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蜗牛饲养手册》 第1章 第一场雨和零只蜗牛 常年干旱的县城,这一年的雨季却出了奇的漫长。 雨,连下了两个周。 朝云海坐在靠窗的位置,在起雾的玻璃上画圈,指尖微薄的温度,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玻璃烫出一个透明的圆疤,可不一会又被雨爬满了。 她看着圆圈在雨的围剿下,渐渐缩小了领地范围,直至湮灭,莫名的烦躁。 朝云海讨厌雨天,讨厌雨爬过皮肤,像是蜗牛缓慢蠕动,留下弯弯曲曲粘液似的水迹。 往年,雨总是姗姗来迟,又匆匆离去,朝云海只需要稍稍忍耐,这烦人的客人就会识趣地离开了。 可今年,事出反常,乖巧的雨得了疯病,死赖着,到处撒泼。 教室里,同学们二三成群,笔按得咔咔作响,指甲划过,黑板尖叫,闷热的空气给脖颈打了个看不见的死结,沉甸甸地勒在身上。人被种在温室里,也学植物进行蒸腾作用,额头浸出密密的汗,白炽灯下,亮晶晶的。 朝云海感到窒息,雨腥味,汗味,混杂在一起,每呼吸一次,就像被逼着咽下腥臭的血,还要装成虔诚的教徒,跪谢上帝又一次赐予生命的琼浆。 她随意翻开了一本书,惨白的光线投到书页上,留下一片灰色的阴影,一张空隙松散的网,字在里面乱爬。 朝云海额头青筋直跳,硬着头皮看,字爬得更加猖狂。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草莓味的阿尔卑斯,撕来开包装,含进嘴里,腻人的甜在舌尖炸开。 “我的天,这雨神经病吧,把老娘当菜浇呢,还不给施肥!”庞雅大大咧咧盘腿坐在课桌上,嘴里不干不净,嚼着脏字,“就这样,也不会放假”,孙婷看着她,敷衍地应和,没骨头地瘫在座位上,拎着书,稍加外力,书的封页就如昆虫翅膀般轻轻颤动。 “云海,你放学打算什么,小婷家新买了游戏机,要不要一起去?”庞雅从桌子上跳下来,笑嘻嘻地把手搭在朝云海的肩上。 朝云海头都没回,随意地摆了摆手。庞雅一向没心没肺,而孙婷则相反,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性子,她知道朝云海现在不出意外,心情应该很糟糕。 她向前几步走到庞雅身边,轻轻拍掉庞雅搭在朝云海肩上的手。 “小婷,你干什么?”庞雅疑惑地回头。 “小雅,你没看到云海现在正烦着呢。”孙婷摊开手,一脸无辜。 庞雅这才反应过来,怪她,忘记了云海一到雨天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她也算自讨没趣了。 “下次再叫你,好不好?”庞雅灿灿地摸了摸鼻子。 朝云海轻轻地嗯了一声。 熬过了如坐针毡的几个小时,下课铃大赦天下,朝云海刑满释放了。 到了校门口,打了出租车,朝云海静静地看着窗外,人来来往往,一部黑色胶底的纪录片,她默数车的数量,细分着他们在雨里的颜色,想象着,阳光照射下,又是什么情形,黑的,白的,灰的,思绪稍作停顿,也可能是白的,雨水摧枯烂朽,车群泥泞的窗户上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泥石流。 毫无新意的角色,一成不变的场景,朝云海感到无趣,又移开了视线。 “小姑娘,你可以在这下车吗,前面整条路赌了,可能要费很长时间,车费给一半算了。”司机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他看着朝云海,脸上还带着歉意的笑。 “可以。”朝云海回答的简短,整条路确实堵了,呆在车上就是在浪费时间,索性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一下车,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朝云海皱了皱眉,回家常走的大路被人占满了,挤过去估计很困难,思虑再三,她决定绕一条小路回家。 这条小路是条土路,向来人迹罕至,雨夜里,更是泥泞,打着手电筒,朝云海在其间匆匆穿行。 突然,前面拐弯处,传来了一阵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她停下脚步,关掉了手电。 李小余麻木地看着地面,刘佳翻着她的书包,“妈的,你最近不是在打工吗,怎么一分钱都没有,又被你那赌狗爹搞走了?”话罢,书包落了地,砸进了泥水里,溅起了水花,李小余的裤腿爬满了泥点。 过了好久,她才缓缓蹲了下去,默默拿起书包背上。 “哑巴了,大学霸?”牛敏看着李小余一言不发,踹了一脚她的膝盖,李小余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了身子,一言不发。 牛敏看着她这副窝囊的样子就来气,抬起手,李小余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屠刀落下。 今天真是倒霉,被抓到了,但没关系,忍忍就好了,马上就结束了,她向来擅长安慰自己。