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大佬的小甜妻》 第1章 重生 四月,阳光正好,风和日丽。 槐树绽出洁白的花朵,串串簇簇,空气里弥散着清甜的香味。 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生踮脚摘下一串槐花,小心翼翼地去掉碎叶,捧在掌心递给旁边的男生。 男生约莫十七八岁,穿学生装,戴金丝边眼镜,眉宇间俊朗而不失斯文。 他笑着摇头以示拒绝。 女生却不依,摘了一小朵送到男生唇角,跺跺脚扭着身子,非得看他张嘴咽下,这才歪头朝教学楼的方向扫了眼,甜甜地笑了。 杨思楚倚在教学楼二楼的栏杆旁,正将这一幕瞧在眼里,抿抿唇,转身走进教室。 那个男生叫李承轩,是隔壁三班的,是她前世曾经的男朋友。 这一世两人来往也非常密切。 杨家和李家都在常山街做生意,杨家开饭店,李家开一间杂货铺。杨思楚跟李承轩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李承轩的母亲李太太经常抓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阿楚这小模样真是周正,以后给婶子当儿媳妇吧?” 杨思楚羞红着脸不作声,母亲廖氏只当没听见,并不接茬。 五年前,杨思楚的父亲杨二爷去世,家里没了主心骨,廖氏不得已将饭店兑出去,另外在附近的晓望街开了家小面馆。 从此李太太再没提过结亲的话,但也没反对两人结伴放学。 前世杨思楚尚未毕业就被算计着嫁进了陆家,李承轩则考中了国立武汉大学。毕业后,他在杭城农商局谋了个职位,经常陪顾局长出席活动,很是风光。 李承轩打电话到陆公馆请她吃饭。 杨思楚与丈夫形同陌路,又不得婆婆欢心,平日里难得出门,遂应约前去。 李承轩深情款款地向她倾诉衷肠,说依然爱她,想与她重修旧好。 这怎么可能? 杨思楚惊慌失措,饭没吃完就匆匆逃回陆家,可夜半人静时,回想起往日与李承轩的情谊,又觉心动。 她不愿再过这种牢笼般的生活,辗转反侧好几天,终于鼓足勇气跟丈夫提出离婚,丈夫却断然拒绝,说陆家是名门望族,绝不容许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杨思楚绝望之极,又架不住李承轩殷勤邀约。 那阵子,两人每隔半个月都会见一次面,到杭城的大街小巷去品尝各式菜肴,甚至还到东瀛人开的馆子吃过刺身。 转年顾局长调任武汉,点名要李承轩随行。李承轩怂恿杨思楚趁机卷了陆家的金银细软与他私奔。 杨思楚没拿珠宝首饰和银行存折,只带上了自己历年积攒的私房钱。 她有手有脚,还有极好的厨艺,完全能够谋生。 李承轩却很生气,一改往日的温文儒雅,在火车站指着鼻子劈头盖脸地骂她蠢。 她确实蠢,蠢得不辨是非不分好歹,所以二十三岁就死了,死在去武汉的途中——火车轨道被暴雨冲毁,他们被迫改乘汽车,半路遇到了山匪。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整车人,李承轩拉着她挡在了自己身前。 伴随着枪响,她趔趄着倒地,那一刻,她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尘土飞扬中,三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 头一辆车的车窗洞开,后座的男人身穿草绿色卡其布军服,手里握一把勃朗宁,阗黑的目光如同深潭,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军服上的银质肩章被夕阳映着,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是她的丈夫,不知为什么竟然到了这里。 杨思楚魂魄漂在半空,看着乘客们四散而逃,看着山匪被击毙,看着李承轩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看着她沾染鲜血的尸身被抬上汽车…… *** “当当当”,放学铃响了。 杨思楚下意识地抓起书包往外走。 李承轩等在教室门口,含笑迎上前,“书包给我。” “不要!”杨思楚还沉浸在往事里,冷不防看到这张脸,本能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李承轩伸手探向她额头,“全是汗,是不是又起热了?” 杨思楚只觉脑门一丝凉意,骇得又往旁边闪了闪。 这下倒是完全从往事中缓了过来。 死的那天,她的魂魄依俯在丈夫的军服上回到了陆公馆,白天躲在窗帘后面,夜晚则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风雨大作,闪电仿似利剑般一道道劈向大地。她瑟缩在卡其布的军服里,以为自己马上要魂飞魄散了,可睁开眼,却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回到她十七岁,还不曾嫁人的时候。 她高烧不止,满嘴胡话,母亲廖氏一天一夜没敢合眼,捏着嘴硬给她灌进两副药,还托人从韬光寺求了张符纸烧成灰冲水喝,才终于退了热。 因生病,杨思楚请了五天假,今天才刚返校上课。 杨思楚定定神,看向面前这张熟悉而又略带生疏的脸庞。 说实话,李承轩相貌不错,鼻直口阔儒雅俊秀,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非常关注,让人感觉很亲切温和。 说出来的话也真诚,“你这次病得急,应该在家多歇几天才对,功课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补习……笔记我马上就整理好了,等回家给你。” 杨思楚有片刻沉默。 眼前的李承轩,应该对她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可若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这份真心会变得分文不值。 杨思楚忍不住讥讽一笑,婉言拒绝道:“多谢你,但我已经借了同学的笔记,就不麻烦你了……以后也不用等我放学,咱们各自回家就好。” “怎么了?”