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反派洗白手记》 第1章 第 1 章 津知七年,是华国最有盛世模样的一年。物阜民丰,万国来朝。人人皆说如今帝国盛状往前推一百年也未曾见得,甚至往后延一百年——怕是也难见到了。 蒋翡很难考证这个说法的准确性。他如今只活了二十年,没机会见得一百年前的光景。也没有再活一百岁的运气。 ……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再活一百天的运气。 他垂下眼凝视自己惨白的手腕,青紫的血管浮在表皮上。大夫蹙着眉,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号脉,久久不言。 他不想再看大夫一脸仿佛他命不久矣的沉重表情,便转过脸,向药铺的窗外望去,今天是个艳阳天,外面人头攒动,吵闹异常。 “二少,下次抓药还是让下人来吧。你还是多休息为好。”大夫没再说什么,一样一样中药仔细地调配起来。 “正好让您替我号号脉,万一能好转呢。”蒋翡笑了笑,却看见大夫动作一滞,心知这话说的不好,便又改口道:“再说今天太阳刚刚好,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阳光,我也想来走一走。” 蒋翡接过配好的药,礼貌谢过大夫。正要走出铺子,却被潮水般涌来的人群挤得一个踉跄。 还没待他站稳,便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而后就是一声清亮且中气十足的“吁——” 他被扬尘呛得直咳嗽,像是有人在肺里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腥味直接倒灌到鼻腔里。他连忙扶着门栏站稳,接着眯起眼望进阳光里。随后,微微一怔。 一名年约弱冠的青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街口站定。他一袭墨青色的圆领官袍,乌发高束,神采飞扬,向着人群遥遥一拜,一双凤眼粲粲如星:“下官池叔荷,奉朝廷之命来棉州赈灾!” 人潮涌动,欢呼声不绝于耳。各色花朵连着根茎打着转飘向池叔荷的方向,蒋翡躲在药铺的阴影里,冷冷将他扫视一周。 身着杭缎,配暖玉,挂鱼袋。职级不高却自视甚高的公子哥。盯了半晌,他又想到:未经世道险恶,迟早死于非命。 蒋翡在心里啐一声。 直到池叔荷离去,人群也散的七七八八,他才踩着一地落红,慢慢走回蒋府,一路脚下用力,把花瓣碾得粉粹。 回到拓南王府时已然暮色将至,他的贴身小厮当归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焦急地往外瞧。 看见蒋翡回来,他眼前一亮,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却落在他手里的药包上,戚戚道:“少爷又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我又担心你走失,又怕你回府没人接应,每回都要把我急个半死……药给我吧,我这就去给少爷煎上。” 蒋翡看着当归伸过来的手,抓紧药包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然而转瞬间他僵硬的手指便松弛了下来,温柔一笑:“好。” 当归接着道:“少爷,你快去前厅瞧瞧吧。老爷和世子爷都在呢,大概有什么要事,吩咐您一回来就过去。” 蒋翡颔首,边走边飞速盘算起来。他自幼心思活络,王府诸事参与的并不少,此刻略一思忖,便猜出了缘由。大概率便是今年的营收问题。 前厅里,气氛不算紧张。他父亲拓南王蒋如赫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看不出喜怒。世子蒋瑛坐在下首,正与两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那两位分别是棉州的仓曹参军和户曹参军。 “父亲,大哥。”蒋翡垂眸行礼,又向两位官员微微颔首。 “庭玉回来了。”蒋如赫抬了抬眼,“气色看上去好些了。” 完全是胡说八道。蒋翡也跟着胡说八道,“是感觉好些了。” 蒋如赫随手将一本账簿推至桌案对面,“北边三县送来的,关于今年食邑的初步核算,你看看。” 蒋瑛接过话头,神色冷冽:“对,二弟先看看。今年蝗灾,损失不小,年底府中的各项开支怕又要紧紧了。”他叹了口气,抱怨道,“偏偏上面派来赈灾的御史官,职级不高,难缠的很。读了两本圣贤书便以为无所不能,哪懂得赈灾过程中道道关窍?” 蒋翡微微蹙眉,沉吟:“大哥说的是不是一名大约弱冠之龄,出身世家的男子?” “今日瞧见了?就是他。”蒋瑛颔首,“京城清晏侯府,小侯爷池渊,你可还有印象?”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想起来一双与今日所见同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七年前新皇登基,父亲携家眷参加开国庆典,蒋翡在此期间在宫廷讲堂听过两周讲学,结识了为太子伴读的池渊。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能忘? 蒋翡心中百味杂陈,一时只觉得记忆如浪潮,竟有几分怅然。良久,他垂下眼睫,最终只是道:“京师故人,有些印象。” “有些印象?你们俩当时可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还跟我说此子不出几年必有大器。结果也是不出你所料,当了个八品小官就敢来我们的地界撒野!”蒋瑛冷笑一声,语气逐渐急躁起来,敲着账簿咄咄逼人。 蒋翡早习惯了这个大哥的喜怒无常,他还没什么反应,两名官员却仿佛是吓了一跳。 仓曹参军立刻拱手:“世子息怒,说到底,池御史秉公办事,自是应当。只是……棉州情况特殊,若完全依照条陈,恐赈济不足,反生民变啊。”他说话时余光上瞥,小心翼翼地观察蒋如赫和蒋瑛表情。 户曹参军也附和道:“正是。王爷,下官也是为地方稳定计。若能有些许灵活之处,让地方上能自行筹措、调剂部分钱粮……才算万全。” 蒋翡听明白了,这是嫌池渊管的严,他们捞不到油水。 他翻开账簿,一目十行。蝗灾导致的减收数额触目惊心,但其中更突出的是几笔语焉不详的协理款项。 他手指在其中几项轻轻一点,抬起眼,目光平静:“那么,就是把这些‘必要’开支,保存下来是吗?” 不等他们回答,蒋翡接着道:“我理解诸位的想法,然而赈灾一事耽搁不得,接下来协助池御史赈灾才是当务之急。至于账簿……这些含混不清的开支是下面的事,我们如何晓得?如果他要彻查让他查便是,赈灾一事困难重重,诸多环节要忙,我不信他能揪着一点小事一查到底。” 沉吟片刻,他补充道:“倘若他真要彻查,二位就找几名胃口大得实在过分的小官顶上去吧。” 两名大人一时无言,仿佛并不太满意。许久未发话的蒋如赫此刻却环视一周,沉声道:“照庭玉说的来。你们俩先回去吧。” 两人犹豫地对视一眼,抱拳称是,退下了。蒋瑛面色不好,却也没有发作,只是抿紧唇角等着父亲发言。 蒋如赫先看了一眼蒋瑛,再将目光投向蒋翡。他拨弄了一下茶盏,悠悠道:“你怎么想的?” 蒋翡心脏狂跳起来。他心知父亲的这一问便是设了一道门槛——门外是官场博弈,门内才是家族存亡。有些话,在此刻他是能摊开说的。 蒋翡字句斟酌道:“父亲,大哥,我虽身体不好,深居简出,却也不是对朝堂局势全然不知。” “清晏侯是先帝册封的侯爵,圣上的贵妃是侯爷的小妹;而池渊出身侯府,十七登科,现任监查御史,为人清正仗义,民间呼声奇高。” “论权,清晏侯府可称风头无两。世袭爵位为一,外戚身份为二,池渊这个新晋言官小辈为三。” 蒋翡抬眼望向蒋如赫,语气不急不缓,“论罪,也为此三。” 蒋翡第一次体会到如芒在背是什么意思——蒋瑛的目光几乎要将他钉死在地上。蒋翡垂首等了片刻,没等到蒋如赫发话,只能斗胆一问:“父亲,朝廷派巡抚御史来棉州,应当也是下了谕诏的,可否允我一看?” 蒋如赫深邃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在权衡。半晌,他向蒋瑛示意,蒋瑛不情不愿地掏出一卷明黄色绢帛,递给蒋翡。蒋翡恭敬接起,缓缓展开。 “……着监察御史池叔荷全权督办赈务,专折上奏,各司协济。拓南王蒋如赫,勋旧镇疆,熟知利弊。池卿可视情咨访,蒋王亦当竭诚抒见,以供参详。……尔等须知,赈灾所求,在于民生得安,社稷得稳。地方根本,不可轻动;朝廷体统,不可有失。” 读罢,蒋翡指尖微微颤动,只觉得一阵狂喜涌入四肢百骸。果然不出他所料! “父兄且看,‘当竭诚抒见,以供参详‘,作为地方巡查,池渊却拿不了全权,圣上非但没有选择让我们配合他调查,而是要池渊听取拓南王府的意见;而‘地方根本,不可轻动’更是让我们掌控主动权,可凭此作借口驳回池渊的诸多意见。” 蒋瑛听罢冷笑,“二弟是不是想太多了?皇上要池叔荷一黄口小儿听取我们王府意见有何不妥?更别说‘地方根本’一说,更是穿凿附会,毫无道理!” 