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色涛声》 第1章 序.重瞳异发少年人 “听暮,听暮!醒醒,要睡就去贵宾室,小心着凉!” 雾霭蓝发色森林绿眼珠的女孩轻拍夏听暮的肩,此刻夏听暮的头正微微右歪,身体斜侧着,将要落到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上。女孩伸出一只手虚护着他的头,脸凑得极近,在他耳畔叭叭不停。 男生一头黑发,两侧却挑染了一片红色,又在红色的头发尖染上一抹橙黄,远看去就像小凤凰的翅膀。夏听暮按按太阳穴,坐正身子好似疑问又像自言自语:“小林姐?我这是…睡着了?” 蓝发女孩松了口气,“小林姐小林姐!”她模仿夏听暮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这么喊你还不如叫我全名!弃北姐多好听,非要加个小字,不正经!” 林弃北愤怒地扯回搭在夏听暮身上的小香风外套,照着人腿弯揣上一脚:“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去贵宾室!看你感冒了谁来管你!” 夏听暮朝她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开始装乖:“错了错了,没有下次…小林姐最好了!我现在就去贵宾室!要开船了记得call我!” 夏听暮睡眠浅,出远门随身携带专业隔音耳罩以及升级版硅胶耳塞,眼罩一定要百分百遮光。如此齐全的装备悉数上阵,广播根本叫不醒,出门在外只能仰仗他唯一的姐——林弃北。否则只能落得被抛弃在异国他乡的下场。 “去吧去吧,”林弃北摆摆手,看起来很想朝他翻白眼,“我还不知道你?去睡一觉,你都多久没睡过好觉了。” 二十年前开始,算来正好是夏听暮出生那年。深海之下传来阵阵啸声,似是机械相互撞击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未知深海怪物发出的低语。世界各地陷入恐慌,关于这类“深海怪物”的分析技术被提上高校课程。夏听暮打小对声音敏感,时至今日依然能听到部分处于人耳接受范围外的高频或低频声音。进入大学后他理所当然选择了声纹分析专业,以优异的成绩和科研成果提前被“深海怪物研究所”组织收编,一边继续学习一边工作领钱,可谓是所有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可惜他付出的是睡眠。 夏听暮依照路标顺利到达贵宾室,推开门,入目便是海景落地窗和飞扬的白色纱帘,地板上铺着洁白的升级橡胶床垫,只需要在门口褪去鞋子,合上门,躺下,便可以在整个房间内滚来滚去,因为整个房间都是床。 夏听暮扑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神情放松,侧身面对窗外的大海。 “滋滋滋…咔咔…滋…咔…” 类似电流的声音越靠近海越响亮,吵的他睡不着。夏听暮露出一只眼睛将视线投入目光所及之处最远的海平线,阳光照到他脸上,显露出一双重瞳:一只眼珠与人类别无二致,是晶亮的红色,另一只眼珠通常藏在眼皮底下,略小一圈,是半深不浅的橙黄色,同他头发颜色一样。 夏听暮对外称这头异样的发色是挑染而成,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异样的发色和眼瞳自他出生起就伴随身侧。他曾试过将头发全部染成黑色,可只需要半月时间,染上去的颜色便会褪去,变回原来的样子。夏听暮无法,只得随头发去了。眼睛倒是很好藏,他能控制住把另外一个眼珠藏在眼皮之下,只有在极端放松的情况下才会露出来。 夏听暮满足地感受到身下的柔软,按部就班戴好所有装备,将被子拉到最上方牢牢盖住脖子,只露出一张小而精致的脸在外面。 第2章 逃命途中也要加班呀! 夏听暮在这样幽静安逸的环境下很快陷入深眠。自打他沉入深眠后,窗外的阳光便被飘荡集结的乌云遮蔽,海天之间的丁达尔现象彻底消失,浪花越来越大,拍打在海岸礁石上溅起阵阵白雾。更加浓厚的雾气从海平线那段飘过来了,海鸥的叫声惊慌失措,远方沙滩上玩耍的人群被警卫带走。 一瞬之间,天地变样,黑云压境,昭示着不详。 夏听暮最后是在一阵喧闹嘈杂的人声中醒来的。隔壁传来婴孩的哭叫声,嘶哑无比,好似受惊的怪物,让夏听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没睡好,所以起床气重,随手扯下眼罩重重砸在门板上,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嘴角下压,却依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请贵宾室的游客立刻离开!请贵宾室的游客立刻离开!请大家保持冷静,找到离自己最近的掩体…” 什么东西?瞎叫唤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夏听暮疲倦地掀开被子,下一秒立刻又将被子重新盖在自己身上。 无论哪个时代,胆小的孩子总有过这样的幻想:黑暗的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门半掩,隐约露出一个人影。窗帘不知是没拉好还是被人掀开一角,露出的地方出现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当然这多半是假的,所以即便害怕,胆小的孩子只需要用被子把自己完全遮住,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但是现在不行,夏听暮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很疼,他是清醒的。 窗外出现了无数根钢铁质地的触肢,就像放大版蜘蛛的腿,呈现出节肢动物所有的特征,可是从坚硬的表层来看,这又像是热播的科幻片中才会出现的新科技怪物。 而现在这只怪物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有无数双挥动的节肢触手,那些钢铁材质的锐利节肢就这样穿过玻璃,在玻璃上戳出一个个光滑的孔洞,奔向逃窜的人群。 此刻有一段节肢刺穿了休息室的墙壁来到夏听暮面前,距离他鼻尖只有一厘米的距离,身侧还有五六断节肢蠢蠢欲动,正欲扑向他。 夏听暮心脏跳动得飞快,似乎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他屏住呼吸,两只眼睛都露出重瞳,直勾勾地注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钢铁节肢,虽然紧张,面上却没有一丝惧意。 快走啊快走啊!他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镇定,要憋不住气了快走啊快走啊! 氧气被消耗殆尽,夏听暮的肢体因为缺氧开始不受控地轻微颤动起来。 我悄悄呼吸一下,它应该不会发现吧… 他这样乐观地想着,神经一松,呼气被压缩到极致,这下终于有氧气重新涌入肺腑,带来水一般的甘凉。 活过来了! 哦不…要死了… 在他吸气的同时,那段节肢高高扬起,对准面前的人类狠狠地戳下来! 然后…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就像夏听暮虽然物理意义上存在于此,却又非物理意义上真正存在于此。他的存在被节肢判定为false,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夏听暮连忙爬起来,一股脑把睡眠装备塞进包里,单手抓着包往外跑,混迹到奔走逃命的人群之中。 what happened? 夏听暮一边跑一边摸出手机拨给林弃北:“喂小林姐!我们的船还没到吗?什么时候才能走?你那边出事了吗?” 电话那段林弃北的声音夹杂着无数人的粗喘:“没事,你姐好着呢!你呢?你小子我打了这么多电话都显示不在服务区,我还以为你死哪去了!赶紧到五楼侯船室来!广播说五楼的玻璃经过特殊加固,还有急救箱这些…草,给我滚——快来!应该能挡一阵!” “行我马上来!” 夏听暮挂断电话,身后背包上挂的白色兔子挂件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在空中上下飘荡。 楼梯间挤满了人,时不时有节肢破开墙壁刺穿人体,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却看不见一点血迹,所有的血液都被节肢吸走。夏听暮身边晃晃荡荡又倒下一个人。可是没有人退缩,所有人都在奔走逃命,他们知道五楼意味着存活几率增加,即使一路上瞧过太多死去的人,他们也不会因此停下步伐。 生的希望往往伴随死亡的阴影而来。 候船室采用最新型设计,与一个小型高铁站相差无几的占地面积,却因为立交桥一样错杂繁复的楼梯设计,在半空中搭建起许多临时休息所,可供数十万人落脚。楼层高度远比普通商业楼高,一层就有近十米。眼下无数人挤在不同的楼梯上,从半空中望下去就像是爬满蚂蚁的树枝。 人类不就是这样吗?面对大自然的危机渺小如蝼蚁,还不知满足地创造出更多人为危机,比如几十年前的污水入海事件。 夏听暮将背包上的白色兔子卸下攥在手里。这只兔子耳朵一边长一边短,眼睛和鼻子都由黑线缝合而成,脸颊处染了一点粉色颜料当做腮红,耳朵尖上坠着人造珍珠,胸前挂有装饰胸花一样的蝴蝶结,用荧光绿和淡绿色的丝带打成结,蝴蝶结正中央点着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肉粉色小玫瑰。 这是污水清洁化志愿活动里志愿时长排名全球前三的人才拥有的奖品——一只没什么价值,但是看到它就想到要好好保护大海的毛绒兔子。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上次是变异大章鱼袭击渡船,上上次是座头鲸集体撞礁石死亡,上上上次是沿海居民异变,被政府判作新型传染病集体焚烧。 这样的灾难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夏听暮被人群堵在三楼到四楼的楼梯上。节肢迅速占领一层,张牙舞爪地在人们脚下挥舞,让夏听暮莫名想起上次做志愿活动潜水采集深海水样时看到的海葵。 他想快点上去找林弃北汇合。林弃北是他海水核心组分分析专业课的助教学姐,这次行程目的地是太平洋中央的一个无名小岛,学院的研究大本营便设置在那里,同时也是“深海怪物研究所”的实验中心。 夏听暮低头朝下看了一眼,第一层已经无人生还,第二层的人正在被大肆捕杀。 从脚底传来交错杂乱的类电流噪声,频率有所变化,传到夏听暮耳朵里令他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夏听暮从背包里拿出一盘登山绳,将兔子挂件重新挂回去的同时再次拨通林弃北的电话:“小林姐,西偏南三十五度,你走到楼梯旁边来,我要用非正式的办法上来。” 他训练有素地展开登山绳,在末端系上一根三叉爪,打了死结。头顶传来敲击玻璃的声音,夏听暮头也不抬,一个扭身,以一个异常别扭的姿势将手中绳索直直朝上丢去,最后成功地落到林弃北掌心。 他等候片刻,再次听到玻璃敲击声,便知道林弃北已经固定好了绳子。夏听暮试探着扯了扯,确认承重性能极佳后双手抓住绳索,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也没有任何落脚点,全凭手臂力量支撑,将整个人往他拉。 这种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在很多次野外实习的实践经验中驾轻就熟,小臂突出优美的流线型肌肉,甚至有余力躲开突然袭击的节肢。 底下的人群还在缓慢挪动,而夏听暮双脚落地时已经上到了第五层。他重新盘好登山绳丢进背包里,将随身携带的专业采样器绑在透明鱼线上,目光专注地跟随采样器,小心地避开飞溅的碎石和突然袭击的节肢,慢慢让采样器尽可能靠近第一层。 林弃北走到他身边小声询问:“怎么,有发现?都这样十万火急了还惦记你那声纹分析proj呢?” 夏听暮否认道:“不是的,今天听到了一种新声音,从音域范围等等来说,应该跟我之前观察到的声音属于同个物种。我把之前采样到的声音转化成数字信号输入电脑,经过傅里叶处理拆解成不同的频率,再将去噪后重新编写的音频信号输入voice-2.5大模型。又找了一位自然语言处理方向的师兄帮我做分析,最后识别出来转化为我们的语言是这么几行字。” “找,找,哪里,找,哪里。” “没有,没有,不见,不见。” “迎接,迎接,回家,回家!” 夏听暮说完顿了顿,半晌继续道:“经过粗略翻译,我现在正在采样的这段声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在这里,找到,带走,人类,坏蛋’的意思。” 说完他笑了:“感觉有些离谱,所以我需要采样出来重新分析,把这段语音加入到voice-master语料库。说不定之前的翻译因为样本太少有点问题呢。不过,假设目前所有信息正确,可以判断发出声音的怪物在找什么东西,想带走。而如今他们已经找到了,并且对人类的现有印象很差。” 夏听暮耸耸肩:“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要是我们能提前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说不定还有谈判的余地。voice-master翻译器还在开发中,昨天颜学长才跟我发消息说他打算进一步优化算法,争取简化翻译器运行进程。目前我的设计方案是每次使用翻译器都需要在线联网进入voice-2.5大模型,识别到未入库语音则自动入库。学长还说优化之后的翻译器可以在断网的情况下正常使用,我很期待呢。” 他侧耳听了听,将采样器缓慢收回,宝贝地装回背包里,随后向林弃北摊开手:“我的电脑呢?你有好好保管吗?我的重要资料可都在上面!” 林弃北将手中资料卷起来照着他脑门一敲,痛得他嗷了一声。 “当然!你姐我做事还不放心?” 林弃北的背包上也有一个兔子挂件,跟夏听暮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出门在外不少人将他们认成情侣,二人也不纠正,干脆认下,少去许多麻烦。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不长眼的人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要联系方式,并表示自己会耐心等待他们分手。 夏听暮背着包跟在林弃北身后来到一处倾斜六十度角从地板里翻出来的防空遮蔽物后,盘腿坐下,立马打开电脑。 “开一下卫星通讯网,谢谢小林姐o( ‘w‘)o” 林弃北将贴着“夏听暮”标签的一个小拇指指节大小的电子产品丢给他:“什么都让我管,自己栓你那兔子耳朵上,免得下次又被我捡到!” 耳边时不时传来破窗的声音,人群惊慌的呼救声响成一片。可这些都不足以对二人产生影响,他们条理清晰地分工合作,林弃北翻阅电子书查询文献做她自己的proj,夏听暮忙着把采样音入库。 卫星通讯网连接器太小了,夏听暮弄丢过好多次,无一例外都被林弃北捡到。两人初见的场地便是污水清洁化志愿活动的失物招领中心,林弃北捡到他的连接器。第二次见面还是早失物招领中心,第三次、第四次。后来慢慢就熟悉了,开学一看,哟嚯,这位姐姐还是专业课助教! 说来也奇怪,夏听暮多么有条理的一个人,平时东西也不乱放,偏偏就那个连接器丢过无数次。 采样音入库,分析拆解出来的频率集中在人耳范围之外的高频和低频音,其中高频音占三分之二,低频占三分之一,音域特点与前段时间的采样音相同。夏听暮没有猜错,这确实是同一个物种发出来的声音。 五楼并非绝对安全。在夏听暮合上电脑的同时,有一段节肢破开了五楼的加固玻璃,强有力的金属节肢如同高精度钻孔器,每次撞击在厚实的掩体上都会激起一阵尘埃。 夏听暮望向林弃北:“小林姐,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切一段下来看看它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是人类产物的钢铁,还是接近钢铁的真正鲜活的生命?” 林弃北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怕不是被你导的课题折磨疯了?不要命啦?” 夏听暮嘿嘿一笑:“我试试嘛,你别跟我导打小报告哦!” 夏听暮取出一把水果刀,正好一段节肢朝他挥舞而来。他以S型走位堪堪躲开,一个大跨步绕道节肢之后,举起小刀用力劈下去—— 锵—— 金属与金属碰撞的脆响,震得夏听暮手臂发麻。 那段节肢识别到他的位置,立刻转弯往后刺来,眼看就要正中他眉心,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一把将他拉开了。节肢并没有收力,就这样径直刺中突然出现的青年,可是没有造成任何伤口。 夏听暮惊讶地瞪大双眼,随机意识到这个人跟自己一样,即使被节肢击中也不会产生伤口。他张口欲问,却被青年用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你不要命了?!”青年怒道,“这么多人都想活,就你上赶着去送死?” 林弃北也一阵后怕,将他拉过去这里摸摸那里拍拍,确认没有伤口才松了口气。 夏听暮朝她歉意地笑笑,抓住青年手腕带到一边去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些节肢的攻击对你无效?” 青年明显愣了愣,一脸不解:“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攻击无效?死了那么多人你没看到吗?” 夏听暮立刻住嘴,思索道:难道是因为这个人抓着他,所以受他影响让节肢攻击失效了?也不是没可能。 “没什么,谢谢你救了我。”他摆摆手道。 “等一下!”青年皱眉看着他背包上的兔子挂件:“你是林弃北还是夏听暮?”青年也有一个兔子挂件,被他挂在自己裤腰一侧,搭配起这张俊郎的脸:薄薄的嘴唇,挺立的鼻梁,一双灿若星辰的荧光蓝色眼睛——活像一位瞧瞧逃离音乐节现场的大明星歌手。 夏听暮朝他伸出双手,微笑道:“你好,我是夏听暮,海理声学声纹分析专业的夏听暮。请问你是?” 海理,全称环海理工大学,学校设置有六大学院,分别从声学、材料学、成分学、武学、急救学、绘图学六个方向对学生进行培养,其宗旨只有一个——研究一切未知生物,找到他们的弱点,让人类在这场持续不断的浩劫中存活。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青年点点头,“名字不错,这年头还记挂着历史用诗词做名字的人不多了。你们俩名字都不错。‘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林弃北…夏听暮…不错不错。” 青年握住他的手:“我姓颜,颜色的颜,单名一个夺字。我是海理成分学未知元素分析专业的颜夺。我知道你,那个proj小天才。此外,你跟林弃北在我组织的志愿活动里做的很认真,恭喜两位拿到纪念礼物。” 夏听暮眼睛大睁着:“颜夺…颜学长?你是颜学长!那个志愿活动竟然是你主办的!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他笑得很开心,“来都来了,”他道,“不如跟我们一起加班吧!算法优化需要你啊学长!翻译器不能没有你!” 第3章 怀抱 颜夺似是无奈,朝他弯弯眼睛:“收到,使命必达!” 