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炁暮》 第1章 炁依 手机贴在耳边,听筒里传来忙音。夏日的热浪像一块湿重的毯子,猛地蒙上了炁依的口鼻。 “妈,我到了。刚出站。” 炁依发送了语音,指尖还残留着地铁空调的凉意,下一秒就被滚烫的空气吞噬。汗珠迅速沁出,挂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将眼前的世界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这就是故乡送给她的见面礼——送给刚从那个还需要厚外套的国度归来的人。 炁依望着怀里抱着的那个厚重的防水文件袋,是母亲千叮万嘱,让她从博物馆的林姐姐那里借来的“内部资料”。另一只手还拎着一杯奶茶,杯壁上的水珠正汇成细流,狼狈地往下淌。 网约车软件上的图标在原地停滞不前,“预计等待5分钟”刺眼地亮着。炁依叹了口气,索性靠在滚烫的柱子上,笨拙地拉开了文件袋的拉链。 最先滑出的,是一张彩色复印页。上面不是什么严谨的线描图,而是一幅色彩浓烈、笔触古拙得近乎稚气的画:一只形似巨犬的异兽,通体赤红,却长着五条尾巴,头顶一支独角,姿态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吞噬看画的人。 图的旁边,用工整的小楷标注着两个字——狰。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章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 炁依的手指抚过那狰狞的兽瞳,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哭笑不得。这么多年了,母亲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些东西。 记忆像被这诡异的图画撬开了一道缝隙。她记得,不是三四岁,而是更晚一些,大概小学二三年级的一个午后。父亲——那个有着深邃蓝眼睛的法国人——像发现了绝世宝藏,兴奋地将一本泛黄的图册推到她面前,翻开的正是这一页。 那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更原始的、面对巨兽的战栗,让她当场失声尖叫。母亲闻声从书房冲出来,看到图册的瞬间,脸色一沉,不由分说就给了父亲胳膊一拳。而她那身高腿长的父亲,早已在重庆的烟火气里被磨成了标准的“耙耳朵”,一边缩着脖子躲,一边用那双写满无辜和委屈的大眼睛望着炁依,仿佛在说:“我的小祖宗,你快帮爸爸解释一下啊!” 炁依当时是怎么做的?她好像等母亲捶了好几下,才慢悠悠地举起那张画,用带着点卖乖的腔调说:“妈妈,是爸爸突然给我看这个,吓到我了。” 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母亲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目光从炁依脸上,缓缓移到那张狰兽图上,最后定格在父亲脸上。 那一刻,母亲脸上的表情,炁依至今无法准确形容。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千年的苍凉。她的眼神里有追忆,有一闪而过的悲伤,甚至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那表情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后便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那一瞬的复杂,却像滚烫的烙铁,印在了炁依的脑海里。 因为在后来漫长的人生里,她再未从母亲脸上,乃至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情。 直到后来,在那座云雾封锁的深山里,遇见那个叫朝暮的女人。 不过第一次见到“狰”的时候,她还太小,无法解读那表情背后的惊涛骇浪。她只是懵懂地意识到,对于画上这些“东西”,她或许不该报以单纯的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父母轮流的、长时间的离家,并不是去挖掘寻常的古墓或文物。他们的追寻,指向一个更缥缈、也更惊人的领域——那些只存在于《山海经》残卷断章里的,被世人视为神话与幻想的存在。 她的童年,某种意义上,是在与那些沉默而古老的“山精海怪”争夺父母的关注,尤其是母亲。那是一场她单方面发起的、注定失败的战争。从这些诡奇斑斓的图卷里抢夺母亲的时间,远比她后来认真告诉父亲,想和班上那个长头发女生交换戒指、永远在一起,要困难千百倍。 她想要的,并不是大人们想象中那种朦胧的爱恋。她只是太喜欢和那个女生一起玩耍、一起分享秘密的感觉,以为只要戴上同样的戒指,就能像童话里那样,永远不分开——那是属于孩子对友谊最郑重的想象,干净、固执,不掺一丝杂质。 父亲没有笑她。得到的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拥抱,而是他用力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怀抱,以及耳边低沉而郑重的声音: “戒指是承诺,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那种。你要努力,而且要坚定。” “坚定?” “就是如果你没到一百年就想反悔,得想想当初拉钩的样子,再想想跟你拉钩的那个人,然后深呼吸,继续不许变。”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矢志不渝’嘛!” “哟,这个成语你都知道了?” “那当然,”她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可是有一半中国血统。你这个一点都没有的人,靠边站。” “哎,怎么办?”父亲故作忧愁地叹气,“爸爸学的中文快被你超过了。要是以后你妈妈都找你帮忙,不理我了怎么办?” “那我……学慢一点?多让给你一点时间?” “谢谢乖女儿。” 她“学”得确实慢了下来。慢到期中语文还考98分的她,期末成绩直接滑到了76。母亲参加完家长会,对着卷子上歪歪扭扭的汉字和胡乱标注的拼音,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她便与父亲进行了一场严肃的“中法双语环境对儿童语言系统影响”的探讨。 父亲一边听着,一边赔着笑脸,背上的衬衫却悄悄被冷汗浸湿。当晚,他就与炁依达成了新的“共识”:她必须好好学习中文。至于他,如果帮不上母亲破译那些神话生物密码的忙,至少还能做个优秀的“后勤保障部长”——用他的法国菜和笨拙的吸尘器,支撑起这个家。 只可惜,爸爸或许真的太“懒”了。 懒到在估摸着女儿的中文水平即将全面超越自己时,怀着一种“誓死坚守一线”的悲壮,选择了用最决绝的方式,永远躲开了沦为“后勤”的命运。 他走得太突然了。 那次外出考察原定四天。周一早晨出发时,天空蓝得像珐琅瓷。父亲在门口系好鞋带,回头笑着说:“这次说不定很顺利,能提前回来,我们周末去吃火锅。” 不巧,周二炁依就长了严重的口腔溃疡,疼得龇牙咧嘴。母亲临时决定,那周全家饮食都必须清淡。 他确实提前回来了。 在周三。