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官,我混着混着就认真了》 第1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青溪县的水是活的。 自西向东穿城而过的溪流,像条碧绿的绸带,把两岸的白墙黑瓦、石桥木栈都浸得湿润。水汽漫过两岸的绿草,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水汽裹着的草香。 县衙大堂却没这份温润。 青砖地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尘土,阳光从雕花木窗斜斜切进来,在公案上投下块亮斑。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林昭微端坐在公案后,一身藏青色的县丞官袍穿得周正,只是领口略松,露出了点素色衬里。这是她私下改的,原袍领口勒得紧,总想起祖母说的“官场枷锁”。 堂下跪着两个汉子。 左边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腰间还别着把剔骨刀。右边的则瘦得像根豆芽菜,青布衫洗得发白。 像话本子里的胖瘦和尚。 林昭微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又想起不合时宜,赶紧用咳嗽掩去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 “大人!” “胖和尚”抢先开了腔,嗓门比他剁排骨还响,“这姓李的不讲理!我家猪圈挨着他菜地,他非要说是我占了他三尺地,还敢拔我家猪圈的篱笆!那篱笆桩子,可是我特意从山里砍的硬木!” “瘦和尚”吓得脸都白了,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豆荚,“不是的大人!那地是我爹传下来的,地界石在那儿呢!是张屠户上个月扩猪圈,硬生生把石头往我这边挪了三尺!” 旁边侍立的小吏春桃偷偷撇嘴。她土生土长在青溪,青溪县谁不知道,张屠户是城东王乡绅的表亲,仗着这层关系,平日里强买强卖是常事,李三田这老实人,八成是被欺负惨了才敢来告官。 林昭微转着手里的惊堂木,“你说他拔你篱笆?拔了多少?” “足足三尺!” 张屠户梗着脖子,“我那篱笆是新扎的,损失惨重得很!” 又问李三田,“你说他挪了地界石?可有证据?” 李三田慌忙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家地契,请大人过目!上面写着东边到老槐树……” “哼,地契能当饭吃?”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林昭微终于把惊堂木往案上一放,不轻不重,却恰好让两人闭了嘴。 “本官宣判。”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清凌凌的穿透力,“张屠户,你猪圈篱笆损失,着李三田赔你五十文钱。” 李三田脸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被林昭微一个眼神按住。 “李三田”,她停顿了下,食指漫不经意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你说地界石被挪,张屠户也认了是扩猪圈时动的。念在邻里街坊,不必深究,就依现在的地界,各退一尺,往后各自安好。” 张屠户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占了便宜,随即眉开眼笑,“谢大人!大人英明!” 李三田嘴唇翕动半天,终是憋出句 “谢大人”,声音比蚊子还小。揣着油纸包的手却攥得更紧了。那油纸包里露出了麦秸秆。 想来是刚收的新麦,原是打算来求情时当个见面礼的。 啧,让人有点难过了。 “退堂。” 林昭微起身,官袍下摆扫过公案,带起些微尘土,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春桃跟着她往后堂走,忍不住嘀咕,“大人,那李三田分明是受害者。” 林昭微脚步没停,“五十文可不够赔半丈新篱笆。各让一尺地,可比他被张屠户白占三尺划算。” 春桃噎了一下。她自小长在青溪,自然知道张屠户的手段。去年有个卖豆腐的跟他抢生意,被他带着人堵在巷子里打断了腿,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您就这么让他占了便宜?” “桃儿啊,这世道的桃花,不是光有春风就能开得安稳的。” 林昭微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淡淡的墨香味飘出来,“他是王乡绅的表亲,占三尺地是小,真把他惹急了,李三田那半亩菜地都得被踩烂。不过,王乡绅这条大鱼,也算是养得差不多了。” 春桃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转身要去沏茶,却被林昭微叫住。 “不用了,桃儿,我要歇会儿了。” 待春桃走远,林昭微走到书架前,伸手在最底层一格按下。咔嗒一声轻响,书架竟从中间分开,露出后面一间仅容一人的密室。 密室里没窗,只点着盏小小的油灯,墙上挂着本册子,封皮写着 “青溪秘录” 四个篆字。林昭微从案上拿起支朱砂笔,借着灯光翻开册子,在最新一页写道, “三月十七,张屠户强占李老实菜地三尺,恃王乡绅之势。判赔五十文、各让一尺,暂安其势。李三田恐遭报复,需暗中留意。” 笔尖在“恐遭报复”四个字上顿了顿,朱砂晕开一小团红,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指尖抚过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有被乡绅强征的佃户,有被官吏克扣的赈灾粮,还有像今天这样,明里和解、暗里藏冤的案子。每一笔都写得极轻,却又像刻在心上。 祖母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来,“女子手里没本事,就像菜地里没篱笆,谁都能踩两脚。考个功名傍身,哪怕混到致仕,至少没人敢随意拿捏。” 拿个文凭保自身嘛!她懂的! 又想起祖母因“失察纵恶”被带走入狱时的场景,“微微,女子为官,如林中之木,不露锋芒则被蔽日,太露锋芒则遭风折。” 浑水摸鱼保平安嘛!她也懂! 尤其是青溪县夹在三州交界的洼地,水路通着漕运,陆路连着私道,历代官商匪盗搅成一团麻。本朝设县后,表面是匪盗认降,但前几任县丞不是栽在漕运亏空里,就是折在乡绅的阴私账上,不是死了,就是牢了,换了一轮又一轮,情况却不见好转。 唉,左右难周全。搞得不好,小命不保。 林昭微走出密室,书架缓缓合上,恢复成原样。 案头摆着块木牌,上面刻着 “木秀于林”【1】四个字,是她亲手刻的,笔画故意磨得圆钝,像块没什么棱角的石头。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远处隐约有卖花人的吆喝。 青溪的日子,就像这缓缓流淌的河水,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无数漩涡。 她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茶是普通的粗茶,带着点涩味,却很提神。 微风吹着县衙外那棵老槐树,不知何时站了个穿暗纹锦袍的男子,阳光从叶缝落在他袖口的云纹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方才在堂下,他看得清楚,那位林县丞判案时,左手食指在袖摆下轻轻敲了三下。那是当年京城书院里,考生们约定的“此乃冤案”的暗号。 有趣。这青溪县的“糊涂官”,倒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1)“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自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意思是高出森林的大树总是要被大风先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第2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谢临舟踩着第一班渡船的跳板上岸时,袖中紫檀木匣里的监察令牌正硌着肋骨。 “青溪县那片”,皇帝当时正挑着奏折上的朱砂批注,“十年前皇陵石料案的尾巴,似乎扫到了那儿。你以考察吏治的名义去看看,不必急着回奏。” 谢临舟低头应是,眼角却瞥见御案一角压着的密报。江南道御史上个月递的,说青溪县河堤用的石料“遇水剥蚀,状若豆渣”,后面还沾着块指甲盖大的碎石,泛着潮湿的青灰色。 这便不是“看看”那么简单了。 他上了马车,车帘掀起时,正瞧见两个穿皂衣的衙役蹲在茶摊旁啃包子。 “听说了吗?谢御史要到我们这考察吏治了。” “哪个谢御史?谢临舟?” “可不是!” 说话的衙役咬了口包子,油汁顺着下巴淌,“前阵子审那户部贪腐案,你猜他怎么对付那账房先生?听说是把人扔进个四面漏风的小牢,白日里烙铁烫得皮肉焦糊,夜里就泼上冰水让伤口在冷热间反复撕裂。听说最后招供时,人都疯魔了。” “大人,这坊间流言都传到青溪县了。”护卫赵衡忍不住笑道。 那就将错就错吧。谢临舟摩挲着木匣上的缠枝纹想到。 **** 谢临舟来得突然,等林昭微接到消息,已经是深夜了。 接到州府公文说吏部巡查吏谢临舟到青溪考察吏治,她是辗转难眠,凌晨便麻溜地起来翻了卷宗,把近三个月的断案记录都理得整整齐齐。 应该...不是来查她的吧? 等到翌日天未明,林昭微就领着春桃等在台阶下,藏青色的官袍熨帖笔挺,领口特意系得一丝不苟。 青溪县衙前的石狮子被晨露打湿,初春清晨还透着股凉意。 “大人,听说这位谢御史年纪轻轻就位列朝班,手段厉害得很。”春桃压低声音,指尖紧张地绞着袖口。 林昭微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码头方向。早在京城书院学习时,就听过谢临舟的名声,有人说他是玉面阎罗,审案时专挑人软肋下手;也有人说他温润如玉,在朝堂上常为寒门官员说话。只是不知,传闻与真人,究竟差了几分。 远远地,一辆玄色马车驶了过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声声闷响。到了衙门前,车夫勒住缰绳,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那人缓步下车,暗红色长衫外罩着件暗纹锦袍,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越的声响。他抬头时,晨光恰好落在他脸上,眉眼疏朗,嘴角还噙着抹浅淡的笑意。 这么一瞧,竟半点没有传闻中“阎罗”的凌厉。 “下官林昭微,恭迎谢大人。”林昭微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这人的眼睛太亮,仿佛能看透人心,让她想起祖母收藏的那面青铜镜,总能照出藏在暗处的尘垢。 谢临舟回礼,声音温和如春风,“林县丞不必多礼,此次前来叨扰,还望海涵。” 他的目光扫过县衙大门,落在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上,笑意深了几分,“早闻青溪县吏治清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昭微心头微凛。 这话听着是夸赞,但背后还指不定是戳她呢! “谢大人谬赞,下官不过是尽分内之事。衙门已备下薄茶,还请大人移步歇息。” 引路时,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背上,带着种无形的压力。她又想起那些骇人传闻,又看了看身旁这位步履从容、笑意温和的谢御史。 林昭微不由得抖了抖鸡皮疙瘩。 苍天,我只是想当个女官混到退休!不想惹事啊! 第3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三日后,青溪县衙的公堂又开了审。 被告的正是王乡绅,穿着件孔雀蓝织金绦缝制的杭绸袍子,腰间玉佩叮当作响,见了林昭微就拱手,“林大人,些许误会,不知是谁在闹事,怎敢劳您动怒?”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堂下,瞥见角落里站着个穿暗纹锦袍的陌生男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几日早有风声,说吏部派了巡查吏来,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春桃在旁边翻着账册,声音里带着火气,“误会?账上写着‘上月售盐三千斤’,库房出库单却记着‘五千斤’,这两千斤的银子飞哪儿去了?还有,王记盐铺的盐引明明只批了四千斤,多出的一千斤又是从哪来的?” 王掌柜脸上的肉颤了颤,额角渗出细汗,“大人明鉴!那两千斤是给乡下分销商的赊账,还没来得及入账。至于多出的一千斤,是前些年的存货,一时忘了入账罢了,不信您问账房。” 林昭微转着惊堂木,目光落在账册上 “盐价每斤二十八文” 的字迹上。她指尖在 “八” 字上轻轻点了点。 青溪县的盐价早涨到三十文,这两文的差价,积少成多便是笔不小的数目。她又瞥了眼王掌柜腰间那块成色极佳的玉佩,这王掌柜最是好面子,听说一心想让儿子捐个官,好脱离商贾身份。 “王掌柜,” 她抬眼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按账上的数,偷税银共计一百二十三两。念在你是本县老字号,补缴三成,这事便了了。” 王掌柜愣了愣,随即眉开眼笑,“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体恤商户!”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女官果然好糊弄。 春桃急得在袖摆下扯她的衣角,却被林昭微按住。她拿起朱笔,在卷宗上批了“补缴讫”三个字,笔尖在“讫”字的最后一笔上顿了顿,故意溅出个墨点,恰好遮住了盐引编号后两位与库房记录不符的关键处。 退堂时,谢临舟正站在廊下等她。 “林县丞断案倒是利落。”他拱手时,玉佩相撞的声音清越,“只是在下刚到青溪,听闻盐价早已是三十文,账上这二十八文。还有那多出的一千斤盐,似乎不合规矩吧?” 林昭微心里一紧。 当然不合规矩。 