三人围坐在掩体之后,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好像泰坦尼克号上不安于天命势必挣扎到最后一秒的乘客。 远方传来游船鸣笛的声音,有游轮靠岸,带着一群怪物而来。那群节肢怪物刺穿船体,凶猛地扑向人群,就连先前勉强抵抗的五楼也被强势闯入。 人群中传来绝望的哭泣,抱头鼠窜的人一个个丧命,缩在掩体后的幸存者蹲下身子,将自己团巴团巴成一个肉球,嘴里念念有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科学大厦一朝倾覆,人们求助于宗教,意图用这种方式实现内心的安宁。 又一个人情绪崩溃,大哭着自掩体后冲出,位置离他们很近,夏听暮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截下摆处的衣料,下一秒滑溜的布料便从他指缝里漏出去,他手心空荡荡的。 这个人运气好极了,周围是挥动的金属节肢,却恰好都避开了他。 然而这个人最终跑到楼梯横栏处,头朝下,就这样直勾勾栽下去了,只听得一声沉闷的重响。 这是人类用生命敲出来的宇宙噪音,源自地球的背景。 夏听暮“啪”一下合上电脑,腾地站起身来。“我看不下去了。”他说,“今天研究所应该去不成了。” 林弃北一把拉住他想让他蹲回来:“我警告你夏听暮,别的时候闹脾气没问题,但今天我绝对不能让你乱来!这不是过家家的游戏,也不是你喜欢的真人CS!” 林弃北环视一圈,伸手指给他看:“他,他,他!他们都已经死了,你看清楚了夏听暮!冷静点!等研究所派人来接我们,只有我们能组织创立跟这个怪物有关的实验项目!你现在跑去送死是想让我们单干吗!” “我知道,”夏听暮轻易挣开她的手。明明害怕得挪动不了一步,就连抓住他的力气也小得可怜,还要装成一副镇定大姐姐的样子把他当成小辈护在身后。 “女士就在这里等着,我不会出事,信我。现在大家都被困在建筑物里,谁也不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有更多的人正在遇害…怪物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外貌特征如何?有没有弱点?它们住在哪里?”夏听暮严肃道:“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躲得过一时,就算被研究所的人救走,我们要怎么研究?对着录像干瞪眼?等着采样组的人拼死拼活给我们送样本?抱歉,这还真不是我的研究风格。” 他没有告诉两人节肢攻击对自己无效的事实。没人想因为体质特殊性被当成小白鼠抓进实验室做研究。他夏听暮可以接受自己用自己的身体做研究,却不能接受把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里。 “我发誓我不会有事,”夏听暮朝林弃北微微颔首:“我会回来的小林姐,信我。再怎么说我也是采样组编外成员,但你们没有野外实习采样经验。眼下最好的情况就是我一个人出去,起码要知道这怪物的身体除了金属节肢还有什么奇怪构造。我会尝试找出它们的弱点,就算找不到,也会尽可能采集样本带回。” 林弃北既知他去意已定,不再阻拦。夏听暮身上的防身武器只有只一把实验室专用玛瑙质地切割刀,他转身欲走,临走前不甚放心地朝林弃北和颜夺看了一眼。四面玻璃皆碎尽,海风里夹杂着鱼腥气,席卷进入伤痕累累的五层候船室。林弃北雾霭蓝色的长发在风里轻轻晃动,好像也在跟他招手道别。 颜夺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夏听暮没法从他外露的神情中判断他的态度,只好凭空猜测。但夏听暮总觉得颜夺不会反对自己这种看似不理智且送死的做法,毕竟这位颜学长自己就是个狂乱赌徒,改进算法时大刀阔斧,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老旧代码。最终的测试结果要么是算力显著提升要么是bug超群完全不能使用,可谓是极与极的对比。 跟他很像不是吗?要么生要么死,生则带回样本,死则长眠不醒。 只见颜夺朝他扬起手中电话,示意他戴上耳机保持联系,接着颜夺便又埋下头,专心致志的倒腾代码去了。 夏听暮哑然失笑,颜夺的行事风格果然很对他胃口。 下一秒,夏听暮助跑跃起,三叉爪被他死死卡在掩体与地面的接壤口,他险而又险的避开那些金属节肢,一边分心往耳朵上拨了拨打开蓝牙。 “就这样往下,从一层安检口出去。候船室这栋楼外侧没有可抓握管道,如果你直接从窗外翻出去,绝对会死人的。” 颜夺的声音理智而冷漠,听起来有些残忍,确实这种环境下对外派人员最好的安抚。他的手腕悬在键盘之上十指翻飞,飞快破解一道道加密锁,试图打开一层的红外感热装置,启动人像识别保护功能。 “三分钟后一层的保护装置将会开启,它能帮你一点小忙,但是还得靠你自己闯过去。”夏听暮能听见耳机那头哒哒的键盘敲击声,闻言嘴角上扬,口头感谢道:“谢了学长,回头请你参观实验室,再加两顿饭!” 颜夺回应道:“活下来再说。现在,立刻打开你的随身映像机,林弃北已经接入远程控制端口,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接近金属节肢,这是重要的影像资料。” “好的长官,”夏听暮堪堪躲过一条节肢,“保证完成任务!” 他将三叉爪上的绳索固定在自己身上当做简易保护措施,小刀叼在嘴里释放双手,身子下压降低重心,纵身一跃,便踩上被节肢怪物刮去保护漆的围栏,眼睛微眯,再一跳就落到了低上四五米的围栏上。 跑酷少年夏听暮成功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十分完美,再接再厉! 他给自己打完气,收好三叉爪,换个缝隙固定住器械后就一鼓作气连跃几级,身子轻飘飘地落到一层又一层护栏上,就像身量轻盈的小麻雀,没一次失手。 夏听暮终于落地实处。第一层被节肢怪物变成了钢铁森林,那些节肢自地面钻出横插到半空中,有的从窗外钻进来扎根地里。乍一看这些节肢倒不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反而像是安静臣服的驯良野兽,收起爪牙和锐利的牙齿,身子交叠,组成一个牢固的保护圈,想要将什么东西护在里面。 他站在原地没动,脑袋转了一圈,在这个光线稀少的钢铁森林中细细观察着,却没有发现生物活动的轨迹。头顶上的透明玻璃板被挥动的节肢遮挡,只有缝隙里泄出来一点独属于阴雨天气的湿气和晦涩气息。第二层的怪物依然肆虐,第一层却变成了最安全的保护所。 “有人在吗——”夏听暮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仿佛只是那么单纯一问。节肢怪物并没有被惊醒,他便提高声气又问了一遍。依然没有回音。 “学长,我猜这些怪物不是靠声音追踪猎物。”夏听暮习惯性地按住耳机,方才的剧烈活动让耳机多次险之又险地擦过耳廓,几乎下一秒就要掉落,却又被他借助空中停滞的短短几秒抬手按回去。 “接下来我会进行几组实验,分别探究嗅觉、视觉对节肢怪物攻击准心的影响。第一层暂时安全,是否有未知危险待定。”夏听暮汇报完就彻底关闭音量,一颗大心脏跳得平稳,这边走走那边瞅瞅。 先前被攻击,难道是因为换气? 夏听暮回忆起第一次遭受节肢攻击的情形,但是说不通,如果是因为呼吸产生的微弱气流变化遭受攻击,那五楼的掩体跟摆设没有区别,掩体背后的人也会被节肢怪物察觉。 那么是眼睛?节肢顶端有眼睛? 夏听暮觉得不对劲,如果是眼睛,那么他出现在一层的第一秒就会被发现并遭受袭击,可是没有。 要么是怪物瞎了,要么…或许这里的怪物处在一种奇妙的沉睡状态,还未被唤醒。 夏听暮想,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敲敲砍一截下来做研究! 嘿嘿~研究材料~嘿嘿~我来啦! 他攥着小刀慢慢靠近安稳不动的节肢,只听“锵”声响——夏听暮拿刀的手震得发麻,指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要被撕碎。 不是吧?夏听暮呆在原地,难得露出一丝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特有的迷茫和单纯。实验室切割材料的小刀也不行吗? 正当他茫然之际,耳朵忽然如过电般刺痛了一下,蓝牙耳机掉到地面上,复而跃起,在触碰到节肢的瞬间被立刻研磨成粉状,消散在空中。 隔音效果一绝的耳机掉落后,噪音铺天盖地卷来,一同涌入夏听暮耳朵里。 “滋…滋滋咔…咔…咔滋…咔滋咔滋…” 这个声音像是舞台事故里音响的故障声,又像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会出现的未知底噪音。研究所声纹识别的前辈称它为可控危害性绝对高频音,超越了10^20Hz,涉足现有仪器无法探知的范围,目前没有发现这种奇特的声音会对人体造成什么危害。 这种声音震得人难受至极,仿佛被重物当头一棒,令人眼冒金星。 夏听暮踉跄一步栽倒在节肢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用颤抖的手摸口袋里的采样器。“哈…绝对高频…上限…会是…会是多少…好期待…哈,哈哈…” 他取出备用降噪耳机戴上,那些绝对高频音便被大幅度削弱了。降噪耳机的保护作用很好,但不利于信息收集,还容易误判周边环境,极易遭受袭击,况且现在还在怪物大本营。 夏听暮在脑海中回放刚才的声音数秒,卡着声音开始的时间打开采样器,又卡点关闭,确保正好录入这段未采样绝对高频音,随后便深吸一口气摘了耳机。 奇怪的是,摘下耳机后那样尖锐的声音便消失殆尽,周遭一片安静,而后所有沉寂的金属节肢一块舞动起来,收成一个章鱼的捕食爪,爪心站着夏听暮。 我可不是来送死的。夏听暮闭上眼睛,他也是个狂野的赌徒,就赌节肢攻击失效是个意外还是他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对这些节肢造成了影响,赌注是他的命。他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出发前将第一次被袭击之时带在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带上了,装在一只轻便的小背包里,原来那个背包也被他抽成真空装入密封袋一同收纳。 实验设置完成,变量是时间、地点、节肢状态和小白鼠夏听暮的身体状态,其它变量保持不变。 课题:探究节肢的攻击是否会再次被判为无效。 夏听暮额角落下一滴汗珠。 赌上我引以为傲的技术和科学,换我平安顺遂。 刹那间如百箭齐发,无数节肢奔涌而来,夏听暮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表情平静淡然。 人生而注定死亡,倘若因此逃避,变得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一辈子活在恐惧里…那还不如尽早自行了断。 就算夏听暮这个人的一生真的就这样断在这里,他也会坦然面对。人生这盘棋他落子无悔。翻译器很快就能开发成功,颜夺作为项目指导有权利在他死后接手,继续推进。 既然如此,那便踩着我的尸骨,饮尽我的血肉,把我没来得及实现的东西一步步推动往前走!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人类科学就没有灭亡的时候! 段段节肢刺穿他的胸膛,穿过他的眼窝、心脏、手掌… 但是没有疼痛感,他只觉得被一个温柔的身体拥抱了,像是婴儿时期沉迷于母亲的海潮,满是眷恋和温暖。 [找到了] [我们找到了] [回家] [跟我们回家!] […] [带我们回家] 第4章 夏小颜 攻击如他所料被判定为失效。巨大的金属节肢朝他压下来时,就像沉睡进入一个旖旎梦境,或是一个以赛博梦核为主题构筑出来的幻境。最后在攻击失效的那个瞬间一切溃散、瓦解,最终变成笼罩住他的巨大金属牢笼。 怎么回事? 夏听暮整个人被金属节肢完全笼罩,灯光消失了,周围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安静,非常安静。他喜欢这样安静的氛围,对他过于灵敏的耳朵异常友好。 好像雪崩的前兆,或者是暴风雨之前黑沉的平静。再往深处想,有热带雨林底层的危险气息和暧昧的灰暗,鲸鱼肚子里不见天日的死气沉沉,或是石油提炼后流出的黑色残渣。安静,在安静中窒息,在安静中走向死亡… 吗? 哒、哒哒、哒。 是谁?有人走过来了?还是怪物来临? 第一层没有幸存者,那么对方是同伙?还是人类叛徒? 此刻他是落队的麋鹿,不远处未知的捕食者正虎视眈眈。夏听暮因为自己的想象笑出声来,好像把来人吓了一跳。 脚步声停在一层金属之隔的外部。 夏听暮能听到对方抬起手臂时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响声,站在外面的人礼貌地敲响金属“门”。夏听暮还在猜想他的目的,金属节肢形成的牢笼竟然被他敲开一个小口,正好能让一个成年男性通过。 来人提着一盏深黑色收藏级老式复古马灯,昏暗的暖黄色灯光透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弧形玻璃驱散暗的气息,将光明带进这个漆黑的牢笼。夏听暮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原本的防备姿势在看清来人的下一秒便松散下来,却又觉得意外,因此警惕地后退一步。 “颜学长怎么在这里?”夏听暮问他,伸手按住蓝牙耳机,从金属节肢形成的笼将他包围开始,蓝牙耳机里再没有传出声音,只有黑暗中刺啦的不知名噪声响个不停。 来人不答,垂眸望他,伸手好像要抚摸他的脸。那双手的触感是冰冷的,好像墓园上空盘旋的冷风,然后夏听暮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从他脸上穿过去,扎入他眼瞳,挖进脑干,最后拂过后脑张扬的碎发,轻轻落下。 “你是谁?”夏听暮捂住眼睛连连后退,虽然没有触碰的实感,但那种眼看着人手挖走眼睛的视觉太可怕了,让大脑实打实产生了虚伪的痛觉。 “我…是我…带回家…人…” 绝对高频音如同气势凶猛的深海虎鲸,一头扎进他耳朵里,与大脑共振同频。 对方将自己身上的黑色风衣解下来,轻轻搭在夏听暮肩膀。他伸出的手指细长而苍白,令夏听暮不由得想到祭台上停止燃烧的白色蜡烛,缭绕着不详的非人气息。他顺着风衣从臂弯摸到夏听暮肩头,试探性的,似乎是害怕碰碎琉璃一样小心翼翼,轻轻的,缓慢的,碰上夏听暮的耳朵。 这次碰到了。 他的手指好冰。就像冰川之下长年不见天日铁一样坚硬的冰锥。 这个人对他没有恶意。夏听暮鬼使神差伸手搭上他手背,不知为何竟然从这样冰凉的触感上汲取到温暖,类似氧气之于人类,海水之于游鱼。 “你不是颜学长,”他说完犹豫片刻,斟酌着有句话是否该问出口,又能不能得到答案。“你认识我吗?” 来人依然垂眼看他,眼睛睁着,一直不曾眨动过,然后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拥住他。动作青涩生疏,好像才从洞穴里出来,连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的小野兽。 “走。”他脱下黑色风衣后就只剩下一件干净素雅的衬衫,领口位置绣着一朵纯白色镂空玫瑰,只有大概的轮廓,却透着一股简洁清淡的美感。 他松开夏听暮转头去找他的手,就连这个简单的下滑动作都做得艰难缓慢,于是夏听暮主动捏住了他,于是他瞬间笑开了,连眼睛都眯起来,笑得像一只无害的猫。 “滋——滋——滋滋——滋” 他带着夏听暮走出金属的牢笼,外面一片雾白,透明穹顶上方照出一轮圆月,落在候船室一楼就变了无数个月亮的碎片,出现在弯折的、扎入地底的、挺拔直立的金属面上,就像一盏打开的灯被放进找不到出口的曲折玻璃走廊。 风从被金属节肢打破的玻璃窗里飘进来。耳机之中重新传出不知源头的杂音。 夏听暮被吵得头疼,眯起眼睛去捏鼻根,橙黄色的重瞳隐约有显露的架势。 牵着他走的人身上没有那只北极兔玩偶。夏听暮兴趣越来越大,恨不得扯他一根头发下来当场化验。 “你叫什么名字?”夏听暮问他,他歪头回望过去,好像无法理解。半晌,他含糊吐字道:“颜…” “颜?”夏听暮惊讶瞪大双眼,“然后呢?”他放慢了语速,凑到他耳朵边,“你,的,完,整,名,字。” “叫颜什么?” 与颜夺共用一张脸的人摇摇头,随后眼里藏了星星看向夏听暮。 “那你要不要跟我姓?正好我没有家人,你要跟我走吗?”夏听暮语速保持在一秒两个字的频率,看到对方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好吧,”夏听暮遗憾耸肩,“你叫夏小颜怎么样?夏小颜!” 他跟着重复:“夏…夏小颜?”他指指夏听暮,又指指自己。“是的。”夏听暮肯定道,“你,叫夏——小——颜!怎么样,喜欢吗?” 夏小颜以一个拥抱作为自己答案。 “你要带我去哪?”夏听暮问。夏小颜不答,踢腿一脚踹向那些沉睡的金属节肢,似乎是在生气。 轰隆隆,轰隆隆。 地底传来深沉的吼叫声。于是夏小颜又不悦的跺了跺脚,那样示威的声音就变成了落水小狗的呜咽,夹起尾巴连吼叫声都夹了起来。 下一秒他们面前无数金属节肢破土而出,每一根每一根都映照出新一轮月亮,照得第一层通亮。 金属节肢温顺地匍匐在地,在他们面前铺成一条落满月亮的金属小路。夏小颜牵着他,推他走到自己前面。 其间有不长眼的低怪物商金属节肢伸过来,耀武扬威地,蠢蠢欲动想要攻击夏听暮,却悉数被夏小颜一脚一根踢飞了。 困住无数人类的候船室,夏小颜就这样轻松带他离开,走到了外面的沙滩上。 “等一下。”夏听暮转身拉他过来,蹲在沙滩上伸食指写写画画。 “跟我学。”他说,“这三个字,知道怎么念吗?这是你的名字,看好了。” 夏小颜点点头,依葫芦画瓢,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画画一样,好在态度认真,写完还抬起脑袋一脸期待地望着夏听暮,像是在邀功讨奖励。 “夏,小颜…”夏小颜指指沙滩上歪七八遭的字,又用沾了沙子的脏手指指自己,重复道:“夏小颜。”这次流畅了许多,已经能跟上夏听暮的正常语速了。 原本夏听暮存了试探的心思,看到这狗爬字之后什么怀疑都消了——无他,以颜夺的性子,看到别人写这种字都会拉下脸不悦地走开,更别说是自己写出这样的狗爬字来,要真是颜夺出于某种目的需要在他面前伪装,这也太傻了,可谓是杀敌为零自残八百。 思及至此,夏听暮摸出手机对他点下录像,清清嗓子道:“小颜,抬头看我。”夏小颜闻声照做,“现在会写你的名字了吗?”他点点头,献宝一样立刻蹲回去换了个方向,侧着身子对他,就近重新找了块空地写字。 夏听暮拍到想要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怜爱地在他头上薅了一把,嘴里叽里咕噜:“这手感不错,也不知道颜学长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夏小颜走到他身后用脑袋抵住他后背,推他继续往前走。 “干嘛呀,想玩水吗?” 海水是漆黑的,里面月亮是波动着的。天上天下,所有景物都复制粘贴一样一一对照,黑夜笼罩的大海就像另一方世界。 在怪物降临之前,这样的时间、地点很适合赶海,捡起猫眼螺,说不定会碰到游离上岸的水母和魔鬼鱼,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看到蓝眼泪。 大海养活了上亿人口,鲍鱼的香味至今令夏听暮回味不断。 怪物从深海爬出之后,大海便无人敢靠近了。从前怪物只是偶尔袭击海边落单的人,从没对人类有过大规模的入侵。