 白先生也捻须沉吟:“若真与赵家有关,那这‘画皮鬼’恐非单纯杀人灭口那么简单。赵家仓库……奇怪药水……机括声响……老夫想起一桩旧闻,前朝曾有倭国忍者,擅用丝线、烟雾、机关之术,行暗杀刺探之事,其手段诡谲,常被无知百姓视为鬼魅。” “白先生是说,赵家可能借仓库之地,窝藏或接洽此类人物,进行某些隐秘勾当,而被刘老六无意中窥见端倪,故而被灭口?”叶舟顺着他的思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若真如此,那这案子背后,可能就是通敌叛国的泼天大罪! “这只是老夫臆测,做不得准。”白先生谨慎道,“但赵家与倭商往来密切,确是事实。” 叶舟心中已然明了。无论真相如何,他都必须潜入那座仓库,一探究竟。这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找到铁证的方法。 “吴老板,白先生,今夜之事,还请保密。”叶舟起身,郑重拱手。 “叶捕快放心。”吴老板肃容道,“你自己……千万小心。” 白先生也道:“若有需援手之处,老夫虽一介书生,也认得几个有肝胆的朋友。” 叶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了点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他需要回去准备一下,夜探赵家仓库,凶险未知,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宁波府的夜,更深了。繁华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叶舟知道,他正在一步步揭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他的对手,远非什么“画皮鬼”,而是盘踞在这座城市阴影里的,真正的庞然大物。 第5章 卯时六刻 回到赁居的小屋,叶舟闩好门,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箱子。箱子里整齐叠放着他从金华带来的旧物,最底下是一件深蓝色的夜行衣,轻薄透气,还有一套特制的工具——恩师李正阳当年行走江湖所用,传给了他,却一直没机会动用。 他换上夜行衣,将工具一件件检查、佩戴:飞虎爪、迷烟筒、匕首、几样小巧的开锁工具,还有那包着血蚕丝和木质构件的油纸包。最后,他拿起那本边角已磨损的《洗冤集录》,从中取出一页小心折叠的宁波府城详图,这是他用第一个月俸禄找书坊绘制的,上面已用炭笔标注了许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叶舟如同一道青烟,融入宁波府浓稠的夜色中。他避开打更人的路线,专走僻静小巷,身形在月光的阴影里快速移动。夜风带来咸腥的海港气息,混合着远处三江口(甬江、余姚江、奉化江交汇处)传来的潮湿水汽。 赵家那座位于永宁街附近的旧仓库,离豆腐坊不过一射之地,背靠一条名为“濠河”的城内漕运支流,方便货物装卸,位置可谓闹中取静。叶舟伏在仓库对面一座宅院的屋脊后,仔细观察。 仓库比想象中要大,黑黢黢地矗立在河边,高墙无窗,只有临河一面开有方便货物进出的水门,此刻紧闭着。正面是一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看起来守卫并不森严。但叶舟注意到,仓库周围的几个制高点,包括不远处一座废弃的望火楼,都隐约有人影晃动——是暗哨! 果然有鬼。他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借着薄云遮月的片刻昏暗,他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利用墙角的阴影和几棵老树的掩护,迂回靠近仓库临河的背面。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散发出淡淡的淤泥和水藻气味。他选择从此处潜入,正是因为水路往往是防守相对薄弱之处。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冰冷的河水中,泅渡到仓库水门下。水门由粗大的木栅栏构成,锁扣在水下。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凭借触觉摸索锁具。是一把常见的黄铜水锁,结构不算复杂。他从工具囊中取出两根细长的铁签,在水中小心拨弄,片刻后,锁芯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闪身而入,立刻将水门恢复原状。仓库内部空间极大,堆放着不少蒙着帆布的货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货物与那股他在木质构件上闻到过的、淡淡的特制胶脂味混合的怪异气息。更重要的是,他隐约听到仓库深处传来压抑的、规律的机括转动声,以及极轻微的、类似织机运作的“咔咔”声。 他借着货箱的掩护,向内潜行。越往深处,那股胶脂味越浓,机括声也越清晰。终于,在绕过一堆高大的货箱后,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仓库中央被清理出一片空地,周围点着几盏昏黄的牛角灯。七八个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忙碌,他们操作的并非普通织机,而是一种结构精巧、布满齿轮和连杆的复杂木制机械。机械的一端,晶莹剔透、泛着血光的蚕丝正在被飞快地编织,并非织成绸缎,而是在构成某种……立体的、网状的结构!旁边的工作台上,散落着许多与他手中那个类似的木质构件,以及一些已初具雏形的、巴掌大小、形如鸟雀或昆虫的编织物。那些“鸟雀”的骨架由细木构成,覆以血蚕丝编织的“肌肉”和“羽毛”,眼珠竟是某种会反光的琉璃,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更远处,一个身着深色短打、身形精悍、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的汉子,正对着一个悬挂的木桩练习。