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摆摊发家指南》 第1章 婚事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屋里的热意。 贺鸣玉感觉自己胸前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迫使她不断下坠。耳边是模糊的抽泣声,还有一道颇为关切的男声,像两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划割着她的耳膜。 “她二婶,说起来,我这个二弟也是个苦命人……眼瞅着日子要好起来了,偏就溺水而亡,留下你们孤儿寡母,实在是可怜!” 贺大郎不等对面之人开口,话音一转:“我这个做大伯的必得担起这个家,便做主替玉娘寻了个婚事。可是顶顶好的婚事,家里有地有钱,玉娘嫁过去,你们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缺吃少穿?” “大哥,我晓得你是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只是眼下玉娘还没醒,我怕……”吴春兰双眼通红,哀戚往床上望去,豆大的泪珠应声而落。 “娘,阿姐才不会有事!阿姐是太想爹爹了,才去河里寻他的。”床边趴着一个小丫头,盈着泪,死死地咬紧下唇,“河神娘娘会保佑阿姐的……” 婚事?河神娘娘? 混乱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脑海,撕扯的钝痛感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贺鸣玉的眼皮微动,属于另一个人的短暂人生正快速地与她原有记忆交织、融合。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过十六岁,与她同名,家住在汴京城远郊的小村子里,宋朝房价昂贵,贺家夫妇带着三个孩子租了个小院子讨生活。 父亲贺二郎是竹匠,很是能干,母亲吴春兰跟着他学了编竹筐的手艺,也能贴补家用,二人勤勤恳恳数十年,原想着这两年加把劲儿,把买房钱攒出来。 可天不遂人愿,贺二郎去砍竹子时失足跌落,溺水而亡,只留下跛脚的吴春兰和三个孩子,大女儿便是去年刚刚及笄的贺鸣玉,前些日子竟一时想不开投河寻父,未等捞上来人便不成了。 再醒便是现在,三十二岁有车有房有事业的现代女性贺鸣玉,备受病痛折磨,华年早丧后穿进了这具陌生的身体里。 一个年轻健康的身体。 “咳……”贺鸣玉一睁眼便看到上空低矮的屋顶,泥墙时不时还会洒下几粒黄土,头昏脑胀的她竭力发出一声呻吟。 “阿姐?阿姐!”瘦巴巴的小手猛然握住她的左手,高呼,“娘,你快看!阿姐醒了!阿姐醒了!” “玉娘!你总算醒了!”眼眶通红的跛脚妇人扑到床边,断断续续的泣音掺杂在关切的话语里,“你昏睡了整整……整整两日,吓死娘了……” 贺鸣玉闻声望去,床边站着两个瘦小的孩子,男孩稍高些,正默默地流泪,女孩瞧着几乎是豆芽菜成精,趴在床边倔强地流着泪,想来这便是原身的弟弟贺鸣石和妹妹贺鸣英,平日里唤作“石头”“英子”。 再往后些,还有三个人,瞧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方才喊人的那个两颊往里凹,愁眉苦脸、泪流满面,是原身的母亲吴春兰,只是她今年不过才三十五岁,因着贺二郎和原身的事,几乎是一夜就沧桑了。 另外一男一女光是穿着就大不同,一身细布衣裳,领口袖口还绣了花,男的膀大腰圆,正是大伯贺大郎,女的颧骨高耸、面色红润,与记忆中的婶子李氏一模一样。贺鸣玉迎上二人视线,他们的脸上立即堆上虚伪的熟络与关怀。 “哎呦!玉娘你可算是醒了,你是不晓得这几日我为了你的婚事出了多大的力!”贺大郎满眼精光,迫不及待地开口。 李氏连忙笑呵呵地捅了他两下:“你快带着这两个小的去家里把攒的十二个鸡蛋拿来给玉娘补补身子,我和春兰弟妹与玉娘说会儿体己话。” 鸡蛋可是补身子的好东西,自打贺二郎去世后,家里的鸡蛋便一个不落地攒下来卖钱。石头与英子对视一眼,又看了眼面色苍白的阿姐,立即感激不已:“谢谢大伯,谢谢婶子,我们这就去!” 一大二小离开后,屋里顿时显出几分冷清,窗框上糊着薄薄一层窗纸,隐隐约约透进些许日光。春寒料峭,窗纸已然顶不住,裂了道口子,正肆无忌惮地欢迎凉飕飕的春风。 