因此码头还在运行,船夫依然要吃饭,内陆的海鲜爱好者还嗷嗷待哺。 谁都没有想到怪物会突然给他们致命一击,来不及逃命,抱着孩子的母亲被串成一根人肉叠串,采集在桶里的海鲜离开海水,跟着死去的渔夫发臭发烂。 日夜之间,沿海大变样,人类好像迎来了世界末日。 夏小颜见他停留在海水边,脱下黑亮的小皮鞋提在手上,急忙上前一步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揣在自己怀里抱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很脏的。”夏听暮摇头,刚伸出手就被夏小颜躲开了,他把脸贴到小皮鞋上,尽然还轻轻蹭了蹭,脸上写满了“不脏我乐意”。 夏听暮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有天天换鞋夜晚用艾草泡脚去湿气的好习惯,虽然夏小颜的表现并不像一个人类。 怪物也会有嗅觉的话,还是不要让他贴的太近比较好。 夏小颜走进水里,夏听暮这才看清他小腿下方是半透明的,没有脚掌,只有一根尖细的金属深陷进沙滩里,就跟被他踢飞的金属节肢一个样。 他踹了海水一脚,激起阵阵浪花。海里的东西受到召唤,放出一根一根金属节肢爬出来,被他踩扁,嫌弃地又踹一脚,嘴里叽里呱啦滋滋滋一通输出后,这些倒霉的金属节肢总算安分地躺在海面上,铺成一条闪着月光和海浪的水中小路。 夏小颜又回到夏听暮身后,用脑袋拱他,但是夏听暮没动。 “你希望我跟你走?走到海水里去?”夏听暮问。 夏小颜点头又摇头,不太熟练地回答:“回家,不危险,安全。” 夏听暮继续问他:“你的家在海里吗?”夏小颜依然点头又摇头,急得原地转圈,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不能跟你走。”夏听暮叹口气道,“把鞋给我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夏小颜立刻抬头,眼睛死死锁住他,让夏听暮觉得他好像是生气了。 “走!”他加重了语气。 夏听暮摆摆手,轻盈地一个后跳,腰肢弯曲到极限,瞬间从他面前一跃到他身后。 “不还的话鞋子送你了,回见小家伙。”说完夏听暮赤脚在沙滩上轻点几下,整个人便轻盈地冲出去好长一段距离,重新冲进候船室,随手捡了段被夏小颜一脚踹飞踹碎的金属节肢揣兜里,心满意足地甩出钩爪,这里碰一下那里踩一脚,轻飘飘地像一直飞舞在黑夜的蝴蝶。 夏小颜给他的风衣外套一直稳稳待在他肩头,就连他后跳绕开的时候都不忘抓紧风衣。直到此时此刻,夏听暮圆满完成任务,一个放松没抓稳,那件风衣就像蝴蝶褪掉的蛹皮,被风吹得乱飘,缓缓落到地上。 夏听暮走得快,所以没看到追在他身后进来的夏小颜。夏小颜接住半空中掉落的自己的风衣,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深吸一口,还伸出舌尖舔了舔,最后望着空中夏听暮离去的方向,不甘心地踹一脚金属节肢撒气,转身回到海水里去了。 “我…是我…带回家…人…” 翻译:我是要带你回家的人 翻译来自:未来即将成型的voice-3.0大模型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感谢为大模型做出巨大贡献的——颜夺颜学长!感谢你! 夏听暮:鼓掌,啪啪啪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夏小颜 第5章 秘密 候船室走不通,躲在缝隙里目睹夏小颜离开后,夏听暮便重新走出来,蹲在巨大但破损的人类建筑物旁捏着小刀刨沙土。他记得刚有根被夏小颜踢飞的金属节肢落到了这边,足有人类小臂那么大,足够实验室那群看到新材料就豺狼一般扑上来、有时候甚至为了抢材料大打出手的人瓜分了。 夏听暮瞅瞅自己背包里的碎片节肢,又歪着脑袋回忆着被踢飞的那段节肢——像饱满的莲藕那么圆那么粗壮,一看就是这些碎片比不了的。 思及至此,他没忍住舔了舔嘴唇。 嘿嘿,有点馋… 金属节肢在月光下发出鱼鳞般晶亮的光泽,夏听暮认真挖着土,时不时偏头躲过被他不小心带飞的土屑。挖着挖着,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滋啦声,像花朵绽放那一瞬间,用细微音采集器记录下来的声音。不过此刻出现的声音是连续不断的,令夏听暮想到了雪崩。 埋在土里的金属节肢正在慢慢失去光泽。夏听暮惊讶地瞪大眼睛,手忙脚乱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录像。可惜多数精良的设备都放在林弃北和颜夺那边,为了方便行事,这次行动他只带了些轻便的采样设备。 手机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中记录下金属节肢从遍布光泽到漆黑一片的过程。夏听暮戴上采样专用的类橡胶材质的手套,小心翼翼摸了摸变黑的节肢。 是硬的,的确是金属,与那些挥得张牙舞爪的金属节肢相比,却是少了几分活力。夏听暮遗憾地想,不知道颜色变化对他们的研究会不会有干扰。 他用绒布把这段节肢包裹起来,装进一个密封袋里,手指捏着密封袋这么一抖,上下两段隐藏在内的绳子便被抖落,他一边哼歌一边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 楼梯看样子是没法走了。 夏听暮朝那段被金属节肢戳得乱七八糟东一个洞西一个坑的可怜残枝败叶撇去一眼。固定在水泥中的围栏摇摇欲坠,周边没有足够坚固可以用虎钩抓住往上爬的锚点。 那很遗憾了。毕竟从外面爬上去还得踹碎玻璃。虽然他不讨厌采集样本过程中遇到的挑战和危险,但他讨厌碎片,玻璃碎片会划伤他的脸让他流出血来。 夏听暮自言自语道:“小夏同学,看来这轮你运气不咋地,只能徒手爬外墙咯。” 他尝试给林弃北和颜夺打电话,一摸裤兜,手机已早就没电关机了,蓝牙耳机末端固定着线还好好缠绕在他脖子上,不过打了结,看起来就像一条变异的轻薄的笨得把自己绑在一起的白色小蛇。 有点好笑。 夏听暮因自己的脑补笑出声来。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候船室一层,显出一种类似典型恐怖片里寂静无人的氛围来。 夏听暮将虎钩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重新熟悉重量,接着他把手指舔湿立在空中感受风向和风速。 要是林弃北或颜夺有任何一人接到他的通讯,从上面掉一根绳索下来,他就不需要这么苦命复杂地艰难上爬了。 夏听暮认命地叹了口气,闭上一只眼睛瞄准二层的一个坑洞,睁着的眼睛露出平日掩盖在眼皮之下的橙黄色重瞳。 那个坑洞大小刚好能让虎钩卡住,如果顺利的话。 好在他出过那么多次采样任务,积累的经验和技术早已刻入肌肉,形成了永久性的下意识反射,区区一个上抛的动作早在采样任务中练习了实战了无数次,早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虎钩挂在坑洞里,受力稳定。 夏听暮将虎钩另一端的绳子缠在腰间当做安全绳,自己则换了双更厚的保护手套,就这样一脚一个洞,手掌扒拉着凸起或凹陷的墙面,空调管道是不得已而扒拉之的下下选。凸出一条缝的窗棱、镶嵌玻璃之前的细小缝隙…他在脑海里规划出一条完美路线,从第一层爬到第二层,撤下虎钩,往上抛,固定,继续往上爬;撤下虎钩,往上抛,固定,继续往上爬… 哦耶!恭喜小夏选手完美达到目标楼层! 夏听暮空出一只手抽出小刀钉到用橡胶粘粘的缝隙里,脚下黑色马丁鞋顶端伸出一块闪着寒光的刀片。他看准脚边被金属截肢们撞破的玻璃一脚踢过去。 哗啦啦。 碎片往里扑倒,溅起一阵灰尘。四周的景色无比陌生,是他未曾涉足的区域。 幸存者所剩无几,男人女人们惊恐地报团或独行,从行李中翻找出一切可能保护他们的武器:平板电脑被当成板砖使,钓鱼佬们的钓鱼竿被挥成耀眼的一片银色;网球被人攥在手里浸满汗液;就连花露水也被当做武器,用作对付灾难之下道德败坏之人的防狼喷雾。 “女士们先生们,”夏听暮依附在玻璃上,“怪物们似乎已经离开了,柏油马路畅通无比,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等到救援,请大家不要放弃希望!” 说完他背着捡回来的实验材料稳稳落定,朝向他投来目光的人群一点头,便迈开步子寻找组织去了。 先前他从南面的楼梯下去,穿过大门来到外面跟突然出现的戴着颜夺面皮的夏小颜到海边走了一圈。后来继续按这个方向行进,最后从外墙爬上来。 这里大概是北楼。夏听暮在拐角找到一张楼层平面示意图,中间有段被金属节肢戳破看不清路,不过还是能大概认出来朝南边的路怎么走。 “D1-4…”夏听暮抬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标牌,继续往前走。 位置应该…差不多了。 “小林…”他话还没喊完就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将他拖到一个末端封闭的狭窄走廊里。 “别出声,闭上眼睛,闭气十秒。” 是颜夺。 夏听暮放下心来,在他闭上眼睛的前一秒,他看到了从前方不远处缓缓升起的一段金色节肢,它们簇拥在一起,看起来不像一把滑稽的筷子,反而像是一座坚固的碉堡。 颜夺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紧紧揽住他的腰,几乎是拖着他后退。 不对。 夏听暮想,他分明,在平面图上画着,这后面分明是一堵墙!是死路! 颜夺要退到哪里去?林弃北呢?她还安全吗? 冰冷的墙面越来越近,在他的估算下,颜夺的后背应该已经贴上墙面了,可是颜夺还在后退。夏听暮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也贴上了墙面,身后温热的躯体被瓷灰和水泥取代。他又想到了跟颜夺共用一张脸的夏小颜。 ?! 颜夺该不会是藏在人类之中的间谍吧?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是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把自己杀死吗?因为他已经发现了金属节肢的攻击对自己无效?! 夏听暮眼睛睁得大大的,橙黄色的重瞳因为惊慌和不解,从眼皮之下跑了出来,紧紧挨在宝石红的眼珠旁边,像一个倾斜的葫芦。 身后的水泥如同活物一样蠕动着,从四面八方奔来,要把他溺毙在里面。鼻子被堵住,眼睛里好像也钻进了沙土… 小夏同学的一世英名难道要毁在这个人类叛徒的手里吗? 他闭上眼睛,安静等待死亡。 周遭寂静,除了水泥蠕动的声音就再听不到其它。忽然,有人啧了一声,扣在他腰间的手扭动腕部让夏听暮被迫转身。 他依然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 一片寂静中,面前的水泥染上一丝温度,似乎有个人凑了过来,用一个湿热的东西触碰了他的唇瓣,又用手完全盖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泥沙带来的不适感减弱了。储存在肺里的氧气逐渐消耗,血液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不断上升。 唇与唇相碰,对方伸出舌尖撬开了他的唇瓣,伴随舌尖一并渡入他口中的,还有新鲜的氧气,让他几近冻结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 夏听暮睁大了眼睛,睫毛从颜夺手心滑过,他感到那只手立刻颤了一下。这一松就被流沙找到了空子,它们偷偷钻进来,就像水下密封的车窗破开一条缝。 颜夺立刻收手,重新自他太阳穴擦过来,紧贴着他的皮肤、按压他的眼睛,为他重新隔开一点干净的、没有泥沙侵扰的空间。 这个人,难道是在救他? 唇瓣被放开,片刻后重新贴了上来,舌尖轻车熟路地滑进去,努力不触碰到他口腔内部的皮肤,只是为他输送氧气。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可能是五秒,也可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夏听暮仿佛四感尽失,只剩下口腔里被颜夺不小心用舌尖碰到的地方充满异样仿佛有无数小蚂蚁在爬。 泥沙如潮水般褪去,颜夺终于放开他,放开他的眼睛放开他的鼻子,最后放开他的嘴唇。 两个人站得很近,唇间勾出一抹暧昧的银丝。颜夺伸手在他唇瓣上抹了一把,吓得夏听暮猛地后退一步,正好撞在墙面上,疼得他没忍住嘶了一声,眼角浸出泪花。 撞到麻筋了…好难受… 他隐约听到颜夺的笑声,又好像没有。颜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水果味,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水果,可能是他牙膏或是洗发液的味道。夏听暮紧贴墙面站着,砸吧一下嘴。 嗯…这回好像是水蜜桃味的… 他猛地回神,靠,他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夏听暮伸手想给自己一巴掌,被颜夺攥住手腕。 “怎么了?还难受么?”颜夺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语气听上去既担心又着急。 夏听暮立刻抽出手腕,几乎要缩到墙角,他低着头,磕磕巴巴道:“没…没事…没事没事…” 颜夺又要来拉他,他立刻弯着腰从颜夺手边逃走了。从颜夺的包围圈里逃出来后,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说:“害,你说这都啥事儿啊…哎呀,这个墙真不错,嗯,很光滑,很干净…话说小林姐呢?她还好吗?她在哪里?这是哪里?我们要怎么出去?” 颜夺朝他走近却没有说话。就这样一人进一人退,最终夏听暮再次被逼到墙角,还被颜夺预判了动作干脆一记擒拿将他双腕别在身后,一条腿挤进他两腿之间扣着人,逼得他只能踮起脚尖点地,努力不让颜夺的膝盖与自己亲密接触。 颜夺凑近他耳畔,下巴擦过他的肩颈,呼出的气打在他耳朵上,刺激得让他打了个冷战。 夏听暮干笑两声:“颜学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颜夺轻笑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郑重道,“我不是故意要把舌头伸到你嘴里的,” 夏听暮:!?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求求你闭嘴吧,闭嘴吧学长,闭嘴吧好吗?(抓耳挠腮)(面红耳赤) 水蜜桃味… 这关过不去了…夏听暮第一次感到崩溃,他再也不要吃水蜜桃了! 颜夺继续说,“方才情况太紧急,这层楼的危险还没消除,你也看到了,前面那个怪物不知道是什么。因为周围没地方能躲,我只好出此下策,用我的能力把你圈进来。我不是叫你闭气闭眼了吗?为什么不听话?” 你忽然来这么一句谁会听你的话啊!不把你当成坏人反杀了就已经很好了喂! 夏听暮猛地仰头,回头想说话,却被颜夺伸手按住他后颈,让他只能顺着力度把额头放在墙面上。 “你可能猜到了,我的身份有点特殊,我不是这个星球的人。”颜夺用平静的声音丢下一颗深水炸弹。“不过我对人类没有恶意,除非他们先动手,否则我不会反击。所以你可以放心。” 说完颜夺松开他,伸手熟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退后一步让夏听暮转过身来。 “你…”夏听暮张了张嘴。 “没关系,我还是你颜学长,这点永远不会变。” 夏听暮真情实意疑惑道,“你不担心我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通知研究院的人把你抓起来吗?” 这个颜学长怎么笨笨的,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该不会又是冒牌货吧? 颜夺苦恼地捏了捏耳垂,“这样啊…确实很难办呢…”他上前一步,梅开三度把夏听暮逼到墙角。 颜夺胸有成竹地开口,“不过嘛,我肯定会做好保密措施的呀~毕竟除了你颜学长我,还有谁的代码既写得简单又能完美实现所有功能,因此,深——得——你——心——呢?” 夏听暮瞳孔地震,他第一次发现颜夺这个人这么不正经,说话就说话,咬字那么奇怪干什么,说得像他们之间存在什么不正当关系不正当交易一样。一句保密措施被他说得跟避孕措施似的,这还是他记忆力那个成熟稳重禁欲偶尔幽默的颜学长吗? 颜夺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重新揽上他的腰,趁他没反应归来时嘴唇对准他的嘴唇碰了一下,用牙齿轻轻将他下唇咬出血来,又伸出舌尖舔干净。 “看着我的眼睛。”颜夺还是卡着他下巴,“告诉我你的秘密。” 血液是最好的媒介,比市面上现有的“真话水”更有效。 颜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发问,没想到夏听暮还真有秘密。 “我的眼睛…跟别人不太一样。”夏听暮眼神失焦落不到实处,声音呆板无波,像是陷入了被催眠状态。 “眼睛怎么了?”颜夺伸手扒拉他的眼皮,被催眠状态下的夏听暮乖乖的,任他上下其手。 “我的眼睛,是重瞳。”夏听暮把橙黄色的眼珠露出来给他看。 “这算什么秘密?”颜夺问,“我有个…身份比较高贵的…呃…上级…嗯…朋友?听说他也是重瞳,我们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家。这么说来你和他还挺有缘分的。” 仗着夏听暮清醒后会失去被催眠期间的记忆,颜夺懒得伪装,索性再多说了两句。 “OK,辛苦你了。”颜夺再次碰了碰夏听暮的唇,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喂给他。 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夏听暮才从那种恍惚的被催眠状态中清醒过来,疑惑又谨慎地看着颜夺。 颜夺笑眯眯迎上去,“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的眼睛——”他隔空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橙黄色的,像日落时分的太阳,我很喜欢。” 第6章 白骨沙滩 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鼻尖跟鼻尖紧贴在一起,要是其中某一方扬起下巴,一定能碰到另一个人的嘴唇。 夏听暮在“跟他达成协议互相保守秘密”和“悄悄做掉颜夺”两个选择中纠结不已。大脑在紧张环境下分泌、传递介质,重瞳示威般露出来,像遇到天敌时站立起身努力膨大身体示威的狐獴。 颜夺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偷偷做掉我?反正你不知道被我带到了哪里,正常情况下别人也进不来。真是个天然的凶案现场。你身上有刀,有手套,不会留下指纹,就算被发现了也查不到你头上。对吧?” 夏听暮:…卧槽! “哪有…”夏听暮干笑两声,“我怎么舍得呢学长…”他矫揉造作地夹着嗓子,显得声音过分甜腻,像是混杂砒霜的蜜糖,外表美观可口,吃下去定会要人性命。 “学长要是没了,还有谁能帮我写代码呀?我可不想看bug叠满的代码,比宇宙起源之时混沌度更高。”夏听暮双手抵在他胸膛上把人推开,自己翻身压在他身上,却因为身高差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滑稽,就算踮着脚,气势也矮了几分。 