李承轩非常惊讶,很快想到适才槐树下的情形,可能被人瞧见告诉了杨思楚,遂问:“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有些人就喜欢捕风捉影,背后说人闲话。” 杨思楚摇头,“没有谁跟我说闲话。” 见她否认,李承轩微蹙了眉,脑子转得飞快,“阿楚,这几天我没去看望你是因为我三弟磕破了胳膊,在家里闹个不停,我实在脱不开身。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我送个漂亮的头花给你赔礼。” 他本想去探望杨思楚的,但母亲李太太说阿楚病得重,怕带了病气回家。且探病不能空着手,至少得买上两包点心和一篮水果,又是三五块钱的破费。 正好常山街药铺的小孙子满周岁摆酒,不如用这笔钱随礼,既能做个人情,还能吃顿酒席。 杨思楚不愿以后再跟他纠缠,便很认真地说,“不是因为探病的事儿,我只是觉得咱们已经长大了,应该避讳些,免得被人误会。” “误会什么,咱们两个本来就是一对儿。”李承轩音量骤然升高,惹得身边经过的同学都慢下脚步,好奇地瞟向他们。 杨思楚沉了脸,驳斥道:“你别信口胡说,我跟你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因为家里离得近,经常一起放学罢了。以前咱们不是一对儿,以后也不可能是。” 说完这话,绕过李承轩往校门口走去。 看着她袅娜远去的背影,李承轩百思不得其解。 他喜欢杨思楚,除了她长得漂亮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性子绵软,没什么主见,基本都听他的。 以往两人闹别扭,只要他柔声说几句好话,杨思楚很快就会消气。 再或者,他沉下脸斥责几句,杨思楚反而会主动跟他赔不是。 还从没有像今天这般给他甩脸子。 难道真的是因为王皎月? 肯定是! 否则她不会揪着“一对儿“的字眼。 杨思楚生病这几天,王皎月频频跟他示好,刚才还缠着他去摘槐花。 王皎月的父亲是贵恒日化的老板,又是校董之一,在杭城颇有地位。但王皎月的相貌着实普通,而且任性,时常在班里颐指气使。 李承轩才不愿意奉承这种刁蛮的大小姐。 想到此,他快步追上杨思楚,伸手扯她衣袖,“阿楚,我跟王皎月没什么,我压根不喜欢她。” 杨思楚甩开他的手, “李承轩同学,刚才我说得很清楚,我和你只是同学,没有任何别的关系。你和王皎月、李皎月或者张皎月怎么样,我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 她语调虽然低,可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其清楚,真真切切地跳进李承轩耳朵。 李承轩眉间闪过一丝戾色,泄愤般抬脚踢向路边石子,“你不会是变心喜欢别人了吧?” 看看,高中时期的李承轩其实已经有些坏脾气的,完全做得出在火车站痛骂她的事情。 当时她怎么就像脑子被门挤了似的,非得跟他上车,为什么不掉头回去呢? 杨思楚讨厌面前的这个男生,更讨厌前世蠢笨无知的自己,扭开头,“随便你怎么想,总之我跟你路归路桥归桥,完全不相干。” 加快步子,走出校门。 校门口是松岭路,沿坡而下走三五分钟就是电车站,有十几位同学正在等车。 杨思楚默默站在人群里,目光不受控制般投向斜对面——粉白色墙面、青灰色瓦当,翠绿的枝桠从墙头探出,古朴拙致中透着几分雅趣。 那是陆家公馆,前世她曾在里面生活了六年有余。 这时,公馆气派且厚重的白色雕花铁门开了,一部黑色汽车缓慢驶出。 杨思楚本能地低头,想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随即又哂笑。 陆家有三部车子,都是黑色的,谁说这车里就一定坐得是他? 何况他总是走南边的正门,极少从西门出入。 退一万步,即便真是他,他也未必能看到混杂在学生中的自己。毕竟,眼下的她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未曾与他有瓜葛。 正是放学时间,不断有学生横穿马路,汽车开得很慢。 杨思楚看到坐在驾驶位的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相貌很粗犷。 他叫秦磊,是陆家的司机兼秘书。 在秦磊身后,隐约露出男子草绿色的卡其布制服。 随着汽车驰近,男子面容愈加清楚,鼻梁挺直,双唇紧抿,阗黑的眼眸明亮然却阴冷,教人心悸。 这人便是她前世的丈夫——陆家五爷陆靖寒。 杨思楚骤然僵在当地,脑中一片空白…… 连载期间有随机红包掉落。 喜欢民国文的朋友可以先瞧一眼本人的完结文《穿越之民国千金》,个人感觉写得挺好的(亲妈滤镜,自己的崽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生 第2章 请柬 坐上电车,杨思楚仍是手脚发软,心“砰砰”跳得厉害。 在陆家飘荡的那些日日夜夜,她见过陆靖寒许多秘密,以为自己不再怕他了,没想到转世相见,她仍然会胆怯到无措。 陆靖寒头部受过伤,在北平陆军医院卧床半年,头上的伤好了,两条腿却始终没有力气,只能依靠轮椅。 也因此,他浑身上下总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杨思楚很怕他,成亲六年,他们不曾敦伦过,甚至连说话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陆靖寒比她年长十岁,今年应该二十七。 婆母曾无意中提过一嘴,他是二十五岁那年受得伤。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已经不良于行了。 也难怪会有那般阴寒的目光,正值壮年满怀豪情之际,却不得不困囿于轮椅…… 怔忡间,电车到了晓望街。 杨家面馆在最东头,紧挨华城路,两面临街,地角相当不错。 临近饭点,店里客人不少。 杨思楚收回散乱的思绪,放下书包,匆匆走进后厨。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白色的水汽从锅盖边缘氤氲而起,厨房弥散着饭菜馥郁的香气。 郑三哥正甩着肩膀在案板前抻面,郑三嫂则拿着笊篱站在灶台前捞面。旁边黑漆台子上,一溜摆着六只大瓷碗,杨二太太廖氏熟练地往上浇着不同的面卤,打杂的小翠端着托盘,一趟趟地送到客人桌上。 杨思楚眼角一扫,见陶瓷罐里的咸菜丝见了底,连忙洗了手,弯腰从墙根的陶瓷坛子里捞出个芥菜头。 