合规矩的话,明天被套麻袋揍一顿的就是她了! 别问,问就是被揍过了。已老实。 面上却笑得温和,“谢大人初来乍到不知,王掌柜是给贫户的特惠价,也算积德了。至于那一千斤盐,许是库房老糊涂记错了,回头我让人再查查。” “哦?”谢临舟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卷宗上,狭长眸眼弯了下,“那真是巧了,我昨夜在客栈歇脚,恰好听见王掌柜的伙计说,‘就算按二十八文卖,东家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谢临舟,果然不好对付。 “谢大人说笑了。” 她把卷宗往怀里拢了拢,“乡下俚语当不得真。若大人没事,下官还要去库房核账。” 谢临舟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官袍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像只受惊的白鹭。 这林县丞,倒把“和稀泥”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可那卷宗上被墨点盖住的数字,还有她拢着卷宗时微微发紧的指节,偏又泄了底。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转身往客栈走,青溪县的商户街道正是热闹时候。 临街的酒肆挑着杏黄旗,旗角在风里打着旋,掌柜的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嗓门亮得能穿透两层楼的喧嚣。布庄的伙计正踩着长凳挂新到的杭绸,水红、月白、石青三色料子垂下来,流动如画卷。最热闹的是街角的杂货摊,竹筐里堆着新摘的杨梅,红得发紫,摊主用草绳捆着麦芽糖,被几个半大孩子围着讨价还价。路过王记盐铺时却大门紧闭,隐隐听见王掌柜正对着伙计叫骂。 谢临舟脚步没停,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清晰了过来。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桩案子里,也有个姓王的盐商牵扯其中。 **** 夜渐深时,林昭微的书房还亮着灯。 她从密室取出油纸册,借着油灯将王掌柜的偷税明细抄上去。每笔交易的时间、数量、经手人,连伙计收了多少回扣都写了下来。 这老王八。贪的数量让她手抄都抄酸了。 也差不多该收手了。 朱砂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响动。 林昭微猛地合上册子,窗台落下了新鲜的槐树叶,叶尖还沾着露水。 她捏着那片槐树叶,忽然想起春桃说的话,新来的巡查吏姓谢,听说审案子时手段残酷,不到三日就熬得形销骨立。 而她,对付王掌柜这种人,自有更巧妙的法子。 第4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翌日退堂,春桃就拎着食盒往王记盐铺后门去了。食盒里装着刚出炉的芝麻饼,油香混着热气从竹篾缝里钻出来,引得两只野狗在巷口打转。 “刘二哥,今天下午没开张呀?” 春桃往伙计刘二手里塞了块饼,眼睛瞟着盐铺后院堆着的麻包,“昨儿个听我家大人说,州府下来的文书可吓人了。” 刘二啃着饼含糊道,“啥文书?” “还能啥,查捐官的呗。”春桃压低声音,“说要扒开三代的底儿,但凡沾过半点不干净的,不仅官捐不成,还得把家里人拖去大牢问话。听说这次谢大人来,也是为了这事儿!” 刘二的饼卡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他是王掌柜的心腹,怎会不知掌柜为了给儿子捐个从九品的巡检,暗地里砸了多少银子? 这头春桃在巷口“闲聊”,那头林昭微正坐在县衙的葡萄架下翻卷宗。 这谢临舟来的也是时候,不用白不用。 “王掌柜的小舅子在扬州盐运司当差,那一千斤私盐多半是从漕运漏出来的。”春桃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油布包,里面是刘二塞给她的两串钱,“还按您说的,把书里‘私盐过百斤杖八十、牵连者流放三千里’那页露给他看了,吓得他腿都软了。” 林昭微把铜钱倒在桌上,一枚枚码成小堆。阳光透过葡萄叶落在钱串上,晃得人眼晕。 “让张屠户的婆娘去茶肆说说话,就说巡查吏谢大人昨夜去了盐仓,还问起去年的盐引存根。” 春桃刚要走,又被她叫住,“把这串钱给李三田送去,就说是王掌柜赔的菜地补偿。” 春桃愣了愣,恍然大悟般:“大人,我就知道一切计划在您心中!” **** 傍晚时分,王记盐铺的伙计突然扛着个沉甸甸的木箱从后门闯进县衙。王掌柜跟在后面,月白绸衫皱巴巴的,往日里油光水滑的发髻散了半缕,见了林昭微就“噗通” 跪下。 “林大人救命!” 他把木箱往地上一推,黄铜锁弹开,白花花的银子滚出来,“这是补缴的一百二十三两税银,还有、还有那一千斤盐的赃款,小人都交上来!求大人在谢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千万别耽误犬子捐官啊!” 林昭微瞥了眼箱底压着的盐引,果然是扬州盐运司的旧票。日期被人用墨涂过,隐约能看见 “天启七年”的字样。 “王掌柜既知悔改,本县丞自会秉公处理。只是谢大人那边……” “小人懂!小人懂!” 王掌柜忙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双手奉上,“这点心意,给大人买些笔墨。” 林昭微笑盈盈接过,一边“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把盐引往卷宗里一夹,“明日卯时,带着你儿子去府学登记吧。记得让他穿素色长衫,别惹谢大人眼烦。” 待一切整理完毕已经是酉时。 饭点到咯,吃饭为大。 醉福楼的酒不错,振羽阁今天也有美男子表演。 生活真是很有盼头! 刚走到二门口,就撞见谢临舟抱着卷宗站在树下。 林昭微吓得一哆嗦,银票从袖管滑出来,被风卷到谢临舟脚边。 他刚刚一直在?听到了多少? 这这这“贪污”场面不会被抓个正着吧? 那这嘎巴一下她就死了。 谢临舟弯腰拾起银票,指尖在“五百两”的字样上轻轻敲了敲,忽然笑了,“王掌柜倒是舍得。” “谢、谢大人……” 谢临舟目光移到她手里那本敞着的盐引旧书,风掀起书页,正好露出“私盐罪名”那页,被人用朱砂画了道圈,墨迹新得发亮。 “林县丞断案,倒是别具风格。” 夕阳正从他背后照进来,把官袍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昭微把木箱推过去,陪笑,“都是按规矩来的。” **** 最终这顿晚饭还是吃成了。 甚至还是谢临舟请的。 晚香楼正临着青溪河,红灯笼在檐角晃悠,把河水映出一片暖红。 二楼雅间里,八仙桌上已摆开四碟小菜。 林昭微执起酒壶,给谢临舟面前的青瓷杯斟了半盏,“下官有失远迎,这本地浸了三年的梅子酒,敬谢大人。” “林县丞客气了。听说你来这青溪县也是三年。” 这人倒是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偷眼瞧谢临舟,见他正用银箸夹起只河虾,慢条斯理地剥着壳,月光透过木格窗落在他腕间的玉带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长得是真好,可惜是个麻烦。 “谢大人刚到青溪就请下官吃饭,倒是让下官受宠若惊。” “林县丞客气。白日里看你断案利落,想着该好好请教请教青溪的风土人情。” “请教谈不上。” 林昭微夹起虾仁塞进嘴里,鲜得舌尖发麻,“青溪就这点好,河鲜水灵,菜也爽口。不像京城,一道菜要摆三碟子,花哨得很。” 谢临舟果然笑了,“京城是规矩多。倒是青溪,看着像碗清水,底下却藏着不少东西。” 他呷了口酒,目光往窗外瞟了瞟,“比如王掌柜那一千斤私盐,顺着漕运能摸到扬州,再往上,怕是能摸到盐运司吧?” 林昭微正喝着汤,闻言差点呛着。她放下汤匙,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谢大人说笑了,下官哪敢想那么远。” “哦?”谢临舟挑眉,“我看县丞把王掌柜的心思算得很明白。” 林昭微装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谢大人有所不知,他那儿子一心读书,若是因为爹的事耽误了前程,怪可惜的。” 当然,读得好不好就另说了。 “谢大人这次来考察吏治,想必也是想惩恶扬善,而非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 谢临舟没应,反而夹了块笋,“这腌笃鲜的笋,要选刚冒头的春笋,太老了发涩,太嫩了没味。做官和挖笋,倒有几分像。” 把小小老子比作笋?? “谢大人这比喻新奇。下官只知道,挖笋不能太急,不然容易伤了竹根,来年就长不出新笋了。” “林县丞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他放下酒杯,“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青溪,实则是听说十年前皇陵的石料案,有线索落在这儿。只是这潭水太深,我一个外来人,怕是摸不清深浅。” 哦,原来不是来查她的。 但石料案她从没听说过,能让朝廷直接派人下来的案件恐怕牵扯众多。 “十年前?那时候下官还在京城读书呢,青溪的旧事,怕是帮不上大人什么忙。” 谢临舟给林昭微续上酒,“林县丞,在青溪待了三年,就没想过往上走一走?以你的本事,当个县丞可惜了。” 这是在试探她的野心? “下官没那么大志向。青溪虽小,日子倒安稳。每日断断案子,算算钱粮,晚上能喝上碗温酒,就挺好。” 她拿起酒杯,朝谢临舟举了举。 谢临舟与她碰了碰杯,青瓷相击的脆响里,忽然道,“明日我想去河堤看看,听说去年汛期冲坏了不少地方。林县丞熟悉路况,不知能否陪我一趟?” 河堤?那地方偏僻得很,他去那儿做什么。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下来,“下官明日当值,若是得空,定陪谢大人走走。” “那就多谢了。” 谢临舟笑得愈发温和,仿佛刚才那些试探都只是寻常闲聊。 唉!这饭吃得,比审三个王掌柜还累。 昭微:每日断断案子,算算钱粮,晚上能喝上碗温酒,(看看美男),就挺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第5章 林县丞的“糊涂经” 林昭微走出楼门时,就见一道身影站在酒楼门口,月白长衫被风吹得轻轻扬起,一支白玉发簪插在乌发间,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陆景然手里还捧着个温着的食盒,笑道,“昭昭,醒酒汤趁温热喝。”话说完毕,才仿佛看见谢临舟,作了揖。 谢临舟颔首,转身对林昭微说,“明日河堤见。”随即转身登上了等候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陆景然替林昭微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带着微凉的潮气,“谢大人找你谈事?” “嗯,考察吏治的例行问话。” 指尖触到碗底暗纹,是极讲究的缠枝莲纹样。这种料子,江南最大的瓷窑都未必有。 林昭微也没问,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太好奇。 醒酒汤一饮而下。 “多谢景然兄。” 没想到陆景然率先开口,“谢大人盯上的事,多半不简单。” 愁!这水太深,不想入。 **** 第二日卯时,林昭微对着铜镜发愁。她让春桃寻了副旧伤药,正往脚踝上缠绷带。 春桃蹲在地上,看着自家县丞往脚踝缠绷带,纱布在她原本细瘦的脚踝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近乎变成一只猪蹄。 春桃不解道,“谢大人是朝廷派来的,您正儿八经去河堤便是,怎的要装伤?” 林昭微轻按压着脚踝处的绷带,确保看起来足够严重。 昨夜一日没有合眼,才想出此下下策。 “河堤那事儿牵扯甚广,王乡绅他们盘根错节,我贸然掺和进去,怕是没好果子吃。” “可谢大人是来查案的,您若是不配合……” “配合是要配合的,但不能这么快。” 林昭微转过身,“谢大人刚到青溪,我若是立马应了,他怕是会觉得我这个县丞太好拿捏,往后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事。” 春桃点点头,帮着林昭微把下摆整理好,遮住脚踝上的绷带。 河堤旁。 “派你去请林县丞,怎么不见人?” “回大人,县丞说她昨日醉酒回家途中不慎扭伤了脚踝。河堤路远难走,怕不能今日不能陪同。”赵衡道。 “你说她是真摔假摔。”谢临舟捻着腰间玉佩的手指忽然停住,喉结微滚,终是松了指节,玉佩相撞的轻响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算了,你回去让她好生养病。三日后再约。” 三日过去。 “三日期限已到,林县丞可愿动身?” 谢临舟望着河堤上被风吹得打卷的芦苇,头未回。 赵衡小跑着折返,额角还带着薄汗,“回大人,林县丞说是昨夜突发风寒,此刻正高热不退,躺在床上昏沉。” 谢临舟唇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哦?脚伤刚好,又染风寒,林县丞这身子骨,倒是比河堤的石料还不经折腾。” “春桃姑娘一个劲叹气,说县丞近来流年不利,还求大人再宽限几日。” 谢临舟弯腰拾起块碎石,指腹碾过石面的砂砾,“就依她,便让她再‘养’三日。” 他将碎石抛向河面,形成一大片溅起的水花,“只是告诉她,三日后若再寻不出别的由头,本官只好亲自去县衙探病了。” 又是三日。 院外突然传来了谢临舟的声音,“林县丞,听闻你病了几日,本官特来探望。” 哪里是来探望,分明是来押她出门的。 她连忙让春桃扶着自己坐起来,强打起精神,准备应付谢临舟。 院门人被推开时,谢临舟正站在廊下,见春桃扶着林昭微出来,他目光在她苍白的脸色上打了个转,“林县丞身子骨弱,倒是该多养着些。” 林昭微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偏还要端着病气咳嗽两声,“让大人见笑了,下官这一病,倒是耽误了河堤的事。” “耽误倒不至于。给林县丞拿件厚些的披风吧。” 话到这份上,看来今日这一行非去不可了。 马车行得平稳,车厢里一时无话。直到车轱辘碾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面,谢临舟才忽然开口,“林县丞不是青溪人吧?上次饭桌听你聊京城事物也颇有了解。” 林昭微低头拢了拢披风,“下官自小在京城长大,三年前考中进士,调任来的青溪县。” “原来如此。”