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不死的我和终将逝去的“你”》 第1章 00引子 黑压的云霭钳住氧气,旧灯排列着、枯黄着苟延残喘,少女混沌着意识跌跌撞撞,蹭在泥泞的小巷里,提线木偶般生硬扯着四肢挪动…… 一切都毫无意义。 大雨滂沱后的夜晚格外潮湿,黑暗的沼泽狠狠地咀嚼着温馨,满月逃离繁盛的枝桠自此下落不明,远离喧嚣街市的废弃巷子里传来老鼠阴森森的笑,它们或许在狂欢、狂欢着属于它们的新年。 女孩拖着纤细的身影,灯火摇曳中恍惚能看见她裂开的衣裳,明明布料肥大得如此不合身,倒却像是有撑破的痕迹,一道连着一道的裂痕,藕断丝连中隐隐映出暗红,她好似感受不到痛苦,丝毫没有在意这些,径直向前面走去。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呢” 宥希乱糟糟地想着,嗡嗡的耳鸣骚扰着本就模糊的思绪,远处新年的气息正浓,噼里啪啦的笑语像一根扎进大脑的电线不断炸出火星,一阵反胃袭来,宥希跪倒在墙角,开始干呕。 胃酸冲上大脑的瞬间她清醒了不少,女孩扶着硌手的石墙艰难蜷缩蹲起,她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即使想过千百万次,破皮红肿的眼角还是淌过一滴委屈的热泪,火辣辣的痛仿佛要把整块肉腐蚀,她静静地干呕,血腥味蔓延开来,恍惚间她像是受到指引般——半昏地走上了一座烂尾楼。· 像是恢复了所有力气,宥希爬上摇摇欲坠的石梯,挪上塌陷一半的天台,诡异的静谧中甚至连尘埃都不会呼气,拖沓声中,她走向边缘,毫不犹豫地俯身倒下。 扑通—— 泥泞的小路上顿时炸开一片鲜红,女孩的小腹正好插入半截尖锐的铁路障,她抽搐几下,昏迷过去。恍惚中漆黑的影子将她覆盖,也许是老鼠吧?这种地方的老鼠是吃肉的,也许是很久没有饱餐的野狗……她不再去想,意识拉扯在一帧帧幻灯片,梦里有人把她死死按在地上 也有人将她轻轻捧起,“是妈妈吗?”干裂的嘴唇努力张合着,急切又无助地想要探寻,她太渴望爱了,即使是通往地狱前的走马灯、陷入永恒的梦魇,女孩也义无反顾。那双有力的手缓缓将宥希从尖锐中拔出,小心拖到还算干净的台阶边摆好,恍惚的人影在她迅速交织愈合的伤口上停留片刻,毫不犹豫踩着红色的泥土离开。 梦突然被清醒打断,宥希猛然狰开红肿的双眼,茫然盯着前方,血红的衣摆随风荡漾着,不经意漏出女孩纤细的身体——原本插入路障的伤口消失不见,平坦的皮肤上找不出一丝沟壑,她细细地颤抖着,终于崩溃地哽咽,直到呼吸性碱中毒,小小的身影猛烈抽动,情绪却早已把悲痛麻木。 她是被命运判刑的囚徒,永远被囚禁在生与死的缝隙里。 月亮终于露出点边角,将虚伪的光亮洒下,看笑话般扒上痊愈的伤,照得人火辣辣地痛,宥希轻轻抚上跳动的心,感受那无形的增生一层层累计,讨好般哄着窒息的大脑得到一些理性。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寻死。 记不清。 也不想记起。 因为诅咒。 第2章 01伪饰的爱 xxxx年3月3日星期x 雨 雨,无尽的雨。 曾最厌恶的天气。 直到一场重逢,我开始祈祷。 “宥希!宥希……你一定要 好好活下去。” 我猛然惊醒过来,呼吸急促,吃痛的喘气扯着额上的血管一抽一抽地跳动。 又梦到妈妈了啊。 大脑愣愣地想着,心底涌出一股酸涩。 我随母亲姓宥,单字起了“希”,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享受着理所当然的、和妈妈两人的幸福生活—— 直到父亲从外地回到家中,如同寄生虫般吸食这个家的血肉,一开始只是疯狂酗酒、昏睡不醒,后来大抵是厌恶了这种状态,开始无缘无故找茬,演变成永无止境的殴打。 那个男人经常愤恨地冲我吼叫,漏出歪扭恶心的黄牙,轻而易举将我掀倒在地。巨大的碰撞让我忍不住发抖。我一遍遍、一遍遍,踏入这个阴冷的牢笼,努力蜷缩着身子试图保护自己,每次都会陷入母亲轻轻的怀抱——冰冷的、颤抖的身躯。 “妈妈什么时候这么瘦了?” 小小的宥希轻轻问着,抓着瘦弱的手为母亲上药,卧室里两人的淤青重叠到一起,又叠上新生的红印,鲜艳的手工与画作从墙上扯下揉碎了一地,可爱的玩具也肢解般脏脏地躺着。宥女士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我止不住嚎啕“希希啊,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不……”空气中只剩一片哽咽,和囫囵的愧疚。 “没事呀妈妈,我有你就够了。”那时的我这样说着,眼睛闪出亮晶晶的笑意,再一次楼上妈妈纤细的颈部,闭上眼幸福地慢慢呼吸,仿佛时光停留在这个温柔的怀抱。 我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就像她很爱我一样。 可爱到底是什么呢。 “你一定要活下去!” 被这激烈的话语吓到,我机械地松开双手,只见眼前母亲瘦削的脸和惨白的皮肤,她的眼睛凸出恐怖的弧度,瞳孔里刻着恐惧和悲凉,像一具森森白骨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紧缩的眉头蚯蚓般扭曲。 呼吸器下隐隐约约漏出她努力张合的唇,等待命运的审判。 下一秒,病床被一群人围着推出房间,大声的呼唤和嘈杂的窃语交织着,无序的人群像海浪般撞击身体,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你是宥宁女士的家属吗? 我低着头,迟疑地重重点头。 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 那是一段极其不愿拥有的回忆。 更像梦魇。 又是开学日,刺眼的白晕打入颤颤巍巍的瞳孔,背着旧旧的书包挪出门口,然后在亲戚伪善的笑容中告别。 依稀听见几声不满。 “你说那妮子啥时候走啊?咋就判给咱家了,真不够倒霉的。” “都怪那不着调的姐夫,吧咱姐给宥希留的钱全卷了,你说这丫头小小年纪的,正是费钱的时候……哎,就兄弟几个一家家轮着看呗,初中毕业就让她自寻出路好了。” “烦都烦死了!你女子上学的钱都不知道从哪来,还要供个这……”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从刚到家的讨好到现在慢慢不再掩饰,也不再刻意降低音量,我没有任何情绪回应他们,只是沉重地走,拖着千疮百孔却没有裂痕的身子。 回味母亲说过的话。 原来这个绝望的能力是你给我的。 难得今天的清晨没有头疼,细细回想着,母亲病逝已经半年多了,而这半年我也从一个深渊走入了另一个深渊,房东收回了租给我们的房子,灾星似的将我赶走,父亲也从第二天开始消失,带走了本属我的赔偿金。 仿佛那段生命中的淤青从未来过,身上的痛楚成了一个笑话。我被迫寄养在各个亲戚之间,完成最后的义务教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唯一的“亲人"。 那时起止不住的梦魇席卷而来,梦中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花园里,她轻轻拾起可爱的花插在我的耳畔,发出银铃般的笑,就像她的名字一般,宁静美好,充满希冀。 花香很浓,我的手被那个女人一摇一摆地荡着,像春风拂起丝带,里面系着可爱的少女心事。 我们走呀走,轻牵的手突然松开了,抬头望去竟什么也没有,耳畔的花突然长出獠牙啃食我的大脑,它阴森森地低语着“都怪你,都怪你……” 我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那朵花生出荆棘,狠狠地刺穿我的心脏,挖出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洞口。 又是一个被头疼惊醒的夜晚。 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夜,累计的痛苦像无数细小的钻头钻掘颅骨,噩梦后的余痛成了永不消散的背景音,从清晨持续到下一个深夜。 每次走出陌生的家门,街上一切的声音都渐渐拉远—— 这个世界怎么彻底抛弃我了,嗡嗡的耳鸣缠绕四周,细小的声音又突然无限放大,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脚步声,仿佛要将我撕裂般凶狠。 我好想逃跑,双腿却如灌了水泥越来越重。 这是独属我的,生命的回南天。 我开始伤害自己,伤痕愈合得速度惊奇地快,但无心在意,只是一心沉浸在痛苦中,肢体的麻木能让我回想起母亲冰冷的拥抱,于是更加麻木。 我想,永远沉浸在永远回不去的过去,寻找一切有关她的感觉。 可永远又是多远呢。 疼痛是唯一连接亲情的纽带,也是唯一的避风港。 我只剩这个感觉可以拥有了。 好想哭,哭不出来。 渐渐外界的声音我再也听不见了,声带也被回忆掠夺,为什么呢,我盯着伤疤发呆,闪回的画面将我裹挟,愣神片刻却只剩惨白的肌肤,模糊的意识掩盖了血肉在重组的事实,是时间流淌太快了吗,你也在笑我一直踌躇不前吗。 直到圆规刺入动脉。 