郑三嫂道:“二姑娘还没好利索,快去坐着歇会儿,这咸菜我来拌。” “我已经大好了,累不着。”杨思楚笑应,将芥菜头过两遍水洗去表面浮盐,细细地切成丝,在清水里泡着。再剥两根葱,同样切成细丝,将咸菜丝沥干水码在一起,滴几滴香油,捏上少许白糖,最后淋一圈花椒油,一圈米醋,用筷子搅匀。 清爽开胃的咸菜便拌好了。 忙碌也不过一两个钟头的事儿,刚到七点,面馆已经空了。 郑三嫂把剩下的面煮了,锅边贴几个杂粮面的饼子,几人就着剩余的面卤和咸菜丝吃了晚饭。 天色已然全黑,墨蓝色的天际嵌着一弯金黄色的新月,格外静谧闲适。昏黄的街灯在路面晕出似有若无的光影。 杨思楚扶着廖氏胳膊往枫叶街走,刚拐弯,迎面瞧见李承轩自树荫下出来,热络地招呼,“杨伯母,思楚。” “是承轩啊,”廖氏面上带出笑,“怎么大晚上的在这里,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出来消消食,顺便把笔记交给思楚……这两天的功课有点难,我把重点整理了下。”李承轩怕杨思楚不接,将本子递向廖氏。 李承轩成绩好,以往杨思楚也经常借他笔记,廖氏不加怀疑地接在手里, “谢谢承轩,多亏有你,阿楚的功课才能跟得上。” “伯母别见外,我跟阿楚自小一起长大,这都应该的。”李承轩谦卑且有礼,“天儿不早,我回家了,伯母您路上慢点。”不等杨思楚开口,迈着大步离开。 杨思楚看着廖氏手里的笔记本,叹口气,“娘,我已经借了别人的笔记,以后别麻烦李承轩了。” “咦?”廖氏侧头看她,“你们吵架了?” 杨思楚笑着否认,“没有,都多大年纪了,哪里还吵架?”顿一顿,索性把话说明白,“我觉得李承轩并不像先前以为的那么好,不想跟他走得太近乎” “出啥事了?”廖氏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杨思楚,狐疑地说:“难怪你莫名其妙病这一场,肯定是他欺负你了,你先回去,娘到他家理论去。” “别,别,”杨思楚忙拦住她,“真没事,我又不是傻子,吃亏还能忍气吞声不成?”因见廖氏仍是满脸的不相信,便拿王皎月当了借口,“李承轩最近总是跟他们班另外一个女生拉拉扯扯,我可不想往里掺和,平白无故坏了名声……而且,李家伯母实在不太好相处,还是远着点好。” 廖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生养的女儿,自然了解。 杨思楚确实不傻,但性子太软,没有主见。李承轩模样不错,性情也还好,但李太太着实不是个善茬,最能欺软怕硬。 况且李承轩底下还有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身为长媳,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廖氏并不看好李家,却见杨思楚似乎挺中意李承轩,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有多加干涉。 如今杨思楚表明不想与李家有关系,那再好不过。 反正两家大人并没有正式表露过“定亲”或者“结亲”的意思,于名声上并无妨碍。 说话间就到了枫叶街,杨家在东面第二个小院。 杨家祖籍河南,祖父杨顺先背井离乡到杭城打拼,凭一己之力置办了一座五开间的宅院,还经营着大酒楼,进进出出都被街坊邻居尊敬地称呼为“杨老爷”。 只是这份体面招来旁人眼红,又因杨家是外乡人,在杭城没有靠山,大酒楼先后被人找过好几次事儿,直至开不下去。杨顺先不得不低价变卖酒楼,连带着气出一身病。 临终前,杨顺先做主分了家。 长子杨培东与长媳陈氏育有两子一女,分得东面三间并东厢房;次子杨培西,也就是杨思楚的父亲分到西面两间及西厢房。 院子也一分为二,砌了半堵院墙作为分隔,但两家还是从同一个院门进出,外头看着仍是一家人。 家里资财除去请医延药的花费外,所剩不多,杨培东分到七成,杨培西则占了三成。 杨培西重操旧业在常山街兑了家小饭店,杨培东却觉得开饭店辛苦,鸡毛蒜皮的杂事多,且容易被人算计。 他在粮米行入了干股,每年只拿红利,并不需要早出晚归地操劳,收益还不错。 转眼十几年过去,期间杨培西病故、堂哥杨思远娶妻、去年堂姐杨思燕出嫁,凡此红白喜事都是两家人互相帮衬着操办,相处很融洽,但家里光景显而易见地不如杨顺先在世时富足。 尤其杨家二房,从最初的饭店到现在晓望街的小面馆,只能说勉强维持生计,倒是长房杨培东家里更宽裕些。 回到家,杨思楚开始写作业。 廖氏则翻出件旧棉袄,打算拆洗之后重新絮上新棉花。 伯母陈氏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只熏了香水的信封,“思燕送来的请柬,说是礼拜天冯二小姐办成人礼,在新亚饭店开派对,请思楚去玩。” 冯二小姐冯安琪是杨思燕的小姑子,在海德中学读书。 杨思楚微皱了眉头,略显为难,“我跟冯小姐不熟,不太想去。” “这有什么?”陈氏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笑嗔道:“一回生两回熟,都差不多般般大,来往几次不就熟悉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姐?有不认识的人让你姐帮忙介绍……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就应该多出门结交些朋友。” 此话正说在廖氏心坎上。 杨思楚太腼腆了,每天除了上学就在店里帮忙,轻易不出门,也没见同学来找她玩。 从小到大眼前就李承轩一个。 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哪有天天囚在家里的,都快成木头了。 廖氏做主替杨思楚应下,“反正礼拜天也没事,阿楚去玩一玩吧。我那里还收着几支簪,等挑支好的当贺礼。” 陈氏笑着摇头,“现在的小姑娘谁还戴那些老古董?如今也不兴盘头了,都时兴拿火钳烫头,什么大波浪小波浪。依我看,买只漂亮的发卡蛮好。” 廖氏想想也是,从荷包里取出两张五块钱的票子,“明天放学去趟百货公司,挑件好看的礼物,别舍不得花钱。” 杨思楚低头不语。 “阿楚就当去见见世面,多认识些人。”