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 第1章 引子 秋雨过后,天高云远,日头直射也不觉暑热蒸烤。 经过临阵磨枪式的城镇美化,空气里总算没有那么重的土味了,往日尘土纷飞的街道清洁一新。按照上面的要求,时刻保持“湿润但不积水”的状态,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容易打滑。 “噗嗤——” 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捂着嘴,偷笑狼狈摔倒、又急忙忙站起来四处张望的大肚男人。 “哪家的小兔崽子,你——”大肚男气急败坏,骂了一句尤嫌不够,还要再骂,却听得远处钟磬声声,担心误了大选时辰。只好慌乱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满地飘散的纸页,快步离开了。 小姑娘并不还嘴,也不害怕,坐在自家门口好整以暇地一边剥豆子,一边等着捡下一个倒霉蛋的乐子。 “尧尧!”门后传来一声又干又脆的叱骂,“这耳朵豆脆生的时候不用剥!你没事干不如去好好修炼,别给我添倒忙!” “娘,我连灵根都没有,想修也修不成啊”,尧尧从门槛上蹦起来,捡起中年男人落下的一页纸,“再说了,修炼也不一定有用。” 大约是刚用灵气印好,这纸页还微微发着热,上面的墨字也比她家附近垃圾堆里的要清晰得多。 “董谨,土府人士,年三十又五”,尧尧摇摇头,压着喉咙作稳重态,“娘,您看看,我都知道,云端仙阙的学宫不收三十五以上的,他超龄了,指定考不上。这不就是修仙修傻了?” 门里回得也快,依旧带着火气,“我也不指望你上学宫,你但凡发育出个灵根揪揪,当个低阶修士,咱家也不至于贷款买灵气!”话音未落,又抛出来一个白面馒头,“快点吃,吃完给你舅父送东西去!” 尧尧哑了声,瘪瘪嘴巴,把大肚男的“求职书”随手丢到一边。 这几日正值学宫一年一度城中选拔,尧尧家所在街道正是学宫在土府灰城设下的考试地点的必经之路,来往应试者络绎不绝,遴选开始后垃圾堆里废弃的“自荐书”更是堆积如山。 因为临近学宫人间办事处,这里的地皮寸土寸金,但尧尧家还是咬牙住了进来。按照尧尧娘的话说,这是一条登仙路,借着“仙人”袖袍捎带的一阵风,路边的蚂蚁说不定也能飞上天。 何谓登仙? 云端仙阙,人间五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学宫就是所有普通人飞上云端、一步登仙的通天正途。 入选学宫,结业后就能入职云端仙阙,而入职仙阙,就会立刻获得天空之城——云端的免费分配住所。云端的空气里随时散溢着净化完成的灵气,无需花费额外的金钱,就能享受到人间五府的凡人日夜辛劳的供养。 学宫考试的钟敲满了八十一下,主考官宣布考试开始的声音借由灵气扩大,在人间五府所有人的脑海中震荡不已。 此时,雕镂着复杂符箓,受五府灵气供养,托举悬浮于天空的云端之城,也应景地散下一道金光,普照人间。 耳边响起娘亲对云端糟蹋灵气乱铺排场的咒骂。 尧尧捧着手里的馒头,在这金光沐浴中闭起了眼—— 住进云端,便是登仙。 东方玄幻背景下的新建世界观 历史架空,请勿考究 没有原型,如有相似纯属巧合 欢迎评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寻人 “人间木府孟郁青,尔入学宫,夙夜勤勉,孜孜矻矻,寒暑无辍。今学之既成,将赴人间五府以践实学。冀尔勿忘学宫教诲,终成栋梁之才。” 宇文师父面无表情地念完套词,用他那柄保养得油光水滑的浮尘拂过郁青的脑袋,笑了笑,终于说了句人话,“青青,早点回来,云端的房产师父都给你看好了,你实习结束一入职,就能立马给你申请下来。” 郁青未答,只恭谨地垂着眼。 宇文师父习以为常,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这是青青入学宫拜师时送的束脩,他不由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孟郁青是木府府主的独女,也是拥有先天灵根的罕见天才。对她来说,诞生人世后,只要呼吸,就是在转化灵气,就是在修炼。像这样的天才,自然不用走寻常人那条“登仙路”,云端仙阙早为她留好了位置,凡间修士挤破头的学宫也不过是过渡之所。 