他手法诡异,十指翻飞间,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木桩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闪避、攻击动作,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那丝线,在灯光下偶尔反射出细微的红光——正是血蚕丝! 倭国傀儡术!白先生的猜测竟是真的! 叶舟心中巨震,屏住呼吸,仔细观察。他发现那些工匠分工明确,有的负责制作骨架,有的负责用特制胶脂粘合,有的则专门操控那种复杂机械编织血蚕丝。他们手法熟练,却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麻木,仿佛只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而那个练习的倭人,显然是在熟悉这种以血蚕丝操控的新型傀儡。 就在这时,仓库侧门打开,两个人影走了进来。前面一人正是叶舟白天跟踪过的那个赵府管家,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锦缎长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正是富商赵员外! “松平先生,”赵员外对那练习的倭人客气地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一丝急切,“进度如何?那边催得紧。” 那被称为松平的倭人停下动作,操着生硬的官话:“赵桑,放心。血蚕丝,很好,比我们之前的丝,更韧,更不易察觉。这些‘雀’,很快就能完成。只是,驱动它们的‘心’,还需要时间调试。” “那就好,那就好。”赵员外搓着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只要这批‘货’能顺利送到北边,助……大人成事,日后这宁波府的市舶司,还不是你我囊中之物?”他压低声音,但在这寂静的仓库里,叶舟听得清清楚楚。 北边?大人?市舶司?叶舟心脏狂跳。这已远超普通的杀人灭口,赵家竟是在利用血蚕丝为某个北方权贵制作用于刺探或传递消息的微型傀儡(雀),意图染指掌控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刘老六定是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夜间运输材料或测试傀儡的动静,才招致杀身之祸!那“画皮鬼”的戏码,恐怕是这松平顺手用傀儡术玩的把戏,意在掩盖真正的阴谋! 必须拿到证据!叶舟目光扫过工作台,锁定了一卷尚未使用的血蚕丝,几个已完成的“雀”型傀儡,还有旁边几页画着复杂结构图的稿纸。他悄悄移动,试图靠近。 然而,就在他伸手即将触到那卷血蚕丝的瞬间,脚下不慎碰到了一根连接某个机括的、几乎透明的牵引线!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报警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仓库的寂静! “有人!”松平反应极快,厉喝一声,目光如电般扫向叶舟藏身之处。那赵员外和管家更是吓得脸色煞白。 “抓住他!”赵员外尖声叫道。 刹那间,几个原本麻木工作的工匠眼中凶光毕露,竟纷纷从工具台下抽出短刃,配合着松平,呈合围之势向叶舟扑来!这些哪里是普通工匠,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叶舟心知不妙,当机立断,不再隐藏,身形暴起,目标直指工作台上的证据!他一把抓起那卷血蚕丝和几张结构图塞入怀中,同时伸手去抓那几个完成的“雀”。 “八嘎!”松平怒骂一声,手腕一抖,数道红光闪过,血蚕丝如同毒蛇般射向叶舟的手腕和脚踝,速度快得惊人! 叶舟一个铁板桥,险险避开,丝线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生疼。他顺势一脚踢翻工作台,木屑、构件、工具四处飞溅,暂时阻了阻对方的合围之势。他不敢恋战,转身就向水门方向突围。 “拦住他!不能让他跑了!”赵员外气急败坏地喊道。 两名“工匠”一左一右持刀劈来,刀法狠辣,绝非寻常护院。叶舟拔出匕首,格开一记劈砍,另一只手迅速掏出迷烟筒,猛地砸向地面。 “噗——”一股浓密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遮挡了视线。 “小心烟!”松平喝道,但他自己却不受影响,听声辨位,血蚕丝再次无声无息地袭来,缠向叶舟的腰部。 叶舟在烟雾中左冲右突,凭借记忆和感觉向水门方向移动。腰间一紧,已被丝线缠住,那丝线坚韧异常,匕首划过竟只能留下浅痕。他心中发狠,运足力气,一个旋身,将丝线另一端的松平带得一个踉跄,同时匕首反向一切,终于将丝线割断,自己也因用力过猛撞在了一个货箱上。 他闷哼一声,不顾疼痛,趁机冲到水门前,猛地撞开,纵身跃入冰冷的濠河之中。 “放箭!快放箭!”岸上传来赵员外气急败坏的吼声。 几支弩箭“嗖嗖”地射入水中,擦着叶舟的身体掠过。他潜入水底,奋力向对岸游去。怀中紧紧护着那用油纸包裹、勉强未湿的证据。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的神经,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他爬上对岸,拧干衣服上的水,回头望去,仓库方向人影晃动,显然还在搜索。他不敢停留,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 这一夜,月探秘仓,虽险象环生,却终于撕开了“画皮鬼”案的重重迷雾,露出了其下通敌叛国的狰狞一角。叶舟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怀中的证据,不仅关乎刘老六的冤屈,更可能搅动整个宁波府,乃至更深远地带的局势。 第6章 卯时七刻 冰冷的河水似乎还附着在皮肤上,带着濠河特有的淤泥与腐朽气息。