陈氏双手交握着,腕间的金镯子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冯家开工厂,交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有两年你高中毕业,届时让你姐请托人,找个清闲体面的工作。” 廖氏连连点头。 杨思燕高中只读了一年,就在交通银行找了个文书的工作,每天不过打打字,一个月足有二十块钱的薪水,还不算中午饭以及下午的茶水点心。 而杨家面馆一个月的利润不到四十块钱,给郑三两口子十五块,小翠的工钱是两块,剩下也只有二十块,这其中还有廖氏起早贪黑的辛苦。 送走陈氏,廖氏劝杨思楚,“你伯母说得在理,要想有个好前程须得多结交人。像你这般天天在家,见到的不过是眼前这几家商户……” 到哪里去找个青年才俊嫁过去? 后半句没出口,杨思楚却听明白了,低声嘟哝,“谁知道杨思燕是不是真好心?” “胡说!”廖氏脸色一沉, “都是一家人,你姐不是好心还能安着坏心思,能把你给卖了?”视线瞥见灯光下眉目如画却明显还带着些病容的女儿,语气和缓了些,“咱家只你一个姑娘,往后有事,少不得依仗堂哥堂弟替你出头。且不可再说这种话,让两家生分了。” 可前世,她嫁到陆家,难道就跟杨思燕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杨思楚抿唇,盯着钞票上红红绿绿的花纹,终是什么也没说,抬手将钞票放进笔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请柬 第3章 遇见 转天放学,杨思楚坐3路电车去了长兴路的美怡百货公司。 女子用品都在一楼,有胭脂、香粉、雪花膏等化妆品,也有耳环、戒指等饰品,都摆在玻璃橱窗里,用宝蓝色丝绒衬着,珠光宝气晶莹闪耀。 像珍珠或者翡翠的耳环大都要十几、二十多块钱,杨思楚舍不得买,冯安琪也未必稀罕。 玳瑁和象牙略便宜,但因材质关系,样式都很死板。 冯安琪家世优渥、相貌美艳,是海德中学有名的“海德双姝”之一,绝对看不上这种古旧的风格。 再就是各种蕾丝蝴蝶结,物美价廉,可因为价钱便宜反而送不出手。 杨思楚转过一圈,挑了只金色的赛璐璐发卡。发卡做成月牙状,四周镶一圈碎钻。看上去挺别致,也足够闪亮。 价格是六块钱,可以买十二碗香菇鸡块面。 杨思楚请柜员小姐用盒子盛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 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斜照过来,在地面泛起点点金光。 杨思楚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电车站走,老远看到“五月”咖啡馆门前趴了只大狗。 是条狼青,浑身棕灰色的毛发油光发亮,只后背有片类似心形的黑毛。 看到行人靠前,大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以示威胁。 离咖啡馆尚有两三米,杨思楚慢下脚步。 陆公馆也养过这种很凶的狗。 杨思楚跟陆家人合不来,但陆家的猫猫狗狗却都很喜欢她。 三太太那只胆小多疑的波斯猫,每次看到她都会四脚朝天,露出粉嫩的肚皮。 而西排房里的两条狼青还有条五红犬会围着她转圈,摇着尾巴索取小鱼干或者牛肉干。 其中叫“虎子”的跟眼前这条狗很有些神似。 杨思楚再打量几眼,越看越觉得像,轻轻唤,“虎子”。 那狗警惕地竖起耳朵,转过头,鼻孔吠吠几声,黑眸闪着凶恶的光。 “虎子,”杨思楚又唤一声,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 大狗站起来,目光明显柔和了许多,鼻子贴近她指尖,闻两下,用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虎子?”杨思楚惊喜交加,蹲下来摸摸它头顶,“真的是你?你竟然还记得我……可这怎么可能,你不会也是……“ 再世为狗吧? 虎子自然不会回答,歪着脑袋自顾自地享受这种抚摸。 就像之前在陆家一样。 杨思楚手法熟练地搓揉着它的耳朵根和后背,亲昵地说:“这次没准备,等下次给你带牛肉干吃。” 虎子像是听懂了,摇着尾巴“呜呜”低应着。 “虎子!”身后传来男子惊诧的呵斥声,虎子瞬间站直身体,耳朵也直直地竖起来。 杨思楚循声望去,看到正从咖啡馆往外走的秦磊。 他推着轮椅,轮椅上赫然就是陆靖寒。 陆靖寒没穿制服,而是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装。中山装的立领正掩在喉结处,衬着那张本该是肃穆冷漠的脸格外多了几分清雅隽永。 在他旁边,走着一位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乌黑的头发烫成大波浪,瀑布般倾泻在背后,臂弯搭件米白色的开司米毛衣,脚踩米白色玛丽珍高跟鞋。 气质爽朗,而又带着不容忽略的书卷气,一看就知道受过很好的教养。 只是她的眼圈有点红,像是才哭过。 走出咖啡馆,女子停步,动作优雅地拂了拂额前垂下的一缕卷发,目光似乎有些缱绻, “靖寒,那就说定了,礼拜六上午见。” 陆靖寒抬眸望她,目光温和,声音如同梵婀玲般低沉,“好,我在家中等你。” 在家……等你! 杨思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印象里,陆靖寒声音总像淬过冰似的,唯一的例外是对婆母说话,声音才会有些温度。 陆家的几位小姐,甚至几位太太都有些怕他。 这个女子却亲切地唤他“靖寒”。 而且今天礼拜四,隔一天又要见面。 两人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 杨思楚心底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有些酸,还有些钝钝的苦涩。 耳边传来冷漠的声音,“你是谁,对我的狗做了什么?” 陆靖寒已收起适才那丝难得的温柔,黑眸里是审视般的冷漠,他坐着轮椅,高度明显比杨思楚矮半截,气势却丝毫不减,带着股咄咄逼人的锋利。 虎子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紧张,老老实实地躲在秦磊腿边。 前世,杨思楚提出想离婚时,陆靖寒就这般看着她。 阗黑的眼眸仿若一口毫无波澜的古井,目光却锐利,好像能看透她的五脏六腑,“为什么要离婚?” 