以一种她们永远无法预料的方式。 周四,母亲便魂不守舍地牵着她的手,踏上了前往那座西南小城的高铁。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模糊成一片绿色的流光。母亲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烫在炁依的手背上,才猛地将她从懵懂的青春期里拽出来,狠狠地掷向现实——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家,从今往后,缺了最重要的一角。 而文件袋里那些沉默的、狰狞的、瑰丽的异兽图卷,似乎正用它们无数双非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个破碎的家庭,以及,即将被卷入洪荒的少女。 ?? 第2章 归途与迷途 司机的喊声像一把剪刀,铰断了炁依的思绪。 “是你叫的车哈?” 她猛地回过神,“啊,对。”一边应着,一边腾出手拉开车门,“不好意思,戴着耳机没注意。” 车内灯光昏暗,像一层薄纱,洒在她低垂的睫毛和鼻尖上。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瞄了几眼,试探着问:“新疆的学生?” “不是,”炁依熟练地回应,身体陷进座椅里,“我是混血,妈妈中国人,爸爸法国人。” “哦哦,怪不得这么好看,轮廓好深哦。法语我不会,但好听,比英语好听。”司机热情地搭话。 “谢谢,”她重新戴上一只耳机,“但我中文还不太熟练。”这句说过无数遍的话,像一道温和的屏障,中止了交流。 车驶上高速,窗外的景物开始走马灯似地飞逝。炁依有些迷恋这种转瞬即逝的感觉,一切都来不及留恋,便被粗暴地推入下一个篇章。不像父亲,时间在他身上戛然而止,永远停在了她的十四岁。 再过二十多年,她就会是父亲去世时的年纪。再过三十多年,她将比父亲活过的岁月更苍老。 这种时空的错位与颠倒,常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近乎残酷的兴奋。 “美女,是这个地方撒?”司机的问话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炁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反光的自己,“能上坡吗?上坡右拐就到了,辛苦了。” “好嘞。” “妈,我到了。”微信语音发送完毕,她敲了几下门,便静静等待着,目光投向楼道深处无边的黑暗。 她曾极度怕黑,小学时还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爬上父母的床,挤在中间寻求庇护。 不知从何时起——大约就是初二之后——她开始迷恋这种极致的黑暗与寂静。当普通人因感应灯熄灭而慌乱地拍手跺脚时,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感官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寂静滋生出兴奋,像一种催化剂,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她甚至曾暗自担心,这是否是某种反社会人格的潜质,还为此偷偷查阅心理学书籍,试图自我诊断与疗愈。现在想来,不免失笑。 “想进来了吗,炁依?”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 炁依回头,光线勾勒出母亲的身影,头发依旧随意地散在肩上,还是老样子。 “想的,好久不见。”她笑着踏进了家门。 “你要的资料都在这里。”炁依将文件袋放在桌上,“我看了,还是三星堆相关的那些。但为什么这次地点在重庆?按理说,核心区域应该在四川广汉附近。” 她平静地望向母亲墨色的瞳孔。那双眼眸大部分时候是黯淡或深不见底的,只在极少数时刻,会突然变得澄澈清亮,仿佛换了一个人。 “研究有了新进展。”母亲翻阅着图片,头也没抬,“我们组现在负责重庆分支。常驻点离这里高铁两小时,下高铁到县里半小时,进山一小时,最后徒步十五分钟。” “辛苦了。”炁依惯例回应。 “住宿条件挺好,网络也快,热水供应充足。”母亲放慢了语速,转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期待。 “那我上学怎么办?”炁依将书包放在桌上,一字一顿地问。 “上学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吧?”母亲将资料卷成筒状握在手中,起身绕过她,走向厨房,“换个环境,只要安静,能获取你需要的信息,你其实无所谓,不是吗?” “可也不能这么随便。”炁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高中没读完,没有毕业证,以后怎么办?我怎么跟认识的人解释?” “我原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事。” “我不是你。”炁依站在原地,声音轻却坚定,“我不活在学术的气泡里,也不飘在空中。我只是在地上走得慢了些,但还在走。” “你走吗?”母亲在厨房门口停下,没有回头,“不走的话,我会尽量每周回来一次。” “我走。”炁依深吸一口气,“但我希望……你的语气能稍微温柔一点。” “温柔?”母亲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温好的牛奶,递给她,“我给了你做决定的权力,没有用任何迂回的方式强迫你。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温柔了。”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书房,关上了门。 第3章 温柔的决绝 “最大的温柔?”门在身后合拢,炁依背靠着门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沿,羊脂玉般的手指立刻蒙上了一层灰。若在平时,她早已抽出湿巾擦拭干净。但今天不行。一种莫名的烦躁与不安攫住了她,她偏要盯着这片肮脏,在月光与昏黄灯光的交界处,一动不动。 一秒,两秒,直到分针滑过数个格痕。 “叮——” 手机的新消息提示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凝滞的思绪。 “大小姐安全到啦?这都第二天了!再没消息我就要联系国际刑警了!”文字仿佛自带音效,好友与之那气鼓鼓的河豚模样瞬间浮现在眼前。 “哎,小的给您赔不是。”炁依按下语音键,这是她们之间“拉钩上吊”的特权。她本不爱发语音,觉得效率低下,却架不住与之的软磨硬泡。对方的理由让她无法拒绝:一是远隔重洋,不听声音怕忘了她这个人;二是作为死党,总该有点特殊待遇。当时与之那嗷嗷待哺的眼神,让炁依觉得不答应就会良心不安三五载。 “所以,你妈又有新任务了?这么急着叫你回来?” “她开始负责重庆的分支了。” “你这语气太平静了。是不是有事瞒我?” “……她想让我跟她进山里。可能,不读高中了。” “哈?你妈这次真的过分了!她自己的人生定了型,就要你也搭进去?没有文凭你以后怎么办?你这种老干部作风,进了山就真准备提前退休了?” “我哪里老干部了?没有网络我会死的。” “得了吧,上网就是你最后的倔强。没了这层遮羞布,你心态比老奶奶还古板。”与之忿忿地回怼。 