蒋翡低眉顺目,恭谨道:“大哥反过来想,或许是正因如此,圣上才派池渊来棉州呢?” 铛! 一声脆响,蒋如赫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桌上。蒋翡一提衣摆,当机立断便跪了下去。他斜眼一瞥,见大哥也跪得严严实实。书房瞬间沉寂下去,气氛冷得像能凝结成冰。 “行了!”蒋如赫冷冷道。“这些话,出了这趟门就烂在肚子里。”他转过头盯着蒋翡,“庭玉,若依你看,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走?” “陛下体恤民情,赈灾当为第一要务;而第二要务就是令池御史犯错,犯大错,愈严重愈好,愈能动摇侯府愈好。” “若无错可犯?” 蒋翡微微一笑,“是人就会犯错。若他真是神仙,那也有人替他犯错。” 蒋如赫摩挲茶杯,神色依旧不辨喜怒,言语间却流露几分欣赏:“说的不错。” 见蒋瑛脸色实在难看得紧,他心知这个善妒的大哥肯定在暗恨自己今晚抢了风头,于是作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友好模样,道:“赈灾一事,我也想效力,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怕误了大事。大哥已入仕途,不知可愿受累主持大局?” 谁都知道赈灾一事,若是处理得当,便是给日后的升官得道搭了道天梯。 见听此言,蒋瑛脸色好看了些,蒋翡睨他一眼,接着说:“但庭玉也不愿忝居府中,坐视民生疾苦,若是父亲愿意,我愿意去蝗灾三县,搭流民棚,去粥铺施粥……” 不管去哪,能远离这个府邸就好。蒋翡暗暗咬牙,却没想到蒋如赫立刻否决了:“不行。” 他抬起头,刚想张口辩驳,就见父亲说:“池御史点名要见你。你就呆在王府,好好地把这门关系攀好。”他把‘好好地’三个字咬得极重。 此言一出,蒋翡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如纸。他也说不清此刻心情为何,唯独知道一点:他不想见池渊。 他依稀听见蒋瑛为此据理力争了一番,大抵是他二人有同窗之谊,怕蒋翡吃里扒外,成了王府的叛徒;而后大概被蒋如赫训斥了一顿,因为蒋翡听见‘难不成他不认蒋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反而认那两周儿戏般的同窗情不成!’ 他刚游魂般地踱到门口,就看见当归捧着药碗小跑过来。药汁漆黑,他从蒸腾而上的热气里瞅见当归烫得呲牙咧嘴的脸。 “少爷等等再喝,这药太——”当归话音未落,哗啦啦的碎瓷声便惊得蒋翡回了魂。 他吃惊地瞪着蒋瑛,而大哥只是阴沉着脸,收起衣袖,仿佛什么也没做过,皮笑肉不笑道:“这药太冷了,别喝坏了二弟身子。……你,再去熬一锅好的。” “二弟可要好好调养,接下来几日,若是你在池御史跟前暴毙了,那可是难办了。”蒋瑛与他侧身而过,语气森冷。 蒋翡没听见般定定站在原地。夜色渐浓,王府中静得连虫鸣也没有,仿佛一片死寂之地。蒋翡浅浅呼了口气,仰头凝视漫天星斗,莫名地想起来年幼的池渊与今日的池叔荷。 万般思绪穿心而过,蒋翡却只是想到:一晃七年,他也到了有表字的年纪了。 第2章 第 2 章 蒋翡其实幻想过多次与池渊重逢的画面。当然,是许多年前。他常打探池渊的消息,也在茶楼侧耳听说书人讲关于他的民间轶闻,一坐就是一下午。 池渊,诨名折桂公子。出生就预定了世袭爵位,十七登科及第,冠礼未行便引得举国热议。 形貌上上乘,为人张扬恣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才名与艳名皆远扬。 听到大约能背下来之后,蒋翡就不爱听这些东西了。原本同站在陆地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位却成了水中花梦中月,如果蒋翡还执迷不放,反倒成了倒挂在枝条上捞月的滑稽猴子了。 当晚蒋翡做了一宿的噩梦,他被关在茶馆里被迫听这劳什子池渊生平,听的头疼欲呕便推门想离开茶馆,双手却突然被人反剪在身后,他越挣扎那人手里动作越狠,还腾出一只手掰开他的牙齿,以呛死他的架势往他嘴里灌药。蒋翡悲愤地瞪视此人,却发现他就是池渊! 一身冷汗地惊醒,蒋翡发现夜色未竟,天边不过将将泛起鱼肚白。 他翻身下床,无端地腿一软,跌到床下。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气血上涌,喉管奇痒,蒋翡捂着嘴倚着床沿一阵猛咳,平复之后已是一身虚汗,摊开掌心,几点猩红溅在惨白的皮肤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蒋翡扶着床板,勉强站了起来。他拿帕子擦了擦血,随手团坐一团投进废簏中。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他不由得咬牙暗恨,刚刚咳得昏天黑地,竟然没一个侍女小厮听见!他这王府二少做的又哪里比平民百姓舒服! 正欲唤人,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却停在门外。当归在门外轻唤:“少爷?” “我醒了。”蒋翡应到。嗓音实在嘶哑难听,他清了清喉咙,示意当归进来,给他倒杯水喝。 当归把茶水捧到他跟前,见蒋翡面色奇差,不由骇得手一抖,杯中的水也晃了出来。 蒋翡摆了摆手,“无妨,昨夜没睡好。” 当归小声道:“池御史已经到了王府,说是要去北边视察粥棚,想同少爷一起前去。老爷和世子已经在前厅了,正催少爷过去呢。” 蒋翡心头猛得一紧。“不过卯时初刻,他怎么来这么早?” “我听说,是池御史觉得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天未亮就起身,前来登门拜访了。” 蒋翡在镜前坐下:“……叫粉黛过来,帮我扑点脂粉。” 他目前这幅尊容实在不适合见人,面颊凹陷,目下青黑,唇色苍白。仿佛是僵尸成精了。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脑海中又浮现池渊昨日顾盼神飞的模样,更觉得烦躁异常,握着茶盏的指关节也隐隐泛白。 “可是……老爷在催呢……”当归嗫嚅道。 蒋翡只觉得一阵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转头凝视当归,目露不愉,神色锐利如刀刃。 他似笑非笑,一字一顿道:“让他们等。” — 拓南王府修得气派,前厅更是开敞轩阔。家具一应是由能工巧匠用紫檀木与钢铁打造的,低调中却带了浓郁的肃杀之气。 拓南王坐在主位,一身绛黑常服,话语虽少,气势却如山岳般压人。 池渊的目光在他的右臂上停留片刻,迅速移开了。 蒋如赫是当今皇上亲封,华国唯一的外姓王。而立之年便立下开疆拓土的大功,也在那时因为重伤,卸甲回乡。他依稀记得……拓南王的右臂几乎被贼寇砍断,是找了最好的大夫才治好,但是也基本丧失抬起、握持等能力了。 世子蒋瑛坐在下首,就着棉州民情侃侃而谈。他身量如熊,眉目凶横,倒是颇有将门世家的风范。 池渊听着有些无聊,他已和这两位绵里藏针的推拉几回合,也明白和这所谓棉州地头蛇没什么好谈的。只要他的出现挡了王府的财路,这些人就不可能给他说实话。 池渊只能暗自祈祷,蒋翡千万不要也是这么一副奸猾模样,否则他真的会失望透顶。 数不清自己向厅外望了多少眼,当蒋翡真的出现时,他却不知怎的,心头一颤,脑海一片空白。 天未全亮,蒋翡扶着门框迈进前厅。烛火摇曳间,他的面色却如冰雪般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在昏黄暖光中融化消弭。 他一身素白色宽大长袍,更显得人物清减。烛光给他的侧脸镀了一层柔边,从隽秀的眉骨到淡色的唇,每一道弧度都惊艳得恰到好处。紧接着,美人淡淡一笑,略带倦色的眉眼舒展开,向他拱手行礼。 “池御史。” 池渊猝然惊醒。‘池御史’三个字宛如一盆冷水将他浇个透心凉,一声‘阿翡’在喉间转了几圈,终究没说出口。他还礼,涩声道:“二公子,好久未见。” 蒋翡心想并非许久。昨天我还单方面见过你。 此刻场景比他想象中还要尴尬,让他松口气的是尴尬的并非只有他自己。池渊一副同手同脚的慌张模样,问过好后便不发一言。 他与父亲大哥行了礼,简单交流了一下情况,接着又看向池渊。 “池御史用过早膳了吗?”蒋翡问道。 这话问得实在寻常,在此情此景下又格外不寻常。池渊一怔,“用过了。” “棉州饮食丰富,原想着先带你品鉴一番呢,我们也好叙叙旧。”蒋翡轻笑,语气妥帖。“这样也好,事不宜迟,我们先出发吧。” 池渊也镇定下来,他朗然笑道,“我替你备了马,我们走乡路去北边三县如何?一别数年,不知道二公子还肯不肯赏脸再与我比一回骑射?” 他话音刚落,厅内陷入一刹尴尬的寂静。 蒋翡垂在衣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礼貌性的微笑也僵硬了一瞬。他抱歉地摇摇头,“恐怕要扫池御史的雅兴了,我身体抱恙,实在无法……与你并辔同行。