她绞尽脑汁找好的理由顿时忘得一干二净,只能鼓足勇气说:“我不想在陆家生活。” 他的目光越发冰冷,直直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不答应。” 推着轮椅转身离开。 往日的情形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杨思楚下意识后退两步,咬着唇,要找个理由解释,转念想到他们眼下并不相识。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凭什么他问话,她就要回答。 杨思楚只当作没有听见,抱紧书包跑开了。 陆靖寒眉头蹙起,垂眸看着夹紧尾巴装作不相干的虎子,“怎么回事,唐时不是已经训好了?” 语调和缓,不徐不急。 秦磊后背骤然沁出一大片冷汗,黏附在内衣上,让他浑身不得劲儿。他磕磕巴巴地说:“确实训好了,府里只有我跟唐时、魏明几人能给它喂饭,别人轻易不敢靠近。” 可适才他看得清楚,虎子舒舒服服地任由女孩抚摸,尾巴摇得像是要开花。 虎子是他特地挑选用来看家护院的纯种狼青,这种狗对主人最忠诚。 秦磊一头雾水想不明白,矮了身子问道:“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来历,要不我去查一下?” 陆靖寒轻轻“嗯”一声,“她是武陵高中的学生。” 蓝布包上别着武陵高中的校徽。 秦磊暗暗松口气。 这可比大海捞针容易多了,武陵高中师生加一起不足三百人,女生更少,只有六七十人,一天之内定然会把她查个底儿朝天。 杨思楚一直跑出去近百米才停下,再回头望,陆靖寒早已没了踪影,只有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掩去了夕阳最后的霞光。 忍不住想要哭。 当初陆靖寒带着她的尸身回府,隐瞒了她要离婚,也没有提及她私逃离家,只说她去探望外地的亲戚,不幸遇到山匪故而殒命。 陆公馆布置了灵堂供人祭拜。 他没守灵,躲在房间望着桌上摆着的照片发呆。 照片是他们唯一的合影。 成亲第二天照的,洗成十二寸,嵌在花梨木的相框里。 两人行的是旧式婚礼,她绾了圆髻穿红色大襟袄和红色罗裙,他则穿着墨色长衫,胸前戴一朵大红绸布攒成的花,两个人坐在黑檀木椅子上,距离足有半尺远,都木着脸,毫无喜色。 她是迫于无奈才出嫁,又的确害怕那张冷脸。 至于陆靖寒,他可能也不满意吧,不满意自己的新嫁娘在洞房夜躲躲闪闪地只会哭。 他拿起相框,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相框被擦得很干净,纤尘不染。不像她屋里那张,因为疏于打理,蒙了厚厚一层灰尘。 她听到他低喃,“楚楚。” 声音很轻,若非她就在他面前,决计听不到。 他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若有来世,愿你能够无忧无虑每天欢笑。” 然后他的眼圈慢慢红了。 杨思楚飘荡在桌旁,惊得险些凝不起精魄,她呆呆地看着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再抬头,眼角有水样的东西在闪动。 那一瞬间,杨思楚有种错觉,觉得陆靖寒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 也是那一刻,杨思楚心中涌起丝丝缕缕的后悔,不该听从李承轩的花言巧语。 假如能有机会重新来过,或许她跟陆靖寒不会这般形同路人。 可现在,他们真的回到了“男未娶女未嫁”的时候,为什么她见到陆靖寒还是不可救药地胆怯,而陆靖寒却对别的女子展露出温柔。 是不是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缘分呢? *** 秦磊动作很快,第二天中午,就把杨思楚的档案递在陆靖寒面前。 “……读高一,十七岁,家里开面馆,父亲已过世,母女俩跟大伯一家合住在枫叶街……杨思韩在利津路照相馆上班,杨思燕去年嫁给信昌化工厂冯家庶出的二爷,最小的杨思秦在读国中……这位杨小姐跟常山街杂货铺的少东家往来很密切。” 陆靖寒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慢慢移向登记表上的照片——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衬着小脸只巴掌大,一双杏仁眼乌溜溜的,黑亮水润,含几分怯意。 看上去稚气未脱,却难掩其美丽,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美。 陆靖寒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可显然不可能。 他十七岁考中杭城大学,读了不到两年便去英国留学,拿得是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文凭,二十二岁毕业回国直接参军。 他确定自己从没有遇见过杨思楚。 至于十七岁之前,那时候杨思楚不过六七岁,还是个黄毛丫头,他就更没有印象了。 陆靖寒摇摇头,手里钢笔滚落在桌面上,恰恰挡住了那双漂亮的杏仁眼。 秦磊汇报完毕,不见陆靖寒反应,稍顿片刻补充,“就是个普通姑娘,没发现特别之处,五爷您看……” 陆靖寒淡漠地应道:“算了,不必理会。” “还有一事,”秦磊取出一张请柬,“上个月冯家总管送来的,这个礼拜天冯二小姐在新亚饭店办成人礼,请府里的少爷和小姐都过去。” 冯家跟陆家是亲戚,理当去捧场。 陆靖寒挥挥手,“你备份礼送过去。” 类似这样的请柬,每年陆靖寒都会收到几十近百张,以前上学的时候他还挺热衷去参加,后来就没了兴趣。 受伤后,更是谢绝这种场合。 即使家里办宴会,他也从不露脸。 秦磊素知他的脾气,没多啰嗦,打发人到百货公司挑了件饰品…… 第4章 宴会 接连两日,杨思楚都没有睡好。 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在陆家的情形。 曾经她为了讨好婆母,很是花费了些心思做了豌豆酥,婆母看也不看一眼,推到旁边,冷冷地说:“家里十几个厨子,我想吃点心,什么样的做不来?你若闲着没事,早点生下个一男半女,这都成亲三年多了。” 