颜夺噗嗤笑了一下,发觉不妥他从善如流道歉:“抱歉,不小心没忍住,你继续。” 夏听暮:“…” 他清清嗓子佯装凶狠:“现在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你别暴露我,我就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听明白了就点点头,”言毕夏听暮生气地揪了揪颜夺的耳朵,对他一定会遵守跟自己的约定这件事胸有成竹。 “听明白了就点点头,共犯先生。否则小心我告你猥亵罪。” 话虽如此,夏听暮一无证人二无证据。倘若真把事情闹大,颜夺的事情一定会被捅出来。换言之,他也有暴露的危险。 颜夺将双手举过头顶,一脸戏谑,与平日里展现出来的可靠学长形象大相径庭,当他笑着窝了一肚子坏水时,眉宇间便染上了几丝非人的邪气。让人既觉得恐惧,又意外地为他所沉迷。 夏听暮强硬掰下他的右手,与他胡乱握着晃了几下权当盟约成立。“小林姐呢?她安全吗?她在哪里?” 颜夺耸耸肩,摊手道,“我不知道。你走后不久五楼又迎来了一波怪物潮,它们击穿了墙毙将五楼分成南北两部分。林弃北在另一边,我正准备过去找她,谁知半路恰好碰到了你。” 这下夏听暮也顾不上跟颜夺掰扯关于俩人秘密的事情了,他抓着颜夺手腕往外带:“你能出去吗?直接穿过去,绕开怪物?小林姐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 颜夺点点头,“可以,我带你过去。”他一手将夏听暮揽到自己怀里,伸手遮住他的眼睛,捂得紧紧地,掌心的热气犹有实质般扑腾在他黑长的睫毛上。 颜夺这回没说闭气,夏听暮却从他捂上自己眼睛开始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当视野变成漆黑一片后,有人掌住了他的后颈,似是安抚似是仅仅漫不经心地一次抚摸。 墙壁开裂,水泥混杂泥沙,发出哧哧沙沙的声响,像战场上悠远绵长的鼓声。 泥沙朝紧贴在一块的两人拥了过来。如潮水过境般的,潮湿的、还带了些水泥的冰冷气的东西将他们紧紧包裹,仿佛成为了嵌入墙壁的两具木乃伊。氧气流失,血液中二氧化碳含量急剧上升,夏听暮下意识挣动一下,颜夺将拦在他腰间的手松开,把人转了过来与自己隔着泥沙面对面放好。 一片寂静,一脸漆黑。但是夏听暮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如他所料想的一致,颜夺松开他的眼睛,双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上来。 氧气以异常勇猛之势进入夏听暮的气管,颜夺的舌尖滑入他口中,好像变成了一条传输氧气的管道。可是又那么湿润,带着香甜水蜜桃的味道涌来,恍惚间让他体会了一把吸水果味电子烟的感受。 不,不对。颜夺的味道,比任何水果味的电子烟都要甜。他的气息是不能被世间任何事物来比喻、概括的。 够了、够了… 夏听暮明明正在汲取氧气,却体会到另一种非正常状态的缺氧感觉。 别再给我了,要氧气中毒了… 他开始不安地挣动起来。周遭泥沙蠕动的速度变慢,应该是快要出去了。 可是颜夺按住了他的手。颜夺把他两只手攥在一起扭到背后,让他必须紧紧依偎着自己,如同一只被粘到捕虫纸上的漂亮蝴蝶。夏听暮想闭嘴,他便更加强硬地把自己塞进去,肺部的空气通过相吻的唇瓣不断渡往被他封锁在胸膛中的人。 人类的触感好神奇。明明它们能把人类的习惯、体温、形态等等学个十成十,但颜夺能清晰分辨出怀里人与自己族群的区别。 津液、水汽、氧气…统统被渡进面前人类的唇中。颜夺以这种方式打下标记,偷偷咬下一点舌尖,没有见血,那仅有一厘米厚的东西便变成了果冻一样的透明物,丝滑地进入夏听暮口腔,滑入食管,最后进入胃部。 但这个东西不会被代谢,相当于颜夺在他身上放了一个监视器。 夏听暮被他扣着吻了许久,好不容易从泥沙里钻出来,自然光打在眼皮上,让漆黑一片的视野染上一层不太明朗的黄色。 “你…你们…你们竟然是这种关系吗…?”林弃北正靠在角落中闭眼假寐,面前的电脑荧光闪烁,代码定时在控制台输出检测结果,以一秒十条的频率输出着。耳边忽而传来脚步声,从天而降一般。她刚睁开眼,转头便看到拥吻在一起的夏听暮和颜夺两人。 两个人都灰头土脑,夏听暮的裤子还被划开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正在流血的伤口来。 吻得真是投入。林弃北咂舌,安静观望了一阵,原打算在他们从彼此嘴唇上离开时自然而然转头看过来。没想到,她等了这么久,这两人还在亲,颜夺的手甚至悄悄爬到了夏听暮后脑勺上,将人无比强硬地按着。 别是霸王硬上弓吧…? 林弃北颤颤巍巍举起手,在夏听暮后背上戳了一下,一面真诚发问。 夏听暮触电一样从颜夺怀里挣脱开,由于退避的动作太激烈,颜夺下意识将他的舌尖咬在嘴里不让走,结果在人舌尖上、下唇上咬分别留下一处伤口,血液慢慢浸出来,想红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 “不不不不是…我我我…就是…呃…”夏听暮语无伦次,双手搁在胸前晃来晃去像是要结印。 林弃北一脸了然,她拍拍夏听暮的肩,笑道,“别不好意思啊,你既然叫我一声小林姐,我就把你当弟弟看。自家弟弟跟谁谈恋爱无所谓,只要他对你好就行。” 夏听暮不知该怎么解释,心如死灰,认命般长叹一声,点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是是是,我们就是那种关系,嗯嗯嗯,好好好,呃呃呃,耶耶耶。” 颜夺在他身边憋笑憋得难受,他一边笑一边娴熟地搂住夏听暮肩膀,朝林弃北点点头,“我会照顾好他的,放心。” 夏听暮:麻了世界毁灭吧,害怪不怪物都无所谓主要是想死一死… 这边夏听暮还在神游天外努力想找出一条体面的死法,那边破损的窗外聚集了无数人,都凑近了往下看,一面看一面叽叽喳喳跟周围无论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说着话。 林弃北将电脑合上,把他们的行李丢过去。“走,看看去。可能是研究所派人来接我们了,也有可能是军队的人。” 窗户底下是一片澄澈的沙滩。时间过得飞快,这群游客已经被困了一天一夜,一个个脸上都出现了黑眼圈,比第一天进入候船室的时候狼狈不少。 沙滩是白金色的,银色的沙粒细腻温柔,如同母亲的怀抱。在怪物出现之前,这里曾是世界最大最罕见的银滩景点。临沙滩而建的码头一跃成为世界闻名、客流量最大的商务码头。 沙滩上站了一群黑衣人,他们穿着紧身衣紧身裤,列队排成一排,双手紧紧背在身后,笔直得像棵松。一楼被人炸开一个洞,伸缩梯铺成几排,通向二层、三层… 五楼的人数正在缓慢减少,大部分人从窗户边离开了,只有他们三个还站在原地。 林弃北出神地盯着沙滩上的人看,仔细辨认着他们手臂上的黑金臂章。 “咱们的人来了!”林弃北放大镜头拍下黑金臂章的图案,高兴地递给分站在两边看起来不太熟的夏听暮和颜夺看。 林弃北:什么毛病,现在的小情侣在外面都这么注意避嫌吗? 她在沙滩上寻找着什么,转头把夏听暮跟颜夺的事情忘在脑后。找着找着,她眼神慢慢聚焦在某个高大的男人身上,转头兴奋地朝夏听暮叫嚷:“看到没!那个!最高最帅的!眼睛又黑又亮的!我导!啊啊啊亲爱的大林老师我将一辈子追随你!” “小林姐,”夏听暮指着她的电脑,“你导不是让你第一个汇报吗?你代码跑出来了?还挺快?不然你怎么这么高兴?” 闻言林弃北立刻给他表演了一出当场变脸。“没跑出来…”她假模假样摸了把眼泪,眼里跳动着狡黠的光:“你说我导会不会相信我因为突然遇到怪物感到无比恐慌,惊慌失措下不小心摔坏了电脑、代码全没了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夏听暮干笑两声,“你开心就好。” 林弃北的导师从包里掏出一副望远镜,他单手扶着黑色镜体,眯着一只眼睛仰起头,眼神落到聚集在五楼的人身上来回扫视,最终与林弃北遥遥对上视线。 男人一手伸食、中指,指尖向下伸直,抵于另一手掌心上;接着一手背贴于颏下;最后右手手指指向自己,示意林弃北别乱走。 “你导好像…在跟你打手势?”夏听暮迟疑地食指戳戳林弃北后背提醒她。 “你们也暂时待在这里吧。”林弃北朝楼下挥挥手示意自己明白,转头对两人严肃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听我导的,你们两个跟我走。小夏你还没选导师对不对?颜夺你的导师出差了还在国外没回来。你俩都跟着我,不要擅自行动。” 得知暂时无法离开,夏听暮索性将自己捡回来的金属节肢从包里薅出来丢在地上。同他俩一齐研究着形貌特征,聊以打发时间。 * “林弃北!”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自北面传来,男人大步流星往他们这边来,因为跑得急所以微微喘着气,看起来有点疲倦。 “老师!”林弃北条件反射站直朝他行了个礼,右手食指与中指合并,大拇指自然展开,其余两指收缩,将虎口贴在心脏位置,左手背在身后。 “没事吧?”被叫做老师的人拍拍林弃北的肩,面颊上粘着铁锈和银沙。“研究所得知你们这边有怪物出现后立刻派船来接了,可惜中途遭怪物偷袭,船体几近破裂,我们携带武器登上救生艇,弃船来找你们。不过暂时回不去,可能还得在这里待一晚。” 林弃北低垂着眼,面颊红润,完全看不出熬夜跑代码的憔悴样。 “我没事我没事,”林弃北道,“您来我们就放心多啦!对了老师,这位是夏听暮,比我低一年级,是声纹分析专业的专业第一,同时他也是采样组编外成员,具备野外采样经验。”林弃北将夏听暮拉到自己身边向男人介绍。 “这位是颜夺,跟我同届,他师从季女士,是素析专业的学霸,编程能力一流!” 男人朝两人颔首,伸手与他们分别一握。“你们待在一起不要分开,我来守夜,今天安心休息吧。” 夏听暮跟颜夺应了一声,又窝到角落里说小话、讨论研究关于voice-2.5的升级问题了。 “话说,”夏听暮耐不住好奇,八卦道,“学长,这位是?” 颜夺告诉他,“林家存,大名鼎鼎的林导。时热面热心,时冷面热心,综评很好,是个好老师。虽然他跟林弃北同姓,但他们不是同一个本家的人,没有血缘关系。” “对不起老师。”林弃北低着头,因为心虚声如蚊蚋。“我的代码还没跑出来,PPT做得差不多了,结果图还没放上去…我今晚一定努力把东西做出来…” “不碍事,”林家存打断她的话,“平安最重要。别的回去再说。你已经很优秀了,不要有压力,要是觉得任务太重无法完成或是觉得压力太大,随时跟我反馈。” “谢谢您。”林弃北这下终于高兴起来了,她长舒一口气,打开电脑叽叽喳喳向男人陈述自己的算法思路,顺便指出了目前研究思路存在的问题以及可能的改进方向。 明亮残破的候船室摇身一变成为校外课堂。玻璃碎片落了满地,像是铺了一层奥地利水晶地毯。 今日的阳光格外温柔,海风和煦,天朗气清。海鸥飞翔在海面,沙滩上寄居蟹和海龟慢吞吞向前爬…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好像怪物的出现只是某个午后的恍惚大梦,醒来回归现实,生活一如既往普通平凡但也充实幸福。 林家存带来一个超大型自热火锅。海带和蟹棒、火腿鱼豆腐,米线豆皮…一起下锅。橙汁放在保温袋里,冰凉怡人。小酌一杯,在日落过后的蓝调时分享受天地、海洋,友人和课业,这是夏听暮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如今竟然真的实现了。 他们这一顿饭吃得慢,偶尔互相碰杯。林家存混迹其中好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冷不冷?”林家存下楼拿来一件黑色风衣,递到林弃北面前。“新买的,刚拆封,吊牌还在。冷的话可以先穿着。” 那边夏听暮伸手拐了拐颜夺,“林老师跟小林姐这…这师生情是不是不太纯粹?” 颜夺正在眺望远处海平面与天空相接的地方,一边发呆。他闻声回神,笑道,“我不知道。” 人类的感情如此复杂,他不敢妄下定夺,也没法读懂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之下暗藏的深意。 “喏,”颜夺伸出手指扣扣夏听暮的电脑,“看看我发你的代码。用那个来训练voice-2.5模型,效果应该还不错。” 夏听暮双眼发光朝颜夺扑过来,喜极而泣般,扯着他的袖子假装擦拭眼泪。“放心吧学长,等这个模型全面推广之后,我一定把钱分你一半!” 颜夺耸耸肩,“无所谓,我不需要钱。不过…确实可能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夏听暮问道,“什么忙?” 颜夺答:“以后再告诉你。” 月亮爬起来了,挂在天空像独眼怪物的眼睛。夏听暮跟颜夺睡在一边,林家存怀里揣着一只纯黑色金属外壳、类似激光棒一样的东西,靠墙懒散站着,挑眉询问他们怎么还不睡觉时,整个人便多了份野蛮的味道,像是游走街头的黑老大。 林弃北睡在夏听暮和颜夺中间,他们互相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这个位置最安全,无论哪边有东西出现都能有人及时发现并处理,叫醒她或是击退怪物。 下面沙滩上闪着灯光一片银亮,偶尔有人不小心将灯光对准暗夜,天空中便出现了一道灯柱,宛如外星异生物乘飞船降临。 远方传来啸声,海浪翻滚,猎猎夜风将林家存的衣襟吹得翻滚飞扬。他伫立在一片暗色之中,于几近无人的楼层中,安静守夜。 * 天将明。 下方安静得令人恐慌。林家存整宿未眠,此刻依然精神抖擞,双目如炬,站姿未曾改变过。就这样安静地守着学生。他的气质与名字截然不同。“家存”这个名字叫人想起古地球时期儒雅的语文老师,方圆脸,厚镜片,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但林家存并不是这样的形象。相反,他的下巴较常人而言更显得尖锐而锋利,一双鹰眼炯炯有神。怪物出现以来研究所的老师们格外忙碌,他的寸头有段时间没打理,头发变长了些。 如果用动物来形容,那么林家存是苍鹰,他的翅膀宽阔有力,将小辈们牢牢护在身后,为他们遮风避雨。 夏听暮是最先醒来的人。他用水瓶里的水洗脸漱口,一边刷牙一边闭着眼睛回忆与夏小颜的初见。接着颜夺慢吞吞从地上坐起来,他毫不见外地夺过夏听暮的水瓶,倒水擦脸,又过分直接地将嘴唇印到瓶沿,盯着夏听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喝水、漱口、吐出,喝水、漱口、吐出。 “那是我的水瓶。”夏听暮回视他,微微一笑,面藏杀意。 颜夺轻描淡写道,“亲都亲过了,还不准我用你的水瓶?” 夏听暮依旧笑得和善,“这是一回事么?那您自便?你说你,洗就洗吧,盯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 颜夺摇头,“我在看你的眼睛。” 他放下水瓶走近夏听暮,伸手扒拉他的眼皮,“平时完全看不出来,藏得真好。” 夏听暮连连后退,“你小点声!” 颜夺充耳未闻,“你还见过别人的眼睛…跟你一样特殊吗?” 最后几个字他压了声音,气流冲刷在夏听暮耳边,令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没…没,没见过。” 颜夺失望地“奥”一声,侧身继续看海去了。 林弃北比颜夺晚十分钟醒来。站岗放哨的林家存终于换了姿势,递给她干净的毛巾,仅有巴掌大,携带便利。还有一次性洗漱用具,用塑料纸封着,上面系着一条纸搓的粉线,看起来像蜡烛芯。 三人洗漱完毕,林家存便领着他们下楼,叮嘱人聚在一起切莫独自行动。 一楼安静极了。林家存吹了声口哨,没有得到回应。 “待在这儿。”林家存将食指竖在唇边,独自走到沙滩上。过了约莫五分钟,海边传来林家存的声音:“你们出来看看!” 银色沙滩上如今布满白骨,被撕碎的黑色紧身衣零散飘荡在浪潮之中。钢铁般的节肢自沙滩中穿出,如同一把劈开地壳的刀,昂扬挺立在银白的沙滩上。 往常沙滩是光滑的一片,像是海洋的被子。而现在,沙滩被不知什么东西从中间横着劈开,形成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海水涨潮时漫进来,就这样被留在那长条形的孔洞里面。孔洞里飘着黑色碎片,还有些保存得稍微完好一点的衣服,手臂上的黑金臂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与那些被剃干净肉的骨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衣服把森森白骨当成衣架,空荡荡挂在上面。 从白骨的形态可以看出,有人半躺卧着,有人匍匐在地呈现出一种攀爬姿势,像要爬入海洋之中。还有的将自己胸膛以下的地方深埋在沙滩里,不知名海螺挂在头骨上,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蠕动,蠕动,如同包裹皮肉的鱼鳞,场面猎奇极了。 夏听暮倒吸一口凉气,“白骨沙滩…” 第7章 平静的海浪 “异教徒被海浪剥离□□,于晨光熹微前堕入地狱。幸存者不得安宁,直到传说中被人类夺走的王重登王位…” 颜夺喃喃自语,“对上了,都对上了…” 林家存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面上不见喜怒,语气和缓,却带了种不怒自威的姿态。他沉声道,“别在这里蛊惑人心。” 颜夺已然陷入无我之境,他立于沙滩之上,与森森白骨为伴,好像那些失去生命力的骨头变成了他的附庸,只待他一声令下,便会同步发动攻击。 太阳,金色的太阳。两轮太阳对称升起,一轮在颜夺身后,一轮在远处的海浪之中。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色光晕,宛若神明降临。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夏听暮走到颜夺身边,与林家存和被他护在身后的林弃北对立而站,电光石火间人心相异,同一拨人就这样一分为二。 我绝对不是想要报答学长的救命之恩。 夏听暮晃了晃脑袋,试图在这样严肃惊悚的氛围中找回自己离脑出走的智商。 我只是想知道学长和夏小颜的关系,必要时,可以护着他。 “那是什么?”夏听暮再度发问。“是预言吗?还是社会中流传的古老迷信谣言?” 颜夺神情复杂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你不该和我站在一起。” 他言尽于此,他警告过夏听暮了。如果某天反目成仇,那也是夏听暮自己做错了选择,怪不得他。 要怪就怪人类骨子里总对弱势者充满同情和怜悯,就像农夫救赎了冻僵的蛇,最后总会被反咬一口。 夏听暮用他明亮如同宝石的红眼睛看着他,一脸“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呛了他一句:“我想站哪站哪,你管我?” 好言难劝该死的人类。 颜夺摇头,闭上嘴不说话了。 那边林弃北扯了扯林家存的袖口,替他俩说了句好话。林家存低头耐心听着,“嗯”了一声,朝夏听暮和颜夺招招手。 “过来,”他说,“研究所派的船快到了。” 夏听暮朝林弃北眨眨眼睛表示谢意,他正打算拉着颜夺顺台阶下,谁承想平日里礼貌温和的颜学长此刻就像被抱走崽子的猫,语气里满是嘲讽和按捺不住的敌意,无差别地扫视每个人:“你们还敢坐船?不怕怪物重新爬出来,让我们彻底葬身海底吗?” 夏听暮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仪器显示现在是安全的,在航线范畴内没有检测到怪物活动的轨迹信号。”他将巴掌大小的pad递到颜夺面前,“这是信号塔传来的实时图像,你看,我们是安全的。” 