十多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儿给他奉茶、叫他师父、为他戴玉佩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谁想到这么快雏鸟便要离巢,独自去迎击外界风雨了。 想到这里,宇文师父慨叹出声。手指微动,轻轻一挥,金色的印文隐入郁青额前。 “青青啊,师父打探到了,你第一站是去那金府沙城,听说那里白天能晒死人,你千万要注意防暑。” “到了那里当城主,凡事不要争强斗狠。有道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副城主。你们这些人过去实习不过是做个流官,副城主和他手下小吏才是真正的主人。你只是去走个过场,混个时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宇文辨划开手指,一滴血珠点上郁青眉心,他微俯下身,在郁青耳边小声补了一句,“学宫不许师父干扰弟子历练,要是真遇上处理不了的麻烦了,你就唤我名字,师父听得见。” 郁青眉心一热,恍然回神,正撞上师父担忧的眼神。她眨了眨眼,弯起眉毛,这位观音座下眉心一点红的仙鹿童子,露出一个绝不算正派的笑容。 一阵青烟腾起,转眼人已经飞出去二里地,话音才悠悠传回宇文师父耳朵里—— “师父,你老糊涂了,我才是他们处理不了的麻烦。” “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啊!”宇文师父大吼一声,也不知道这顽童听没听进去。 他望着郁青消失的方向,眉头紧蹙,他的忧虑远比面上表现出来的更多。 但愿一切顺利。 *** 寅时三刻,沙城。 天际还挂着几颗残星,月影渐淡。刮了一夜的风弱了气势,伫立的岩柱也便陆陆续续止了呜咽。 沙城西街有两棵旱柳,是早年间仙阙的植物专家来沙城考察时栽下的。沙城降水稀少、常年干旱,满目黄沙,唯有此处枕着沙山辟出一弯澄明清泉,当地人便把此处清泉叫作沙井。 邻着旱柳和沙井,住着几户人家,阿豌就是其中一户。 阿豌是沙城的一个矿丁,前些天不小心摔伤了胳膊,得了矿主金荣恩准,正在家中修养。今日妻子给他蒸了糕饼,没吃完的便罩了层纱网,搁在灶边。阿豌嘴馋,趁妻子在和邻人争吵,没空啰嗦他,隔段时间就摸去灶台边抓一块,从晚饭后嘴巴就没闲着。 阿豌摇摇酒囊,发现里面的酒喝没了,就草草用手揩掉嘴角的饼渣,嗦了几下手指,满足地咂摸着嘴里的味道,打着嗝摇摇晃晃地准备再转进厨房取糕饼。 这时,他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接着身体一轻,人好像飞到了月亮边。 恍惚中,他听到妻子和邻人的惊呼。 耳边狂风呼啸,身子飘飘然。阿豌两眼翻白,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铜铃声声,真应了那句街头巷尾唱了很多年的童谣—— 沙井深,沙山远,忽见金沙涌甘泉; 玉盘缺,玉盘满,铜铃声里饮登仙。 *** 举目皆是赤碳奇山,有怪石垄脊、沟槽相间,四面寸草不生、飞鸟难寻。刚踏上地面,热气就顺着脚心一路熨到太阳穴。 天空万里无云,放眼望去,沙聚成山起伏相连,一直绵延到远处天际。 这里就是金府沙城。 烈阳直曝而下,此间稍站上一会儿,头顶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儿。郁青回想起师父罗里吧嗦的叮嘱,终于体会出几分被人惦念的好,在周身凝了层灵气,这才往沙城城中走去。 沙城主城门之外设了个瓮城,瓮城四角各建了一座碉堡,碉堡上没有站人,里面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也许沙城白天真有晒死人的先例,守城兵士都躲在堡里。灵识扫过城门,郁青敛了气息,从碉堡视线的死角大摇大摆进了城门。 眼前城中景象诡异至极。 未时正,城中主街空荡无人,黄土、沙尘和烈日填满了城市。走在这里,脚下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一阵风吹过,掀起热浪蒸脸。眼前事物全都诡异地扭曲着,郁青皱起眉,从墙边撕下来一张告示。 【敬白诸君行路者:兹有夫君阿豌,沙城矿丁,年二十有三,于四月初七寅时三刻被妖风携走,至今未归。其身长七尺有余,面白无须,嘴角有痣如豌豆。离家时着青布麻衫,若有仁人君子见其行踪,速报城西旱柳旁丁家,必奉低等灵石三颗为酬! 丁阿豌妻嫣然泣告】 “……妖风携走?” 郁青把寻人的告示拿在手上,绕着城中走了一圈,人影没见到半个,倒是寻见不少类似的告示。