御史要是不介意,我便乘马车跟在后面,稍晚些到。” 池渊眉头一皱,没有追问,只是说那他也与蒋翡一同乘车前去。 蒋翡回屋垫了些早点,喝了药。苦涩的药汁喝多了连皱眉也省去了,粉黛踮起脚仔细替他围上锦缎氅衣,他怔怔地望向不远处与蒋瑛攀谈的池渊。 弹指七年,初秋的风一年比一年冷,他已经记不清身裹轻甲,纵马驰行的滋味了。 不过与池渊来往寥寥几句,难堪到他简直想落荒而逃。如今再见故人,就像是又将他卷进那场年少光鲜的旧梦中。 可蒋翡不爱做梦,他就困在这座朱门高户里。 上马车前蒋翡做了几秒钟心理建设,抬手,勾起车帘。 池渊看上去心情郁郁,眉峰拧成一团,看见他就偏过头,眉目一松,笨拙地扯出个笑脸来。他伸手要扶蒋翡,却被他客气地回绝。蒋翡小心地踩着脚踏,抓着扶手进了车厢。 车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和淡淡的木质香。 蒋翡倚着靠背坐定,因实在不想由池渊开启任何他不想回答的话题,便主动道:“没想到池御史还记得我,点名要我与你同去。”他微微停顿,斟酌几秒,“棉州事务,大哥更为熟稔,我原以为你会更属意他相助。” 池渊一听此言脸色瞬间晴转阴,他面无表情地凝视蒋翡几秒,直逼得蒋翡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蒋翡,你以为我听不懂你话里话外的试探么?”他冷冷道,“这些我且按下不表,你若要问我为何还记得你,那我就要问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件!” 什么信件? 蒋翡的笑容也消失无踪,心里恨的滴血。定又是大哥的手笔!他怔愣几秒,作遗憾状:“想必是边陲路远,驿马易失……我是真的没收到你的信。” “那我年年都写,你的意思是年年都丢?” “……想来是地址出了差错。”蒋翡低声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唯余轮胎碾过地面的隆隆声。 蒋翡也心知是自己说错了话,套在面具里久了,忘了池渊并非可以拿官腔应付的人。更何况实情就是自己没回他信件,他本不占理。 他也不适应这种因他而起的沉默,可越绞尽脑汁,越想不到话题与池渊交谈。气血翻涌之间,又觉得喉咙发痒,他一摸袖袋,猛得想起来手帕今早被他泄愤扔进了废簏。 他只能侧过身,用衣袖掩着小声咳嗽几声。身边一阵窸窣声,池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你没事吧?” 怎么这么烦人呢? 蒋翡费劲地把血腥气咽下去,半晌才回答:“前几日风寒,还没好。……你别离我这么近,会感染。” “那我还没遇见过能感染我的人。”池渊哼道,“你若能成我倒是要高看你一眼。” 知道你身强体壮,知道你天纵英才!蒋翡只觉得心里的暴戾简直要喷薄而出了。他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告诫自己保持理智。 这人居然七年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些话以往不觉,在现在他的处境里看,简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池御史想必这些年过的不错,讲话还是这么夹枪带棒的。”他没忍住,回讽道。 池渊却没回嘴,他移开眼,只是淡淡道:“你这些日子可以与我同住,我不克扣你吃食。都瘦成什么样了,不生病才怪。” 第3章 第 3 章 马车驶过北三县地界,池渊挑起车帘向外望去,盛夏的葱郁已荡然无存,田野里只余一片被反复啃噬过的灰黑。 阳光洒进车厢,刺得睡梦中的蒋翡微微皱眉,他缓了几秒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他和池渊就着棉州民情有的没的聊了几句,蒋翡实在身体不适,眼皮也打架,便倚着车壁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蒋翡一睁眼就是池渊凝视车窗外的侧脸。轮廓细致,着实俊逸,他是担得起‘满楼红袖招’的风评的。此刻他微眯着眼,目光沉沉,唇线也绷得笔直,像条拉满的弓弦。 蒋翡也循着他的视线转向窗外的焦土。 目之所及,一片荒芜,田垄中散落着零星灾民,尽管相隔甚远,仍能看出来瘦骨嶙峋的情态。 “我一路大约见了五六处粮仓。”池渊突然开口道,目光锐利,直视蒋翡,“二公子,我有一事不解,为何棉州粮仓的守备,森严得好似边防军镇?” 一句话顿时令蒋翡打起十二分精神。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简直直指王府私藏官粮,见死不救。 “池御史说笑了,粮仓守备皆按朝廷规制,棉州可接不住这么大一顶帽子。近来确有加强守备,也只是怕流民生乱而已。”蒋翡不软不硬地答道。 “流民生乱?”池渊把这四个字嚼之又嚼,怒极反笑,“你们也知道流民生乱?如果不是饿极,哪来的流民?从天上掉的吗?” 这话蒋翡听得不舒服。‘你们’二字便是直接把他划进棉州一众贪腐分子中了,他知道池渊更受不了虚与委蛇那一套官话打法,也就没继续摆出一张假笑脸,只是冷着脸道:“池御史,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处理此事。本是天灾非**,你又何必对着我指桑骂槐?” 池渊眉一挑,毫不相让:“好,那你说说我骂的是哪棵槐?” 蒋翡无意与他在开局就唇枪舌剑,轻巧回击道:“池御史既然心里有数,又何必对我步步紧逼?依律查办便是。棉州官场若真有蠹虫,王爷与世子,定会记你肃清之功。” “你——”池渊怒目圆睁,话未出口,马车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 蒋翡本就没坐稳,差点跌到池渊身上,他慌忙抓住窗棂,扭头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叫道:“二少爷,前面有灾民挡道!” 池渊闻言,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立即翻身下车。 蒋翡也跟着下了车。站在冷风里才觉得气味刺鼻,浓郁的草汁气息与腐臭味融合在一起,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几名形销骨立的灾民垂着头举着空碗,几乎衣不蔽体。见他们下车,灾民哑着嗓子,放声嚎哭:“求两位官老爷,赏口饭吃吧……” 蒋翡瞥了一眼池渊,他脸色难看得简直与灾民同色。池渊问:“这边不是支了四五个施粥棚吗?你们怎么不去那里排队?” 没等他们回话,一队官兵便拥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昨日蒋翡刚见过的仓曹参军。 他看也不看灾民,直接向两人行礼:“在下棉州仓曹参军,巡城至此,惊见流民聚集,冲撞御史车驾,前来护持!二位受惊了。” 语毕,转身下令道:“依律处置,凡聚众阻塞交通、惊扰官驾者,为首者枷号三日,胁从者杖二十。把他们拿下!” 池渊衣袖一挥,厉声道:“慢着!” 他环视一周,像是要把这群府兵的脸全记下,“他们不过是求食的饥民,何至于动用如此重刑?” “池御史仁德,下官明白。只是律法如此,下官不敢徇私。若是今日纵容了他们,明日就会有更多流民效仿。下官也是为了维护州城秩序,朝堂法度。”仓曹参军用词恭敬,话语中却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这话说的精彩,蒋翡简直要为他鼓掌了。他的目光移向池渊,想看他如何应对。 池渊冷笑,眸光锐利,字字铿锵:“朝堂法度?我便是奉皇命前来赈灾,参军要拿朝廷法度压我么?” 他见仓曹参军神情凝滞,脸上就勾出个冷飕飕的笑脸来。“好在我并非不懂变通之人,也无意刁难参军工作。既然法理无错,程序也不可废,那我便提个折中之法:参军把为首几人带回衙门,登记改造,暂且收押。其余胁从者,也记录下来,驱散便是。” 一番话下来,仓曹参军愕然,额头竟渗出了汗珠。蒋翡原本倚着马车借力休息,也慢慢站直了身子。 此言说是折中之法,却毫无折中之意。一旦真的登记在册,这些人便绝不能“无故消失”,反而会成为棉州官场中不可作假的一环——还能成为池渊日后查案追责的证人。 “何必这么麻烦呢?” 蒋翡觉得自己有必要打个圆场,便拢了拢身上的氅衣,眉头微蹙,作不解状,“赈灾粮款不日便到,施粥棚已设,流民棚也在搭了——待到一切秩序井然,这些流民自然归乡待赈,哪会再有阻塞交通一事。届时若再有人滋事,参军再依律行事,或惩或教,企不更显棉州先仁后刑,法度不紊?” 池渊刀锋似的眼神向他扫过来。蒋翡只当没看见,含笑淡淡望向面前跪地颤抖的灾民,“不如就地遣散吧。” 仓曹参军忙不迭地接了这个台阶,对他们喝道:“还不谢过大人,快滚!” 蒋翡向仓曹参军拱手,“说到粥棚,我们今日本就是要去粥棚看看的。不知大人得不得空带我们前去?” 仓曹参军暗暗叫苦,面前这两个年轻人没一个好打发的,只能庆幸好歹蒋二公子是他这边的人。