从各大码头到研究所所在小岛的航线上设有多个信号塔,每个信号塔都是一个小型实验中心,兼具防御和科研功能。当该航线上的信号塔同步确认怪物活动信号消失时,研究所便会派船出海,迎接各专业学生回校。 颜夺哼笑一声,耸耸肩,“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咯。” 夏听暮听了这话有些难受,心里刺刺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林家存一来… 他看看林家存,又看看颜夺,决定静观其变。 怪物降临的时代被人们称作“降灾纪”,一切器械、院校、生存手段都在改变。研究所的船虽然沿用了古地球的称谓,却更像古地球时期的潜艇。降灾纪的船只从仅存在航行功能的古游轮型号变成了集结深潜、水表滑行、低空飞行功能的新型船只,因而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潜行船。 不过乘客和船长大多沿袭古地球时期遗留的习惯,仍旧热衷于紧贴海面航行,让浪花拍打甲板,躺在吊床上,看窗外的暴风雪绒毛一样降落,纷纷洒洒,叫人想到圣诞节、圣诞树和模型雪花。 夏听暮一行人也是如此。 来时路上船长忧心忡忡,生怕几个精英折在这里,潜行船开启了深潜模式,在纷乱的洋流中计算出一条阻力最少、水流助力最大的线路。 浑身漆黑的船只从海里冒出来,船身扬着粼粼水光,在自然光下熠熠生辉。林家存同下船迎接的水手打了招呼,牧羊犬赶绵羊似的将他们往船上赶。 船只下潜时,甲板和甲板之上的客房会被透明玻璃罩覆盖,如同放大版古地球时期的宇航服。 船长是林家存的同僚,他也同水手们一起下船,亲自互送这群栋梁之材。三个学生乖巧打招呼甜甜地喊老师好,要多温顺有多温顺,于是分别被船长用带着淡淡鱼腥味的手在后背拍了一巴掌。 船上空间大,客房充裕,即便已经装了不少从其它地方接回来的学生,新上船的旅客一人一间房仍是绰绰有余。 林家存找水手换房,将自己的房间换到了林弃北隔壁。这位大林老师面上不显,心里估计吓得不轻,嘴唇紧抿着,眼睛里没有笑意。他甚至忘了提醒林弃北尽早跑完代码并完成ppt。 颜夺学得有模有样,也将自己的房间换到夏听暮隔壁。他们四人两个在四层客房两个在五层客房,互不干扰,除去用餐时间基本见不着面。 于是颜夺又变得正常起来。 他们上船时甲板上十分热闹,陆续有人跟林家存打招呼,想必是其它学院的学生,但林弃北夏听暮颜夺三人跟他们并不相熟,大家礼貌地对视微笑,便算打过招呼。 林家存一个顶俩,将自己的行李和林弃北的行李一道拎上楼,徒留夏听暮对着那袋他好不容易拖上船的怪物节肢发呆,时不时抬头打量客房窗棱,似乎在思考从上面挂个滑轮再掉根绳子下来把东西拉上去的可行性。 这群搞研究的每个人都有怪癖,比如林家存极度反感旁人擅自搬动自己的东西;比如老水手船长强迫症一般来到新的海域一定要采样一管海水回房检测浮游生物和矿物质含量;比如颜夺的电脑谁都不能碰,他还放狠话说就算是自己未来的对象,也不回拥有使用他电脑的权力;林弃北的癖好很奇怪,她不接受任何人在没洗手没消毒的时候碰到自己,并不是洁癖,只是无比反感物理意义上肮脏的肢体接触。 夏听暮在这群人当中宛若一股清流,他声称自己没有怪癖,颜夺却不以为然。谁还不知道他啊,疯狂科学家,那袋怪物节肢就是最好的证明。 因此旁观的水手和学生没有站出来要帮忙的,要是这位红眼睛帅哥的怪癖是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的研究材料,他们什么时候好心办了坏事都不知道。 颜夺东西少,一个背包就能装下。他没着急上楼,安静待在一边看夏听暮费力地拖着口袋挪动。 近来夏听暮被毫无危险性可言的代码研发工作滋润了太长时间,太久没接触外出实地考察的采样任务。昨天忽然给他来这么一下,身体勉强还算活动,可今天就不行了。今天他四肢酸得慌,哪哪都疼,就像被人按在地上单方面揍了一顿那样酸爽。 夏听暮把装着怪物节肢的口袋丢在一边,默默怀念起那个十分有眼力见的乖巧的可爱的夏小颜。 想到这里他恨铁不成钢地瞥了颜夺一眼,目光里的愤懑藏都藏不住。 颜夺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揪着口袋一角,“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走吧,帮你一把。记得改天请我吃饭。” 都是同样的脸,怎么性格差异就这么大呢? 夏听暮心不在焉点点头,算是应下。 船只在茫茫大海中航行,过处留痕,船尾溅起的浪花中有不少浅水鱼跳来跳去。在太阳升起的海平面,船上旅客们远远望到了鲸鱼,水柱从他们背上喷涌而出,造就世上最美的喷泉。银白色海豚绕着巨轮跳跃游动,用黑豆似的眼睛友好地看着这群人类。 说来奇怪,降灾纪受害者全是人类,从未听闻有动物遭受攻击。动物们会在怪物出现的时候藏起来,远离布满硝烟的战场。 这群怪物针对的目标那么明显,就像是有组织有计谋的复仇者。 研究院给出的官方说法是怪物的雷达系统更高级,它们采用类似蝙蝠回声定位的方式寻找猎物,却因为与众不同的声波,竟然产生了奇妙的过滤作用,只留下人类,只定位人类。 晚餐是新鲜刺身、花甲鲍鱼鱿鱼须大乱炖、以及用柠檬腌制的蟹肉。饮料是加了薄荷叶的柠檬水。 这是个晴天,正午晒得慌,全体师生安分地待在客房各赶各的ddl,晒得黑溜溜的水手则负责放哨、观察海面、看检测器是否传来异常,以及为顾客捕捞明日的餐食。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意外打捞上来的罕见红珊瑚外,水手们还从打捞起的海贝里开出了珍珠,足有手指头大小,粉的白的紫的黑的,睡在雪白的贝肉里甚是美观。 这群经验丰富的水手见多了海洋珠宝,对此兴趣不大,索性将珍珠塞进了煮熟的贝肉里,作为餐点的装饰物。谁吃到了带珍珠的贝壳,这颗珍珠就属于谁。 船上大厨发明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吃法,将海贝撬开,洗净沙子,去除腥味重的部分,将提前用调料腌好的粉丝直接塞进贝壳里,用细绳绑好,一起丢到锅里煮。水手们把它成为海粽子,十分形象。 林家存吃到一颗紫色珍珠,转头洗干净消完毒后放在小盒子里递给了用炙热眼神盯着珍珠看的林弃北。颜夺也吃到一颗,是黑色的,黑得发亮。 他下意识瞅瞅夏听暮,发现对方对他吃到珍珠一事没有太大反应,再仔细一瞧,嚯,这运气挺不错!夏听暮一连吃了五个海贝,五个都开出了珍珠。如果不是伟大的科学观念限制着他,他真要以为夏听暮拥有传说中的x光透视眼了。 颜夺把珍珠洗了洗递给夏听暮,笑道,“黑珍珠,要不要?” 夏听暮淡淡望了他一眼,“不卖,不换,不约,谢谢。” 有求于人时是乖巧可爱的后辈形象,转头却摇身一变,神他妈不卖不换不约。 颜夺咬牙,“送你的,我不要你的珍珠。” 夏听暮“哎呀”一声佯装头晕,把颜夺吓了一跳。他刚准备伸手一探体温,就看到夏听暮换了副笑脸,夹着嗓子道,“哎呀这怎么行,学长你真是太好了,大好人大善人,太感谢了,改天请你吃饭~比心~” 呵呵,变如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夕阳火一样红,没有云彩的遮掩,霞光为甲板上用餐的人涂上一层红色颜料。不过这颜色没有夏听暮的眼睛亮,也没有他的眼珠那么红。 颜夺看了一阵,忽然道,“我反悔了。” 夏听暮:?!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呵呵。。 颜夺说,“珍珠送你可以,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夏听暮其实没那么喜欢珍珠,他只是想报答林弃北一直以来的照顾,把这些珍珠做成耳坠和手链送给林弃北。 夏听暮道:“你say一say。” 颜夺附身靠近他,从后方把双手搭在他座椅两侧的扶手上,看上去即将要同他接吻。 “晚上回客房再给我看看你的眼睛。怎么样,接受么?” 夏听暮眉头皱成了川字,“说实话,我不笑话你。学长,你该不会是想,潜规则我吧?” 自打颜夺给他渡气、同他接吻后,他就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跟颜夺自然地相处了,只有对方说要将珍珠送给他时,他才短暂地拿出从前相处的轻挑和逗弄,夸张地说着肉麻的话。 颜夺举手投降,对天发誓:“只看眼睛,不做别的,我发誓。如有违背,就让我的论文一直过不了审,伦理申请永远不过。” 夏听暮低骂一声,“你这誓发得也太狠了,不至于,可以的。那晚上八点来我客房吧,我今晚想先留在甲板上看会星星。” 在船上看星星是十分快乐的体验。海风大,云层薄,星星多,船上光污染不大,经常能看到夜空中有流星划过。 “好啊。”颜夺把珍珠递到他手心。“我吃好了,先回屋写代码。晚上见。” 夏听暮点点头,“晚上见。” 那边林弃北正好结束跟林家存的讨论,她凑过来戳了戳夏听暮的手臂,“什么晚上见?你要跟他约会吗?都这样了还说你们不是一对?!” 夏听暮不动声色缩起手腕,将珍珠藏在怀里。“我们真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晚上有点事,关于那个voice模型,有点事情需要讨论。” 林弃北眯着眼睛邪恶地笑起来,“你不对劲哦~从前你不会解释那么多的,谁关心你们晚上见面要做什么。你现在的行为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那种关系,什么关系?会私底下接吻的关系?啧啧啧,唇友谊是吧?看不来啊小夏,你还有当渣男的潜质呢?” 夏听暮连忙摆手,“真不是,我没有…是他先…” 感觉不对他连忙嘘声。 林弃北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是~他~先~他先亲你的?亲了又不给名分?仗着自己年长欺负小朋友,这我不能忍啊!” “哎呀不是!”夏听暮急了,他总不能说他们接吻是颜夺为了给他渡气,好让他不会窒息而死吧? 呸,接什么接吻,那叫渡气,渡气! “林老师!”夏听暮对来人恭敬问了声好。林弃北连忙转头,脸颊立刻红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我去喝口水!”说完她便逃走了。 林家存扯出一个不太熟悉的微笑,安抚道,“没关系的,同性也有真爱,而且现在同性可婚,你们如果真心相爱,学校、老师们同学们都不会阻拦的。” 说完他点点头,“我去看看小北,她ppt还没做完。” 夏听暮乖巧点头,有苦说不出。 等相关人员离开,尴尬的气氛散去,他苦恼地想,林老师这样子,可不像单纯地担心学生啊。 他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林弃北那个颜控有多喜欢林家存他是知道的,只要没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过从前他以为那种情愫只是林弃北的一意孤行,毕竟即使是在人类是否能够继续生存都是个难题的降灾纪,师生恋的例子也依然是少数。 研究所从没传过关于这位林老师的任何暧昧谣言,想必对方是个感情专一的年上引导者。夏听暮啧啧两声,吃得真好啊小林姐,又幸福咯! 晚餐过后夏听暮修改了部分代码bug,将电脑丢在一边等待运行结果,一边将这段时间采集到的声纹信息录入数据库。将语音和翻译后文字一一对应。 接着他找水手借来钢针和对应型号的小钻机给珍珠打孔,抛光贝壳做镶嵌框架,将珍珠嵌入其中。 白色珍珠数量最多,有三颗,剩下两颗粉的一颗黑的。他决定用粉珍珠做耳坠,剩下的珍珠与贝壳串在一起做成手链。 做完这些已经是七点半。天黑得早,他定了个七点五十的闹钟,决定给自己二十分钟的放松时间。 甲板上有几把沙滩椅,篮子里放着新鲜椰子,厨师长无所事事地挥舞尖刀,好像古地球时期的剑舞。 夏听暮找他削了个椰子,喝一口椰汁挖一口椰肉,躺在沙滩椅上抬头看天。 历史书上说,在比古地球时期更早的年代,人类生活在名为夏商周、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宋元明清…的时代。那时候科技不发达,却有固执的观星客以肉眼观察,手绘星图,形成独特的观星文化,同时推动了科学发展,推动物理学、天体学的进步。 夏听暮觉得他们很伟大。他已经不太记得历史书上关于观星的历史具体是怎么写的了,不过那种坚定往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深深打动了他。这也是他选择献身科研的原因。 不过科研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就是了,反正他很少有时间看星星。 降灾纪沿用了古地球时期的星体编号,蟹状星云M1、蝴蝶星云NGC 6302、鹰状星云M16、面纱星云NGC 6960、马头星云、礁湖星云M8、北美洲星云NGC 7000、螺旋星云(上帝之眼)… 降灾纪前后,婴儿从出生起便得到强化,医生会在他们眼睛中植入晶体,好监管、登记人口。夏听暮的重瞳就是那时被发现的,若非他父母动用研究院的权限违规删除了诊断记录,恐怕他现在已经成为了没有人权的实验体。 夏听暮忽然很想念他那被流放到一线实验基地开荒采样的父母。 这种晶体宛若小型望远镜,当人目不转睛盯着某个东西看时,眼球自动调节,晶体放大位于眼睛焦点处的事物,就像这样—— 夏听暮对准夜空某处聚焦视线,那处便在他眼睛慢慢放大,放大,直到将蝴蝶星云拉近、在他眼前放大。 当这些美丽的宇宙景观在视网膜成像时,一种宏观上的客观美丽袭击了他的心脏,同时令他产生了轻微的巨物恐惧以及深海恐惧。 很少有人主动调节婴儿时期被移植进入眼球的晶状体,那种观感会让大多数人产生眩晕感,同时产生恐惧,就像夏听暮此刻看到的那样。 他面前是放大的蝴蝶星云,余光里是各色星子,光辉灿烂。他看得痴了,忽然脸颊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碰,夏听暮立刻闭上眼睛缓了缓,转头去看。 是颜夺。颜夺拿着一听汽水,用罐子拍打他的脸,将水珠沾在他面颊上。 “你也来看星星?”夏听暮问。 颜夺摇头,“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来提醒你,距离我们约会的时间还剩十一分钟。” 话音刚落,夏听暮的闹铃便响了。他点点头,对颜夺说,“走吧。” 第8章 深海中的钢铁森林(1) 五楼客房十分安静。有人早早睡下,有人带着耳机看电影,微弱的噪声悉数被海浪掩盖。 夏听暮坐在床边,抬头问他,“你要怎么看?现在就看?”颜夺紧挨他坐下,“现在看,你把那双橙色的眼睛露出来吧。” 夏听暮依言照做,橙色的眼珠从眼皮后方钻出来,与红色的瞳孔紧挨在一起,看起来既诡异又美丽。颜夺伸手扶上他面颊,用大拇指在他眼尾按了按,继而双手捧住他的脸,倾身靠近,与他鼻尖贴着鼻尖。 “太近了。”夏听暮为难道,“你后退一点。” “不行,”颜夺打断他,“我要仔细看看。” 颜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除了刻意避开的嘴唇,其它地方几乎都靠在一起了。夏听暮闻到了他身上的柠檬味。 “你别动。”颜夺说,“我看不清。” “你凑这么近当然看不…啊!”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颜夺扑倒在床,双手被颜夺用登山绳绑在床头。 床边的小吊床不住晃动,靠墙的大床被绳索固定在地板上,两个人一个叠在另一个身上,暧昧又危险。 颜夺叹了口气,“都说了让你别动,老实点。” 夏听暮被他之前的吻培养出来条件反射,立即挣动双腿,又被颜夺一边念叨“你到底在乱动什么,我看不清你的眼睛了”,一边将他的腿也捆好,膝盖强硬地压上来,手撑在他耳边。 “现在能乖了么?还乱动么?”颜夺低头凑近,吓得夏听暮双眼紧闭。 “我不会对你做别的事,之前情况紧急事出有因,我跟你道歉。我现在想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确认一些事,可以不要乱动吗,可以睁开眼睛吗?” 夏听暮为难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到床边吊床上,看天花板看窗户就是不看他。 颜夺用一只手轻轻掰开他眼皮,仔细观察他紧挨在一起的瞳孔。“两双眼睛能分开视物吗?一双看天花板,一双看窗外?” 夏听暮喉结滚动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有点吓人,你做好心里准备。” 说完他的瞳孔立刻分开,红色的眼睛留在原处看着天花板,橙色的瞳孔在眼眶中疯狂乱晃,打着圈跑动,最后停在窗户的方向。 “没法控制?” 夏听暮摇头,被颜夺用手固定在原地。“说话,头别乱动。” “不是,是因为太久没用了,刚刚在聚焦。它聚焦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控制不住。” 颜夺捏住他的下巴仔细观察瞳孔,“我现在要给你进行一个强光测试,不要怕,不会伤到你的眼睛。不过待会做完测试需要你闭眼休息半小时。强光会在视网膜形成高亮光斑,很快就能恢复。” 得到夏听暮首肯后颜夺从兜里摸出一只白色激光笔,跟古地球时的手电筒很像,比手电筒小、光线更亮。 “别怕,不要抗拒,不要翻白眼,否则要再来一次。” 夏听暮放松双眼,不让视线聚焦在某个特定位置。橙黄的眼珠转个不停,好像台球桌上连续撞击桌沿的球,却被眼眶禁锢在内。 起初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片白,几乎让夏听暮以为自己看见了皑皑白雪,所以患上了雪盲症。 红色和橙黄的瞳孔骤缩,眼瞳紧挨在一起,就像细胞有丝分裂将要一分为二的那个刹那。两双眼睛同时聚焦,穿过强光将视线定格在颜夺脸上。 压迫感,强大的压迫感。 颜夺觉得自己的眼球快要爆炸,夏听暮的重瞳漫出危险的光,颜夺感到自己仿佛是被怪兽盯上的猎物。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心里某个声音叫嚣着要让他低头臣服。 颜夺将激光笔丢在一旁,伸手颤抖着盖在夏听暮眼上。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巨轮行驶在漆黑的海面,忽然,远方出现了灯光,一簇一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连绵的光线,如网一般朝巨轮扑来。 房门被人用力敲响,林家存急促地喘息着,“快出来!有东西来了!” 颜夺连忙解开他的束缚,夏听暮重获自由后一把推开他,伸手捂住自己被激光笔照射的那只眼睛,用另一边的两只眼球看他。 “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夏听暮狠狠踹了颜夺一脚,“你手上拿的东西根本不是激光笔。那是什么?你想做什么?” 被激光笔照射的瞬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看到了雪原之中突兀伫立的城市,一座钢铁森林。钢筋横七竖八搭在一起,只有外围的大框架没有填充物。建筑物屋顶是空的,雪花从头顶落下来,不冷,闻起来香香的,就像是植物开出的花。 夏听暮看到自己正坐钢铁横梁上晃脚,下方雪地上站着一个人,抬头眺望他,神情担忧却含笑。但是夏听暮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朝他张开双臂,示意他跳下来。在他们相拥的刹那,周围的钢铁似乎一瞬间被注入了活力,如同节日盛宴里拿到糖果和孩子,高兴地舞动触肢,形成了一种怪异的舞台灯效一样的光柱。 夏听暮看到了很多。