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你的诗》 第1章 跳梁小丑 北美最繁华的商场东北角,一家以奢华格调著称的餐厅内,服务生微笑着将玄关处等候的客人引入座。 女孩一袭香槟色缎面长裙,外罩一件薄款的米色针织外套。午后的阳光透过穹顶玻璃倾泻而下,洒在她瓷白的肌肤上。远远看去,她整个人就像被加上一层滤镜般,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唐诗礼貌地向服务生要了两杯水,目光轻轻掠向窗外。 十月的多伦多已入秋凉。街道两旁的枫叶红黄交错,风一吹,叶影簌簌坠落,那样的场景很是好看。可惜从餐厅里望出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好在餐厅设计者品味独到,用几株高大的橄榄树将室内分隔出不同的空间。既提升了格调,又给客人提供了一定的私密度。 这样的地方适合谈事。 唐诗默默舒了口气——这一次,她要让这段关系有个明确的结尾。 她和陈志杰从一开始就不合适。 唐诗捧起水杯,抿了一口,试图压下心中的紧张。 “你就是唐诗?” 一道尖锐的女生忽然在桌前响起。 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唐诗抬头,光线从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倾落,折射出刺目的光点。眼睛花了好一阵适应,她才看清了来人。 面前的女生和自己年龄相仿。刚出社会的年纪,却穿了件过分成熟的黑色直肩西装,外套下配同色紧身连衣裙,浓艳的妆容衬得她一双眼睛尤其凌厉。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唐诗,神情中带着不屑。 - 餐厅另一端,靠近橄榄树的隐秘角落。 顾长青转动着尾指那枚雕刻精细的鱼骨戒,神情懒散,语气随意地开口,“你不是收购Sparkle了吗?也该在这边买套房子了 吧。” 对面的男人清俊儒雅,神情温淡地呷一口咖啡,视线仍旧落在手机屏幕的财经新闻上,一边不紧不慢地回答, “没必要,太麻烦。” 秦越几日前因公司收购事宜从美国飞来多伦多。知道顾长青最近也在这边打理新投资的餐厅,便约了他周末见面。原是来和老友叙旧,却被拉着在家具店逛了一上午。秦越向来耐性有限,尤其对这种生活中耗费精力产出却奇低的事情不感兴趣。 “家具不是看图册能选的。”顾长青一本正经,“纹路的肌理触感,不同材质在不同光线下呈现的颜色质感,都得亲身感受才能判断。” 当时秦越只是低声笑了笑,没有反驳。十多年的朋友,他早已对顾长青的兴之所至见惯不怪。于是一边处理手头公务,一边听 他和销售评头品足,也算是忙里偷闲的一点点乐趣。 顾长青在耳边叭叭的说了一上午,直至坐进餐厅后才难得消停。凭着对他多年的了解,秦越知道这久违的沉默意味着他的注意力被某些东西吸引了过去。但他懒得问,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他可不愿率先打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 “欸。”顾长青用手肘碰了碰秦越,“你看那边那俩,跟咱们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 听见好友对他俩如此精确的点评,秦越牵唇懒散地哼了一声,抬眸顺着顾长青示意的方向看去。 距离有点远,加上枝叶阻挡,他只能隐约看出个轮廓侧影。面对面而坐的两个女生,一黑一白,颜色对比强烈,而气质也南辕北辙。黑衣女子一头茶棕色的大波浪卷发,耳垂上挂着一对复古金的大圆耳环,金属随着说话的动作和衣服上的装饰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对面那位则素净如水,一身的浅色。瀑布般的黑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垂在肩上,露出纤长的颈项。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装饰,反倒让那瓷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映出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来。 一个妩媚艳丽,像熟透的浆果散发出成熟的气息。而另一个,像一幅舒展的江南烟雨图,是那群山缭绕间清婉悠远的意境。 秦越心头微微一滞。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划过脑海,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那黑衣女子猛地站起来,抄起水杯将水泼向对面的女生。 “你再怎么狡辩,也改变不了你插足我和陈志杰的事实!”她声音尖利,吸引了周遭所有目光,“我警告你,再敢招惹他,我不会让你好过——你这个小三!” - 短暂的寂静后,窃窃私语在餐厅蔓延开来。 唐诗整个人怔在原地。 她没料到今天的“分手见面”会演变成这样一场闹剧。她明明是要与陈志杰当面说清,却迎来了他的“现女友”李艺涵,还被 当众指责为第三者。 简直荒唐至极。 她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想。他们的关系始于网络上对塔罗、星盘的讨论,从兴趣到依赖,才有了这段异地恋。可等陈志杰真正从 温哥华飞来多伦多和唐诗见面。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唐诗就清楚一切该结束了。现实中的陈志杰,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恋爱,她不想要这样仓促潦草的随便结束。于是在一次次的踌躇和纠结中错失先机。 一直拖到前几日陈志杰提出的再次见面。终于可以体面的和这段感情做个了结了。她原是这么想的,迎来的却是一场当众羞辱。 面对李艺涵亮出的亲密照、旅行视频、家族合影甚至是求婚仪式,唐诗无法辩驳。那些证据如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抽得她脸颊发烫。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成了笑话。 餐厅的灯光依旧温柔,众人的目光却冷漠得像锋刃。唐诗坐在那里,像个被围观的跳梁小丑。 她捂着手中的包,指尖发凉,胸口一阵阵发闷。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荒诞的念头——如果可以消失,或许比现在好受些。 - 四下一片哗然。 有好事者早在两人争执时已经悄悄举起了手机。镜头从冰水倾翻的瞬间,一路追随着白衣女孩在服务生的安抚下仓皇离场。 顾长青收回看戏的目光,正准备和身边的人打趣,却瞧见秦越忽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我靠,什么情况。”顾长青一顿,并未等到好友的回复,眼睁睁地看着秦越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厅。 在刚才两人对峙时,秦越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一袭白衣站在面前笑着让自己加油的女孩。这么多年过去,即便他记性再好,那 五分钟的相遇在时间的洗礼下最后也不过精简成尘封记忆中的一段故事情节。 但今日,在看见她的时候,那模糊的轮廓突然有了清晰的画面。 年轻的女孩将长发高高竖起扎成马尾,露出光洁圆润的额头。尚有些婴儿肥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副精致好看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阳光下仿佛璀璨夺目的宝石,又如同一汪清泉,就那般清明澄澈的看向自己。 对视的一瞬,她嘴角扬起一个热烈好看的弧度冲他笑,“期末加油!” 第2章 白月光 唐诗的脑袋一片混沌。 当刺骨的凉意穿过衣物渗入皮肤之时,她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窘迫笼罩,那一刻,她下意识想逃。 好在这家餐厅隶属旁边的高档家具店,推开门便能走到隔壁的家具展厅。那里的盥洗室隐蔽且安静。独立的空间给了她暂时喘息的机会。 门锁合上,她看见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方才李艺涵的水是往脸上泼的。那冰水顺着头顶一路往下,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两颊,里面的吊带裙子一大片湿濡,紧贴着肌肤让身形线条几乎一览无余。她脱下外套,想着若是能借助热风机烘干一点,至少能在出去时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热风呼啸喷出久违的暖意,那一刻,她突然崩溃。 像是毫无预兆又仿佛早已满溢的水池终于决堤,泪水一颗接着一颗从眼底滑落。 她想起陈志杰,想起那段早该结束的关系。这段荒诞的恋情从开始便种下结束的果子,以这样闹剧的方式收场她其实一点都不应该意外。她只是懊恼,从前那个自诩通透理性的唐诗,原来在真正面对感情的时候,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长久的孤独让她将雀跃误读成喜欢。 