他虽不情愿,还是陪笑道:“自然。” 一路池渊都没再说话,但蒋翡就算闭眼假寐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周身刮来刮去,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干脆就继续闭目养神,彻底逃避和这人正面交流的一切机会。 大约到了正午,粥棚排队的人乌泱泱一片。仓曹参军正用尽口舌劝降池渊,说着棉州各路官员齐心协力,已经把灾情影响降到最低,尽管蝗灾严重,却几乎没有饿死人云云…… 池渊一言不发,只当没听见。 而蒋翡其实也是不信的,刚刚那波难民离饿殍只差还未躺下的区别了。所以他一路也闭上嘴,只是跟着他们往粥棚里面走。 掌勺人原本一脸不耐烦,抬眼一扫,便看见仓曹参军带着两位衣着考究的年轻人,便也明白大约是上面来了人物,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卖力盛起粥来。 池渊当没看见这场变脸,在他身边站定,默默看他工作。 掌勺人握着汤勺在锅底使劲地搅了几圈,而后倒了满满一整勺在碗里。 最前面排队的小女孩正欲踮脚去拿,池渊却先一步,端起碗,足足看了数秒。蒋翡看他面色不对,也凑过去看,结果就在碗中看见池渊满溢愤怒的脸。 说是汤,却清如明镜,简直可以说是光可鉴人。 池渊深呼几口气,也没让心情平复下来,手还颤抖了起来。此刻却听得怯生生的一句“大哥哥”,他神情一怔,那名小姑娘正惶恐不安地抬头望他。 池渊脸上的怒色立刻便如雪融般消弭了,他蹲下来,双手捧粥递给小女孩,就这样蹲着与她柔声交谈起来。 蒋翡就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这一幕。按理说如此场景是很让人心碎的,但他只觉得毫无波澜,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也一片空白。他本可以上前一步蹲下身,与池渊一同,做出抚慰灾民的样子来,也无需在意他信或不信——但他做不到。 脚下好像有千钧重。眼前半尺,竟如天堑。 恰在此刻仓曹参军拉了拉他的衣袖,蒋翡倏然一惊。他焦急地努了努嘴,示意他一边来说,蒋翡一边盯着池渊与一个个灾民交谈,一边侧耳听仓曹参军的耳语。 “二少爷,池御史肯定要我们开仓启粮,怎么办?” 蒋翡目光冷冷:“你难道还不想开?” 仓曹参军一咬牙:“常平仓里早没粮了。” 十有**高价卖给乡绅了。蒋翡也不意外,“社仓呢?” “也……也没了。” “从米商那里高价买,账从拓南王府划。”蒋翡沉吟几秒,“算了,走我的私账。” “二少爷,这……不是这个问题。”仓曹参军支吾不清,“社仓里有别的东西。” 蒋翡本想说“挪走难道还要我教吗”,突然间脊背发凉,在正午阳光下生生打了个寒战。他猛地转头盯着仓曹参军,眼神恐怖,恨不得在他脸上钻出火星来。对方逃避似的低下头,拿袖子擦汗。 “……有能用的仓吗?”半晌,蒋翡长叹一口气,疲惫问道。 “有。”对方猛点头,“基本都可以用。只有这个县的……用不了。” “里面的东西放了多久?” “一天。”仓曹参军面如死灰,“往年来京官会提前与我们知会一声,谁料这回……下面的人刚把道上的饿殍清理走,他的车驾就来了棉州,带来的兵丁把城外乱葬岗、废弃矿坑全围起来了!下面的人拖着尸体,被逼得哪也不敢去。” “何况我们刚把今年灾况写了折子递上去,若被他发现死了这么多人……那便是欺君大罪。实在没法,才出此下策。” 一通解释听得蒋翡眼前发黑,这帮人简直蠢到无可救药!这跟池渊瞌睡了亲手给他递上去枕头有何区别? 他忍着怒气:“我给你拖一天。找米商,明天开仓。平知县的社仓多泼些油,今晚烧了。” 此话说出口,蒋翡就有种踏上不归路的悲戚感。这招数属于下策中的下策,无异于饮鸩止渴。只是现在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说起来蒋瑛现在大概正在忙设施下政策,而他却要与这群贪官污吏周旋,和那个天之骄子斗智。 若这灾赈得好,荣耀加身的是蒋瑛;若赈得不好,帮这群人擦屁股的蒋翡却很有可能一不小心直接被赐死在狱中。 何等不公平! 此刻池渊恰好起身,向他们二人的方向望了过来。他的目光穿透人群,钉在蒋翡身上,“悄悄话讲完了吗?” “今日,必须开仓!” 第4章 第 4 章 “开仓手续复杂,需王府与州府共同签印。我们会加快手续,但今天怕是不行。”蒋翡避开池渊的眼神,表情为难。 “今天不行,哪一天行?”池渊逼问。 “尽快。”蒋翡吐出两字。 “那就先不开州仓和常平仓。乡里社仓粮已经吃尽了么?“ 蒋翡知道如果他说吃尽了,池渊势必要亲自去看一看。于是他蹙眉郑重道:“今年蝗灾实在严重,我们怕继续由村民看管会造成流民争食,反成血案。今日你也看到了,社仓也是有官兵看守的。现在大小粮仓统一由州府管理了。” 见池渊神色好似尚未起疑,他转头面向仓曹参军:“不知可否麻烦参军去州府请求签印?目前灾情惨重,我们要尽快。最好明日就能开仓启粮。” 池渊就这样盯着他,一言不发。他眼里情绪复杂,仿佛有千万句话要同蒋翡讲。 然而再多的话也被他的言行挡了回去,池渊神色渐敛,最终竟没与他继续争执,只是轻轻叹气,点头允了。 蒋翡有些意外,但也不想继续给自己找事。他吩咐了仓曹参军两句,让他去把签印文书速速备好,仓曹参军心领神会,抱拳离开。 蒋翡见状,也向池渊行礼,转身要走。而池渊却叫住他,语气不辨喜怒:“你去哪?” “此番前来只是应池御史约。我既没一官半职,更无治世之才,在这待着像什么话?”蒋翡没回头,“我要回王府。” “既然是应我之约,我让你走了吗?”池渊冷冷道。 “况且,二公子应付官场诸事哪里是一窍不通,要我看反而是游刃有余,熟稔的很。不如留在这边,祝我一臂之力。”他把“一臂之力”四个字咬的很重,颇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蒋翡心道不过在这呆了一上午,就在仓曹参军手里接了个杀头的屎盆子。再呆下去还得了? 棉州势力复杂,表面能够衰败至此,根系必然早已百孔千蛀。 拓南王府虽无治理之权,却久踞棉州,扣住棉州经济命脉。州府官员如流水,王府却是铁打的盘营。池渊若想洗牌棉州,定要在盘根错节的官府支系里揪出拓南王的错处。 然而蒋翡看过皇帝懿旨,就算棉州烂到根里,池渊这场仗半点依然胜算也无。 他没兴趣插手一盘必败的局,也不想拖着病体与蒋翡针锋相对。不如老实回府,还能无风无浪地勉强度日。 “多谢池御史抬举。”蒋翡极浅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如坚冰。“不过耳濡目染罢了。你若要寻人相助,我大哥倒是经验老到。我回去就可以跟他提。” 对方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蒋翡一个趔趄,半是恼火半是意外地看向池渊,却见他神色执拗,目光灼灼。 “好。你若真要走我不拦你。我只想问你一句:愿驾长风,涤荡寰宇;使阡陌交通,饥者得食;扫尽不平,天下同春。你如今竟是全忘了吗?!” 蒋翡微微怔神。 这是他年少时在皇室讲堂写的论词。那时他太小了,小到以为寰宇的边界便是书本中的微言大义,小到双眼只看得见艳羡,双耳只听得到赞誉。 如今被池渊逼问,他心口一涩,顿生两分恼意。然后无端地联想起池渊在马背上意气风发,誓为棉州百姓肝脑涂地的神情。 那时他觉得这人荒谬,生于太阳下,怕是没见过阴影。想到这,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却也无端生出一丝怜悯,最后只是面色如常,平淡回答道:“确实记不太清了。池御史,前方路险,你多当心。我还是不奉陪了。” 话毕,池渊眼中的失望便如实质般溢出。蒋翡顿觉刺痛,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池渊还死死抓着他衣袖,佛青色的官服下的手素净有力,筋骨分明。 蒋翡抬手轻轻一推,冰冷的手指像挨到火球般灼烧起来。池渊直接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用力,几乎要捏碎他腕骨。 他眼底怒火翻涌,字字句句像从齿间挤出来的:“蒋翡,我想见你想了七年!你书信不回,整个人像是销声匿迹般,我如何打听都打听不到一点消息。如今来棉州做巡抚御史,别人都以为是机缘,可此番千难万险我难道不知道么?若不是因为你在,我恨不得抗旨不遵!” 蒋翡愕然抬头。 池渊见他睫羽一掀,定定地凝视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第一次泛起涟漪来。恍神间仿佛回到七年前,他是何其喜欢这双漂亮的、望向他时总是情绪饱满的眼睛。 “这里人多眼杂,你说什么呢。”蒋翡慌乱地抽回手,低声呵斥,“你怎么还是这么冲动?这种话可不是被参一本就能了的!” “好,那咱们就去人不多眼不杂地地方说。”池渊拉着他走,“我知晓你的难处,但也知晓你的抱负。你同我回官驿,不要回王府,我去向拓南王请示。你只要肯帮我,等事了我们一同回京,我会在金銮殿上,为你求官请封。” 