炁依沉默片刻,终于躺倒在床,对着话筒轻声说:“我知道于情于理都不对。可是……如果她一个人进山,我该怎么办?与之,我知道人不该为别人活,但我……还没找到自己的理由。” “那我得努力啊。等大小姐退隐山林,将来出山的时候,我来替你扫平障碍!” “你是个好人,与之。”她一字一顿,说得极其严肃。 “行了,太沉重了。你自己决定吧,我找时间回来看你。” “好。” 结束通话,炁依长舒一口气。胸口的滞涩似乎松动了几分。她起身看向依旧蒙尘的指尖,是该擦干净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推开书房门,对着那个伏案的背影说: “我跟你走。” 母亲肩头微动,没有回头:“这次去,可能会待很久。也许要在那里扎根。” “我了解你。你本就打算把余生都耗在那里,我没意见,也没权利有。我只是决定,现在和你一起去。” “好。”母亲转过身。 那一瞬间,炁依撞见她眼底某种类似悲伤的情绪,像深海巨渊骤然显现。她的身体猛地一沉,仿佛被灌满了铅。 “收拾好行李,多带些。你父亲的东西……想带就带上吧。” 炁依望向墙角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无声地笑了笑。这个家,她还没焐热就要离开。既然时间宽裕,该去看看父亲的房间了。 灯亮的刹那,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光充沛得近乎暴烈,与家中别处的温吞格格不入,就像父亲本人——那个总是咧着嘴,毫不吝啬展示一口白牙的高大男人。幼时的炁依曾因这份过于蓬勃的生命力感到畏惧,总想躲到气质更柔和的母亲身后。可久而久之,那份柔和变得疏离,反不如那堵会说会笑的“高墙”让人安心。 目光掠过房间一角,落在那个不起眼的半城遗址环壕模型上。上面有父亲工整的刻字: 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 ——这是燹公盨铭文,最早记载大禹治水的实物。父亲总把大禹挂在嘴边,说他是华夏最早的超级英雄。无论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决绝,涂山之会的自省,还是铸造九鼎的创举,都是凡夫俗子不可企及的功业。 炁依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往常父亲的嘀嘀咕咕母亲都是不作回应,默默听着,然后整理下父亲的领口。只有谈到大禹的时候,父亲的祟拜常常被母亲无情的打断,像是不识趣的浇冷水一般,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说不定人家大禹偷偷晚上进过家门,还吻了熟睡儿子的额头呢。初听的时候,以为是母亲恶趣味的反击罢了,可是那语气就像是说起熟人家的糗事。 ?? 第4章 过客 偶尔,只是很偶尔,炁依会觉得不仅仅是自己,父亲和母亲之间也隔着一层看不透的水雾。他们明明处在同一时空,能触及彼此的喜怒哀乐,可那些情绪却像晨雾般弥漫开来,抓不住开端,也赶不上尾声。 她和父亲,都像是……对,都像是这个家庭里小心翼翼的过客。 她站在父亲的房门口,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不知道该带走什么,甚至隐隐害怕自己保管不善,让某件珍贵的物品在进山的途中碎裂。 最终,她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自己蜷缩起来,静静聆听房间里钟表的滴答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速溶咖啡的香气。 炁依忍不住用手指去擦拭墙面上一点微小的污渍,又将指尖凑近鼻尖。父亲很可爱,明明是个骨子里较真的法国人,却会为了母亲,习惯上这种速溶的便捷——只因它所需工具少,不占背包空间,可以腾出更多地方容纳母亲的物件。 视线渐渐模糊。 夏天的太阳醒得格外早,用刺眼的光灼醒了炁依。 她竟就这样倚着墙睡了一夜。身上盖着的毯子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母亲来看过她。 她贪恋地摸了摸毯子柔软的边角,这是父亲钟爱的湛蓝色。 就带它吧。 “只带洗漱用品和贴身衣物,是吗?其他的都可以在当地买。”她抱着毯子,小声试探正在扫描资料的母亲。 “嗯。多带些贴身衣物就好,外套到了再看需求。” “当地?这次还是去苗区?” “还不确定,到了看情况。” “行。”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刻意换装,”炁依抬头,将毯子裹紧了些,“你穿着这身‘外族’衣服,真诚地去请教,未必不行。” “我不是讨好,只是为了行事方便。”母亲语气冷淡,“你实在不喜欢,我不勉强。主要是我自己会换。” “知道了。下午几点出发?” “三点二十。晚上八点多到。你自己买些面包,晚餐要在路上解决了。” “需要……帮你买吗?” “我的已经准备好了。” 炁依无言。 行李收拾得很快,面包买得很快,在车上入睡也很快。高速公路在窗外不断后退,周遭越来越静。 八点多,耳机里的闹铃将她惊醒。她睡眼惺忪地换了个姿势。窗外没有灯火,想象中连绵的山峦彻底沉没于夜色。为什么还没到? 她转身假寐,眯着眼偷偷望向母亲的方向,却险些撞上母亲凝视的目光。 炁依微微一颤。母亲在看着她?是因为睡姿不雅,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翻回身,面朝车窗。 应该是到了。夔州。 巫山。是那个传说中,神女协助大禹治水的巫山。 也是三峡悬棺群的发现地,巫山。 “炁依,”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手臂轻轻环住了她,“如果有一天你厌烦了这里,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再试一次?” 炁依的耳根瞬间烧红。这样亲密的举动太过突兀,母亲总是这样,冷不防地使出温柔,伴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哀求。 “好。”她轻声应着,有些不自然地松开了母亲的手。 “等下我要先去拜访一位老人,你需要跟我一起。之后才能去住的地方。” “好。我在哪里等你?” “老人家里三世同堂,有个孙女,年纪和你相仿。现在的女孩子,或许会有共同话题。” “我有点累,可以在旁边安静坐着吗?” “那个孙女……”母亲忽然调皮地眨了眨眼。 “你想说什么?” “那女孩很好看,”母亲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快,“我很喜欢她的眼睛。” “……你干什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尤其如此。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我跟你不一样。”炁依别开脸,“我是喜欢美好的事物,但我不自私,也不执拗。” “炁依,我不是那个意思。”母亲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我们接下来要一起生活很久。我希望能……更轻松一点。” “这一点都不好玩。”炁依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你现在的努力,我并不接受。