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活着,包括那些他认为是钢筋的东西,包括头顶的雪花。包括他,包括拥抱他的人。 他跟那个人坐在钢铁节肢上,如同坐上了摇篮秋千,节肢将他们送到离夜空很近的地方。 雪原的环境同地球南北极类似,除了温度。夏听暮见到了极昼与极夜,极光是变了颜色的雪花,从天空落到了地上,于是雪原变成了彩色,五彩缤纷的、彩虹一样的颜色。却都扭曲着蜿蜒,仿佛雪原之中发光的河流。 白昼是沉默的,极夜是喧嚣的。落到地上的发光生物用不同频率的闪光互相交流,倘若那个人不同夏听暮说话,那么极昼与极夜就都是安静的。 很奇怪地,夏听暮能看懂他们的频率语言。那群可爱的小东西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称赞极夜的温柔和白昼的明亮。他们同夏听暮商量要去哪处坐标点玩。 夏听暮在一片白茫中意识到,这里似乎不是地球。这群生物将每个星体称呼为坐标点,下一个目的地的坐标恰好是地球在宇宙中的相对坐标。 雪原所处的空间奇特又沉默。天上没有云层,他们离宇宙很近,近到没有大气层的保护。某天他们看过四十三次日落。 哦不,那不是太阳,那是与太阳十分相似的另一颗恒星。它远比太阳幼小,光辉卓绝,却无法灼烧夏听暮的双眼。 太阳身边是夏听暮从未在星云图鉴上见过的奇形怪状的星云。这些星云都呈现为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夏听暮看了看身后群魔乱舞的节肢们,忽然发觉他们跟星云很像。 雪原越来越亮,最后它的光芒盖过太阳,令夏听暮瞬间失明,视野中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在夏听暮的精神世界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白光再次出现在眼前,右眼不可视物,左眼却重新看到了客房内的景象,看到了压在他身上的颜夺。 恍惚又突兀地,夏听暮觉得当初在底下张开双臂接住他的人,应该长了一张同颜夺别无二致的脸。 意识恢复,右眼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夏听暮能感受到身体传来的束缚感,能感受到身上压着的人的体温和心跳,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样的环境中,失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没有恶意。”颜夺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外面好像有情况,你的右眼不要睁开,我会拿布条把你的眼睛都蒙上。你的重瞳比其他人连接了更多脑部神经,强行视物受到刺激可能导致脑死亡。” 夏听暮又踹了他一脚,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谨遵医嘱地闭上眼睛。 “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在雪地里看到你?” 他在试探。 颜夺笑道,“少说话,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颜夺用黑布条蒙上他的眼睛,轻松把人抱在怀里,脚步稳健,慢条斯理地朝甲板去。 夏听暮直觉海上的异样皆由颜夺而已。其他人都匆匆忙忙,只有他,看戏一样闲庭信步,愣是把咯吱响的楼梯走出了秀场的氛围。 甲板上海风很大,吹得众人摇摇晃晃。 夏听暮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人声嘈杂,他听不到熟人的声音。 “颜夺。” 无人作答。 “颜夺?” 颜夺轻笑一声,“不叫学长了?” 夏听暮松了口气,也不管自己踹颜夺的两个脚印还留在他外套上,轻车熟路地夹了嗓子。“好学长,外面怎么了,跟我说说呗。”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达目的不罢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回头就去拔颜夺实验室电线! “没什么,就是碰到了些意外,船要撞到沉睡的海底城市了。” 海底城市? 夏听暮恨不得自己再长一双眼睛。“什么海底城市?” 颜夺道,“你见过的,那些怪物节肢。节肢们互相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三棱锥,就像课本编号Archi-05封面的卢浮宫。许多个''卢浮宫''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高达二十米,宽不见边的、冰川一样的建筑体。” 检测器乌啦乌啦报警。林家存从晃动的灯光中伸手抓住颜夺,“你怎么看清的?” 建筑体离他们足有几百米远,表面漆黑,黑洞一样将所有光线吸纳入内。加之黑夜中人类的视物能力下降,无论林家存怎么调节晶体,他都无法看清远方的怪物。放大了也只是漆黑一片,偶尔看见连成线的亮光。 颜夺噗嗤一笑,夏听暮觉得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 “当然是我编的。反正听暮看不到,岂不是任我胡编乱造?” 他愉快地吹了几声不成调的口哨,夏听暮听了却觉得熟悉,甚至能记起接下来的调子。这段曲调轻松明快,好像古地球音乐家巴赫的《小步舞曲》。曲调悠扬愉悦,还带了几分事成后得意洋洋的意气风发。 远方的怪物慢慢沉入水中,仿佛是对颜夺的口哨做出的回应。 林家存将银白匕首横在他脖颈处,“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夺“哎呀”一声,将怀里的夏听暮掂了掂,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当然是研究所的人。难道林老师对我的身份存疑?那不好意思,请联系我的导师。虽然他出差了,但这不代表您可以对他手下的学生肆意评判。林老师,造谣可是重罪。” 林家存不为所动,“你只是个普通人,却能用口哨让怪物退回大海?” 林家存用力压下匕首,颜夺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条血线。 颜夺面露喜色,“啊,怪物离开了吗?太好了,看来我们安全啦!” 林家存皱了皱眉,将匕首拿远了,转头去夺被他抱在怀中的夏听暮。 “请把夏同学交给我,你要带他去哪?” 夏听暮很想说,你们不要为我吵架啦! 可他什么也看不到,黑暗总是让人恐惧不已。 “不可能!”颜夺把他抱得更紧了。 二十年前人类趁他不注意抢走了他们的王子,二十年后,他们绝不可能放手再输一次。 夏听暮很想自己回房间,甲板摇摇晃晃的,即使颜夺抱他抱得很牢,他也依然有种自己将要落入海中的错觉。这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 “谢谢林老师关心,我们没事。之前玩游戏不小心伤到眼睛,当然要让罪魁祸首负责。” 夏听暮朝林家存挥挥手,“您先去看看小林姐吧,我有点担心她。” 提及林弃北,林家存脸色骤变。他把林弃北带离房间来到甲板后,他们就被人群撞散了。来不及多说,林家存立刻收回匕首,艰难拨开人群寻找林弃北的身影。 “我要回房间。”夏听暮一连四问,“林老师对你为什么是那个态度?怪物消失了?你说的建筑物就是怪物?刚才你吹口哨做什么?” 四十三次日落出自《小王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深海中的钢铁森林(1) 第9章 深海中的钢铁森林(2) “吹着好玩呗。”颜夺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带你去看个奇怪的东西,看不看?” 夏听暮在他怀中双手抱胸,没好气道,“我又看不见。”颜夺点头:“我知道啊。没关系,看不见可以摸。一个感官封闭了,其余感官会更敏感。” “我说不去就可以不去吗?人都在你手上我有拒绝的权力?” 颜夺微微一笑,“当然没有呢。我只是问问,你拒绝也没用。” 他早算好了。如果夏听暮对光笔没有反应、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么他会安分送夏听暮回房间,陪他度过失明的时间,算是负责到底;倘若夏听暮对光笔有反应,他就最后确认一回。左右夏听暮眼睛看不见,被他牢牢抱着还不是由他为所欲为,抗拒也没用。 颜夺用胶带封住夏听暮的唇,防止他发出噪音影响自己将要做的事。 “安静点,我们需要躲开船长和水手。” 夏听暮向来识时务,自知受制于人干脆摆烂,让闭嘴就闭嘴,让别动就不动,乖巧得像只人偶。 颜夺侧身躲在门后绕过巡逻的水手。船长室在甲板之下最深的地方,大门紧锁着,周围无人守卫。 颜夺用指节在门板上叩了叩,没有动静,他便又吹了声口哨。 夏听暮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视野漆黑一片,他不自觉颤了一下,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候船室,下一秒就会被破窗而入的节肢贯穿。 之后的事情真实发生过吗?会不会只是他做过的一个梦?死亡前的走马灯?走马灯怎么看到了从未发生的景象? 颜夺注意到夏听暮正在发抖,遂将他放到地上,换成一个抱小孩的姿势重新抱起,让他把脑袋深深埋入自己的胸膛。 “别怕,”他似乎知道夏听暮在害怕什么。“这是现实,你很安全。我是颜夺,我在这里,我们在船上。” 为了缓解夏听暮的紧张情绪,颜夺哼起了歌。那调子舒缓安宁,好似唱给婴儿听的摇篮曲。因为失明,所以夏听暮没有看见,哼歌的颜夺自始至终没有张过嘴。他哼出的曲调不是正常频率范围的人声,而是与节肢怪物类似的超高频音波。 被光笔照射后,夏听暮的重瞳暂时收不回去。伴随重瞳一同降临在他身上的异象还有发声变化的耳朵。外观没有异常,里面的结构却变了不少,让他拥有了听懂深渊怪物语言的能力。 一根漂亮的银白色节肢从海里钻出来,落到甲板的阴影处,偷偷摸摸地往下去,来到颜夺身边。 颜夺对船长室的门锁扬了扬下巴,银白色节肢便将身子立起来,尖锐的末端对准门锁,“刺啦”一声把自己戳进洞里,又在一阵噼里啪啦咔嚓咔嚓的声音中扭来扭去,蠕虫一样活动着,与坚硬的外壳极度不匹配。 声音停下了,银白色节肢翘翘脑袋,颜夺便伸手一拧,将节肢作为钥匙打开了门。 幸好船长是个恋旧的,若是换成别的锁,他们出入的痕迹很快就会被发现。 完成任务后银白色节肢小狗似的晃了晃沾着铁屑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尾巴,用光滑的表面蹭了蹭颜夺的手背,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最后盘踞在颜夺头顶,好奇地打量夏听暮。 颜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节肢怪物接收到信号,安静待在他头顶,尾巴虚绕夏听暮一圈,将人围在中央保护起来。 银白:嘤,这人身上怎么有我同类的血腥味qwq但是他好香好好看,喜欢!(尾巴圈圈)(严密保护) 船长室墙上挂着一排钥匙,每个挂钩顶上写着对应的房间号,下面是两把铜色备用钥匙和一把银色钥匙。颜夺将编号045的铜钥匙取下,转身朝船尾走去。 045号房间是潜水员下海的地方。气压将海水隔绝在外,潜水员一个接一个从船底的洞口跳到水中。 颜夺藏在粮食储存箱后面。银白节肢充当他的双眼,蛇形前进。 银白(探头探脑)(狗狗祟祟)(刺探敌情)(缩回)(晃晃尾巴):敌人都走啦! 潜水员入水后窜得飞快。船行的动静惊走不少海洋生物,为了保证伙食多样性,他们需要前往更远的海域进行捕捞作业,俗称,赶海。 一种在海底叉鱼、捡海胆抓章鱼的很新颖的赶海行为。 银白打头阵入海,它的躯体灵活地抖动,撒了欢绕着透出光线的洞口打转,就像得知主人即将待自己出门的快乐小狗。 [去,把他们叫过来。暂停一切信号源,停止分泌信息素。] 颜夺用手指沾了些海水润湿封住夏听暮嘴唇的胶带,轻轻地、细致入微地替他撕去,归还他的言语能力。 “放我下来!” 颜夺叹了口气,“不行,外面很危险,你又看不见。” “你到底要做什么!什么信息素?什么信号源?”夏听暮虽然安分抱胸待在他怀里,嘴上却不饶人。 只要不对上林家存,颜夺本就细致温和。可不知为什么,从前一秒他质问对方开始,颜夺的态度更软了些,连语气都带着令人烦躁羞耻的哄小孩意味。颜夺耐心地说,“别着急,待会你就知道了,是一个惊喜。” 海水被隔绝在外,夏听暮能闻到鱼腥气。 [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 [带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 夏听暮听到了许多声音,风铃一样细碎悦耳,如同情人的呢喃。失去视觉后剩余感官变得异常灵敏,他隐约感觉到颜夺正在微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风铃一样的私语声愈发近了,腥味变淡,铁锈的味道传入鼻尖。 [我们受伤了qwq…] [他不记得我们了TOT…] [什么时候回家…] [人类都是坏东西!] … [嘘] 颜夺出言安抚。 [安静点,你们吵到尊贵的殿下了。] 夏听暮抓紧他的手臂,将整张脸埋进颜夺胸膛。 有东西来了。 黑色的节肢从海水里钻出来,如同一只巨型蜘蛛。怪物将节肢缩短到正好够到颜夺脚尖。节肢扭动,紧密贴合在一起,铺成一条黑色地毯。 “噔,噔,噔。” 颜夺步伐稳健,一步一响,缓慢朝前。 节肢所达之处海水四散开,在海洋中形成一条通路。乌贼在他们头顶转动小黑眼,触手垂落,被银白色节肢戳戳戳推到一边。 他们不喜欢人类,却喜欢生活在这个坐标点中的未开智动物。 小丑鱼在圆柱形通道侧面游动;嫩黄色海马弓着腰与颜夺同乡行进;海龟背着巨大的壳,四足表面覆着斑点。 颜夺抱着夏听暮一路走到座头鲸背上,小心避开呼吸口。节肢一拥而上,迅速组成一个马鞍状框架,有的则把自己盘成了一把宽椅子,殷勤呼唤颜夺坐下。 [鲸,你好,载我们一程好不好?我们给你抓好吃的!] 〔可以送你们,不需要帮我抓好吃的OUO〕 夏听暮认为自己应该是吃刺身的时候不小心中细菌感染了。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想说,权当自己是个死人,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 他听见颜夺的笑声:“怎么自闭了?装死?时间差不多了,我给你把布条解开。待会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被吓到。” 夏听暮没说话。按照民间不完全记载,无论是因撞鬼、菌子中毒还是海鲜中毒产生的幻境,幻境中出现的人物都会蛊惑人心,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永远留在幻境中。 比起海鲜中毒,夏听暮更愿意相信是科技进步促使全要素生产率提高,鬼魂生产力提高,鬼界GDP增长,鬼怪们购入高科技产物催生出吃海鲜撞鬼功能。 正确运用降灾纪宏观经济学知识,分析模型,得出结论,满分,耶! 夏听暮将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一脸安详,继续装死。 颜夺无奈摇头,将他放到自己腿上背对自己坐好,伸手解开布条。 他以为夏听暮会立刻蹦起来,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但是没有。 夏听暮微笑着,双眼闭着,依然尽职尽责地扮演死人。 “噗嗤,”颜夺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扒开他眼皮。“看看周围,尽早坐好心理准备。我要你看的东西还没出现呢。” 视觉恢复的第一秒,夏听暮以为自己睡着了,他以为面前的一切都是梦境。那么美丽那么梦幻,却那么真实。 他腿上缠着一根银白色小“辣条”,这家伙正在用自己钢铁般的身躯做小伏低,把自己当成小狗,缠在他腿上摇尾巴。 围绕在他们身侧是海水被节肢点亮,近处亮堂堂地叫人安心,远方是黑的。底下…… 底下是……鲨鱼??!!!! 哦,鲸鱼。 ……? 鲸鱼?!!!活的死的?降灾纪的鲸鱼竟然变成了交通工具么?他们有编制吗?工资多少?有五险一金没有? 夏听暮下意识摸包,什么都没摸到。他的小刀落(la)到客房里了,此刻,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采样器,没有小刀,没有登山绳,没有钩爪。 夏听暮转头,脸颊不小心擦过颜夺嘴唇。他呆呆地望着颜夺,“学长,或许你带记录器了吗?采样器呢?分割刀呢?” 颜夺挑眉,“不生气了?想起我是你学长了?知道尊老爱幼了?” 夏听暮瞪他一眼:“回去再吵。” 他职业病犯了,现在手很痒,非常想把底下这东西切片观察、封装。 “行了,别乱动。眼睛还疼吗?重瞳可以收回去了吗?” 夏听暮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可以收回去。不疼了。” 颜夺将他的手抓在掌心,与他手臂相触,并肩来到座头鲸头顶。 〔没礼貌的家伙〕 座头鲸生气地吐了串泡泡。 [抱歉,回头补给你好吃的。我带我们族的小王子体验一下伟大鲸鱼的第一视角。这将是多么可贵的经历啊!] 座头鲸被哄高兴了,他不是小气的家伙,当即又吐了串泡泡,一个圈连着一个圈,白色气泡甜甜圈套娃一样叠在一起,梦幻又美丽。 这个视角很奇妙,骑过马或站在船头被浪花拍过的人多少能体会一星半点。水流从座头鲸头部分开,来不及转向的小鱼小虾被骤然改向的水流卷入,宛若龙卷风里飘扬的树叶,可怜又可爱。 座头鲸时浮上水面换气,水柱带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犹如碎银;时沉入深海,不远处夜光游水母的光将深海变成了另一个星空宇宙。 海洋之下出现了极光:荧光蓝的、底下泛绿,边缘呈黄色,在水中隐约泛着柔和的紫罗兰色光泽,尾部出现迷人的彩虹色彩。 爱神带水母。 一个浪漫而美丽、古老的物种。 这只爱神带水母长得很大,现有记录中从未出现过体型如此巨大的个体。 又出现了一只,再一只,又一只。 这群美丽的生物飘带似的游动,好像座头鲸身上的纱帘。 直观的美丽,如此震撼人心。 它们宛若忠实的卫兵,前仆后继地从远处赶来,在海洋中形成一条梦幻的光带。 远处三棱锥堆叠而成的堡垒出现在夏听暮眼前。银白节肢亲热地蹭蹭他的脸,咻一下弹射而出,顷刻出现在三角堡垒面前。 [找到他啦!找到他啦!] 夏听暮又听到了那种近似电流的滋啦声。这声音不断重复着,即使夏听暮听不懂,他也能感受到这群怪物此刻正兴奋要爆炸。 “为什么带我来看怪物?”夏听暮质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它们有多危险?” 颜夺笑了一下,没说话。 座头鲸在堡垒近处停下。颜夺攥着夏听暮手腕将他从鲸鱼背上拉下来。 “其实你正在客房睡觉。这是你的梦,所以大胆些,跟我走,别害怕。” 夏听暮傻傻地“奥”了一声,傻傻地跟着人走,傻傻从座头鲸身上缓慢消失的氧气圈中离开,步入海水内。 深水水压让他喘不过起来,五脏六腑都开始燃烧。他的头发飘散在水里,染红的头发末端橙色的发尖一颤一颤地。海水灌进他的嘴唇、鼻腔、耳朵、眼睛…恍惚间夏听暮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 颜夺伸手扒开他眼皮,“把你的重瞳放出来!”