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屠刀没有落下,她疑惑地睁开眼,牛敏和刘佳躺在地上,抱着腹部呻吟。 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绕过了她们,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跑出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属于城市商铺的霓虹灯打在她的脸上,她才如梦初醒。 面前的人高挑瘦削,脸色苍白,右眼下两颗红痣,像是吸干了她所有的精血,李小余无端想起了奶奶老式镜子后粘贴的聊斋志异里的骷髅艳鬼。 手掌相和的位置隐隐有热度传来,阴森森的鬼,却有一只来自人间的,温热的手。 “我先走了。”朝云海松开了手,转身离开。 李小余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随着人的离开,热度似乎也被带走了。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朝云海头都没回。 “你的同学。” 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朝云海很快就抛到脑后,到家了,空荡荡的,没人,她打开冰箱,里面还有昨天的剩饭,热了一下,打算草草对付几口就睡觉。 “叮叮”,手机响了,朝云海打开,瞟了一眼。 她妈刚刚发了新的朋友圈。 一张照片,弟弟坐在妈妈和爸爸中间,三个人对着镜头比耶,每个人都带着笑脸,透过照片似乎还能感受到欢快的气息。 [儿子得了进步奖,来他喜欢的餐厅庆祝一下,祝我们一家以后和和美美!] 黑色的字,鲜红地刺目,朝云海看着心烦,反扣了手机。 “咚”一声,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 “满天的雨在哭”,斟酌了片刻,李小余才写下了这几个字,笔尖划过,字在倾诉,“蜗牛也在哭,它又被几只讨厌的鼻涕虫围住了,每一次蜗牛在外面采集了甜美的浆果,它们就会抢走蜗牛的浆果,蜗牛又打不过它们,只能看着它们把浆果拿走,运气不好的话,它们还会拿石头在蜗牛的壳上画难看的圆圈”,笔踉跄了一下,稍作停顿,“这时,一只漂亮的螳螂出现了,它有着锋利的足,矫健的身躯,一下就把鼻涕虫打跑了,小蜗牛第一次见这么厉害的昆虫,看痴了,可是螳螂马上就要离开了,小蜗牛急急忙忙追过去,‘螳螂螳螂,你叫什么名字?’,螳螂没有回头,蜗牛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难过地哭,很久以后,抬头,才发现螳螂就站在它的面前,它听见螳螂说:‘后会有期。’” “小余,你的书包怎么回事?”奶奶在叫她。 “奶奶没事,路上摔了一跤。” 李小余合上笔记本。 第2章 第二场雨和零只蜗牛 天空被人填充了混着碳灰的棉絮,朝云海看着它,想起冬日下雪后被人糟蹋的雪地。 阴云密布,但没下雨。 路上全是水坑,她小心地避开,马戏团走钢丝一样凶险,好几次都险些跌下线的边缘,到了教室,早自习还没上。 教室像一盒被打翻的粉笔,乱糟糟的。 “救星来了,云海,数学作业!”每天的课前保留节目,不出朝云海所料,庞雅又没写数学。“雅姐,作业吃百家饭长大的?”孙婷笑嘻嘻地勾着庞雅的头发,“百家饭也是饭。”庞雅头都没抬,依旧奋笔疾书。 孙婷感到有些无趣,耸了耸肩,“偷袭!”庞雅突然把头发丝塞进孙婷的衣领里,孙婷怕痒,打了个激灵,双方又闹做一团。 朝云海看着面前这对幼稚鬼胡闹,颇有些无奈。 “老规矩。”朝云海把作业放在了庞雅桌子上 “明白。”庞雅从孙婷的“攻击”里,脱出身来,敬了个有些俏皮的军礼,还做了个鬼脸。“选择题选抄,大题挑着抄,剩下我不会。” 庞雅的话把孙婷逗笑了,她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身,“你笑什么?”庞雅一脸疑惑地询问。 孙婷刚打算回应,庞雅趁其不备,又偷偷摸摸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一招漂亮的声东击西,孙婷睁大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中计了。 朝云海看了看表,觉得有必要打断她们一下。 “离上课就五分钟了,小雅你抄的完吗?” 淡淡的声音响起,却像地狱的鬼差来索命了,庞雅打了个寒颤。 她义正言辞地推开了孙婷,“不闹了,再闹就没有明天了,老师不会放过我的。”话罢,又和作业上了擂台。 即使庞雅有千个不肯万个不愿,上课铃还是响了,她夸张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安全着陆”,作业卡点回到了朝云海手上。 “噔噔”,高跟鞋叩击地面,整个教室按下了静音键,几乎同时,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同学们,上课。”