府里几位太太都在,她窘迫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她跟陆靖寒并未圆房过。 那天吃晚饭时,陆靖寒便对婆母说:“我还吃着药,大夫说子嗣的事儿不用着急。” 一幕幕的往事搅得杨思楚心神不宁,可她又不敢让廖氏瞧出端倪,只得强打起精神,每天照样上学放学,然后到面馆帮忙。 好容易熬到礼拜天,杨思楚哪儿都不愿意去,只想窝在床上懒着。 杨思燕特地绕路来到枫叶街。 她刚满二十岁,身形窈窕纤巧,相貌俏丽娇媚,跟杨思楚一样有双大大的杏仁眼,过肩的黑发烫成时下最时髦的波纹小卷,抹着黑亮的发蜡,身上还喷了花露水,打扮得非常摩登。 杨思楚有片刻的晃神。 她对堂姐的印象还停留在前世身形丰腴,面容刻薄且带着点儿悲苦的中年妇人身上。 那会儿,杨思燕成亲已将近十年,生了个女儿之后便再无所出,冯太太给庶出的儿子张罗了两房姨太太,偏巧两位姨太太各生下一位男丁。 杨思燕心里呕得难受,却不敢在婆婆和冯二爷面前表露,经常打着找杨思楚叙话的借口来陆公馆。一来是在冯家人显摆她跟陆家能搭得上话,二来是因为杨思楚更凄惶,别说儿子,连个闺女也没有。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杨思燕在堂妹面前都很有底气,架子摆得十足,见杨思楚头发不曾梳,衣裳也没换,脸上先带出几分不悦,“怎么还没换衣裳,这都几点了?” 杨思楚瞥一眼墙上挂钟,刚四点,遂道:“宴会是五点半开始,从这儿到新亚饭店最多一刻钟,来得及。” “你呀!”杨思燕恨铁不成钢地虚点着她的脑门,“早点去趁着派对没开始,多认识些人。五点半开始摆饭切蛋糕,然后是舞会,还有歌星献唱,若是去晚了哪里还有时间交际人?”说着,瞧见床上的衣服,抻开抖了抖,满眼都是嫌弃,“还是这老旧样式,早就过时了……唉,百货公司有得是漂亮洋装,你怎么就不知道买一身?” 洋装比袄裙和旗袍都要贵,动辄二三十块钱,而且上面缀着的不是蕾丝就是纱,很容易挂破,可以说除了好看没别的优点。 廖氏不可能让她花那么多钱买洋装,杨思楚也觉得不值当。 杨思燕怎么会不知道她家的情况? 杨思楚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家里没钱。”拿着衣裳绕到柜子后面,再出来,已经换好了新衣。 浅绿色绣白玉兰的斜襟袄子搭配墨绿色罗裙,袄子裁得宽松,却衬着那把纤腰越发盈盈不堪一握。 再配上米色开衫,清新得仿若春天原野初绽的小花。 杨思燕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夸赞道:“到底还是年轻,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舞会上的姑娘小姐大都穿得艳丽,说不定杨思楚这副打扮正好剑走偏锋,能够入了贵人的眼。 借着冯安琪的成人礼,冯家广邀宾客,几乎把杭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了,其中不少未曾婚配的后起之秀。如果青年才俊们看不上杨思楚,另外还有几个权势在握的老爷专门喜欢跟年轻干净的小姑娘玩。 如果能得到他们的青睐,不出三五年,杨思楚就可以捞一大笔银钱。 这年头“笑贫不笑娼”,玩过几年,杨思楚有了资财傍身,再挑个老实人正正经经地嫁过去。 而冯家,也能借此机会把家里事业再扩大一番。 可以说是两厢得益两全其美。 因为这种想法,杨思燕看到那只赛璐璐发卡也没多苛责,只嗔道:“发卡你留着自己戴,我这有只镶钻的珍珠胸针……冯家光请帖就发了一百八十张,宾客至少二十桌,咱不能太寒酸,让人笑话。” 杨思楚抿唇不语。 杨家这地位,只比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儿稍好点,难道送只胸针就能让人另眼相看? 可既然杨思燕备了礼物,她也乐得省下自己的钱。 姐妹俩叫了黄包车,直奔新亚饭店。 饭店门口挂着“恭贺冯氏二小姐芳诞”的横幅,还搭了气球拱门,插着各式鲜花作为装饰,气氛营造得喜庆且富丽。 客人们果然还没到,寿星翁冯安琪也不在,只几个女招待在往餐桌上摆放水果。其中一人笑着对杨思燕欠欠身,“二奶奶,二小姐在房间里梳妆,稍后就下来。” 新亚饭店是冯家二房的产业,三楼拐角处有两个房间专供冯家人使用。 杨思燕拉着杨思楚上楼,刚走过拐角,就听见最里头的房间传来欢快的叽叽喳喳声。 冯安琪穿件裙摆极大的白纱礼服站在穿衣镜前,一位穿浅蓝色洋装的小姐托着只珍珠花冠小心翼翼地往她头上戴。 另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手里捧着首饰盒,不迭声地赞叹,“哇!项链也是粉紫色的,真漂亮。” 穿浅蓝色洋装的小姐有点面生,应该是冯安琪的同学,而那个小女孩,杨思楚却是认识的,是冯家二房庶出的三小姐冯安珍。 后来给民政厅的董副厅长做了七姨太。 冯安琪扶正花冠,左右打量一番,才侧过身招呼,“二嫂,杨思楚。” 并没有引见其他两位小姐的意思。 杨思楚双手捧着礼盒递给她,“安琪,生辰快乐!”。 “谢谢,”冯安琪示意冯安珍打开盒子,瞥一眼,随意地朝梳妆台努努嘴,“放那里吧。” 梳妆台上已经放着十好几只精美华丽的礼盒,就属杨思楚的这只最小。 杨思楚没当回事,杨思燕脸上却闪过一丝尴尬,掩饰般扯扯冯安琪礼服裙摆上缀着的紫色花朵,“这花做得真是精致,跟首饰很搭配。” 冯安琪得意地昂起头,“首饰是大姐和大姐夫送的,花冠、项链和耳环都是粉紫色,大姐为了搭配礼服特地选的。” 听见此话,杨思楚冷笑了声。 冯安琪口中的大姐是二房的嫡长女冯安琼。 杨思燕和冯安琪是长房的,大小姐冯安琼和三小姐冯安珍则是二房的女儿。 冯安琼嫁给了陆靖寒的侄子陆源正,陆家乃是杭城有名的老牌世家,陆源正作为长房长孙,手里自然多得是好东西。 有下人来禀报,“秦家和张家的奶奶小姐过来了,太太请二小姐下去。” “着什么急,我还没化完妆呢。”冯安琪瞬时拉长了脸,“都阿猫阿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干嘛来这么早?” 话里明显另有话音儿。 杨思楚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杨思燕也听出冯安琪话语里的意思,讪讪地笑:“安琪慢慢打扮,我先下楼瞧瞧。” 她的丈夫冯二爷是庶子,不得冯太太欢心,所以她有机会就要巴结逢迎冯太太和嫡女冯安琪。 