谢临舟没再追问,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一副要闭目养神的模样。 这谢临舟,一个问题八百个心眼子。可不能掉以轻心。 她正想着,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见谢临舟睁开眼,“林县丞没有趁我睡觉偷偷烦我白眼吧?” 林昭微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披风的流苏拽下来,“下官不敢。我就是看窗外的树。” 靠北,下次再跟他同乘马车,就算把眼珠子扣下来,也绝不偷偷看他了! 马车稳稳停下。 车帘被掀开的瞬间,河堤上的风裹着水汽,吹得人鼻尖发凉。 谢临舟领着她来到滩涂边,指尖戳着块松动的青石。石面看似光洁平整,细看却有细密的裂纹。 “隔壁的青石县以青石以坚硬闻名,十年前皇陵采办时,曾指名要这里的料子。” 他起身时,靴底沾着层湿泥,“可你看这堤岸用的石料,表面坚硬,但边缘已被水流蚀得发脆。” 林昭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多处堤段的石料色泽发灰,与记忆中隔壁县后山采石场的青黑截然不同。她忽然想起一年前重修河堤时的奇怪之处。 一年前,汛期冲垮了两段堤岸。青溪县本就地势低洼易受涝,便按例从以坚石闻名的邻县青石县紧急采购石料。 往年采办向来是青石县齐家负责开采运输,青溪县尤家负责签收修缮,两家分职,互为牵制。可那次,石料竟全程由尤家一手操办,齐家从头到尾没沾边。 当时想来不过是小事,但如此看来,竟藏着如此大的破绽。 “下官……这就去查当年的监修记录。” 第6章 皇陵石料案的旧事浮影 县衙档案室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 去年汛期修缮的卷宗里面只有几本薄薄的收支账册,关于石料采办明细、监修日志、验收文书竟全无踪影。 这财务审批是怎么通过的?! 记录史官一栏写的是李德发,记得一年前修缮完毕后不久,便和县衙的女官回乡结婚了。 当时她怎么祝福的来着? 夫妻同心。 这点倒是说到做到了。 回到正厅时,谢临舟正站在地方舆图前,指尖点着青溪县与青石镇的交界线。 “查得如何?” “监修记录没了,经手的史官辞官了。” 林昭微直言,“但尤家还在青溪,跑不了。” “打草惊蛇容易,抓蛇七寸难。”谢临舟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沾着灰的袖口上,“尤家在青溪盘桓三代,族亲遍布六房,还不能贸然去问,只会让剩下的线索断得更干净。” 林昭微立刻会意,“您是说,从旁查起?” 谢临舟指尖敲了敲青石镇的位置,“尤家要绕过齐家采买,要么是齐家不愿同流合污,要么就是被硬生生挤掉了生意。去看看便知。” 兵分两路。 谢临舟带着赵衡前往青石镇,专查齐家旧档;林昭微则打算去李德发的旧乡寻他踪迹。 待林昭微收拾完毕走出县衙,就见陆景然牵着两匹骏马候在巷口。 “听闻你要去李家坳?”他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过来,掌心带着暖意,“那处山路颠簸,我熟些,陪你走一趟。” 林昭微微怔,从决定行程到出县衙大门不过片刻,她并未告知旁人行程。 “只是查个旧吏,不敢劳动景然兄。” “左右无事。” 陆景然指尖拂过马鬃,“再说,你独自带着春桃去乡下,我终究不放心。或许我还能帮上些忙。” 话已至此,再推拒反倒显得生分。“那就多谢了。” 春桃跟在后面,见两人并辔而行,忍不住抿嘴偷笑。 李家坳藏在山坳深处,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土路上。几个孩童在树下玩耍,见了陌生的马匹,立刻停下动作,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 林昭微刚要翻身下马,陆景然却拉住她,“先别急,我去探探口风。这村子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直接问李德发,怕是没人肯说实话。” 他勒住马,翻身下来,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几块麦芽糖,朝孩童走去。不过片刻,就和孩子们熟络起来,又走到不远处纳鞋底的妇人身边,递了些银钱,三言两语就聊开了。 没多久陆景然折返回来,“比预想的更棘手。方才那妇人说,李德发去年回乡后没多久,就改了名字,连户籍都重新落了。村里人都只知道他是从县衙辞官回来的,平日里很少出门。他妻子常去城里一家叫锦绣阁的铺子买布料,用的银钱上总印着尤记钱庄的记号,说明尤家还在给他们送钱,显然是怕他们泄露消息。”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林昭微耳廓微热,下意识往旁挪了挪。 美男在旁,太考验老干部的定力了。 她定了定神,翻身下马,“去看看便知。” 李德发家的青砖瓦房在村里格外扎眼,朱漆大门紧闭。春桃刚要敲门,陆景然却拉住她,“看烟囱,人在。” 果然,没过片刻,门就开了,李德发的妻子挎着篮子出来,鬓边那支赤金点翠簪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见到林昭微,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篮子里的糕点撒了一地。 “别慌。”林昭微语气平和,“只是想问李大哥几句关于去年河堤账目的事。” “他、他不在!”妇人往后缩了缩,手死攥着帕子。林昭微瞥见帕角的缠枝莲纹样,心头猛地一跳——与陆景然那只瓷碗的底纹分毫不差。 陆景然上前一步,挡在林昭微身侧,语气带着笑意却藏着锋芒,“李嫂子这帕子真别致,倒是与我家一个旧物相似。听说这纹样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只有京城专店有售卖,寻常铺子买不到呢。” 妇人脸色惨白如纸,腿一软就往地上倒。李德发赶忙从里屋冲了出来扶住,脸色灰败地攥着拳头。 “李德发,你曾是我的史官,亲手记过多少案牍、写过多少条律,心里该有数。主动把尤家如何买通你们、如何销毁文书的事说透,是戴罪立功;若要等我拿着证据一桩桩去对,那便是欺瞒上官、同流合污。这两者的下场,你掂量得过来。” “是尤大公子……” 林昭微心头一沉,刚要再问,就见陆景然朝她递了个眼色——远处有几个精壮汉子正往这边来,腰间都别着短刀,看打扮是尤家的护院。 春桃扶住了瘫软的妇人,林昭微目光扫过远处逼近的尤家护院,“你们两还想活命就跟我走,至少县衙能保你们周全。” 陆景然早已牵过马来,低声道,“我让随从先去前面路口备马车,咱们从后山绕。” **** 与此同时,青石镇齐家。 齐家在镇子东头,管事的是齐家三公子齐砚,听闻有外地商人想大批采买石料,连忙迎了出来,见谢临舟和赵衡二人气度不凡,说话格外客气。 “不知二位想采哪种石料?我们齐家的‘墨玉青’最是坚硬,当年皇陵地宫的基石点名要用的就是这种。”齐砚引着他们往料场走。 谢临舟弯腰拾起块碎石,指腹碾过石面,“去年青溪县修河堤,用的也是贵县的石料?” 齐砚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摆手,“这话可不实。去年汛期后,青溪那边确实来人问过价,但最后没订我们家的。” 见齐砚神色坦荡,不像作伪,谢临舟朝赵衡微微颔首。赵衡会意,上前一步亮出腰间令牌,沉声道,“齐公子,这位是朝廷派来的谢大人,特来查青溪县河堤石料一案。” 齐砚脸色骤变,慌忙跪地行礼,“不知大人驾临,恕小的有眼无珠!”他膝行几步,手忙脚乱地推开柜门锁扣,“大人明鉴!库房里的交易账册十年未断,去年全年的往来明细都在这儿,小的这就取出来给您过目,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账册上的墨迹工整,每笔交易都记着日期、数量、经手人,去年青溪县确实没有大额的河堤石料订单。 “小人真是冤枉!十年前皇陵采办时,管得严,石料尺寸、硬度都得过三道验,稍有瑕疵就全砸了重做。可最后不知怎么了,最后竟变成了滥竽充数的黑酥石。” 谢临舟端茶的手顿了顿,“黑酥石?” “就是些劣质石料,色泽黑亮,但遇水容易被腐蚀,看着跟我们的墨玉青像,其实内里全是细缝。”齐砚压低声音,“十年前皇陵采办的石料里,就混进过一批,后来是大理寺亲自来查的,抓了好几个石匠和运输的,这事儿才压下去。我们也大受波及,生意近几年才慢慢恢复。” 谢临舟放下茶盏,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一声。“多谢齐公子解惑。” **** 暮色漫上山脊时,两拨人马在青溪县衙会合。 正厅内,林昭微让春桃取来纸笔,对李德发夫妇沉声道,“把尤家如何买通你们、如何销毁文书的经过,一字一句写下来。” “他们买通了史官,烧了所有记录。” 林昭微将那方缠枝莲帕子放在桌上,“这纹样,怕在京城也有势力牵涉其中。” 谢临舟拿起帕子,又看了看齐家账册的记录,眼底寒光渐起,“十年前的劣质石料案,尤家怕是也掺了手。如今故技重施,竟还敢用黑酥石修河堤。” 如今供词与齐家账册并放在案上,证据链已然完整。 林昭微唤来衙役,“去尤家传句话,就说县衙有公务询问,請尤家主即刻到衙。” 第7章 皇陵石料案的旧事浮影 衙役领命而去。 谢临舟指尖敲着案上的账册,开口道“这批石料和十年前皇陵石料案是同一种。时隔这么多年再出现,看来是背后之人又在蠢蠢欲动。” 林昭微心头一沉,“您是说,尤家背后的人,可能是京中旧部?” “未必是旧部,却一定与当年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谢临舟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才去传讯的衙役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大、大人!不好了!” 衙役声音发颤,“尤家……尤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人,全都…… 全都自尽了!” “什么?” 林昭微猛地站起,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抓起案上的令牌:“去尤家!” 夜色已浓,尤家大宅外却连盏灯笼都没挂,黑漆漆的门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推开虚掩的朱漆大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正厅、偏院、柴房……院里各个角落三十多具尸体以相似的姿态悬在房梁上,脖颈处的白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大人,您看这个!”赵衡在尤家主卧室的案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是潦草的忏悔书,写着“以次充好……罪孽深重……无颜苟活……”等语。 谢临舟拿起纸,指尖捻过纸面,转向身后的仵作,“仔细验尸。” 仵作不敢怠慢,取来工具一一查验。半个时辰后跪在地上回话,“大人,所有死者颈部都有两道勒痕,一道是白绫留下的,另一道更深更细,像是被细麻绳勒死后,再挂到房梁上伪装自尽!” 林昭微只觉后背发凉。三十多口人,在他们回县衙到衙史传讯抵达的短短一个多时辰内,被人悄无声息地灭口,还布置成自尽的假象。这手段不仅狠辣,更透着令人胆寒的效率。 尤家灭门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青溪县城的死水,半日之内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议论纷纷,各家大门紧闭。 林昭微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字: “尤家贪墨河工款、以黑酥石充青石修堤,罪证确凿,却被灭口。凡曾参与此案、或知晓内情者,三日内到县衙自首,可从轻发落。若执迷不悟,妄图藏匿,尤家便是前车之鉴。县衙承诺,凡投案者,必保其性命,彻查幕后黑手!” “贴遍青溪县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王记盐铺、锦缎布庄这些曾与尤家往来密切的地方,多贴几张。” 林昭微补充道,“再派衙役沿街宣读,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都听清楚。只有县衙,能护他们周全。” 告示一贴出,原本闭门的商户悄悄打开门缝,街头巷尾的议论声渐渐高了起来。 谢临舟站在县衙门楼上,看着街上的动静,对身边的林昭微道,“这步棋够险,但能最快逼出藏在后面的人。” 当日傍晚,就有衙役来报,“大人,王乡绅方才让管家送来请柬,说请您和林县丞去府中赴宴晚膳,说有要事相商。” 谢临舟冷笑一声,“他倒是沉不住气了。” 两人带着赵衡和春桃前去了王宅。王家宅院布置得奢华,却处处透着戒备,墙角的阴影里藏着不少精壮大汉。 宴席上的菜换了三波,林昭微始终没提尤家的事,只与王乡绅闲话家常。 王乡绅端着酒杯的手却越来越沉,额角的汗擦了又冒。他原以为会开门见山质问,没想到这位林县丞竟打起了太极,每句话都软乎乎的,却像绵里藏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林县丞今日倒是清闲。” 王乡绅强笑一声,“尤家那边出了那样的事,县衙里想必忙得很吧?” “忙是忙些,” 林昭微夹了口凉拌木耳,慢悠悠地嚼着,“不过该吃的饭得吃,该睡的觉也得睡。毕竟案子要查,咋们小官的日子也得过不是?” 王乡绅手一抖,酒洒在衣襟上,“听、听说了尤家,真是造孽啊,好好的一家子……” “谁说不是呢。”林昭微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轻得像风,“如今看来,有些事啊,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 她顿了顿,看向谢临舟,像是在跟他搭话,又像是故意说给王乡绅听,“谢大人,您说这真是世事难料,主动说出来,总比被人堵在被窝里灭口强,您说是吧?” 谢临舟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林县丞说得是。毕竟衙门的大牢再冷,也比乱葬岗暖和。”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王乡绅喉结滚动,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我有个弟弟……” 林昭微和谢临舟对视一眼,没接话,只等着他往下说。 “十年前,他负责给皇陵运石料,后来就失踪了。”王乡绅的声音发颤,“我一直以为他是路上遇了劫匪,直到去年尤家修河堤,我看见那些石料,跟当年我弟弟运的那批,长得一模一样,遇水却脆得像饼干……” 林昭微拿起茶壶,给他续了杯茶,语气依旧平静,“王乡绅现在说出来,不算晚。” 王乡绅看着杯中晃动的茶影,忽然瘫坐在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们连尤家都敢杀,怎么会放过我……” “有我们在,就不会。” 谢临舟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但你得告诉我们,你弟弟当年失踪前,最后见过谁?运石料的队伍里,还有谁活着?” 王乡绅浑身一颤,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哑着嗓子道:“他失踪前,给我捎过个口信,说要去青石镇外的龙王庙等我,那里有他藏的东西,但我在事后去了却没有找到在哪……” 龙王庙地处荒僻,又是十年前的旧地,对方既能对尤家痛下杀手,没理由不在这种关键处设伏。 他看向林昭微,“你留在县衙,盯着王乡绅,也防着暗处的眼线再生事端。” 林昭微皱眉,“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谢临舟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动作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对方杀心已起,龙王庙太危险。你在县衙,我才能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留下一半人手给你,务必谨慎。” 林昭微看着他眼底的凝重,点了点头,“谢大人小心。” 谢临舟没再多言,只对赵衡使了个眼色,两人带着十余名精锐衙役,趁着暮色悄然从后门出了城。 青石镇外的龙王庙早已破败。断壁残垣间荒草齐腰,庙门歪斜地挂在铰链上,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哀鸣。院内的香炉倒在地上,摔成了三瓣,唯有正厅那尊泥塑龙王像还立着,只是神像脸上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斑驳的泥胎。 “大人,这边!”一名衙役在神像底座前低呼。 谢临舟走过去,见神像底座的砖块有松动的痕迹,他示意衙役让开,亲自伸手去搬。砖块应手而落,下面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里面藏着个油布包裹。 解开三层油布,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还有一枚巴掌大的令牌。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个“魏”字,边缘鎏金虽已磨损,却仍能看出是宫廷制式的通行令牌。 是魏国公府的令牌。 谢临舟展开信纸,是王二的字迹,一笔一划写得极用力,纸页边缘都被指尖戳出了小洞: “兄台亲启:石料已被调换,黑酥石充数,恐误皇陵大事。尤家与魏府管事勾结,贪墨巨万。若我失踪,必是遭了毒手。望兄设法将此事呈于天听,勿让我枉死,勿让奸佞逍遥……” 信写到一半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打断。 看来,所有的线头,终于都系到了魏国公府这根绳上。 第8章 皇陵石料案的旧事浮影 谢临舟不敢耽搁,此番行程明面只是考察吏治,因此只带了赵衡和暗处一队亲信,若遇精锐拦截,断难正面相抗。他催马扬鞭,星夜疾行,携人证物证直返皇城。 御书房内。 萧帝指腹碾过魏家令牌磨损的鎏金边缘,忽然大笑,笑声里裹着十年的隐忍。 “好一个魏国公!朕十年前就知道和他脱不了关系!” 谢临舟叩首,“陛下圣明,如今证据确凿,正是收网之时。” 皇帝将令牌重重拍在案上,“爱卿这次做得极好!”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情绪,“传朕旨意,魏国公贪墨皇陵款项、勾结地方篡改河堤石料,即刻革去爵位,抄没家产!无论官阶高低,一律下狱严查,一个不留!” 待众人退下后,殿内死寂。许久,皇帝望向窗外的月色,想起了十年前的那晚。 十年前,皇陵西侧的配殿坍塌。照理来说,才修缮完成半年,绝不该如此脆弱。 追查的线像藤蔓般缠向魏国公府,可彼时魏国公掌着京营兵权,半数官员都唯他马首是瞻,他虽为皇帝,不过是个被架在龙椅上的摆设。 时任户部侍郎的林飒跪在养心殿青砖上,“陛下,臣愿担下失察之罪,只求能保下更多清查的余地。” 看似只是给户部侍郎定了个失察的罪名,实则是把皇帝和魏国公之间直接冲突的锋芒挡下了不少。 “此番委屈爱卿,朕可以应你一个条件。” “谢陛下体恤。臣有一孙女名唤昭微,年方七岁,正在京城书院启蒙。臣此去,她便再无亲人了。望陛下能恩准她留在书院继续读书。” “朕允了。” **** 总算送走了谢临舟这尊大佛。 连日案牍劳形,可算是把她累坏了!特意请了一天休沐,打算去乐府司看新排的洛神赋。 听说新来的舞伶君身段风流,唱腔更是勾人。 她馋可久了呜呜。 才刚走到巷口,就见陆景然晃了晃手里的折扇,仿佛就是在等着她一般,“昭昭这打扮,是要去会心上人?” 这人来青溪县也不过小半年,究竟怎么能如此能够掌握她的行踪? “去看个好戏,陆公子要不要同去?听说今日有好酒。” 陆景然刚打算抬步应下,却被一声“县丞留步!”打断了去路。 只见一名老妇鬓发凌乱,粗布裙上沾着草屑,枯瘦的手攥着林昭微的衣袖,“县丞大人,求您行行好,我家的老黄牛昨夜还在栏里,今晨就没了影!” 林昭微被拽得一个趔趄,她连忙脸上堆出些含糊的笑:“我今日休沐,而且老人家您看,丢了牛该先找里正,哪能直接寻到县丞头上来?” 这话倒不全是托词。青溪县有里正、乡约分管乡务,按规矩,田产牲畜走失这类事,本该先由地方耆老调解查办,实在断不清了才递文书到县衙。 可老妇人却不依,枯瘦的手指反而攥得更紧,“您贴的便民告示上写着,凡关乎生计的急事,可直接寻您。老黄牛就是我家的命根子啊!县丞大人您就行行好,哪怕去瞅一眼呢?那围栏好好的,连根木楔子都没松动,它总不能凭空飞了吧?” “凭空飞了?” 林昭微脚步一顿。她就喜欢对这些“邪门”的事格外上心,上次王二家的鸡丢了,就是凭着鸡笼上沾的芦花,顺藤摸瓜抓到了偷鸡的黄鼠狼。 陆景然在她身后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了然,“看来县丞大人是动心了?” 林昭微回头瞪他一眼,又转向老妇人,咂了咂嘴,“罢了罢了,谁让我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呢。不过先说好了,要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可别怨我。” 她转头,“陆公子,看来洛神赋得改日再赏了。” 陆景然收起折扇,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扇柄上轻轻敲着,“无妨,替民分忧要紧。我与你同去看看。” “你还跟来?这可是要去看牛栏,不是去听戏。” 陆景然晃了晃折扇,眼尾的笑意漫到眼底,“看县丞大人查案,或许比听戏更有趣。” 林昭微认命地叹了口气。这牛马命。 老妇人家在城郊,院子不大,牛栏果然如她所说,木栅栏齐整,门闩也好好插着,只是栏角的泥地上,印着几串奇怪的蹄印。比牛蹄小些,却带着相似的分叉,一路蜿蜒到后院的柴房。 “这是……”林昭微蹲下身,指尖刚要触上蹄印,就见陆景然递来一方素帕。 “这蹄印沾了松脂,恐沾手上难洗。” 林昭微一怔,接过帕子垫在膝头,她刚只顾着辨形状,这才发现蹄印边缘果然泛着些微透明的光泽。 柴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草料味扑面而来。陆景然先她一步迈进去,抬手挡了挡门楣上垂落的蛛网,动作行云流水,连衣摆都没沾到半点灰。 林昭微凑过去,就见柴草堆里藏着个半大的牛犊,正嚼着嘴边的嫩草,而它身后角落有截半朽的木柱。 陆景然蹲下身,指尖敲了敲柱身,朽木簌簌往下掉渣:“这木柱埋在土里的部分早被虫蛀空了,昨夜暴雨泡得更松。” 他拨开柱根的杂草,露出个碗口大的土洞,“您家牛栏是用麻绳捆的木柱吧?” 老妇人连连点头,“是呢,前儿还特意紧了紧绳结。” “问题就出在绳结上。”林昭微指着柱身残留的麻线,“麻绳遇水会发胀,等雨停了又收缩,原本勒紧的结松了劲。老黄牛想往外钻,用犄角一顶,这朽木柱就往旁边歪了半尺。您看地上这道新鲜的划痕,正是柱脚拖动的印子。” 陆景然接过话头,目光扫过栏外的泥地:“它钻出去后,木柱又被夜风推回原位,看着倒像没动过。至于去向……” 他指向不远处的河滩,“那边有片新冒芽的苜蓿,老黄牛定是循着草香去了。” 果然,众人往河滩走了半里地,就见老黄牛正甩着尾巴啃苜蓿。 林昭微想起那截朽木柱,“倒是头精明的牛,知道捡软的钻。” 老妇人在一旁直抹泪,拉着林昭微的手不住道谢。 林昭微摆摆手,转身时看见陆景然夕阳透过柴房的窗棂,将他侧脸描出层柔和的金边,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带着暖意。 这趟没能看成美男,好像也不算太亏。 第9章 皇陵石料案的旧事浮影 五月淅淅沥沥下了不停的雨,檐角的水珠串成断珠,连墙根的青苔都失了往日的绿,只余下一片灰扑扑的湿意。 魏国公一家被打入大牢后,不到半月便审出了数桩陈年旧案,最终一道圣旨下来:魏氏一族通敌叛国、贪墨赈灾,罪连三代,流放岭南瘴疠之地,永世不得踏入中原半步。 大树一倒,猢狲便作鸟兽散,依附魏国公府的那些家族,没了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庇护,亦倾颓低调了不少。 上京那边的风波终于尘埃落定之时,林昭微刚在青溪县料理完尤家的后事。尤家远郊偏房还剩几个老弱妇孺,她亲自派人帮着收拾了尤家空置的宅院,又给孤寡的老妪送了些米粮,才算把这桩牵连甚广的旧案彻底了断。 旧案了结,但重修事宜也刻不容缓。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忽然传来衙役的通报,说工部的文书到了。不仅拨下了修缮河堤的专款,工匠也由京城直接调派,不日便会抵达青溪。 看来这舞伶君的洛神赋,真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看了。 林昭微对着春桃叹完气,转头就换上官服打了把伞去了河堤。 河岸边的青石板铺得齐整,外层垒砌的石块看着方正厚实,可蹲下身细瞧,指尖能触到石块边缘细微的裂痕,顺着缝隙往里看,隐约能看见内部交错的纹路。就像当时谢临舟说的,表面瞧着完好,内里早没了支撑的力道。 负责监测水情的河工从远处跌撞着向林昭微跑了过来,手里的测水标尺还在滴着泥浆,“不好了,上游山洪暴发,估摸着不到半日,大水就要淹了这儿!” 青溪地势低,容易被淹。只不过这次水位之高始料未及,再加上河堤的石料脆弱,恐难以抵挡多久。 老天爷你不善! 我只是想混到退休啊! 想是这么想,但是事拖不了一星半点,林昭微裤脚往膝盖上一卷,抓着河工扎进了雨幕,转身奔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车夫早吓得没了主意。她一把夺过缰绳,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别愣神,去县衙,越快越好!” 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车轮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车帘,林昭微扒着车窗往外看,只见河堤方向的水面已泛出汹涌的浊浪,半个时辰的车程,此刻竟像隔着千难万险。 她必须赶在大水漫城前,敲响县衙的铜锣。 心里还在罗列着一二三点,马车已冲进县城东门,车轮咯噔一声陷进了泥水里,浑浊的黄水已漫过车轴。 她不等车夫帮忙,直接掀开车帘跳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官靴,顺着裤管往上渗。刚往前跑了两步,就撞见几个抱着包袱的衙役,一个个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慌色,见了她竟愣在原地,“县丞大人!水怎么涨得这么快?” “慌什么!”林昭微的声音穿透雨幕,伸手从腰间摸出县衙的铜钥匙,“春桃,你立刻去击鼓传讯,让衙役们带上铜锣分守十二街。赵班头,你带两人快马去邻县和州府送信,说青溪河堤将溃,请他们做好周边疏散和派援兵支援!” 吩咐完,她抓起官帽扣在头上,“剩下的人跟我来,按区块疏散百姓。所有百姓都疏散去城郊镇水山!” 镇水山是她来青溪第二年动工修的,一共有4条上山路。若当时为了防洪,定要被说“劳民伤财”,因此彼时对外只说县城风水缺了靠山,需造座山挡煞气,暗地里却按最高洪水位夯土垒石,连山石缝隙都灌了三层糯米灰浆。 如今倒成了救命的屏障。 哐哐哐的铜锣声响在街上传开,震得人耳膜发颤。十二个衙役各带两名捕快,捧着户籍册往各自负责的区块跑。 林昭微撑着伞在街巷间穿梭,看见有妇人抱着孩子跑不动,便让衙役背上孩子;遇到固执的老汉要守着祖宅,她干脆直接让人架起老汉往山上送。 雨越下越大,泥泞裹住了鞋履,可没人敢停下脚步,户籍册上的名字要一个一个勾,百姓的身影要一个一个往山上引。 不到一个时辰,最后一批百姓也被护送上了镇水山。 站在山顶往下望,县城的屋檐已被浑浊的河水漫过半截。 林昭微拿着名册核对,却见负责该区块的王乡绅之子脸色发白,眼神躲闪,此刻身上的锦袍沾了泥污,显然是慌不择路跑上山的。 “王齐,你负责的西三区块,人数都齐了吗?” 王齐支吾了半天,“我来时太急,没顾上清点……好像……好像少了张老栓夫妇?” “你没按规矩点名?西三区块就他们一户独居老人,你怎么敢擅离职守?” “水都快淹到脚脖子了,我哪敢多待……”王齐还在辩解,山脚下已经传来了轰隆声。浑浊的黄浪正像脱缰的野马,顺着街道往山上蔓延,不过片刻就漫到了半山腰。 “春桃,看好这里,谁也不许再下山。”林昭微转身就往山下跑,腰间的官牌撞在石阶上叮当作响。 “我跟您去!”春桃伸手要拉她。 “我的失职,我自己担。”林昭微回头看了眼已经漫到山脚的洪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你留着,替我看好这些百姓。”