你想做是你的事。我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我会努力配合你,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 第5章 朝暮 炁依倚靠在老旧的木门边,檐下灯光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将她的影子揉得模糊。 像墨迹晕染开,一道细长的影子悄然覆上她的。 炁依敏感地回头,靛青色粗布衣裳带着山野的花香扑面而来。她抬起头,心想,这就是那个女孩了。 那双眼睛的瞳仁如同墨玉——与青花玉不同,青花玉的黑太过浑浊,灰斑磕绊地附着于石表。墨玉是纯然的黑,几乎不反光,可当灯光流转,内里会漾出极幽微的绿意。女孩的眼睛便是如此,墨黑底色因周遭蓊郁的绿意,泛着潭水般的微光。 眼睛很大,眼尾却饶有兴味地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看穿人心的倦意与兴味。 炁依一时怔住。女孩也不动,就那样直勾勾地回望她。 “你好,”炁依率先打破沉默,“我是刚来的,屋里那位的女儿。要打扰你们一段时间了。” “不打扰,”女孩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欢迎回家。” “回家?”炁依站直身子,与她面对面。 “你妈妈没告诉你吗?这里是她的故乡,自然也算你半个故乡。归乡,就是回家。” “她很少对我说她的事。我们……平时不怎么说话。” “那你也会很少同我说话吗?”女孩轻轻蹙眉。 “我们才认识,”炁依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仿佛不与她说话是天大的罪过,“我也不是内向,只是……不太会接话。” “无妨。”女孩目光定定投向远山浓稠的夜色,语气笃定,“你以后会和我说很多的。” “啊?”炁依不确定地偷看她一眼。 “因为我生得好看”女孩转回视线,眼里漾起狡黠的光,“你光是看着我就心生欢喜,听我说说话,总归不吃亏。” 说完,她轻快地向前走去,留下一个融于夜色的背影。 “怎么称呼?” “朝暮。” “朝朝暮暮?” “是。朝朝暮暮,炁依。”她回头,对她挥了挥手。 “你知道我的名字?”炁依心头一动。那声“炁依”被她念得格外婉转,带着点亲昵的俏皮,让她既觉温暖,又感无措——她向来是害怕这般自来熟的。 “明天见。”朝暮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炁依,在看什么?”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炁依侧身避开,后退半步,语气疏淡:“没看什么。遇见了你说的那个女孩,打了个招呼。” “是吗?她很漂亮,对吧。” “嗯。” “然后呢?没加个微信?” “啊?没有,”炁依不耐地耸耸肩,踢开脚边一粒石子,“她没问,我也没想到。只互道了名字。” 母亲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流露出过分的关注。 “走吧,我们回家。”母亲将马尾重新束紧,一枚古朴的吊坠被她利落地系在腰带上,“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6章 药香 山路在脚下蜿蜒,穿过一片竹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栋古朴的木屋静静伫立在半山腰,檐下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暖光在渐深的暮色里晕开一圈温柔的光域,却也引来无数飞蛾与小虫,绕着灯罩不知疲倦地盘旋飞舞。 炁依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眉头微蹙。那些密集振翅的小生物让她脊背发麻。 走在前面的母亲察觉她没有跟上,转过身来。逆光中,母亲的身影被暖光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布包,递了过来。那布包是靛蓝色的粗布缝制,针脚细密,带着手工的拙朴。 “这是?” “朝暮那孩子给的,”母亲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说是驱虫的药包。让你随意放在房间里就行。” 炁依伸出手,指尖触到粗布的微凉质感。她下意识地捏了捏,里面是些干燥的、细碎的填充物。“其实……我们用蚊香也可以的。”她小声说,像是在为自己不必要的退缩找补。 “既然人家特意准备了,想必有它的道理。”母亲抬眼,目光掠过她,望向那片被灯光吸引的虫群,“这片山野灵气足,草木繁盛,昆虫的种类也多,有些或许不是普通蚊香能对付的。你先试试这个。” “……好。” 炁依不再多言,握着那个小小的药包,快步穿过那片被飞虫围绕的光域,推门进了屋。 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夏夜的喧嚣与虫鸣隔绝在外。房间里弥漫着木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她背靠着门板,这才松了口气,将药包举到鼻尖。 一种奇异的香气钻入鼻腔。 不是任何一种她熟悉的花香,玫瑰、茉莉、百合……都不是。它更幽深,更复杂,带着一点草本的清苦,后调却又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蜜糖的甜。这味道仿佛有生命般,主动钻进她的感知,在她脑海里勾勒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却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丝轻盈的愉悦,像被微风拂过的水面。 她握着药包,走到床边躺下,眼睛望着被岁月熏成深褐色的木梁屋顶,就这么握着,嗅着,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炁依几乎是立刻检查自己的手臂和小腿——皮肤光洁,没有任何红肿瘙痒的痕迹。她快步走到窗边,仔细查看窗台和纱窗,上面干净得不可思议,连一只被灯光吸引过来、力竭而死的小飞虫的尸体都找不到。 效果竟然这么好?炁依捏起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药包,心里涌起一阵暗喜。 白天的活动很简单,跟着母亲去后山。母亲背着相机和各种器材,专注地拍摄着岩石的纹路、特定的植物,以及一些看起来毫无特征的角落。炁依完全插不上手,也无事可做,只好在一旁无聊地踢着石子,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游移。 然后,那道熟悉的靛青色身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次撞入她的视野。 朝暮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正弯腰采摘着什么。山风拂过,吹动她粗布衣裳的衣角,也吹动她的长发。 几乎是下意识的,炁依就朝她走了过去。可当真走到对方面前,停下脚步,她却又一下子卡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朝暮身后。 “你在看什么?”朝暮直起身,轻声问,向她凑近了一步。 “阳光……”炁依有些仓促地组织着语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你身后,落在你的肩膀上,还有……你衣服的纹理上,很好看。”她终于把话说完,耳根微微发热。 朝暮墨玉般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让她眼尾那抹天生的微扬弧度更加明显。“昨天的药包,还合适吗?”她问,目光落在炁依脸上。 “很好用,”炁依连忙点头,语气真诚,“真的帮了大忙了,谢谢你。” “喜欢它的味道吗?”朝暮又靠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她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扫过炁依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很好闻,”炁依忍不住笑起来,“以前从来没闻过类似的味道,很特别……”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在那发梢拂过的瞬间,她清晰地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幽深复杂的异香,正从朝暮的身上散发出来,比药包里的味道更鲜活,更生动。 她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身上……也有这个味道?这个药,还可以涂在身上的吗?” 朝暮转过身,侧对着她,眼尾微扬,带着点说不清是调侃还是探究的意味:“怎么,你也想要同样的味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炁依急忙解释,脸上有些发烫,“我只是……很怕昆虫,不光是蚊子。看到那些小的东西爬来爬去,或者突然飞过来,我就会很紧张,浑身不舒服。所以我想,如果这个药香方便分我一些,或者……如果成本比较贵,我也可以付钱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大概要在这里住很久,我母亲也说这里各种蚊虫挺多的,现在又是夏天,所以……”她越说声音越小,感觉自己有点语无伦次。 “那你随我来吧。”朝暮没再多问,转身便沿着来时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她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嘴唇微动,似乎在低声自语着什么,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 炁依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生怕漏听了什么重要的内容,也顾不得多想,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第7章 不是外人 “你刚刚……是在跟我说话吗?”炁依小跑着追上朝暮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朝暮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猛地转过身来,墨玉般的眼瞳直直地盯着她,里面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悸。 “对不起!”炁依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收回手,低下头盯着山路上的碎石子,“我不是故意的。” 朝暮沉默了几秒,抬手拍了拍自己刚才被触碰的右肩,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听力很好,以后找我,叫一声就行。”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刚才没说什么,这趟下山,只是去帮你配你需要的药膏。” “嗯。”炁依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那点刚刚因对方之前的俏皮而升起的好感,瞬间凉了半截。还以为是个好相处的人,现在看来,不仅脾气有点怪,可能还有洁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颇具规模的居所。炁依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像朝暮这样独居在山里的女孩,住处会相对简陋,没想到却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碎石铺就的庭院,一口古朴的石井,一小片生机勃勃的菜畦,以及并排而立的两栋房子。一栋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茅草屋,这年头还能看到保存如此完好的草房,实在稀奇。另一栋则是通体雪白,墙面光洁,造型简洁利落,像极了城市里那些网红咖啡馆,尤其是那扇巨大的、孤零零立在窗边的桌椅,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 那一桌一椅,也太不好客了。炁依站在院子里,望着朝暮,等着对方进一步的指示。 没想到,朝暮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了那栋白房子,丝毫没有理会她,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炁依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她本不是胆小怯懦的人,可朝暮身上总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沉甸甸地压着她,让她不敢随意造次。 “不进来吗?”不知过了多久,朝暮从一扇窗户探出头来询问,脸上没什么表情。 炁依松了口气,连忙解释:“我以为配药是什么机密的事,不能让外人看的,我怕进去唐突了你。” 朝暮别过头,背影对着她,声音有些闷闷地传来:“你不是外人。进来吧。” “……嗯?”炁依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还是迈步走进了房门。 她刚刚说什么?不是外人?可她们非亲非故,难不成山里人都这么热情,把谁都当一家人? 踏入房内,里面的景象更让她惊奇。房间内部和外观一样简洁,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唯有房间中央的桌子上,一个青铜铸造的跪坐人像显得格外突兀。它就那样孤零零地摆在桌子正中央,仿佛是整个空间的中心。 “你想要这个吗?”朝暮背对着她,正熟练地用一杆小秤称量着各种干枯的草药,分装进不同的靛蓝色小布袋里,头也不回地问。 炁依的注意力被拉回,连忙摆手:“我只是好奇这是什么物件罢了,看起来……挺特别的,很有少数民族的风格。”她打着哈哈,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好奇。 “别遇见什么东西,都往少数民族身上套。”朝暮转过身,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纠正,“这是汉人祭祀用的物件。” 炁依脸一热,有些窘迫:“我不太了解。不过仔细看,是青铜的,确实很‘汉族’了。不过……”她凑近了些,仔细端详那小人,“这小人看着好像有点惨啊,怎么是跪着的?” “跪着就是那么差劲的事吗?”朝暮反问,语气平淡无波,“万一,她是在祭拜祖先或者神灵呢?” “可是……”炁依凝神细看,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你看它脑后,这雕刻的分明是条辫子,这是个女人啊!很早以前的祭祀,能让女人参与吗?这不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吗?”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里带上了惊疑。 “算你还有些眼力见。”朝暮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是很早以前的东西了。” “那……这东西不用上交国家吗?”炁依脱口而出,带着学生式的认真,“文物不是都应该上交的吗?尤其是年代这么久远,保存又这么完好,还涉及到女性、祭祀这种重要议题的……” 她话没说完,朝暮突然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那动作很快,带着草药的清苦香气。紧接着,朝暮用另一只手灵巧地拿起那个跪坐的小铜人,在炁依眼前随意地摆弄了一下,又“咚”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回桌面。 “这东西,”朝暮收回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村落里家家户户都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可别唬我,”炁依不信,“这东西还能家家户户都有?它看着真的很有历史价值!为什么考古方面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宣传过?” “这东西,是我们的。”朝暮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我们有权利决定,它是否要公之于众,是否要让更多人知道。” 炁依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某种界限,顿时有些讪讪。 “无碍。”朝暮转身,从靠墙的一个木匣里又取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小人,递到她面前,“喏,我这里还有一个,你要吗?” 炁依彻底愣住了,眼睛眨了眨,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当真?” “自然。”朝暮将那小铜人塞进她手里,“你的了。” “……谢谢。” “不用。” 第8章 自由与强大 两人正低头端详手中的青铜人像时,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间隔极短,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焦急的吼声: “朝姑娘!您在吗?村里有人出事了!” “你等我片刻。”朝暮神色一凛,将手中的草药放下,快步走向庭院。 炁依乖乖坐在原处,指腹摩挲着刚刚到手的青铜小人。不得不说,这雕刻着实有些抽象,眉毛歪歪扭扭,凑近了细看,眼睛更是古怪——一边的瞳仁是单一圆圈,另一边的瞳仁却由一大一小两个同心圆组成。炁依心下嘀咕,朝暮该不是随手拿了个失败品敷衍她吧? 外间的对话声隐约传来,不一会儿,朝暮返回,语速快了几分:“村里有急事,我需要立刻赶过去。这三个荷包你先拿着,用法我晚些再与你细说。晚上你会在家吗?” “我在的,你先去忙正事。”炁依站起身,手里仍捏着那个小铜人。 “我很快就去找你。”朝暮凑近一步,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再次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炁依鼻尖。 “我不急的。” “我急。” 到了晚上八点,太阳早已沉入山脊,村落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墨色的山野间点缀出零星的光晕。炁依倚在门边,望着山下蜿蜒的小路,心里默默嘀咕:说好的很快回来呢…… 刚升起这丝埋怨,一个熟悉的人影便由远及近,踏着石阶快步而来。 “今天的事有些棘手,耽搁得久了。”朝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你总归是来了呀,”炁依语气轻快,试图驱散那点等待的焦躁,目光落在她依旧穿着白日那身靛蓝粗布衣上,“看你这身装扮,是直接从那户人家赶来的?都没来得及整理洗漱一下。” 她本是客套的关心,没想到话音刚落,朝暮竟下意识地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神色间掠过一丝罕见的紧张。 炁依顿觉失言,慌忙找补:“我的意思是……洗澡一下或许能解解乏!你、你现在这样也很好看,和早上一样好看。”话一出口,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路红到耳根,心里暗骂自己这话说得活像个笨拙搭讪的直男。 朝暮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不问问村里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方不方便说。” “有人中邪,我去驱邪。” “你原来是……很厉害的巫女之类的吗?”炁依睁大了眼睛。 “巫女?”朝暮偏了偏头,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很有趣,“不清楚。不过是将一些不该停留的东西请走罢了。” “看那人着急的样子,你应该经常处理这类事了吧?” “以前是。但已经很久没有了。这村子……原本挺干净的。” “这村子……你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 “不是,”朝暮回答得干脆,“我后来才搬到此处。” “你这么厉害,还在很多地方住过吗?”炁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那……中途会不会有那种贪财的人想要利用你?感觉达官显贵对这类事需求很旺盛。” “他们不敢,”朝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笃定,“我也不愿。他们那样的人,若遇上这等事,是因果。而普通人遇上,多是命。” “那你这样做,岂不是在逆天改命?” “人活着,自呼吸那一刻起,就在逆天改命了。”朝暮抬眼望向沉沉的夜空,“我只是……动作比常人大了些。” “可你既然这么厉害,总会有人知晓你的存在。有需求,就会有人不择手段。科技加上人多势众,若是强行压制你,总还是有办法的吧?” “我对钱权没兴趣。” “这我自然知道。”