叶舟回到赁居的小屋,闩紧门扉,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才允许自己剧烈地喘息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脱下湿透的夜行衣,手指因寒冷和紧绷后的松弛而微微颤抖。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摸索着走到桌前,将怀中小心翼翼护着的油纸包取出——那卷晶莹的血蚕丝,几张墨迹未干的结构图,还有他在混乱中顺手捞起的两个已完成的小巧“雀”型傀儡。 将证据在桌上摊开,叶舟就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着它们。那“雀”做得极其精巧,血蚕丝编织的羽毛纹理分明,琉璃眼珠在黑暗中泛着幽光,腹腔内是更复杂的木质齿轮与连杆,核心处嵌着一小块不知名的、散发着微弱胶脂味的黑色物质。结构图上,则详细绘制了这种“雀”的骨架分解、丝线牵引节点,以及一种利用机括和那黑色物质驱动的原理简图,旁边标注着一些扭曲的、他看不懂的倭国文字。 这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赵员外与倭人松平口中的“北边的大人”、“市舶司”,像两块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宁波府的上空。刘老六,一个微不足道的卖豆腐的,他的死,竟然只是这巨大阴谋掀开的一角?自己无意中,竟撞破了如此泼天的大事?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比濠河的冰水更刺骨。他想起张班头将案子丢给他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同僚们的嘲讽与孤立。他们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早已被渗透,或者选择了明哲保身?衙门之内,还有谁可以信任?通判大人?知府大人?他们在这张网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连俸禄都时常被克扣的小捕快。对手却是盘踞宁波多年的地头蛇赵员外,以及手段诡谲、背后可能牵扯境外势力的倭人。将证据直接上交?若上司与此事有牵连,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这些拼死得来的证据会瞬间消失,他自己也可能“被消失”。暗中调查?凭一己之力,如何对抗这庞大的阴影?刘老六的下场就在眼前。 恩师,若您在此,会如何抉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本随身携带的《洗冤集录》。恩师李正阳一生耿直,教导他的是“人命大如天”,“律法之下,人人平等”。可眼前的局面,早已超出了普通刑案的范畴,牵扯的是官场、利益、乃至……国事。 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最安全的选择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刘老六案以“惊吓猝死”结案,这是张班头和通判大人最初就期望的。他可以继续做他的“点卯王”,在奇闻异事中寻找慰藉,苟全于这复杂的世道。 但另一个声音,来自他内心深处从未泯灭的正义与热血,来自恩师的教诲,也来自看到刘老六尸体时的那份刺痛,都在尖锐地反对。 如果连我都退缩,那刘老六就白死了吗?这通敌叛国的阴谋,就任由它滋长吗?我读圣贤书,习刑名术,为的难道只是苟且偷安? 他想起发现刘老六手中灰烬时的那份执着,想起在仓库中看到那倭人操控傀儡时的震惊与愤怒。有些线,不能越过。有些事,知道了,就无法装作不知道。 良久,叶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犹豫和恐惧都排挤出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不能退。不仅是为了给刘老六讨个公道,更是为了心中那份未曾磨灭的信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莽撞地硬碰硬。 必须借助外力,必须找到可靠的盟友。 他将证据重新用油纸包好,寻找屋内最隐蔽的藏匿之处。最终,他挪开墙角一块松动的青砖,将油纸包塞了进去,再仔细恢复原样。这些证据,是他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大的危险。 然后,他坐下来,开始仔细复盘整个事件,尤其是仓库中听到的每一句对话,看到的每一个细节。赵员外提到“北边的大人”,需要这些傀儡“雀”“助成事”,目标是“市舶司”。什么样的“事”需要用到这种精巧的、不易察觉的傀儡?刺探军情?传递密信?还是……其他更阴毒的用途?而掌控市舶司,就意味着掌控了东南沿海海上贸易的命脉,其间的利益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那个倭人松平,显然精通傀儡术与刺杀之术,是此计划的关键执行者。那些“工匠”,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工人。赵家提供场地、资金,可能还有官方层面的掩护。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目标明确的阴谋团体。 而他自己,现在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赵家此刻必定在全城秘密搜捕昨夜潜入者。他们不确定潜入者是谁,拿到了多少证据,但肯定如同惊弓之鸟,会加紧抹除一切痕迹。 **时间不多了。** 叶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天亮后,他如同往常一样,准时到衙门点卯。他刻意表现得与平日无异,甚至带着一丝查案受阻的沮丧。张班头见到他,例行公事地问了句:“叶舟,‘画皮鬼’案查得如何了?