是对爱的渴望让她蒙蔽了双眼,最终作茧自缚。 她喜欢的,也许并不是那个人,而是曾以为被爱的自己。 - 秦越站在旁边的展厅,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在端详面前的中世纪雕塑,但仔细看,却发现他目光时不时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约摸十分钟后,那个纤细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走廊尽头。瘦瘦小小的一个女生,双手环胸将外套紧紧裹住身体,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几乎没有多加思考,男人迈步迎上去。 一个步伐大而稳,另一个垂着脑袋视线始终往下。仿佛不经意间,两人的肩膀轻轻一撞。女生重心不稳,腕间没有拉链的包口“哗啦啦”的散出一地杂物。 唐诗连忙蹲下身,一边收拾狼藉一边忙不迭送地道歉。面前的男人也跟着弯下身,动作不急不慌地帮忙捡东西。视线落在女生左手腕那根细细红绳上,略微一顿。 她伸出手,他便顺势递过那支口红。 “Thank you.” 唐诗连忙接过,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客气。” 几个字落在空气里,带着低哑的尾音,让唐诗不由一怔。他说的是中文。 这里是加拿大,他是怎么能笃定她能听懂?比起熟人,唐诗更害怕是刚才目睹了全过程的好事者。她没工夫多想,只朝身后的 人微微点头后便匆匆离开。 这样一个是非之地,她一秒也不想多呆。 - 顾长青飞快地解决完午餐,刚找到秦越人,就见他转身走出店外。跟着往室外走的顾长青,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冷得一哆嗦。好不容易跟上前,却发现秦越神情专注地看向前方,那目光始终追随着不远处的一辆白色小车。 眼见那车子消失在视线里,顾长青正想询问事情原委,就见秦越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宋,你帮我查一个人,白色雷克萨斯CT,车主名叫唐诗,车牌号……” 顾长青足足反应了三五秒,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我靠,不会真的是她吧?” 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姿立在寒风之中,那鲜少有波澜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笃定。 “是她。” - 当晚顾长青在新家设宴。打着暖房宴的旗号把新店主厨请到家里给亲朋好友露了一手,炫耀的同时又顺带让大伙儿当了一次小白鼠,美其名曰超前尝新,实则是在测试店里新季度的菜单。按陆宁宇的说法,这一箭三雕精明中又透着贱兮兮的主意,也就顾长青能想出来。 来的人不多,几乎都是熟人。 秦越自然不用说。他们的父母从前在生意上就有往来,交情也不错。打巧两人在美国上了同一个高中,后来又成了哈佛同学。 毕业后在美国扎根,近年又不约而同北上发展。一个投资餐饮,一个收购电商平台,事业轨迹巧妙地重叠在多伦多。 陆宁宇是他们哈佛的校友,经篮球赛与两人相识。家里世代从医,毕业后便回国肩负起救死扶伤的重任。这次是陪父母来加拿大和多年老友叙旧。正好这舒伯伯也与几人有过一面之缘,于是便也一同前来。人虽然不多,倒也让这场暖房宴不至于那么冷清。 席间提及当年的趣事。他们三人曾在凛冬之中从波士顿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多伦多。本就是一时兴起说走就走的旅行,被多年难遇的冰雨加全城大停电杀了个措手不及。不仅公共设施全面停摆,连零售餐饮行业也受到严重打击。是舒伯伯一通电话把 几个饥寒交迫的人解救于水生火热之中。 想起当年那几个来家里吃饭的年轻小伙,舒伯伯不由得感叹,“那时你们大二,舒婷也才这么点大。你看现在。”舒伯伯一边 用手比划,看了眼身边把头发条染成蓝绿色,尚在青春期的女儿。 “爸。”坐在中间被点名的女孩有点不高兴。她怕自己的父亲在酒酣之时把她年幼时的糗事说出来。搁在平时她是无所谓,只是今天…… 她看一眼坐在长桌另一头垂眸沉思的男人。一张五官深刻的脸,配上宽肩窄腰的挺拔身材,再简单的搭配穿在他身上都有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似宽松的米色针织隐隐约约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袖口被卷到手肘上方,前臂上凸起的筋骨血脉透着克制又狂野的张力。偏偏他的人却是冷淡疏离的。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感觉,让舒婷心悸。 