屋里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只有一方桌子、两张床、和几个竹凳而已,屋里还是泥土地面,但收拾的很干净,想来得益于原身一家的勤快。 吴春兰的泪水总算止住了,她关切地盯着贺鸣玉的一举一动:“玉娘?身子可有哪里难受?” 上辈子她是孤儿,从未感受过父爱母爱,眼下瞧着伤心不已的“母亲”,贺鸣玉有些不知所措,学着原身的习惯开口:“似乎还有些头晕,旁的倒没什么不适。” “这两日你娘担心坏了。”李氏笑呵呵地拉住她的手,“你当真是个有福的,正商量着你的大好婚事呐,你就醒了。想来玉娘与刘田主家的小儿子有天定的缘分,连老天爷都愿意呢!” 贺鸣玉低垂着头,隐去心中狐疑,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声音细弱:“有劳大伯、婶子费心……我方才听得不甚清楚……是哪家的婚事?” 见她如此,李氏忙凑近些,眉飞色舞地开口:“刘田主家的小儿子!刘家虽没官名,但是十里八乡的大户啊,光是良田就有四百多亩。家里有七个孩子,最小的儿子颇为受宠,竟在家里养到了二十二都没舍得让他成家呐!” 贺鸣玉看了她一眼,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刘田主家的小儿子是个痴傻儿,从十五岁便开始相姑娘,如今都二十二了,刘家都没找到合适人选。如此才把要求降低至乡间女子,只要是个模样好些、勤劳能干的就成。 黑变白,扁成圆,就这么个人物,落在李氏嘴里竟成了“舍不得成家的金疙瘩”,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 “她婶子,我怎地听说那人……”没等贺鸣玉开口,吴春兰犹犹豫豫地指了指脑子,“脑袋不大灵光?” 闻言,李氏立即开口:“春兰弟妹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混话!我可是玉娘的亲婶娘,难不成我能害她? 大郎亲自去看了,那人只是性子沉稳内敛而已,以后这样的话可莫要再提了,若是落在刘田主耳朵里,这桩婚事怕是要打水漂了!” “这……”吴春兰向来是个没根骨的,但在女儿的婚事上却不大好忽悠,她迟疑片刻后,“那这两日我偷摸去瞧瞧,若人不错,我们一家还得好好感谢你们呐。” 李氏见她如此,又看了看一向没主意的贺鸣玉,她佯装生气:“先前竟不晓得弟妹眼光这么高,如此好的婚事还要思量思量。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若不是我家那个丫头早就打发了,这么好的婚事你来找我要我也决计不给呢!” 她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你这个当娘的今日点头,明日劳什子参汤补品流水一样地送过来!河水冰凉,玉娘在里头待了许久,眼下最要紧的是给她补补身子,万万不能留下病根!” 这一番花言巧语可见是用了心思的,贺鸣玉抬起苍白的小脸,挤出一个乖巧温顺的笑:“娘,大伯和婶子见多识广,定然是为我好的……” “不是我说,春兰弟妹,你怎地还不如玉娘想得明白。”李氏喜不自胜地拍了拍贺鸣玉的手,“好孩子,我这就把好消息告诉刘田主!” 贺鸣玉连忙反手拉住了她,一脸羞怯地望着她:“婶子事事为我着想,我原不该拿乔。婶子可否给我两日时间,明日把家里的几只母鸡卖了,扯块好布,收拾整齐了再一同去。一是如今蓬头垢面怕是刘家不愿意,二是玉娘不愿让刘家低看咱们,只以为咱们攀高枝。” 李氏觉得她这话没错,正要应下,忽地想起出门前贺大郎千叮咛万嘱咐:“婚事最好是今日便敲定,莫要给二郎家的那个改变主意的机会。” 早日拿到聘礼才是最靠谱的,李氏斜瞥了她一眼,心里涌出几分狐疑:这丫头莫不是想了什么坏主意,打量着诓我罢? 贺鸣玉自然看得出她脸上的迟疑,即刻装出一副又喜又急的样子,主动把两个孩子“押”在家里:“还得劳烦明日婶子照看弟弟妹妹,我同娘去集上把鸡卖了,可好?” 若说方才李氏心里还有几分犹豫,眼下倒也无惧了,不仅笑呵呵地应下,还破天荒地从怀里掏出十几个铜板,塞到她的手中:“这是自然,往后你嫁进刘家,断不能忘了家里这些兄弟姊妹。婶子是乡下人,手里只有这点,明日去集上扯块好料子,玉娘模样好,收拾齐整了只怕刘家无有不应。” 