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谢老师来了。 “起立。” “老师好。” 起立鞠躬坐下一气呵成,谢老师是班主任,带语文,最近是文言文专题,朝云海百无聊赖地看着满页的之乎者也,一群老头围着她念经,念得她头疼。 几桌之隔的李小余小心翼翼地看着朝云海,渐渐出了神,带着些自己都没查觉的热切,她回头了,李小余瞬间低下了头。 朝云海感到如芒在背,有人在看她,热切到她无法忽视。 她回头,目光消失,听课的听课,睡觉的睡觉,说话的说话,互不打扰,十分和谐。 李小余的心脏在血液里乱蹦,兔子即将葬身狼腹,咚咚,咚咚,咚咚,在死亡的逼迫下,急促地快要撕破胸膛,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下课了。 “云海,李小余在看了你。”孙婷神神秘秘地来到朝云海的位置,凑到她的耳朵跟前,小声地问:“你和她有交集吗?” 孙婷一向上课喜欢走神,无聊的时候就四处乱看,今天,她可发现个好玩的,李小余在偷看朝云海,甚至说的上是明目张胆。 李小余在班里算半个透明人,不参加任何班级活动,一心读着她的圣贤书,独来独往,沉默寡言,除了成绩不错,没有任何记忆点,这样的人偷看了云海一节课。 有意思。 朝云海可不知道孙婷在想什么,看来自己没猜错,果然是李小余。 看着孙婷好奇的眼神,朝云海刚打算原盘托出,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圈:“昨天,她遇到点麻烦,我顺手帮了她一把。” 庞雅看她们凑到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自己落单了,急急忙忙冲过去,插在她俩中间:“说什么,说什么,有什么八卦吗,给我也听听!” “你凑近点,我小声告诉你。”孙婷朝庞雅招了招手,笑得狡黠。 庞雅好奇地凑了过去。 “你猜!” “告诉我嘛,小婷你最好了。” “好吧,不逗你了。” 庞雅又凑了过去。 “不告诉你。” 事实证明,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庞雅会,因为她根本没发现那是同一条河。 朝云海不再关心她们谈论的话题,视线开始飘散,缓缓落到了李小余的身上,她在看下节课的课本,微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眼,朝云海看不真切,任由周围的人熙熙攘攘,李小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座陷落在文明群落里的孤岛,朝云海无端想到了这个比喻。 李小余抬起了头,刚好撞上朝云海的视线,黑漆漆的瞳孔,像是不知深浅的海面,朝云海在看她,李小余低下了头,带着一丝慌乱。 这座孤岛海滩上觅食的海鸥群受了惊,四散着逃窜。 朝云海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似乎什么都没查觉,斜靠在桌子上,随手拿起了自己的雨伞,向上一抛,雨伞转了几圈,又落回手面,再向上一抛,雨伞打开了。 朝云海撑着它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又飘起了小雨,细细密密地敷在人的脸上,一层水的薄膜,说是小雨,也不太准确,更像是清晨起的雾,不过会流动而已。 平时朝云海都是自己回家,孙婷和庞雅的家在一条街,她家在相反的方向,索性就分开走了,但今天比较特殊,后面跟了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只不过客人还没发现主人已经查觉到她的存在了。 李小余一放学就悄悄跟在朝云海后面,雨幕里拉开一段距离,即可以看到后者身影,又不会被查觉的距离,她们的轨迹几乎完全重合,踏过同一块砖,踩过同一个水坑的边缘,前者引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后者就续上了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雨渐渐大了。 突然,朝云海停下了脚步,转了身。 “有事吗?” 很冷淡的声音,平地起惊雷,“轰”一声,李小余整个人炸开了,指甲陷入肉里,都顾不上疼。 她,发现了? 透过层层雨幕,朝云海静静地看着李小余,她没带伞。 等了许久,李小余都没有应答,只是石头一样矗在雨里。 “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 李小余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那个,我可以跟着你吗?”她紧攥着自己洗的发白的校服衣角,坎坷不安地说,“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我会离得很远的!” 看着李小余湿漉漉的样子,朝云海缓缓开口:“你已经打扰到我了。” 被拒绝了。 