杨思楚跟着杨思燕一道下楼,迎面瞧见了冯太太。 冯太太约莫五十多岁,瘦长脸,穿件暗紫色缎面旗袍,斑白的发髻上簪一支水头极好的羊脂玉发簪,腕间笼一只同样成色的镯子。 羊脂玉的温润多少柔和了她脸上的厉色,给那双天生刻薄的眼眸增添了少许温和。 她拉起杨思楚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 “是杨家二姑娘吧,大半年没见,出落得更水灵了……说亲了没有,也不知哪家的公子少爷有福气娶到这花骨朵似的人物?” “还没说亲,”杨思燕含笑回答,“现下还上学,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二婶舍不得她早嫁,说等毕业再仔细挑个好人家。二妹妹上的是武陵高中,怎么也得挑个家世好的。” 冯太太认可地点点头,“那是自然,生得这么漂亮,读书又好,就该好好挑,嫁到那些小门小户里真正是埋没了。“ 杨思楚不愿当众谈论自己的亲事,见有客人正朝这边走来,趁势挣脱冯太太的手,“不敢耽误伯母待客,我四处转转。” 冯太太目光在她嫩白的小脸上停了数息,笑道:“自在玩去吧,来的都是亲戚朋友,不用拘束。” 宴会厅已摆好了桌椅。主桌是冯家自家人,第二三桌是杭城的达官显贵,再然后是大老爷冯志刚的好友、冯安琪的同窗等。 杨思楚被安排在靠近角落的第十五桌。 跟她同一桌的竟然还有程少婧,武陵高中高一(3)班的同学。 程少婧穿嫩黄格子学生旗袍,梳两只麻花辫,微愣道:“咦,竟然在这里遇到你。” 杨思楚也颇感惊讶,笑着指指陪在冯太太身旁的杨思燕,“冯家二奶奶是我堂姐,去年九月成的亲。” “这可巧了,”程少婧眉毛高高挑起,笑容生动,“上个月初,我姐姐嫁给了二房的三少爷,没想到咱们竟然是拐着弯的亲戚。”说完瞟两眼杨思楚身上的袄裙,朝旁边努努嘴,“今天咱俩有点老土了。” 年轻的姑娘小姐们大多穿洋装,少数几个穿旗袍的也都腰身收得紧,裙衩开得高,勾勒着身体的曲线玲珑有致。 不像学生旗袍,走得是宽松舒适的路数。 而穿袄裙可能只杨思楚一人,再就是一些上了年岁的妇人。 杨思楚四下打量着,视线扫过第六桌,停住。 就在斜对着她的位置上坐了位年轻小姐,她穿墨绿色织锦缎无袖旗袍,旗袍领口挖成水滴型,恰露出一枚碧绿的翡翠吊坠,衬着肌肤格外白嫩。原本烫成大波浪的卷发高高盘起,用只发簪随意地别着,露出修长的脖颈——赫然就是在五月咖啡馆门口,跟陆靖寒约定周六见面的那个人。 “你看谁呢?”程少婧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道:“噢,苏心黎啊,她不是在英国吗,几时回来了……你不认识她?” 杨思楚摇摇头。 “她家开百货公司,美怡百货,在长兴街上。” 杨思楚默然,那只赛璐璐发卡就是在美怡百货公司买的。 “她以前也在武陵高中读书,”程少婧接着道:“没毕业就和未婚夫到英国留学了。她未婚夫是陆家五爷,就是咱学校斜对面的那个陆家……” 啊,原来是未婚夫妻,难怪陆靖寒跟她那般亲近。 杨思楚思量着,忍不住又朝第六桌望过去。 苏心黎正起身跟别人握手,白色开司米披肩随意搭在臂弯,几多闲适,几多慵懒。 这样漂亮大方的女孩子,没有谁会不喜欢。 两人又一同留学,在陌生的国度朝夕相处互相陪伴……可想而知他们的感情肯定很好。 杨思楚心底莫名泛起一阵酸意,就像是咬了只半熟的梅子,酸得牙根丝丝缕缕地向外渗着凉气。 她不敢再往苏心黎那边瞧,只低了头默默盯着面前甜白瓷茶碗里澄碧的茶汤。 蓦地想起一事。 前世,她怎么没听说陆靖寒有过未婚妻,陆家人也从来不曾提到过苏心黎…… 第5章 意外 菜一道道端上来,没多时便摆满了桌子。 程少婧在她耳边嘀嘀咕咕,“我跟冯安琪不熟,本来不太想来的,而且作业还没写完,可想想美味菜肴就动摇了。你知道吧,新亚饭店的厨子最擅长做素菜,素菜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尝尝花椒油炝白菜丝,还有卤煮豆腐……听起来上不得台面,但很好吃。” 杨思楚没胃口,可见程少婧兴致高昂,便随意地夹了两筷子。 味道的确不错。 卤煮豆腐做起来简单,有锅好卤料即可,但要卖相好不那么容易。花椒油炒白菜丝却着实考验刀工及火候,火候轻了,白菜炒不熟,可火候稍过,白菜就容易蔫巴,没有那股脆生劲儿。 “怎么样,好吃吧?”程少婧觑着杨思楚脸色,面带得意,“我优点不多,会吃算是一项。天大的麻烦,只要能有顿好饭就算不得什么了……你再尝尝鸭条熘海参,咱不能只吃白菜豆腐,也得吃点贵菜,否则值不回送的生辰礼。” 就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杨思楚不由莞尔,开始认真地品尝席上菜肴。 两人边尝边点评哪道菜做的地道好吃,哪道菜稍微差强人意,竟然很有共同语言。 程少婧嗦着椒盐排骨问:“你考虑过出国留学没有,我倒是挺想出去见识一下的。” “没这个打算,”杨思楚回答得非常干脆,“我家拿不出这笔款子,说实话,要不是我爹有遗言非要我上学,我连高中都不想上;另外,我家只有我跟我娘,我要是走了,我娘怎么办?” 可前世,她却傻乎乎地听了李承轩的话,不管不顾地要跟他私奔。 她跟陆靖寒结婚的缘由不甚光彩,陆靖寒却给与她十足的尊重,不但请了万旗银行的监事夫人做媒,聘礼准备的也非常丰厚。 除去例行的八样表礼外,另有两套首饰以及六千块的银行存款。她取出两千带到陆家,其余四千留给了廖氏。 她觉得有这笔钱在手,即便以后面馆无法维持日常嚼用,廖氏也能够衣食无虞。 没想到,廖氏得知她去世,在灵前哭晕过好几次。 她既流不出眼泪,也没法伸手去搀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是陆靖寒吩咐了下人寸步不离地陪护解劝。 思及从前,杨思楚既愧疚又懊悔。 她亏欠陆靖寒实在太多,重活一世,她愿意照顾陆靖寒以弥补之前的过错。 却不成想,陆靖寒竟然还有个未婚妻。 可这样应该更好吧? 苏心黎才貌双全,两人又情投意合,陆靖寒必然不会像从前那样阴郁。 她会虔诚地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他们祈福。 杨思楚压下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低声谈起自己的打算,“先尽心尽力地学习,按我现在的成绩,大学基本没有希望。