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林昭微的官帽早被风吹掉了,发髻散了一半,湿冷的发丝贴在颊边,素色的官服沾满了泥点,裙摆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三区块跑,走到半山腰,就见两个身影正抱着小羊往上冲。正是张老栓夫妇,怀里还揣着个竹篮,里面塞着刚下的鸡蛋。 “你们怎么还在这!”林昭微一把拽住老两口,“快跟我上山!” “俺们想着再抱两只羊……” “命都要没了还顾羊!” 林昭微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了骇人的水哮声。三人回头望去,只见数丈高的水墙正拍打着脚下不远处的山壁。 “跑!”林昭微一手拽着一个,拼尽全力往镇水山顶的方向冲。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路早已成了泥沼,她能做的,只有死死攥住那两只布满老茧的手,在越来越近的水声里,朝着山上那片微弱的灯火狂奔。 浪头来得比想象中更凶,林昭微只觉一股巨力从背后撞来,天旋地转间,她下意识将张老栓夫妇往身前护了护。冰冷的洪水卷着泥沙灌进喉咙,她死死闭住眼,指甲几乎嵌进老人的衣料里。 不知被冲了多久,三人重重撞在一处石壁上。林昭微呛咳着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被卷进了个半山的洞穴。洪水还在往洞里涌,却因洞口狭窄渐渐缓了势头,只没过脚踝,泛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张老妇人瘫坐在湿滑的地上,看着洞顶不断掉落的泥块,突然放声大哭。张老栓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推洞口的碎石,却被上方滚落的土块砸中手背,疼得他倒抽冷气。 “别碰!”林昭微哑着嗓子喝止,她扶着石壁站起身,发钗早就不知所踪,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现在动土只会让塌方更厉害,先稳住。” 她摸索着往洞穴深处走了两步,指尖触到一块平整的岩石,“这石头是实心的,一时半会儿塌不了。洞里能透气,说明有缝隙,等水退些,总会有办法出去。” 话虽如此,洞外的雨声却越来越急,夹杂着远处房屋坍塌的巨响,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可怕。洞里仅余几缕微弱的光从石缝里透进来。 林昭微从湿透的袖中摸出半块被泡软的桂花糕。这还是陆景然早上给她的,此刻倒成了唯一的慰藉。她将糕点掰成小块,“吃点东西,保存力气。” 张老栓夫妇接过桂花糕,指尖捏着软塌塌的糕块,却没什么胃口,只小口抿着,眼神仍时不时往封死的洞口瞟。 水不会这么快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摸清这洞穴的底细。 洞口的土石堆前有几处相对松动的石块,想着若是后续需要凿开洞口,这些地方或许能省些力气。但还要观察石头间的走向,不能贸然动土。 期间张老夫妇几次忍不住叹气,她都轻声安抚,要么说起青溪县往年丰收的景象,要么讲些有趣的断案小事,尽量转移两人的注意力,让这压抑的等待显得不那么漫长。 这种压抑的紧张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可洪水冲刷石壁的声音也开始减弱。 洞外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铁器凿击岩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昭昭!林昭微!你在里面吗?” 是陆景然! 林昭微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石壁上也浑然不觉,“我在!陆景然,我在这里!” 洞外的凿击声骤然变急,碎石簌簌往下掉。林昭微带着张老夫妇沿着石块的走势也在洞中搬运和清理石块和泥土。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石壁上终于被凿开个尺许宽的口子,一道身影踉跄着扑进来,带起满洞的尘土。 林昭微借着微光望去,心脏忽然一缩。 眼前的陆景然哪还有半分平日的风雅?平时钟爱的月白色锦袍被划开数道口子,沾满了泥浆与血污,原本束得整齐的发冠歪斜着,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左手握着把断了刃的匕首,右手血肉模糊,指节处还嵌着碎石,显然是徒手刨土弄的。 “你怎么样?”陆景然的声音抖得厉害,他几步冲到林昭微面前,伸手就想去探她的脖颈又止住,转而又摸了摸她的胳膊,“有没有受伤?哪里疼?” 他的指尖滚烫,带着泥土的腥气,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时,林昭微竟莫名红了眼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景然。 总爱摇着折扇、笑意温吞的公子,此刻眼底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连呼吸都带着不稳的颤音。 “我没事。”林昭微抬手按住他发抖的手腕,才发现他的手烫得吓人,“你……” “没事就好。”陆景然打断她,长长松了口气,仿佛瞬间脱了力,踉跄着靠在石壁上。他望着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方才在山上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你的名字。” 他没再说下去,但林昭微听懂了。洞外的雨声还在继续,可看着眼前这个狼狈却眼神亮得惊人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第10章 皇陵石料案的旧事浮影 大水退去后的青溪县,泥泞里陷着半截门框,墙头上挂着沾满了黄泥浆破布。早起的百姓挎着竹篮,蹲在自家倒塌的屋前捡拾能用的瓦片,见了林昭微路过,都忙着起身拱手。 林昭微一路笑着摆手,感觉自己真是颇有点像民众爱戴的父母官了。 此前王公子洪水时擅自离岗之事,最终罚他牵头修补西三区块受损的民房,算是给了王家台阶,也让他用实绩补过。 河堤处朝廷派来的工匠已经在测量。她把之前勘察的河堤图递给了工部郎中成青,图上用朱笔圈出了从前开裂的河段,还标注了不同地段的土石配比,连哪块岩石容易渗水都写得明明白白。 成青越看越惊讶,指着图上的批注,“县丞竟懂这些?这比工部的章程还细!在这真是屈才了。” 林昭微笑笑推脱道,“害,还得是之前谢临舟大人的功劳。我能把这小县城管好就已经谢天谢地。” 你们就别把我抓去朝廷工部了。那可是常年被评为最难摸鱼第一名的暗黑部门。 日子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初夏。河堤修得结实,塌了的房屋也重起了屋脊,连县学的孩子们都搬回了新学堂。 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别的心思就开始活络起来了。 休沐这天,林昭微起了个大早,指节在春桃家的木门上敲得笃笃响,拖着长调喊,“桃儿—— 我的好桃儿,快开门哟!” 等好半天,门开了条缝,春桃揉着惺忪的睡眼,头发还翘着几缕,“大人您自个儿去不行吗?我还想回被窝补觉呢。” “今儿休沐,别叫我大人啦!”林昭微凑到门缝前,伸手晃了晃春桃的胳膊,语气带着点撒娇,“起都起了,一起去乐府司吧,洛神赋今天可是全国巡回在青溪这儿的最后一场了!” 春桃被晃得没了脾气,叹了口气,“罢罢罢,怕了你了。但先说好,听完戏就得回家,我可不想再陪你折腾别的。” 两人到乐府司时,红绸幕布刚要拉开。掌柜忙小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县丞大人驾临,楼上雅座早备好嘞。二楼靠窗的位置,桌上温着碧螺春,往下瞧正对着戏台中央,绝佳观景!” 确实如掌柜所说,二楼雅座往下望去,戏台上火烛亮得晃眼,舞伶君的水袖刚一甩,素白袖角沾着的银粉就像揉碎的月光,唱腔清亮得绕着梁子转,台下嗑瓜子的声响都轻了几分。 不愧是名动京城的舞伶君,旋身时竟真像洛神踏浪而来,连腰间的银铃都响得恰到好处。 这儿可比京城自由自在多了。 “怎么只带春桃来,把我忘了?”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陆景然站在楼梯道前,身上沾着点巷口槐花香,手里还拎着个食盒,显然是刚从街上过来。 林昭微连忙站起身,拿起颗蜜饯给他,“还得感谢景然兄,那日大水救命之恩。” “你这几日‘多谢陆公子’挂在嘴边,听着热闹,倒没见半点实际表示?前几日是谁说下次看戏请你,如今倒想耍赖?” 什么实际性的表示?带恩人来看舞怜君是怎么个事儿? “少说些,看戏就看戏。” 春桃却是不解舞怜君的风情,忽然凑到林昭微耳边,忽而岔开了话题,“你听说没?赵班头最近正跟他媳妇闹和离呢。” 林昭微正盯着台上的水袖出神,闻言挑了挑眉,“哦?我前几日见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和离?” “外头都传,说他媳妇嫌贫爱富。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赵班头媳妇从前多贤惠,逢年过节还给咱们衙役送饺子,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子?” 林昭微往嘴里塞了颗蜜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确实有些蹊跷。” “我所以前儿特意绕去赵班头家附近打听了下。你还记得上月洪水刚退那会儿,赵班头为了搬断木扭伤了腰吗?” 林昭微点头。那天她在河堤指挥,远远看见赵班头被人抬下来,脸色白得吓人。 “我听赵班头邻居说,他伤了腰后,夜里总疼得睡不着,连提水桶都费劲。有次他媳妇撞见他偷偷抹药,追问之下才知道,郎中说这伤要是养不好,往后可能干不了重活,更别提当衙役了。” 陆景然将指尖轻拢扇面,那把常伴身侧的素面折扇顺着指缝缓缓收拢,“你是说赵班头媳妇表面上说嫌他没本事提和离,其实是怕拖累他,故意说狠话,就是想让他先松口?” 林昭微指尖一顿,将剩下的半颗蜜饯含在嘴里,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是真是假,咋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林昭微和春桃兵分两路。春桃手里攥着块染了墨渍的布巾前去赵班头家,进门就急声道,“赵嫂子!不好了,方才赵班头在县衙整理文书,弯腰捡纸时突然扶着腰倒了,还不肯去医馆。” 赵班头媳妇一听,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抓起药布就往外冲,她这下哪还等得及,“春桃姑娘,你帮我看会儿家,我这就去县衙!”话音未落,人已冲进了巷口。 另一边,陆景然在县衙偏厅找到赵班头,手里晃着个药瓶,语气带着几分焦急,“赵班头,方才春桃从你家回来,说你媳妇在厨房熬药时,不小心被烫到了手,还说怕你担心,不肯说严重不严重。” 赵班头一听,猛地拍案起身,腰间的旧伤扯得他疼得皱眉,却顾不上这些,“大人,我得回家看看!她那双手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烫!”说着就要往外跑,林昭微连忙叫住他,“等等,把这罐药膏带上,是京城带来的烫伤膏,比寻常药膏管用。” 赵班头揣着药膏,脚步踉跄地往家赶,刚拐过巷口,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县衙方向跑。这不正是他媳妇! 两人撞了个正着,赵班头媳妇手里的药布落在地上,她伸手就去摸赵班头的腰,“你腰怎么样?是不是又疼得站不住了?” 赵班头也急着去抓她的手,声音都发颤,“你手怎么了?不是说被烫到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愣了。赵班头媳妇先反应过来看着他没异样的腰,赵班头也盯着她没大碍的手,再想起方才林昭微的话,忽然都笑了。 “你呀,”赵班头媳妇擦了擦眼角,伸手帮他理了理歪掉的腰带,“明明腰还没好,还跑这么快。” 赵班头攥住她的手,连忙点头。阳光透过巷口的老槐树,在两人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哎呀,这期故事她绝对要记在乡村爱情故事合集里。 第11章 上京之旅 入夏后,河边的荷花开得愈发繁盛,风一吹便晃出满河的清香。满池荷花赏心悦目,也标志着皇家一年一度赏花宴将至。往年此时,京里的权贵官员早已开始筹备赴宴的衣饰。 不过嘛,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职场生存法则第一条:能逃则逃。能摸则摸。 不过要说今年还真有点不一样。 赏花宴轮到二公主萧晴主办,收到了公主府递来的指名道姓的烫金请柬,希望自己能拨冗赴宴。 这指名道姓的临门一脚,看来是料到自己打算推辞。 不过与二公主曾在上京也只是点头之交,怎会专门给她递帖子?脑海里忽然闪过个狗皮膏药的身影。 应该不是,不能够。 皇命难违,时间更不等人。青溪到上京,马车慢悠悠晃也要七日,容不得她再多琢磨。 次日天不亮,林昭微便裹上披风,上了马车离开青溪。 一路上看着田埂上立着稻草人、溪边的芦苇丛、打盹的水鸟,偶有卖早点的摊贩推着小车经过,吆喝声裹着热气飘进车厢。她倒也觉出几分赶路的惬意,只盼着这自在能多续几日。 七日后,马车驶入上京城门。刚过吊桥,一片热闹繁华景象就出现在了眼前。 资本主义的繁华世界! 唾弃归唾弃,林昭微转头就去客栈找小二开了一间上等雅间。 刚要接过小二递来的房牌,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昭微吗?” 林昭微回头,见个穿着淡紫色官服的女子站在柜台旁,如此巧合遇到上京时的同窗于眠眠。 想当年两人在书院无话不谈,不过考完后便分道扬镳,自己去了青溪,于眠眠则留在了上京,没想到竟会在客栈偶遇。 于眠眠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三年不见,你倒没怎么变,看着比在读书时还自由自在。”接着又打趣道,“当年你考中进士,多少人羡慕,你却自请去青溪那种偏远地方,可知京里多少人说你傻?青溪离上京远,就算你做出再好的功绩,也传不到陛下耳中,升职可比在京里难多了。” 