五日之期可近了啊。” 叶舟垂下眼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回班头,仍在走访,暂无……确凿进展。那刘老六人际简单,现场也无更多线索,或许……或许真是意外。” 张班头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宽慰”道:“嗯,查案嘛,有时就是这样,尽力就好。不必太过执着。”那眼神深处,却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叶舟心中冷笑,面上却唯唯诺诺。他注意到,今日衙门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几个与赵家有些来往的胥吏,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探究。他佯装不知,点卯后便借口去永宁街附近再走访,离开了衙门。 他没有直接去听海阁,而是在城里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后门溜进了茶馆。 吴老板见到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压低声音:“老弟,你昨晚……没出什么事吧?今天一早,市面上就有些风声,说赵家库房进了贼,丢了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赵员外大发雷霆,派了不少家丁四下打听。” 叶舟心中一凛,赵家的反应果然迅速。他将吴老板和白先生引到内间,关好门,才将昨夜所见所闻,除了藏匿证据的具体地点外,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包括他的分析和担忧。 “……事情便是如此。刘老六之死,恐只是冰山一角。赵家与倭人勾结,所图非小,可能危及海防乃至朝局。”叶舟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吴老板和白先生听完,脸上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通倭……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吴老板倒吸一口凉气,“赵德昌(赵员外)真是利令智昏!” 白先生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事确已非你一力所能及。衙门之内,敌友难辨,贸然上报,风险极大。”他看向叶舟,“叶小友,你欲如何?” “我需要帮手,需要将消息送出去,送到……能信任的,且有能力干预此事的人手中。”叶舟目光坚定,“但我初来乍到,在官场并无根基。二位久居宁波,见多识广,可知这宁波府内外,可有哪位大人,是真正清廉刚正,且不畏权贵的?” 吴老板和白先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思索。 “或许……有一人可试。”白先生缓缓道,“浙江按察使司佥事,王守仁王大人。” “王守仁?”叶舟一愣,这个名字他似乎在金华时便听过,据说是个学问大家,提倡“心学”,但为官如何,他并不清楚。 “正是。”白先生眼中露出一丝敬意,“王大人虽以学问名世,但为官刚直,屡平贼寇,现任提督学政兼巡海道佥事,分管刑名与海防,恰是职权所在。且他并非本地官员,与宁波各方势力瓜葛较少。只是……王大人行踪不定,时常深入沿海卫所巡查,此刻是否在宁波,却不好说。” 按察使司佥事,分管刑名海防!这确实是职权上能压制宁波府,并且可能对此事感兴趣的上官!叶舟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无论如何,这是一线生机。”叶舟下定决心,“必须设法联系上王大人。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稳住赵家,不能让他们狗急跳墙,销毁证据或杀人灭口。” “你是想……”吴老板若有所悟。 “我需要演一场戏。”叶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一场让赵德昌以为我查错了方向,或者已经放弃追查的戏。让他放松警惕,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压低声音,将自己的初步想法说了出来。包括继续在永宁街附近装模作样地调查,甚至散布一些关于刘老六可能因债务或旧怨惹上麻烦的流言,将水搅浑。 “同时,白先生,吴老板,还请你们动用关系,务必尽快查明王守仁王大人的确切行踪。这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白先生和吴老板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知道,自己已被卷入这场巨大的风波,但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轻却目光坚定、心思缜密的小捕快,他们心中也生出了一股豪气与责任。 “放心,叶小友(老弟),我们这就去办。” 离开听海阁时,已是午后。阳光刺眼,街市依旧喧嚣。叶舟走在人群中,感受着这份虚假的平静。他知道,暗潮已然汹涌,脚下的土地并不坚实。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感受着那份孤注一掷的决心。 第7章 卯时八刻 接下来的两日,叶舟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他依旧每日准时点卯,面对张班头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询问,他脸上的挫败感日益浓重。“班头,那刘老六的案子……卑职无能,实在查不出更多了。街坊邻里问遍了,都说他老实本分,许是……许是真如王捕快所言,时运不济,撞了邪祟。”他甚至在一次“无意”的闲聊中,向几个同僚透露,发现刘老六生前似乎欠着街口胡瞎子几个小钱,暗示可能因债务纠纷引来祸端,只是苦无证据。 