时间大多发生在昼夜交替时,都说是被妖风拐了去。 主街尽头两块巨石雕刻成一对八首人面、虎身十尾的天吴神兽,不仅雕工细致,还通体彩绘。这两头神兽镇守在石门大院前,石门一体浑然,顶上横着块石头匾额,刚劲有力地刻着“城主府”三个大字。 郁青正要抬脚过去,忽然有一个披着头巾的女子从街边窜出来,一边哀叫一边奔逃。她疯疯癫癫地狂冲乱撞,以至于根本没注意脚下的土坡,眼瞧着就要滑摔在地。 关键时刻,一道灵气凝实,稳稳托住了她的身子。 “你怎么了?” 那女子抬起头,污损飞边儿了的头巾从她额前滑落,露出颈间一片朱红胎记。她盯着郁青,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 郁青好脾气地等着她回答,那女子却突然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惊跳起来,慌忙用头巾盖住头脸,嘴里重复喊着“妖风来了,阿豌走了!阿豌登仙了!登仙”几句话跑走了。 看她跑的方向,似乎往西去了。 郁青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告示,那女子十有**便是写告示的阿豌妻,嫣然。 离四月初七才过去不到十天,看这样子,估计是寻夫不成,精神失常了。 “未闻城主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候打断了郁青的思路。 来人一脸花白的络腮胡,高鼻深目,浅褐色瞳孔。卷曲的头发上戴了顶尖顶毡帽,身穿一件粉绿对襟翻领窄袖袍,绣着宝相花的锦缎反射着日光,脚蹬天马暗纹皮靴,一身的珠光宝气。 “你是沙城副城主,金宝?” “正是正是,下官金宝”。他作了个揖,用灵气凝了把伞,贴心遮在郁青头顶,“孟城主,您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个时辰自个儿过来了。” “怎么?”郁青挑眉。 “您别误会,我们沙城是金府的十八线小城,气候环境您也瞧见了,十分恶劣。这从三月起啊,沙城就进入全城夜行期了——啊,这个夜行期就是太阳落山才出来活动,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没办法,太阳一出来,就太热了。普通百姓都受不了这个温度,我养的那群懒蛋兵士也只能蹲在堡里,下官不知城主驾到,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城主恕罪。” 金宝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是笑眯眯的,又圆又富态的白发老人,总是看起来比旁人面善许多。 “无事”,郁青深沉地点点头,作出一副忧国忧民地愁态,“沙城气候向来如此?” “是。这气候虽然恼人,但也让沙城景色迥异于其他城市,那个叫什么来着……打出了差异化特色,近来还吸引了不少游人观览呢”,金宝顿了顿,“尤其是城西一汪天然泉水,紧邻沙山,却清澈如镜、常年不枯,仿若沙漠之中的一口深井,是沙城一大奇观。” “哦?” 金宝窥测着郁青的表情,暗舒一口气,语气更热切了几分,“城主,前面就是城主府。” 走进看门口两尊天吴石兽,更是雕工精绝、栩栩如生。 “城主好眼力!这是沙城盛产的青金石,贵比黄金,经过符箓师的灵符加持,颜色千年不改。”郁青的手甫一摸上石兽,就听见眼力更好的金宝恭维,“沙城矿产丰富,除了青金石,还有金矿、孔雀石、蓝铜矿、绿松石……” 听着他口若悬河,郁青没了兴趣,观赏起城主府石头上的雕花技艺来。沙城气候极端、花草树木难以生存,便用石头雕刻成千丛万簇的模样,搭配着木制的楼阁台榭,别有一番趣味。 回廊转角站了个瘦小的身影,一条灰白长纱披挂在身上,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和石头花石头树几乎融为一体。身量适中,辨不出男女。那人听到金宝和郁青的声音渐近,便匆匆跑了,像个心虚的小贼。 “城主府中都是些什么人?”郁青打断金宝,问道。 “不办公的时候,只有下官一家和几个仆从。当然,主院永远是留给城主的”,金宝笑呵呵地,“城主何出此问?” “可能进贼了。” “贼?”金宝望着郁青手指的方向,想了一会儿,露出一脸恍然的表情,“城主定是看到金珠了。下官犬子名叫金珠。从小体弱多病,有个卦师让珠儿拜沙山神灵为义父,平日着素服,行好事。下官是不信这些,奈何夫人要求。