林昭微笑了笑,随即转移了话题,“眠眠妹妹,我不在京里这些年,可有什么变化?” 于眠眠的神色沉了沉,压低声音,“萧王的倒台陛下恐有涉足,兵权也随即交给了赵家。从前你与赵凛月处处不对付,这次回来可得多小心,赏花宴上鱼龙混杂,别不小心卷进是非。” 林昭微心里一凛,自己与赵凛月可谓是冤家路窄。两人又聊了会儿近况,于眠眠还要去礼部当差,便约定赏花宴上再见。 拿着房牌上楼时,才发现偌大的客栈已经几乎住满,还有不少异域风情的外族人。她倒没多琢磨,只加快脚步走到自己房门前,推开门将行李随意往榻边一放,连披风都没来得及解,就转身往外跑。 虽然京城规矩约束多,但是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也多呀! 上京,我来了! 第12章 上京之旅 先去吃那家百年馄饨铺! 在书院时,她便最爱这家的鲜肉馄饨,鲜得能掉眉毛。当初她和于眠眠还怀疑里面是不是加了什么科技与狠活。 馄饨铺不大,却坐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寻着个角落空位,刚点完单,就见邻桌坐着个高鼻深目的男子,正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跟店家要醋,腰间还挂着枚嵌着蓝宝石的弯刀,模样与上京本地人截然不同。 这已经是她来上京短短半日见到的第五个外族人了。方才在首饰铺,她还看见两个穿织金长袍的异域女子与伙计交谈。 林昭微趁馄饨还没上桌,询问馄饨摊主,“近来上京怎么有这么多外族人?”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前两年陛下开了西域商道,许外族人来京经商,还在城南划了块地给他们聚居。起初只是些商人,后来慢慢他们的家人,还有些西域部族的贵族,也借着通商的由头留在京里了。” 林昭微刚要再问,“客官,馄饨来了!” 她低头看向碗里的鲜肉馄饨,和记忆中的并不相差。一口下去滚烫的肉汁裹着葱花的香气,一时吃得满嘴流油。 林昭微抬手再加一碗,就听见掌柜在柜台后喊,“姑娘,两碗总共八文钱嘞!” 她放下汤勺,伸手去摸腰间的钱袋,指尖却只触到空荡荡的腰带。 钱袋不见了?! 林昭微左翻右翻,然而翻遍随身的荷包和披风暗袋连个铜板的影子都没找着。 这上京真是世风日下! 但比起悲怆,更先一步要解决的是应该怎么顺利离开。 现场洗盘子抵债还来得及吗? 正想跟掌柜商量能否先赊账,邻座身后忽然传来个略带生硬的汉话,“掌柜的,她的账,我一起结了。” 林昭微回头,见是个穿着西域织锦长裙的妇人,笑着递过一串铜板,“姑娘这顿我请了,出门在外,钱财得看好。” “多谢夫人!不知如何称呼?改日我定上门把钱还您。” 妇人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布包,“不用客气,我叫阿依莎,就住在西市坊,欢迎你来玩,往后出门多留意些就好。” 真没想到上京还有这般慷慨不求回报的人。 林昭微望着阿依莎夫人在夕阳里的背影,织锦长裙上的石榴纹像染了金色一般。 怪不得说财神爷都是泛金光的。 **** 二公主府的赏花宴如期开场。门前车水马龙,官员们身着朝服款款而入,林昭微也随着人流,登记完贺礼就往里走。 不过自古阶级分明,放到赏花宴也是如此。达官显贵们在大厅前院寒暄议事、赋诗赏景,而像她这样的小卡拉米就只能待在后花园,起到个“凑数”作用。 不过她倒乐得清净,寻了处无人的石凳坐下,看着池里的荷花发呆。正想着阿依莎的事,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林大人来了,倒是令我意外。”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谢临舟是谁?石料案虽已定论,可当初她追查时没少驳谢临舟的面子。她硬着头皮转身,脸上挤出得体的笑,“谢大人,许久未见,您还是一如往日俊朗,瞧着就让下官心生敬畏。” 这话半真半假。谢临舟一如既往钟爱深色,今日穿了件墨蓝锦袍,墨发束得整齐,确实比在青溪时多了几分京官的贵气。可那双眼眸依旧深邃,像藏着数不清的心思。 谢临舟闻言唇角勾了勾,反而往前凑了半步,“林大人也是一如既往地巧舌如簧。”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三三两两交谈的官员,“魏国公虽倒,但余孽未清,京里最近不太平。这赏花宴看着热闹,实则鱼龙混杂,别轻易与人起争执,更别掺和任何私下的邀约。” 林昭微连忙点头。她知道谢临舟这是在提点自己,正想再问些细节,就见远处有太监高声通报,“二公主、三皇子殿下到——” 太监的通报声刚落,就见马车下来两人。萧晴身着茜色织金宫装,裙摆绣着缠枝莲纹,头上点翠步摇随着走路轻轻晃动;萧彻穿一身宝蓝锦袍,腰束玉带,虽面带笑意,眉宇间却透着皇室子弟的贵气。 前前后后簇拥着十数名宫人,有的捧着团扇,有的提着食盒,还有内侍在侧低声引路,刚走到大门入口,官员们便纷纷躬身行礼。 林昭微跟着人群弯腰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萧晴。三年前在上京书院,她曾远远见过这位公主几面,如今却已褪去青涩,举手投足间满是大气沉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萧晴经过自己时,脚步顿了顿。 待众人簇拥着二公主与三皇子到前厅落座,献贺礼的环节便顺次开启,官员们按品级上前。 “祝殿下赏花宴顺遂,此玉寓意平安。” “臣献西域贡缎,愿殿下容颜常驻。” 林昭微站在队伍末尾,心里暗忖好在早有准备,自己此番带来了青溪特产的云雾茶和新晒的莲子。既不用花太多钱,又能悄悄提一句“此乃青溪今年丰收的莲子,臣率百姓改良种植之法,得此佳果”,既显特色又能暗夸政绩,简直完美。 萧彻坐在萧晴身侧,目光时不时往林昭微这边瞟,还偷偷冲她挤眉弄眼。林昭微不想理,别开眼。 终于轮到自己上前,刚要开口说明贺礼,就听内侍唱报,“青溪县长林昭微,献上青溪特产云雾茶、莲子,及——水墨睡莲图一幅!” 画?她根本没准备什么画! “当年上京书院读书时,便经常听夫子们夸赞林县丞画技卓绝,百闻不如一见。” 林昭微猛地抬头看向出声的赵凛月,对方正捻着官袍下摆,嘴角勾着抹志在必得的笑,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得意。 一瞬间,过往的纠葛与眼下的算计在林昭微脑中闪过,赵凛月肯定搞了猫腻!当年在书院就处处与自己作对,如今借着礼部职权,偷偷在贺礼清单里加幅画也是轻而易举。 这画不能打开。 她连忙上前半步,对着萧晴躬身道,“殿下恕罪,臣那幅画不过是拙作,方才见诸位大人献上的贺礼皆是精致贵重之物,臣这画作与之相比,未免显得寒酸,若贸然展开,反倒像是自取其辱。” 可话音刚落,赵凛月就接口道,“林县丞这话就过谦了,今日难得在宴上碰面,既是林县丞备下的贺礼,何不打开让我们瞧瞧,也让大家见识见识夫子口中的好画? ” 果然,内侍将画轴展开时,满厅瞬间安静下来。 画纸上是一池盛开的睡莲,墨色浓淡相宜,技法确实不错,可睡莲多生于水中,“水中浮莲,离根易败”,在赏花宴上送睡莲图,未免显得不吉利。 官员们纷纷窃窃私语,目光都落在林昭微身上。连萧彻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下意识想开口解围。 萧晴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画卷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威严,“林县丞,赏花宴贺礼讲究吉祥意头,你这幅睡莲图,可有什么说法?” 若说画不是自己送的,便是质疑礼部办事,落得个“贺礼不清”的罪名;若默认下来,又得担着“不懂礼数”的名头。 快想想办法啊! 见林昭微站在原地不语,赵凛月眼中的笑意更甚,“殿下,臣瞧林县丞许是太过紧张,忘了这画作的深意?” 至于吗!赵凛月!不过是每次月考压你一头,抢了你第五名的位置,记恨到现在?你怎么不针对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名呢? 停,现在不是想这个事的时候。 睡莲...是睡莲科睡莲属植物统称。 睡莲...多年生浮叶型水生草本植物,根状茎肥厚,直立或匍匐。 停!不要再在脑中百度百科了! 林昭微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画卷,笑道:“回殿下,这幅睡莲图,实则是臣特意所绘,自有深意。” 满厅顿时安静下来,连赵凛月都露出意外的神色。林昭微继续道:“青溪多水泽,前两年汛期时,不少农田被淹,百姓生计艰难。臣到任后,率人疏通河道,改良水利,如今水患平息,连从前易涝的洼地都种上了莲藕,夏日睡莲盛开,百姓都说‘莲开则水安’。臣献这幅睡莲图,一是贺殿下赏花宴,愿殿下如睡莲般清雅端方;二是借这‘莲开水安’的吉兆,祝我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此番话说完,满厅官员纷纷点头,萧晴脸上也露出赞许的神色,“原来如此,林县丞有心了。” 赵凛月站在一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萧彻紧绷的肩膀也垮下来,偷偷冲林昭微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像只还打赢了小仗的小狗,明朗得藏不住情绪。 唉!就知道上京是非多! 第13章 上京之旅 “木木 ——” “木~木~” 萧彻的声音不停在耳边绕,仿佛得不到回应就会一直叫下去。 吵得头疼。 林昭微无奈回头看向萧彻,对方正凑得离她极近,眼里都是得逞的笑意。 “你不去前厅陪二殿下和官员们,跑这后院来做什么?还有,人多眼杂,别叫我木木了,像什么样子。” 萧彻垮了脸,委屈巴巴地拽着她的衣袖,“都怪你!去年我二十岁生辰,特意给你递了请柬,你倒好,连上京的门都没踏进来!今日姐姐的赏花宴,你倒来得勤快。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呢?” “我去年不是给你回信了吗。”林昭微无奈地解释,“青溪连着半个月高温,田里的稻苗都快旱死了,我哪抽得开身?后来不也给你送了青溪的新茶和玉雕小兽当生辰礼了?” 嗯嗯,这么看,自己对这只家养小狗真是非常周到了。 萧彻却不依不饶,“我不管!生辰你没陪我过,就得赔我!” “陪你?陪你做什么?” “不是这个‘陪’——” 萧彻欲言又止,“唉……也行!那你得陪我出去逛逛,我知道西街新开了家糖画铺,还有东市的皮影戏最近特别好看!” 林昭微忍不住笑,“拜托,三皇子自小在上京长大,哪条街没逛过?还用得着我陪?” 话音刚落,就见萧彻瘪起了嘴。按林昭微的经验,再过三五秒,这小祖宗保准要眼泪汪汪。 她连忙举手投降,“好吧好吧,等赏花宴结束,我陪你去逛,行了吧?” 萧彻的眼睛瞬间亮了,可这开心劲儿没维持多久,身后就传来一道咳嗽声。林昭微回头,见谢临舟正站后方在不远处。 萧彻把林昭微往自己身后一护,脸上笑意也没了,警惕地盯着谢临舟,“谢大人来后院做什么?” 谢临舟神色未变,目光越过萧彻看向林昭微,“三皇子,我只是找林县丞商讨些青溪治理水利的事。”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希望萧彻能识趣离开,别耽误正事。 但萧彻哪是这么轻易好打发的?他下巴抬得老高,“商讨公务?前厅那么多官员不能说,非要来后院找她?再说了,木木刚答应陪我逛上京,没空跟你说公务!” 两人正僵持着,就见回廊那头萧晴走来。她像是没看出这僵持的气氛,直言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见人影,这后院的花当真如此别致?” 说罢,她上前一把拽住萧彻的胳膊,就要把他拉走。萧彻还不忘回头,冲林昭微使劲摆手,声音拔高了些,“木木!你可别忘了!赏花宴结束就陪我逛上京,不许反悔!” 林昭微看着他被萧晴拽着还不停回头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上谢临舟的目光,正想开口问水利之事,就见对方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原本清冷的脸颊染了几分薄红,倒显得几分无措。 谢临舟错开视线,假意咳了两声,“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方才不过是随口一提。” 谢临舟向来行事周全,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今日竟为了帮她解围,特意找了商讨公务的由头?这倒真是稀奇。 她还想再说什么,谢临舟却颔首示意表示自己不宜久留,转身往前厅方向走去,没再多留一句。 谢临舟刚走没多久,就有一道身影凑了过来。林昭微定眼一看,是身着从六品官服的邱主事。他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林县丞方才在厅中解读睡莲图的一番话,当真是别出心裁!” 这邱主事早不热络晚不热络,现在这般,想必只是方才见萧彻、萧晴和谢临舟都特意找过她,想借着套近乎攀附罢了。 装嘛,谁不会呀? 林昭微拱手回礼,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邱大人过誉了!其实下官才是仰慕邱大人许久。当年在书院备考时,就常引用大人您写的句子,至今还记在心里呢!” 这话一出,邱主事脸上的笑意更浓,连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连忙摆手道,“哎呀,都是些陈年旧作,没想到林县丞还记着。” 这一招溜须拍马果真好使,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她引用的哪句格言了。 再聊下去迟早露馅。林昭微捂住小腹,皱起眉头,“哎呦,实在对不住邱大人!许是方才吃了凉糕,下官肚子忽然疼得厉害,得先去趟净房,改日再跟您请教!” 说罢,不等邱主事反应,她连忙拱手致歉,脚步匆匆地往后院偏门方向走,裙摆都顾不上理,只想着先溜为妙。上京官员个个精于算计,多应付一秒都怕出错,自个儿还是躲躲清净为好哟。 昭微:溜了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上京之旅 第14章 上京之旅 赏花宴散时已近黄昏,萧晴与萧彻登上等候在外的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官员告别的喧嚣。按上京礼制,皇子公主未嫁娶前,皆需居于宫中,即便已受封开府,也需待大婚后方可搬入私宅。 