李小余早就知道一定会是这个结局,可还是感觉到羞愧顺着脊背向上爬,每爬一步,脊椎就不堪重负般,矮下一节,阴冷潮湿的雨里,她的脸是烫的。 牙关在颤抖,她几乎倾尽全力才从肺腑里逼出几个字:“对不起,谢谢你昨天帮我。” 朝云海也不回应,只是看着她,良久才转过了身,走了。 身体一点点沉入了被雨润湿,似乎变得松软的水泥路,慢慢浸过她大腿,腹部,胸腔,直至淹没她的头颅。 不在海里,李小余却觉得有些窒息。 “不跟上吗?” 耳鸣就算了,雨把脑子都泡出臆想了,李小余暗暗自嘲。 真是完蛋了。 “你再不跟上,我就走了。” 她答应了? 神经被拉长,思维变得迟缓,完整的一句话在大脑里被拆分成字,笔画,直到李小余真正确认了它的含义。 朝云海答应了。 她慌张地追了上去,又在距离朝云海一米的时候停住,不能往前了,这是她们约定好的。 朝云海在前面走,李小余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条瘦弱的尾巴。 “你不是没带伞吗,离我那么远?”朝云海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复杂的情绪。 她是傻吗,有雨不知道躲。 李小余唯唯诺诺地“哦”了一声,也藏进了伞里,伞不是很大,幸好朝云海和李小余都是偏瘦的体型,刚好可以遮住她们。 伞做的舟,载着她们在雨海上航行,冰冷的海面上身边的人散发着热度。 “你被人霸凌这事,不告诉家长或者老师吗? “……”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 沉默有时候代表着无法启齿的难言之隐,朝云海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刨根问底戳别人痛处的习惯,索性就闭了嘴。 接下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 “我再拐几个弯就到了,谢谢你,我明天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李小余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了一颗虎牙。 “你随意。” 看着她整个人变得有些暗淡,朝云海又补了句:“回见”。 第3章 第三场雨和零只蜗牛 日子就这么过,雨季还是没走,不过偶尔太阳会挑喜欢的几天露脸。 人与人的相熟是件很神奇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距离就近了。 某个雨天,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车在身后咆哮,李小余吓了一跳,拉着朝云海就往旁边躲,车过了,她们继续走,过了好久,李小余才发现自己挽着朝云海的胳膊,她有些慌张地看向朝云海,朝云海依旧目视前方,似乎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也不在意,李小余暗自松了一口气,又生了些隐秘的欣喜。 她们靠的好近。 第二天,李小余又故技重施,悄悄挽上了朝云海的胳膊,她小心翼翼地观察朝云海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平淡无波,没有嫌弃,也没有甩掉她的手,自己可以挽着她。 她好像在朝云海这获得了点小小的特权。 接下来,似乎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李小余悄悄地试探,蜗牛伸出了新生的触角,先是最笼统的问候,后来一步步靠近,一些天南海北的胡话,一点鸡毛蒜皮的杂事,朝云海大多时候在听,偶尔给出些简单的回应。 “到了。”朝云海说。 想的太出神,什么时候到了都不知道,李小余恋恋不舍地抽出胳膊:“我先走了,放学见。”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还踉跄了几步。 朝云海看着她的背影一圈一圈缩小,才向校门口走去,她第一次和李小余一起上学,走到倒数第二个拐角的时候,李小余突然郑重地对她说:“我们分开吧,刘佳和牛敏也在附近上学,我不想她们发现那天是你。”朝云海表示无所谓,李小余却一直坚持,看着李小余执拗的眼神,朝云海最后只能说了句:“好吧”。 “云海,这便利贴谁的?”庞雅像往常一样抄着朝云海的作业,里面夹了张便利贴,清秀的字迹,不是出自朝云海之手,她的字要更凌厉些。 看到这张便利贴,朝云海才想起来,有天,李小余扭扭捏捏地问她可以做些什么吗,一直麻烦朝云海,朝云海想了想,李小余成绩不错,就随手勾了几道数学题给她,要她写一下解题步骤,第二天还回来的书上粘满了便利贴,全是老师上课讲过了的重点和例题,看来有一张偷溜到了作业本里。 朝云海拿过便利贴,粘回课本上“李小余。” 庞雅瞪大了眼睛,坐在旁边的孙婷本来在假寐,也抬起头,一脸震惊。 她们向前一看,朝云海书上密密麻麻的,铺满了便利贴,几乎看不见印刷的字体。 “你们关系这么好吗?”几乎异口同声。 见鬼了,这可不是一般关系能做到的。 