一席话听完,蒋翡只觉得血一寸寸凉了下来。池渊自然不知道他的难处,而他此时又哪有半点抱负?他离不开棉州,到死也离不开。 “……你觉得可行么?”蒋翡缄默几秒,苦笑开口。 “那你觉得我来棉州赈灾,是可行之道么?”他反问,神色执着。 “……别说了。”蒋翡哑声道。 他担不起池渊的一番剖白。他已经下令烧仓,此刻池渊越是对他掏心掏肺,明日就越会对他恨之入骨。 “我真的要走了。”蒋翡后退半步,再次行了一个暂别礼。 他真的希望不要再同池渊见面了。 直到坐到车厢内的软垫上,蒋翡才敢舒一口气。他吩咐车夫先送他回府,然后挑起绸缎车帘,向外望去。 池渊正招呼群众另开一队,亲自做起了施粥的活计。他一袭深色官袍,身形挺拔如松。 蒋翡放下车帘,抬起手,几道红色的压痕印在他手腕上。 刚刚池渊指腹上的茧子磨的他皮肤生疼,想来在他缠绵病榻时,池渊骑射剑法无一落下。 人生的境遇真是各不相同。他目光沉沉,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直至渗血才觉得好受一些。 当夜蒋翡又没睡好。他本就心事重,今日一趟可谓身心皆受挫磨,回来后还要再次挂上一副笑脸,摆出蒋府二公子的作派。 可是他却觉得心脏沉甸甸的,连陪笑都比往日困难。 直到夜色又起,吹灭油灯后,他透过窗子,向北遥望。月色澄澈,四下一片寂静。 他知道今夜平知县会是浓焰滔天,黑烟滚滚。这场劫难不是一句天干物燥可以敷衍过去的,他把脸埋进手中,祈祷火烧的再大一些,别让池渊发现其中端倪。 只是天不遂人愿。 池渊并没有回官驿,他今晚直接在县里借了宿,这场大火简直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烧了起来—— 而在御史官的眼前,没人敢对这场大火视若无睹。刚把土坯房点燃的仓曹参军惶惶不安地领着人去灭火,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又要装成竭尽全力的样子。 而这些地方官对这场大火的起因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犯了重罪,平时各怀鬼胎的众人在此刻万众同心,一边安抚着池渊,一边领着火夫在火场游走,个个展现出奋不顾身的胸襟来。 大约忙活到天蒙蒙亮,这场火才彻底扑灭。蒸腾的烟气还未消散,搜寻粮种的火夫便再次急匆匆地踏进灰黑一片的土地。 池渊本想领兵亲自前去,却再次被地方官们拖住脚步。 “御史大人!且慢!” 仓曹参军一个箭步,他脸上满是烟灰,几乎已经辨不出表情。 “大人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啊!”他指着废墟,情真意切,“您看这梁柱都烧酥了,底下也是滚烫的灰烬。您若是出了什么事,在下可是万死不辞了!” “我伤不得,这些火夫就伤得吗?”池渊语气冰冷,“同是**凡胎,有何区别?” “大人体恤下属,下官明白。可正因同是**凡胎,才更要讲究个章法。这些火夫们都是老手,最懂如何避险,才更伤不着,您领着亲兵进去,反而容易受伤。” “更何况您是京官,是陛下亲封的棉州巡抚御史,棉州黎民百姓的命都悬在您身上!”仓曹参军一甩袖,直接跪在满是尘灰的土地上,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您若有事,我们如何给百姓交代?” 恰在此时,另一人也跪了下来,嗫嚅道:“小侯爷,如果您出事了,陛下也要治我们的罪……求您,也为我们这些不值钱的地方官着想。” 此言一出,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池渊久久缄默不语,神情晦暗。末了,才讽刺一笑。 “好,好。你们的恩情,我记下了。” 而此刻废墟深处,火夫们并未搜寻粮种,而是兵分几路,直奔粮仓内墙的基址。本该存储粮袋的区域已被烧成白地,地面却有几块焦黑的、不自然的隆起。 火夫们拿起铁锹,狠狠拍向那些隆起的焦块。碳化的骨骼在精准的重击下应声而碎,化为齑粉,四散混入滚烫的尘灰。接着,他们将大块残骸扫进麻袋,麻袋迅速被填满,扎进,一个个甩上板车,再由专人运走。 整个过程分工分明,井然有序。 只是在这场仓促的清扫中,没人意识到,几粒灰黑的牙齿被静悄悄地掩在灰烬之中。 第5章 第 5 章 “蠢货!”话音未落,蒋瑛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具哗啦作响。 蒋如赫皱了下眉,蒋瑛立马把手收回去,指着蒋翡鼻子怒骂:“你哪怕趁夜把尸体埋地里都行,非要闹得这么大!我看你就是跟那池叔荷蛇鼠一窝!” “大哥,我不只是为了烧证据,更是为了烧疫病。”蒋翡解释,“单单把尸体移出来还不够,为了蒙混御史官势必要把米袋再放进仓内……但你觉得那仓还能要么?” “把尸体堆放在乡里,如果不做处理,引起时疫是迟早的事。只需半天,尸水就会渗透地面墙体,粮仓本就是密闭之所,吃在这种毒气熏天的环境里放过的米,不就是害人么?” “那就让那池叔荷处理不就行了?若是真得了瘟疫死在县里,岂不更好?”蒋瑛脱口而出。 蒋翡拳头攥了又松,把怒火咽下去。他抬头反驳:“真出了疫病,难道王府就好过么?” “别吵了。“蒋如赫用左手敲敲桌子。 “事已至此,不必再论。”蒋如赫冷冷道。“庭玉,你不要以为此番事成,便是你算无遗策。池叔荷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能算到他们谎报灾情,只是猜不透蠢人的心理。” 蒋翡垂首行礼,“儿子明白。” 心里却恨父亲这话说的有意思,好像他有幸替这群贪官擦屁股,反成了他的运气! “这事能这样盖过去最好,只怕池叔荷会纠缠不休。”蒋如赫眉头紧锁,“逐云,你今日去平知县府衙盯着,协他赈灾,别让他对走水一事过多插手。” “记住,只需盯着就行。他若要行动,就拿圣旨挡了。” 蒋瑛立刻称是。 “……庭玉。”蒋如赫沉吟几秒,缓缓开口:“事急从权,尚可理解。但若把‘急’当作‘解‘,便是你僭越了。” “回去把《孙子兵法》的‘谋攻’篇抄十遍。想想何为‘上下同欲者胜’,想不明白,就别出府了。” 蒋翡跪下,谢过父亲。 他知道蒋如赫是要敲打他,拿他直接命令仓曹参军的事作文章,毕竟拓南王和世子都有权对州官下令,但他蒋翡不行。 但又不能敲打太过,因为蒋翡目的是为家族善后。 既要他出谋划策,却不能做出一点染指权柄的样子。但是度在哪里呢?只是凭拓南王一念之间吗? 蒋翡只觉得喘不过气。 他告退,走出前厅,推开小院的门,就看见小厮当归哭丧着一张脸干脆地跪了下去。 “……你先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蒋翡木然道。 “少爷,刚刚钱师爷走后门来府里拿钱,账房先生说无人通知,不肯给他划银两;他就非要在院里等少爷,说十万火急,拿不到钱不肯走!” 蒋翡头嗡嗡地开始疼,“带我过去。” 钱师爷其名钱溢之,年约三十,尖脸杏眼,是仓曹参军的幕僚之一。蒋翡之所以对此人连名带姓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总觉得……钱溢之喜欢他。 按道理来讲这是很冒犯的一件事,且不说男风在这个朝代并不盛行,提与不提都是忌讳;他一个外聘幕僚,替主子做的事也不敞亮,跟王府二少爷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但蒋翡还是认为自己的第六感没错。 就比如此刻钱师爷频频往院外望,一见他就慌忙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蒋翡向他一笑,钱溢之手忙脚乱地行礼问好,耳朵直接红到了根。 他刻意贴近蒋翡,鼻息简直可以扑在他脸上。“二公子,是关于昨日的事,我们要不去屋内聊?” 蒋翡竭尽全力才控制自己不要后退。昨日之事确实不适合在外院交谈,他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溢之道:“昨晚烧了两个社仓,大人已经着人把里面的东西带走了。” “两个?有人伤亡吗?”蒋翡皱眉。 “没有,二公子,您尽可放心。此事牵扯进的官员比仓里的米还多,他们是不会说不出一点的。”钱溢之庄重道。 蒋翡其实没任何别的意思,他此时真的想问‘是否有伤亡’这个问题。大概平时给人的印象太差,偶尔真诚一回也要被人咂磨出别的来。 “昨天您吩咐的,我们大人都照办了,现在残骸袋用粮种袋换了,米也找了米商买,今天若池御史要开剩下的仓。我们也能应付过去。” “哪来的吩咐?”蒋翡谨记父亲的僭越论,立刻反驳钱溢之。“明明是参军自己的主意,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 “对,对,二公子说的是。”钱溢之连忙同意。“昨日事态紧急,大人动了自己的私蓄垫付了,只是在米商那边买米价格已经到了三倍之数,还是希望二公子可以履行承诺,帮大人补上这个窟窿。” 一段话说的吞吞吐吐含混不清,但也没打官腔,还算诚恳。