炁依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认真起来,“可是人总会有在意的东西,你也会有在意的人、在意的事,总会有寄托或者依靠。如果他们控制了那些你在意的人,还是能逼迫你的吧?” 朝暮听完,转过头深深看了炁依一眼,忽然轻轻笑了:“那我还算幸运。他们……还没找到我在意的人。” “若是找到了,就惨了。”炁依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炁依,”朝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冷冽的清醒,“他们需要我,我便总得‘松开手’,也必须能够自由行动。我若是被强迫,一旦寻得机会,自然会报复。到时候,遭殃的是他们。”她随即将右手在空中随意地画了一个圆,动作流畅而蕴含某种韵律。 “这是自然的好处。机器离了能源便是死物,操控不了,瞬间失去优势。自然则不同——何处没有空气、流水与风?皆可为我所用。” “自由又强大,真好。”炁依语带羡慕。 “不,炁依。”朝暮缓缓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看向更遥远的地方,“自由和强大,往往难以并存。强大自会笨重,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这分量既是力量,也是束缚。自由则常伴弱小,唯有弱小,才能轻装简行,才能真正随心所欲。” “也不尽然吧?”炁依想起父亲曾描绘的故乡,“我父亲的祖国,法兰西,不就既自由又强大吗?” “你说的是那个……万年老二?”朝暮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戏谑。 “噗——”炁依忍不住笑出声,“万年老二就老二嘛,也是很厉害的了。” “可终归不是老大,”朝暮的目光转回她脸上,带着洞悉的意味,“既受制于人,又何谈真正的自由?” 第9章 小兔与暖意 “话虽是这么说,”炁依不太服气地嘟起嘴,“可这世界大部分时候不都是和平年代吗?当个老二挺好的,至少……能被大哥罩着。” “你真觉得,大部分时候都是和平年代?”朝暮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造型古朴的小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先不说遥远的过去,光是这一两百年,人类自己就折腾得够呛了。” “可……总是这么想,活着也太悲观了。” “是啊,”朝暮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向炁依,眸中的清冷被一种温煦的情绪取代,“所以这世上,才会有我这样悲观的人,也需要有你这样……乐观的人。” “这……算是表扬吗?”炁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憨憨地转过头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这就害羞了?” “倒也不是,”炁依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一些,“只是这一两天相处下来,总觉得……有点怕怕的。你身上的气场太强了,我做事都变得畏手畏脚,不敢做这个,也不敢碰那个。” 朝暮闻言,忽然凑近,墨玉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她:“我有这么吓人吗?” “不是吓人,”炁依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心跳漏了一拍,“就是第一次看到你,心里就有些……发怵。” “那你还敢跟着我来我家?”朝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小兔子自己送上门来?” “我才不是兔子!”炁依急忙反驳,脸又热了起来,“我妈说了,让我好好跟你相处,多向你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赶紧补充道。 “哦——”朝暮故意拖长了语调,眼中戏谑更浓,“原来是这样,你是带着任务来的。” “不是!不是的!”炁依慌忙摆手。 “好了,”朝暮见好就收,直起身子,“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家吧,再晚,你母亲该担心了。” “好,”炁依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嘱咐,“那你……今天忙了那么久,也早点休息。” 炁依并非迟钝之人。这几日与朝暮的相处,总让她心头萦绕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她本性认生,不易与人迅速熟络,却也从不怯场,习惯与周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可朝暮不同。在她身边,炁依确实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牵制,但那并非令人窒息的压迫,反倒更像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当她起身走动时,仿佛有隐形的暖流环绕周身,那感觉像是在被默默注视着每一言每一行,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甚至……并不讨厌。 再者,以朝暮的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自来熟的人。可这才见面几次?她就对自己如此细心周到。若说毫无缘由,她们之间的种种反应,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等她回到暂住的家中,母亲正伏案工作,对着电脑屏幕调试白天拍摄的图片。 “您现在忙吗?” “怎么了?”母亲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今天一天都去哪了?上午见你和朝暮一起下山了。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炁依随意地在地板上坐下,抱着膝盖,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交流总要循序渐进吧?您这一下子抛出这么多问题,是想让我写一篇调研报告吗?” “炁依,我不是这个意思。”母亲终于转过头,语气缓和了些。 “我今天……过得挺好,”炁依也放缓了语调,“在朝暮那里,确实学到些东西。不过,我想问问您关于朝暮的事。” “嗯?”母亲眉梢微动,“想问什么?” “什么都行。您看,她年纪跟我差不多,但似乎不上学,一个人住,也没见过她父母,可村里人对她好像……很是敬重。她……她整个人,好像都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符。”炁依斟酌着用词。 母亲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你真想知道?” 