两个人在学校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搭理,说她们有关系,还不如说庞雅这辈子最喜欢数学。 孙婷知道李小余偷看过朝云海,也知道朝云海帮过李小余,可后来两个人在班级里也没什么交集,举止也正常,估计顶天也就是个点头之交,她就没多上心了,当然,这种状况仅仅维持到看到这本书前 真是怪了。 庞雅则完全在状况外,还沉浸在我是谁,我在哪的思维混乱中。 你冷淡的朋友和班里的透明人毫无交集,突然有一天,你发现她俩私下交往甚密,真是刑天挠痒痒——摸不着头脑。 “停。” 朝云海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庞雅和孙婷闭了嘴,环顾四周,已经有人朝她们投来打量的眼神了。 “我最近和她一起回家。”朝云海道。 怪了,更怪了。 庞雅和孙婷面面相觑。 李小余在繁重的课业里抽出些心神,打算悄悄移一下视线,就一下,她已经很多天没在上课的时候看朝云海了,不会有人注意的。 事与愿违,她微微偏移了视线,就发现朝云海后面那两个女生正在看她,其中一个还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李小余:。 李小余:? 刚下课,庞雅和孙婷就转移了阵地,她们围在李小余的桌前。 李小余正在写题,突然,天就黑了,她抬头一看,有人挡在她面前。 “……” 她们静静对视着,李小余低下了头。 庞雅先忍不住破了功,她嬉皮笑脸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庞雅,我来看田螺姑娘。” 李小余没回应,只是警惕地把身子往凳子里缩了缩。 看着李小余的举动,孙婷扯了一下庞雅的衣服,“别听她胡说,数学书上的题我们抄云海的,她说你写的,我们来谢谢你,没你,我们俩就完蛋了。 还有,你好,我是孙婷。” 是刚才那个冲她眨眼的女生。 李小余还是没说话,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眉目,有些阴沉,孙婷看不清她的神情。 这人,有意思,真不知道她和云海怎么熟起来的,孙婷心里暗暗称奇。 朝云海有下课出去透气的习惯,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庞雅和孙婷围着李小余。 李小余窘迫地低着头,紧攥着袖口,她在紧张,朝云海想。 李小余紧张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抓紧身边的东西,她们回家的时候,每次经过黑漆漆的巷口,李小余都会害怕,即使她不说。 第一天朝云海就发现了,经过某些路段的时候,李小余会悄悄地离她近一点,近到她能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 平心而论,朝云海并不喜欢别人碰她,所以李小余第一次挽她胳膊,她僵硬了片刻,打算抽出手臂,可她胳膊处的布料在向李小余的方向收紧,最终,她也没动,默认了李小余可以挽着她的事实 “别逗她了。”朝云海走过来,靠在李小余的桌子前沿,隔断了庞孙二人望向李小余的目光,“她有点害羞。” 看到朝云海来了,李小余才稍稍舒缓了紧绷的身体,除了朝云海,她已经很多年没跟同龄人有过正常的交流。 庞雅和孙婷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李小余没听到,她放空了大脑,看着朝云海搭在她桌子上的右手出神,无名指和中指间有一颗小小的痣,浅色的。 鬼使神差,她用指尖轻轻触了一下。 朝云海的手蜷缩起来,李小余注意到朝云海的手蜷缩前似乎颤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烫,慌忙地收回了手,头又往下埋了一点。 一切在隐秘中发生,除了当事人,没人查觉。 今天又发生了件大事,对于学生来说。 语文课过半的时候,谢老师宣布了要成立学习互助小组的消息,言下之意是要换位置,除了个别积怨已深的心中暗喜,全班上下几乎一片哗然。 如果说地球是个大的生物圈,那班级也可以说是个小的生物系统,各种各样的生物被“自然选择”这只大手投放到不同的生态瓶里,彼此磨合,经过了一年的驯化,整个系统终于趋于稳定,学习的,追星的,上网的,都偏安一隅。 而重新调整位置,不亚于天地开盘辟古,开盘和辟谷都是完蛋,虽然最后大部分学生无论自愿或者被迫都会适应,但也不影响他们现在唉声载道。 一下课,整个班就闹起来了,庞雅和孙婷抱在一起,庞雅拍了拍孙婷的后背“婷子,我不想离开你。” 孙婷回拍了几下,又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我们这对牛娘织女分开了怎么办?” 庞雅环顾教室一周,得出了个结论,她郑重地把手搭在孙婷肩上“我刚数了,把教室按对角线折起来的,从门口到垃圾桶一共七个座位。” 她顿了一下,才又缓缓说道:“如果我们不幸地被分到这两个最远的位置,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看着庞雅故弄玄虚,孙婷抱臂看着她“会发生什么?” 