贺鸣玉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一下也未推脱,死死地把铜板握在手里,还假模假样地挤出两滴泪:“多谢婶子,往后玉娘嫁人了,绝不会忘记今日的恩情。” “玉娘懂事就少。”李氏原想着做个样子,看着她手里握着的铜板,心里如刀割一般,却还不能再开口要回来,强颜欢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两日后咱们一同去刘家。” 目的达成,李氏也不多留,一出门便和贺大郎一行人撞了个正着,李氏冲他使了个眼色,贺大郎立即心领神会,假意关怀了几句后才一同离开。 二人前脚刚出院门,贺大郎忙问道:“成了?” 李氏一句不落地把刚才的话学了一遍,最后有些忿忿:“玉娘那丫头竟是钻进钱眼里,我给她钱,原想着推脱几番,留两文钱就是了!谁成想她就这么接下了,那可是十二文啊!”一提起这钱,她的心犹如滴血。 贺大郎却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安慰她:“十二文算得了什么,你想想,两日后把她送去刘家,聘礼就有五十两,到时候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么?” “成吧,那我就再忍她两日。” 至于贺鸣玉一行人,便没有他们如此欢愉了。 “玉娘,只怕刘田主家的小儿子真是个痴傻之人,你怎么就允下了呢?”吴春兰把两个小的打发去灶屋蒸鸡蛋,她握着女儿的手,眼泪又流了下来,“怪娘……是娘护不住你……” “娘,你别哭。”贺鸣玉反握住她那双粗糙的手,声音放低,带着股儿抚慰人心的力量,“先同我说说眼下家里还有多少现银,可有外债?” 吴春兰一愣,被她突如其来的冷静问住了,讷讷道:“是欠了些,当初你爹想买下这间院子,跟你大伯借了二十两银子,后来还没来得及买,你爹便出事了……二十两银子虽还了,却还欠着十六两银子的利钱,再加上办丧事,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如今家里只剩下八两银子。” 八两? 记忆里原身爹十分勤劳能干,手艺更是不错,生前定然有不少积蓄,要不然也不会有买房的打算。只是买房钱早已被恶毒大伯家搜刮大半,如今竟连人也不放过,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地穿过来,怕是这一家子孤儿寡母要被人拆干净吞入腹中了。 贺鸣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娘,你信我么?” 吴春兰看着自家女儿那双突然变得清亮锐利的眼睛,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刘家是火坑,跳不得,大伯一家亦是豺狼。” 吴春兰以为她被刘家的婚事气糊涂了,忙解释道:“你大伯和婶子平日里对咱们还是极好的,应是你误……” 未等她把话说完,贺鸣玉直言不讳:“爹去年借了二十两,如今还没一年,利钱竟已有十六两,娘觉得奇怪么?既然是自家兄弟,怎会如此,更何况爹才刚去世,于情于理我都应守孝三年,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嫁出去,可想过咱们一家?莫不是要让我做个不孝女? 现在是我,三年后便是英子,若是我们都走了,还不晓得要怎么磋磨您和石头。恐怕所谓利钱是假,想让爹绝后才是真。” 这番话字字泣血,听得吴春兰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我现在……现在就去回绝了他!” “万万不可打草惊蛇。”贺鸣玉连忙拉住她,“若是现在挑明,怕是大伯一家捆也会把我捆去刘家。” “那如今怎么办?”吴春兰满脸焦急,“就剩两日时间,娘不愿让你嫁去刘家……” 开文啦开文啦[奶茶]求各位掌柜们多多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婚事 第2章 鲜汤杂面 贺鸣玉与她不是亲生母女,可此时此刻,她竟真的感受到了浓烈的、令人艳羡的母爱,眼眶不觉红了红:“娘,其实昏睡这两日我并非全无知觉,我梦见了灶王爷。” “灶王爷?”吴春兰一愣。 “正是。灶王爷说贺二一家个个良善,命不该绝,他老人家在梦里传授了我许多闻所未闻的仙家食方,他说凭此技艺,足以在汴京城立足。”