怪的是,这么做了之后,珠儿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好了许多。所以下官也日日祈祷,多行好事为他积德,只求珠儿长命百岁。” “金珠?” “正是正是。” 郁青凝神盯着转角处,回想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 怪事。 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第3章 阿海 “城主,这里就是城主府的主院了。”城主府的小侍将郁青引到位置,准备退下,“沙城的夜行期,百姓们一般日落后、也就是亥时才会出门劳作。副城主为您准备了接风宴,小的亥时正再来叫您。” “不忙,我有些话问你,你进来喝杯茶。” 那沙城副城主金宝,一副诡诈的笑面虎模样,嘴里尽是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郁青细细摸过手里金筐宝钿杯上的三兔共耳纹,给眼前年轻的小侍和自己各倒了杯茶。 小侍从想是没有过这种待遇,双手擎着城主大人倒的茶水,不敢喝,“咕咚”一声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阿海。” “阿海?沙城附近没有海吧?你爹娘给你取的?”郁青顺着他的话探问道。 阿海迟疑着点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名字是……金珠公子取的。” “金珠,”郁青啜了口茶,“副城主的独子,你是他的侍从?” “是,小的爹娘实在太穷了,我出生不久就被卖进城主府,长大之后就一直在府中侍奉公子。” “你和金珠年龄相差不大吧?” “是,小的今年十四,公子长小的两岁。” “我听说,金珠从小身体不好?” 阿海稚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忧愁,“公子聪慧早发,只可惜灵根先天有损,比没有灵根的常人还要更多灵气滋养。平日行立坐卧时有不适,发起病来更是九死一生、凶险异常。” “灵根上的毛病,不好治吧……” 此话一出,阿海浑身微不可查地哆嗦了几下,低低应了声“是”。 她紧盯着小侍动作,故而瞧得清楚。 “那他可有出过沙城?” “未曾。”阿海听郁青语气平常,问了个与病不相干的话题,暗松口气。 “多谢你,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阿海慌忙垂下头,却忽然间感受手臂被一股力量托举,冰凉的金杯就贴到了嘴边,甘冽的水从口关沁入心脾。未及缓过神,人已经被城主的灵气推到了主院门外,手里还捏着金杯。 这便是先天灵根?若是公子也……不,只要公子像常人一样就好了。他怔怔地想。 *** 城主府西院,日头略见西斜,给西院镀了层赤黄方解石的色彩。 这是金宝最喜欢的颜色之一。 金宝生在沙城富户之家,他娘是全沙城最大的矿主。他们母子关系并不好,他娘满脑子装的都是矿,对他以及他那些兄弟姊妹,都是钱给的大方,爱给的少。 金宝灵根天赋平平,但心思活络,他早就知道家中富贵迷人眼,自己打下的才是真江山。他娘对家中的子女一视同仁,吃穿用度标准统一,金宝处处约省,用日常攒下的银钱打通了关系,这才一路势如破竹,来到学宫终试。旁人疑惑,还以为金宝有什么别样的能耐让学宫看中了,其实他只是用钱敲开了学宫的大门,讨要到了老师门下的名额。 突然一场史无前例的矿难,将万贯家财和百千矿工都尽数埋进地下。滚滚黄沙吞了沙城金家,他娘带着一众娇夫美侍跳进炼铁的熔炉里,给正在参加学宫终极封闭考试的他留下一纸遗书和一屁股债款。 家中一出事,金宝便莫名其妙地落了榜。原本和善的老师也板起了脸孔,说让他等通知,不要私下联络,遵守学宫考核制度。 深夜里,金宝不甘的泪水将遗书浸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上的灵气散去,再看不清字迹。 那一刻,金宝便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假的,娘放在心尖上的矿是假的,就连仓廪财库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及时行乐才是真的。 离家中出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对年近古稀的金宝来说,当时的苦痛早便渐渐淡去,唯有“及时行乐”四个字,作为他恪守的人生箴言铭刻于心。 