庞雅摆了个“6”的手势“牛郎织女之间只隔一条银河,我们之间有六条,鹊桥相会,我们也只能六年见一面。” 孙婷已经习惯了庞雅满嘴跑火车,对此不可置否“没关系,六年就六年,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和别的同学相比,朝云海的反应可以说是很平静,她算局外人,自从上学期同桌张欣转到外地以后,她隔壁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一直没人补上,换不换位置,也就无关紧要了。 换位置吗? 李小余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不小心戳破了纸,墨水晕染出一潭黑池。 夜晚的天被墨染过,一毫难求的好墨,李小余看着窗外。 希望明天是个好天。 她坐在饭桌前,白炽灯光惨白,沉沉地压在人身上。 李小余翻开笔记本。 “蜗牛又找到螳螂了,她住在离蜗牛家几棵树的草丛里,蜗牛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动物,否则怎么会心想事成呢,螳螂开心地招待了她,就像是她们从上上辈子开始就是好朋友,只不过蜗牛太笨了,这辈子迷路了,现在才找到螳螂。 螳螂的隔壁还有邻居,一只火红的狐狸和一匹白色的独角兽,她们在蜗牛找到螳螂之前就已经是螳螂的好朋友了。 狐狸有柔顺的皮毛,独角兽有锋利的角。可蜗牛有什么呢? 有什么呢? ” 李小余隐了主语,画了个问号。 第4章 第四场雨和零只蜗牛 早晨,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朝云海和李小余在其中穿梭,一切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李小余很反常,朝云海想。 平常一见到她,李小余会暂时失去人类的身份,变成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稀奇古怪的话一筐筐往出倒,有时朝云海都招架不住,可今天李小余静悄悄的。 稀奇。 她们一起走后,朝云海的耳根从没这么清静过,李小余真的安静了,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发生什么了吗?”朝云海斟酌着开口。 “你猜。”李小余回。 一句堪称万能的废话。 朝云海闭了嘴,没了下文。 一阵沉默。 李小余看朝云海真的不问了,反而有些慌了神,哑巴也装不了,她晃了晃朝云海的胳膊。 “你再猜猜吗?” “我不猜。” 李小余转头细细端详朝云海,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她有些泄气。 “好吧,不猜就不猜,你上课就知道了。” 隔了好久,朝云海才听到李小余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 第一节课,惯例是语文。 “我把座位排好了,同学们仔细听,位置下课换。”谢老师拿粉笔敲了敲下黑板,转身扫一圈,确认了大部分学生都在听,才翻开座位表。 朝云海似有所感,抬起眼皮看向李小余的方向。 窗外出了太阳,雾散了,李小余在看书,不知道看到什么,挠了挠头发,抿起了唇,显得很苦恼,细碎的光敷在她的脸上,森白色调的人被上了一层暖色,荡出一圈光晕,她的身影朦胧到有些失真。 手中的笔转了几圈,在空中画了个标准漂亮的圆,朝云海装作若无其事,偏移了视线,看向窗外。 今天倒是个难得的好天。 她看着久别的蓝天。 谢老师照着名单念,名字过的很快,朝云海稍一恍神,就过了两组。 “李小余到朝云海旁边,庞雅和孙婷往前坐,你们四个是第3组,李小余是组长。” 听到自己的名字,朝云海回了神。 有人在戳她的后背,她向后侧身,就看到庞雅和孙婷正冲她挤眉弄眼,还一人比了个“v ”,凑了个“w”。 朝云海:“……” “嘶” 书被撕下了一个小角,李小余想的出神,什么时候攥紧书页都不知道,等到反应过来,这张可怜的纸已经被她迫害至残,跟年逾古稀的老人一样萎缩了。 书页爬满了皱纹,李小余有些茫然。 朝云海反应太平淡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昨天兴奋到几乎没睡,一想到要和朝云海成为同桌,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们会成为这个班级里距离彼此最近的人。,李小余对自己说。 虽然早上,她没从朝云海那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她还是期待朝云海的反应。 她静静等待着,直到朝云海看向她。 李小余就知道朝云海已经猜到了。 不知是出于少女的故作矜持,还是出于想小小报复一下朝云海早上冷淡回应的小心思,她装作被课本勾了神魂,在上面认真勾画着。 