贺鸣玉斩钉截铁,“我们这两日就搬去汴京城。” “这……这……”吴春兰一时难以置信,汴京城那样大、那样好的地方,她们又要如何讨生活?思及此,她嘴里喃喃自语,“难不成是魇住了……” 贺鸣玉不再多言,有些虚弱地下了床,与吴春兰一前一后地走进灶屋,石头蹲在灶洞旁塞柴,英子正往碗里磕鸡蛋。 “娘,阿姐,你们怎么过来了?莫急,蒸鸡蛋马上就好。”英子许久没吃鸡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十分懂事地笑了起来,“大伯给了十二个鸡蛋,阿姐每日吃两个,能吃好些天呐。” 贺鸣玉哄着他们去河边洗野菜,春三月,正是吃野菜的好时节。 她把锅里的热水倒进陶盆里,又一口气往大海碗里磕了十个鸡蛋,往锅里化了点猪油,金黄的蛋液滑入锅中“滋滋”作响,很快,蛋液卷起了一层金黄的焦边,香味随着声音弥漫开来。 一旁的吴春兰偷偷摸摸咽了咽口水,猪油舍不得吃,鸡蛋亦舍不得吃,这两者结合,勾得她唾液疯狂分泌。 原以为她是要煎鸡蛋,可谁知她竟把陶盆里的热水倒进了锅里,还盖上了锅盖,抑制住了随意飘散的香气,吴春兰忙道:“玉娘,你这是做甚?” 贺鸣玉走到角落的面缸旁,将一碗白面和一碗黄豆面掺和在一起,兑了点温水,快速地把面粉搅成面絮,随后揉成一个圆鼓鼓的面团,她胸有成竹:“娘,你待会儿就晓得了。” 在贺鸣玉的手下,面团十分听话懂事,越擀越大、越擀越薄,犹如一张巨大的圆饼。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面饼竟被她切成了棉线粗细的样子。 吴春兰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难不成,真的被灶王爷点化了?? 等她再打开锅盖,方才清澈见底的水变成了奶白色的汤,上头飘着金黄色的鸡蛋,贺鸣玉正抖落着把细面下进锅里,就听到院里响起了英子的声音:“好香啊——” 她先一步冲进灶屋,沉默寡言的石头提着竹篮紧随其后,贺鸣玉看到二人,笑道:“回来的正是时候。” 说罢接过湿漉漉的竹篮,她随意翻动了几下,荠菜、柳芽、马兰头……各种各样的野菜都有,一股脑全倒进了锅里。 细面只需煮两滚水,随手往锅里撒了点盐和葱花,鲜汤杂面便好了。 贺鸣玉甚至还摆了盘,四碗面都是面在下头,菜在左侧,鸡蛋在奶白色的鲜汤里若隐若现。 英子和石头颇有眼色地把面端进屋里,趁着灶火没熄,石头又往灶台上坐了一锅凉水。 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鲜汤杂面,吴春兰才有了实感:玉娘的话怕是真的了。 鸡蛋边缘煎得焦脆,经热水一煮,口感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有许多孔洞,个个都灌满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溢得满嘴都是。面条极细,每一根都被汤汁包裹着,轻轻一吸,滑溜溜地钻进嘴里,顺着喉管滑进腹中,让人一惊。再顺着碗边“吸溜”一口,野菜的清香携着鸡蛋的咸香在嘴里迸发,咂摸两下嘴,微微烫嘴的汤里有鲜,还透着微不可察的豆香味。 三人惊喜万分,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好吃!” 见他们如此反应,满足感一点点地涌入她的胸腔。俗话说离家饺子到家面,贺鸣玉不晓得自己这算不算“到家”,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心里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吴春兰把家中仅剩的四只母鸡塞进两个半圆形的竹笼里,串上扁担,正要撑在肩上,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娘,别挑扁担了。”晨风习习,贺鸣玉紧了紧领口,上前两步,“拎着罢。” 吴春兰眼睛里透着化不开的忧愁,一夜过去,她愈发觉着这个法子不成:“玉娘,我们当真要……” 话未说尽,但二人心照不宣,贺鸣玉回了三个字:“娘,信我。” 看着她脸上那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吴春兰迟疑片刻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娘,阿姐,你们这是要卖鸡么?”