这消息如同滴入油锅的水,迅速在衙门底层传开,自然也流向了有心人的耳朵。叶舟能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监视着他的目光,似乎松懈了些许。张班头甚至难得地“体恤”了他一回,将一桩城外村落耕牛走失的琐事派给了他,美其名曰“换换脑子”。 叶舟欣然领命,骑着衙门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出了城。他确实需要暂时离开宁波府城的漩涡中心,一方面麻痹对手,另一方面,他也需要空间冷静思考,并尝试联系白先生和吴老板可能找到的线索。 城外阡陌纵横,稻田青绿,远处是蜿蜒的海塘和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大海。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拂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按图索骥,找到了丢失耕牛的村落,草草询问了几句,做了记录,便借口勘察周边地形,信马由缰地登上了附近一处可以眺望海景的高坡。 王守仁……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盘旋。恩师李正阳在金华时,似乎也曾提起过此人,言语间颇为推崇,称其不仅学问精深,更难得的是“知行合一”,于军政刑名皆有建树。若真能得此人援手,局面或可扭转。但按察使司佥事,对于他这等微末小吏而言,不啻于天上的人物。如何能见到?见到了,又如何取信于他?自己手中的证据,分量足够吗? 他望着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帆影,那是往来于宁波港的商船,其中是否就有赵家,或者与那倭人松平有关的船只?这繁华的海贸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暗流?叶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仿佛一叶孤舟,行驶在迷雾笼罩的惊涛骇浪之中,方向难辨,危机四伏。 在城外磨蹭到日落时分,叶舟才慢悠悠地骑马回城。他没有直接回衙门复命,而是绕道去了听海阁。 茶馆里依旧热闹,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水浒》。吴老板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见到叶舟,眼神微不可察地交汇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叶舟心中一沉,知道暂时还没有王守仁的消息。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看似在听书,实则心神不宁。直到说书结束,茶客渐散,白先生才抱着三弦,慢悠悠地坐到了他对面。 “叶小哥,”白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王大人行踪打听到了些。三日前,他确在镇海卫巡查军备,按行程,约莫还需三五日方能返回宁波府城。” 三五日……叶舟指尖微微一颤。时间比他希望的更长。赵家那边,能稳住这么久吗? “不过,”白先生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老夫另有一条线索,或可一搏。听闻王大人身边有一随从,姓陆,是其心腹,颇受信任。此人好酒,尤喜城西‘刘伶醉’的十年陈酿花雕。每日戌时前后,若无要事,常会去小酌几杯。” 叶舟的心脏猛地一跳。王大人身边的随从!这确实是一个迂回接近的机会!若能先说服这位陆随从,或许就能搭上王守仁的线。 “消息可靠吗?”叶舟强压住激动,低声问。 “八成把握。”白先生捻须道,“是老夫一位旧友,曾在镇海卫当差,与那陆随从有过数面之缘,知其嗜好。” “多谢先生!”叶舟由衷感激。白先生和吴老板,是他在这孤城之中,难得的温暖与依靠。 “小心为上。”白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三弦,又恢复了那副落魄说书人的模样,蹒跚着离开了。 戌时初,城西“刘伶醉”酒馆。这里不算豪华,但酒香醇厚,是不少老酒客的聚集地。叶舟换了一身普通的棉布长衫,提前到了这里,选了个不起眼但能观察门口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酒,两碟小菜,慢慢啜饮着,目光却时刻留意着进出的客人。 约莫过了两刻钟,一个穿着青色劲装、腰佩短刀、身形精干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一看便是行伍出身。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丢下几个铜钱:“老规矩,一壶花雕,切半斤酱牛肉。” 掌柜的显然认识他,笑着应下:“好嘞,陆爷稍坐。” 陆爷!叶舟精神一振,目标出现了。 他看着那陆随从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自斟自饮,并不多言,只是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周围,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叶舟没有立刻上前,他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也在观察此人的性情。 酒至半酣,陆随从的脸上微微泛红,眼神也柔和了些许,但仍不失警觉。叶舟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端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走到陆随随的桌前,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底层小吏的谦卑与忐忑: “这位……可是按察使司王大人身边的陆爷?” 