镇静的表皮下,“咚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渐渐地,潮水漫过,冷却了她失衡的体温,朝云海看起来太平静了,出人意料的平静,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为这件事彻夜难眠,投石下井,只有她这口死井泛起波澜。 蜻蜓点水般,朝云海看向她,又轻轻掠过。 朝云海不高兴吗? 都怪她擅作主张没经过朝云海同意,就找老师调换了位置,李小余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惶恐。 这时,朝云海再次看向她,李小余暂时从繁杂的情绪里挣脱,回以注视。 然后,她看见朝云海笑了一下,潮水退了,李小余又回到了岸上。 朝云海看着李小余呆滞地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勾起了嘴角。 有点傻,她想。 临近下课,学生按捺不住地躁动,谢老师扶了下眼镜,也没有阻止。 1 2 3 大家在心里默数。 下课铃响了。 书乱七八糟地塞进包里,个别恋旧的带着桌椅一起搬家,“唉,你把书碰掉了!”“对不起啊。”“拖家带口”的男同学急忙捡起地上四散的课本,弯腰撞到了桌子,又是一阵丁零当啷,教室忙的像准备酒席的后厨,锅碗瓢盆碰撞乱响,学生们彼此推搡。 一阵“跋山涉水”,李小余终于从挤的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里穿出来,她放下书包,拉开板凳,坐在朝云海的旁边。 朝云海正在空白的纸上画圈,一圈套着一圈,是同心圆。 不知道为什么,李小余有些局促,明明每天都一起走,而成为朝云海的同桌也是她期待已久的事,可真的坐在这,她语言系统突然就瘫痪了,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在心里做了会儿康复训练,李小余斟酌着开口:“你的蜗牛画的不错。” 天,我在说什么。 “谢谢。”话罢,朝云海随手画了个顺时针的螺旋。 又是一阵沉默,朝云海继续画同心圆,李小余的视线随着一圈一圈的圆旋转,画到第13个时,她决定打破尴尬的氛围,搜肠刮肚一番,终于找到一句开场词。 “你好,我叫李小余。” 旁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朝云海停下了笔,转头诧异地看了李小余一眼。 这又是哪一出? 李小余看得懂她的疑惑,彻底闭了嘴,翻开习题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笔在纸上划过,写着写着,拐了个弯,画了个圆。 “……” 良久,在她以为她们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一张对折的小纸片悄悄越了楚河汉界。 李小余打开它,一行凌厉的字。 “你好,我叫朝云海。” 下课时间转瞬即逝,还是语文课,谢老师从上节课断开的位置开始讲,“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她一边讲一边观察班里同学的状态,刘亮在听,白依依在听…… 庞雅眼睛又闭上了。 “庞雅,这道题的答案在书上,你起来给大家念一下。” 庞雅半睡半醒,她尚在庄周的宴会里,还有些醉酒的迷离。 “庞雅。” 谢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庞雅彻底醒酒了。 “江湖救急!”她急忙给孙婷使眼色。 孙婷收到了庞雅的求救信号,把书立起来。 庞雅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微微侧了下头,展示在她眼前的是崭新到一字未写的书页。 庞雅:“?” 你这篇课文是原皮的? 孙婷无辜地眨下眼睛,她实在是爱莫能助,她只是没睡,又不是听了。 庞雅见状,当机立断,踹了一下朝云海的板凳,朝云海纹丝不动,只是缓缓翻动课本,然后翻到了一篇猴年马月就讲过的课文。 庞雅:“……”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也顾不上什么了,不死心地又往前探头。 经过一番不懈的努力, 终于, 朝云海翻到了目录。 庞雅:“。” 看来死马当活马医,还是有悖自然规律。 讲台上的谢老师看着庞雅木头一样立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庞雅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只能尴尬地笑一下。 得了,没一个有用的,看来明天的太阳见不到我了。 对于没听的人,这道题的答案藏在犄角旮旯,难找,但对于李小余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看着朝云海和孙婷忙了半天,连倒忙都没帮上,她绞紧了笔,深吐一口气,做了个对她而言有些艰难的决定,在书上勾了几行,把书推到中间,用笔戳了一下朝云海。 