马车缓缓驶动,萧彻靠在软垫上,一路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眉眼之间都是藏不住的雀跃。 看着自己弟弟这般模样,萧晴想起若干年前还在书院读书时,这小子就三句不离“木木”,当时她只当同桌玩伴未放心上。如今看来,还真是牵挂得紧。 萧晴身体向前倾了些,踢了踢他的靴尖,“小彻,你老实跟姐姐说,你是不是对林昭微有意思?” 萧彻被这突然的问询打得措手不及,歌也不唱了,脸颊瞬间红了,像被戳破心事的小孩,别扭地转开脸,“姐、姐姐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她有趣,与旁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萧晴打断他的话,“她能独自一人在官场站稳脚跟,这份心性和城府绝不简单,不会甘于被困在王府后院。你若真对她动心,想求娶她,就得想清楚。她嫁入皇家,仕途也会随着这场婚事彻底止步。” 萧彻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没深想过这些,只觉得能把林昭微留在身边就好。此刻被姐姐点破,才猛然意识到问题。他记得林昭微在信中提起青溪百姓时字里行间鲜活的雀跃,那些在官场纵横捭阖的时刻,是属于她自己的锋芒。 若真让她放弃这些,只做个深闺里的皇子妃,她会愿意吗? “我……”萧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马车外恰好驶过一家糖画铺,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声顺着车帘缝隙飘进来,往日里他最爱凑这种热闹,可此刻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却没心思再看。 萧晴看着弟弟茫然的模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姐姐不是要拦着你,只是你得知道,她是如何想的?别等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萧彻望着马车外啄食的黄雀,心里第一次有了沉甸甸的感觉。原来喜欢一个人,不只是想和她在一起那么简单,还要替她想往后的路,替她守住那些不愿放弃的东西。 **** 谢府。 谢府的庭院比寻常官员府邸要朴素许多,青砖铺就的步道两侧种着几株松柏,连名贵些的花木都少见,往来的仆从也不过七八人,脚步轻缓,说话时都压着声音,整座府邸安静得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谢大人回来了。” 门房老张迎上来,接过马缰。谢临舟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清冷神色。 回到书房,他解开腰间的玉带,将外袍挂在衣架上,一片淡粉的花瓣从衣襟褶皱里飘落,轻轻落在地面上。想来是今日赏花宴上,不知何时沾在了他身上。 谢临舟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今日宴上的画面,自己当时那般唐突打断,确实失了分寸,实在不符他素来的行事风格。 将杂绪压下,谢临舟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套萧帝赏赐的笔墨上。砚台是端州贡品,墨锭泛着莹润的光泽,笔杆则是象牙所制。 陛下亲赐看似是赏识,但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魏国公案虽已基本尘埃落定,可陛下真正在意的虎符兵权,却只收回了一半,另一半虎符始终未有下落。 谢临舟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微蹙,能让魏国公至死都不松口的,定是他深信的同伙。此人不仅藏匿了虎符,说不定还在暗中联络旧部,意图卷土重来。 而萧帝素来多疑,若他不能尽快找到另一半虎符,有心之人一旦利用蔓延,到那时,只恐怕这场风波会涉及更多人,将他和在意的人也卷入漩涡。 与此同时,林昭微结束完赏花宴的应酬,心力憔悴躺在客栈床上,像条脱了水的死鱼。 身体是动不了一点儿,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复盘起今日的风波。赵凛月看她不顺眼,借着贺礼设局让她出丑,这事虽猝不及防,却也不算意外。 真正让她心里不安的,是宴会散场时出现在她包裹中的一封匿名信。信纸是最普通的草纸,只写了短短两句,“魏国公余党未根除,旧案恐牵涉,需防报复。” 虽说青溪石料案确实牵扯到当年魏国公府私采石料的旧账,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事只是陛下清除魏国公一党的由头。她从头到尾都没碰过魏国公案的核心。那些余党要报复,也该找当年主审的官员、现如今抄家的禁军,何苦把矛头对准她这个只沾了点边的小官? 林昭微翻了个身,房间里燃着的沉香正缓缓漫开催人入眠。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她身在上京,处处都是眼线,与其自寻烦恼,不如多加留意,总归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当成随意拿捏的棋子。 **** 第二日天刚亮,林昭微按昨日约定往街角走,远远就见萧彻杵在树下,脑袋却耷拉着,连平日里亮晶晶的眼睛都没了神采。 林昭微走上前,把刚买的热乎糖糕递过去,笑着打趣,“三皇子这模样,倒像被偷了点心的小郎君,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萧彻接过糖糕,咬了一口却没往日的欢喜,含糊道,“没谁……就是昨晚没睡好。” 林昭微看不出来他的藏心事,只撞了撞他的肩膀,“我听说西街新开了家绸庄,有能做夏衫的凉纱,你往日一到夏天就热得嫌外衣厚重,咱们今日正好去瞧瞧,挑块料子给你做件新的?” 这话果然让萧彻提了点精神,“行!那得给木木也挑一块,你肤色白,穿浅蓝或者淡色的凉纱肯定好看。” 两人并肩往西街走,锦绣阁比往日热闹,却少了主管招待。萧彻随手拿起一匹月白凉纱,问身旁的伙计,“你们主管呢?上次我来,他还说要给我留块流云纹的锦缎。” 伙计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回三皇子,主管昨日傍晚接到消息,说陆老爷子突发恶疾,连夜就回陆家老宅守着了,店里的事暂时交给我们伙计打理。” 上京陆家她倒是听过传闻,老爷子年轻时靠漕运起家,后来又开了粮行、绸庄,一手把陆家从普通商户做成如今数一数二的富户。只是陆家行事低调,族中子弟大多只在商圈打转,鲜少涉足官场。 “咱们先挑料子,别耽误人家忙活。”林昭微拉了拉萧彻的袖子,目光落在柜台旁的凉纱上,转移了话题。萧彻顺着她的话看向布料,伸手捻起一匹月白凉纱,料子确实好,轻薄如蝉翼,指尖划过还带着丝凉意,“就这个吧,做夏衫肯定凉快!” 刚要让伙计裁料,萧彻却忽然指着旁边一匹浅粉绣桃花的料子,“这个也好看,给木木也裁一块!” 付了钱,两人提着布料走出绸庄,萧彻还在念叨等衣裳做好了一起穿。林昭微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他俩像是小孩之间约定穿新衣服。但看着萧彻终于舒展的眉头,她自己心里的那点顾虑也跟着烟消云散,连带着街边的风,都觉得比往日更清爽些。 第15章 花灯节前夜 林昭微想了想道,“我知道个地方,保管你没去过,要不要去看看?” “哪里?”萧彻抬头,眼里有了点好奇。 “西市坊。” 萧彻自小在上京长大,还有什么能让他也觉得新奇的,应该也只有西域人居住的那片。 果然,他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于是两人便跟着人流往城南走。西市坊作为西域人来上京贸易往来的聚集地,十分有异域风情的当地特色,道路两旁的店铺屋顶多是尖顶,挂着彩色的幡旗。 “这就是西域外族人住的地方?” 林昭微也觉得新奇,刚要开口,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好巧,还是说姑娘是来寻我的?” 转头一看,正是阿依莎。她今日还牵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模样。“这是我的女儿古丽。” 古丽睁着圆溜溜的葡萄眼,看了看林昭微,又盯着萧彻手里刚从乐器小贩那里买的都塔尔。 “我们刚来上京时,好多人不待见我们。”阿依莎边走边说,“后来我们学汉话、学做汉人的吃食,有的人家孩子还去私塾读书,慢慢就好了。” 萧彻看着两个西域小孩趴在青石板上,屏息盯着各自旋转的陀螺。红漆陀螺转得又稳又快,另一个绘着蓝纹的却渐渐晃了晃,最终啪地倒在地上。 阿依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林姑娘,我刚想起要去巷尾的香料铺取预定的安息香,得劳烦你们帮我照看会儿古丽,我去去就回,顶多一刻钟。”转头又叮嘱了古丽几句要听话之类的,才匆匆离开。 阿依莎走后,萧彻从方才买的小玩意儿里翻出个巴掌大的都塔尔,递给古丽玩,“按这个弦就能出声。” 古丽学着萧彻的样子拨了下弦,一来二去,也放开了性子,拉着林昭微的手晃了晃,“姐姐,你们看起来好厉害。我想找阿吉,你们能帮我吗?” “阿吉是谁?” 林昭微蹲下身,耐心问道。 “是跟我一样大的流浪小哥哥,他前几天还陪我玩过陀螺呢,可这两天都没见到他了。” 跟着古丽沿着西市坊往里走,和主巷的热闹不同,越往里走,商铺越少,多是些临时搭建的棚屋。 “这是阿吉常待的馒头摊!” 顺着看过去,摊子挂着招牌“白面馒头五文一个”,比市价便宜不少。林昭微问了问摊贩,却见摊贩叹了口气,操着一口仿佛刚发育完全的汉话,“那也是个可怜孩子,前两天还来这儿讨吃的,可前天之后就没影了。” 于是沿着西市坊深处的小巷再走了一段,终于在最偏僻的巷子口看到了阿吉的住处。那是个用破旧木板和油布临时搭起的棚屋,像个被遗弃的大木箱,孤零零地立在巷子尽头,旁边堆着些捡来的废柴和空陶罐。 萧彻看了看天色,“木木,咋们先把古丽送回去吧,等会儿再回来查。” 林昭微蹲下身,轻轻握住古丽娜的小手,“阿吉的事情,哥哥姐姐一定会帮你把他找回来。但是这件事暂时不要跟你妈妈说,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咱们先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古丽看着林昭微认真的眼神,又摸了摸口袋里阿吉送她的小石子,虽还有些惦记,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跟妈妈说,等姐姐哥哥找到阿吉,我们再一起玩。” 阿依莎见三人回来,立刻迎上来,“可算把你们等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林昭微怕她担心,只说带她玩了会儿乐器,便和萧彻匆匆折返。 二人再次回到阿吉的棚屋时,天边的霞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巷子里开始起了风。 林昭微指尖点了点地面,故意拖长了语调,学着重案司官员审案的样子,语气里带着点调侃的官腔,“我说小彻子,查案可不是光靠眼睛看的,得抓‘反常’。你看这院子,其他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就墙角那两个陶瓦罐,东倒西歪的,像不像被人撞过?” 萧彻差点被逗笑,却也没拆台,干脆配合地拱手,“林大人英明!小的这就去探查,保证把疑点都揪出来!”说着就弯腰在屋里细细摸索,手刚碰到一堆干草,就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扒开草一看,立刻喊,“哎!这儿有串手链!” 这是一串黑色绳链,绳子磨得有些起毛,上面串着两颗小小的兽牙。林昭微指尖摸了摸棚屋门板,上面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蹭过,周围的地面上还沾着几处浅浅的脚印,比寻常小孩的脚印要大得多。 恐怕不是简单的走丢,背后定有蹊跷。 两人对视一眼,打算留在屋中,看看晚上是否会发生什么。 第16章 花灯节前夜 两人蹲在棚屋角落的废柴堆后,硬邦邦的柴禾硌得林昭微有点膝盖发疼。萧彻则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缝,率先打破沉默,“木木,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去?” “可能后天吧,明天是花灯节,凑完热闹再走。”还记得以往每年花灯节,上京朱雀大街灯火通明,更有烟花在夜空次第绽放。 “哦。”萧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沮丧。 林昭微听出他语气里的失落,本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可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终究是要回青溪,有些话不说破,反而能留几分自在。 这么一想,思绪倒是飘回多年前在书院的时光了。 林昭微入学不算早,父母和离后,她九岁才辗转到上京投靠祖母。祖母彼时还只是个中侍御史,托了几层关系才将她送进了上京书院。巧的是,这一年恰逢皇子们入学。按规矩,皇子本该由太傅单独授课,可这一年却破例,让他们与官宦子弟一同进了书院课堂。 彼时的林昭微虽年幼,心思却比同龄孩子通透得多。她心里清除,眼前这些皇子,将来都是朝堂上的大人物,若是自己日后要走仕途,个个都是顶头上司。与其到时费心周旋,不如现在就择一人亲近。 暗中观察了几日,便把目标锁定在了萧彻身上。此人性子跳脱,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城府,待人热忱又大方,既得父皇恩宠,又受同辈追捧,正是最佳boss人选。 boss直聘的第一步,便是要认识。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亲近的前提便是先要“近”,那么同桌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该怎么自然而然和萧彻成为同桌,又不引人注意呢? 小林昭微纠结了几天,最终选择了“结对互助”法,找个借口“你算学好,我申论好,咱们坐一起,互相帮助如何?” 