陆随从握着酒杯的手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叶舟,带着审视与疑问:“你是何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压迫感。 “小的……小的叶舟,是宁波府衙的一名小捕快。”叶舟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捕快?”陆随从眉头微皱,显然不明白一个府衙的小捕快为何会找上他,“有事?” “小的……小的冒昧打扰陆爷雅兴,实是有天大的冤情和要事,想恳请陆爷代为禀报王大人!”叶舟语气急促,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惶恐与急切,“此事关乎人命,更可能……可能涉及通倭大案!” “通倭”二字一出,陆随从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身体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说什么?仔细讲来!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脑袋!”他久在王守仁身边,深知“通倭”二字的敏感性。 叶舟心中稍定,对方果然被吸引了。他不敢全盘托出,只拣选能引起重视又不过早暴露底牌的部分,低声道:“小的日前经办一桩命案,城东豆腐坊刘老六身死,现场诡异,坊间传为‘画皮鬼’作祟。但小的勘查发现,此案绝非鬼怪,而是人为,且在现场及后续查访中,发现线索指向富商赵德昌,及其勾结的倭人!那倭人名松平,擅用丝线傀儡之术,赵家仓库之内,更藏有为其制作精巧傀儡之物,疑似用于刺探传递消息!小的怀疑,其所图甚大,恐危及海防!” 他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关键点明确。陆随从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跟随王守仁日久,见识不凡,自然能分辨出叶舟话中的逻辑与潜在的危险性。 “赵德昌?可是那个与市舶司往来密切的赵员外?”陆随从确认道。 “正是此人!” “你有何证据?”陆随从追问,目光如炬。 “小的……小的冒死潜入过赵家仓库,亲眼所见,并拿到了些许物证!”叶舟咬牙道,“但物证关系重大,小的不敢随身携带。小的性命卑微死不足惜,但此案若不能上达天听,恐酿成大祸!恳请陆爷禀明王大人,小的愿当面呈上证物,陈述详情!” 他没有立刻交出证据,这是他的保命符,也是取信于王守仁的关键。他必须见到王守仁本人。 陆随从盯着叶舟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以及他这个人是否可靠。叶舟坦然迎接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良久,陆随从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此事我知道了。王大人预计后日返回府城。我会寻机禀报。但你切记,在此之间,绝不可再轻举妄动,亦不可对任何人再提起此事!赵家势大,耳目众多,若走漏风声,你我都难逃一死,更会误了大事!” “小的明白!小的谨记陆爷吩咐!”叶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应道。 “后日辰时,你到城东灵桥码头等候,若大人愿见你,我自会派人寻你。若无人寻你……便当你我从未见过。”陆随从说完,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丢下几个铜钱,起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叶舟站在原地,看着陆随从消失在酒馆门口,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短短的对话,耗费的心神却比昨夜潜入仓库更甚。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冒险一搏能否成功,但这已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将壶中残酒饮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后日辰时,灵桥码头。 他将这个时间地点牢牢刻在心里。还有一天多的等待,这期间,他必须如同最优秀的猎手,隐藏好自己,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付了酒钱,叶舟走出“刘伶醉”,融入宁波府繁华的夜市灯火之中。他的身影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坚韧。 迷雾行舟,虽险,桨已在手。 他抬头望了望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有些昏黄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住处走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但他已别无退路,唯有向前。 第8章 辰时一刻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 叶舟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依旧准时点卯,处理着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甚至主动向张班头汇报了对刘老六案“陷入僵局”的“苦恼”。张班头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难得地没有苛责,反而安慰了几句,让他不必太过挂怀。 