尖锐的刺痛传来,暗红随着心跳一股一股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并非意识的涣散,而是更为恐怖的、血肉在蠕动着愈合,放大的感官让我清晰感觉到一条条断掉的弦在皮肤下重新连接。 意识从躯体中慢慢抽离,无数个我围着这副躯体,像观看一部倒带的电影回归秩序。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抛弃。 回忆起母亲临走前的脸庞,原来写满了憎恨。 她的爱,一直是最扭曲的诅咒。 愣神那会儿,我很快走到了学校门口,风瑟瑟飘着,早来抄作业的同学在小卖部挑选面包,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困意,红色的滚动屏照得人瞳孔生疼。 这个点只有保安室旁的小门还开着,我推开滋滋作响的铁门绕了过去,在漆黑的校园里摸索上楼的方向。 黑暗的大楼倒是让我很安心,同时也有点喘不过气,总比尖锐的白炽灯温馨,这种氛围我不算讨厌。 “哟,阴暗姐来了,快把你语文借我抄抄,就剩这个了!” 我发呆中没听见他的声音,径直走过讲台来到最靠里的座位坐下,窗外是乌压压的黑,光秃秃的树枝伸到窗口,竟有一丝滑稽感,顿顿地卸下书包就随意趴下,打算弥补一下被噩梦惊醒的困意。 “姐,错了,求你了借我抄一下,我不想被芳芳打……” 我惊得一下坐起,看见突然瞬移到身边的人影,心咚咚地吵,上一秒还在教室对角线的声音下一秒放大到了耳边。 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快喘不上气了。 突然一阵生理性恶心从喉中涌上,我大脑嗡嗡地翻找,然后给他递去作业本。 同学一下子眼睛冒出来光芒,一惊一乍一边不断说着谢谢谢谢,一边吊儿郎当地往后退,他的两手撑着中间的课桌狠狠一越,跳回另一个走廊,不经意间撞掉同学的书,男生挠了一下头拾起归位。 鞋踢踏着,留下嚓嚓的脚步声。 那个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说道;“喂希姐,我写完替你交了奥,别让班上女生知道我们说话,我会很难办的。”说罢便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盯着我。 我才懒得管这种事,也没想让谁难办,便轻轻点头。 他傻傻地呲牙一笑,扭头跑回座位,凳子嘶啦作响,过一会儿终于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匆忙的“沙沙”声。 听得出来笔一点的不好用。 快把纸写烂了。 重新埋头趴下。 傻子都看得出来我在班里不受待见,大家心情好了就理一理,心情不好嘴两下。 男生们大多不在意这些,可为了能有一个愉快的校园生活,还是得避讳。 他们只喜欢纯粹的开心,什么正义感使然为了一个女孩孤立全世界,这种小说剧情根本发生不到我这种阴暗女身上。 也有些人纯粹喜欢找别人乐子,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 想要从我这种死气沉沉的人身上获得反差感? 他们还是高估了我对身体的支配权,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有发火和难过的力气。 好无奈。 “真是个无趣的家伙呢……” 这种话经常从施加伤害的人口中说出。 有那么一瞬间,我趴在桌上,感觉自己才是这场无声霸凌的发起者。 我比你们更憎恶这条生命的鲜活。 xxxx年3月6日星期五 雾 呼吸。 直到喘不上气。 濒死瞬间的痛总是突兀地提醒, 我还活着。 日子还是这样无趣的过着,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扭曲,像被夺舍般莫名其妙,有时我离这个世界很远,远到听不清一切身边的喧嚣,有时又很近,仿佛玩跳楼机时失重到心脏即将爆炸,整个人狠狠地贴着这个世界,却始终融入不了现实,脑子里不同的音色炸开了花,我尽量不去想,权当自己是具空壳。 恐惧。 烦躁。 深呼吸。 最后变为两行泪水。 没关系的宥希,我们一定能挺过去对不对? 就像无数次蜷缩的痛。 我趴在课桌上,摆弄着作业本,轻轻揪起纸的一角,再找一个支点给它慢慢刮下去。 看着压下去的路线发呆。 不一会儿这个毛毛躁躁的角就成为了我迷茫时的牺牲品。 今天是小表妹的生日,虽然没人通知,但很显而易见,这种日子并不欢迎我,亲戚也不是很富裕的家庭,肯定不舍将昂贵的蛋糕分给我这个外人。 