金宝挥了挥手,堂前的舞姬训练有素地敛目告退。环顾自己极尽豪奢的城主府,金宝浑浊的眼眸中却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如今他富有一方,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一件事让他烦心不已—— 早听闻学宫派来沙城的这位天资不一般,今日得见,果真是先天高等级灵根。这完整的先天灵根就像一块移动的唐僧肉,若他能为爱子金珠……金珠的病或可痊愈。但……这么好的一块“材料”,若是在他的沙城陨落,学宫和背后的云端仙阙定不会善罢甘休。 金珠的病不能再拖了。 金宝拇指上的流沙扳指灼热异常,他若有所感,虔诚地把扳指贴在自己额前。 他相信,沙山之神已经给他指明了方向。 *** “这三勒浆是由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三种药食同用的乔木果实酿造而成,入口酸甜,略带涩味。不仅口味独特,还有消食下气、延年益寿的功效”,金宝呵呵笑着,举杯致意,“城主请。” “良药苦口,药食同源。”郁青咂摸两下舌尖萦绕不散的干涩。 “正是正是。” “正是正是。” 两张嘴巴同时说了一句话,金宝眉头抽动两下,看郁青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自己替自己打了个圆场,“孟城主见笑了,在下不善言辞,小小口癖,万望海涵。” 席上,金宝说着趣话,台上舞姬飞旋。葡萄美酒,琉璃金盏,沙城的物事总是金光闪闪,奢华至极。 郁青开始新奇,看了许久,渐渐头脑昏涨,兀自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准备离席。 “大人——大人!不好了!” 报信的侍卫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跌进殿中。 “大人不好了!金珠公子他、他又发病了——” 侍卫话不待说完,金宝同夫人就“哗”地站起来。 金宝意识到失态,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常,歉然道,“城主,小儿金珠身体有恙,下官先行告退。” 郁青点点头,金宝吩咐了几句燕乐不停,交代众人好好为城主作陪,便携金夫人匆匆退出殿外。 城主接风宴,席中尽是沙城股肱豪富,大约是沙城风沙大,这里的人大多肤色铜黄,眼窝深邃、睫毛卷翘。一眼望去,若不仔细分别,都像一个样子。 郁青忽的琢磨起方才金宝二人离席时,金夫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心有所动。 那金夫人瞧着性子冷清,席间一直披着沙城女子遮阳防风晒用的头巾,不发一言地坐在金宝身侧。直到方才二人起身告退,郁青才注意到金夫人不同于沙城本地人的细长眉眼。 “阿海”,郁青示意阿海附耳,“金夫人瞧着不像沙城人士?” “是,夫人是水府人士。”阿海低声答话。 “金府与水府相距数百里,怎的到沙城来?”郁青见缝插针地探问道。 “……小的不知。” “我看金夫人比金宝年轻许多?”听他语气犹豫,郁青又换了个突破口。 “这……”,阿海支支吾吾,脸上为难地皱成一团,“城主大人,小的实在不知。夫人向来不喜旁人议论是非……小的再去给您备一壶葡萄酒。” 阿海如释重负地去了后间,只留郁青与沙城诸人。 她环望众人,那些人不明就里,看见刚上任的城主看向自己,心中痒痒登时生出了百窍,争先恐后地热切回望,渴望得一青眼。 郁青笑,他们便笑得歪了嘴脸。 郁青皱眉,假作冷眼,他们就敛目噤声,不敢发一言。 郁青一挥手,用灵气将众人推出门外,“大家都乏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众人前一刻还在席上,下一刻就在沙城夜晚的狂风里面面相觑。有反应快的,向着殿中作了个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和其他人交流起来,“孟城主真是少年英才,慧眼独具,我刘氏金店能有城主这样的人统领,实在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我卢氏脚店……” “有了孟城主,沙城西街的旱柳沙井今年肯定人气更旺! ” 此时,城西的两棵旱柳正在晚风中瑟瑟摇颤。 