朝云海心领神会,向旁侧身,给庞雅让出一条道。 庞雅也上道,飞速扫了几眼,在自己课本上锁了行,一股脑地念了下去。 “请坐,下次注意点。”谢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庞雅一眼,挥手让她坐下。 死里逃生。 直到坐下,庞雅才有劫后余生的实感,她对李小余投以感激的目光。 这些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谢老师的眼睛,她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对这些小把戏一清二楚,毕竟她也用过,她的目的只是叫醒庞雅,无意为难,那既然庞雅醒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同学们看一下课后第一题,这是道思考题,给大家五分钟想一想,时间到了,举手回答。”谢老师走下讲台,拿着课本,在过道转,经过李小余位置,放缓了脚步。 说实话,李小余主动过来找她要求换位置的时候,她很诧异。 李小余这姑娘怎么说呢,很特殊。 课堂上严肃,这是工作需要,私下,抛开老师的身份,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同学们有事没事都喜欢找她聊天,年纪小,生活的范围也小,苦恼围着自己的小生活打转,无奈古文背不会,嫌食堂饭难吃,还有闹了矛盾,两个人一起过来找她,要求把他们调开,七嘴八舌地吐槽,她听了半天,才明白,换位置是假,找判官是真,真是小孩啊,她不禁哑然失笑。 也是在这样一场偶然的谈话中,她注意到了李小余,有一天,学生找她问题,话题自然打开,顺势和他聊了聊,她无意中想起李小余是他后桌,心血来潮提了一句。 “我不是很了解她,她……有点孤僻,完全不跟人交流,我……”他是这么说的,她有些诧异,这个学生在班里人缘很好,好到和谁都能聊上几句,包括上课,她对此颇为头疼,这样的人,都说李小余孤僻,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她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家庭登记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李小余的档案,成绩优异,单亲,跟父亲,还申请了贫困生补助。 又通过学生们的只叶片语和自己的实际观察,她慢慢拼凑出了李小余在学校的活动轨迹,独来独往,要么埋头做题,要么就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 这不正常,特别是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来说。 她私下也去找过李小余,她问什么,李小余回什么,但大多一听就是搪塞的话,这小孩心防很重,一颗冰球,忍着冷捧起,又会融化,滑溜溜的,拿不住手,她在心里难免叹息。 她是个心软的人,很难不对这样的孩子起恻隐之心,但她只是个老师,能做的有限,只能在学业上多关照关照她。 所以,李小余找她的时候,除了诧异之外,她也由衷地为她开心,无论如何,李小余走出了冷清的角落,也有了自己交好的人。 不知道谁的板凳“嗞”了一声,打断了谢老师的思绪。 她刚回神,就看到庞雅从孙婷的桌子里掏出了一踏A4纸,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折了几下,又揉成一团,报废几张后,妥协般,拿起笔,写了几行,然后袖口里拽出了串棒棒糖,撕下一根,拿刚才那张纸包住,卷起来,传给了孙婷,孙婷顺势接过,放在窗台上,手指一弹,朝云海成功拦截,取下递给李小余。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看的她是叹为观止。 李小余接过纸卷,还有点茫然,她竖着拿的,棒棒糖狡猾地从底部溜出,咣当一声,跳到了书上。 “庞雅给的,她说谢谢你。”看着李小余疑惑的表情,朝云海解释道。 棒棒糖好像发烧了,拿在手里,李小余的手心在发烫。 谢老师默默注视这一切,良久,她移开了视线。 算了,这次就放过她们。 每次放学,天都到将晚之际,白日沉默的路灯暂时开口说话,光充当它的语言。 “我走了。”朝云海书包斜挎在一侧肩上,向李小余挥手。 随着她的离开,路灯投在她身上的光一寸寸褪去,世界上最小的晨昏更替。 “等等。”李小余喊住了她。 朝云海停下了,转身看着李小余。 李小余走到她面前,轻轻抱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 “谢谢。” 语尽,就跑开了,踉跄了一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空留朝云海站在原地。 她怀疑李小余是鱼变的,她们之间有物种隔阂。 否则她为什么有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