我就想毕业之后找个体面的职位,薪水多的,好好孝敬我娘。” 程少婧积极地给出建议,“小学或者国中教师、会计,还有英文翻译的薪水都不错,听起来也体面。我表叔在贸易公司做经理,他们公司上个月招聘会计,开出的薪水有十八块钱呢,每年还会涨薪。” “是很好,但会计要有专门的证书,不知道怎么考,要多少钱?” 程少婧热心地说:“我有门路,我帮你问。” 两人言谈甚欢,不知不觉宴席结束。女招待请大家移步舞厅,若是不爱跳舞,也可以去棋牌室打麻将或者到茶室喝茶。 程少婧赶着回家写作业便先行离开。 杨思楚也不想多待,四面张望着寻到了杨思燕,悄声说想回家。 杨思燕夫妇正跟几个穿戴不凡的男子闲聊,听说她要走,杨思燕脸色不豫地看一眼腕间手表,轻斥道:“才刚八点钟,刚咽下饭就走,没看到我这里有应酬?” 堂姐夫冯伟良却是眸光一亮,笑着起身让座,“二妹妹不用着急,先坐下喝杯茶,稍后我送你回去。”说着对众人介绍,“我妻妹杨思楚,在武陵高中读书。” “哇!武陵高中出了名的难考,杨小姐定然是聪慧过人。”一位身穿粉色衬衫的男子赞道。 杨思燕挽起杨思楚胳膊,适才的不快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笑容,“程记者过奖,我二妹聪明算不上,但从小爱看书,还做得一手好菜,我娘家除夕的大菜都是二妹妹主刀。可惜就是世面见得少,容易害羞。” “她年纪尚小,害羞是人之常情。”程记者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思楚,轻吟出声,“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 众人大笑,连连夸赞程记者学识渊博,夸赞杨思楚秀外慧中。 两世为人,杨思楚都不习惯应对这种场合,只窘迫地低着头。 杨思燕暗暗拧一下她手臂,笑道:“程记者在杭城日报做事,他可是真正的高材生,金陵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往后你有问题可以多跟他请教。”又指着旁边两位男子,“惠利面粉厂的刘公子,税务股的秦股长,都是杭城鼎鼎有名的青年才俊。” 刘公子显然是喝多了,正张着嘴打酒嗝,他穿白色西装搭配红色领结,西装衣襟处被酒污了好大一片;秦股长酒气没那么重,但因为心宽体胖,黑色的西装背带被拉得笔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开似的。 刘公子伸手做邀请状,“杨小姐,可否赏光跳支舞?” 刚开口,那股污浊的酒气便直冲面门扑过来,杨思楚忙摇头拒绝,“抱歉,我不会跳舞,而且我得回家温书,明天先生要检查。” “一支曲子用不了多久,”刘公子上前两步,离得近了,酒气混杂着口臭愈加浓重,让人作呕。 杨思楚屏住气息往后退两步,仍是拒绝,“不好意思,我得回家了。”转过身急匆匆往外跑,只听身后冯伟良的赔笑声,“年纪小,没出来走动过。” 又听有人笑道:“新月一眉生浅晕,二小姐真是别有意趣。” 想必还是那位爱卖弄文采的程记者。 直到走出饭店,杨思楚才停住步子,深吸了一口气。 夜晚的空气清爽宜人,略略带着些凉,将适才室内的污浊尽数驱散。 马路对面停着五六辆黄包车,车夫们站在树下,被昏黄的路灯和饭店透出的霓虹映着,瞧不真切面目。 见有人要车,车夫们忽地围上来,杨思楚随意指了一辆,“去枫叶街。” “好嘞,”车夫痛快地答应,将手中毛巾往肩头一甩,俯身抓起车把,待杨思楚坐稳,撒开脚丫子往前冲。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微风吹动路旁枝叶婆娑作响,越发显得清冷。 杨思楚笼了笼开衫,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并非去枫叶街的路。 她忙喊道:“师傅,走错路了,快停车。” 车夫一言不发,脚步却更加地快,直到一处僻静开旷的地方才停下,将毛巾抓在手里,压低帽檐道: “小姐,我家孩子病得厉害,我实在没钱给他治病,求小姐施舍几块银元救命。” 说是请求,可声音粗嘎,很有她不答应决不罢休的态势。 杨思楚下意识地抓紧手袋。 她大意了,以为杭城治安一向不错,而且在新亚饭店往来进出的都是富贵之人,寻常百姓哪里敢轻易招惹? 没想到还真有胆大不怕事的。 早知道就等等杨思燕,或者再早点儿,跟程少婧一起离开。 可后悔也没用,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想法脱身。 杨思楚心里慌乱不已,面上却不敢显露,“钱,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先把我送回家。这大晚上的,我怎么回去?” 她手袋里有八块多钱,杨思楚并非舍不得,而是怕车夫抢了包,她手头一毛钱没有没法回家,更怕的是,车夫拿走钱之后也不放人,而是把她送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只能慢慢跟他磨,等待有人经过,或者劝服车夫放手。 听到这话,车夫看向她,“小姐把包给我,我自会送你回家。” 杨思楚慢慢向后挪动,尽量放平语气,“你家孩子得了什么病,瞧过大夫没有?我三哥有个朋友在积善堂坐诊,最擅长小儿科。诊金不用担心,我大哥在警察局当值,每月十二块钱薪水。还可以找我伯父借,他在建设厅上班,油水很足……要不我也不可能到新亚饭店吃饭。你该知道今天去赴宴的都是什么人吧?” 言外之意,她至少有三个哥哥,其中一个在警察局,还有个有权势的伯父——是个不好惹的家庭。 车夫明显有几分犹豫,随即又欺身上前,一手去抓杨思楚胳膊,另一手夺她手袋。 杨思楚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啊!” 不远处有车灯闪亮,杨思楚精神一振,奋力朝汽车那边跑, “救命,救命!” 汽车急驰而来,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下。 车夫见状,忙拉起黄包车狂奔离开。 杨思楚使脱了力,弯腰扶着路边白杨树大口喘着气。 车门打开,自驾驶位走下一人,他穿中山装,高大的身形被车灯照着,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黑影。 竟然是秦磊……