想到这里,脑子又嗡嗡地响。 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自己有多久没过生日了。 突如其来的委屈,我假装自己很忙,提前收拾起来桌子。 再怎么说十五六岁的女孩,在乎这些是正常的吧。 我吸了下鼻子,埋头在桌兜里乱掏。 同桌在和前桌的嬉笑中被我的动静吸引,偷偷瞄了一眼又急忙转头,也装作很忙的样子,突然大笑着拍前桌男生的肩膀,开启了新的话题。 那个男生愣了一下,莫名其妙了一秒,紧接着就笑嘻嘻地加入了新的闲话。 大概是发现了我通红的眼眶才这样吧。 松了一口气。 有些女孩拙劣演技下的同情心真的让人很为感动。 对我而言,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善意。 时间就这么流着、走着,时不时跑两步,整理好随意涂完的作业,我恍恍惚惚度过了最后一节晚自习,窗外的风吹着,教室里嘈杂响着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烦死了又是周五!熬完学校这五天又要去补习班,我作业一点都没动呢,根本看不懂” “就是说啊,我一会儿就要去补英语,别说作业,饭都没时间吃…” “好命苦……” 大家互相诉着苦,我小心翼翼地从教室后方穿过。 要是我也有朋友就好了。 不管是开玩笑般吐槽自己的难过,还是痛痛快快抱着谁哭一场,希望有人能接住这副下落的躯体,拉住这个随时想要飘走又摇摇欲坠的灵魂。 这是一种奢求。 穿过密密的人流,来到楼梯间,一层一层往下走,也许是坐久了,眼前伴着黑矇,重复的动作让人感到重心不稳。 我努力保持平衡往下挪动,尽量不碰到身边的同学,终于到了一楼转角,往下看去,左手小门的出口处被一群人围住,他们神采奕奕地站在教导处讨论着,好似是有新来的转校生。 “妈呀我觉得他好帅!”一个女孩突然惊呼。 一个男生贱笑着在她身边打趣:“一般吧,感觉没我帅。”说着做了一个空气投篮的动作,围着他的女生们互相笑着打趣,一口一个“你老公”“你爱人”说了好几串连招。楼道里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看着水泄不通的走廊,我停在了楼梯一半的位置,目光跳跃着落在半敞的办公室里,那个转校生静静地站在那,留下难以捉摸的侧脸。 外貌确实比较出众,发尾比其他男生略长,没有刻意打理,但能看出来很注意卫生,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总感觉在哪见过。 我为什么要关注他? 感觉自己莫名其妙。 刚想将目光收回。 下一秒,男生的视线精准锁定过来,好像提前知道我站在这,也可能只是观察的视线太**被发现。 我吓得不能判断自己脸上有什么奇怪的表情。 倒是他。 冷冷的桃花眼,瞳孔黑到看不出感情。 他盯了一下,又面无表情撇开视线。仅那一秒的对视,心瞬间乱作一团漏电的耳机线,越是用力想要扯开,越是死死混在一起。 是熟悉的感觉,那个神情。 我怔了一下,随之加快脚步离开。 其实是逃跑吧。 校园外是水泄不通的车和吵闹的家长,嘈杂的笑声混着絮絮叨叨,大多人都急着赶公交地铁,会掐点的同学已经扯起书包奋力冲向车站,我走在人流中,脑子里有电穿过般密密的麻。 其实我不认识那个人。 认识吗? 不可能。 不应该! 怎么能对上视线。 我焦虑地胡思乱想,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 司机大吼着往后走,带着一点家乡口音,凶狠的怒音下只有几个人乖乖动了脚步,大部分人习惯了这种流程,依旧站在原位无动于衷。 反正吼两声就开了。 路人的脸上都这么写着。 司机也无奈,愤恨地踩着油门,感觉想把乘客甩到后面。 大家面无表情一手刷手机,另一只手狠狠拉住扶手。 回家拉开袖子会发现胳膊有肌肉吧。 我被挤得乱晃,一只手颤抖地扶起刘海,努力抓住头顶的扶手,死死扣住。 视线上挪,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窗外密密麻麻的学生里,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又是他。 第3章 02光起尘埃 几声到站播报后,车上的人慢慢稀少,附近的座位空出,我迅速坐下,感受到上个人留下的余温,心里发起了麻。 要不要站起来。 激烈思想斗争后,疲惫的身体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座位。 书包被卸下抱在胸前,空瘪的布料一下子被搂成两半。 