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对方能在水里呼吸、说话,出于求生本能,夏听暮立刻照做。 橙黄眼珠露出的刹那,某种无色无形的物质在他身体四周成膜,将海水隔绝在外。他的手指变长变细,双腿也变得纤细修长,好像某种节肢类水生动物。 不…应该说同那群怪物更为相似。 堡垒霍然露出一个洞口,颜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走吧,去看看你的子民。” 第10章 深海中的钢铁森林(3)Arlans 接下来发生的事、看到的景象果真如颜夺所言,同梦境一般奇幻美妙。星星光点从深海远处升起,夏听暮听到了一种处于一个奇特波段的声音,无法用自然界任何寻常的声音来类比,非要形容的话,那种声音就像灵魂出窍,上飘,来到天堂。 堡垒内部亮晶晶的,没有现代化灯光,墙壁上、天花板上、每一处角落…都是萤火虫般闪烁的光电,各色各样,宛若星海。 堡垒外壳又坚固的三棱锥重叠构成,内部却是人类宜居的方形,房间与房间之间泾渭分明,有着防卫功能的“门”是薄薄一层泥土般柔软的东西,又像人体内部的皮肤。夏听暮被颜夺轻推一把,踉跄一步撞到那层“门”上。 “门”没有重量,触感同水波,夏听暮下意识屏气,实际上他不需要这么做,因为通过那道神奇的“门”只花了不到一秒。 “别这么害怕,它跟候船室里的东西不一样,它们没有意识,是死物,薄得像蝉翼,不会让你像那时一样窒息的。”颜夺安抚道,“戳戳看?跟水球一样,很解压的。” 夏听暮在颜夺的诱导下站在门边玩了一阵,银白色节肢从外边爬进来,尾巴勾勾颜夺,又勾勾夏听暮,勾完又着急地在地上拍了拍。 这种时候这群怪物节肢全然没有进攻候船室时看起来的那么吓人。它们从进攻状态抽离出来,让锋利坚硬的节肢软化,小块硬骨之间紧密连接的弹性韧带一刻不停工作着,让它们的身体软成蛇,像蚯蚓一样,看起来那么无害,让人决计不会将眼前弯曲蛇行的东西和那群嗜血可怕的怪物联系在一起。 “走吧,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颜夺摊开掌心,示意夏听暮将手搭在上面。 堡垒面积不大,也不算小,约莫有一个中小型人类聚居小区那么大,像电影里移动城堡,待主人进入后一刻不停地前进。 颜夺把他带到走廊上,海水被同样的薄膜隔绝在外,夏听暮却可以伸出手,穿过这层薄膜摸到外边游泳的鱼,收手回来上面却没有水珠。 他们踏足一段螺旋楼梯,围绕巨大的光柱往上走,光柱里飘着来时路上被夏听暮长时间注视过的小东西:水母、异色小鱼、透明的海水虾,还有一种蓝色的,不需要触碰就能持续发光的微生物。 夏听暮问,“你把它们关在这个柱子里了吗?” 颜夺没有立刻答话,他注视着夏听暮美丽的眼睛,温和问道,“你希望它们被抓起来、归你所有吗?” “我不希望。” 颜夺笑了,那笑容中带了一种夏听暮读不懂的欣喜和庆幸,还有化散不开的紧张。 “那它们就是自由的。不信你看——” 颜夺吹了声绵长悠扬、转调几次的口哨。螺旋楼梯中间的柱子逐渐暗淡下来,光芒变弱,夏听暮看到它上下都与海水连通,他觉得好奇又荒唐,想不出这群小东西留在里面的理由。 颜夺读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它们喜欢你。就像蝴蝶喜欢停留在花上,夏蝉总是扒着树啼叫。他们喜欢我们。” “我们?”夏听暮不太明白这个代词指代的范畴,从颜夺的语气听来,这个“我们”指代的不只是他们两人。 “对,我们。”颜夺脸上露出眷恋的神色,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边分出几分注意力为夏听暮解答。 “我们,你,我,这根像狗狗一样摇尾巴的小家伙,你脚下的堡垒,你在候船室看到的节肢怪物,还有现在匍匐在你面前,浑身骨头都软了、希望你摸摸它们是这群老家伙。我们,就是我们。” 夏听暮惊愕地睁大双眼,银白节肢缠上他小腿,用尾巴尖去拨他的手指。 颜夺说,“没有哪个臣民会不爱自己的王子。人类除外,未开智生物除外。” 听他的语气,夏听暮几乎要以为自己和颜夺、和这群被他视作实验材料、危险分子的东西属于同一个种族。 还是变态发育的种族…? “别用这种目光看我,”颜夺又笑了一声,“别这么震惊,都是梦而已,醒来就忘了吧,现在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等我们把那群…败类垃圾除干净,我们就一起回家。要麻烦你再等等了。” 颜夺的语气既亲昵又礼貌,好像站在他对面听他说话的不是他的学弟,而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却同他关系匪浅,所以语气中的亲近和尊重都恰到好处。 这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夏听暮简直怀疑此情此景是自己被金属节肢贯穿却毫发无伤的后遗症。也许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记忆,那个这群怪物想要带回家的,一个身份神秘又尊贵的人的记忆。 节肢分裂出一部分形成一艘形同木筏的小船。钢铁一样的堡垒露出水面,天上盘旋的水鸟自发落下,站在每一个三棱锥尖锐的顶端上。天边出现了一道白光,太阳一点一点地、从东方的海面升起了。 水中节肢发出的光亮一簇簇熄灭,水天相接的地方亮起来了,堡垒变成金色,白色的水鸟也变成金色,夏听暮的橙黄重瞳,也慢慢被太阳染成金色。 他在水中变修长的四肢又变了回去,重新变成正常人类该有的样子。 颜夺同夏听暮一起站在节肢组成的小木筏上,呆呆地注视他的眼睛。 金色的太阳,多么美丽的颜色。 他们厌恶雪原极夜降临的日子,没有日落,没有星子,他们的坐标点转向宇宙尽头的黑暗,正对着日夜不休吞噬周围空间的黑体(这个坐标点的人称其为黑洞),堪堪维持在一个无比危险的距离上,他们的坐标点无法逃离,却得以在茫茫宇宙中幸存。 继他们厌恶了黑暗,在一次次极夜中进化出发光素、于是成功在黑色雪原中创造星夜后,他们又看到了极夜中太阳一样的光明。那光持续被黑洞吞噬,却持续亮着,不远,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们走近,看到了两轮太阳。 两轮金色的太阳,落在他们小王子的眼睛里。 这位嫌弃细长节肢拟态过于简陋的挑剔王子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变换出另一种形态,将单一的或过多的八爪鱼一样的节肢缩减,两条节肢用来站立,两条节肢用来挥舞,还有一条节肢变短变粗,上面长出肉瘤,肉瘤上有了怪异的几个洞,长出眼睛、嘴唇和耳朵。 [快看呐,王子殿下怎么长成了这幅样子] [王子殿下可不像我们这样没出息,就连他的拟态也那样优雅独特] [嘘!小声点,待会把侍卫长招来,他又要把殿下带回宫殿了!] 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释这种进行发生的原因和契机,就那么突然,在众多节肢当中,他们的王子成为了第一个异类,接着侍卫长紧随其后变成了第二个,此后却再没有节肢成为第三个。 或许这就是进化的奇妙之所在。 侍卫长凭借自己出众的拟态外形同王子殿下拉近了关系,在节肢怪物们只能待在不远不近处眼巴巴望着王子殿下的眼睛、并把它当成极夜中的太阳时,侍卫长已经拥有了站在王子身边,成为他忠诚的护卫的权力。 雪原之中喜欢八卦的怪物之间流传着这样的秘闻:其实侍卫长的眼睛同王子殿下一样发着光,但四轮太阳太多,会把雪原的极夜变成极昼,昼夜颠倒,打破他们坐标点与黑洞的平衡。 所以侍卫长大人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睛,将它们献给了王子殿下。王子感其忠诚,赐下奖赏,问侍卫长想要什么。 脱离侍卫的身份获得自由;离开这个坐标点到茫茫宇宙中寻找可能存在的未来…都可以。 无论什么条件,王子殿下都会满足。 侍卫长说,确实有个愿望,希望我的一部分能长久陪伴在您身边,永远守护,永不背叛,永不分离。 节肢怪物们尖叫着、怪笑着。 侍卫长爱上了王子殿下,多么伟大的奇迹!明知不可能有未来,却那么义无反顾,那么愚蠢,那么莽撞。 王子殿下肯定要发怒啦! 快快快!立刻选出新的侍卫长!保护我方王子殿下! 王子殿下思索片刻,点头应允。他将侍卫长美丽的红色的眼睛装到了自己的眼眶中。极夜中的太阳便从金色变成橙色。内核是金色,边缘被温和的红光包裹,形成一轮独一无二的烈阳,将雪原照亮。 太亮了殿下,您消耗的能量会打破极夜与黑洞的平衡! 王子殿下点点头,略微思索,他将自己的眼睛收到了一层肉膜之下,只留侍卫长的红色眼珠露在外面,持久地发光。 于是极夜雪原拥有了一轮红色的月亮。 * 颜夺近乎痴迷地望着他露出的金色重瞳。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曾经给极夜带来太阳般的光亮,远比他送出的红色月亮更美更圣洁。 “你想看看这片海吗?”颜夺问他,“我托林弃北请了病假,今天不会有人敲开客房,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你想再看看吗?这片海域还有很多美丽的东西。”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跟你单独待在一起。 夏听暮在节肢木筏上坐下,把脚伸到海水里泡着。 “好啊。” 他朝颜夺勾勾手指,“这两天写代码好累,打怪也好累。你也来坐,我怕鲨鱼咬我腿。要是鲨鱼来了我就把你推下去。” 夏听暮邪恶地笑了笑,“你怕不怕?” 颜夺觉得好笑,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只怕在这个坐标点呆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却依然找不到他们的王子。现在人在他身边待着,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怕啊,你高兴的话,把我剁了喂鱼都行。” 夏听暮愣了,“不是,你没事吧?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颜夺摆摆手,“开玩笑的,有我们在,不会有东西伤到你。” 银白节肢跟在他们身后,颜夺一时不察它便又爬到夏听暮身边,黏糊糊地缠着他,尾巴尖放在水里,不一会就钓起一条两个巴掌大的蓝点马鲛,尾巴一甩,把鱼丢在夏听暮身边,小身板扭啊扭。 颜夺失笑,“银白想要你摸摸它。” “它叫银白啊。”夏听暮估摸着往银白腰的地方摸了摸,小猫小狗都喜欢被摸背,这…也不知道哪面是前哪面是后,应该都差不多。 他摸了三四下,银白猛地一挣,pia叽一下把自己丢海水里了。 夏听暮无措地望着颜夺,“这…我…” “没关系,它害羞了。”颜夺眼疾手快攥住银白的尾巴,把它捞上来。 “你看,银白变成粉色了,这是害羞的意思。” 没等夏听暮回应,颜夺又把银白重新丢进海里。 [去跟那群大家伙打个招呼,让他们留一拨下来保护王子,分一拨出去找个小岛,弄点人类能吃的东西回来。椰子、热带水果之类的。总吃海鲜的话,人类会营养不良生病的。] 银白:[啰哩吧嗦,你自己去,我想陪殿下玩] 颜夺:(动手不动口)伸腿,面无表情踩住银白刚扒上来的爪子,踢回海里。 三棱锥堡垒同木筏隔着五米,藏在水下的节肢舞动身体划水,把堡垒和木筏送到下一片海域。 午餐是蟹肉烤菠萝,海带花甲汤,椰肉铁罐火锅,饮料是椰汁。 夏听暮和颜夺漫无目的在海上飘荡,看到轮船就转向避开,或是重新沉到水里,等船开走了才重出水面。 傍晚时分,颜夺带夏听暮参观了一个水下宫殿。 “这里是Arlans(亚兰斯),人类自诩最骄傲的水下珍宝,实际上不过是盗窃罢了。亚兰斯是我们初来这个坐标点时设下的第一处锚点。” “我们本打算找到你后立刻带你离开,没想到卑鄙的人类发现了我们的存在,并试图用武器赶走我们,将我们的堡垒据为己有,可笑,可恨!” 夏听暮道,“可是人类之中也有很好的人,比如小林姐,比如你。难道你不是人类吗?” 颜夺摇头,“还不到时候。我希望你知道,这个坐标点没有那么多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某天人类将我们逼入绝境,我们定会反击,以捍卫我们的权利。” 潜入这个坐标点这么久,颜夺已经学会了恰当运用人类的语言。 亚兰斯的建筑是方形的。节肢四四方方安置在一起,凭借独特的受力方式保持稳定,在洋流的冲击下依然稳固。 节肢堆叠在一起,在海底突出几块高地,仿佛建在山腰的错落建筑。台阶上铺满海星,夏听暮随颜夺拾级而上,路过众星环绕般守护中央大殿的四四方方小建筑,最终来到大殿之前。 大殿同他恍惚中见过的、雪原上的建筑相似。它们最大限度保证了空气的流通,只用几根节肢搭建,确保建筑不倒。夏听暮不禁联想到历史书上古地球时期破败的古迹。 他的身体先大脑一步动了。夏听暮灵活地窜到横梁上,晃着腿,朝下面的颜夺望去。 此刻,亚兰斯上方掠过一条巨大的鲸鱼,它遮住了夕阳投射的光线,让亚兰斯的夜幕降临。 雪原极夜重现了。 然后颜夺再一次见到了那两轮金色的太阳。 时间很短,只有几秒。 夏听暮下意识将重瞳收回去,可他的红眼睛依然发着光。 侍卫长的双目,在他眼眶一刻不歇地跳动,从未停止,永远存在,绝对忠诚,永不背叛。 颜夺单膝跪下,银白匍匐在地,跟在他们身后的无数黑色节肢也纷纷伏在地上,尾巴轻快地晃动,点亮黑暗里的星火。 红月与金色太阳。 久违了。 这个视角既陌生又熟悉。夏听暮呆呆地注视着下方依次亮起的灯光,如同古地球时期演唱会现场的应援棒,那么多亮光,整齐地分批亮起,熄灭,亮起,熄灭,如同朝圣者的摩斯代码。 明灭间,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夏听暮察觉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苏醒,记忆里候船室内可怕的节肢怪物变得亲和又温顺,变得那么熟悉,就像人类定义中的“家人”。 夏听暮想,他大概明白颜夺的未尽之语究竟是什么了。 亚兰斯,在沉寂数年后,终于又迎来了他的君主,迎来了新一轮极夜的朝圣。 第11章 深海中的钢铁森林(4) [欢迎回家,殿下] 只一瞬间的功夫亚兰斯就活了过来。一切死寂的、被认为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的沉睡的东西,都像收到了召唤一般缓慢复苏。 “宫殿”变换形状,以夏听暮所在的横梁为中心,他腿下的节肢与从四面八方伸展过来的节肢并在一起,其他能跟夏听暮亲密接触的节肢便甩甩尾巴骂骂咧咧走开了,尾部催生发光素极速闪烁,骂得很脏的样子。 与夏听暮记忆中里凶恶血腥的样子截然不同,这群怪物并不像候船室时那样,硬挺着身子,挥动着机械蜘蛛般尖锐冰冷的节肢穿透人类脆弱的胸膛;而是软得像要融化了,皮肉懒散地缩在一起,时而蛇行,时而耍宝,像青虫一样蠕动。 看得夏听暮想笑,被可爱笑了。 它们不甘心地将夏听暮环绕在内,紧贴他的腰身刮蹭,激起一阵笑声。余下的节肢在他头顶搭出一个三角尖塔,衬得他越发像一位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海底平地起高楼,亚兰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将夏听暮高高托举。 护送他们来到亚兰斯的怪物则同温顺的羔羊般伏倒在地,黑压压一片,看起来安全又无害,好像建筑工地废弃的钢筋。他们秩序井然地,一波一波地融入亚兰斯,成为那些华丽宫殿的一部分。 夏听暮先生和他管理的钢铁森林。 噗嗤,夏听暮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重瞳外露以后,夏听暮轻而易举听懂了那些位于人类听觉范围之外的声音。原本嘈杂的电流声变得清晰,普通得像一个平凡的早晨,他穿过马路来到心爱的早餐店吃早点时听到的路人低语。 热闹不已,充斥着浓烈的生活气息,令人心安又满足。 夏听暮眨了眨眼睛,“我是…把你们忘了么?不用这样拘束,随便就好。” 不用跪他,不用托举他。 如果是家人,如果他们本就同源… 夏听暮幼时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只隐约记得一片白,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围绕在他身边。 他离开充满消毒水味的地方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林弃北。那时林弃北的导师还不是林家存,而是一个眼角布满皱纹的中年女人,戴着方框眼镜,厚镜片之下的目光锐利又警惕。 他跟林弃北一起,称呼那个女人为“老师”。 “老师”亦师亦友,不止督促他们完成课业,还包揽了家庭阿姨的活计。 除了正常课业任务外,小夏听暮每天都比小林弃北多一个测试。“老师”握着细长教鞭与他面对面坐下,桌面上是摊开的文字/图像测试题: [以下图片中你喜欢的是?你厌恶的是?] [请以1-10这十个数字为反馈,数字越大感情越强烈,对以下录像,你给出的score分别是?] 除了每日测试题外,夏听暮以每周一次的频率被“老师”单独送到一个远离核心商业圈的地下室接受“治疗”。夏听暮被人绑在椅子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戴口罩的人对他进行体外刺激测试与记忆清洗实验。 有人把电极片贴在他身上,强大的电流让他的身体一瞬间战栗。大脑下达“立刻逃亡、全力谋生”的命令,可束缚带将他牢牢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的眼泪流干了,眼眶哭红了,四肢被束缚带勒得红肿,唾液从嘴角流下,却无人理睬。 他的体面和自尊被人踩在脚下,人格分崩离析。 从地下室离开前,实验人员从小夏听暮后脑刺入一根细长的钢针,将腐蚀大脑药液注入其中,以此干扰海马体、前额叶皮层等区域的信号活动。 他在地下室无数次人格崩溃,却因为记忆消失堪堪维持表面的平衡。 每周,小夏听暮都在车上醒来,“老师”从储物箱里掏出一块奶糖或是巧克力,奖励他,鼓励他,诱导他。 小夏听暮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太调皮,所以不小心被麻绳绊倒,不小心让自己受伤。 “我很抱歉,老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过去。” “老师”朝他露出一个完美得近乎诡异的微笑,“没关系,你的任务已经在睡梦中完成了。” 闻言小夏听暮低头哦一声,快乐地晃起小短腿。 回到家时林弃北正扒着猫眼望眼欲穿。小夏听暮刚推门进来,林弃北便从小板凳上跳下来,绕着他转圈:“你去哪里啦?怎么又生病了?老师,小夏没事吧?他以后会不会变成大傻子啊哇呜呜——” “老师”叮嘱夏听暮说,交给他的任务是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他身边的人不多,唯一亲密的林弃北也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林弃北知道,如果那时候她有能力做些什么,或许这群来自域外的怪物就永远不会掀起腥风血雨,人类便不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伤亡过半。 可惜因果相随,从科学发展忽视伦理道德的那一刻起,因果恶报的种子立刻落地生根发芽。 “老师”同林弃北更亲近,在夏听暮面前她总皱着眉,眼神里满是提防。 