然而,叶舟敏锐地察觉到,衙门里的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微妙了些。几个平日里与赵家走得近的胥吏,看他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探究,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警铃大作。赵家显然并未完全放松警惕,或许仍在暗中排查昨夜潜入者的身份。 他不敢再去听海阁,生怕给白先生和吴老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有的焦灼与期待,都只能深深压在心底,独自承受。夜间,他反复检查着藏在墙砖后的证据,摩挲着那冰凉而坚韧的血蚕丝,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见到王守仁后该如何陈述,如何取信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人物。 恩师曾言,王守仁倡“心即理”、“知行合一”,乃是当世大儒,亦是能臣。这样的人,会相信我一个微末小吏的话吗?会愿意为了一个看似离奇的案子,去撼动宁波府的既得利益网吗? 疑虑如同藤蔓,不时缠绕上心头。但他已无路可退。刘老六圆睁的双眼,仓库里那诡异的傀儡“雀”,赵员外与松平的低语,都如同鞭子,驱策着他必须前行。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 辰时,灵桥码头。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宽阔的甬江江面。灵桥(今宁波市中心著名古桥)如长虹卧波,连接着两岸的繁华。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脚夫们吆喝着装卸货物,商贩们叫卖着早点,南来北往的客商、渔民、旅客汇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江水、鱼腥、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叶舟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青布长衫,站在码头靠近桥墩的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看似在欣赏江景,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辰时已到,陆随从派的人,会来吗?王守仁,愿意见他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他手心的冷汗。他开始怀疑,是否自己赌错了?是否陆随从并未相信他?或是王守仁觉得此事无足轻重? 就在他心中的希望如同将熄的炭火般逐渐暗淡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褂、头戴斗笠、打扮如同普通渔夫的汉子,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他。 “可是叶捕快?”汉子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叶舟心中一凛,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莫声张。”汉子说完,转身便走,汇入人流。 叶舟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那汉子脚步不快,却异常灵活,在拥挤的码头人群中穿梭,时而停下假装看看货物,时而与相熟的人点头招呼,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叶舟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跟着,同时留意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两人一前一后,并未走远,而是绕到了灵桥附近一处临江的茶楼后门。汉子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示意叶舟进去。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光线昏暗。穿过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临江的雅室。窗外便是奔流不息的甬江和繁忙的码头景象,室内陈设却古朴雅致,一炉檀香袅袅升起,驱散了外面带来的喧嚣与杂味。 雅室内坐着两人。主位之上,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的中年文士,他穿着半旧的直缀,并未着官服,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旁边侍立的,正是那日在“刘伶醉”见过的陆随从。 叶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知道,主位之人,必然就是浙江按察使司佥事、巡海道王守仁王大人! 他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宁波府衙捕快叶舟,叩见王大人!” 王守仁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古井深潭,仿佛能洞彻人心。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叶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叶舟?”王守仁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力量,“你托陆青所言之事,关系重大。