石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今日我同娘有事,你在家照顾好英子。”贺鸣玉郑重地看着他,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们若是饿了,就去大伯家吃饭,知道了么?” “晓得了。”石头看着她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追问道,“阿姐和娘什么时候回来?” “最晚酉时一刻。” 听见这个回答,他宛若斗败的小公鸡,有几分垂头丧气:“这么晚……” 贺鸣玉思索片刻:“晚上阿姐给你带好吃的。” 毕竟还是十四岁的小孩子,脸上的失落立即被笑容取代,他用力地点头,语气里透着笑:“等会儿英子知道了,也定会欢喜!” 老母鸡乖乖地卧在轻微晃动的鸡笼里,时而偏过脑袋,用橘黄的喙轻轻梳理着胸前蓬松的羽毛,时而歪着小脑袋打量笼外变化的景色,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就这样在狭小的天地里自得其乐。 贺鸣玉把吴春兰从驴车上扶下来,趁着她拿鸡笼的功夫,从袖筒里摸出两文钱,递给车夫。 吴春兰被繁华的汴京城晃了眼,愈发局促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一刻也不敢放松。 贺鸣玉观察着四周,把她安置在一处相对安静且能晒到太阳的街角,又把鸡笼摆在一旁,温声叮嘱:“娘,你就在此处等我,我去寻房牙子问问,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在此处等人。” 吴春兰一听这话,脸瞬间便白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不成……玉娘,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同房牙子打交道,怕是要受委屈的……他们个个人精似的……还是,还是娘陪你一同去罢……” 她慌乱地张望着,似乎这偌大的汴京城到处都隐匿着危险。看着微微发抖的吴春兰,贺鸣玉心中有些不忍,但若是带着她去租房,只怕会被房牙子狠狠拿捏。 “娘,你听我说。”贺鸣玉紧紧握住吴春兰那双冰凉粗糙的手,忽地低下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灶王爷都把仙家食方传授给我了,自然会护我周全。您现在要做的,便是在此处看好咱们的鸡笼,这可是比租房子要紧的事情。” 贺鸣玉帮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温柔一笑:“相信我,娘,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吴春兰想起昨日那碗鲜汤杂面,又想起她对于婚事的想法……她一直晓得自己软弱无能,以前事事都可以依赖贺二郎,眼下,除了相信一夜长大的女儿,似乎别无他法。 “好……”她深呼了一口气,声音虽然还带着颤,却努力地假装镇定,“娘听你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哪也不去。你……你千万小心,早点回来。” 贺鸣玉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投以温和的笑容,转身离去。她在心里跟灶王爷连说了三声“对不起”,这两日实在打着他老人家的名号说了许多谎话,往后怕是只多不少,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灶王爷您大人有大量,等我安顿下来,每月都供上新鲜瓜果和美味糕点,多谢多谢……” 第3章 闹鬼? 贺鸣玉一路上问了两个热心大娘,又走了一刻钟,这才寻到了牙行聚集的区域。 宋朝有店宅务,属于国营企业,从外头瞧,与周遭的热闹繁华判若两地,青砖灰瓦的建筑挺立着,黑漆木门大开,门外告示栏上张贴着泛黄的文书,应是以前的招租公告。偶见里头有身着吏服的店宅务行人捧着厚厚的册簿匆匆走过,从物到人都透漏着生人勿近的意味。 贺鸣玉捏了捏怀里的碎银子:高攀不起…… 她转而走进了附近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小的庄宅牙铺:“店家,我想租房。” 