蒋翡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跟谁说话都这个样子。 “我知道数额不小,如果走王府的公账,风险也太大。”钱溢之小心翼翼道,“我还有些现银积蓄,要是二公子肯接受,我愿意代你补上。” 蒋翡久违地语塞了。 转瞬间他想过许多钱溢之可能做这事的动机,阴谋,试探或是算计——当他迎上钱溢之那双胆怯又渴求的眼睛时,又迅速冷静下来。 “钱师爷,我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这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承,他便客客气气道,“我既然说了走我私账,就是担得起。劳烦师爷为我费心了。” 钱溢之无言,将账单递了上去。蒋翡垂下眼,扫过账单,指尖一滞。 “师爷,你可是把我当深闺小姐了?”他一笑,把账单推回去,语气却是冷了几分。 钱溢之急忙躬身,“二公子明鉴!绝无此意!实在是其中打点环节太多,不管是‘封口费'',‘搬运费’,还是给几位大人的‘辛苦钱’,都要滴水不漏地满上。这也是为了二公子本身周全啊!” 仓曹参军人虽蠢,但也不至于绑在一条绳上还敢跟他这种贪墨的把戏。恰好此时钱溢之又开口,语气情真意切。 “我愿意为二公子补上,也无需你觉得欠我人情。只是希望,二公子不要再拿我当作外人了。” 这人竟敢利用公务,虚报账务,想凭此与他更进一步?他就算再没地位,也是王府的二少爷! 一股被冒犯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指节握得发白,几乎要把账单砸到钱溢之脸上。 蒋翡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了。 让这么一个被私欲冲昏头脑的人参与核心机密,是巨大的隐患。绝不能在此刻与他离心。 但反过来,如果他能将私欲换做锁链加之利用……钱溢之就是他在举步维艰的当下可以掌握的唯一筹码。 蒋翡沉默了几秒,盯着账单看。抬眼时又换上一副温柔笑脸:“我何曾把你当作外人过?钱师爷若是觉得这个称号生分,我以后就叫你溢之兄。只是这钱我不能收,若是收了,就是把你我之情玷污了。” 这话实在恶心,说完之后蒋翡觉得自己本就低的底线又低了一些。 他磨了磨后槽牙,身体却微微前倾,推心置腹道:“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身边缺的,还是像溢之兄这种有担当的自己人。” 钱溢之一怔,欣喜若狂。 不等他做出任何出格或暧昧的动作来,蒋翡提前撤退几步,将事先备好的现银与珠宝古董推给他,又添了两件母亲的嫁妆,才轻声道:“之后的诸多事宜,还是劳烦溢之兄了。若有紧急情况,也希望溢之兄能知会我一声。” — 蒋瑛在县衙枯坐了一天,都没有等到池渊。等亲信气喘吁吁地递消息过来,他才知道一宿没睡的池御史亲自去盯了开仓。 “世子,池御史根本没管烧仓的事,只派了几个兵丁围着废墟,不让人进去。” 蒋瑛面色一沉。“他就这么放着?” “他自己带兵围了常平仓,亲自验粮监磅。这还不算完,他手下的人踹门审户,只查米缸灶台,定完‘极贫’,就在南门外按册发米。他本人就坐在一旁,亲自盯着,名册、画押、发米,三样对的一点不差。”亲信喉结滚动,战战兢兢,“一天之内,北城三坊,一笔糊涂账也没留下。” 蒋瑛闻言把茶盖往桌子上一扔,冷笑道:“算他识相,没咬着那场火不放。赈,让他赈去!最多换来两个穷鬼的感激,能顶什么用!” “走吧,回府。”他站起身,掸掉衣袖上的灰尘。 “若是他懂事,眼睛只放在今年的蝗灾上,彼此还能做出个相安无事的样子来……若真是要把官场整个天翻地覆……”蒋瑛语气森寒,“我倒要看看他这场独角戏要怎么唱。” 蒋瑛踏上马车时,远在城北门外的池渊同样翻身上马。 一整日的喧嚣过后,人影散去。只留下散落的谷壳和满地的车辙。 “大人,今晚还在这边借宿吗?还是回官驿?”亲随低声问道。 池渊摇摇头,他勒转马头,眯起眼望向暮色下的平知县。 “去火场。” 亲随一愣:“可是……” “好一份欲盖弥彰的大礼,我难道还能不去接下么?”池渊一扬马鞭,“蒋世子枯坐一天,想必也要等无聊了。接下来我们就给他找点事忙。” 他口中说着蒋世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同姓的另一人。 马蹄声起,池渊直奔那片焦土而去。 第6章 第 6 章 蒋翡第二日便收到了钱溢之的线报。 钱师爷这事办的仔细,把字条夹在新采购的书籍扉页里,连蒋翡自己都险些没找到。 “以工代赈,清火场。” 他点了烛火,看着字条在火舌舔舐下卷曲成灰。 聪明。 既能解决流民乱象,又能把废墟翻个底朝天。所谓“清火场”不过是寻找证据的借口,池渊只是想挖掘任意一点指向人为纵火的蛛丝马迹。 蒋翡不想过多插手此事。但走水一事关系到他身家性命,若不能把场收得干净利落,他严重怀疑在病死之前自己就要先把项上人头交代出去。 他提笔写道:荐人协理,明助暗察。 写完后笔尖一顿,他扫过院里男男女女小厮侍女,心下无奈——确实没一个能用的人。还是把字条团作一团,捏起来烧了。 “当归?”他闭了闭眼,唤道。 “来了!”当归捧着药碗跑过来。“少爷,药还烫着呢,你等会喝。” 他点头,揉了揉额角,语气有几分烦躁:“你一会去找一趟钱师爷。就跟他说……”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我昨夜梦魇,总见火光冲天,心下不宁。他既在衙门做事,就让他多找两个‘眼神好’的妥帖人,去火场旧址替我撒把糯米,驱驱邪祟。” 当归瞪大眼睛,下巴掉下来,愣愣盯着蒋翡。“什么……邪祟?钱师爷?” 蒋翡面不改色,又重复一遍。 当归嘴巴张了又合,大概有千万个问题,却又知道自己不该问,只能讷讷地应了,魂不守舍地告退。 钱溢之是个聪明人,否则也做不了地方大官的幕僚。他现在行动受限,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能听明白自己的暗示。 他并不相信仓曹参军能趁夜把火场残骸清得一干二净。 如今情形,堵不如疏。若是直接派州兵协助池渊“清场”,还能趁机仔细检查清理,也不算得坏事。就算真让池渊查出什么了不得的罪证,他也能第一时间想法子解决。 想着,蒋翡的目光便落在了面前的药碗上。大约是太过震惊,当归居然忘了盯着自己把药喝干净。 他神色中闪过一丝厌恶,轻轻按住碗沿,手一抖,药汁就尽数泼在地上。 - 哗啦啦! 雪白的糯米洒在乌黑的焦土上。一名身着法衣,满身铃铛的仙师被站在场中,他焚香起舞,口中念念有词。 池渊扶额,只觉得魔音入耳,吵得他晕头转向。 “你干什么来的?”池渊走到这名法师跟前打量他,拧着眉毛,面色不愉。 “回老爷,小的是跳大神的。王府二少爷昨夜魇着了,见了火光。托小的略行疏解,以安神魂。”那人夸张地行了大礼,涂满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池渊:…… 驱邪一事还能跟蒋翡扯上关系,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望着仙师脸上斑驳的颜色,池渊只觉得荒谬感直上心头,最终只能无奈道:“别撒米了,不够吃了还要糟蹋。你也回去,此地官府办案,不是道法场……知会你们二少爷一声,既然身体不适,就该少思少虑,不要生事。回去如实禀报便是。” 仙师行了礼,从善如流地拍拍衣袍,离开了。 而此刻,面色沉肃的仓曹参军也领着州兵,急匆匆地步入这片荒地。 “池御史辛苦!下官听闻您在此主持清理,特派一队得力人手前来协助。”他侧身让出身后的兵士,陪着一张笑脸,“此番灾情严峻,府衙上下愿配合御史工作,但听差遣。” 池渊打量了一圈兵丁,见个个身强体壮,纪律严明,便笑道:“北城蝗灾范围这么广,受灾群众众多,却只设了四个施粥棚,参军觉得妥不妥当?” 仓曹一愣,犹豫道:“确实……有些少了。” “本官也深有同感。今日我在三县内又搭了六个粥棚,皆未完工。既然参军说任我派遣,不如就令他们去协助完工吧,也早点让百姓吃上饭。” 仓曹参军傻眼,挣扎道:“这批人是特派来清理火场,若是派去搭建粥棚,只怕与程序不符……” 池渊冷笑:“参军方才说‘府衙上下皆愿配合’,莫非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不成?粮仓走水尚属意外,清理之事并非急务,本官不过是为流民寻个生计。但开棚施粥、安抚灾民,才是眼下第一等的公务。” 池渊稍作停顿,声音沉了几分:“参军若觉得不妥,莫非是觉得……赈济百姓这件事,还不如守着这片废墟重要?” “当然不是!”仓曹参军脱口而出。他面色几变,终是不敢接下一顶与民心相悖的帽子,只能咬牙应下,领着州兵灰头土脸地走了。 方才尚觉得拥挤的废墟,一时又变得空荡起来。 而在池渊与仓曹周旋期间,几名穿着流民衣裳的汉子,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混入清理队伍之中。 其中一人不经意间便离人群,向废墟深处探去。 他刚在一处漆黑的梁柱旁蹲下,身边就响起来脚步声。 “这位兄弟,池大人刚刚嘱咐过了,此地危险,必须三人以上结伴同行,互相照应。” 汉子动作一顿,应道:“对,对。刚刚一时入神,没注意。我这就回去,同你们一起。” 他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默默回到人群之中。放眼望去,废墟上的民夫都自然地保持着三五一组的阵型,彼此呼应,秩序井然。 池渊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目光平静,扫过整座火场,所有人的动作皆能尽收眼底。秋风卷着土地上的灰烬打转,他官袍的袖口被吹得微微鼓动。 — 蒋翡许久没午休过了。 这两天劳心劳力,只凭一口气吊着。虽说现在也没到放松的时候,但精神实在撑不住,头一沾到枕头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红云满天,室内静悄悄的。意识昏沉间,蒋翡一眼扫到床侧有个模糊的人影,只当是当归,便阖着眼,哑声道:“水。” 当归一声不吭,去桌前倒了杯茶。水声迸溅,哗啦啦的吵人。 蒋翡觉得头痛欲裂,肺里更是火燎般的绞痛,恰好当归把茶捧到他跟前,他抬手一碰,杯壁冷得冰人,便推回去,皱眉道:“我要热的。” “没有。”对方答得干脆,声音清泠泠如山涧清泉,分辨不出情绪。 这道泉水却劈头盖脸向他泼来,蒋翡心跳漏停,猛地清醒起来,瞪向来人——池渊单手支着茶杯,另一只手撑在床沿,坐在矮凳上,一双漂亮的凤眼中情绪晦暗,薄唇抿成一条线,直直地盯着他。 人在刚睡醒时遇到突发状况,所作所为大概是毫无逻辑的。蒋翡不知道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拿袖子捂住脸,低声怒喝:“你在这做什么?” “我听说你昨夜梦魇,请来的法师直接在我跟前跳舞,还以为你是暗示我来看你呢。”池渊淡淡道。 蒋翡侧过脸,撑着床板勉强坐直。他等到心跳平复,盯着窗外婆娑树影,就是不看他,语气冷硬:“池御史忙得脚不沾地,还能想起蒋翡这号人物?我当真是受宠若惊。” 池渊随手把茶杯往地上一放,拖着矮凳往前挪,硬要与蒋翡面对面。 蒋翡觉得他烦得没边,只好再把脸偏过来,万般不情愿地正眼看他。 “一场风寒,怎么面色能差成这样?”他沉默许久,才问道。 蒋翡心里咯噔一声,不自觉抓紧被单。池渊眼中一闪而过的关心与惋惜像毒针一样直扎心底,比病痛还难忍。 尽管他知道或许在此刻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卖卖惨比起拌嘴斗狠比个你死我活,是个更优选——但他做不到。 在池渊面前露怯比杀了他还难受。 好在池渊也没等他回话,他站起身,在门口招呼过来一名下人,吩咐他去烧一提热水。 蒋翡趁此刻拿帕子掩着,咳嗽几声,清清嗓子。他盯着池渊从小厮手里接过水壶,与凉茶相兑,再倒出一杯冷热适宜的茶水来。 “热的。”池渊再次坐到矮凳上,把茶水递过来。 蒋翡没说话,接回来一饮而尽。茶味已经很淡了,水温也正合适,口腔中弥漫的铁锈味被冲了下去。 池渊顺势把茶杯接了过去,指尖相碰间,他突然开口: “你刚来京城那会,水土不服,高烧烧了一夜,就是我照看的你。你记不记得?” “当时世家子弟见状,没一个愿意和你住一起的。我也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要死了。太医也说没什么办法,只能靠你自己熬,但是我一想自己体质好,你大概也没那个能耐传染我,就给夫子说没事我愿意和你一个寝室,然后盯了你一整夜,生怕你出什么事。” 蒋翡一时失神。半晌,他苦笑一声,“我从小体质不好,每次长途车马后总要生次重病。那次烧得尤其厉害,真是多亏有你。” “那时,你的脸色也比现在好得多。”池渊低声说。 此话一出,蒋翡脸上的笑意——呈论虚情假意或有半分真心,悉数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池渊,想从他眼睛里扒出一星半点的情绪来,好让自己能够接住、应对。 池渊同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神色平静。 夕阳在此刻彻底西沉,太阳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余亮瞬间消散。夜色降临,池渊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蒋翡大抵是知道的——他想问的其实是蒋翡需不需要他来伸手拉他一把。 如同他们少时一般。 “天黑了,我把灯烧上。“他推开池渊,翻身下床。 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在背后传来。池渊也起身,幽幽道:“我今日在社仓旧址搜到了几颗牙。” 蒋翡脊背一僵,手下动作却没停,擦亮油灯,就着火光转过身,像是没听明白般又问了一遍:“牙?” “人牙。”池渊食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半张脸。“已经被烧黑烧裂了。 蒋翡蹙起眉,“你说有人被烧死了?” “不好说。”池渊道,“我已经把仓曹参军和几个别的涉案官员给押起来了。”他停顿一会儿,审视般紧盯他。 他知道池渊在试探。如果他乖乖上钩的话,此刻就该问仓曹招供了些什么了。 蒋翡心中冷笑,脸上作出关怀的样子来:“太草木皆兵也不好,指不定是小儿在附近玩耍掉了乳牙。若要羁押州府官员,你还是不要太冲动为好,省的被人参一本。” 池渊摇摇头。“牙是在粮仓里面发现的,仵作验了,是成年人的。 蒋翡沉默片刻,“你若是问我意见,我确实说不出一二。但若此案确为要案,我只能祝池御史能早日破解,还死者清白;再加上赈济灾民的功绩,更能在回京后讨得赏上加赏。” “我不想和官场诸事牵扯过多。还请你不要说与我听了。”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天黑了,我精神不济,恕不远送了。” 池渊试探归试探,但蒋翡同样知道无论他做何选择——继续探讨,岔开话题都无济于事。不管蒋翡说什么,池渊都会继续怀疑他。 不如避而不谈,还能立个前后如一的人设。 “仓曹参军的师爷下午来找你,见我在这便走了。”池渊扶着门框,好似刚想起此事一般回头看他,随意道,“你记得得空再找他来。” 蒋翡心瞬间沉下去,明白坏事了。他神色不显,只是淡淡应了声。 他望着池渊的背影慢慢渐远变小,如墨渍般融入黑夜中,室内彻底静了下来。 桌上油灯亮着,焰芯摇曳,光晕点点,与窗外攀上枝头的明月遥相辉映。蒋翡默默向外眺望良久,才俯下身,吹灭灯火,任凭黑暗把他周身笼罩起来。 第7章 第 7 章 将钱溢之当作一步要棋,可能从落子之初就做错了。 只是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况且蒋翡不觉得在当时情况下,能有更好的选择来拴住这名对他心怀绮念的师爷。 池渊前脚刚走,打听到消息的钱师爷便裹得像小厮一样混进拓南王府,看来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见蒋翡一面。 蒋翡敛眉听钱溢之解释,心里也渐渐清楚了——钱溢之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州兵民兵双管齐下,一套组合拳下来挑不出一点错漏。若说唯一的错处,就是蒋翡自己。 他太着急了。 他太想抓住手里的证据,结果步子迈得太急,直接迈进池渊视野里。 仓曹安插的民兵被池渊紧紧盯着,一点消息也传不出去,而等到池渊搜出牙齿之后,仓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羁押进府衙里。 钱溢之得到消息后想捞仓曹参军出来,结果连个衣服影也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 他接着马不停蹄地往王府赶,想见蒋翡一面,谁料池御史撂了手里活计,搬了把椅子往蒋二公子的院内一坐就是一下午,分明是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和钱溢之撞了个面对面。 ……摆明了就是冲他来的。 蒋翡紧咬牙关,目中一片阴冷。他第一次认识到池渊是个何等棘手的对手。他怎么也想不到池渊竟然会在并无实质证据的情况下把矛头指向他——甚至只指向了他。 他与仓曹参军的幕僚来往过密,足以让池渊对他的怀疑更重几分了。 蒋翡不觉得曾经两周似有若无的情分足以让池渊对他网开一面。 他垂眸思考许久,久到钱溢之愈发惶惶然,忍不住低声发问:“二公子,我家大人会不会把你供出去?” “他不可能说的。他攀咬我便是攀咬拓南王府,没人会信我一个没有一官半职的少爷能使唤动州官,仓曹参军再蠢,也不会引火烧身,与王府作对。” “那……我呢?”钱溢之面色苍白。 “你可曾建议你家大人私吞粮草,贪墨受贿?你可曾建议他罔顾灾民,毁尸灭迹?你可曾建议他……放火烧仓?” 见钱溢之连连摇头,蒋翡悠悠道:“这不就得了。