那时夏听暮只以为这是同性相亲异性相斥的寻常现象。 他同林弃北一道长大,林弃北十八岁时夏听暮刚满十七,他们一起被送到研究院接受入院测试,测试项目包括随机题库知识问答、体能测试、VR实景险情反应测试、反社会人格检验测试等等。 进入研究院后,“老师”不告而别,林家存替代“老师”成为林弃北的学术导师,夏听暮则因为年纪不满足,暂时过着今天骚扰这位老师,明天打扰那位老师的“吃百家饭”日子。 夏听暮在研究院慢慢认识了一些人,他们都是各专业的佼佼者。尤其是颜夺学长,他天才,积极又热情,在看到夏听暮发布的求助信息后主动联系,两人线上交流沟通项目问题一见如故,没成想竟在候船室阴差阳错相遇。 除开每周必备的“梦中神秘任务”桥段,夏听暮对研究院的学习生活十分满意。 幼时除“老师”和林弃北外,夏听暮没有别的家人。即便现在,他的朋友依然很少,愿意帮忙的多,找他帮忙的也多,可大家始终只是利益共同体,说不上感情深厚。 如果他曾经拥有过这么多家人,如果他同颜夺早就相知相识,如果白色茫然的童年他不是孤独的… 那样,可真是太好了。 * [殿下还跟以前一样可爱又好心肠] [可恶的人类,竟敢抢走殿下!我们找了这么久!] 得到许可后怪物们一涌而入,与沉睡在亚兰斯的节肢怪物紧密相拥,尾巴与尾巴缠在一起,在简单的矩形框架外增添了花样繁多的细节: 主殿外墙灰色的节肢怪物将自己盘成一圈cos时钟;屋顶是三棱锥,怪物的尾巴吊在半空闪闪发光,宛若华丽朦胧的水晶灯;银白哼哧哼哧挖来珊瑚摆在主殿外侧,与过道连成一条线… 亚兰斯还在生长,夏听暮抬头,海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一声响,沉睡的亚兰斯破海而出,三棱锥尖塔露出海面,主殿紧接其后从海浪中钻出来,傲然伫立。夏听暮不知什么时候爬出来,躺在尖塔的斜面顶上,颜夺则站在主殿门外,仰着头,微笑着注视他。 就像过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若非因为意外被迫分离,从母坐标点穿越千万光年来到这个蔚蓝色的星体。 颜夺想,夏听暮在低头看他的时候,应当是会笑的。 用从他眼眶中挖出来的那双红眼睛望着他笑。 本该这么浪漫的。 颜夺惋惜地想。可惜没有如果,假设无数遍也无法改变事实,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把夏听暮安全地带回去,顺便报复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节肢怪物一个接一个从海里冒出来,将主殿扩大,扩大,扩张铺开漂在一片海域上,成为一座移动的岛屿。 晚霞暗去,星星爬出来。 在一片静谧祥和中,战火悄悄烧了起来。 游轮追了上来,林家存站在船头,目光冷峻,游轮之后是不知何时被召集的战舰。第一枚炮弹击中亚兰斯时,夏听暮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惊喜中。 组成亚兰斯的怪物们忠诚又勇敢,银白闪电一般弹射,从游轮上空掠过,用锐利的节肢将战舰贯穿。留下来保卫他们的怪物则团成一团,囚笼一样将夏听暮和颜夺包裹在内,确保他们不会被外人发现。 节肢围成的空间很小,颜夺和夏听暮肩挨着肩腿碰着腿,只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稍有动作,就会碰到另一个人身上不该碰的地方。 夏听暮忽然想到了之前那个湿漉漉的吻,又想到了在候船室一层打开笼子牵他出去的夏小颜。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既觉得现在不是聊天的时机,又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打破这样不对劲的氛围。 “我…之前你…啊不是,我是说那个夏小…啊糟了!之前我采集的节肢块还在游轮上!要是它们被送到研究院…会不会…” “不会。”颜夺打断他,“我已经把它们悄悄处理掉了,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那时候不清楚你的立场,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无奈之下不得不自作主张,没有要逾矩的意思。” 夏听暮朝他摇头,“没关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小林姐还在船上!小林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夏听暮虽然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因此不知道颜夺和这群人有什么恩怨,但从他的言行看,船上大概有造成他们分别的幕后凶手。 他不记得那些事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即使他是这场阴谋的主人公,他依然做不了任何评价。 那样有失偏颇。 颜夺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把手放到了夏听暮后腰虚揽着。他垂眸注视着被自己半拥入怀的人,好声好气道,“对,她没有参与,她不会有事。我保证。” 最后一个字本是去声,却被颜夺以轻声收尾,因此显出几分哄人的意味,显得他很宽容,愿意满足夏听暮的任何要求。 远处战舰还在不断朝亚兰斯攻击,炮火被节肢当在外面,轰轰的声音听的人胆战心惊。夏听暮的心跳加快了,约莫是被炮火吓的。他习惯同千奇百怪的生物打交道,第一次遇到节肢怪物被攻击了也不那么害怕,却是第一次直面人类科学武器的轰炸。 夏听暮在一片炮火声中听到了颜夺的呼气发出的声音,所以他不自觉又想到了那个吻,立刻变得浑身发烫,目光闪躲。 “怎么了?”颜夺贴他更近,“紧张吗?他们不会伤到你,我保证。” 他又说了一遍我保证,以一种异常严肃、确信的口吻。仿佛他们并非置身于一片战火中,而是站在法庭,或是教堂之类的神圣场所,出口的承诺和誓言将用一生去守护去兑现。 夏听暮心跳更快了,他笨拙地转移话题,“你认识夏小颜吗?” 想到这是自己心血来潮取的名字,颜夺大概并不知晓,他改口道,“他跟你长得很像,是我们的…家人?” 夏听暮在同类和家人两个词间慎重斟酌许久,颜夺差异地看着他,笑道,“对…是家人。你可以把他当做是我,我潜伏在人类社会寻你,他在亚兰斯和其它海域活动,指挥他们反击人类。” 颜夺挑眉,语气戏谑,“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然获得了你的赐名。” 夏听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从颜夺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嫉妒。 肯定是错觉吧。 夏听暮不接话,颜夺也没有要继续聊天的意思。静默半晌,颜夺问,“你想继续待在这里,还是需要我带你走、我们偷偷溜回去继续卧底?” 虽然他很想立刻带着夏听暮离开,离开这个蓝色星体,回到他们的坐标点去。但是不行,人类诡计多端,他还没调查出一切发生的前因后果,人类如何发现亚兰斯、如何从层层包围中带走夏听暮、如何让他们的王子失去记忆…除了以上基本问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还对夏听暮做过什么。 这些事情,颜夺一定要一件一件弄清楚,该清算的清算,该报答的报答。 他们一族向来恩怨分明。 夏听暮道,“我们走吧。”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心态面对这群曾被他视作同族的生物。几台高能粒子炮同时对准一只怪物,成功打穿怪物的节肢;战舰那边偷袭的银白已经得手,节肢上串了几个人肉串,红色的液体将它的身体染得看不出原色。 双方无论哪边出现伤亡,夏听暮都会觉得难过。 节肢怪物被颜夺的口哨召回,辉煌的海下宫殿亚兰斯消失了,海面上多出来一个漆黑的铁球。球体包裹着颜夺和夏听暮极速下坠,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底。节肢怪物淤泥一样融化,将自己沉到海底,与海底的泥沙融为一体。 这种触感,跟候船室里无中生有的密室墙体一模一样。 夏听暮立刻闭眼屏气。可是已经迟了,怪物组成的淤泥中没有足够的氧气供他储存在胸腔。时空仿佛回到他们第一次亲吻那天,如果渡气也被暧昧地称呼为亲吻的话。 夏听暮立刻有种直觉,他觉得颜夺又会吻他。不,不对,用词不对,太不礼貌了,太不理智了。 颜夺一定又会给他渡气。 这次对了。 果然,同他预料的别无二致,颜夺用掌心按着他的背,强迫他将嘴唇贴向自己。因为颜夺比他高出一截,所以他应该是要踮脚迎合的。 可是没有。在他踮脚之前,颜夺已经捉到了他的唇。湿漉漉的舌尖和氧气一并输送过来,夏听暮重生一般再次获得了续命的氧气。 在他们嘴唇相贴的时间里,节肢怪物们兢兢业业地扩张,占领海底世界,立刻给他们腾出自由活动的空间,和氧气。 夏听暮睁开眼睛,正好与颜夺对上目光。颜夺的眼睛是深红色,近距离看了就会发现,他的眼睛看上去没有神采,就像一双义眼。可他确实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夏听暮、看到世界。 颜夺在他睁眼后的第一秒立刻后退一步,弯腰向夏听暮道歉。夏听暮擦干净嘴角的津液正想说话,却被他的动作打断。 “我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没有从上次的意外里汲取教训提前准备。抱歉。” 夏听暮不说话,颜夺便一直弯着腰,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远离战火,夏听暮的心也一同减速跳动了。 颜夺把这定性成意外,所以,是他多想了吧。 “没关系。”夏听暮拍拍他的手臂,重复了一遍,“真的没关系。” 是强调,更是警告。警告自己不要越界,不要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对不合时宜的人产生荷尔蒙激素。 如果他们一族导致心动幻觉的激素也叫作荷尔蒙的话。 第12章 回程 怪物们造出的海底空间巨大无比,无数条连廊向四周延伸开, 颜夺走在前面为夏听暮带路,一边走一边向他说明位置:“现在我们大概处于战舰初始位置正下方,不过他们应该会立刻追过来。” 话音刚落,他们周围的空间骤然震动起来,夏听暮一个踉跄,不小心扑到颜夺怀里。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头顶降落了。 夏听暮后撤一步同他拉开距离,抬头向上看去。颜夺问,“你想看看战舰底部的样子吗?” 他的脑子一瞬间没转过弯来,不知道颜夺在说什么。 颜夺拍拍手,头顶黑色褪尽,以夏听暮为中心,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就像一簇绚烂绽放的透明烟火。最后整个“天花板”都变成了透明色,像玻璃,像水晶,叫人以为他们置身极地冰屋之中。 “他们看不到我们吗?” 颜夺笑答,“当然。” 夏听暮站在原地仰头看,这个视角下一切生物都变得奇妙。他看到海星底部进食的口器,看到从战舰上下来的人的黑色脚底;看到鲨鱼的肚子旁边浮动的小鱼;看到比目鱼浅白色的肚皮、眼睛都翻在他看不到的那边。 战舰船体呈规则的斜面,将电波反射到四面八方,降低被检测器检测到的风险。 战舰将游轮护在中央,像护卫主星的近地小行星。轻薄潜水服下方的黑色脚印则是宇宙中的星体碎片。 从夏听暮的奇妙视角看去,它们就像乐高积木里的特殊积木块。他新奇地在战舰底下左瞅瞅右瞧瞧,伸手敲了敲头顶怪物搭出的透明穹顶。 海底小蚂蚁的视角。 夏听暮不自觉勾起嘴角,语调轻快,“我们要怎么回去?” “小问题。”颜夺道,“过来,靠我近点。” 夏听暮朝他走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他皱眉问,“我们之前是怎么躲过检测器的?” 夏听暮回忆起颜夺带他离船的情景,那时怪物的靠近并未触发检测器。与之相比,先前在甲板制造出的动静太大,检测器报警的声音尖锐得叫人疯掉,就像一出拙劣的木偶戏,知情人看来是明晃晃的诱饵,身在局中的人却以为真的遭受了怪物的攻击。 “明明有办法躲过检测器,为什么亚兰斯会被发现?我们现在安全吗?” 颜夺将他紧握呈拳的手指掰开,强硬地让他握住自己的手。 “检测器检测的是生物信号,这不是你的研究领域,你不了解很正常。我们现在很安全,亚兰斯暂停了一切生命活动,现在你可以把他们当成一堆可以移动的淤泥。” 颜夺说,“虽然是淤泥,却可以把我们带往任何地方。我们有很多种形态,你第一眼看到的、沉睡的亚兰斯是一种,这种拟态会让人类将我们误解为古老的人类造物,比如古地球建筑用材,钢筋,钢板…或者其它的什么。” “现在将我们包围在内的、这些柔软得像鼻涕虫一样的物质,则是我们物种的另一种拟态,是柔软的、淤泥一样的史莱姆。可以沾在游轮上,将坚硬的表层材料溶解,把自己变成与之类似的材质。记得吗,跟候船室时一样的,我牵着你,屏住呼吸穿过去,就能回到游轮上了。” “第三种拟态是我们两个的特殊能力,”颜夺哼笑一声,心情很好,“毕竟这么多个体中只有我们进化出了人型拟态。当我们处在被高密度介质包裹的环境中时,比如大海。我们的四肢会变得修长,回退到节肢状态,便于行动,同时具备优秀的攻击能力。” 颜夺总结到,“只要以拟态行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生物信号便会大幅度降低,检测器精度不够,会把这些频率识别为环境噪声。” 颜夺想到什么,忽而一笑。他望着夏听暮的眼睛,道,“你做的voice模型,也只能检测、识别到强生物信号,你听到的那些声音是我们在寻找你的过程中刻意放出来的。目的是让研究声纹识别的人发现异常、尽快上报。如果你还留有记忆,你一定会尽快赶来见我们、跟我们说明情况。” 颜夺用食指指背碰了碰他的脸,“没想到你不记得了,也没想到竟然那么巧,研究声纹的人就是你。幸好,幸好。” 他后怕地将夏听暮拥入怀中,克制着、用颤抖的一只手绕过他后腰,牢牢抱着。这个距离对心思不纯、但自己还没确认的夏听暮来说太危险。他产生了回抱的想法,内心躁动不已,还想跟颜夺再贴近些。 “我这不是没事嘛,”夏听暮哥俩好地拍拍他后背,从颜夺的怀抱中退出来,斟酌片刻后,试探性地碰了碰颜夺的手背,主动将他的手抓在掌心。 “走吧,回到游轮上去。” 黑色淤泥包裹着他们绕过战舰,影子一样附着到游轮底部,将船只腐蚀溶解吞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替换上去。 夏听暮觉得有些尴尬,颜夺却还跟没事人一样自如。他礼貌地提前告知夏听暮闭气闭眼,在意识到他不擅长用肺部储存氧气时无奈又纵容地露出微笑,礼貌地询问自己是否具有为他渡气的权利,礼貌地询问夏听暮是否介意,礼貌地提出回到游轮后他会给夏听暮送来柠檬味的漱口水。 再礼貌地解释,一切不雅行为都是迫不得已。 颜夺的言行那么光明磊落,好像他从未对夏听暮有过超越一族王子与侍卫长之外的想法和感情。 他不知道夏听暮的态度,不知道夏听暮在人类社会生活的这些年里,有没有被人类那一套“繁殖至上”主义说服,有没有变成一个刻板守旧的“雌雄□□论”者。 所以他不敢表露心思哪怕一丝一毫,只能套上“渡气”的名义,为自己辛苦寻找的二十年讨点利息,希望将夏听暮的气息在唇齿间留存得更久、更久一点。 很难理解吗?极夜雪原之中的太阳,谁会不喜欢呢? 当颜夺柔软的嘴唇再贴上来的时候,夏听暮失去了心跳加快的感觉。他的手指、脸颊都是冰凉的,他能感受到颜夺正担心地用手掌捧住她的脸,试图将自己的温度同氧气一道渡给他。 颜夺的态度越是珍重,夏听暮的心脏就越凉。在他还没清楚意识到这种酸涩感产生的原因之前,他可能的心动就已经结束了。 侍卫长的一生都属于王子,他愿意满足王子的一切需求。 可是纵容和尊重不是爱。 爱这么神圣宝贵的东西,即便他是尊贵的王子也讨要不来。 夏听暮在淤泥中想了很多,他在黑暗逼仄的环境中拨云见日看清自己的心,但他产生的那点爱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被他主动埋葬在这黑暗逼仄的环境中了。 淤泥拟态的节肢怪物们在游轮底部为他们创造出一处私密的移动安全屋*,当颜夺拉着夏听暮从安全屋走出来时,他们已经从海底成功回到夏听暮的客房。 此时已是深更半夜,不远处战舰上还有视察敌情的激光灯柱不时扫过游轮,从窗户照进来,有些刺眼。 其它客房的学生们都闹哄哄挤在床边,像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对着战舰手舞足蹈,同伙伴兴奋地讨论黑暗中忽然出现的三棱锥堡垒。 人类的信息源太少,颜夺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大概还不知道他们费心费力研究的海底遗迹亚兰斯并非什么古老文明,而是一群天外来物;如果不是他的刻意引导,人类也不会知道所谓的三棱锥堡垒并非敌袭,而是他们深深畏惧的节肢怪物。 颜夺隔着磨砂玻璃注视着浴室内的夏听暮。 可就是这样愚蠢的人类,竟然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走了他们的王子,一藏就是二十多年。 这笔债,该还的人绝对不可能叫他们置身事外。 颜夺想,他都提示到这个地步,研究所那群老东西应该会有大动作了。到时候他就针对性地逐个击破,再背着夏听暮偷偷把他们解决干净。 既然失去记忆的王子是一个和平爱好者,那就由侍卫长来处理垃圾。 夏听暮洗澡洗得浑身冒着水汽,头上搭了块白毛巾,身上穿着简单的体恤,束脚黑色工装裤被打湿,大腿处的衣料紧紧包裹着皮肤。 颜夺不动声色挪开目光,将他领到床边,用毛巾轻轻擦拭他湿漉漉的头发。 按照人类的习惯,颜夺为他准备了睡前热牛奶、防光眼罩、隔音耳塞,再贴心点上助眠用的线香,香灰落在随海波荡漾的挂盘上。 “重瞳收回去了么?”颜夺俯身仔细观察夏听暮的眼睛,确认没有异状后他吞了口唾沫,犹豫道,“接下来我会做一件可能让你觉得冒犯的事情。但是我找你了太久,我真的快要忍不住了。你现在还不该知道这些,我还没找到带走你、剥取你记忆的凶手。为了你的安全,我会帮你遗忘这段记忆。” “等一切结束、我们回到母坐标点了,我让你回想起所有事情。那时候你已经安全了,无论你想怎么处罚我,是将我驱逐,还是更换侍卫长…我都没有意见。不过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就让我讨一点甜头撑着吧。” 夏听暮迷茫地眨着眼睛。颜夺用手掌盖住他的双眼,在他唇上贴了一下,稍微分离,又贴上去。没有冒犯地探出舌尖,只是在快要结束时用力咬破他的嘴唇,在他下唇上留下一个显眼的伤口。 颜夺微微一笑,“我回去了,银白会藏在你身边保护你。晚安,我的王子殿下,祝你拥有一个愉快的美梦。” 夏听暮的脑袋越来越眩晕,记忆随着那个贴唇的吻逐渐淡化,被藏匿在大脑深处,只等有朝一日阴谋全都化解,离家多年的倦鸟再度归巢。 *安全屋注解:灵感来自梦境和《哈利波特》。在我的梦中钢铁城堡缩小成了一个只有几立方米大的房子,研究所的人在追杀他们,他们凭借屋子的特性一直穿穿穿穿墙,躲躲躲。在正文描述梦境的时候决定采纳和《哈利波特》里神秘魔法屋类似的说法,赋予钢铁城堡拟态,让它们能像魔法屋一样移动、随机刷新在墙里。不过文中安全屋是听从夏听暮和颜夺的命令移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