她可不想在他面前出洋相。 一旁顾长青笑笑地将舒婷这些小动作收入眼底,忍不住打趣,“Grace,刚刚进门我就发现了,你管我和老陆叫Uncle,怎么到他这就只喊名字了?这不礼貌啊。” 久久未等到女儿的回复,舒伯伯伸手拍了拍舒婷的后脑勺,“怎么不听话呢?”而后又带着宠溺地呵呵笑道,“现在的孩子啊,长大了就有自己的主意咯。” 年轻的女孩撅着嘴,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瞧见边上那男人,剑眉之下深棕色的眼眸淡淡扫过来,低沉的嗓音带了点漫不经心,“不打紧。” 光这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话,就足够让她心脏狂跳。 看着女孩羞涩的模样,陆宁宇和顾长青相视一笑,“也不为难她了,谁叫我俩天生显老呢?” 一句玩笑话,随口便替女生解了围,好像这样的场景,他们俩早已见惯不怪。 喝高了的舒伯伯难得在此刻有一丝清醒,一双迷蒙的眼睛细细端详面前三个男人。 都是出身于非富即贵的家庭,长相也各有各的优点,气质却大不相同。这中间最离经叛道的莫属顾长青,就那一头金发加上火爆的脾气,掉在人堆里也能轻易辨认出来。而陆宁宇,许是因为耳濡目染自己也是医生的缘故,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温润有礼的,是名副其实的温柔绅士。 至于秦越,说他像这俩人的综合体不太确切。他没有顾长青的玩世不恭和张扬,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被驯服的野性。他有着与陆宁宇相似的,那种优渥家庭培养出来的低调谦恭,却远没有陆宁宇那般平易近人。 舒伯伯看一眼秦越,又瞧瞧自己女儿那时不时带着羞怯望过去的眼神。即便是酒意再高,此时也看出来了。 年轻的女孩儿,总容易在感情上钻牛角尖。不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而是明知有难度,偏偏想豪赌。 亏得人家看不上,不然舒婷可得栽大跟头咯。舒伯伯不由得感慨,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未来也不免嫁为人妇,又是一阵唏嘘。 酒过几巡,长辈们知道三个人能聚在一起不容易,提出先行离开给他们留足说话空间。 大部队前脚刚走,陆宁宇就转头看向秦越,忍不住开口问顾长青,“他怎么回事?” 虽然从前秦越就不是话多的人,倒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惜字如金。一晚上不知看了多少回手机。 顾长青回头,见秦越双指夹着红酒杯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想起他白天难得有点失态的样子,耸了耸肩,“大概是看见白月光了吧。” “白月光?”陆宁宇像是听见什么新鲜词。 在他的印象里,秦越除了在大学时和校花Echo谈了段契约恋爱以外,他不记得秦越身边有其他女孩子出现。他对这突然蹦出来的感情史颇感兴趣,可惜顾长青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Master毕业那年你有印象吧?临近Final他母亲出了车祸进了ICU,当时他整个人颓得不行,脾气还暴躁,我都被他骂了好几回。有一天突然就好了,发愤图强给自己整了个全A毕业。回国一趟再回来,就开始让我陪他找人。什么同乡会、中国留学生联谊、新生Orientation,但凡跟中国留学生扯上点关系的,都拉着我去了个遍。找了几个月,人没找着,倒是惹了一身烂桃花,最后才消停下来。” 这段过去,陆宁宇是第一次听说。 “但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问他他也不说。不过我悄悄告诉你。”顾长青一脸八卦地凑近,“我知道他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唐、诗。” “唐诗?” 顾长青讳莫如深地点头。若不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被秦越提起,落在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今天在听到他打电话找人的时候,顾长青也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 “名字叫唐诗,是这么读的,具体哪个字我不清楚。个子大概一米六出头,瘦瘦小小的,长得很好看,黑色长发刚过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当年秦越就是这么逮着人一遍遍问的。 “现在人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顾长青问。 第3章 天降金主爸爸 秦越回到酒店。 助理宋科的消息,在这天即将结束前发来。 【你要找的资料已经发送至邮箱,请查收。】 他点开邮件。宋科一向细致,关于唐诗的资料已经整理得清晰明了,末尾还贴心附上了她领英主页的链接。 页面跳转,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头像。照片里女生穿着一件茱萸粉的浅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一头乌黑的长发干净利落搭在肩后。没有摆出故作成熟的姿态,也没有刻意强调的妆容,只是那浅粉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黑白分明的杏眼 亮得干净,笑意抵达眼底。 照片右侧,是她的名字Celeste Tang。 结合宋科找到的其它信息,时隔多年,秦越终于将这幅名叫“唐诗”的拼图拼凑完整。这一路看下去,他才发现,原来她高中、大学都是在加拿大,所以那一年的哈佛之行,大约只是她高中毕业旅行的其中一站。 难怪当年他几乎把波士顿的华人圈翻了个底朝天都毫无音讯。甚至在那以后,但凡与她名字有半分相似的人,他都会下意识多看一眼。 如今回想起来,曾经的那些执念近乎可笑。毕竟,他们甚至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国度。 庆幸的是,她有一个比英文名更容易记住的中文名字。若不是那天同伴催促她离开,情急喊多次喊出了她的真名,让他一下记在脑海里,也许到今天他不会找到她。 如今既然人找到了,那下一步呢? 秦越想起顾长青的话。 当年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她,只为了当面道谢。感谢她对陌生人的善意,才让他重振旗鼓。 可是五六年后的今天呢?也许,她早就忘了当年的事情。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屋内为数不多的光源来自于平板上仍旧亮着的屏幕,以及男人停留在工作地址那一栏上幽深的目光。 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不该哭。 - 唐诗请了几天病假。 经过周六那一遭,着实是身心都受到打击。心理上的创伤来自对自己的失望。她想不通,当初自己是为何脑抽风和陈志杰开展 这么一段完全不靠谱的网恋。不光感情没谈明白,连人底细也没摸清。这不,临分手还被套上一顶“小三”的帽子,简直比窦娥还冤。 身体上就更不用说,这大冷天气里被人当头浇一杯透心凉的冰水,当天晚上就光荣感冒。 好友宋莎莎打着探病的旗号登门拜访。不过看她那拎着半打啤酒抱着炸鸡出现在门口的阵仗,唐诗压根没觉得她是来体恤病人的。 果不其然,宋莎莎借着酒劲把陈志杰从头到脚骂了个遍,顺带还指桑骂槐地把唐诗也数落了一通。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放着大学时那么多明里暗里追你的男生看不上,偏去醉心于塔罗星盘,最后还把自己给搭上了,难道你的盘里没有告诉你这段时间有烂桃花吗?” 唐诗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弱弱反驳,“可盘里明明显示我这段时间有正缘出现。” “那就是你三脚猫功夫。”宋莎莎眼疾手快拍掉她偷拿鸡腿的手,“自己给自己看盘,能看的准?你见到他那天就该提分手。” 唐诗知道宋莎莎的意思。 三周前,是她和陈志杰确认关系后第一次见面。当时,他突发奇想从温哥华飞来多伦多奔现,收到消息时唐诗还在上班。下班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去市中心。等她上气不接下气赶去约定地点,老远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束大红玫瑰站在商场门口。当下就想逃。 她理想中的爱情,是心动后的陪伴与并肩。这种自以为浪漫的仪式感对她来说,不过是枷锁。 那一晚,唐诗忍着性子看陈志杰在高档餐厅里头和服务生装逼。牵手已经是她最大程度的妥协,还得反应敏捷地躲过他自以为浪漫的偷吻。陈志杰一次次提出邀请唐诗去酒店聊天被拒,还不死心地要把她送回家。好在唐诗够聪明,四两拨千斤地把人打发走了。也得亏第二天陈志杰临时有事急匆匆赶回了温哥华,她才至于浪费整个周末的时间和他周旋。 互联网上捏造出来的人设在这天原形毕露。那粉红色虚幻的泡沫,最后滩在地上成了一堆烂泥。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从前他不肯奔现,不仅仅是怕“见光死”,更是怕脚踏两条创东窗事发。 