第10章 隐情与老妖怪 母亲沉默了片刻:“我既然这么问,就说明你的那些推测,那些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背后的确有些隐情。” 炁依心跳漏了一拍,声音不自觉地压低,“朝暮真是什么……活了千年的存在?” “这件事,我反倒不太确定。”母亲微微摇头,思绪似乎飘回了过去,“先前我与她共事过一回,是为了探寻一个山洞。现在回想,当时的准备其实有些仓促。洞内光线昏暗,但氧气含量尚可,我们本意也只是做一次粗略的地形勘察,并未打算深入,更别说潜水了。” “这些事你从未跟我提过。”炁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我以为你每天面对的,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挖掘和扫描。” “大部分时候是的,那并非什么危险的工作。”母亲的目光与女儿相接,带着一丝复杂,“我也是因为最近在这片山区的研究,才开始涉足一些……更危险的领域。也正因如此,才想将你带到身边。” “带到身边?”炁依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冷笑一声,“然后呢?依然埋头做你自己的事。只是万一哪天出了意外,你好就近嘱托后事,走得没有道德负罪感,是吗?” “炁依!”母亲的声音带着痛意,“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这样想!” “我没精力,也没兴趣去揣测你到底怎么想。”炁依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我只根据你一直以来的行为来判断。你还是继续说朝暮的事吧。”她原本只是有些沮丧,可一想到母亲接下来可能要讲述朝暮遭遇的危险,心里就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小腿无意识地来回踢着椅子脚。 “那天下午两点,我们按计划该撤离了。但朝暮显然不愿离开,看她的意思,是想要继续深入。可随行的人都认为准备不足,不愿冒险。” “准备不足,不愿冒险,听起来合情合理。”炁依蹙眉,“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只是考古工作者,山洞固然有风险,但你也说了,除了暗些,并无大碍。那时才下午一点,再多探索一会儿也无妨吧?是不是……你们胆子太小了?” “炁依,关于我们具体在做什么,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母亲的声音沉静下来,“但我们所做的,比寻常考古要危险一些。”她说着,目光极快地从窗外掠过,带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哀伤。 “然后呢?朝暮遇到危险了?” “是大家都不愿深入。但我看她一个女孩子,担心她独自行动会遇到困难,便示意愿意陪她一起。我们确实走到了地下水的边缘。我们没有携带任何潜水设备。我当时建议,如果她执意要下水,至少先派人回去取设备,来回不过一个多小时,时间依然充裕。” “可朝暮没听你的?”炁依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才一两天,你就摸清她的性子了?”母亲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也不是……”炁依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对我挺好。但我就是觉得,她有时候……太有自己的主意,听不进旁人劝。有点小固执。” “是。她坚持下去了。我在水边等了大概十五分钟,没见她返回。那时我隐隐不安,但凭借对她的了解和那片水域的判断,我以为她或许是有了发现,耽搁了。” “后来呢?” “她大概是半个小时后才回来的,神情……异常平静。” “神情平静?”炁依捕捉到母亲用词的微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惊悸,“但她身上,没有伤口。她只是说:‘准备下山。’” “就这样?没了?” “炁依,这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起承转合。你只需要知道,朝暮她不会害你。相反,我认为她对你有些特别的喜爱,会照顾你的。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可以多跟着她,跟她在一起,反而更安全。至于其他的……”母亲的语气带着恳切与告诫,“你一定会有很多疑问,但不要主动去追问。她若愿意说,你便听着;她若不愿,千万不要打扰。” “您说了这么多,就最后这段最是废话。”炁依忍不住顶了一句,“绕来绕去,不就是让我去当个小跟班?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她到底是个普通人,还是什么千年的妖怪。”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急不缓,稳稳当当,正好三声。 “朝小姐,请稍等!”母亲几乎是立刻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朝小姐?是朝暮。炁依心头猛地一紧。她听到了吗?刚才自己最后那句话……她是不是听到了?怎么办,太不礼貌了。今天一整天她都努力表现得乖巧,这下全完了。朝暮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炁依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道歉的版本,甚至连眼眶该含多少泪光都设想好了。然而,她等来的只是母亲略显窘迫的脸,以及她手中的几个药包。 “这是朝暮送来的,说下午有事耽搁了,现在把剩下的药包补上。” “啊……谢谢。”炁依接过那犹带体温的药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袋,试探着问,“我……我刚才说的话,她是不是听到了?她生气了吗?所以都不愿进来见我?” “她没有生气。” “哦……”炁依稍稍安心,又想起另一个细节,“对了,您刚才为什么叫她‘朝小姐’?她比您小那么多。” “她在村里很有威望,大家有时会这样尊称她。不过你别这么叫,她不喜欢。” “哈哈哈!”炁依突然笑出声,之前的紧张一扫而空,“是怕被叫老了吗?我刚刚才吐槽她是‘千年老妖怪’,您转头就喊她‘朝小姐’,她会不会气死?” 想到窘迫的不止自己一个,她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母亲看着女儿没心没肺的笑容,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她今天这声下意识的“朝小姐”,不知又会让朝暮冷落她多久,这一周的工作进度,怕是又要耽搁了。 炁依还在暗自盘算,明天见到朝暮,要不要假装不知情,多喊几声“朝小姐”看看她的反应。 她并不知道,此刻,山脚下那间白色小屋里,那位“朝小姐”正对着一枚青铜小人,面无表情地低声训斥: “千年妖怪?炁依,你若有本事再折腾千年,到时候,我可就是万年老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