柜台内的伙计闻声抬头,瞧见来人,探究的目光快速扫过她身上的粗布衣裳,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继而低头继续拨弄着算盘,掀了下眼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小娘子要租什么房?” “想租一个小院,最好带着灶屋和偏房。”贺鸣玉语气一顿,“月租能在一两五钱银子以下最好。” 伙计闻言,拨算盘的手停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既没说有,也没说无,只是随意地朝靠墙的长凳努了努下巴:“成,小娘子先坐吧,我忙完手上这点事儿就帮你查查。” 贺鸣玉昨日是头一回和宋朝人打交道,眼下是头一回和宋朝商人打交道。见如此反应,她心里有些打鼓,可对方态度尚可,她便依言坐在了长凳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伙计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算盘,偶尔提笔在账本上划拉两下,自始至终,都没有翻看过任何与房产有关的册子,贺鸣玉等得有些心急。 就在她几乎坐不住的时候,进来了一个穿着缎子料的男人,瞧着四十来岁的模样,腰间还挂了两个香囊、一块玉佩,开口问的是买田的事情。 方才还“忙着”算账的伙计眼睛一亮,立马从柜台里钻了出来,眼睛笑得几乎成了一条缝:“客官,您请坐。” 说着还端了一壶热茶,一边倒茶,一边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看着这一幕,贺鸣玉这才明白方才并非自己多想,在这里等下去只能是白白浪费时间。她随即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店外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颇为热情的声音,似乎等这一刻已等了许久:“小娘子这就走了?房源难找,下回有需要再来啊!” 站在街口,贺鸣玉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底的不适,稍稍定了定神,目光投向了另一家庄宅牙铺。 她看着掌柜打扮的男人,道出了自己的要求,掌柜说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小娘子,莫说是每月一两五钱银子,便是二两五钱,想在汴京城租个独院,那也是痴人说梦啊。” 他双手一摊:“您还是去别处碰碰运气罢,我们这儿实在没有符合您要求的房子。” 太阳已经爬到了正中间,周遭皆是商贩的叫卖声以及交杂的饭香。一连两次碰瓷,贺鸣玉茫然:难不成要再加点预算? 她抬头看着刺眼的太阳,又低头叹了口气,怀里这点碎银子哪里够她“铺张浪费”? 好在她是颇为乐观,很快便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贺鸣玉沿着这条路走了将近一刻钟,终于在规模不大的庄宅牙铺中物色了一个规模极小的典宅铺。 许是眼下是正午时分,店里只有两个学徒打扮的小孩,看着十五、六岁的年纪,落在上辈子三十二岁的贺鸣玉眼里与孩童毫无差别。 因此她有些意外,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卡在了喉咙,眼下这种情况,她不知还有没有要开口的必要…… 小学徒倒不像她这般踌躇不定,一回头,瞧见是个年纪相仿的小娘子,脸上未有怠慢之色,立即收起扫帚,笑着迎了上来:“小娘子是要卖房、买房、租房?若是买田、卖田?我们店里有上好的农田,眼瞅着就到了春播的时候,现下买了,一点也不耽误今年秋收!” 贺鸣玉见他如此热情,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以热情闻名的黄色正方体……她下意识摇了摇脑袋:“我不买田……” 小学徒反应很快:“小娘子莫不是要租房?眼下掌柜还没回来,许是要等上片刻,小娘子请坐,我给您端茶,不知您可有心怡的房子?” “没有,但是我想租一间独院,最好带着灶屋和偏房……” 未等她把话说完,店里另一个稍大些的黑瘦学徒连忙扔下扫帚,笑着凑上前来:“有有有!