只怪她自己。明知不合适,却总想着留足体面。为这分手台词抓耳挠腮想了大半个月,最终却以一地鸡毛收场。 面对宋莎莎的直言不讳,唐诗无法反驳,只能忿忿趁她还留有几分清醒的时候把她赶回了家。而唐诗自己呢,却因为偷吃了几块炸鸡,成功把自己毒哑了。 - 病好回去上班的第一天。唐诗原以为能轻轻松松地把这天混过去。毕竟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初来乍到,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做的职场新人了。 大学毕业后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凭借过硬的业务能力和亮眼的业绩,再加上银行调整绩效核算架构,天时地利人和,不到两年 连跳两级。从最初小小的金融服务人员一路晋升到资深客户经理。如今,她有自己的客户群体,只要维护好现关系,顺带做点业绩就足够了。 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往往不太配合。 当唐诗打开电脑,看见那被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表时,她人傻了。以为自己眼花,点出界面又切换回来,好不容易从密密麻麻的排程里挑出几条由行长统一安排的备忘事项,再看,还是不对劲。 正纳闷着,就听见有人敲门。新来的前台小姑娘Amber探头进来,一副“我有大瓜”的表情。 “我跟你说个事。”她凑近,指了指唐诗日程表里她有份参与的杰作,“这个appointment是我帮你约的。客人昨天下午来分行说要找你开户。我当时有跟他讲,我们这里有其他同事可以帮他开户,还不用等,可他不要,非得等你回来。” 唐诗没来得及开口,就见Amber就双手合十,满眼发光,“我知道你不接新客人了。但这个你一定喜欢,是个帅哥,霸总!” 开个户口并不是难事,对唐诗来说不过顺手的业绩。也因为她人好做事又快,所以前台总喜欢给她推客人。但分行那么多人,岗位的设置在那,行长自然希望能把基础的业务交给等级更低的同事去做。 事已至此,唐诗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再看Amber给她留的会议备注,她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就这些?” 正常前台给他们推客户,都需要柜台的同事通过内部系统直接调取客户资料预约。对于那些全新的客人,为了节省时间和方便追查业绩,则需要他们提前先收集好客户信息。但Amber留的会议备注,可太简单了—— Leo (Yue) Qin. Open Account. “嗯。”Amber挠挠头,表情还有点失望,“不是我不想问,是客人压根不提供其他信息,只说今天会准时来。 Amber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唐诗信得过她的业务能力。如果说前面纯纯是她犯花痴,但听到这,唐诗也忍不住想,到底是 什么客人这么神秘? 之前有客户说要介绍朋友来,有提到过这个名字吗? 唐诗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 - 这一天忙得要命。平常上班没感觉,连着请了三天假以后,总有一堆零零碎碎的事情冒出来需要处理。 等唐诗收到Amber的消息再抬头,时间一晃已经到了下午。 【客人到了!!!】 一天的忙碌让唐诗自动忽略掉那字里行间洋溢的心潮澎湃,她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距离约定的4点还有几分钟,于是飞快地给Amber回复:【麻烦你让客人在lobby等一下,我一会过去。】而后又继续埋头。 等时间分秒不差地跳至4:00pm,唐诗才将文件一一收进抽屉,抬头推门往外走。 他们分行建在一个露天广场的角落。办公室沿着外头的街道呈直角分布。越靠近外侧离柜台越近的职级越低,像唐诗这种资深 客户经理的办公室,通常在里面较为隐蔽的地方。一是方便和客户谈事,二来也是防止被一些总喜欢闲逛的客人找到。 她一路经过同事的办公室,才到拐角,就先看见Amber在柜台那边冲她挤眉弄眼。顺着视线看过去,便一眼看见了那个立在窗前,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男人一手插兜,一只手拿着手机。声音低沉清晰,语调不疾不徐。被很多人诟病的美式英语从这人嘴里说出来,竟是意外的流畅动听。深灰呢料大衣下是一套熨烫笔挺的烟灰色西装,和他本人强大的气场互相辉映。 他只是姿态随意地立在那里,单凭这宽肩窄腰的身材和出挑的气质,就已足够引人注目。 