他一手做下的孽,赖不得你。就算他要找个替罪羊,有的是同僚值得考虑,轮不到你这个幕僚。” “再说了……溢之兄,我说过,我们是自己人。”蒋翡望向他的眼睛,神色诚挚,蛊惑般低声道。“就算你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我也会尽我所能的保你。” 钱溢之目光触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蒋翡微不可见地往后缩了缩,眼中嫌恶一闪而过。 “溢之兄,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蒋翡站起身,见夜深了,便说道:“你快回去吧,注意不要让人看见了。”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办?”钱溢之面色忐忑,犹豫道。 “尽你幕僚的本分就好。你不需要再想法设法见我,接下来,我会想办法见你。”蒋翡笑吟吟道,声音既淡又轻,却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送走第二位客人,蒋翡就着月色,边思考边提起笔,草书几行: 混淆主次,阵前斩将;以权代法,程序失当;意气用事…… 不堪大用四个字如何也下不了笔。他久久没有再写,只是盯着乌黑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单论仅凭牙齿便擅自羁押负责仓储赈济大州府命官,此事可大可小。 若要咬着不放,足以参池渊三条罪名。 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搁下毛笔,把那张写满罪名的纸锁进抽屉深处。 接下来,怕是就算他真的硬要躲在幕后,也无人允许了。 翌日一早,蒋翡攥着抄了十遍的《孙子兵法》谋攻篇,跪在蒋如赫身前。 指间纸张被穿堂风吹的哗哗作响,蒋翡垂着头,直跪得膝盖阵痛,额前虚汗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让他觉得心火燥热的同时,还忍不住因天寒而微微颤抖起来。 “想明白了?”不知过了多久,蒋如赫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 “儿子从前愚钝,想不通‘上下同心’的道理,是觉得远水不解近渴,万事以燃眉之急为重。却只是借匹夫之勇,行僭越之实。如今出了差池,给外人可乘之机,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蒋翡低声说。 “你当真觉得做错了?”蒋如赫冷呵一声。 蒋翡一时摸不清蒋如赫是想听是还是否,略一迟疑间,父亲又开口说道: “你说的没错,万事以燃眉之急为重。但你须得看清,有些火,单凭你一人,非但无法扑灭,反而会引火烧身——届时火借风势,燎及的是整个王府。” “你若预判到这个方案的后果你无法独自承担,便记住一个字:拖。” “儿子受教。”蒋翡俯下身,恭敬道。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蒋如赫示意蒋翡起身,面色无喜无怒,语气仍是淡淡的,“你留下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一下吧。” 蒋翡等的就是这句话。 池渊已经把刀锋对准了他,他还能龟缩在府里,等着对方治自己罪吗? 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刻,就该掀了帘子,走到台前了。 按理说蒋翡该感到惊惶或焦虑的,但昨晚他久违地睡了个安稳觉。 朋友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得了。他痛恨再见到池渊施舍般向他伸来的手,痛恨必须推开他的事实,痛恨对方怜悯而失望的眼睛。 更痛恨没有勇气面对这些的自己。 与其如此,还不如下场硬碰硬来的痛快。 七年前他就能能在皇家书院里胜他一筹,如今也没有落他下风的理由。 蒋翡压住嘴角,行礼告退。一股近乎荒谬的轻松感冲淡经年累月的郁结气,在胸腔中弥漫开。 虽有破罐破摔之嫌,但终于能不管不顾地在阳光下与人交手……他除了畅快,别无他想。 - 陈三娘一家住在村尾,石头垒的矮房子里挤挨挨地住了六口人。 她前年在门槛外栽了一棵很矮的杏树,今年不过将将粗了一小圈,夏天时抽了新枝,嫩绿的叶片缀满树枝,煞是可爱。 在青杏压弯枝头时,陈三娘发现了虫咬的痕迹。如今想来大概是蝗灾的开端,但她当时只是皱了下眉,把布满虫眼的嫩叶和新梢随手折了去。 而后,大概一夜之间,蝗虫如飓风般席卷过境。 陈三娘一开门便看见了自己悉心栽培的杏树——青杏被啃咬的只剩果核,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仅剩几条残缺的叶脉连着枝桠,粗糙的树皮也被啃得伤痕累累。 庄稼全死了,杏树也死了。 陈三娘舍不得把养了几年的杏树拔了,便用绳子绕树打个结,把家养的大黄狗拴在这里。她家很快断了粮,六口人变成了四口人,大黄狗成了薄薄的一片。 蝗灾一日比一日重,陈三娘每次出门,都能看见数只蝗虫牢牢扒在狗的眼睛与口鼻,它徒劳地拍打这群飞虫,翻滚惨叫,妄想把它们扯烂或赶走。 自京官来地方赈济之后,情况才好转一些。 她家里领了粮,官老爷给男丁安排了活,丈夫去疏沟渠,儿子去垦荒地,每日回来都拎着几文钱,一兜米。 她远远见过那名少年京官,端得是姿容皎皎,一袭青色官服,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在她眼里便如同艳阳皓月般。 陈三娘对他千恩万谢也不为过,只是还会想,若是他能再来早一点……她望着门槛下歪着的一只虎头鞋,想起来自己生生饿死的孙子和母亲,还是抱着黄狗痛哭起来。 “大娘?” 模糊间陈三娘听见耳畔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喊。她擦擦泪,一抬头便看见一身熟悉的墨青官服,顿时脑子发蒙,两膝一软就要跪。 “池,池大善人!”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池渊扶着她的手臂,关切道:“大娘,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陈三娘讷讷地摇头,赶紧把狗往旁边一塞,局促地搓着手。 经她允许后,池渊的亲兵踏进门槛,在房子里简单翻看。 池渊则简单地对大娘提了几个问题,见大娘对赈灾结果甚是满意,他微蹙的眉头才稍微放松下来。 “大娘,你们家里几口人?”池渊翻开人口黄册,找到陈三娘一家,上面赫然写了四人姓名。 “四……四口。”陈三娘心悬到了嗓子眼,脸色也有点僵。 “一直都是四口吗?”池渊刚放松的眉又蹙起来。 “对,一直是。我和我老头,儿子,儿媳妇。就,就我们四个一块儿。” 她说完之后又要落泪,更觉得抬不起头。可县官面目可憎的威胁还在耳畔回响,她连实话都不敢对池善人讲。 京官总有回京的一天,可这些欺男霸女的县官却不会离开平知县。她不能得罪他们。 “那双鞋是怎么回事?”池渊指着门槛下的虎头鞋,目光犀利。 “那是邻家娃儿……来这里耍,落下的。”她结巴道。 “我刚刚去过你邻家,他们没小孩儿。” “我记错了,肯定是亲戚家的娃儿落下的。” 陈三娘知道自己不能认,只能胡编乱造。她话一出口,心里更是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池渊在心中叹口气,知道这户人家是攻不破了。 他不愿让百姓为难,便起身告辞。转身之际,却毫无预料地迎上一双冰雪般冷淡的眼睛。 “池御史。”蒋翡照旧行礼。秋风卷起他氅衣一角,他垂下眼,缓缓将这座破落石板房环视一周。 “走吧,别难为大娘了。”他停顿一瞬,“村里还有七十多户要访,要不要我们分头,效率反而高些。” 池渊心里蹦出几个大字:谁说要与你一起了? 蒋翡上前几步,看向死树旁那只瘦骨嶙峋的黄狗,突然道:“灶灰混水抹遍狗身,尤其是头脸处,可驱蝗,能令它少受些罪。” 陈三娘意外,没想到这位公子居然眼尖到看见狗身上扒着的蝗虫。她正欲道谢,却瞧见他腰间别着枚叮当作响的翡翠玉佩——上面赫然雕着一个笔锋遒劲的“蒋”。 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不识字,但明白这个符号代表棉州霸主,拓南王府。 而池渊此时也瞧见了这枚玉佩,他面色一沉,顿时明白了蒋翡这番表演的意味——他今日前来是为拓南王府,而非蒋二公子。 他是来给受灾百姓施压的! 池渊把指关节捏的咔哒作响,心中气急。却见蒋翡转向他,轻飘飘地、仿佛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一般,说道:“我们一起走访还是分头行动?你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