我这就给小娘子找!您放心罢,咱们铺子虽不大,但房源极多,价格更是公道,童叟无欺!” 贺鸣玉猜出他可能是误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看左边这个,又看看右边那个,声音愈来愈没底气:“最好每月房租在一两五钱银子以内……” “多少!?一两五钱!?”黑瘦学徒哀嚎一声,转身拾起扫帚,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洒扫。 “若是没有,那我就……”贺鸣玉不好意思看着身侧的小学徒,手里的茶盏都变得烫手起来。 “一两五钱以下的小院确实少见。”小学徒思索片刻后,连忙跑去柜台,“小娘子坐等会儿,容我先找找。” 黑瘦学徒一边扫地,一边骂他:“哪里有一两五钱的独院,还得有偏房,人家不懂就罢了,你倒好,还跟着一起做梦!小心掌柜的回来骂你!” 小学徒翻看着厚厚的册簿,并未抬头:“有金哥,掌柜不是说过么,让我们好好接待每一个客人,你又忘了?” “你!我忘什么忘!”被唤作有金的人冲他翻了白眼,“懒得理你,你自个找吧!我去吃饭了!” 说罢,有金从柜台里摸出一个包子和炊饼,他坐在门口,咬了一口,看了一眼,又狠狠地连咬两口,恼怒道:“陈老头的包子愈发了不得了!眼下咬三口才能吃到馅!说是肉包,哪里有一点荤腥!满仓,下回莫要买陈老头家的了!” “晓得了。”满仓快速地翻找着册簿,忽地动作一顿,笑着抬起头:“我就记得有个符合要求的!” “当真?”贺鸣玉猛地起身,快步上前,惊喜道,“在哪?可否眼下就带我去瞧瞧?” 满仓仔细看过册簿后,反倒有些笑不出来了,每月一两五钱的独院在汴京城几乎是没有,眼下这家已经闹出过不少麻烦事。 他看着十分期待的贺鸣玉,犹豫片刻:“小娘子,这间院子有些……特别,所以东家才降了价。不若您再添点,我帮着找个更好的?” “闹鬼?”贺鸣玉立刻问道。 “不是!不是!”满仓急忙摆手。 “凶宅?” “更不是!更不是!” 既不是凶宅,又不闹鬼,贺鸣玉不晓得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笑道:“能带我去看看么?” “您确定?”满仓面露难色,“若是掌柜晓得我带人看房,怕是要生气了。” 贺鸣玉明白他的担忧,立即开口:“满仓小兄弟,我与母亲初来汴京,只求有个安身之处。若是合适,定不忘小兄弟引路之情。” 他咬了咬牙,一跺脚:“成,我带你去看看。有金哥,你先照看着店里,我去去就回。” 二人风一样离开,有金在后头骂道:“又胡来!她瞧着就是个不会租的!你何必浪费……” 小院位于东里子巷,藏在几条热闹主街的背后,巷子窄得仅容一辆推车通过,有些偏僻,若非刻意寻常,极易错过,但也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然而,这份幽静立刻被一阵持续不断、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打破。 “这是什么动……”贺鸣玉话未说完,耳旁又响起了“嚓嚓”声,她闻声寻去,只见巷子中的一个小院里锯末、刨花漫天飞舞,瞧着是家里有人做木匠。 满仓指着对面的院子:“这个就是我说的房子了。” 见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对门邻居家,满仓尴尬地笑了笑:“对门这家……白日里是做活的,许是会有点吵……” 他话音刚落,小院隔壁那户人家的院墙里,隐约传来一阵怪异的嘶嘶声。贺鸣玉停住脚步,好奇地往那边瞧,还没来得及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却见满仓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小娘子,我不骗你,那家……住着个胡人驯兽师,家里养着几条长虫……但是你莫要担心,驯兽师有法子对付它们的!” 贺鸣玉脸上闪过一抹错愕,没鬼,有蛇? 驯兽师养的蛇大多是无毒的,即便有毒,毒牙也早就被拔干净了,她倒是不怕,但家里那两个小的……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不是这么说的。 “这……这如何能住人?”