出于礼貌,唐诗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透过余光悄悄打量这位Amber口中的霸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的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下一双深邃的眼窝尤其突出,过分浓密卷翘的睫毛让他看起来比一般亚洲人多了几分混血感。偏生那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照射下愈发浅淡,和他的人一样没有太多的温度。英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漫不经心地往上一勾,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精致的散漫来。和他身上那股锋锐又沉静的气场一样,充满着让人却步的矛盾感。 偏偏就是这种危险又克制的疏离感,让人移不开眼。 电话结束,男人的视线在转身后落在唐诗脸上。 那种仿佛君临天下的睥睨之感让唐诗心尖一颤,下意识避开视线。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就听见他字正腔圆用中文介绍 ——“你好,我是Leo,秦越。” - 开户过程比唐诗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交谈中,唐诗得知秦越原来是隔壁Sparkle新上任的CEO。之前在美国生活,最近才搬来多伦多。 Sparkle是北美数一数二的小众奢侈品电商,总部就在旁边。从美国来的新任长官来附近银行开户也很合理。实际接触下来, 秦越比唐诗第一印象中那种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要平易近人许多。只是随着对话的深入,唐诗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日常账户开好后,她不过顺口提醒,“新开的户口最好往里头存点钱,激活一下比较好。” 话音未落,对方便从西装暗格里掏出支票,落笔前还问,“你们一周的sales target是多少?” 唐诗在脑子里光速琢磨了这话的意味,最后婉转解释,“我们不按具体的金额数字算,计算方式比较复杂。” 不确定是否属于商业机密,涉及这些敏感问题,她向来比较谨慎。好在对方似乎也是随口一问,没多计较,刷刷几笔写好支票。 “一个月两百万够吗?” 唐诗差点没反应过来。她看着男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结束时自己面前就多了张两百万面额的支票,愣是谁都要消化一会。 她盯着面前这张轻飘飘的纸确认了两遍零数,最后还是把支票推了回去。 “不用这么多,咱们的投资户口还要几天才能开好。到时候你想好了,再存也可以。” “不用投资,放在刚开的储蓄户口上也行。” “可是活期利息很低……这么多钱还是分散投资比较好。” “你看着办。” “……” 这四个字,比两百万更让人头皮发麻。 等人走以后,帮忙清算支票的Amber看见面额后也吓了一大跳。 “我去,果真是霸总啊?不会认识你吧?” “啊?” “你想嘛。”Amber煞有介事地分析,“他一上来就目标明确的找你开户。而且好歹是自己的钱啊,再信任也不会第一次接触就往你这里存那么多钱吧?不会是想追你?” “别胡说。”唐诗直接拿文件轻轻敲她脑袋,“人家是Sparkle CEO。我们分行多少隔壁公司的客户你不知道?小心乱讲惹事。不过……” 她顿了顿,“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金主爸爸了。你们谁都别想打他的主意。” 玩笑归玩笑。唐诗回到办公室后,心里却越发不踏实。 毕竟这银行又不是私房菜。餐厅里面对客人“你看着办”的点餐,也得先确认忌口和偏好。可她这位,拿着自己的钱找唐诗霍霍。不单没忌口,还格外好说话。 面对她在业绩诱惑下的一连串试探性投资建议,他甚至面不改色地淡淡道—— “Risk tolerance调到最高,需要签什么文件你直接联系我,我都配合。”(英译中:风险承受能力,银行买卖基金、股票需要确认客人的风险承受能力以提供相应的产品。) 唐诗从头到尾将刚才开户的过程复盘一遍,就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人产生误会。可没有啊,她不过就是跟对方正常闲聊,说自己也是Sparkle的用户,偶尔会在他家买点东西啥的。除此之外也没啥了啊。 是有钱人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直接,还是这天降的大金主,她真的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