旱柳下的一条街密密地支起棚子,叫卖声将沙井荡起涟漪,烧烤蒸食的香气混杂着飘满了全城,正是沙城夜行期最热闹的时候。 郁青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穿戴上本地装束,头巾一围,混入人群。 走不多时,便被围观人群挡住了去路。人群中心,是一头戴圆帽的罗锅摊主和扎着头巾的爽利妇人。 “这个多少钱?” “十五。” “这么便宜!包起来,我要了。” “欸欸——十五颗低等灵石!你拿这几枚铜钱打发花子?” “灵石?!” “当然,水府出了个古仙遗蜕听说没有,我这就是仙蜕秘境寻到的宝贝。” “还古仙遗蜕,仙蜕能让你个罗锅抢先?我看你真是掉油缸里的泥鳅,又滑又奸!你就在这儿摆,看哪个傻子买你这些破碟烂盘!” “去去去,不识货的长舌妇,别打扰我做生意——”,那罗锅用个笤帚假意清扫,转眼盯上了摊前的郁青,眼珠滴溜溜一转,“这位小姐,我一看您就是个识货的,古仙遗蜕秘境听说过吗?” “哦?” “古仙遗蜕现世之地,灵气浓郁之至处,就是秘境。秘境中净是凡间求不来的奇珍异宝,我这批货,就是从秘境九死一生得来的宝贝。” “有什么用?”郁青指尖扣着唇,饶有兴趣地追问。 那罗锅摊主更加卖力地推销起来,“您有所不知,秘境常年被灵气浸染,其中器物,常人若带在身边,不出九九八十一日……” 罗锅摊主程式化地住了嘴,向左右望了望,才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说,“就能生出灵根!” 这摊子上杂七杂八的物件,从头到脚散发着平平无奇的气息,看罗锅摊主演得投入,郁青也配合地瞪大了眼,手捂嘴做惊讶状,“这么神奇!那若是有灵根的人呢?” 罗锅摊主喜上心头,手舞足蹈,做起表情更加卖力,“若是有灵根的人啊,……将之碾碎并沙井水服下,便能功力大涨,服多少涨多少。要是把我这摊子上的全部服下,学宫考试、云端登仙指日可待!” “啊!”郁青惊呼,转而垂头想了想,面露迟疑,“小女子刚从外地来此游玩,这水有何神奇之处,为何必须用它送服?” “您有所不知。沙城一年四季降水甚少、黄山漫天。荒漠之中唯独这一眼泉,千年不枯,被当地人称作‘沙井’。沙井水不是普通水,千年前建城之日,当时的金府府主便在此处设下结界,只有历任沙城正、副城主能够自由出入,在沙井中取水。沙井一滴水,人间一汪泉,沙城百姓世世代代便靠沙井繁衍生息。” “原是如此。”郁青恍然大悟,点着头往远处走去。 罗锅摊主手里早就包好了郁青反复翻看的器物,抬头看她走了,着急跳脚,“您的东西还没买呢!” “谁说我要买了?”郁青回头,讶异地看着摊主。 罗锅摊主气得跳脚,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阿海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借着罗锅摊主闹出的动静,探问路人一路追寻,好不容易找到了完美融入的郁青。 “孟大人!” 郁青的眼睛从骆驼肉夹饼上移开,见阿海停在自己面前,满额亮晶晶的汗水,张着嘴喘个不停,露出一对尖尖虎牙,声音干干哑哑地谢罪,“大人,您灵气高强,小的没跟上您。” “没事。”郁青把褡裢丢给阿海,转头买了两个夹饼,分给阿海一个。展开油纸趁着热气香喷喷地咬了一口,饼酥香,肉酥烂,比接风宴上的冰凉精美的肴馔好吃不少。 阿海接过,没敢吃,兀自忍耐着肚里馋虫熬煎,大口吞着口水。 “吃啊。” “小的……不饿。” 郁青“哦”了一声,旋即拿手里吃剩的油纸从阿海手里换了新的夹饼,全不顾阿海渴望的眼神。 她发觉阿海声音嘶哑得有些怪异,大口咬着饼,问了一嘴,“对了,你讲话怎么了,变声期?” “……” 阿海一时哽住了喉咙,抱着褡裢,闷头跟在郁青身后,小声清着嗓子。 人声鼎沸,车马喧阗。整个城市都被煤油灯照的灯火通明,也到处都是阴影。 “大人小心!” 阿海高喊一声,闪身护到郁青身后。 郁青回过头。原是几个总角小儿排成长串,唱着童谣、举着时兴的兔子提灯穿过人群,不由神色懵懵。 “大人没事吧?”阿海关切地问。 “他们唱的什么?” “小的不知。” 郁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复又埋头沉浸在眼花缭乱的珠串中。 阿海恭谨地垂着头,眸色闪烁不定。 小儿并不在意自己冲撞了什么人,一会儿跑得没影了,嘴里唱念的童谣声也模糊难辨—— 沙井深,沙山远,忽见金沙涌甘泉; 玉盘缺,玉盘满,铜铃声里饮登仙。 又是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