她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恐,连连后退几步,“白日不得安宁,夜里还要提心吊胆,怕是睡觉都要被吓醒……这房子,不成!不成!”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急。 “小娘子!小娘子留步!”满仓连忙追上来,拦住她的去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院子……它、它也有好处!您听我说!” 他绞尽脑汁地推销起来:“您看这位置,离大理寺的官舍就两条街,特别安全。而且巷口就有望火楼,就算……就算不幸走水了也不会出事。 若不是因着隔壁是驯兽师,这样的地界,这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低价出租的。最要紧的是价格便宜,而且您看看这房子,瓦片齐全,墙壁也厚实,保护得极好,不信您随我进去瞧瞧。” 满仓生怕她拒绝,连忙趁热打铁,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您先看看里面!” 院子不大,但果然如他所说。让贺鸣玉惊喜的是灶屋十分宽敞,而且窗户朝西,此时午后的阳光正暖洋洋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满仓在院里介绍:“您再瞧瞧这红果树,到了秋日,结了枣子又酸又脆,晒干了等到冬日里当零嘴吃,美着呐。” 山楂树? 贺鸣玉有些意外,她只知道南宋出现了糖葫芦,却不晓得北宋便有了山楂? 脸上不动声色,抬脚去了其他房间,灶屋旁边有个低矮的偏房,猛一打开门,尘土蛛网到处都是,随着她的动作扬起阵阵灰尘:“咳咳咳……咳咳……” “上一个租客是泥瓦匠。”满仓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偏房若是要用,需得小娘子费心清理清理。” 她掩着口鼻,见偏房里面堆满了废弃工具和土料:“这也太脏了罢。”心里却盘算着这里收拾出来,正好可以做石头的房间。 “这,这……”满仓羞愧着笑了笑,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这房子早就成了铺子里的“老大难”。当初张贴上告示栏,因着地界不错,又是独院,日日都要来三五个人问租,可看了之后,往往不成。 后来铺子里有个房牙动了歪心思,诓了旁人租下这里,竟闹到了开封府,掌柜的一时气极将他赶了出去,又赔了租客不少钱,这才作罢。眼下只要能租出去就成,若是掌柜晓得自己浪费时间,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 贺鸣玉没注意到他的心虚,正满意地在堂屋两侧的正房里转来转去,虽然屋内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两间房居然都有炕,简直是意外之喜。 满仓快步上前:“这炕……是以前那个泥瓦匠自己盘的,虽然现下脏了,但用料好,冬天烧起来又暖和又不冒黑烟,只是需要您费大力气清理清理……” 贺鸣玉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嫌弃与为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院子,问题太多了…… 随即叹了口气:“若你真能做主,每个月一两二钱银子,且写明院中这些劳什子都归我处置,我便……我便咬牙租了!” 满仓如蒙大赦,满口答应:“成!都依小娘子的!” 贺鸣玉原以为二人还要因着“一两二钱”磨嘴,万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快,心中悲痛不已:苍天啊,给多了!!! 立契,交钱,按手印,直至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落入贺鸣玉掌心,她才有了实感。 辞别满仓,她几乎是跑着赶回与吴春兰约定的地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娘,办成了,我带你去瞧瞧,顺便把鸡笼拿回家。” 回家,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