且将你所知所察,细细道来。不必拘礼,起身回话。” “谢大人!”叶舟站起身,却依旧微微躬身,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他知道,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从刘老六“画皮鬼”案开始讲起。他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刻意夸大,只是将自己如何发现现场疑点,如何根据颈痕、灰烬、纤维等线索追查,如何走访胡瞎子,如何在白先生和吴老板处获得启发,最终如何冒险夜探赵家仓库,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清晰而详尽地陈述出来。包括那诡异的血蚕丝傀儡“雀”,赵员外与倭人松平的对话,以及他关于通倭、刺探、图谋市舶司的推断。 他的叙述条理分明,证据链环环相扣,虽涉及鬼怪传闻、傀儡异术,但逻辑严谨,令人信服。在讲述过程中,他特别注意观察王守仁的反应。然而,王守仁始终面色平静,只是偶尔在关键处,会微微颔首,或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比如: “你如何确定那颈痕非人力所致?” “那驱动傀儡的黑色物质,性状如何?” “赵德昌提及‘北边的大人’,可有更具体特征?” 叶舟均依据自己的观察和推断,一一谨慎回答。当讲到他在仓库中听到赵员外说“助大人成事”,“掌控市舶司”时,王守仁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待叶舟全部讲完,雅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窗外的江水声和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王守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你所言之事,匪夷所思,若属实,确是动摇国本之祸。然,空口无凭。” 叶舟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心保管的油纸包,双手呈上:“大人,此乃卑职冒死从仓库中带出的部分证物,包括血蚕丝样本,傀儡结构图,以及一个完成的傀儡‘雀’。其余关键证物,为防不测,卑职已妥善藏匿,随时可取来呈上。” 陆青上前接过油纸包,放在王守仁面前的桌上。王守仁打开油纸包,先是拿起那卷血蚕丝,轻轻捻动,感受其坚韧,又展开结构图仔细观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栩栩如生、眼泛幽光的傀儡“雀”上。 他拿起那只“雀”,仔细端详着其精巧的结构,尤其是腹腔内那复杂的机括和黑色的驱动物质。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此物……确非中土常见之术。”王守仁沉声道,“这黑色之物,似是以特殊秘法炼制的猛火油膏混合他物,可缓慢燃烧,提供稳定动力,倭国忍者确有此技。而这傀儡制作之精,牵引之妙,亦非普通工匠所能为。” 他放下傀儡,目光再次投向叶舟,那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凝重与认可:“叶舟,你虽职位卑微,却能于细微处洞察玄机,不惧险阻,追查至此,殊为不易。更难得的是,你心思缜密,懂得隐匿保全,未打草惊蛇。” 得到王守仁的肯定,叶舟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连日来的委屈、压力、恐惧,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宣泄。他再次躬身:“卑职不敢当大人谬赞,只求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使冤者得雪,奸佞伏法!” 王守仁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奔流的江水和繁忙的码头,默然不语。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已然变得坚定而果决:“赵德昌通倭,证据确凿,其背后所图,更是危害社稷。此事,本官管定了!” 他看向陆青:“陆青,你持我令牌,立刻秘密调派可靠人手,严密监视赵家及那座仓库,所有进出人等,一律记录在案,但绝不可轻举妄动!” “是,大人!”陆青肃然领命。 王守仁又看向叶舟,眼神中带着嘱托:“叶舟,你且如常回衙门应卯,一切如旧,切勿露出破绽。藏匿的证物,暂时不必取出,以免横生枝节。待我布局妥当,自有用到你之时。” “卑职明白!”叶舟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沉声应道。 “嗯,”王守仁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且去吧。记住,慎独守心,知行合一。接下来的风波,不会小,你要有所准备。”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叶舟再次行礼,而后在陆青的示意下,由那名渔夫打扮的汉子引领,悄然离开了茶楼。 重新站在灵桥码头熙攘的人群中,阳光已经驱散了晨雾,照耀着江面,波光粼粼。叶舟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这叶孤舟,终于寻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看到了劈开迷雾的希望。 知行合一…… 他回味着王守仁的话,心中似有所悟。接下来的行动,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投向府衙的方向,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