早知道多装点书了…… 我抬起冰凉的右手顺势伸进左边袖子,摸到纤细的胳膊。 脉搏很快。 再往上摸…… 好像拉公交车的扶手真的长出肌肉了。 两边袖子分别掖着不同边的手,我扣住书包,头晕目眩地闭上了眼,分不清是晕车还是低血糖。 总之司机大叔依旧报复性地正常驾驶,留下这个绝望的乘客蜷在位置上奄奄一息。 好想吐。 “妮儿,下车了!听见没,孬睡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努力克制强烈的眩晕,缓缓抬头—— 大叔嚼着口香糖,说话的空气中弥漫着口水和薄荷的香臭味,他大声问我: “晕车吗,吃糖不?” 我把手从袖子里艰难拽出,摇了摇手,道谢后下了车。 司机看车厢彻底空了,又吊儿郎当回到驾驶位上,手在棉裤上蹭了两下,骂骂咧咧开向新一波高峰期。 我扶着锈迹斑斑的公交站牌,缓了好一会儿,胃里一阵阵灼烧翻涌。 这是哪? 终于缓过劲,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我转着沉重的脑袋观察起周围环境。 看来是坐到郊外来了。 周围人迹罕至,泛黄的枯草蔫巴长着,寒风顿顿地从人身上带过,说好的阳春三月,完全没有见春天的影子。 冷。 我不由抱紧自己冻得生疼的骨头。 远处一抹灰白色的建筑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个楼矗立在阴霾中,静静地,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坟。 我向它走去,渐渐看清这栋神秘建筑的全貌。 枯死的爬山虎紧扣着斑驳的墙体,亿万根无情的黑色藤蔓如沉重的网死死缚住整个楼。 我抬眼看去,竟生出一丝同情。 固执的藤蔓死死嵌入窗框的裂隙,好似要勒断混凝土的筋骨,将其牢牢囚禁于此,坍倒一角的楼漏出来里面一层层平台,看起来摇摇欲坠。 要是从这跳下去…… 眼球猛然震了一下,愣愣地收回这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要干什么啊。 感觉自己无药可救。 又是一阵风,冷冷地扑过来,带动垂下的藤蔓微微晃动,像干枯的神经,无意识地抽搐着。空洞的窗框传来低沉的呜咽,这让我想起母亲病重时呼吸不畅的嗓子和疯狂咳嗽后带血的痰音。 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 其实您很恨我吧,毁了那个年轻有活力,少女天真烂漫的你。 为了我放弃一切,放弃自己。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秒,才愿意为自己发声。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排山倒海的情绪接踵而至,复杂的感受扎得心脏一阵刺痛,低头看向地面,感觉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我该恨你吗。 悲伤。 麻木。 挣扎。 其实这种情绪就是爱吧。 只有复杂“爱”,能诠释我对你的感情。 没关系的,你应该是宥宁,然后是幸福的女孩,父母的孩子,最后才是我的妈妈。 妈妈一直都爱着我的。 我忍不住笑了,轻轻地想—— 妈妈,我也爱你。 再抬头,眼前只剩一座废墟。 心从来没有那么宁静过,我踩过碎砖靠近这座楼,脚下颗粒随着滋滋的风声咔咔作响,近处能闻见潮湿的植物拌着标准的泥土气息,有一股沉静的梦核感。 我的感官不抗拒这个味道。 目光随着疯长的苔藓向楼的缺口看去,楼内似乎还有楼梯,双脚艰难地跨过砖头胡乱堆砌的门槛,挪动中顺便到处环顾着从未见过的景色。 爬山虎占领了里面部分墙壁,牢牢固定住呲起的墙皮,像是古老童话中女巫的栖息地,神秘又隐蔽。我顺着楼梯的方向走去,一阶一阶往上走,上面明显没有那么潮湿,午后的光打在地上,甚至能看见尘埃在起舞。 我看出了神,静静地盯着跳跃的颗粒,有风撩起厚重的刘海,眼睛一阵酸胀。 视线移向四周,突然发现二楼的样貌完全和一楼不同,正对面的称重柱上用喷漆画满了墙绘,是非常有个性的风格,右下角立体字母写了个大大的“c”。 这里是还有人来吗。 思绪未落,少女明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欸!你谁啊。” 视线从鲜艳的墙绘上抽离,我机械地转过身去。 阳光下女孩耍帅地站着,三七分的刘海有点挡住视线,她熟练地甩上去,略向上挑的眼尾藏着一股浓重的少年气,眉头努力皱在一起装作生气。 