不过还没等她提出来,她与萧彻就分为了同桌。当时是什么原因来着......? 思绪渐渐模糊,就在林昭微头沉下去快要睡着时,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一步步朝着棚屋的方向靠近。 林昭微推醒萧彻,两人屏住呼吸,从废柴堆的缝隙里往外看。 只见五六个穿着黑衣的人向屋子方向走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箱子用黑布盖着,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 竟有这么多人?!林昭微看向萧彻,握紧了防身所佩带的短刀。 寡不敌众,为了生命至上的原则,等下是不是先投降比较好。 “等下把箱子搬进这个棚屋,手脚麻利点。” 糟,对方是笃定屋子里没有人,当作他们自己的根据地了! 更不妙的是,如果他们进来,这屋子小到几乎一览无遗。为今之计,不如先分开躲藏,少被抓到一个都有出去搬救兵的机会。 “喂,我们分开躲。”林昭微比个了分开的手势,顺势就要往衣柜里跳。 不知道是多年没见消磨了默契,还是英雄救美的情绪突然高涨,萧彻竟顺势拉住了她的手,“别怕,我保护你!”硬生生把她拉回自己身边。 林昭微心里直喊“不是吧老哥”,还没来得及挣脱,后门被踹开,几个黑衣人赫然站在门口,两方大眼对小眼,仿佛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惊愕。 -你是谁? -你又是谁? 没等他俩反抗,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林昭微感觉自己被绑在冰冷的柱子上,嘴里塞着布团,眼睛因为被蒙住一片漆黑。周围很安静,只有隐约的呼吸声。 她挣扎着动了动,旁边的人仿佛感知到了,“木木,你醒了?” 一个小小的稚嫩声音也响起,“你们也被抓了吗?” 林昭微心里一紧,应该是阿吉!“阿吉,是你吗?你没事吧?” “我没事,那天晚上饿了出来找吃的,正好看见他们在巷子口搬箱子,有个箱子没盖好,我看见里面装着黑色的粉末。结果被他们发现,就被抓过来了。” 林昭微心里一沉,他们绝不是西域商人,而是借着西市坊夜晚的僻静,偷偷运送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东西。 林昭微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解开绳索,就听见萧彻忽然压低声音开口,“木木,我可是皇子,怎么可能一个人出门?” 对哦,萧彻身份特殊,每次出宫身边必然跟着暗卫,只是暗卫隐匿功夫极好,平时根本瞧不见踪影。 “啸月!” 萧彻朝着角落的阴影处低唤一声。 侧边窗户被推开一个缝隙,一道黑影如夜猫般轻捷地翻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短刃,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利落,“殿下。” 萧彻抬了抬被绑住的手腕,“先解开绳子,这群人不简单。” 啸月解断了几人身上的绳索,又帮他们拿掉嘴里的布团。 林昭微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看向角落里的阿吉,小孩看起来还有些后怕,却依旧坐得笔直,没像普通小孩那样哭闹。 阿吉攥紧了衣角,“他们说要把箱子运去城东的废弃粮仓,还说要在明日的花灯节用。我偷偷听见他们吵架,说黑色粉末要是受潮就完了。” “是火药!” 林昭微和萧彻异口同声道。 三日后正是上京的花灯节,到时候全城百姓都会去街上赏灯,若是有人在那时引爆火药,后果不堪设想。 啸月回头禀报道,“殿下,窗边守着的两个黑衣人已经被属下解决了。但附近不远处还有他们的同伙,要趁被发现前尽快离开。” 萧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嬉闹,“啸月,你先去通知京兆尹,让他带两队人马,一队去废弃粮仓埋伏,一队来这里清缴。” 等啸月一走,两人把阿吉安置到角落后便悄悄摸到小黑屋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院子角落里堆着十几个盖着黑布的木箱,还有三个黑衣人在来回踱步,手里都握着刀,警惕地盯着四周。 “趁还没有发现异常,我们在原地不动,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等京兆尹的人到了再动手。”萧彻压低声音,目光紧紧盯着院中的黑衣人。 林昭微点头附和,刚要凝神观察动静,就听见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四个黑衣人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新的木箱。为首的人扫了眼院子,皱眉喝道,“窗边那两个呢?去看看里面的人!” 黑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萧彻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远处的墙角扔了过去。石头砸在陶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谁?!” 院子里的黑衣人立刻警觉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刚要拉着林昭微往后躲,就见一个黑衣人已经冲到小黑屋门口,猛地推开了门。 四目相对的瞬间,黑衣人眼中闪过狠厉,挥刀就朝离门最近的萧彻砍来。“小心!” 林昭微惊呼着推了萧彻一把,可还是慢了半拍,刀刃擦着萧彻的胳膊划过,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萧彻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手还没捂上伤口,黑衣人已旋身避开林昭微刺来的短刃,抬脚狠狠踹在她小腹上。林昭微踉跄着撞在墙上,短刃脱手落地,疼得一时站不起身。 黑衣人眼中狠戾更甚,反手抽出腰间另一把刀,朝着萧彻的腹部狠狠捅了两刀,刀刃上的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淌出暗红。 林昭微看着萧彻苍白的脸色和不断涌出的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速转动,朝着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你们以为抓了我们就能得逞?京兆尹的人早就盯上你们了,现在怕是已经围了整个巷子!” 黑衣人脸色一变,显然有些忌惮。林昭微见状,继续拖延,“你们运的是火药吧?我劝你们趁早束手就擒,运送火药和杀人的判刑可大不同。”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挪动脚步,语气里满是笃定,竟真的唬住了几个心理素质较差的黑衣人。 “别听她胡说!先把人灭口。” “胡说?”林昭微撑着墙慢慢站起,故意提高声音,让语气显得笃定,“你们运的火药箱子上,早被官差做了记号!现在打开箱子闻闻,是不是还沾着官差特制的熏香?” 几个黑衣人果然面面相觑,连握着刀的手都松了几分。为首的人脸色阴晴不定,盯着林昭微看了半晌,咬牙道,“别信她的鬼话!官差要来早来了,先杀了他们,烧了火药,咱们从密道走!” 就在手下举刀的瞬间,院外突然炸开震天的喊杀声,“官府办案!顽抗者格杀勿论!”京兆尹带着大批官兵冲破院门,弓箭手瞬间列阵,箭矢齐刷刷对准院内的黑衣人。 黑衣人彻底慌了神,想要反抗却被官兵压制,没一会儿就被按倒在地。 林昭微踉跄着扑到萧彻身边,解下自己的外袍,死死压着萧彻腹部止血,“快来人!萧彻,再撑一会儿,太医马上就来!” 京兆尹快步冲到近前,看清地上昏迷的萧彻,脸色骤变,连忙转头厉声喝道,“快!传最好的医官过来!再备上软轿,务必小心翼翼把殿下送回宫中诊治,出了半点差错,仔细你们的脑袋!” 第17章 萧彻的梦 萧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喂,乡下来的野丫头,谁允许你在这里摆摊的。” “考学真册?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也配出书指点考学?” 喧闹声中,萧彻抬手撩开马车挂着的明黄色云纹锦帘 ,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们正围在一个摊位前,而一个约莫**岁的小女孩正站在一堆书籍前,纵使被众人围着质问,一双杏眼依旧亮得惊人,嘴角微扬,不见慌乱。 “各位考生,小的只是代人摆摊卖书,这真册里的题目都是往年考纲重点,答题思路更是按温先生、沈先生的授课精髓整理的,买回去看一看,保管对考学有帮助。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嘛,小的在此先预祝各位哥哥姐姐考学高中,前程似锦!” 小女孩这么一顿捧夸,倒把众人整得舒舒服服,不好意思起来。 萧彻笑了笑,“倒是个机灵有趣的丫头。父皇不总说我考学差兄长一节吗?阿福,你去买一本,我倒是要看看这‘含金量’到底如何。” “是,殿下。” 约莫等了一刻钟,阿福才满头大汗地捧着书回来,“殿下久等了,要买书的考生实在太多,奴才排了好一会儿队才买到。” 萧彻打开随意翻了两页,确实有些水平,好些个答题要点竟精准踩中了经义学温先生常强调的“微言大义”,策论部分也贴合沈先生看重的“务实致用”,连批注都带着几分诙谐幽默。 有意思,这么了解温先生和沈先生授课风格的出书人,会是宫里认识的人吗? 他转头看向阿福,“你去把那个小女孩请过来,问问她这书是谁编的。让她放心,赏钱绝不会比她卖书赚得少。” “奴才这就去!” 阿福应声跑向巷口,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空着手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懊恼,“殿下,那丫头已经走了。听旁边摊贩说,她卖完最后几本书就拎着布兜子跑了,说是要赶在她祖母干什么结束前到家。” “跑了?”萧彻挑了挑眉,倒没生气,“罢了,左右都是在上京,总有再遇上的时候。”说罢,便重新靠回马车软垫上。 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会这么快。 马车停在上京书院门口,朱红大门巍峨矗立,门内青石板路蜿蜒延伸,两侧古木参天,廊下挂着的风铃随风轻响,混着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透着几分清雅肃穆。穿过仪门,便是开阔的讲学庭院,温庭砚先生的经义课刚散,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衣袂翻飞间,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萧彻刚走出讲堂,就莫名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跟着,这几日来皆是如此。这并非是他自我感觉良好,上京书院里皆是朝中重臣、世家大族的后代,几个皇子破例入学,不少人都想借着同窗之谊搭上关系,因此目光带着刻意的讨好或避让。 可这道视线不同,没有谄媚,反倒带着几分审视与盘算,让萧彻感觉自己像是待称重挑选的肥肉。 他今日还非要找出这个人不可。 萧彻故意放慢脚步,眼角余光悄悄扫过身后。只见人群里站着个青衣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眉眼清秀,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不就是前几日巷口摆摊的小女孩吗?不过几日不见,她换了书院的制式青衣,倒添了几分书卷气。 萧彻心里暗自好笑,没等她开口,便先一步转过身,“你叫什么名字?温先生说你经义、策论都学得扎实。” 林昭微愣了一下,拱手行了一礼,“殿下,我叫林昭微。” 萧彻眼底划过狡黠的笑,“我前几日不小心把书桌磕坏了,案角松动得厉害,先生说要等几日才能修好。你这位置看着宽敞,左右你旁边也空着,我勉强搬你旁边一阵,等我的书桌修好了再说。” 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临时起意。 林昭微心里暗喜,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的就是这样自然的契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殿下不嫌弃我出身低微就好!能和殿下同桌,我正好也能向您请教骑射之道,确实是双赢。” 萧彻见她应得干脆,心里更觉舒畅,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就去跟先生说换座。” 自从换了同桌,萧彻便多了桩有趣的事,那就是明里暗里观察林昭微。 这小同桌看着安静,实则先生课上抛出的难题,在满座学子都蹙眉沉思时,她垂着眼帘,指尖在书页上点划,片刻便能在草稿纸上写出答案,却从不主动举手应答。 萧彻于是开始叫林昭微“木木”,一是觉得她太过沉敛,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偏生喜欢藏着掖着;二是林昭微和谁都哥两好的模样,遇事总能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这般圆滑通透,倒和木讷的表象形成了奇妙反差,叫着“木木”,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恶趣味。 更让他好奇的是,林昭微的日子过得看似简单,每日皆是书院与祖母家两点一线;课后要么与同窗浅谈,要么就独自埋首书案,要么便是往书院藏书阁安安静静待上许久。 他原以为日日与她同桌,总能从她言行举止里找到那本真题册主人的蛛丝马迹。可瞧了许久,别说出书之人的踪影,就连她与外人私下密切接触的痕迹都没有,仿佛那本风靡上京学子的出书之人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这丫头看着安分守己,实则透着机灵劲儿,真题册难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