仔细看,她的穿搭也很潮流,明明是周五却看不出一丝从学校出来的气息,发尾好像染过,在阳光中透着橘色的光。 明明看着是个很温暖的人。 但一米五几的身高硬是想站出一米八的气场。 不过—— 她的左手拿着一瓶喷漆,应该就是署名“c”本人吧。 见我在发呆,女孩有点恼羞成怒,她慢慢向我逼近,凶巴巴地质问 “这是我的地盘你不知道吗?没有人通知你这个时间点不要来这里!” 突如其来的凑近,我被吓得接连后推,从未如此接近一个人,又是一阵耳鸣伴随着心跳通通作响。 “我问你话呢?” “你是哑巴吗,好想揍你一顿。” “还不说话,到底是谁把这里告诉你的!” …… 脚下一空。 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直直地停了一拍,我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楼梯缺口,身体径直掉了下去。 (行为危险请勿模仿走路看路少去危楼安全你我他) 后仰的头磕到了缺口的另一边平台,粘稠的液体随机在头顶流动,紧接着重重摔到一楼。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孩的尖叫响彻整片废墟,她丢下看着昂贵的喷漆顺着楼梯迅速冲来,紧紧地抱起我,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口,她死死按住伤口,声音颤抖着问: “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刚才装的帅气荡然无存,甚至声音都变回了原本甜甜的调子。 我当然能听见,但头部撞击的眩晕让声带和大脑切了连接,一时发不出声音,细微的面部扯动想替声音告诉她我没事,但女孩过于激动的情绪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我想表达的活人感。 …… 于是我就在她心里死了一会儿。 絮絮叨叨的担忧声叠一堆,又是问我疼不疼又是疯狂道歉,中途还颤抖着手打了个电话,好像是叫熟人过来,说自己不小心杀人了。 电话那头声音也是波澜不惊,让她先杀着吧,自己马上到。 神经病吗。 我感觉女孩崩溃地要哭出来了,努力抬起手抚上她的手腕,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真的说不出来话。 我也好绝望。 少女吸溜着鼻子,大抵是为了止血,小包纸巾被用得干干净净,摞在地上形成一座小山,她丝毫没有犹豫抓起一团红红的纸擤了鼻涕,未干的鲜红染到了她的脸颊和鼻翼,看着像被迫落难的大小姐。 我还不如晕死过去。 她要是知道我看见她这么不堪的一面,会把我毒哑吧。 就这样,我躺在她的怀里,血慢慢止住了。 “陈选!陈选!这里啊啊啊啊啊。” 恍惚间突然听见几声大叫,女孩绝望地喊着,丝毫不敢将我挪动。 那个叫陈选的人没有发出动静,好像是站在了原地。 女孩终于气愤地吼了一声哥。 没有任何感情,这种凶狠甚至不用装。 才听见脚步声往这边靠近。 那个叫女孩先把我杀着的神经病来了。 身体其实已经恢复差不多了,只不过现在不是站起立正的时机。 从二楼仰着掉下去,还砸破了头,鲤鱼打挺似的复活是个正常人都会吓到吧。 佯装着疼痛,小心翼翼挪动着。 肾上激素的飙升倒是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不顾一切抱住我。 麻木的心因为一丝光亮变得敏感,我感受到了不同平时的“痛”。 是作为活着的宥希会感受到的痛。 生与死的裂缝中,慢慢探入了两只纤细的手。 带着尘埃,带着光。 女孩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这个叫陈选的男生蹲在我背后,一边拆开酒精包装,一边轻飘飘地说: “澄儿,拿个医用棉。” 看似极不正经的话,被他冷静地说出来,感觉有点欠揍。 陈澄翻了个白眼,嘶啦一下打开袋子,拿镊子取出一大块,狠狠递给对方。 陈选熟练地蘸取酒精,给我消毒撞伤的部分,伤口已经愈合,不知道他擦拭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会不会突然提问,我心虚地坐在原地,像是即将被审判。 好想逃啊。 倒是陈澄,凑近盯着嘶哈了半天,一脸你不疼吗的表情。 可能有点自责,这句话她始终没说出来,只是开了“痛觉共享”,然后紧张地盯着。 太阳散着金黄的光,地上的碎砖块印着落日熠熠生辉,交织的藤蔓开始收敛力度,化作一张捕梦网,为这片小小的地方编织夜晚。 爬山虎似乎冒出了新生的芽,等到春天时,这里一定会郁郁葱葱吧。 哦对。 已经春天了。 处理好头上的伤,我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陈澄像个小兔子围着我来回蹦哒,再三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没事,也跟着拍拍衣服。 我想起那个帮我擦药的男生,唔,陈澄的哥……哥? 转过身准备道谢,眼前那个蹲在地上的人正在收拾东西,他感受到视线狐疑地抬头,又和我对上了眼神—— 我僵在原地,眉角微微抽搐, 这不是,今天在办公室被围观的新生吗? 时间静止了几秒,我们三个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陈澄看出了空气中的尴尬,灵机一动后,她不可置信地质问陈选 “你带你对象来为啥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这个女孩的脑洞确实够大…… 陈选撇了撇嘴,嘟囔着不认识,我也慌乱附和,随意带过了刚才的气氛,空气再次因为陈澄的活跃变得热闹。 “我还以为你让她来这等你呢!这种偏僻的破地方除了我还有谁能找到。” 可能真的不喜欢别人随便来到属于她的地方吧。 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真是兔子的话,感觉下一秒就要冲上去狠狠咬住对方。 “随便哪个人公交睡过坐到终点站就进来了好不好。” 陈选故意惹她,冷冷的表情里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 他们吵闹着拌嘴,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发呆。 陈澄余光注意到了我的安静,她小碎步跑了过来,再次给我郑重地道了个歉。 我盯着她认真的模样,非常直接地原谅。 她松了一口,冲我一笑,可爱的梨涡若隐若现,眯着的眼藏不住的喜悦。 我从未如此近观察一个人,总在书中看过一些夸张的形容,无法理解,更无法感同身受。 直到这个女孩站在我面前,一切的形容都变得具体,甚至远不及她贴切。 陈澄眨着眼睛,明亮的眸子中满溢出星光。 太阳一般,莽撞地闯入我的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把头探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问。 我在掌心比划着姓氏的写法,小声地跟她介绍。 陈澄哇的一声,嘴巴张成一个“o”形。 “我们三个人都是两个字的名字诶!好稀有,好有缘!”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生锈的大脑突然在社交方面开始运转,总感觉自己蠢得有点令人气愤…… 快说点什么啊,宥希。 我绝望地求求自己。 陈澄倒是没有介意什么,仰着头继续道: “我叫陈澄!澄清的澄,那边蹲着的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她抬起脚尖指向那边蹲着的男生,对方忙着收拾东西,并没有回应。 陈澄不满地啧一声,抱起胳膊。 “喂,陈选,自·我·介·绍。” 女孩一字一顿地强调。 “你好啊。” 一阵敷衍的声音传来,陈选本想继续收拾东西,又看见陈澄要发火的表情,一脸“招了”的无奈。 “和她一个陈,选择的选,我比你大一届,六月份生日,应该差不了多少。” 陈澄又翻了个白眼。 “谁问你生日了,刚认识就打算敲诈礼物啊,没出息。” 我憋着笑泯了下嘴唇,顺着他们的话题找话。 “陈澄,那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女孩紧皱的眉头瞬间顺展开来,骄傲地一手比“1”,一手比“ok”。 很是奇特的表达数字方法? 其实在我这个角度看她比的是01。 “十月份噢,今年14!不过跳级上了初三” 原来她比我还小一岁? 我沉默地看着这个穿搭潮流、染发带耳夹的女孩。 不说真以为是漂亮国的初中生。 东风拂过缕缕树藤,掀起一股植物混着花的清香。 陈澄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道:“你穿成这样回去,爸妈会说吗?” 她的目光落在血渍混着尘土的校服。 空气瞬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